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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桩祸事(中篇)

2020-07-14曹多勇

西湖 2020年7期
关键词:闺女

曹多勇

这樁祸事源于苏亚的一次微信语音聊天。

那一天下午,宗平斜躺在客厅沙发上看闲书。宗平是个不大出名的小说家,有单位,但不用每天去上班,整天待在家里写呀写呀写,很有那么一种职业作家的模样,又很像一个农耕时代的农夫,天一亮荷锄出门下地干活,天一黑荷锄回家吃饭睡觉。其实,每天大多时候,宗平两眼紧盯着电脑屏幕,眉头紧紧地皱着,一个字都写不下去。时间一长,宗平犹如一个便秘的人,憋着的一口气松下来,离开电脑,从书桌上抓本闲书,走进客厅,身子一歪,斜躺在沙发上,一边看闲书一边休息。闲人看闲书,容易犯困。不一会,宗平感觉困倦缠身,就调整姿势,平躺在沙发上,手上书一合,放置在肚子上,两眼一闭睡起来。

迷迷糊糊的,宗平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宗平醒来了。

睡与醒间隔多长时间,宗平不知道。宗平醒来却听见苏亚跟朋友在微信语音聊天。苏亚说,我现在不在合肥家里,大前天我跟宗平一块来皖南宣城;宗平来这里写稿子,我跟着来这里玩两天。

苏亚坐在离沙发不远处的一只圆凳上,面对客厅里的一面墙,一根充电线连接着插座和手机。此时此刻,苏亚双手捧着手机,说话的一张嘴开开合合,像是要把手机嚼进肚子里。或者说手机像一块香馋的肉饼,苏亚想吃又舍不得。

苏亚说,你下次来合肥提前跟我说一声。

苏亚微信群里的朋友,宗平大多认识。宗平稍微听上两句话就听出眉目。现在跟苏亚微信语音聊天的叫孔燕。孔燕是苏亚高中同学,她儿子在合肥上班。孔燕来看儿子,想来苏亚家看一看,苏亚扯谎说在皖南宣城阻拦住。苏亚搬新家一年,孔燕没来过。

孔燕说,那我下一次来合肥早早地跟你说。

苏亚说,那我下一次早早地打酒买菜等候你。

苏亚跟孔燕微信语音聊天结束,头脑里的语音聊天没有结束。苏亚转身跟宗平解释说,孔燕要来我家坐一坐,我只好说不在合肥家里。

宗平问,那你怎么想起来说,跟我一块去皖南宣城?

苏亚说,这我早就想好了的,反正我不能说在合肥家里,等着熟人上门来。

半年前,苏亚生一场大病,住一个月医院,算是捡回半条命。苏亚生的是一种恶病,只能跟家人说,不能跟朋友说。家人听说苏亚生病住院,能来医院看看苏亚,能来家中安慰苏亚。朋友听说苏亚生病住院,不是说不能来医院看看苏亚,不是说不能来家中安慰苏亚,只是苏亚心里多出一份顾虑,觉得自己活得不如别人。别人不生大病,为什么偏偏自己生?活到苏亚这个年龄的女人,二十年前比的是男人在社会上混得怎么样、挣钱挣得怎么样,十年前比的是孩子考的大学怎么样、工作成家怎么样,五年前风向开始转向自身,比的是自个儿的身体怎么样、自个儿的心情怎么样。好心情与好身体相关联,没有好身体,哪有好心情?活到退休,活进暮年,苏亚明白一个女人为了男人活是虚的,为了孩子活是假的,自个儿有个好身体才是真的和实的。人生仿若一场漫长的马拉松,跑到最后一个时段了,冷不防地生一场大病,好像在赛道上“哐当”摔一跤。要是摔一跤爬不起来,或是不能及时地爬起来,人生的这场马拉松比赛不就输定了,没有挽回的机会了。苏亚生一场大病,不想让朋友知道,不想让朋友生出怜悯与同情。接受别人的怜悯和同情意味着什么呢?就是承认自己的人生输定了,就是承认输定的人生没有挽回的机会了。

好在苏亚跟随宗平离开淮南,搬到合肥居住,跟朋友只在手机上见面,不在现实中见面;只在微信上语音聊天,不在现实中见面聊天。苏亚的朋友在微信上语音问,你什么时候回淮南我们见一见呀?苏亚说,宗平的一天三顿饭我要烧,我哪有时间回去呀!苏亚的朋友讽刺苏亚说,你整天待在家里不出门,就像宗平包养的小三。苏亚说,我是大房,我是正室,我待在家里就是防止宗平把小三领回家。苏亚的朋友问,这样小鲜肉不是一样找不着你?苏亚问,小鲜肉找我干什么呀?当妈嫌年龄大,做外婆差不多。苏亚的朋友说,做外婆,你就是大尾巴的狼外婆。苏亚承认说,我就是大尾巴的狼外婆。苏亚的朋友在手机里大笑不止,苏亚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

跟孔燕微信语音聊天结束,苏亚显得有些疲倦。苏亚说,我去睡一会。宗平说,你去睡吧。苏亚站起身,手机丢在客厅里,依旧连接在插座上充电。过去苏亚不这样,卧室床头柜的墙上有电源插座,苏亚喜欢半躺在床上一边给手机充电一边刷屏看手机或跟朋友微信语音聊天。宗平问,你手机不带回卧室?苏亚说,我怕手机充电爆炸起火。昨天苏亚的微信群里有一条消息,说有人手机在床头柜上充电爆炸起火,烧伤大人和孩子。宗平说,那是充电器不是原装的有问题。苏亚问,万一呢?苏亚生一场大病,去鬼门关走一遭后,变得犹如惊弓之鸟,整天担惊受怕,缺少安全感。

宗平猛然没头没脑地说,我有一篇小说素材了。

苏亚愣怔怔地看一眼宗平问,你说什么呀?

宗平重复说,我说我有一篇小说素材了。

苏亚依旧问,你说你有什么小说素材呀?

宗平说,我就写一写你的微信朋友圈,我就写一写跟你微信语音聊天的朋友。

苏亚问,她们有什么好写的?

宗平说,她们有的是你高中同学,有的是你小时玩伴,有的是你单位同事,你们认识几十年,交往几十年,有多少故事可写呀!

苏亚说,我微信圈里的朋友,有的你连人家面都没见过,你怎么写人家?

苏亚说的没有错,她微信朋友圈里的朋友,有的宗平只知道人家姓名,从来就没见过人家面。

宗平说,我没见过人家面,可以想象见过人家面嘛!

苏亚告诫说,你可不要胡乱写呀!

宗平得意地笑一笑没说话。

接下来,宗平花上一个月时间写出这篇小说。原本计划写一篇万字左右的短篇,不想写顺手停不下来,一下写出三万字,变成一部中篇。那些天,宗平坐在电脑面前,不再紧皱眉头,不再便秘一般,脸色憋得通红,想写写不出来。“啪啪啪”,宗平手指敲击电脑键盘,风生云起,一泻千里,挡都挡不住。那些天,苏亚的朋友在宗平的头脑里活起来,见过面的,没见过面的,前呼后拥地挤在宗平的面前,争先恐后地向宗平述说自个儿的故事。这种境况在宗平过去的写作经历中是不曾有过的。宗平想,这就是所谓的下笔如有神吧?事后,这篇小说惹出一桩祸事,宗平才知道他的笔下不是神助,而是鬼助。

又半年,这篇小说在一家文學刊物上发表出来。宗平去办公室把样刊拿回家的那一刻,就是把恶鬼请进家门的那一刻,就是祸事即将发生的那一刻。

晚上吃罢晚饭,宗平跟苏亚一并排坐在客厅沙发上。宗平坐在沙发偏左的位置上。苏亚坐在沙发中间的位置上。宗平两眼茫然地盯着对面墙上的电视屏幕,一片黑漆漆的黑。苏亚手上捧着一本杂志,一字一字地往下看,一行一行地往下看。宗平问,你真看呀?苏亚说,你写我朋友的,我当然要看一看你都写了哪些人哪些事。

这篇小说在电脑word文档上22页,刊印在杂志上20页。苏亚只看了开头就向宗平提出疑问说,你怎么写真人真事呀?宗平说,一半真事一半虚事。苏亚说,王玲玲的闺女就是找一个牙科医生做对象嘛!王玲玲是苏亚的同学,现在是小说里的人物。在小说中,王玲玲为了给孩子留下一个相对完整的家,与丈夫分居十几年。父母活着时,过年过节王玲玲带孩子回娘家;父母不在了,过年过节王玲玲带孩子去弟弟家。宗平说,写小说就这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苏亚继续往下看,看着看着,脸上生出一层怒气。“哗啦”一声,苏亚摔下手上杂志说,宗平你怎么能这么写小说呢?宗平问,我怎么写小说啦?苏亚说,小蕾用的是真名字,小蕾的爸爸妈妈用的是真名字,你、你、你竟然写小蕾是她妈带来的遗腹子!宗平说,我忘记真名改成假名了。这一句宗平说的倒是实话,往常写小说牵扯真人真事,草稿上是真名,定稿时改假名。苏亚说,小蕾是她妈带来的遗腹子,说不定小蕾自个儿都不知道,你这么写出来万一小蕾看见了,我怎么跟小蕾交代呀?宗平刚参加工作时跟小蕾爸爸在同一个科室,那个时候小蕾还是一个孩子。后来小蕾长大参加工作,跟苏亚做了同事。小蕾是遗腹子这件事,宗平可能是听苏亚说的,也可能是听别人说的。宗平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万一小蕾知道这件事,我亲自登门向她赔礼道歉。苏亚说,你说得倒轻巧!你向人家赔礼道歉,我跟人家还能做朋友?苏亚问出这句话,宗平没办法回答。苏亚说,我就是不明白,你写小说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不能用真名字吗?难道不知道不能写真人真事吗?

宗平冷静一下头脑,重新梳理一遍这件事——这篇小说写了苏亚朋友,写了真人真事,更主要的是用真实姓名,牵扯到小蕾的遗腹子隐私。宗平这么一梳理,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这件事说小就小,风平浪静一点风波不会起;说大就大,兴起八级台风上法院吃官司都不足为奇。眼下当紧的是要劝说住苏亚,压住她心里的火苗不要烧起来。宗平更换一张笑脸,和颜悦色地劝说苏亚。

宗平说,这是一本不出名的地方杂志,小蕾怎么会看见呢?

苏亚说,我问你,万一小蕾知道了呢?

苏亚说“知道”,不说“看见”。知道的路径宽阔,可以是自己看见,可以是听别人说。

宗平说,你这样说话,就是钻牛角尖!

苏亚说,我怎么钻牛角尖啦?小蕾有一大帮同学朋友,万一哪个看见跟小蕾说了呢?

