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江城万里之外
2020-07-14万思成陆子安
万思成 陆子安
武汉:家陷疫中
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一段时间后,我才意识到,在武汉的我家一家子人都是高危人群。
我外公之前生了病,从去年年底就一直在距离华南海鮮市场很近的协和肿瘤医院住院。1月12日到20日,我外婆每天都在医院里陪着外公,我妈妈和大姨、小姨也轮流去医院探视。1月17日,我妈妈那边所有的亲戚都来武汉看望外公,一共8个人住在我们家。
我爸爸那段时间心脏不适,1月15日和17日两天去了感染情况严重的武汉大学人民医院做心脏检查,18日和19日搭乘了往返北京和武汉的高铁出差。我妈妈1月20日去人民医院取回了爸爸的检查结果。
而这些,大多是我妈妈在3月份才告诉我的。我此前只知道外公生病、家里来了很多亲戚。妈妈后来才向我承认,那段时间全家都处于“裸奔”状态,外出时没有一个人戴着口罩。
1月20、21日这两天,亲戚们陆陆续续离开武汉,回到了各自的城市。我父母也托人把外公外婆送到了宜昌,他们自己本来打算23日也去宜昌,但武汉刚好在那天关闭离汉通道了,于是就留在了武汉家中。
CDC冠状病毒自测题的部分题目
公寓窗台
春节前的那一周,我心情处于一阵阵的崩溃中。有时候会觉得,一定会没事的。有时又会觉得,疫情这么严重可怎么办?
当时我很敏感,经常觉得被冒犯,那是一种其他地方的人很难感同身受的体验。一次,有一位朋友在微信上发给我一张僵尸的图,配文“现在你眼中的武汉人”,并对我说:“幸好你假期没回武汉,不然我都不想见你了。”
我敷衍地搪塞过去了。
那段时间,我常常整晚失眠。短短几周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武汉疫情,亲人重病,在美国的计划被打乱……一系列的事让我想要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我不想聊疫情的事,也不想见人。
除夕夜,父母二人在家吃了顿年夜饭,拍照发给了我。餐桌上有鱼、胡萝卜、羊肉、一锅鸡汤、青菜和花生米。看到如此丰盛的饭菜,我心里放宽了些。我们打了个视频电话,简短寒暄了几句。三个人都没有心情看春晚。
十几个小时后是纽约时间的除夕夜。当晚,我们有七八位相识的中国同学约在一起吃饭。我有点犹豫。一方面是因为情绪不好,一方面是觉得在纽约聚众也不一定安全。
但最后我还是去了。当晚我们在一家川菜馆跨年,一起玩游戏到深夜。现在想想,当时就感觉像是在完全不同的世界。地球另一个半边很糟糕,但在我这个半边里,该有的生活和秩序都还有。
不久后开了学,我和同学们的交流多了,而且确认家人们无一感染,心情也就慢慢放松了下来。再后来,我想的更多是如何让他们利用好这段时间。我爸爸平时工作比较忙,加上他还抽烟,所以我让他利用这段时间休息并戒烟。我还给父母布置了“作业”,我和父母会每周各读一本书,并在微信群里分享读书笔记。
纽约:下一个震中
1月份,新冠肺炎疫情在武汉爆发时,我就已经开始在买口罩了。当时我从亚马逊下单了一百个口罩,但一直没有发货,后来订单直接被取消。3月初,纽约开始出现病例,我格外警觉,赶忙又从亚马逊买了一批口罩,之后又陆续买了消毒液、防护服、护目镜和酒精湿巾。
因为家在武汉,我比班上同学更谨慎小心。3月第一周的课,我以各种理由翘掉了,没敢去学校。但有一门课需要做课堂展示,没办法翘。那天我戴着口罩去了课堂,和老师同学说自己生病了。
那次,我发现戴口罩上课很不现实。那是周四晚上的课,从六点到九点连上三个小时。教室只有一间会议室大小,十几平方米,十一二个人围坐在一张大桌子旁,非常拥挤,连开门都必须要门口的同学起身让位。因为冷,大家不愿开门开窗,导致教室很闷。我口罩戴了两个多小时,实在受不了,在课堂上把它摘了。
我当时的想法是,这样没办法继续上课,学校得快点停课。但班上同学的态度都挺无所谓的,因为当时纽约只有个位数的确诊病例。
3月8日,学校向全体学生发邮件,宣布未来两天停课,结束后转为线上教学模式。停课的两天用来让教授们学习使用zoom等在线教学软件,并更改教学大纲。
囤的部分物资
