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探险
2020-07-14徐展笑
编者按:本文系人大2016级新闻学院本科生徐展笑的毕业设计作品,为口述体采访,重点在于采访与写作,前后历时近3个月。
焦化厂
“2015年10月17日,白夜行城市探险小组对焦化厂遗址进行了探索。此次活动人数达到最高——报名十六人,实际出行十人。分别是昆兰,西瓜,半条鱼,闫寒,霸王,易莎,房潇,兔爷,潜行1017和YP。”(摘自白夜行城市探险小组公众号,下文不再重复)
铁路旁的警示牌白夜行城市探险小组
“霸王”是刘杨骜在小组里的代号,源于他的网名“只有霸王”。随着组员一来二去的交谈,刘杨骜的网名惨遭腰斩,末了只剩尾巴的一截。同样,依媒体的习惯,白夜行从事的活动本应叫“城市废墟探险(Urban Exploration)”,专指一群热衷到废弃建筑物里窥探的人;而圈子里图方便,干脆摘两个字,只讲“城探”。
白夜行 logo白夜行城市探险小组
截至2020年4月1日,豆瓣上以废墟探险为主题,成立有11个不同的城市小组(小组,豆瓣用户自建的网络社群),包括北京、上海、深圳和成都等。成员13342名的北京废墟探险团,曾是豆瓣规模最大的城探小组。组长昆兰是白夜行的创始人之一。
焦化厂位于北京市朝阳区垡头街道,曾是北京地铁7号线东端的终点站。这是白夜行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大规模活动,也是刘杨骜与白夜行的初相遇。
上午十一点在焦化厂地铁站集合完毕,白夜行十人的团队分成两拨:刘杨骜、昆兰和半条鱼去北区探路,其余的前往南区小红楼。
甲壳虫墓地然潘
小鸟号和 OK-MT试验机然潘
“其实能看到有几个保安在外头,”刘杨骜说,“我们找了些空隙,從一个小破门儿钻到里边,走了一段比较长的路,进到它的厂房区。厂房区很大,到那儿就没有人能够看得过来了。”
废弃的建筑主要集中在北区。进去,映入眼球的是一段铁轨,在当年用于运输煤炭进厂,焦炭出厂。远近已长出几丛野草,石柱上挂了个生锈的警示牌:小心火车。
i n h i u 上传至Flicker 网站的照片摄于克罗地亚
铁路边的屋子,碎了内胆的暖壶还立在桌上;向天上长去的传送带,却像明天就要掉下来。
2006年焦化厂停工的场面远比刘杨骜此时的目睹隆重。2006年7月15日上午10时05分,时任厂长的张希文缓步走上“北焦一号”焦炉的推焦台,在记者围追堵截的快门声中送出了北京焦化厂停产后的第一炉焦炭。
机车汽笛长鸣,通红的焦炭在熄焦塔下冒出白色的蒸汽,几乎把整个1号炉盖住。
3到6个月后,剩余的焦炭会被陆续推空,始建于1958年,作为首都管道煤气配套项目的焦化厂将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元老级的退休工人张庆荣感慨,一下子告别焦化厂,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大多数职工表示理解工厂停产的重大意义:焦化厂的退出是时代发展的必然,是为北京环境质量做出的贡献。
日头很大,但天空仍不见透亮。走近了的厂区塔楼,和刘杨骜的童年记忆多了些吻合。
“在大庆,我很小的时候也看着那些大大的楼、高高的工厂,工人们朝气蓬勃地生活……”
北京焦化厂是一座暂时的废墟。它的墙上喷了油墨的印章,但不是鲜红的“拆”,而是白色的“遗址保留”。这个为新中国运转了近半个世纪的工厂,有望被建成遗址公园,或许是下一个798。
“我们在一处施工工地偶遇一位巡逻大爷,开始了此次探索的打游击部分。每次我们从一栋建筑里悄悄下来,看穿一切的大爷就会突然出现眼前......
