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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第一定律

2020-07-14冯金彦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7期
关键词:家谱叔叔家族

冯金彦

生命的努力或者挣扎

那天,县里的几个文友和他的亲人在故乡山口等他的骨灰回来。一个生龙活虎的、意气風发的人走出故乡,却这样回来了,所有人都无法接受。挣扎了或者说努力了50年之后,他的骨灰依旧葬在了故乡的山坡之上,这是他人生的一种无奈,其实也是所有人的一种无奈。

据说,他是心脏病死去的。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病的,第二天早晨推门回来的妻子,发现他倒在了出租屋门口,穿着单薄的内衣,保持着爬行姿势,不知道是因痛苦折磨所致,还是有求生的欲望。有人说,头一天他干了一天力工,晚上还喝了白酒,然后回到了出租屋。

他曾经是一个喜欢文学的青年。他不甘于泥土之上的劳作,便以那个年代农村青年最常用的办法突破自己——写作。于是,他放弃了许多,甚至放弃了一个农村男孩最想要的婚姻。而当他的名字逐渐出现在县报、市报之后,他人生的命运有了一次转机,他成为镇里派出所的一名警察,穿着警服,非常威武。

他也觉得自己比以前明亮了,如果按这个路子走下去,他的一生就是一个乡村警察的一生。但意外的是,在处理一起盗窃案时,嫌疑犯死了,尽管他不是主要责任人,也被判了5年徒刑,命运又一次发生了转机,他从警察成为罪犯。

我常常想“转机”这个词,非常有意思,也非常准确。转机,意味着我们必须从原来的飞机上走下去,再登上另一架飞机。

在监狱时,我去看过他一次,给他留下一点东西。他也趁一次外出机会,到我工作的编辑部,那次他和我借50元钱,然后我带他在单位后面的饭店吃了一顿饭。

再一次见他,是在我新家装修的时候,我去找砸墙力工时,见他抱着大锤坐在一堆人中间,原来,他几年前就出狱了。出狱之后,他没有回老家,也回不去了,就在一个饭店当厨师,也成了家,媳妇是一个离婚的矿工老婆,带着一个女儿,住在棚户区的一间房子里。有家的他,不再写诗歌了,生活已经把他的生命撕成了好几片,他没有财力甚至没有时间把丢掉的找回来,把撕碎的缝起来。

于是,他就成了我装修的帮手。所有力工活都是他组织人干,中午,他还给木匠、油工、力工做一顿午饭。他说一到十月,装修活少了,他就去饭店当厨师。于是,中午在我家,在铺着木板的地上和油工、木匠一起吃一顿午饭。这样,他就不用和干活的力工一样蹲在墙角,用两个馒头、一瓶啤酒、一袋咸菜对付生活。月底的时候,因为中午帮着做饭,我给了他1000元,他推脱了几次,还是收下了。

那天,外出学习的我,在庐山接到了他去世的电话。电话是给我干活的木匠打来的,在这个城市,他没有亲人,一起劳动过的木匠成了他的朋友和知音。

一次次,我们自以为把命运打倒了,可到最后才发现,命运只不过是在戏弄我们,命运一次次给我们划着了一根根希望的火柴,又一次次被我们吹灭,仿佛是一只猫对老鼠的戏弄。

命运对他也是一样,只是这次他真的认输了,倒在故乡的山坡上不再起来。

连春风喊他,他也不再起来。

一个孤独的灵魂

再见到他时,他被拴在家里的炕头上,一副粗大的铁链扣住了他的双手。他目光呆滞,原本应该属于他的青春活力和风采,也被沉重的铁链拴住了,他的衣衫已经破旧,斑斑驳驳。

可奇怪的是,他居然认出了我,而且还叫出了我的名字。并且少有文静地在炕头上坐了下来。

我们曾经一起学习了8年,从小学到初中。在小学,学习并不是特别好长得又高大的他,自然是劳动委员的最佳人选,也自然是我这个班长的得力助手。想不起太多关于他的事情了,只记得他的午饭总是一个玉米馍馍,冬天他习惯把玉米饼放在炉子上烤焦了,一层层揭下来吃。还记得他秋天会在破旧的黄色书包里给我装几个野果。

