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有独钟(短篇)
2020-07-14许丽华
许丽华
北方的初秋,晨风已有寒意,正裹着凉气,丝丝缕缕地穿过不再茂密的树叶缝隙,钻进老张的脖子里。可是,老张并没有感到凉意,倒觉得浑身舒坦,身上的细胞像刚醒来般,舒张、伸展开来。他用手正了下衣领,又小心地压了压已经很平整的白衬衫的领角。然后,手在领口的位置上,下意识地停留了一下,在心里暗自思忖,真应该找到那条蓝白相间,打着斜纹的领带。
他顺势将两手放在双肩,像军人整理仪表一般,从肩膀到胸口又到腰间,整理了一遍衣服。然后,迈着大步来到马路对面的大门前,认真地看着石柱上的牌匾,上面漆着十一个黑色的大字——江城机务段高铁运用车间,分两行整齐地排着。这几个字有魔力般,吸引着老张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眼睛就像钉在了上面一样,拔不下来。老张看它们的神情,比他今天早上第一次穿上这套衣服看着镜中的自己还要认真,还要高兴。而且,觉得怎么也端详不够,他逐个字摸了一遍,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
只是,早上他看镜中的自己时并没有笑,而是心中有一种遗憾。甚至,有那么一刻竟滋生出一丝不甘却又无奈的情绪。可是现在不同,老张看着看着,心中不觉快意起来,笑容正慢慢地从嘴角布到脸上、又爬到眉梢,额头上的皱纹竟也舒展开了。老张不禁在心中暗暗地赞叹:“好小子,比你爷爷强,比你老子更强,还是我大孙子争气。”然后,又像每次在老伴面前炫耀一样,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孙子像我。”
每次说这话的时候,老张的老伴都会撇着嘴,用不屑却又带着近半个世纪相濡以沫的神情瞥着他。然后,嗔怪着道:“你和孙子能比?”听了这话,老张非但不生气,反倒心里更添了美意,也更加羡慕起孙子来。一见到孙子,老张就会缠着孙子问东问西。這时,老伴就会笑着对孙子说:“快好好讲讲你们高铁上的事,你爷爷越老越孩子气了,开了一辈子火车,没能开上高铁、穿上那身制服,抓心挠肝地难受着呢,看啥都不对心思。”说完这些后,又会重重地“咳”上一声。
可是,没人知道,她是在为自己的老伴没能开上高铁叹气,也是为自己这么多年对他无休止的包容叹气。或许,这些裹在生活里扯不清的情感,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就像用冰糖和莲子炖出的一锅烂熟的粥,苦中有甜,而甜中又带着那么一丝苦涩,才是最好的味道。
老张叫张国庆,今年70岁,十月一日出生。他的给地主家做过长工的父亲为感谢新中国让自己过上当家做主的幸福生活,就给他起名“国庆”。
在铁路工作了一辈子的张国庆,虽然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机车乘务员,没有做出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也没能成为学习的标杆和榜样,但是,他对工作的那份热爱和激情,工作起来一丝不苟的认真,却从来没给他的名字和他的年龄抹黑。开车30多年,从来没在半道儿上扔过车,更没出过行车事故。1年前,当他戴上大红花光荣退休的时候,他自豪地说:“我虽然只是一名普通的铁路职工,跟火车头打了30多年交道,但我没给我的名字抹黑,没给我的企业抹黑,没给我的祖国抹黑。我骄傲,知足了。”
可是,自从退休后,便郁闷起来,脾气也越来越坏。他的老伴儿心里明白:他在铁路工作了一辈子,心里留恋、舍不得离开。他和他的火车头在一起的时间,比和她们母子在一起的时间不知要多多少倍。一下子让他和铁路断了关系,他心里不好受,一时间还接受不了。而他的老伙计们,大多家里都有后来到铁路工作的,也算是子承父业了。可是,张国庆家没有,他一退休,家中便再没有在铁路工作的人了。张国庆心中遗憾,觉得不仅与铁路断了关系,连纽带都没有了。他着实抑郁了好长时间,甚至有一阵子都不跟儿子张革文说话,看见他就生气。