我们终于在大爷的目送下离开了厂子......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很感谢大爷的尽职尽责,以及给此行带来的小插曲,并且在合影时一二三喊‘大爷留念致敬。”
白夜行
白夜行是刘杨骜豆瓣挖宝的结果之一。
“北京废墟探险团,应该是当时最早的城探的组了。我看了他们玩这个事情的几篇文章,就比较感兴趣,想去瞧一瞧,接触接触玩这一套的人的风格、想法,看看都是谁。”
“我们三人在黑山扈车站集合,然后开始向目的地前进。上义女校是法国天主教教会学校,建于1919年。门窗皆被封锁,能找到的唯一通道是一个堆着垃圾的洞口。由于经验不足,三人只带了一把手电,其中还有俩天真地穿着短袖、短裤、帆布鞋。”
2015年7月7日,西瓜写下白夜行城市探险小组的第一篇微信推送——她是白夜行微信账号大部分内容的主笔——宣告了白夜行的诞生。
n h i u 上传至Flicker 网站的照片摄于亚美尼亚
如同“霸王”,“西瓜”是一个代号。大部分城探爱好者都借由互联网聚集在一块,所以网名也就顺理成章地延伸进现实的空间。
i n h i u 上传至Flicker 网站的照片摄于北马其顿共和国
“(去完上义师范学校)我特兴奋,觉着终于找到自己喜欢的一事儿,”西瓜说,“前辈怀特贼的组织叫‘潜行者。我当时爱看东野圭吾的小说,里边有一句话叫‘我的人生就像在白夜里走路,特别适合城市探险,就把那名儿起成白夜行了。”
组织的创始人就是去上义女校的3位:西瓜(小宇)、昆兰(浩哥),还有参加两次活动后逐渐淡出的琳琳。
西瓜比刘杨骜小一轮,在2015年还是一名木材学与工程专业的大二学生。
在白夜行微信公众号的第二篇推送中,西瓜发布了一份活动装备的建议、一份未必具有法律效力的免责声明、一份加入白夜行必须遵守的规则。
就规则而言,刘杨骜认为城探圈子和武侠小说里的江湖颇为相似,“都是一些比较浅层、易懂的东西,没有第三方对你的行为做出强制的界定或者惩罚,基本靠参与者的自我约束。”
城探规则可以概括为9个字:不公开,不带走,不留下。
不公开,即不公开城探点的地址。既是为了防止大量游人跟风前来,破坏尚存的废墟,也是为了保护未来城探者“寻找线索”的乐趣;不带走和不留下更好理解,它与任何一个旅行地的要求都别无二致:不拿不属于你的物品,不扔不属于这的东西。
北京向来不缺古怪的活动,不缺对此充满热情的人。白夜行发展得飞快。“建了一个100多人的大群,很多有才华的探友加入了我们,”西瓜说,“其中有一位设计师,叫酱紫猪,还为我们设计了logo。就是一把钥匙,黑底白画,上面有北京的城市剪影和月亮,象征‘解锁城市。”
“那是2015年12月。有了logo,我们趁热打铁,定制了旗帜和卫衣。”
暴风雪计划
“白夜行是我刚开始城探的时候认识的。赶上2015年11月回国休假,想看看有没有人一起玩。当时有个叫昆兰的人把我拉进了群里。不过那次回国有点私事,也没来得及和他们约。”
然潘是一名抗癌藥物的研发人员,长居多伦多。
西瓜很佩服然潘:“她很厉害,拍的照片登过很多杂志封面。当时她一篇穿行底特律的城探文章在豆瓣很火,就是通过那个知道了她。”
2019年10月7日,然潘降落哈萨克斯坦,她此次城探的始发地。为了这趟旅程,她准备了6个多月。
“如果说全世界城市探险者心目中有个顶级胜地,那就是暴风雪机库。难度顶级,冒险指数顶级,图片顶级,故事顶级。”
这次的目标是一架为宇宙打造的航天飞机。
上世纪80年代,美苏军备竞赛未休,航天飞机是个炙手可热的话题。暴风雪号是苏联暴风雪航天飞机计划(Buran)的一部分,也是其中唯一成功的部分。它在1988年绕地球飞行了两圈,舱内不设驾驶员,是历史上唯一能够遥控的航天飞机,风头一时无两。
1991年,庞大的国家轰然倒下,暴风雪号留在了哈萨克斯坦的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场(Baikonur),由俄罗斯租借使用。2002年,由于年久失修,停放暴风雪号的机库崩塌。机体连同火箭都被压毁,8名工人丧生。
有一句打趣的话说:“城探就是去曾经有人,现在有灵魂的地方。”
徒步穿越39公里的无人区,躲开了守卫和所有可能的危险,然潘终于得见她想象中出现了无数次的“暴风雪”。
机库里并没有曾绕地球飞行两圈的暴风雪号,它已于2002年完全被毁。然潘能够看到的是计划里紧接暴风雪号的第2架——小鸟号,和另外一台本打算用作静态测试的试验机。
不过,这也足够令她兴奋。
“当时眼泪就不争气地下来了。心里想:任务完成了。”