我本来第二天约了导师帮我指导面试。看到停课通知后,我发邮件问她是否还需要线下面聊。她回复说依然面聊,因为她认为这次指导不属于“课程(class)”。但我有一丝担心,觉得应该尽量减少密切接触,于是说想要更多时间准备面试,希望推迟,导师便答应了。
早在三月初纽约有病例时,我们就聊过疫情的事。当时我们刚结束一场会面指导,谈起武汉和纽约的情况。由于她年龄比较大,我便提醒她要戴口罩,但她不觉得口罩有效果,说自己的肺功能很强健,没有问题。
当时,她引用自己医疗界和学者朋友的观点,认为新冠肺炎并非一种很烈性的疾病。它最大的麻烦不在于对健康造成的危害,而在于其爆发对医疗和经济带来的压力。我想起之前在课下与老师同学们的交流,他们持有类似的观点,比起健康更担心就业形势、医疗紧张和经济衰退——这似乎是当时纽约甚至全美国看待疫情的主流观点。
3月10日,我所在的学院通知全院学生,说“考虑到新冠肺炎疫情对学生健康和安全的威胁,今年的职业博览会(Career Expo)变为线上(go virtual)”。按哥大的说法,这是与我专业相关的全美最大的招聘会。这样的活動关键就在于可以与公司当面聊;但是改为线上,就必须先预约时间段,靠拼手速,先到先得。我记错了预约时段,过了一天就已经没有名额了。
一些已工作的同学来哥大进入我们学院,就是为了职业博览会。如果变为线上,他们来哥大的初衷就无法实现了。至少七八位同学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觉得仅仅为了几个病例没必要这样。几位同学讨论,要集体向学校申请一部分学费退款。
直到这时,我都仍住在哥大的学生宿舍。我住的是suite(套房),一个大间一共有10个独立的房间,最多能住12个人,大家共用洗手间、客厅和厨房。宿舍里人多而杂,大家也没有很注意消毒和防护。
3月13日,我给宿管写信,问宿舍有无针对新冠肺炎的预防措施,并提出让大家开一个线上会议,讨论宿舍怎样做一些消毒和预防。宿管回复说,宿舍楼一直按照美国CDC(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要求做防护清洁,且正在加强措施。但实际上,措施没有任何加强,打扫的人也没戴口罩地在每一个房间畅行无阻。
3月16日凌晨,我起床上厕所,看到一位外国室友正坐在客厅用体温计测体温,同时不停地擤鼻涕。我顿时很紧张,立即在微信上提醒同宿舍另两位中国女孩留意。
我们三人马上分别给宿管写邮件,说希望可以规划一下宿舍的空间,暂时将有疑似症状的同学隔离出去。宿管当天的回复却是让大家轻点关门,“这段时期大家神经都很紧绷,待在宿舍的时间也更多。为了尽可能缓解紧张的情绪,请各位格外注意互相着想、彼此尊重。”
当晚,一位中国女孩与那位外国室友当面理论了一番,想劝说她做一下自我防护,但她觉得我们反应过度,交谈不太愉快。交谈时,两人都没戴口罩。
三天后,这个中国女孩回了中国,3月22日在北京确诊,由此我更怀疑那位外国室友有很大概率已经感染,是传染源。
我第一时间发邮件告知宿管和我的系主任,说有一室友已确诊,另一室友高度疑似。二人都回复称,如果我有疑似症状随时与她们联系。
同时,宿管让我联系校医院咨询防护措施和报备疑似症状,我便打电话咨询。由于我没有家庭医生,校医院建议我先去CDC的网站上做新冠病毒在线自测。
这是一套CDC网站上的指导性自测题,题目包括有无胸闷、气短、咳嗽等症状,近期有无医院、诊所等的工作史,自身有无严重疾病等。系统会通过答案初步判断测试者是否有必要进行病毒检测,而我的测试结果是“无必要”。由于我一直感觉身体没有大碍,也没出现明显症状,所以也就接受了这个结果。
但让我不满的是,学校和宿舍都没有通知我们这栋楼里有确诊学生。我原以为住宿舍应该是最安全的,集中管理应该最强。但住宿学生都确诊了,他们却都不告知。
这是我搬离宿舍的“导火线”。我原本打算订机票赶紧回国。由于3月28日有面试,我订了两张3月29日的票,打算哪张能起飞就用哪张,但隔天早上全部被取消。
当时我想,走不了了,于是紧急地看房子,在3月17日租下一套房子,3月18日搬离了宿舍。
我租的是套一室一厅一卫的单人公寓,在一楼,免去了电梯楼梯等空间的接触风险。纽约租房很贵,这种房型一般是两个人合租的,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住。我觉得现在谁都不安全,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被感染,所以最好互相都别影响。