初中毕业之后,我去县里读高中,他回村里务农。据说他干活是一把好手,后来就去了大队林场干力气活。要把树伐倒,收拾干净后再从山上拉下来,没有一点力气和耐力是干不了的。他干得非常不错,挣的工分也挺高。

大学寒假回来时,才知道他疯了。起初是文疯,他整天整夜不睡觉,一刻不停地说话,天一亮就离家四处游荡。后来就武疯了,脸也不洗,头也不梳,衣服破破烂烂。也有淘气的孩子用石子打他,他也开始打人了。

可他不打我的家人。

文疯的时候,他从自己家里走十几里路到村里时,总要到我家坐坐,碰上吃饭,母亲端给他,他也吃。武疯了之后,他开始打人了,连他家里人都打。可对我家人却从来不动手,无论是我哥哥还是妹妹他都认识。每次见到我妹妹,他说的都是同一句话:“我不打你,我是你哥的朋友。”正是听了妹妹的话,正是惊异于在一个倒塌的精神废墟上,还能够开放一朵友情的小花,每年放假我都去看他。

记不住他是哪年死去的,只是听家里人说,他火化了之后,连祖坟都没有进,他的骨灰就撒在了村头的小河里,那个他生前无数次走过的小河,那个依着村里的小学,无数次听过他读书声的小河,而今细碎的浪花托起他破碎之后的生命,该是他守在这里,天天听读书声了。

事后的许多年。人们才知道他疯了的原因。

原来,那天在林场,一个一起干活的人把一个木头丢在路边,恰好被队长看见了,正好他从那里走过,于是队长就骂了他一顿。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加上一个委屈,他就和队长大干了一架。回家后,同在林场干活的父亲,怕得罪队长,不分青白地又把他骂了一顿。

据说,他没有吃晚饭。

据说,他哭到半夜才去睡。

第二天,他就疯了。

我没有想到,那么一个强壮的身体,竟然被一个小小的委屈压倒了,击碎了。可见人生太脆弱了,也可见委屈这条毒蛇的毒性也太大了。别说一个孩子,连老舍那么一个睿智的老人,都不能把委屈咬碎了咽下去,而是以自己的死还自己一个清白。

永远的雕刻

叔叔两岁那年,爷爷去世了。

两岁的孩子,像一个还不会飞的小鸟,鸟窝却在一个清晨被风丢在地上成为碎片。风是奶奶吹来的,在爷爷去世后一个冬天的早晨,奶奶离开了这个家。能够让一个女人放下自己的骨肉,远走他乡,无论怎么说都需要一种力量。只是不知道这力量来自何方,是生活的压力还是远方的呼唤?叔叔被父亲抱着追出房门时,门前的雪地上只剩下一行脚印,并且那行脚印很快便消失在众人的脚印之中。

从此,叔叔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19岁的哥哥和嫂子,养不了这个两岁的孩子,在经历了一番斗争之后,哥哥决心把弟弟送給一户人家,那家没有孩子。可叔叔走了之后,作为哥哥,父亲三宿都没有睡,他总是听到弟弟的哭声,第四天,走了40里山路之后,父亲把叔叔背了回来。父亲失去了爷爷和奶奶之后,再也不想失去这唯一的亲人了。于是,叔叔成了这个家庭的孩子。比他大几岁的嫂子,哄他、喂他,一天天把他带大。

不知道是天生遗传,还是小时候想念母亲哭的,叔叔高度近视。除了干一些基本的农活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这样的人,村里人管他叫瞎子,他从此没有了自己的名字,无论是谁都喊他冯瞎子,连生产队里记工分也是这个名字。

叔叔的现状,自然没有人愿意给他做媳妇,也自然一辈子没有结婚,他就一直和哥嫂生活在一起。说是有一年,一个逃荒的妇女愿意嫁给叔叔,条件是能吃饱就行。可看到妇女清秀的模样,叔叔知道自己养不住人家,怕被闪了,也怕被骗了,这唯一成家的机会就错过了。没有孩子的叔叔,就把哥哥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六个孩子都在叔叔的肩头上长大。贫瘠的乡村,偶尔能够采到的野果就是孩子的食品。