他的独生子张革文,出生在20世纪60年代初。那是个特殊年代,可是,张国庆的心没有乱,心思全扑在他心爱的火车头上。工作起来更是小心翼翼,格外认真谨慎。严格按标准化作业执行,每次接班都会拿着检点锤,围着机车叮叮当当地敲上一遍。然后,再钻到地沟里仔仔细细地查看一遍。他开的火车每趟都正点、准时,操纵也是异常的平稳,连启车和停车都没有明显晃动。
后来,孙子张路轩如他所愿,成为铁路职工。
“一、二、一”一阵嘹亮的口号声和走正步的声音,从他前面横着伸缩门的院子里,有节奏地传了出来。老张当过兵,听见洪亮的口号和腿踢出去,然后脚落在地上发出的唰唰的声音,他就知道院子里的队列气宇轩昂,排列整齐,步伐一致。老张的心里更高兴了。他听孙子张路轩说过,为了提高高铁司机形象,体现出铁路半军事化管理,提高铁路职工综合素质,他们每周用两天早上进行队列练习。
现在,铁路不仅硬件配置在快速提升,对软文化实力提高也非常重视。高铁司机不仅要有高超的技术业务能力,过硬的思想政治修养,还要有端庄的仪表形象。因此,通过各种形式的教育培训,把雷厉风行、文明谦逊、热情周到的职业素养,融入血液里。举手投足间,透出铁路职工与时俱进的时代风采。像军人一样,就算脱下军装,往人群中一站,也能看出曾经当过兵。
老张就是这样的人,从军事化管理的部队,到半军事管理的铁路,他一辈子开启的都是军人模式,无论穿的是军装还是铁路制服。即便是退了休,赋闲在家,他走起路来依然挺直身子,自有一种穿职业装的那种挺拔、干练。
自从21岁从部队转业分配到机务段,跟着师傅在火车上当学徒开始,直到退休,老张就没离开过铁路,没离开过火车头。他的铁路生涯,是从给蒸汽机车烧火开始的。跟着师傅学习如何向炉膛投煤,如何给火车烧火、烧汽,让火车水满汽足地跑起来有劲。师傅告诉他,如果机车的汽、水上不去,那么就会在线路上趴窝,那是整个机车组乘务人员的耻辱。
张国庆不想让耻辱与自己的名字沾边儿,于是,他学习起来异常认真刻苦。上班练,下班练,就连吃饭睡觉时想的都是怎么烧好火、供好汽。很快他投进炉膛的每一锹煤,都能均匀地散开,让火苗均匀地燃烧,火车也就喘着不急不缓的气息,在线路上平稳而又飞快地驰骋。张国庆就这样扎扎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考上了司炉,考上了副司机。最后,考上了一直让他引以为自豪的火车司机。每次,老张坐在驾驶室里手拉闸把,脚踩汽笛,火车打着响鼻,喷着白雾向前疾驰时,他就觉得自己像脚踩祥云,腾云驾雾了一般,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甜美。
老张把头探进院子里,循着声音看去。一群身穿高铁司机制服,头戴大檐帽,脖子上系着那条让他期待了很久,却一直没能戴上的,蓝白色条纹相间领带的年轻人,正在墙上镶有“爱岗敬业、争创一流”金字的楼前,整洁的水泥方砖地上操练着正步。这群年轻人个个长得精神帅气,朝气蓬勃,让他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也曾这样意气风发,只是现在的年轻人,比他年轻时要幸运,正遇上铁路突飞猛进,一路高歌的高铁时代。张国庆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羡慕地想着“穿得真带劲儿,他们真是赶上好时候啦!”然后,他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这套衣服,又在心里无奈地感慨起来。
阳光越来越强烈,风也越来越和煦,轻柔地拂在老张脸上,天空格外的蓝。随着一声“解散”,那些年輕的脸上还挂着青涩,甚至还有些稚气的孩子们,瞬间便四散开去,像凌空而起,扇着翅膀飞进蓝天的小鸟一样,眨眼间便飞远了。老张还没缓过神,只听见一声“爷爷”,孙子来到了他的身边。上下打量着他,惊讶地说:“爷爷,您怎么来了?您怎么把这套衣服穿上的?您怎么智取的奶奶?”张路轩一口气连续问了三个问题,问完后在老张面前,故作夸张地长长舒了口气。
张国庆就喜欢孙子在他面前撒娇卖萌耍无赖,逗他开心的样子。老张没有回答张路轩提出的一连串的带着调侃意味的问题,而是也孩子气地带着求赞的神情问道:“你看爷爷穿上这身衣服怎么样?”
