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根本問題還是貧窮
2020-07-14鄭永年
鄭永年
李克強總理在5月28日舉行的“兩會”記者會上說:“中國是一個人口眾多的發展中國家,我們人均年可支配收入是3萬元(人民幣,下同),但是有6億中低收入及以下人群,他們平均每個月的收入也就1000元左右,1000元在一個中等城市可能租房都困難,現在又碰到疫情。疫情過後,民生為要。”
這一資料引起各界的熱烈討論,因為它簡單明瞭地揭示了中國這個已經是世界上第二大經濟體、人均國民所得達到1萬美元經濟體的另一面。
李克強這裡所說的可支配收入,指的是扣掉個人所得稅、私人轉移支付和各種社會保險費之後的收入,並且是以家庭為單位的,即包括勞動人口,老人、兒童等無收入人口在內的所有家庭人口。李克強的資料既有統計的支撐,也有抽樣調查資料的支撐。
據中國國家統計局所公佈的數字,2019年全國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是3萬零733元。同年,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是4萬2359元,月均大概是3500元。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是1萬6021元,月均大概是1300元。因此,農村居民的月均收入狀況,本身就已經接近“月入1000元”。貧困地區農民的收入更低。2019年貧困地區農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萬1567元,月均收入大概為966元,低於“月收入1000元”。
北京師範大學中國收入分配研究院課題組,在2019年分層線性隨機抽取了7萬個代表性樣本所作調查顯示,中國有39.1%的人口月收入低於1000元,換算成人口數為5.47億人;而月收入在1000元至1090元的人口為5250萬人,月收入1090元以下的總人口為6億人,占全國人口比重為42.85%。這與李克強所說月收入約1000元以下的人口規模達到6億人吻合。
北師大的調查報告也顯示,在這6億人中,有546萬人收入為零,有2.2億人月收入在500元以下,有4.2億人月收入低於800元,有5.5億人月收入低於1000元,有6億人月收入低於1090元。若以1090元至2000元作為中低收入者的標準,則該群體人口達到3.64億。也就是說,中國月收入低於2000元的人數達到9.64億。
調查發現,這6億人中,來自農村的比率高達75.6%,分佈在中部和西部的比重為36.2%和34.8%;平均受教育年限為9.05年,處於剛剛完成義務教育的階段,其中小學及以下的比重為43.7%,文盲的比率占9.6%;非勞動力占比最高為37.1%,自我雇傭者占比達到很高的18.0%,而工資就業者占比僅為37.4%,明顯低於其他收入群體。
概括地說,這6億人的典型特徵是,絕大部分都在農村,主要分佈在中西部地區,家庭人口規模龐大,老人和小孩的人口負擔重,是小學和文盲教育程度的比例相當高,大部分是自雇就業、家庭就業或失業,或乾脆退出了勞動力市場。
無論是統計資料還是北師大的抽樣調查,結果其實都是人們可以觀察到的現象,也和人們的常識相一致。近來“地攤經濟”發達起來,就說明了一個很大的問題。疫情對社會底層的打擊,僅僅是地攤經濟復蘇的其中一個原因。地攤經濟並非人們所嘲諷的那樣,也不是人們天生愛好擺地攤,而是為實際生活所迫。
中國中產階層仍薄弱
改革開放以來,儘管中國促成了8億多人口脫離貧困,為世界經濟史上的奇跡;但人們必須意識到,這裡所說的貧困僅僅是絕對意義上的貧困。脫離了絕對貧困狀態並不是說沒有貧困了,很多人不僅仍然長期處於相對貧困狀態,而且會返回絕對貧困狀態。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中共十八大以來,中國政府把精準扶貧置於頭等政策議程。
中國的這一國情實際上不難觀察到。不用和發達的歐美國家作比較,僅僅和東亞經濟體比較一下,就很容易看出來。日本和亞洲“四小龍”(韓國、新加坡、中國的香港和臺灣),在經濟起飛之後的20多年時間裡,不僅實現了高速經濟增長,而且造就了一個龐大的中產階層,使得中產階層達到60%至70%。中國則不同,儘管也實現了高速增長,但在改革開放40多年之後,中產階層還是不到30%。