宗平说,你这样说话,我就没办法回答了。

苏亚说,我没想你宗平是这种人。

宗平不耐烦地问,你说我是哪种人?

苏亚说,卑鄙无耻的小人。

宗平说,你怎么能这样说我?

苏亚说,靠出卖别人的隐私赚取名分,不是卑鄙无耻的小人是什么?

宗平不再与苏亚论理,也没办法与苏亚论理。

俗话说,夫妻没有隔夜仇。过去苏亚跟宗平翻脸生气,不管谁对谁错,隔一夜,睡一觉,不说烟消云散,最起码消散个差不多。就算再生气,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有那么一点强弩之末的样子。要是宗平装一装孙子,安静地躲书房里看书写作,忍气吞声不说话,苏亚面对墙再唠叨两句也就过去了。

这一回不是往一回。早上宗平起床,见苏亚早起床。往日苏亚早起床下楼去锻炼。这一天,苏亚早起床不下楼去锻炼,坐在沙发上看杂志。宗平心里“咯噔”一响,知道昨天晚上的那件事没有完,知道苏亚心里的气没消散。苏亚看杂志不说话。宗平心里“扑通扑通”没有底。就像一个身上有污点的官员,看见一个纪检委的人。

苏亚心平气和地问,孔燕有性病,你是听谁说的?

宗平诚惶诚恐地说,我是听你说的。

——王玲玲爸爸破坏军婚蹲劳改,你是听谁说的?

——我是听你说的。

苏亚说,你什么都敢往小说里写,今后我有话还敢跟你说?

宗平不说话。不说话或少说话,是宗平唯一的明智选择。

苏亚说,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你说是你离开这个家,还是我离开这个家?

宗平慌忙回答说,我离开这个家。

苏亚说,你说你走,你现在就得走。

宗平说,那我现在就走。

宗平赶紧收拾一个双肩包往身上一背就离开这个家。这是苏亚跟宗平生气的一种策略。苏亚把宗平赶出这个家门,双方就不会争吵,彼此都落得一份喘息与自由。事后,宗平问苏亚,凭什么我俩一吵架,我就得出家门?苏亚说,我问你是我离开这个家,还是你离开这个家,你说你离开这个家。宗平说,下一次我不会说我离开这个家。苏亚说,你不离开我离开!

宗平离开家去哪里?首选办公室。去那里跟同事聊一聊天,或看一看闲书,中午单位食堂有一顿工作餐。想待半天,吃罢工作餐回家。想待一天,候下午下班回家。今天是周末,宗平去不了办公室,只好去附近的一家茶社。茶社的名字叫慢半拍,强调的是慢半拍的生活理念,追求的是慢半拍的生活品质。上个月家里停水停电,宗平跟苏亚去过那里一次。包房里有桌子椅子,相约几位朋友,可以打牌打麻将,可以喝茶聊天,饿了有简餐。一间包房的费用,上午半天五十块钱,下午半天七十块钱,全天一百块钱。宗平和苏亚去那里只待上午半天,加上吃一顿简餐,花费一百多块钱,心疼得苏亚跺脚吸溜嘴,好似上火牙疼。在苏亚这一代女人的生活习惯里,只有勤俭持家的观念,没有花钱消费的观念。这一次,宗平一个人去茶社,带上笔记本电脑,可写作,可上网,就算待上一整天,只需花费一百块钱包房费。

“嚓啦”一声,天黑将下来。宗平背上双肩包,腰酸背疼地回家去。不曾想在外面流浪一天。不曾想肚子空一天没吃一口饭。一下子,宗平两眼迎风,“哗啦哗啦”地流出眼泪。

宗平开门进家,屋里一片漆黑。宗平心想苏亚不在家里,哪知她就黑灯瞎火地坐在沙发上。宗平开灯,一下看见苏亚两眼愤怒地紧盯他,“噗通”一声,吓一跳。宗平问,你怎么不开灯呀?苏亚答非所问地说,我劝我自个儿一整天,这件事过不去。宗平明知故问,哪件事过不去?苏亚厉声地说,你跟我装混蛋!宗平言语软和下来说,这件事是我的错,我不该真人真事地写,我不该真名实姓地发。苏亚问,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办?宗平问,你说怎么办?苏亚说,你一家一家登门去道歉。宗平迟疑一下说,这篇小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看见吗?苏亚问,你怎么知道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呢?宗平说,谁要是说她看见这篇小说有意见,我再登门道歉。苏亚说,真到那个时候就晚了!真到那个时候,你说我在她们中间还怎么做人?你在社会上没个朋友,还叫我像你一样没个朋友?你说你安的是什么心呀?宗平说,好好好我错了,不会再有下一次。苏亚说,你不愿一家一家登门去道歉,看来只有我一家一家登门去道歉。

不是白就是黑,苏亚经常出这种难题,让宗平无法应对和接招。宗平不说话,心想就算苏亚一家一家登门去道歉,也不会现在去。宗平不说话,苏亚逼迫宗平说话。苏亚说,要不我就去法院告你。宗平问,你告我什么?苏亚说,我告你诽谤罪。宗平问,我诽谤你什么啦?苏亚说,你诽谤我的同学,你诽谤我的同事,你诽谤我的朋友,这些还不够吗?宗平说,我诽谤谁,谁告我,不能你告我。苏亚说,那我就让她们一起告你。宗平问,你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呢?苏亚说,我要让她们知道你这样做不是我唆使的。宗平说,那你就让她们联合起来告我吧!苏亚说,你以为我不敢这么做吗?我告诉你,逼急了,我什么事都敢做!宗平说,只要你吵起架来,只要你生起气来,你还顾忌什么呢?你什么都不会顾忌了。苏亚说,是我什么都不顾忌,还是你什么都不顾忌?你要是有一点顾忌,会真人真事地写这篇小说,会真名实姓地发这篇小说?

宗平无言以对。苏亚一生气就魔鬼附体,或者说本身就是魔鬼。逼得宗平暴跳如雷。逼得宗平生不如死。

苏亚问,你以为我不敢让她们一起告你吗?

宗平说,那你就让她们联合起来告我吧!

一天下来,宗平疲惫至极,饥饿至极,现在就想舒舒服服地洗一个热水澡,热汤热水地吃一顿饭。宗平流浪一天,只能说把一天的时间消耗掉。腰酸背疼,一点乏不解。满大街都是饭馆,宗平出门一天一口饭没吃。不是真的找不到宗平想吃的饭菜,是宗平没心情去找饭馆。没心情就是没胃口,就算找着也是吃不下吃不香。现在宗平肚子“咕咕”乱叫,想吃鸡蛋挂面。“哗啦哗啦”,先洗澡。宗平洗澡的时候就想好,过一会下鸡蛋挂面,切半个西红柿放里面。一天没进食,营养还是要讲的。鸡蛋补充蛋白质,西红柿补充维生素。一个人心情不好,再缺乏营养,身体容易垮下来。不管跟苏亚的日子怎样艰难地往下过,有一个好身体是首要的。

宗平洗好澡准备下挂面。宗平问苏亚,你晚上吃过饭了?苏亚说,吃狗屎!宗平问,下鸡蛋挂面我俩吃?苏亚说,你下你吃,我不吃。宗平这么一问,苏亚这么一答,宗平算做到仁至义尽了。切西红柿,炝锅,兑水,打鸡蛋,下挂面,前后十分钟,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挂面端上饭桌。宗平再一次问苏亚,你不吃我吃了?苏亚再一次答非所问地说,看来我只有死一条路可走。宗平不敢吃鸡蛋挂面,不敢追问苏亚说这句话的原由。宗平不敢追问,苏亚自个兒说。苏亚说,我去一家一家上门赔礼道歉多费事,我联合她们一起上法院告你多费事,不如我一死了之。宗平不敢吃饭,木木地坐在饭桌上。苏亚说,这样我就算一死谢罪了,这样我就算清白做人了。

苏亚更换衣服。宗平惊慌地问,你去哪里?苏亚说,我出门走一走。宗平说,外面天黑天冷,你去哪里走一走?苏亚说,反正我是一个死到临头的人,我去哪里走一走都不重要了。苏亚执意要走出家门,宗平伸手想拦拦不住。苏亚“哐当”开门关门就走,宗平埋下头快速地吃起来。

宗平顾不上挂面烫嘴不烫嘴。

宗平顾不上鸡蛋噎人不噎人。

挂面鸡蛋吃进嘴里。眼泪鼻涕流进碗里。宗平不知道苏亚为什么要这样,更是不知道将有什么样的灾难在等待着!

晚上十点半的样子,苏亚出门没回家。宗平在家坐卧不宁,如坐针毡,出门去找苏亚。去哪里找苏亚?宗平不知道。不知道宗平依旧出了家门,是因为在家里待不安心,是因为出门找苏亚是他的责任和义务。宗平家靠近小区南门,却先去小区北门找。整个小区面积不大,一百三十多亩地,建二十六幢楼房。宗平一边沿南北中心路往北门走,一边搜寻楼道两边的行人。宗平知道看见苏亚的几率很小,还是仔细地一个一个辨认着。这个时候,小区安静,路人稀少。宗平一路至北门,没见几个人,更是不见苏亚的人影。北门前面,是一条主干道,喧嚣嘈杂,上面往来的车辆不少,宗平站在北门内,愣一愣,看一看,折头返回来。宗平返回来不是回家。苏亚没回家,没见着苏亚,宗平就得再去找。再去哪里找?宗平果断地走出小区南门,向东向西正在犹豫着,就看见苏亚从西边身单影只地走过来。猛一眼看上去,苏亚就像一个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傻女人。

简单地说,苏亚的装束变得不伦不类。苏亚的装束改变,不是更换身上的衣服,而是脱下身上的衣服。苏亚脱下身上的外套,拿在手上,搭在胳膊上。是天气热?不是。是走路走热了?更不是。时下是阳历三月下旬,连续多日下雨,天气阴冷潮湿。行人加厚衣服,紧缩脖子,不说是冬天,最起码跟冬天差不多。苏亚这样做显然与天气相违背,显然与生命相违背。外人看见这样一身打扮的苏亚,显然会认为是一个头脑不正常的女人。“喀嚓”一声,宗平的脑袋就炸开了。宗平了解苏亚,又不了解苏亚,但确切地知道苏亚新一轮“作”又开始了。作什么?作死!对自个儿不负责任。对宗平不负责任。对家庭不负责任。一个对自个儿、对男人、对家庭不负责任的女人就这样!宗平后悔下楼找苏亚,更后悔在小区南门撞见苏亚。宗平撞见苏亚,不能假装没看见苏亚,不能不上前搭理苏亚。这种时候,苏亚就像一头发怒的母狮,两眼血红,紧咬牙关,正恨不得一口吞下宗平。宗平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只有在心里不断骂宗平、恨宗平,苏亚才有脱下衣服的动力,才有走上毁灭的勇气。

宗平迎面走向苏亚。宗平不得不迎面走向苏亚。宗平心里生气不说话,伸手去拦苏亚,想把苏亚往小区拦,想把苏亚往家里拦。苏亚厉声地呵斥宗平说,你不要碰我!你没资格碰我!宗平不得不说话。宗平说,我错了,你回家吧。苏亚冷冷地笑上两声说,你有什么错,你不是说我告你没资格吗?我去死该有资格吧?宗平虚软无力地说,是我的错,谁都有资格告我。苏亚说,我去告你,还怕坏我的名声呢!