老张身上穿的这套制服,是张路轩来实习后,配发的高铁司机制服。自从看见孙子穿上这套衣服,老张是开心、羡慕,喜欢得不得了。于是,张路轩想让爷爷穿上过把瘾,也算圆了爷爷的心愿。可是,张国庆的老伴一直不让他穿。说他穿了一辈子铁路发的衣服,不是工作服就是制服,上班、下班都穿着,怎么就穿不够呢?在家里干活也是一副标准化作业的样子,那严肃的神情中透着生硬,就像铁路上那些到处都是的铁疙瘩一样,让人看了硌得慌。说他眼瞅着就满70岁的人了,也该穿穿儿子给买的纯棉质的衣服,让自己软乎软乎了。
老张与他的孙子张路轩的身高差不多,就是比张路轩稍胖了些,尽管制服穿在身上有些紧绷的感觉,但是并没有明显的不合适。张路轩看着一心求赞的爷爷,伸手摘下自己头上的大檐帽,戴在了爷爷头上。然后,又正了正。接着,又抻了抻老张崭新的白衬衫的衣领,随后打趣道:“爷爷,您与高铁司机之间只差一条领带的距离。”老张被孙子逗得心里高兴,可是脸上却露出了难为情的窘迫,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于是,老张抬起手去摘头上的大檐帽,张路轩以为爷爷要敲他的脑门,吓得一缩脖子,转身要往路边的车上逃。张国庆笑着一把抓住他脖子上的领带,把他拽了回来,嘴上笑骂着:“臭小子,寻你爷爷开心。”然后,又顺势把帽子戴在张路轩的头上,感慨着说:“真好看,还是我大孙子戴上精神。”
张路轩从小是在爷爷身边长大的,一直长到读小学的年纪,才回到沿海市父母的身边去上学,而每年的寒暑假都会回到爷爷奶奶家。所以,张路轩跟爷爷奶奶的感情特别好,特别是和爷爷老张,这一老一小常常会有一些没大没小的趣事发生。
张国庆对孙子的教育可是极用心的。在老张还没有退休时,机车车型已更新换代,转型为内燃机车了。为了培养张路轩对火车的喜欢和兴趣,他下了班就带着孙子到家附近的火车道旁,或者机务段内的整备场,远远地看那些墨绿色的、橙红色的火车头。然后,给他讲自己开着火车风驰电掣地与风儿赛跑,穿山越岭地追赶天上的云朵。给他讲铁路是国家经济的大动脉,是老百姓出行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在经济发展中起着重要的作用。每次,老张都讲得绘声绘色,神采奕奕,讲到精彩处还手舞足蹈。
由于从小受爷爷的熏陶和影响,张路轩高考填报志愿时,全然不顾他父亲张革文的想法和反对,没有子承父志地去报考经贸或金融专业。而是听爷爷的建议,报考了交通大学的铁道运输专业。
气得他爹张革文站在客厅中间,一手叉在发福的略显臃肿的腰上,一手拍打着自己的脑门,气恼地转着圈说:“你就是上天派来替你爷爷收拾我的啊!”世间的父母,总是拗不过年少的子女吧!而人,能真正体味父母的心并懂得孝顺的时候,总是要在为人父母,或是经历了世事的磨砺后,成熟并成长起来吧!所以,才有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这样感慨、无奈而又包含着无限懊恼的诗句!