大哥和二哥都结婚之后,父亲决定分家。分家的结果是,大哥养叔叔,二哥养父亲,三哥养母亲,那时我正上初中。从此,叔叔就搬离了老窝,也告别了一起生活了50多年的哥哥和嫂子。

大哥家的三个孩子,也是从小被叔叔带大。叔叔似乎只有对这一个小生命的呵护,从一个小生命的成长中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快乐。他沉醉在“爷爷”的叫声里,满足于给孙子孙女童年的呵护,也幸福在他的晚年孙子和孙女的搀扶。在做医生的大哥家里,叔叔也享受到了一个农村老人得不到的快乐。记不住叔叔哄我时的情景,只看到叔叔和我大哥一家生活在一起时,他照看孙子和孙女的情景。

变故是在大哥家从县里搬到市里之后,租下的小房子和大哥的40元工资都无法给叔叔一个安定的生活。叔叔便在那一年住进镇里的养老院。尽管哥哥也常去看望叔叔,但是没有家的温馨,叔叔像失去了水分的植物,没有了生机。

叔叔是元旦那天去世的,养老院也没有通知家里人,就直接把叔叔送去火化了。只有这一次,叔叔才用上了自己的名字——冯宝财。叔叔葬在爷爷身边,也只有这一刻,他才算真正回到了自己的家。

一场火和一个人的命运

那场大火是在春天一个午后开始的,起初是谁家的孩子玩火点着了柴堆,然后一阵风把这个火星吹成了燎原之势,半个小村就在瞬间被火光吞了下去。

吞得热浪滚滚。

当时,我们站在离小村20里外的学校操场,望着村里的一片火光,都忧心忡忡,和老师请假之后,我们决定尽快赶回去。20里山路,十几个徒步的孩子,用了一个多小时走完了平时需要走两个多小时的路程。

我们进村时,县里的消防队刚刚扑灭了这场后来上了县志的大火。小村有一半人家,近70户房子被火吞掉,在冒着烟的废墟上,从惊慌中还没有冷静下来的人们,正寻找着什么。

我赶回家里的院子,哥哥正跨在屋顶上,房上的草被消防队浇得湿湿的,还不时有水从房上往下滴。同学的家却被大火烧掉了,站在废墟上的同学,眼泪无声地从脸上滑落。之后的许多时候,他一直忙着和父母一起盖新房,学习非常好的他却没有考上学,后来去了父亲的工厂上班。

那天,在我工作的报社楼下,听到一个喊我的声音,走到窗边一看是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原来,他所在的拖拉机修配厂早就倒闭了,他就自己做一点小生意维持生活。中午,我们在一起吃饭。三杯酒下肚,他的话就多了起来,带有一丝伤感。原来,今天他是来求一个同学帮他办事,尽管同学帮他办了事,但是生硬的官腔,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道伤痕。那个同学原本成绩在他之下,且常常抄他的作业,他也常常辅导那个同学。可如今,一切都变了。我们就说起了那场大火。假如没有那场大火,他今天会是另一个样子;假如那场大火烧掉的是我家的房子,也许我也不是今天的我。

“命呀。”他重重地和我碰了一杯。

“命运呀。”我也十分感慨。生活的一个微小变故,有时就改变了我们的一生,命运不但不可把握而且不可捉摸。

吃过饭,他又返回县城。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淹没在城市的人流中,但在我的眼中,他依旧是那个生机勃勃的少年形象。

石碾上的牵牛花

圆形的碾道,被村里每一条小毛驴都走过的小道,已看不出驴的蹄印。

石碾盘边,当年谁不小心丢下的山楂籽,如今已经长成了一棵大树,一到春天就开满红红的花,一到秋天就结满红红的果,秋风一起,叶子就落了一碾盘,红红的果也落了一碾盘。

想当年,作石匠的姥爷是从几十里外的一撮毛山上,用几头牛拉的爬犁,把这块上好的大青石拉回来,堆在院子里,青石上面盖上一层层厚厚的玉米秸,从来就没有动过。那年母亲才6岁,从此之后,尽管也有人出高价买这块青石,姥爷却一直没有动心。