然潘与她的同伴清晨进入机库,一直待到了第二天的夜晚。
晚上十点整,是离别的时刻,也是然潘最紧张的时间。她和同伴把装满的相机卡藏进事先剪开的小口袋,并准备好随便拍了些照片的“假卡”,悄悄朝机库的门口摸索。
“整个机库只有一个出入口,所以巡逻的士兵甚至不需要进入机库,你从里面出来很容易就被抓个正着。我一个法国朋友去年来这就被抓了。”
然潘说,依据过往经验推测,被抓的后果是在俄罗斯的看守所蹲一晚上。如果运气再差一点,也可能以间谍罪在克里姆林宫留名,终身禁入俄罗斯。所幸,至今为止,然潘的身份仍是一名普通游客。
库门外的夜空,月亮高悬。除了些许荒草,只剩发射火箭时留下的碎片。
“太荒凉了,我们像是站在一个与地外文明沟通的空间节点,孤独又热闹。”
再造废墟
inhiu是城探圈的“摄影系”玩家,接触城探比西瓜和然潘都要早。
“这个人我在用lofter的时候看见过,”西瓜说,“觉得特别牛。还曾经把她和另一位探友大辉弄混了。”
inhiu拍摄的地方有些是废墟,有些不是。不过它们都经常让观者感叹:“这不可能是地球。”
相比直接记录,inhiu更喜欢在夜晚用光绘(一种摄影的手法)再造废墟。
这似乎更符合“白夜行”的字面含义:她总在黑黢黢的夜里来到这些庞然大物的身边,又用灯光,一点点把它们打亮。
“晚上是黑的,画面的明暗完全可以由我调度,没有太阳碍事。”
她十分享受夜里四下无人的惬意,喜欢看天上的星星。
这两样东西在inhiu长大的北京不算多见。她在北京生活了20多年,直到接下一份阿里巴巴的工作,去了杭州。如今,她为穷游网做用户体验设计,和丈夫在巴塞罗那生活,城探范围集中在欧洲。
inhiu的照片里充满了奇形怪状的建筑。其中一部分可以纳入废墟的范畴,另一些只能算少人光顾,远没到废弃的程度。不过,它们大多都诞生于上世纪50-70年代。
“太空时代嘛。美苏军备竞赛,大家的脑子飘在天上,每天想的都是冲出地球。那时人们对宇宙的亢奋程度远远超出想象。许多领域,包括建筑,都出现了一批非常具有未来感的东西。它们诞生在过去,但又是非常未来的。”
类似的建筑在东欧国家尤为普遍,当初也都颇费了一番人力物力才搭建完成。可惜,如同暴风雪号的遭遇,它们最后都被遗留在原地,无人问津。
3年前,inhiu造访了一个2012建起的新鲜玩意儿。这是一座20多米高的钢铁雕塑,由罗马尼亚哈尔吉塔县(Harghita)一家奶制品工厂的厂主出资建造,名为耶稣之心(Heart of Jesus)。
“他应该是想建一个当地的地标,吸引更多游客,”inhiu没忍住笑,“不过他修完雕塑后发现没钱修路了。车子只能开到坡底,上去还得走个几十分钟。”
工厂的厂主在雕塑建成后没多久便离世。一位当初参与项目讨论的人说,这个厂主希望做出一个至少能存在200年的东西:“埃菲尔铁塔现在仍然矗立,里约热内卢的另一个耶稣同样表现得很好。我觉得我们的这座,不会差。”
新的开始
然潘安全地从哈萨克斯坦回归祖国。不过这次她依然没来得及和白夜行的成员见面:“到现在还属于网络上的点赞之交。”
她当时被昆兰拉进的那个百人大群已经解散了4年有余。现在,白夜行的正式组员一共25人,还活跃的不到10个。
百人大群解散。组长昆兰一度删除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完全消失。对于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他至今不愿向旁人提起。西瓜说:“我们只留下了参与过活动,而且彼此都见过几次面的人。从那以后,我们几乎没再招新。”
城探不是旅游,支撑不起一套产业链。严格地讲,彻底“荒废”的地点并不多,许多都有明确的所有权归属。法律对城探没有明确界定,过程中的问题多按“非法入侵”处理。
可由于建筑常年无人使用——一些甚至变成了流浪汉的居所——加之“不公开,不带走,不留下”的规则,城探者很难在自身生命安全外造成什么损失,碰上法律诉讼的情况少之又少。因此,大部分人城探的结果最差也不过是被看守废墟的保安抓个正著,递烟道歉。
这种与监管者的博弈以极低的代价换取了极高的刺激,提升了“进入”的难度,创造出一种“敌我双方”的氛围。不少城探者把它视作一次城探活动的必要组成。
白夜行已不是豆瓣人数最多的城探小组。这顶桂冠现在由成员超过40000的“佛跳墙废墟探索”继承。
从百人大群解散到现在,白夜行依旧保持着一定的活动频率。西瓜说,他们今年招募了2个新人,计划多做些视频作品,同步到国内外的网站。
责任编辑:丁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