这一刻,张革文似乎懂父亲了。张路轩让他体会到了父亲的失落,体会到了不能子承父业接续传承下去的遗憾。就像世上的事物,唯有延续、传承,才能源远流长。然后,才能在这样的传承中,追根溯源,矢志不渝地继续前行。此时,张革文终于理解了父亲。正如历史的发展总是螺旋式上升,波浪式前进一样,而今,他的儿子张路轩又绕回去替他圆了父亲的心愿——成为一名火车司机。
“大孙子,上车,爷爷接你回家。”张国庆满眼喜欢,心情舒畅地招呼孙子。张路轩快步来到路旁,把乘务拉杆箱放到后备厢里。然后,绕到驾驶室前,躬下身子把头伸入摇下的车窗里,看着坐在驾驶位置上的老张,笑嘻嘻地挑着眉毛,并高挑着尾音对老张说:“爷爷还是我来开吧。”其实,张路轩并不是真想开,只是他知道爷爷喜欢开车。自从退休后,不能再坐在火车驾驶里,开着火车在线路上飞驰了,他就退而求其次地用汽车来过瘾。每次出行,只要有他在谁也别想开车。张路轩看到爷爷穿得这样职业,就知道爷爷开车的瘾又犯了,就故意打趣起爷爷来。
果然隔辈亲,祖孙比父子更易相处。老张也不生气,故意立起眼睛吼道:“臭小子,上车。”张路轩嘻嘻地笑着,小跑着绕过车头,来到副驾驶的位置,打开车门上了车。屁股还没有坐正,就急着把头上的大檐帽往下一摘,回手丢在了车后排的座位上,然后拉下上方的遮阳板,对着上面的镜子像小鸡捉米一样,用手在头上前后左右,一撮一撮地向上薅着浓密的黑发。被大檐帽压扁的头发,瞬间蓬松地立了起来,有一种凌而不乱的飘逸美,用当下时髦的话讲“酷帅酷帅”的。
老张忽然虎起一张脸,打开车门下来,伸手拽开后座车门,把张路轩随手丢在座位上歪斜着的帽子,拿起来弹了弹,又把帽子摆正,挂在了驾驶座椅的后面。然后,冲着还在对着镜子晃着头照来照去的张路轩正色道:“以后,在哪儿都得把帽子摆正、放好。”张路轩对着镜子吐了下舌头,趁爷爷退出身子返回座位这几秒钟的时间,迅速转过头,斜着身子,伸手摘下帽子看了一眼,又把帽子放好。然后,瞪大了眼睛看着爷爷,故意夸张地张大了嘴说:“爷爷,您在宝马真皮座椅上粘挂钩,就为了挂一大檐帽,您真是太有才了。”老张没理会孙子的调侃,正色道:“宝马算什么?真皮算什么?只要有钱就能买来。可是大檐帽是什么?那是国家铁路企业的标志,行业的象征。它是组织上配发给铁路员工的,上面有庄严的路徽,不是什么人都有,什么人都能戴的。”说这些话时,老张有些激动。看了一眼孙子,竟语气一转狠狠地骂了句:“你爹,那个兔崽子,从小就不安生,不要跟他学。”
张路轩偷偷地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没说话。调正身子,系上安全带,舒服地往后一靠。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了跟爷爷这样的对话,每次他惹爷爷不高兴,最后挨骂的总是他那个有钱的老爹。张路轩是标准的富二代,他父亲张革文,在浙江义乌拥有一家非常大的公司,经营进出口贸易。他在企业上下有着绝对的话语权和决断权,可是唯独在家,在他爹老张面前他得夹着尾巴做人。他们父子之间,横着一条至今也没跨过去的“坎儿”。
老张踩下油门,车顷刻间便在马路上飞驰起来。车很快上了高速,远处的山如打翻了油彩一样,色彩斑斓,高低起伏的道路两旁挂着红色果子的树,飞快地向后退去。老张似乎又找到了坐在机车驾驶室里开车的感觉,两条钢轨在他眼前向前延伸,他开着蒸汽、开着内燃机车牵引的旅客列车,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钢轨上,翻山越岭钻山洞过大桥。
张路轩看爷爷冷着的一张脸渐渐漾出暖意来,知道爷爷又找到了驾驶的快意,就大着胆子试探地为他父亲张革文喊冤,笑嘻嘻地说:“爷爷,如果不是爸爸办公司经商挣钱,您在铁路干了一辈子,不是也买不起这样的豪车?”说完,张路轩小心翼翼瞟了一眼爷爷的脸。老张目视前方,连头也没有歪一下,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宝马算什么?不过就是几十万。有钱谁都可以买,谁都可以开。哪有我的铁马神气,那可是上千万的,那是谁都能买、谁都能开的吗?他有钱,你让他买列高铁来给我开开看!”