宗平和苏亚一起站在小区南门的一处灯光里。门卫听见外面的动静,走出门,看一看,缩回头,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路人看见宗平和苏亚在路上拉扯争吵,停下脚步,看一看,离开。苏亚甩开宗平,往一旁人行道上走。那里有树影,可以遮挡住她的身影,可以掩盖住她的争吵。宗平跟进树影说,快回家吧,你冻发烧怎么办?苏亚说,我巴不得呢,我死了才好呢,我一死百了,你也称心如意了。

苏亚沿人行道往东走,态度坚决地不回家。苏亚不回家,宗平回家。宗平回家不是真回家,慌慌张张地跑进家门,拿上苏亚的羽绒衫,重新跑出家门。宗平的心愿是美好的,只是心愿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太遥远。宗平拿苏亚的羽绒衫,是想穿在苏亚的身上。苏亚若是想穿衣服,还脱干什么呢?

苏亚没有走远,就站在不远处的树影里。时间早过晚上十一点,路上的行人不见,偶或有车辆驰过。路面潮湿,车轮辗轧道路,“唰啦、唰啦”有一种粘稠扯拉的感觉。宗平两腿凝重,慢慢地靠过去。宗平看见苏亚浑身颤抖,一副支撑不住的样子。宗平伸手把羽绒衫披在苏亚身上。苏亚先是不动,乖顺地披上羽绒衫,而后猛地伸手一扯,狠狠地扔在地上。苏亚说,你再披我身上,我就扔进水沟里。几步远有一条水沟。苏亚要把羽绒衫扔下去很容易。宗平问,我要怎么做,你才愿意回家呢?一辆黑色轿车,“唰啦”一声过来,“唰啦”一声过去。苏亚伸手指一指飞驰而去的轿车说,我要你去撞车!宗平说,我非得这样做吗?苏亚说,我知道你舍不得死,你等着我死,你好过好日子呢。宗平问,你生病住院一个月,我哪天不是尽心尽责地伺候你,你还说我巴不得你早死?苏亚说,或许那个时候你心想我不会活着出院,或许看我活着出院你后悔了。宗平说,你这样说话对我不公平。苏亚说,我说哪句话对你不公平了?你真人真事写我的朋友就对我公平了?你真名实姓写她们的隐私就对我公平了?

问题一绕绕回原点。宗平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宗平不能說话,还能做什么呢?宗平两腿一曲,“扑通”跪在苏亚面前。这是宗平身处绝境在寻找一条退路。这是宗平身陷绝望在寻找一线希望。宗平想拿自尊去求得退路,想用屈辱去谋取希望。苏亚表情冷漠,一扭头走开,一寸空间都没给宗平留下来,一丝光亮都没给宗平留下来。

深夜十二点了。宗平知道苏亚再拖下去,非发烧不可。一旦发烧,发高烧,不及时地去医院打针吃药,肺部感染可就麻烦了。劝苏亚回家,行不通。要苏亚穿上衣服,不可能。宗平想改变现状,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宗平走投无路,再一次去求助门卫。门卫是个中年人,宗平和苏亚吵架的一举一动,他全看在眼里。宗平说,我劝我老婆回家她不回,你能不能帮我过去劝一劝?门卫说,我一个人值班,这里离不开。门岗离苏亚站着的地方只有三十米远。门岗不愿管闲事。宗平说,我老婆身上有重病,她这样下去我怕出人命。门卫说,你打110报警呀。

对呀,我打110报警!

宗平心里生出一线希望。手机一直在宗平手上拿着,伸手一打打通了。110指挥中心的女接警员,先向宗平核实清楚姓名和手机号码,接下再问什么事。宗平说,我跟我老婆吵架,她身穿单衣,在外面路上冻了两三个小时,我怕出人命。宗平接下来着重强调,苏亚身患重病,要是受冷发烧,就不是一件小事。女接警员说,你等着,我们让附近的巡警去看看。

宗平平生第一次报警。第一次报警竟然是为了跟苏亚吵架的事。宗平抬头看天,天上一团漆黑。宗平低头看地,地上一片污迹。此时此刻,宗平跟苏亚一样想到死。死是什么?不再有争吵。不再有烦恼。不再有忧愁。平和。宁静。空虚。宗平静静地闭上眼睛,感觉脚下裂开一个黑洞,身轻如燕地掉下去,不是下坠,而是飞升。死就是飞升。飞升去哪里?去天堂。猛然间,手机铃响起来。宗平像一个折断翅膀的天使,“啪嗒”一声坠落在地上,坠落在人间。是巡逻警察打来的。警察问,我们非得去吗?宗平说,我有办法不会打电话报警。警察说,你们夫妻吵架我们怎么管?宗平说,不管起原是什么,人命关天都是大事。警察说,那你说一下确切位置。宗平说,在北海路上,金地小区南门。警察说,我们十分钟到。宗平问,能不能快一点?警察说,我们正在巡逻,你想就你这么一件事吗?宗平目前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是警察。宗平不敢轻易地放开手。宗平说,我等十分钟,你们不到,我会再打110报警。

夜深空旷安宁,不见一辆车子,不见一个行人。宗平打电话小声地跟警察说话,生怕不远处苏亚听见知道。警察过来会是一个什么状况,宗平心里一点底没有。但宗平心里对警察还是有那么一丝信任和依赖的。五分钟过去,一辆警车闪烁着红灯蓝灯从北海路东边慢慢地滑行过来。宗平一招手,警察停下来。苏亚看见警车过来,明白怎么一回事,大声地问宗平,你到底想干什么?警车停下,下来一个瘦警察。一个胖警察坐在车上伸头看一看宗平,看一看苏亚,晃一晃脑袋没下来。瘦警察问宗平,你要我们做什么?宗平说,你劝我老婆回家呀!瘦警察说,你劝她都不回家,我们劝她就回家了?胖警察在车上催瘦警察说,走,我们走吧!瘦警察站着不动,苏亚沿着一条小路往南去。往南三百米远,是繁华大道,二十四小时都是车水马龙的。宗平问苏亚,你去那里干什么?苏亚说,我去撞车!我去死!宗平问瘦警察,你说我该怎么办?瘦警察说,你去拦住她呀!宗平去撵苏亚。瘦警察上车,警车慢慢地跟在后面。苏亚站住,大声地吼叫说,难道你们非要把我往绝路上逼吗?宗平站住,警车停下。胖警察下车,手上拿一张纸一支笔,跟宗平说,你也看见了,我们在这里不起作用,反倒会起反作用激怒她,你签上名字,我们还要去执行其他任务。宗平只好在巡警的出勤单上签字。

警车调头开走,苏亚继续往南走。再走一百米,就是繁华大道。“唰啦、唰啦”,不断地有车辆飞驰而过。车辆前面的两盏大灯,像两把光闪闪的利剑,刺破漆黑的夜空,刺破深夜的宁静。宗平再次走上前拦住苏亚,哭腔哭调地说,我们回家吧。苏亚说,我没有家,我不回家。宗平说,难道你非要出点什么事吗?苏亚说,你不就想要这种结果吗?

宗平上前一把紧紧地抱住苏亚。苏亚先是不动,慢慢地积蓄力气,猛地一挣脱,脚下没跟上,一下侧身摔地上。苏亚摔地上一动不能动。宗平蹲下身,贴近苏亚。宗平问,我打120叫救护车,送你去医院。苏亚说,你就让我在这里安安静静地躺一躺吧,就算我死你也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在这里吧。宗平看见苏亚的左肩膀上摔破皮,左胳膊肘摔破皮,左眼角上鼓出一个血包。宗平失声哭起来。宗平说,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苏亚躺在地上,默默地流眼泪。

苏亚有过一次轻生的举动。宗平记不得哪一年了,那一年中国申办夏季奥运会,上下都期盼成功,奥组委却宣布中国申办失败了。就是那天晚上,苏亚躺在市里的一家医院里,灌肠,洗胃,吊水,抢救。简单地说,几个小时前,苏亚吞下几十粒安眠药,渐渐失去意识时,宗平找人合伙把她送进医院里。

时隔多年,具体吵架的原由,宗平记不清。在争吵过程中,宗平扬手往垃圾桶扔了半瓶矿泉水。矿泉水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硬得像一块铁。垃圾桶放在卫生间推拉门附近。宗平扔矿泉水瓶没有扔进垃圾桶,一下砸在推拉门上面。推拉门的毛玻璃,当时就裂开一条缝。那个时候,他们搬新家不足半年。新家的卫生间推拉门破裂,苏亚一时间接受不了。好像美好的生活破裂开来。好像自个儿的生命破裂开来。气温接近四十度,苏亚在下午气温还没有回落时,走出家门。小区门口有一家诊所,医生护士苏亚都熟悉。苏亚跟医生说,我最近经常失眠,你给我一瓶安眠药。按照道理说,医生没有权利一次性给苏亚一瓶安眠药。医生却偏偏给了苏亚一瓶安眠药。苏亚拿上一瓶安眠药,就走出小区大门。小区大门外面有一家超市,苏亚走进去买一瓶矿泉水带上,就沿着一条路去市委大楼南门。市委大楼南门再往南不远处,有一大片空场地。这里过去是市委大礼堂所在地,一场大火把大礼堂烧了个干干净净。空场地四周长了两排又高又大的梧桐树。树枝树叶遮挡着太阳光,树荫下点缀着休闲的椅子。休闲者就坐在椅子上,就坐在树荫下,吹着南来北往的风。

苏亚的目标,就是去那里找一张休闲的椅子,坐一坐或躺一躺。坐一坐或躺一躺,不是蘇亚的目的。苏亚的目的,是想吞下安眠药,把生命结束在这里。苏亚先前坐的地方,挨近路边,不时地有路人走过来走过去。苏亚感觉受打扰,就把自个儿转移到远离路的拐角处。此处安静,过路人不会打扰她,休闲者不会关注她。苏亚还没有决定什么时候吃下安眠药。苏亚闭上两眼,静一静头脑。一阵风吹过来,头顶上的树叶“哗啦啦”地摇动吵闹,似呵斥,似耳语。苏亚疲惫、困倦、恍惚,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

这人催促说,你怎么还不吃药呀?