听姥姥说,姥爷这一生,除了他作为一个石匠谋生的工具外,他只在意这两件东西。35岁时,从山上拉下来的这块青石,后来他把青石造成石碾送给女儿做了嫁妆;65岁时,在停放过青石的地方,姥爷为自己准备了一副寿材,山桃木做的,一备就是20年,每年他都精心地里里外外刷上一遍油,20年后,85岁的他把自己装了进去,像一本合上的书,不准人们再打开。

母亲领会了当年姥爷这一副石碾陪嫁的意义,在她婆家破旧的三家草屋旁,精心修整出一块地方,安置好了这座石碾,这是这个小村的第一个石碾。石碾隆隆的滚动声,让一个小村有了活力。

村里的人于是习惯在石碾上加工粮食。每一个加工粮食的人,在离开时,都会给母亲留下点什么,一把米,一瓢面,母亲的日子变得暖暖的。

这样的日子维持了40多年,40年后村里的电磨开始轰鸣,便没有人再用石碾推粮食,村里的驴也都杀光了,石碾留给村人的只有吱吱呀呀的记忆。

母亲有些不适应,喧闹的人生一下子宁静下来,母亲仿佛一个被冲上海滩的贝壳,只能听听海的声音,却感受不到海的湿润。

生活就是这样,得到一些就要失去一些,但遗憾的是,得到的,有时并不是我们想要的,但失去的却是最珍贵的,这是无奈也是遗憾。石碾便遗落在这里,风吹雨淋,那些木制的碾框都烂掉了,只剩下它孤零零地丢在那里,直到有一天,一个城里的人想买走它,做什么用,城里人没有说。

母亲犹豫了一夜,最终还是没有卖,她说这东西留着就是一个念想。

有许多东西,我们留着都是一个念想。

有许多东西,我们留着也只是一个念想。

只是岁月并不这么想,一株牵牛花借着雨的指引,一点一点爬满了石碾,浅浅淡淡的花开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

家谱的余辉

家谱是一个家族的历史,不管来自何方,生活在辽东大山里的这些普通的百姓,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对根的认同。

根是一个家族的源,对于根的表达,只有两种形式,一种形式是祖坟,另一种形式是家谱。

祖坟总是会选在一个风水好的地方,以便恩泽后代。这不只是一种迷信,也是一种祈盼。人在走得疲乏时,会找一根精神的木棍拄着,以便自己不会倒下。

家谱却不是这样。

家谱仿佛是一棵树,一对夫妻如一粒子,从土地里萌生出有力的树干,每一个枝干都是一个新的家族。

家谱发黄的纸页上,总会有一对夫妻的名字。

从他们的名字延伸出的枝干,形成了一条生命的河。

从家谱中,你会很快知道你是谁,你从哪里来。尽管你不会知道你将来是谁,会向何处去。

家谱是家族的历史。

历史就是这样,不是谁都会有一页文字的叙述,社会前进的规律就是这样,总是忘掉一些人的名字,以便记住一些新的名字。

家谱亦是。

能够被家谱浓墨重彩的,一定是族中人杰,那些有成就的人会被作为一个家族的光荣、骄傲,作为家族的榜样,耸立在家谱中。他们是家族的脸,是家族的一个标志,一个分界线,除此之外的家族人,都会以他作为分界,是他的八世祖或几代孙。

这个世界从来就是成功者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历史也从来都是为成功者书写的,一个民族如是,一个家族亦如是。

而那些背离祖训的人,是不会在家谱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的,他们的名字只是一个符号,他们的劣迹是一个家族的污点,是会被人涂掉的,死后甚至都不准葬入祖坟。这是家族对一个人最大的审判或者说惩罚。它显示的是家族的力量,家族的力量是一种道德的力量,一种善的力量,它不是制度却超越制度,是一個家族凝聚力的表现和前行的动力。

但这份耻辱与荣誉,又常常不能脱俗,常常与社会有关,与世俗的评价标准有关。成功者常常是用家族的标准亮出来的,难免带一些功利的色彩,因而,家谱常常被改写,但这丝毫不影响家谱的庄重。抖开那些发黄甚至斑驳的纸页,一些朴素的人就鲜活起来,一些平凡的人就生动起来。他们在历史里走动的脚步声,远远地从岁月的山坡上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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