近来,奶奶总说爷爷是老小孩,越老越孩子气了,还真是。张路轩憋不住,张开嘴哈哈地大笑起来,“爷爷,不带这么唠嗑儿的,您老讲点儿理行不。”张国庆又狠狠地说:“跟他没理可讲。”张路轩又好奇起来,不就是爸爸没选择上铁路工作吗?爷爷至于记这么大仇,生了爸爸20多年的气,还没气够吗?他想弄个明白,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要知道个所以然来。就又小心问道:“爷爷,爸爸不喜欢铁路工作,也没什么错啊?人各有志嘛,这么多年了您为什么还生他的气?”
老张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然后,车在一条铁路旁停了下来,老张盯着一列疾驰而过的高铁,对张路轩说:“孙子,给爷爷讲讲开高铁的感觉和感受吧?”张路轩知道爷爷不想说,也就不再问了,悠悠地说:“爷爷,我才在高铁上跟车学习,看师傅怎么干,还没有实际操作过呢。”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不过,那感觉特别神气。”
张路轩不知道后面这句话该不该对爷爷说,说了他怕爷爷听了羡慕得心里又生发出遗憾。不说,可但这是他真实的感受。张路轩在脑子里以“天河二号”的运算速度飞快地进行了一番思索后,还是说了,不过却是轻描淡写,云淡风轻。身穿高铁司机制服的老张在座位上不自觉地扭了一下身子,似乎自己也变得神气起来。
只有初中文化的张国庆,在铁路大变革的机车更新换代中,暴露出他文化低、领会慢的弱点。他捧着机车电路图像看“天书”一样,火车燃料由煤到油,动力原理由汽到电,操纵模式和乘务方式也全变了,让已不惑之年的张国庆,心里产生了巨大恐慌。他害怕被時代淘汰,害怕离开他钟爱的火车。于是,在半年的转型培训学习中,硬是凭着军人那股迎难而上的韧劲,凭着一名老火车司机对火车的痴爱,生生地啃下了那些“天书”,以第一名的结业成绩,拿到了内燃机车驾驶证。这让他深刻意识到,在铁路的巨大变革中,文化知识的重要性,发展中的铁路需要高端知识型人才。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成为这样的人才,能在铁路大建设大发展中作出贡献,不要像自己一样,开了一辈子火车头却险些被火车头淘汰。
可是,张革文在最后交志愿表的时候,却偷偷把专业改成了国际贸易。他知道这种专业与铁路工作八竿子也打不着,他压根就不想与铁路沾边。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老张在铁路住宅,他那不足五十平方米的“土楼”家中,气得直跺脚,扯着比蒸汽机车汽笛声还大的嗓门,大声吼着:“上铁路工作就埋没你了?别忘了,你是吃铁路饭长大的!”
十八岁的张革文,正拖着青春期叛逆的尾巴,也同样气呼呼地看着父亲,倔强地低声回道:“我不喜欢铁路,不想像您一样……”说到这,他突然声音一顿,停住了。低下头,不易觉察地咽下了有些哽咽的声音。正在气头上的张国庆并没有觉察到这些,只是惊愕地愣在那里,再没出声。他只感到儿子说的话特别刺耳,似乎那话头儿里的意思,分明是因为没瞧得起他这个整天“油黑子”一样的爹,所以才不喜欢,不想上铁路。这极大地刺痛了张国庆的心,不仅触痛了他的自尊,更触痛了他对铁路的那份炽热的爱。从那时起父子间就像隔了层纱,到现在也没有掀掉。
当张国庆把汽车开进小区楼下时,已过晌午了。老张家住三楼,早已从当年的“土楼”搬进了暖气楼。张路轩三步并做两步地飞奔到门前,边敲门边大声喊:“奶奶,开门,您大孙子回来了。”他的话音还没落,防盗门便从里面打开了。张路轩见奶奶身上系着围裙,手里拿着三双筷子,便立刻从奶奶手里抽出一双,说:“饿死了,饿死了。”接着,向嘴里填了一块他最爱吃的红烧肉,不解地问:“奶奶,爷爷为什么去接我呀?动车半个小时我就能到家,可是爷爷开车走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把眼睛从那盘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红烧肉上离开,盯着奶奶疑惑地问:“奶奶,爷爷是怎么找到制服的?他是怎么‘骗过您,得逞的?”