苏亚在心里回答说,我先坐这里休息一下,过一会吃安眠药。

这人说,你快点吃吧,吃下就能好好地休息了。

苏亚听话地先打开矿泉水的瓶盖,再打开安眠药的瓶盖。苏亚喝一口矿泉水润一润嗓子,仰起脖子往嘴里倒安眠药。苏亚想把一瓶安眠药一粒不剩地全部吞进肚子里。苏亚倒一倒安眠药,喝一口矿泉水,“咕咚”一声咽下去。苏亚接着倒一倒安眠药,喝一口矿泉水,“咕咚”一声咽下去。就在苏亚第三次仰起脖子,往嘴里倒安眠药的时候,有一只无形的手伸过来,打了苏亚一巴掌。巴掌打在苏亚手上,打在安眠药的瓶子上。“啪嗒”一声响,安眠药的瓶子滚落地上,安眠药的药片滚落地上。

有个人在耳边问,你吃这么多安眠药干什么?

说话声音不一样,这个人不是催促吃药的那个人。

苏亚说,我想死。

这个人说,你想死回家死,在这里死是野鬼。

苏亚在心里答应说,我回家。

苏亚站起身回家,没忘记弯腰捡起地上的安眠药药瓶,没忘记盖上药瓶的盖子。苏亚怎么回家的,一点不清楚。是人的本能引领她回到家。苏亚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是去卫生间洗澡。卫生间的玻璃门裂开,推拉的过程中,“哗哗啦啦”响声大作。苏亚拉上推拉门,又推开推拉门。苏亚跟宗平说,趁我现在清醒,我要交代你两句话。宗平站在客厅里发愣,听不懂苏亚说话。

苏亚说,我死后不葬在你们家地里,我要葬在我父母身边。

苏亚说,我死后穿什么衣服,过一会我洗过澡自个穿身上。

宗平问,你说什么死不死的,你说什么葬不葬的,我听不懂你说话。

苏亚说,我跟你说我吃药了,我这是向你交代后事。

宗平紧张地问,你快跟我说,你吃了什么药?

苏亚说,安眠药!夺命药!

宗平问,你哪来的安眠药?

苏亚说,我从阎王爷手里买的。

宗平问,你吃下多少粒?

苏亚说,我不知道。

宗平问,药瓶在哪里?

苏亚说,在我衣服口袋里。

苏亚的衣服扔在卫生间门口。宗平上手一掏,掏出安眠药的瓶子。摇一摇,剩下小半瓶。宗平问,你吃下大半瓶安眠药?苏亚说,不是我吃下的,还能是你吃下的?宗平说,你赶紧穿上衣服,我俩上医院。苏亚说,我要洗澡,我要干干净净地去死。苏亚说着说着,气力弱下来,眼皮耷下来。“扑通”一声响,苏亚失去意识,两腿一软,瘫倒地上。

苏亚在医院住了五天,花费一千四百块钱,相当于那个时候宗平一个月的工资。苏亚事后心疼这笔钱,想拿回原单位报销。宗平阻止说,报销要住院病历,你吃安眠药怎么跟医院院长说?苏亚说,我死都不怕,还怕丢脸吗?宗平说,你不怕,我怕!再一件事,苏亚在医院里灌肠洗胃,牙齿被撬棒撬开。苏亚牙齿咬得紧,撬棒撬的力气大,两颗门牙受伤了。受伤的两颗门牙,像卫生间的玻璃门,中间裂开一条缝。此后,两颗受伤的门牙,慢慢地往斜里长,慢慢地往长里长,长出两颗兔子牙。——这是那一次苏亚轻生留下来的永久性纪念。

这一次苏亚摔伤,在家躺两天不愿去医院。两天时间过去,左眼角上的淤血扩散变紫,左肩膀上的擦伤红肿结疤,左胳膊肘上的擦伤红肿结疤。最疼的地方是胳膊肘,怀疑摔伤骨折的也是胳膊肘。宗平劝苏亚,快去医院拍一张X光片,骨折就得尽快打石膏。苏亚说,骨折好!这就是你打110报警的结果。宗平说,你去医院打上石膏,胳膊就不会这么疼了。苏亚说,我的胳膊越疼,你的心里越高兴。宗平不去跟苏亚理论,生怕再惹怒苏亚,苏亚再做过头事。宗平说,我拿热毛巾给你的眼角焐一焐,我拿碘酒给你的胳膊涂一涂。宗平这样做,苏亚不拒绝。宗平就拿热毛巾敷在苏亚眼角的淤血上。宗平就拿碘酒涂在苏亚胳膊的擦伤上。

苏亚摔伤躺在家里两天,对外一个字不透露。在手机微信上跟朋友语音聊天,一聊能聊大半个小时。轻松的话语,爽朗的笑声,愉悦的心情,都不像苏亚本人了。有时候宗平心里困惑,苏亚为什么要在朋友面前伪装成这样子?苏亚这样子要不是伪装出来的,就是心情好。苏亚为何有这样子的好心情?不知不觉地,新的困惑又在宗平心里产生出来。

苏亚跟闺女打电话也一样,愉悦的心情想掩饰都掩饰不住,充溢在话语中,充溢在笑声里。闺女在外地工作,每天都要打电话联系一次。不是苏亚电话打过去,就是闺女电话打过来。苏亚跟闺女从不在手机上微信语音聊天,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好像中间隔着一层什么东西。苏亚跟闺女说,我要跟你每天打电话,就像每天面对面地在说话。闺女说,微信语音聊天不要钱。苏亚说,我要省钱干什么?

其实,苏亚心里清楚,微信语音聊天与打电话有区别。微信语音聊天,容易掩饰自个儿的内心,容易向别人撒谎说假话。不是说打电话不能掩饰,不是说打电话不能说假话。最起码,一方试图在掩饰什么,说的真话假话,另一方容易猜测和判断。苏亚喜欢跟朋友微信语音聊天,就是想把真实的内心掩饰起来,就是想把真话与假话混淆起来。苏亚深知微信语音聊天的这一弊端,就不愿跟闺女微信语音聊天,她想知道闺女内心的真实想法,她想辨识闺女说话是真是假。

闺女问苏亚,妈妈你今天过得怎么样?苏亚说,我今天过得开心死了,上午去一趟百货大楼给你爸看衬衫,下午你爸感动得给我做按摩。闺女问,你给我爸买了件什么品牌的衬衫?苏亚说,你爸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他不去试一试,谁敢往家买?闺女问,我爸怎样给你按摩的?苏亚说,我说我的肩膀疼,他就给我按摩肩膀,我说我的胳膊肘疼,他就给我按摩胳膊肘,我说我的眼角疼,他就给我按摩眼角。闺女说,妈妈我好羡慕你,下次我回家也叫爸爸给我做按摩。

苏亚问闺女,你今天过得怎么样?闺女说,我今天过得不开心。苏亚问,怎么不开心了?闺女说,我昨天晚上熬夜写一个文案,今天上午被部门领导批得一无是处。苏亚问,怎么办?闺女说,只好今晚熬夜重新写。

苏亚与闺女打电话,前者喜欢在电话里报喜不报忧,后者喜欢在电话里报忧不报喜。苏亚向闺女报喜不报忧,是想让闺女在外地安心工作。闺女向苏亚报忧不报喜,同样是想让苏亚在家里安心生活。苏亚的做法好理解,闺女的做法不好理解。其实闺女这么做是被苏亚逼迫出来的。要是闺女只报喜不报忧,苏亚会不相信,会在电话里没完没了地审问闺女。就算闺女在电话里报忧,苏亚一样不相信。

苏亚问,今天就遇见写文案这么一件不开心的事?闺女说,就这一件事不搭上我的半条小命呀?苏亚说,你跟小陈的事怎么办的?闺女问,你说的小陈是谁呀?苏亚说,你跟我少装蒜,我说不许来往就不许来往。闺女说,这两天我满脑子都是文案的事,哪里有闲工夫去搭理什么小陈不小陈呀!苏亚说,这样就好,我希望你们领导天天要你做文案。小陈是闺女公司里的一个男孩子。他的学历、家庭、长相,苏亚觉得跟闺女没有一样能般配。

苏亚在电话里只报喜不报忧,闺女就相信吗?同样不相信。闺女问苏亚,你跟我爸这一段时间还好吧?苏亚问,我跟你爸有什么不好的?闺女问,没吵架?苏亚说,你就这么巴望我跟你爸吵架呀?闺女说,我觉得这段时间你有什么地方不对头?苏亚问,你说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头?闺女说,好像现在的妈妈不是过去的妈妈。苏亚说,我跟你爸不吵架就不是过去的妈妈了?那我明天就跟你爸狠狠地吵一架!

苏亚摔伤的第三天,宗平打电话跟闺女说这件事。宗平打电话跟闺女说这件事,是让闺女赶紧地回家来。

宗平说,你妈摔伤了胳膊。

闺女问,怎么摔伤的?

宗平说,去楼下一不小心摔伤的。

闺女问,不会这么简单吧,肯定是你跟我妈吵架啦。

宗平不说话,不做解释。

闺女说,这两天我妈打电话,笑哈哈的像是变了一个人,我就觉得不对头。

宗平催促說,你快回家带你妈上医院。

闺女说,我就不明白,我妈摔伤胳膊,怎么就像中奖一百万。

闺女从小到大,就是在宗平和苏亚不断争吵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早年间,闺女小,苏亚和宗平吵架从来顾不上闺女,更是顾不上家庭环境对孩子成长的影响。自然闺女不得不早早地适应这种家庭环境。苏亚和宗平吵他俩的,闺女照旧玩她的。闺女玩累了,自个儿爬床上睡一觉;闺女玩饿了,就找苏亚要吃的。苏亚暂时放下争吵,烧饭喂饱闺女,继续跟宗平吵架。

有一次,苏亚跟宗平吵架,争吵累了,争吵烦了,不想争吵了。苏亚不是想跟宗平和好不争吵了,是想收拾一个包离家出走。离家出走,不是解决夫妻争吵的办法。宗平不让苏亚离开家,苏亚偏要离开家,结果引起一场更激烈的争吵。苏亚问,你为什么不让我离开家?宗平说,你离开家有什么事,你自个儿负责?苏亚问,你是一个负责的男人吗?我在家你负什么责啦?苏亚一再坚持要离家出走,宗平就不再阻拦了。苏亚收拾一只不大的黑包。黑包正面印一架白色的飞机,一团白色的云雾。飞机倾斜向上,直冲云端。飞机下方印一行白色的字:广东某某航空旅行社。那一年,宗平去广东参加笔会,黑包是主办方委托的旅行社赠送的。那是宗平第一次坐飞机。坐飞机是一种什么感受?宗平没办法向年幼的闺女描述,只能指着黑包上的飞机,胡乱地比划一番。从此,闺女记住黑包,记住黑包上的飞机。苏亚收拾黑包,闺女围着黑包转来转去。苏亚提着黑包走出家门,闺女不让走。

闺女说,妈妈你不能拿走我爸爸的飞机。

苏亚愣一愣,听不懂闺女说话。

闺女伸手指一指黑包上的飞机说,这是我爸爸的飞机。

苏亚丢下黑包,“哇”一声哭起来。苏亚一边哭一边说闺女,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就跟你爸一条心,你说你爸是怎么教唆你的,你说妈妈是不是白生养你啦?