搬进新家后,我又试着买了一张4月中旬的票,也被取消,所以在公寓里滞留至今。
父母听说我室友感染后很担心。父母为了减轻我的心理压力,这才把1月份家里的情况原原本本告诉了我,让我知道他们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都没有感染,但把我听出一身冷汗。
爸爸怕我有急事,或者想找人聊天时没有人,从我搬离宿舍的第二周开始跟着我的纽约时间生活了一周,每天白天睡觉,晚上起来陪我。
他们还托在美国的朋友给我寄东西。但其实我在纽约的生活情况还算正常。这里外卖、快递都正常运营,超市货品也是平时的正常价格。
所以我觉得,危险在远处发生时,它在想象里会比较恐怖;但当危险真的发生在很近的地方,人们其实就不太会感知到它,反而生活如常。比如现在美国疫情严重,我父母很担心,但我没什么感觉;而当时武汉疫情严重时,我很担心,父母反而没什么感觉。
与新冠缠斗三个月后:生活如何继续
从宿舍搬到现在的家将近一个月了,为了尽可能减少风险,期间我仅外出过两次。3月22日,我回原宿舍拿快递,街上的人不少,有一部分已经开始戴口罩和手套了。4月8日,我戴着口罩、手套、护目镜去附近的超市采购,见到的人已经几乎全部戴了口罩。超市限制人数进入,并会给每个进入者消毒。走在超市里,有股很浓的消毒液味道直冲鼻腔。
但我仍觉得,很多美国人对新冠病毒还没有足够的防范。爸爸的一位医生朋友告诉我,我的情况属于有接触史,在国内肯定需要做检测。但我因为没有症状,在纽约就无法做检测。当前纽约的医疗资源紧缺,进医院很难。
这位医生给我寄了些中药,叫“养肺汤”,我父母说这套药方在武汉被验证有作用。我每天喝着,确实会让身体感觉暖一些。
美国的防疫政策重点是多洗手,所以免洗洗手液很难买。3月初纽约出现病例时,我还住在宿舍,宿舍楼供应洗手液,所以我只买了两瓶。搬家后,免洗洗手液必须得自己买,但在超市已经买不到了,现在家里只剩一瓶。我怕用完就买不到了,所以日常只舍得用供应相对还充足的普通洗手液。
我还囤了一些食物,包括速冻食品和煮粥用的米,平时会做一些简单的菜。纽约规定不能在餐馆就餐,很多美式餐厅已经歇业,不少中餐馆的外卖却还一直在送,但我担心会有病毒污染,所以不敢经常点。而且我发现,疫情前点外卖一般都是中国人配送,现在基本上都变成了外国人。我猜测是因为华人更能意识到疫情严重,不太敢出门工作了。
武汉爆发疫情的那一阵子,我比现在更担心和崩溃。现在即使身在疫区,我也不是很怕。因为家人已经经历过疫情,我比同学们提前开始做防疫准备,还会叮嘱老师和同学做消毒、戴口罩、保持距离。
其实我挺享受现在一个人在家的时光,这段时间有种自己在努力生活的感觉。在国内上学时我一直住校,在家几乎没下过厨,来到纽约后住宿舍的那段时间,精力也都是放在学习上。而现在,我自己打扫屋子,自己学着做饭。看见从铁锅边缘窜上来的火苗,有点害怕,但这是种踏实下来的感觉。
我觉得我在过自己的日子。疫情前,我与家人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频繁通视频、打电话。某种程度上说,我和家人之间的联系更紧密了。
我的未来如何安排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工作。我目前在美国有心仪的公司,但那家公司暂时处于停摆状态,不确定夏季能否正常开工。
朋友告诉我,中央公园的花很漂亮。现在我为数不多的期待,就是去中央公园看看花,然后尽早回到武汉见家人。
家是我现在最牵挂的。上大学后,我很久没体验过一大家子一起过年的感觉了,今年的经历更是难忘。疫情前的我多少有些“没心没肺”,喜欢一个人到处跑。但现在,我想的就是要和他们在一起。可以说,现在真正感觉到了家人的重要。
当然,还有武汉的小龙虾、螃蟹、热干面这些美食。这些食物在纽约吃,和在武汉完全是不同的味道。我是个没有吃早点习惯的人,但现在很想回到家,在早上吃一碗武汉的热干面。
责任编辑:丁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