江城市距老张所住的县级城市新河市不到100公里,城际间的动车开行基本实现了公交化,运行时间也只需20多分钟。张路轩从新河市到江城市上班,虽然需要通勤,但两城之间只需20多分钟的时间,非常方便,甚至比市内做公交出行的时间都短。不像张国庆当年从新河折返段到与江城机务段整合前,相距三十几公里的老段部,绿皮通勤小客车却要走上40多分钟,而且车次又少,只有早晚两趟车。上下班极不方便,有时下午接车也要坐早上的车去待乘,或是下午下了班也要等到晚上才能回来,时间都搭在路上或等车上了。而现在实现了半小时商业圈,江城市与新河市两城之间只需20多分钟,每天有20多对动车组开行,极大方便了人们的出行,让距离不再是工作、学习,或是感情的障碍。那些过去每周才能回一次家的通勤人员,现在可以做“钟摆式”运动,每天在工作地和生活地之间畅行。铁路的这些高速变化是在老张退休后发生的,他开过蒸汽机车和内燃机车,也经历了蒸汽机车向内燃机车转型,经历了生产力布局调整后的站段整合,经历了从120公里到300公里的“六次大提速”。可是,城际铁路在江城开始开行时,张国庆在那年的国庆节退休了。
奶奶看着满脸疑惑的孙子,嗔怪着说:“让你爷爷自己交代!”手里拿着大檐帽的张国庆,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开门进来。他边关门边问:“你把领带藏哪儿了?”老伴白了他一眼说:“到时候会给你的,你找不着,以后别再把柜子翻得底儿朝天了。这回看到大孙子工作的地方了,该安生了吧!”
自打七月份,张路轩大学毕业应聘到江城机务段,在高铁车间实习后,张国庆就一直想去看看高铁司机工作的车间。看看他们的工作环境与自己工作时的环境有什么不同。于是,早上便偷偷穿上张路轩的制服去了江城,可是他没找到那条领带,老伴藏得实在太隐蔽了。尽管没找到那条崭新的领带,可是张国庆仍然像打了胜仗凯旋一样,高兴地坐下来准备吃饭时,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回到卧室去。当他再出来时,身上已换上一套洗得有些泛白的深蓝色的运动服,但依然能从胸前已变得模糊的字样上看出“新河机务段”的字样。这是30年前,整合前的新河机务段实现安全生产1000天时,给每名职工发的纪念品。
张国庆又回到饭桌前坐下,一边接过老伴递过来的筷子,一边对孙子张路轩说:“去,换衣服去,这不是让你在家穿的。”张路轩暂时克制下美味的诱惑,迅速到屋里换了一套运动装出来,边整理衣服边说:“爷爷,怎么不穿我爸爸给您买的衣服?这衣服太旧了,该进博物馆了。”老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伸脖子咽下口中的饭,看着张路轩道:“旧?我穿着舒服,你懂啥。”
张国庆的老伴看了一眼老张,然后笑着对孙子说:“你爷爷可为家里省钱了,一辈子没咋买过衣服,穿的都是铁路发的。连身上穿的背心都是铁路发的,还印着‘安全生产百日纪念呢!”张路轩连放在嘴里的肉都顾不上嚼,惊讶地问:“比我的年纪都大吧?还能穿?”奶奶笑着说:“嗯,和你爸年纪差不多。不敢穿了,怕洗坏了,这不放在柜子里,当传家宝珍藏着呢!”忽然,她像是发觉说错了什么,连忙收了话头儿,顿了一下,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接着说:“儿子打电话来说今天晚上回来。”