闺女大一大,懂一懂事,依旧站在宗平这一边。苏亚质问闺女,你为什么总跟你爸一条心?闺女说,我看爸爸受你的气,我心里疼。苏亚说,你爸受我的气,我受谁的气?苏亚跟宗平争吵,十有八九,起因在宗平身上。要是起因在苏亚身上。宗平说几句,苏亚不吭声,一场争吵就大事化小,不会燃起烧身大火。要是起因在宗平身上,苏亚心里的一团火烧起来,火势就不会小,轻易地就扑不灭。在现实生活中,宗平是一个只能惹事、不能了事的男人,一旦把苏亚惹上火,就会束手无策,像是一个龟孙子。当然,宗平不会一开头就是龟孙子。前半场,宗平三句话两句话就能把苏亚噎一个半死。后半场,宗平再想息事宁人就晚了。苏亚心里烧起的一团火,就算扔进水里,都能“刺啦刺啦”地像浇油。

宗平说,我做错事,我向你赔礼道歉。

宗平说,我说错话,我掌自个儿的嘴巴。

宗平说,要不我给你跪下。

闺女说宗平受苏亚的气,就是说的后半场。宗平赔不是,苏亚不理。宗平掌嘴巴,苏亚不理。宗平下跪,苏亚不理。在家庭教育上,宗平管教闺女松,苏亚管教闺女严。苏亚让闺女认过错误。苏亚让闺女掌过嘴巴。苏亚让闺女下过跪。在闺女心里,她与爸爸同命相连,爸爸犯的错误就是她犯的错误,爸爸受的惩罚就是她受的惩罚,爸爸遭遇的委屈就是她遭遇的委屈。自然而然地,闺女就站在宗平这一边,替宗平难受,替宗平说话。

闺女再大一大,懂得理性地看问题,渐渐地偏向苏亚。宗平脾气执拗懦弱,说话简单粗暴,不善与人沟通。搁在别的夫妻身上,不算一件事的事,宗平三下两下就跟苏亚争吵起来。女人跟男人不一样。宗平在家跟苏亚争吵,去单位上一趟班,回头忘一个差不多。苏亚去单位上一趟班,气鼓鼓地回家找宗平接着吵。早年间,宗平和苏亚在同一家企业上班,双职工,双工资,家庭经济不是争吵的主要根源。有一年,企业破产,宗平调市文联工作,苏亚下岗待业。市文联是一个清水衙门单位,工资低,外快少,单靠宗平一个人的工资支撑一个家有困难。苏亚外出找工作,上下碰壁,左右碰壁,就是找不着一个干活挣钱的所在。苏亚心里苦闷,在家跟宗平说,宗平不理解;去家外跟朋友说,苏亚不愿说。

这一天,苏亚一个人在家喝二两白酒。白酒是过年来客喝剩下的。宗平一个人在家不喝酒,剩下来的半瓶白酒,就顺手扔在储藏柜里。苏亚去储藏柜找衣服扒出来,借酒消愁,自斟自饮,喝下二两白酒。苏亚原本有一点酒量,喝二两白酒不算回事。这一天,苏亚心情不好,喝二两白酒喝醉了。喝醉酒,先是吐,后是睡。吐,吐在客厅地板上。睡,睡在客厅沙发上。这一天,宗平出差不在家。闺女放学回家,就遇见一个不可收拾的场面,就看见一个不可收拾的妈妈。闺女见过各种情态的妈妈,醉酒的妈妈,还是头一次见。闺女问,妈妈你怎么喝酒了?苏亚说,妈妈心里苦闷。闺女说,我扶你去卫生间洗澡。苏亚说,我头晕站不起来。闺女问,那你说怎么能解酒?苏亚说,你让妈妈睡一觉。

就是这天,闺女一下理解了苏亚。闺女把苏亚的呕吐物擦洗干净。闺女把苏亚的头脸擦洗干净。闺女一边擦洗一边呕吐,连胃里的黄疸都吐出来了。苏亚清醒,深受感动。闺女过去哪做过这种事?闺女过去哪这样心疼过她?苏亚跟闺女保证说,下次我不会再喝白酒。閨女问苏亚,妈妈你现在是不是心里好受多了?苏亚跟闺女说,更难受!

苏亚和宗平渐渐地走进暮年,吵架的次数越来越稀少,说话的次数越来越稀少。有时候,两人待在家里,半天不说三句话。好像一生中的话,都在以往吵架中说尽了。有时候,家里遇见一件什么事,苏亚不跟宗平商量,打电话跟闺女商量。苏亚跟闺女在电话里商量好了,有了一个结果,才转头跟宗平说。宗平说,你都跟闺女商量好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在宗平心里,闺女认可的事,他不会不认可。苏亚依赖闺女。宗平一样依赖闺女。

因而,苏亚摔伤的第三天,宗平没有办法的办法,打电话叫闺女回家来。上午宗平打电话,闺女吃罢晌午饭就回到家。宗平开门问闺女,晌午饭吃没吃?闺女说,我吃没吃晌午饭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把我妈送进医院做检查。苏亚躺在床上说,我不去医院,我不做检查。闺女依顺苏亚说,我妈不去医院做检查,就这样躺在床上,让我爸端吃端喝地伺候一辈子。闺女有意说话向着苏亚。只有这样,苏亚才会消气,才会上医院。

苏亚躺在被窝里蒙上头,盖上胳膊,不让闺女看见。闺女说,你不让我看可以,过一会你总得出家门去医院让医生看吧?苏亚依旧说,我不去医院,我的胳膊没骨折。闺女说,你的胳膊骨折没骨折,医生说话算数,你说话不算数。闺女扒开苏亚蒙上的头,扒开苏亚盖上的胳膊。苏亚的胳膊红肿吓人。苏亚的眼角青紫不再像苏亚。闺女“哗啦”眼泪流出来。闺女说宗平,你看你把我妈摔成一个什么样子。宗平张嘴想辩解,想一想又咽下去。摔伤,是吵架导致的。吵架,是写小说导致的。这个原由,苏亚不提,宗平干吗要提呢?事情至此,吵架的真正原由,好像苏亚和宗平都忘记了。

下午三点,宗平和闺女一起送苏亚去省立医院,挂号看骨科门诊。下午暂时没有看病号。门诊护士说,要候到四点才能加号。也就是说,医生先要看完前面的挂号病人,再加号看后面的病人。骨科候诊区在三楼,苏亚和宗平上楼去那里等候。闺女说,我去买点东西。买什么?无非买吃的喝的。闺女每一次从外地回家,都要带上一大包吃的喝的。闺女这一次回家匆忙,没顾上买吃的喝的,现在要补上。半小时,闺女回来,果真吃的喝的提一包。宗平看见闺女吃剩下来的包子,知道闺女晌午真的饿肚子没吃饭。闺女外表像宗平,大大咧咧,内心却像苏亚,优柔心细。宗平知道闺女,听说她妈摔伤胳膊,不回到家见着她妈,不把她妈送进医院,都不会吃晌午饭。现在闺女吃饭喝水,宗平放下心,最起码在闺女心里,她妈的胳膊不会有大问题。

苏亚说,我的胳膊能活动,不像是骨折。

闺女说,过一会检查一下放一放心。

下午四点半的样子,苏亚走进骨科门诊室。医生简单地查看一下苏亚摔伤的胳膊,说先去拍两张CT片。苏亚问,为什么要拍两张呀?医生说,胳膊肘和肩膀都要拍。机房在一楼,苏亚去那里拍片后再等半小时,胶片打印机器就自动把两张CT片打印出来。两张CT片黑黑白白的,宗平和闺女看不懂,苏亚一样看不懂。看不懂不要紧,赶紧地上三楼去找骨科门诊医生。

医生看一眼CT片说,我开住院单,你去住院吧。

苏亚不相信地问,我骨折啦?

医生说,你的胳膊肘粉碎性骨折。

苏亚依旧不相信地问,不会这么严重吧?

医生说,CT片上显示出来的是这样。

苏亚问,我去打石膏,不就复位啦?

苏亚早年做护士,替摔伤胳膊的病人,打过石膏,复过位。

医生说,不做手术就怕复不了位。

苏亚说,还要做手术?我不住院!我不手术!

骨折、住院、手术,医生猛然说出这么一种严重的后果,不要说苏亚接受不了,宗平和闺女一样接受不了。苏亚拒绝住院,拒绝手术,就是不能接受这一严重后果。

闺女说苏亚,妈妈我们要听医生的。

宗平说医生,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医生说,我开一张治疗单,你们去急症楼石膏房,他们说你不用住院就不用住院,他们说你不用手术就不用手术。

医生这样说话,好像苏亚有不用住院、不用手术的可能性,其实这只是医生敷衍了事的一种策略。候诊区有不少病人等着看病,医生不想在苏亚身上多耽搁时间。

急诊楼石膏房有医生有护士。医生说,像你这种情况,肯定要住院治疗,过去胳膊摔伤打上石膏裹上绷带,留下的后遗症多,功能受影响的多,现在做手术钢板螺丝固定上,胳膊的功能基本上不受影响。苏亚说,我这么大岁数了,不怕残疾。闺女劝说苏亚,住院医药费报销,个人花不了很多钱。闺女心想苏亚不愿住院是心疼钱。苏亚说,手术受罪,谁替我受?有闺女在跟前,宗平轻易不说话。

护士说,要不拿石膏板先固定上你的胳膊,这样你的胳膊就会好受一些。过去骨折直接打石膏裹绷带,现在是两块石膏板把胳膊往中间一夹。苏亚问一副石膏夹板的费用。护士说,上千块钱。医生建议今天晚上就办理住院手续。石膏夹板的费用就能算在住院费用里一块报销。下午拍两张CT片,已经花费不少钱,再花上千块钱费用不能不考虑。

苏亚问,现在有床位?医生说,正好有一张病床。苏亚说,我今天不上石膏板,我明天上午过来住院。医生说,你明天上午过来,不能保证有床位。闺女拿主意要苏亚住下来。苏亚说,我总要回家拿住院的东西吧,我总要回家洗一洗澡吧。宗平跟闺女说,你陪你妈回家一趟,我留下来办理住院手续。

宗平想偷一偷懒。一下午,楼上楼下跑了好多趟,实在跑累了。闺女陪苏亚回家。宗平一屁股瘫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