老张听了没说话,吃完饭闷着头回屋去了,一下午没出来。张路轩在网上和同学一起编程,开发一款叫“海底两万里”的网游。游戏内容是:高铁在大海里穿行,人们在欣赏海底世界的美景中,去各个国家旅游、参观。奶奶满脸疑色地问他:“这能行?”他抬起头自信地看着奶奶,肯定地说:“能行,你得相信铁路人的智慧,火车不是早就开到世界屋脊上去了么,海底也能。”奶奶啧啧地叹着,又去厨房忙了。天擦黑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张路轩从电脑前一下跃了起来,伸手打开门,叫到了声“老爸”,然后接过他父亲手中拎的几个袋子,到沙发上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去了。张革文看着从厨房走出来的母亲,喊了声“妈”,接着小声问道:“我爸呢?”母亲应了一声。然后,冲虚掩着门的卧室努了努嘴,故意提高了嗓门道:“屋里睡着呢。”
张革文没再说什么,走到虚掩的卧室门前,停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推开门。父亲并没有睡觉,正戴着老花镜,借着窗外还没完全暗下去的光线,摸黑儿翻看影集里的旧照片。他小心地叫了声“爸”。老张突然下意识地合上影集,有些慌乱地抬起手摘掉挂在鼻子上的眼镜,并顺势揉了下眼睛。像逃避什么似的,站起来边走边自语般说道:“吃饭去。”张革文在父亲站起来的一瞬间,看到一样东西从父亲胸前褶皱的衣服里飘落到了地上。他看着父亲有些落寞的背影,心中有些酸涩。张革文借着窗前的光线,看见掉到地上的是一张照片,弯腰去拾时,手却停住了,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爸,吃饭了。”张路轩在外面喊,张革文立刻拾起地上的照片放进兜里,又在暮色中用手掌按了按眼眶,答应着从屋里走出来。来到餐桌前看着老张,征询道:“爸,咱俩喝一杯吧?”老张没有说话,起身到橱柜里拿出两只青瓷酒杯和一瓶酒,在自己和儿子面前各放了一只。正往餐桌上端菜的老伴看到这一幕,心里开朗起来。这套价格不菲的青瓷酒杯,是张国庆60岁生日时,张革文给他买的,可是他从来没用过。她想,今天是个好日子。张革文给父亲和自己都斟满了酒,然后双手端起对着父亲一举杯正要说话,父亲却猛然端起酒杯,放到嘴边一饮而尽。张革文欲言又止,也把酒杯放到嘴边一饮而尽,感觉一股热流从心里开始向外散发。他又给父亲和自己斟满酒,然后看向儿子说:“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张路轩一下子停住了正忙碌的嘴,口中含着一只没嚼完的大虾,好奇地问:“难道还有典故?”
张路轩的奶奶嗔怪地看了一眼张国庆,故意拉长了声音说:“你们张家,起名是有传统的。”张路轩嚼着那只来不及咽下的大虾,含糊不清地问:“什么传统?”奶奶看了一眼好奇的孙子,接着说:“你爷爷叫什么?你爸爸叫什么?那都是特殊的日子,特殊的历史时期,有着特殊的含义。”奶奶一连用了三个“特殊”。张路轩像是悟到了什么,一伸脖子,急忙把嘴里已嚼成了泥的大虾咽下去,忙不迭地问:“哦,那我是香港回归那年生的,怎么没叫张回归?”饭桌上的三个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疑问逗笑了。
张革文看了看儿子,又把目光投向父亲,幽幽地说:“你回归了,替爸爸回归的。”张路轩不解地看着父亲。张革文看着在铁路工作了兩个多月的儿子,锻炼得愈加上进、懂事,忽然觉得父亲给儿子起的名字真好。“你的名字怎么写?”张革文启发性地问儿子。张路轩正想说“那两个字有什么意义吗?”张国庆却突然伸手拿起酒杯,一仰脖喝了下去,接着吐出了一句“在车上干就是了。”他忽然明白了,原来“轩”字是一个车字和一个干字组成的,爷爷是想让他在铁路、在火车上干。张路轩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着爷爷说:“哦,原来是爷爷给我‘名中注定的啊!”
张国庆的脸渐渐红润起来,心也像欲绽的花瓣,慢慢地打开着。张革文的脸也红润起来,那股暖流在周身流淌。他也端起酒杯一仰脖喝了下去,接着从兜里拿出那张他从地上拾起的照片,放在父亲的跟前,有些激动地说:“爸爸,您竟然还记得它。”那是一张微微泛黄的黑白照片,上面是张国庆抱着五岁的张革文,在江城的动物园里拍的。那年,他得了严重的肺炎,当年的新河县医院治不了,父亲便带他到江城市医院医治,出院后父亲带他来动物园参观,拍下了他们父子唯一的一张合影。张革文一直视它为珍宝。
张国庆看着照片没说话,眼睛有些发红。张革文用有些颤抖的手,边给父亲的杯里斟酒,边一字一顿地说:“爸,以前是儿子不懂事,您别怪我。”老张依然放不下张革文当年那句话,沉着声说道:“你为什么不喜欢铁路,不想像我什么……”
张革文红着脸,有些激动地说:“爸爸,我并不是不喜欢铁路,我是‘嫉妒,我‘嫉妒它夺走了您本该给我的爱。我常常觉得,您的火车头才是您的儿子。”然后苦笑一下,故作幽默地说:“而我倒像是充话费送的,多余的累赘。”顿了一下,又抑制着激动说:“我从小就和您别扭,总跟您顶着来,只是想吸引您的注意力,让您能多和我待一会儿,多关心关心我,哪怕只是多看我几眼。可是,您心里只装着您的火车。而且,您的生活毫无规律,半夜说走就走,一出去就是几天不回家。爸,您知道我最怕什么吗?我最怕雷雨天,小时候,晚上一打雷我就会躲进妈妈的怀里,捂着耳朵想如果您在家该有多好啊!可是,这样的夜晚您都不在。所以,我讨厌您的火车。”说到这些,眼泪也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他接着说:“爸,从小到大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我不想像您一样,缺失孩子的成长过程,缺失对孩子的陪伴。”
张国庆心里一热,红着眼眶端起酒杯,颤抖着声音对张革文说:“儿子,陪爸喝一杯。”张革文举起杯子和父亲碰了一下,隔在两人中间的那层纱早已消失了。张国庆放下酒杯,激动地说:“儿子,爸爸也对不住你,可是……”还没说完,张路轩就抢着说到:“可是,总得有人负重前行,作出奉献和牺牲啊!”
张革文感激地看了一眼父亲,拍着儿子的肩膀,赞许地说:“好儿子!”然后,看着父亲接着说:“中欧班列真好,方便快捷。我们公司的产品已搭着‘义新欧班列,畅销到了欧洲,与国际接轨了。这些是铁路发展变化给我带来的商机,作为‘老铁路职工的儿子,‘小铁路职工的父亲……”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又把父亲和自己的酒杯斟满,看着父亲迎过来的目光说:“有机会我也要为铁路做点儿事了。我正筹划在偏远贫困山区投资建设地方铁路,让大山里的孩子都能坐着火车走出来,看看祖国的绿水青山,壮丽景色。”
父亲和儿子用惊讶又亢奋的目光看向他,张革文竟从心底里生出从没有过的自豪感来。他和父亲竟不约而同地举起了酒杯,张路轩也連忙捧起面前的饭碗,迎着父亲和爷爷碰过来的酒杯撞了上去。正从卧室里走出来的老伴,看到这一幕也呵呵地笑了起来。三人同时看了过去,她正用双手托着一件破了洞的,泛着黄色的白背心走过来。那上边印着红色的“安全生产百日纪念”字样,虽已模糊不清泛白了,而此刻却分外红艳。
她走到张国庆面前,带着得意的笑说:“老头子,你把它掀开。”老张迟疑着抽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擦手,然后小心翼翼地伸手掀开了一个角,猛抬头恍然般地拍了下脑门。里面竟是那条他找了很久都没找到的,蓝白相间打着斜纹的领带,正平平整整地叠放在里面……
张革文站起来,拿过那条领带,来到父亲身边认真地给父亲系上,并说:“爸,我已买了明天去北京的高铁票,您就要满70岁了,我们去看升国旗。”
清晨,旭日中的北京。身着笔挺的高铁制服,打着漂亮领带结的张国庆,笔直地站立在人群中。张路轩看着有些激动的爷爷兴奋地说:“爷爷,我给我未来孩子的名字起好了,就叫——‘张梦圆。”
张国庆注视着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眼中闪着晶莹的光,激动地说:“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