宗平不想回家,还有一层说不出口的原由,害怕帮苏亚洗澡。苏亚摔伤胳膊,一只胳膊疼得不能动弹,半个身子疼得不能动弹,宗平不帮她洗澡,她自个儿没办法洗澡。苏亚说,我要洗澡。宗平说,我帮你洗。苏亚说,你不帮我洗,还能人家男人帮我洗?宗平说,那你就找人家男人洗去吧。苏亚说,人家男人没惹我生气,人家男人没摔伤我的胳膊。苏亚摔伤胳膊的责任落在宗平头上,宗平想抵赖都抵赖不掉。

宗平替苏亚拿好衣服。宗平替苏亚调好水温。宗平替苏亚脱掉衣服。宗平替自个兒脱掉衣服。宗平赤身裸体帮苏亚洗澡是第二回。头一回是三十年前。那时候,宗平和苏亚刚结婚半年时间。那一天,苏亚跟宗平说,今天你帮我搓一搓后背,我的后背一直发痒,怕是没洗干净。宗平答应一声“哎——”,就乐滋滋地脱光衣服走进洗澡间。苏亚看见宗平“妈呀” 一声说,你怎么这样呀?宗平说,我不脱光衣服怎么帮你洗澡呢?苏亚说,你站一边帮我搓一搓后背就行了。宗平说,我要帮人就要好好地帮。苏亚是一个本分的女人,宗平是一个本分的男人。一个本分的女人和一个本分的男人,做夫妻间的那种事,都在晚上,都在床上,都在黑灯瞎火中。宗平第一次这样直面苏亚。苏亚第一次这样直面宗平。一瞬间,宗平心生歹念,上前一把抱住苏亚,要跟苏亚做那种事。苏亚疑惑地说,你要跟我在洗澡间里?你要跟我站在这里?宗平气喘气紧地说,我俩试一试。苏亚气喘气紧地说,我看你怎么试一试。就这么试一试,苏亚怀上孩子,有了他们的闺女。其后若干年,只要提起这件事,苏亚就会骂宗平是个臭流氓,是个强奸犯。

时光真是不饶人,宗平跟苏亚结婚一转眼三十年了。岁月真是催人老,苏亚不再是三十年前的苏亚,身子也不再是三十年前的身子。三十年前,苏亚的身子充满青春、活力、欲望,三十年后,苏亚的身子充满衰老、臃肿、厌恶。宗平不忍直视苏亚的身子。苏亚就能直视宗平的身子吗?宗平细心地观察到,苏亚洗澡自始至终都闭着眼睛。苏亚不得不睁眼时也是躲闪的。苏亚在躲闪什么呢?显然是躲闪宗平光裸的丑陋的令人厌恶的身体。

猛然地,宗平记起年轻时读过的一篇小说。小说的名字忘记了。小说的作者忘记了。作者的国籍忘记了。宗平只记住小说惊心动魄的大致情节。一对老夫妻出家门去机场赶飞机。妻子不断地催促丈夫快一点动身,她患有严重的焦虑症,害怕不能按时赶到机场,害怕不能按时登上飞机。丈夫拖三拉四地迟迟不愿走出家门,以引起妻子的焦虑恐慌为乐。出租车等候在门口,妻子和丈夫总算上车出发了。丈夫却突然跟妻子说落下一件东西,需要回屋去拿。妻子坐在出租车上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丈夫出来。妻子实在忍受不住恐慌焦虑的折磨,就去喊丈夫。这个时候,妻子发现家里的电梯坏了。丈夫滞留在电梯里。妻子迟疑那么两秒钟,毅然地转身坐上出租车去了机场。我们可以想见,丈夫的结局一定是渴死饿死在电梯里。

“哗啦哗啦”,一阵阵流水声。宗平一边帮苏亚洗澡一边回想这篇小说。不知不觉地,宗平人性中的恶毒在内心生发。宗平在心里默默地问苏亚,你为什么不早一天死?你早一天死,我也好过一过独自安静的好日子。

几年前,宗平和苏亚身体的欲望就消散了。卧室里铺一张大床,长两米,宽一米八,晚上宗平睡一边,苏亚睡另一边,中间相隔十万八千里。宗平和苏亚睡在这么大的一张床上还不能脸对脸,彼此忍受不了对方呼出来的口腔气味。宗平的习惯是早睡早起,晚上十点半上床,看一会书就睡觉。苏亚晚上看电视,这台转那台,不到深夜十二点不睡觉。苏亚上床,宗平往往一觉睡醒。宗平说,天冷你盖好被子,不要受凉了。苏亚说,你那边靠窗户,要不要我关上?宗平和苏亚躺在床上,顶多说上这样两句缺乏实际意义的关心话。

住院第四天,苏亚的胳膊开刀做手术。第一天,医生安排做各种检查,化验血液,化验尿液,测试心脏,重新拍胳膊肘的CT片。只有苏亚各项身体指标符合要求,医生才能安排手术时间。第二天,医生安排血液科来会诊。苏亚患有骨髓瘤,会诊的目的就是看苏亚做手术有没有要特别留心的地方。第三天,医生过来帮苏亚确定手术方案,跟家属谈手术相关风险,最后宗平在家属一栏签上“同意”二字;接着麻醉师过来跟苏亚说准备采用局部麻醉手术,宗平是家属依旧同意签字。第四天下午手术,上午开始吊药水。前一天夜里十二点过后,苏亚就不能吃饭不能喝水,手术后六小时内依旧不能吃饭不能喝水。

苏亚害怕。苏亚恐惧。做手术,没人不害怕。做手术,没人不恐惧。麻醉师说,像你这类手术一般都是全身麻醉,就是考虑到你患有骨髓瘤,我们才用局部麻醉。全身麻醉与局部麻醉有什么不同,宗平不知道。不知道宗平就胡乱猜想,或许全身麻醉对麻醉师来说容易一些,局部麻醉对麻醉师来说难度大一些,或许对苏亚来说局部麻醉可能对身体好一些。

苏亚问确定手术方案的医生说,我的手术复杂不复杂?医生说,你看一下其他手术病人,像你这样的手术最轻,说起来都不算手术了。苏亚问,上手术台要多长时间?医生说,顺利的话,前后个把小时吧。医生一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样子,显然是在安慰苏亚。同是这个医生,跟宗平说话,可不这样轻描淡写。医生跟宗平一条一条地说,手术可能出现的各种风险,摊上哪一种都吓人半死。比如说,在手术过程中,骨骼因脆弱破裂,有可能造成二次伤害,增加手术的难度和使用钢板螺丝的数量。比如说,在手术过程中,碎裂的骨头要是割破血管,出血量大就需要输血。再比如说,手术后人体与钢板螺丝不融合,伤口不愈合,需要重新手术,拆下钢板螺丝。医生说话,宗平插不上,只好晕头晕脑一条一条往下听。

医生说,我这样跟你打一个通俗的比方吧,你们这样年纪的人,人体骨骼就像使用几十年的木板凳,现在板凳腿一下劈裂了,做手术就是拿钢板螺丝重新把它固定起来,你说固定有难度吗?当然有难度!你说固定有风险吗?当然有风险!

医生和麻醉师走后,苏亚平躺在病床上,闭上眼一句话不说。宗平知道貌似平静的苏亚内心最不平静。宗平也一样,在病房里坐卧不宁。苏亚胳膊摔伤,是命运带给苏亚的一场劫难,也是命运带给宗平的一场劫难。苏亚和宗平都不能不接受。

一间病房两个病人。另一个是三十岁的女孩子。女孩子刚结婚半年,大雨天下班过马路,与一辆私家车迎头相撞,造成浑身上下多处骨折,做手术花了七个半小时,已经过去二十天,依旧躺在病床上,不能翻身,不能动弹。有四个人白天黑夜轮流看护女孩子。男孩子是女孩子的丈夫,找医院,找医生,找交警,找车主,找保险公司,找律师,不停地打电话,不停地跑来跑去,在病房待不安稳。三个女人分别是女孩子的婆婆、妈妈、阿姨。婆婆从五河县老家赶来,黝黑,壮实,有下地干活的气力,没有照顾病人的能力。在病房里,只能做一做粗活,细活一样都不会做,笨手笨脚地不敢碰女孩子,生怕有闪失,出差错。女孩子妈妈负责往医院送饭,只送女孩子一个人的饭菜,其他人去街上买着吃。阿姨是女孩子的后妈。后妈不比亲妈年轻,不比亲妈漂亮,却比亲妈有本事。女孩子翻身,女孩子解手,女孩子吃饭喝水做按摩,都是后妈上前。后妈在病房,就没有婆婆、亲妈的事。白天黑夜,一天二十四小时,后妈都待在病房里。女孩子在一家银行储蓄网点上班,阎王面前留下一条活命,不悲观很开朗,喜欢说话,喜欢指使阿姨做这做那。女孩子说,阿姨我口渴了,我想喝水。女孩子说,阿姨我小便急了,我想小便。女孩子说,阿姨我想吃香蕉了,你剥一根喂我。阿姨忙这忙那,女孩子妈妈坐一边不动弹,婆婆坐不住,呆愣愣地站阿姨身边,想帮忙帮不上。

宗平看出来,阿姨对女孩子是真好。阿姨跟女孩子的婆婆没矛盾,跟女孩子的妈妈关系更融洽,这让宗平很意外。宗平有作家的职业病,找时机就想问一问。找什么时机呢?无非只剩下女孩子和阿姨。阿姨倒是一个爽快人。阿姨说,她爸跟她妈离婚,介绍人介绍我跟他爸认识结婚,我跟她妈没冤没仇,遇事我多让着她一点。女孩子说,阿姨人好,旺夫,她跟我爸结婚生下我弟弟,对我爸好,对我更好。宗平问女孩子,你妈再婚了吗?女孩子说,早再婚了,就是我妈红杏出墙,跟这个男人好上,丢下我和我爸的。阿姨说女孩子,她是你妈,你少说她不好。女孩子说,她好什么好?好就不会丢下我和我爸了。阿姨说,你妈不丢下你爸和你,我怎么会认识你爸,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闺女?女孩子笑一笑。阿姨笑一笑。这个话题就算过去了。女孩子爸爸妈妈在肥西县城的同一所小学当老师。女孩子妈妈红杏出墙的这个男人也是这个学校的老师。

女孩子说阿姨旺夫。宗平仔细地瞧一瞧这个女人,胖胖敦敦的,憨憨实实的,真有一副旺夫相。相比较,苏亚长相尖酸刻薄,不说克夫,最起码不旺夫。

苏亚见宗平丢下她与别人聊天,心里不舒服。苏亚说宗平,你看看阿姨是怎么伺候兰兰的,你看看你是怎么伺候我的?兰兰是女孩子的小名。宗平问,你喝不喝水?苏亚说,我想吃草莓。宗平迟疑一下说,那我去超市买。病房里有苹果、香蕉、橘子、黄瓜、火龙果,就是没草莓。苏亚不动声色地把宗平指使出病房。

大雨下在三月上旬。阳历三月上旬还在春天里。天气陡然热起来,气温高达30度,空气中热浪翻滚,烧红整个天空。极端天气就这样,连续热三天,强对流冷空气伴随轰隆隆的雷声从北方一路压过来。合肥市区从午后开始下雨,中雨变大雨,大雨变暴雨,暴雨变强暴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猛。宗平关闭门窗,躲在家里,都感觉不安全。好像天要塌,地要陷。下午四点半,宗平要出门。宗平出门不是临时有事,昨天就安排好的。晚上六点钟,单位统一包场电影《厉害了,我的国》。昨天手机短信一层一層下通知,说是单位领导亲自出席,轻易不许请假。单位食堂作出相应安排,下午五点破例安排一顿工作餐。这样一来,职工下午下班吃罢工作餐,就可直接去电影院。宗平在家不上班,计划下午四点半出家门去单位,在单位食堂吃罢晚饭跟同事一起去电影院。电影院离单位一刻钟路程,步行去就可以了。

下午四点,暴雨转中雨,短暂地歇一歇,喘上一口气。宗平趁机赶紧下楼打出租车往单位去。宗平家住市区南边,单位在市中心,一条高架桥南北通联着。平常不下雨,宗平去单位坐公交车,五十分钟能到;打出租车,二十五分钟足够了。今天下雨,宗平提前一个小时,心想时间绰绰有余了。出租车前行两个十字路口,前方五百米就能上高架桥。哪知道上百辆车辆堵在高架桥南端。显然下雨天高架桥上有车辆出事故,拥堵不畅通。司机跟宗平说,要绕道行走。宗平说,那就绕道行走吧。要是出租车被堵在高架桥上,想下都下不来。

绕道行走,先从高架桥下行驶一段路,再岔开道走其他路。路面上到处都是积水,到处是车辆。好像下雨天,每个人都像宗平一样,出家门有急事。走一走,停一停。出租车走一个小时到单位楼下,宗平不敢下出租车。暴雨不见减弱,去单位食堂吃罢饭,还得打车去电影院。下雨天,单位楼下不可能轻易地打上出租车。宗平果断地跟司机说,直接去电影院!也就是说,宗平饿着肚子,提前一个小时去电影院。

一场大雨,导致多少起交通事故发生,宗平不可能知道。撞伤兰兰的交通事故便是其中一起。那一天,宗平晚上快九点回到家。看完电影,走出电影院,雨势不见减弱。单位同事开车从高架桥送宗平回家,走一走,堵一堵,照样走一个小时。

苏亚在家与詹丽刚刚微信语音聊过天。苏亚说,詹丽说王玲玲家的毛头找了一个牙科医生,都快要结婚了。詹丽是苏亚的另一个同学。高中时,苏亚和詹丽、王玲玲在同一个班。宗平“嗯”一声,敷衍过去。宗平冒雨看一场电影折腾五个小时,身心疲累,只想赶快洗澡休息。苏亚说,淮南百货大楼那里不是有一座立交桥吗?立交桥的西北角不是有一家博爱牙科医院吗?这个男孩子就在那里当医生。宗平不搭理苏亚,穿过客厅去卫生间。苏亚问,你猜毛头跟这个男孩子是怎么认识的?宗平一边脱衣服一边回话说,半年前你已经跟我说过了。苏亚问,我跟你说过什么呀?宗平说,你说毛头牙疼去那里拔智齿,一来二去就跟这个男孩子好上了。苏亚说,不可能!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这件事。

宗平打开水龙头洗澡。“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压住门外苏亚的说话声,压住窗外的下雨声。

下午两点,手术室派护工接苏亚去手术。护工推一辆手术车,病人躺上去就能推进手术室。苏亚跟护工说,我要先解小便。宗平扶苏亚去卫生间,一手搀扶苏亚,一手提药水袋。等待手术,是焦躁和煎熬的。临近手术,是恐慌的和害怕的。慌乱中,苏亚手上的针头碰上卫生间门框,一下就出血鼓掉了。宗平找病房护士。病房护士说,手术室有护士,你去那里她们会处理。护工催苏亚快一点,说他还要去接其他病人。苏亚不高兴地说,不是你催命,我手上的针头也不会碰在门框上。苏亚冲护工发火,是缓解心里的恐慌和害怕。

苏亚住上院,闺女回去上班。中午十二点,闺女打电话说已经上高铁,下午三点能赶到医院。闺女打电话给苏亚。苏亚说,你爸在这里,你不用着急。在理性上,宗平不埋怨闺女,她有她的工作,她有她的生活,苏亚住院尽量地不去拖累她。苏亚做手术,闺女过来看一看就行了。可在感性上,宗平对闺女有怨言,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不指靠她指靠谁?苏亚生病住院,闺女多跑一跑腿,宗平就能少跑一跑腿;闺女多操一操心,宗平就能少操一操心。苏亚做手术恐慌和害怕。宗平一样恐慌和害怕。要是闺女在这里,最起码宗平在心理上有一种依赖吧。

手术室在门诊大楼五楼。宗平与护工一起推苏亚走进门诊大楼一楼,才接近电梯口就觉察到一种不一样的气氛。上百人排队上电梯,几十个保安维持秩序。手术病人有专门电梯,护工领路走进去。宗平后来明白,那么多排队上电梯的人,是手术病人的家属亲戚朋友;那么多维持秩序的保安,是预防手术发生突发情况的。走出五楼电梯口,护工手持门禁卡,打开一道大门,就把苏亚推进去。宗平看见大门里空间很大,不少医生护士坐在那里休息,大门里有一排小门,想必小门内就是手术室。护工跟宗平说,你去那边大厅等着吧。宗平问,我怎么知道手术什么时候结束呢?护工说,大厅里有广播通知。一路上,苏亚紧闭眼睛,宗平跟苏亚没说一句话。这个时候,宗平想跟苏亚说一句安慰的话,正想着说什么,大门关上了。宗平隔着大门喊,苏亚!我和闺女在门口等着你!不管苏亚听见没听见,宗平总算说出一句想说的话。

那么多排队上电梯的人,此刻都聚集在五楼大厅里。大厅大,分划不同区域,摆放上百张椅子,手术病人的家属亲戚朋友,就可以坐在这里耐心地等候。这些人哪里有耐心坐得住?三五一群站在大厅里,“叽叽喳喳”不停地说话,整个大厅变成一处菜市场。不同区域的墙上挂一块屏幕,其上显示出每个病人的手术进展状况。宗平先从总屏幕上找到苏亚所在的分屏幕,再从分屏幕上查看苏亚的手术状况。苏亚的名字显示在第四块屏幕上,手术状况一栏上显示“等候手术”。往下依次为:手术麻醉,手术中,手术结束,手术恢复。再后面病人就能出手术室。大厅广播不时地喊,某某病人家属,请到沟通室。宗平猜测,可能病人在手术中遇见问题,医生需要与家属沟通。大厅广播喊,某某病人家属,请到恢复室。宗平看见,不时地有病人家属朝恢复室那邊跑过去。

宗平找椅子坐下来。面对漫长的煎熬等待,宗平想找人说一说话。找谁呢?苏亚做手术,唯一能来的人是闺女。闺女现在还没有到。宗平掏手机给闺女打电话。宗平孤独无助,想听一听闺女说话的声音。宗平说,你妈已进手术室。闺女说,高铁刚过巢湖站,再有二十分钟就能到合肥南站。宗平说,手术室在门诊大楼五楼。闺女说,我知道了。

苏亚上一回住院一个月,闺女一次病房没去。不是闺女不愿去,是苏亚不让去。苏亚住在省立医院血液科。住这里的病人,大多数是白血病。苏亚不想让闺女看见这群病人面对死亡的一副悲惨现状,不想让闺女过早地知道生命的脆弱与死亡的强大。可以说,这群病人每一天都在跟死神做搏斗,每一刻都在死亡线上做挣扎。苏亚拒绝闺女去医院,宗平觉得有道理。就算宗平是一个男人。就算宗平活过大半生。在这样一种环境中,宗平都时刻感觉心理压抑受不了,时刻感觉各种死神窜来窜去地碰鼻子。

苏亚同病房有一个白血病女孩子,阜南县人,名叫黄莺莺。五年前,黄莺莺高考前查出白血病。先是在阜阳治疗,后转省立医院治疗,前后治疗一年,病情稳定下来。黄莺莺在家休养三年,第四年去县城华联超市上班。白血病病人的病情平稳期,有多长时间谁都不知道。就像埋藏在人体内的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随地都有引爆的危险。一旦复发,白血病病人就要进入新一轮治疗,就要面对新一轮死亡。平稳期越来越长,有的病人越来越淡忘,好像跟正常人没两样;有的病人越来越恐惧,不断地做检查,不断地找医生。黄莺莺是前者,不再口服任何药,不再定期做检查,只是在生活中遇见心仪的男孩子,偷偷地告诫自个儿不要太冲动,警醒自个儿体内是有炸弹的人。两个月前,黄莺莺上班路上与一辆三轮车相撞,胳膊出血受伤,去医院检查,血液出现异常,白血病复发。

黄莺莺的爸爸在县城郊区一所小学当老师。陪闺女来医院住院,手上提一大包自个儿吃的药。闺女生病,黄老师忧愁得生了不少病,工作也从县城中学调整到郊区小学。其目的就是工作量少一些,好照顾闺女看病。黄老师说他老婆是一个懦弱的女人,面对家庭降临的灾难,只有以泪洗面一条路。黄老师从来不让他老婆陪闺女看病,一副重担压在他一个人身上。黄老師满面沧桑,头发斑白,说上两句话,就要叹出一口气,是个早已被生活打败的人,是个不得不向命运低头的人。

黄莺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喜欢跟人说话,喜欢跟人聊天。黄莺莺说,我得白血病,就像得瘟疫,我家的亲戚朋友,不再与我家走动,我家的左邻右舍,老的少的都欺负我家。我要活命,就一家一家去借钱。我不怕邻居,谁敢欺负我家,我就跟谁去拼命。她自家盖的两层楼房,家里其他人住楼下,黄莺莺一个人住楼上。有一天早上,该下楼吃饭时,黄莺莺不下楼。她爸她妈在楼下喊,黄莺莺不搭理。黄莺莺一个人躺在楼上,无数次地想到死,无数次地想知道她死后她爸她妈会怎么样。这个早上,黄莺莺就想得到答案。黄莺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等候她爸她妈走上楼的这一刻。这一刻,黄莺莺将屏住呼吸,装成一个活着的死人……

下午三点十分,闺女赶到门诊五楼大厅。闺女问,我妈手术快结束了吗?宗平指一指屏幕说,你过去看一看。宗平等候一个小时,苏亚依旧在“手术中”。闺女说,我担心来晚了。宗平说,哪里会这么快。宗平和闺女在心态上不一样,一个担心手术慢,一个担心手术快。有闺女陪伴,宗平感觉心里的焦躁不安减轻一些。苏亚的胳膊怎样摔伤的,闺女不去追问,苏亚和宗平也不去说。苏亚和宗平不想让闺女掺和他俩吵架的事。就算闺女知道,她怎么表态?闺女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中,苏亚和宗平感觉连累闺女够多了,不想再多连累她。眼见快到四点,苏亚仍旧在“手术中”。宗平心里的焦躁不安开始加重。宗平担心苏亚在手术过程中是不是遇见其他问题?要是苏亚在手术过程中遇见其他问题,广播应该喊病人家属去沟通室呀?毕竟苏亚身上不只是胳膊骨折一种病。毕竟苏亚身上还有更严重的骨髓瘤。宗平问闺女,要不要找医生问一问?闺女说,医生在手术室里,你去找谁问?关键时,闺女比宗平清醒。闺女说,我看见屏幕上有一个病人上午十点就进去做手术,一直做到现在。宗平说,人家不是你妈这样的骨折手术。

大厅广播冷不防地喊“苏亚家属”。宗平陡然一紧张,没听清去哪里。去沟通室?苏亚手术真的遇见问题了?闺女说,广播喊去恢复室。宗平问,不会吧?屏幕上没显示你妈进入恢复室。正疑惑间,广播重新喊一遍:苏亚家属,请到恢复室。恢复室在哪里,宗平知道,闺女不知道。宗平带头往大厅前面跑,往恢复室跑。恢复室门开着,苏亚奄奄一息地躺在手术车上,左胳膊上裹不少纱布,外面重新固定上石膏夹板。闺女连喊两声“妈妈、妈妈”。苏亚象征性地点一点头,眼泪“哗啦”一下从眼角流出来。闺女问,妈妈你的胳膊疼不疼?苏亚小声地说,疼。

从昨天午夜十二时起,苏亚就没喝过一口水,嘴唇干起一层皮,说话像是张不开嘴。护工递过来一张单子,宗平签上名字,就把苏亚推出手术室。苏亚身上麻药没有完全消失,身体不能动弹。原路返回病房,宗平去隔壁喊来四五个病人家属,齐心协力地把苏亚架在病床上。

面对躺在病床上的苏亚,宗平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怨恨。是苏亚无中生有导致胳膊摔伤。是苏亚摔伤胳膊导致宗平原本不会有的焦躁不安。宗平一分钟都不想再待在病房里,一分钟都不想再面对手术后死人一般的苏亚。此时此刻,宗平想回一趟家,舒舒服服地洗个澡,舒舒服服地睡一觉。苏亚半清醒半混沌。宗平想回家跟闺女说。宗平说,我要回一趟家拿一床薄被子。宗平找了一条不是理由的理由。闺女有些意外说,我在这里看我妈,要回你回吧。宗平说,我昨天晚上冷得睡不着觉。闺女说,这两天气温低。宗平晚上看护苏亚,医院提供一张折叠床,一床破被子。床两尺半宽,被子确实不算厚。宗平说,我回家要等一会回来,我要洗一洗澡。闺女说,我在这里看我妈,你放心吧。宗平说,我身上脱下来的衣服要洗掉,也会耽误不少时间。闺女说,你换下来的衣服塞进洗衣机里,我回家洗。宗平坚持说,我自个儿洗。苏亚手术后六个小时不能进水进食,就算宗平回家,闺女一个人留在病房里伺候苏亚,一样没有多少事。

宗平逃跑似的离开病房,离开苏亚。就算宗平跟苏亚不吵架。就算苏亚不摔伤胳膊住院。有时候,宗平厌烦苏亚都厌烦得受不了。宗平躲在书房里看书写作,半天不出门,半天不跟苏亚说一句话。有时候,苏亚走进书房问宗平一件事,宗平言语像火药,一句话能把苏亚冲老远。苏亚生性敏感,察觉出宗平跟往常不一样。苏亚问,你就这么厌恶我这个人吗?宗平补救说,我写小说卡住了,想写写不下去。苏亚大人大量地说,今天我不想跟你吵架,你说我俩要是吵架怪谁呀?宗平咬紧牙关不再说一句话,恨不得把苏亚放进嘴里嚼碎了。

宗平回家坐公交车或打车。坐公交车要转一趟车,需要一个小时,车资两块钱。打车需要半个小时,车资二十五块钱。这一趟打车回家,宗平想节省时间,不想节省钱,快一点回家,快一点洗澡,快一点休息,让自个儿的情绪安定下来。天下起小雨,宗平手上没拿伞。宗平往雨里走,雨滴落在脖子里发凉,落在嘴里发苦。宗平站在路边淋雨等车,一辆一辆出租车从身边开过去。司机伸头问宗平打不打车?宗平淋雨不搭理。

苏亚住院第七天出院回家。

手术前三天吊水消炎观察,第四天拍一张左胳膊肘CT片。医生看一眼CT片说,手术情况不错,可以出院了。苏亚手术前三天就一个字:疼。疼得她彻夜难眠。疼得她大汗淋漓。疼得她生不如死。按理说,吃两片止疼药,就能够缓解疼痛。护士送来止疼片,苏亚不敢吃。宗平手机上网一查,哪种止疼药对肾脏功能都有影响。苏亚有骨髓瘤,最损害的就是肾脏功能,肌酐“噌噌噌”地上升180。前后吃药半年,肾脏功能恢复正常。苏亚忍住剧痛,不敢冒险吃止疼药。宗平去护士值班室,拿回两坨冰块。冰块包裹上毛巾,一里一外敷在胳膊上。有没有效果?只是一种心理安慰吧!

手术后六小时,可以喝水吃饭了。苏亚张嘴“咕咚咕咚”喝下一杯水。宗平问,想吃什么饭?苏亚摇头说,什么饭都不想吃。宗平说,不想吃也得吃。苏亚说,疼得我哪能吃下去?宗平说,现在我去街上买吃的,你吃剩下的我吃。苏亚一天没吃饭。宗平半天没吃饭。宗平回一趟家,就光洗個澡,换一身衣服,不想烧饭吃饭,躺在床上一分钟没睡着。在医院里,宗平心里厌烦苏亚;不在医院里,宗平心里惦记苏亚。毕竟苏亚刚做手术。毕竟苏亚是他老婆。宗平爬起床,打车回医院。闺女说,爸爸你回一趟家这么快呀?宗平说,你妈在医院里我不放心。宗平回医院,闺女回家。闺女回家住一晚,隔天早上要回公司。医院附近大街小巷都是小饭馆。宗平去那里端一碗米饭,端一份黑鱼汤。宗平听人说,骨伤患者喝黑鱼汤最补。苏亚勉强吃了半碗黑鱼汤泡米饭。剩下半碗米饭,宗平吃了下去。剩下的黑鱼汤,留苏亚接着喝。

手术第一天,苏亚的胳膊上插一根引导管,把伤口内的血水引导出来。二十四小时后,医生把引导管取出来。这个时候,宗平第一次看见苏亚做手术的胳膊。胳膊肘切开半尺长的一道伤口,伤口上缝合一排黑线。猛一眼看上去,像缝合上的一块劣质的皮革。最见效的止疼药是时间。第二天,苏亚的胳膊疼痛缓解下来。第三天,苏亚就能暂短地忘记胳膊的疼痛。第四天,苏亚带着伤痛的胳膊就能出院回家了。

医生交代说,出院一个月过来复查一遍,两个月再来复查一遍,手术一年后再做决定,钢板螺丝是保留在胳膊上,还是再做手术取出来。

宗平问医生,换纱布怎么换,拆线什么时间拆?医生说,中间隔四五天换一次纱布,半个月拆线。宗平问,换纱布拆线找省立医院的哪个科室?医生问,你家附近有没有社区医院?宗平说,有。医生说,去那里就可以。

苏亚问医生,我的胳膊功能能恢复到一个什么样子?医生说,功能恢复,主要看你康复锻炼情况,前一个月你的胳膊不要持重,以防再次骨伤。

苏亚出院回家,家务活全部交给宗平。宗平每天要拖地抹家具,上街买菜,回家烧饭,还要帮助苏亚康复胳膊,整天忙东忙西不歇闲。没时间看书,没时间写作。就算有时间,也是看书没心情,写作没心情。苏亚每天卧床休息的时间多,吃呀喝呀的时间多,再就是与朋友微信语音聊天的时间多。苏亚的手机没办流量套餐,走出家门,离开室内WLAN,手机网络就停断。苏亚住院前在朋友圈里发一条微信,说自个儿要外出旅游一个星期,在此期间谁有事就打电话和她联系。苏亚朋友圈里的朋友都是微信习惯了的,谁打电话谁花钱,就谁都不打电话给苏亚。苏亚出院回家,有人质疑苏亚,说现在哪里的酒店没有网络,你去旅游不耽误和我们微信联系呀。苏亚说,我旅游不喜欢分心。朋友说苏亚,现在你旅游回来了,发一组旅游照片我们看一看嘛!苏亚去年底跟宗平一块去了趟徽州黟县,玩了不少风景区。苏亚从手机里调出照片,每天发一组。西递选一组。木坑竹海选一组。塔川选一组。石林选一组。卢村选一组。屏山选一组。苏亚在微信上一连推送好几天。这样一来,苏亚摔伤胳膊住院一个礼拜,没有一个朋友知道这件事。

这一天,苏亚跟宗平说,我联系不上小蕾了。宗平没听明白,小蕾怎么会联系不上呢?苏亚说,我发语音聊天,小蕾不接;我发短信,小蕾不回。宗平半明白,半不明白,说那你打电话呀。苏亚说,我怎么能打电话?小蕾不接语音,不回信息,不是明摆着已经知道了吗?宗平问,已经知道什么呀?苏亚说,你写的那篇小说!宗平心里“咯噔”一响,心想这件事好像过去了,其实根本就没有过去。

宗平说,你不要瞎疑心,小蕾或许跟你一样旅游去了。

苏亚说,我是摔伤胳膊住院手术,小蕾才不会跟我一样。

宗平说,小蕾是真旅游,是去国外旅游。

苏亚说,就算小蕾去国外旅游,都是手机微信打开,走哪里发哪里的照片。

宗平说,要不我打电话问一问张千?要是小蕾知道这件事生气,张千肯定知道。

张千是宗平的学生,与小蕾走得近。小蕾要是知道这件事,肯定跟张千说。

苏亚说,你嫌这件事闹腾得还不够吗?

宗平只好不说话。

苏亚说,我就知道这件事不会不了了之,就算我摔断一只胳膊,老天爷都觉得对我惩罚得还不够。

宗平和苏亚新一轮争吵开始了。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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