為什麼這麼多人會對這一基本國情感到吃驚呢?至少有如下幾個原因。
在社會層面,現在的中國是典型的商業社會,優勝劣汰,賺貧愛富。儘管衡量一個國家是否偉大,要看這個國家有多少人脫離了貧窮,而不是看這個國家培養了多少富人,但社會的關切點仍然在富人。
在知識層面,學者多為資本經濟學家或資本社會科學家,為財富說話。儘管經濟學家為財富說話是普世現象,但從來沒有像中國的經濟學家那樣圍繞財富轉。前總理溫家寶曾經抱怨中國沒有窮人經濟學家。然而,這是基本事實,為窮人說話無利可圖。同時,儘管中國有8億人口脫離貧困,但沒有經濟學家或社會科學家能夠把此現象說清楚。
在政治層面,最近這些年的民族主義,和改革開放之後的民族主義具有了不同的性質。中國因為落後而改革開放,通過向發達國家學習而追求富強。進入新世紀以來,民族主義開始轉變為基於對國家崛起的自豪感之上,這種情緒在年輕一代中更為強烈。儘管這種民族主義或愛國主義是自發的,但走過頭了就造成一個不好的後果,只能說國家“好”的一面,而不能說“壞”的一面,只能顯富,不能說窮。“基尼係數”“收入差異”和“社會分化”等經常成為敏感的概念。很多學者也迎合這股“民意”,過度吹噓國家的成就,而不談甚至掩蓋國家所存在的問題。
實際上,顯富擺富也造成國際社會對中國的錯誤認知。因為民族主義隨著財富的增長而高漲,西方強硬派便把此作為“中國威脅論”的依據。
中國這一國情的長期存在,可以從中國經濟增長方式來理解。和東亞經濟體比較,中國的經濟增長有幾個顯著的特點。
第一,不公平增長。日本和亞洲“四小龍”的增長顯現出公平增長,這些經濟體所取得的公平性,是世界經濟史上少有的。這也是這些社會中產階層比較龐大的原因。不同經濟體通過不同的方法培養了中產階層,例如日本的終身雇傭制和收入倍增計畫,臺灣和香港發達的中小型企業,新加坡的公共住房政策等。這些經濟體在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之後,才開始出現比較嚴峻的收入差異現象。
中國則不然。早期農村改革和城市改革,呈現公平增長。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後,經濟增速,但收入差異越來越大。這是世界普遍現象,中國也不例外。這一波全球化創造了巨量的財富,但財富的大部分到了少數人手中。在西方,中產社會演變成富豪社會。中國儘管沒有產生西方那樣的富豪社會,但情況也異常嚴峻。
第二,無論是中產階層的地位,還是脫離貧困的人口,社會制度的基礎都不足。在任何社會,社會制度基礎建立在醫療(公共衛生)、教育和公共住房等社會公共品的供給上。中國在這些社會公共品領域,不僅沒有足夠的制度建設,反而遭到破壞。1990年代末開始醫療領域的產業化和商業化;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之後,教育產業化;世界金融危機後的房地產產業化。結果,形成了人們所說的新“三座大山”。如果中產的標準主要體現在經濟上,保障中產地位的便是這些社會公共品。再者,如果沒有這些社會公共品,窮人脫貧永遠沒有制度保障。
第三,技術創造動能足,但實際能力不足。科學和技術創新基本上是一個中產階層現象,因為一方面,在滿足了基本生活所需後,人們才有精力去充實創新;另一方面,創新具有風險,中產階層以上的群體才能負擔創新的風險。中國的"創新"基本上還停留在管理經營模式,或者技術應用方面的創新,原創技術創新少之又少。
中國須追求公平增長
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可說是一部悲壯的脫離貧困、追求富強的歷史。其實,這也是近代以來的歷史主題。中國最終選擇了社會主義道路,因為人們相信較之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能更有效達成多數人的富裕。有鑒於改革開放之前“貧窮社會主義”的局面,鄧小平提出了“致富光榮”“讓一部分人先富裕起來,走集體致富的道路”。鄧小平已經確立日後中國改革開放的兩個主題——發展和公平。
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不可避免地會造成貧富分化。在新千禧年的頭十年,中國經濟因為此前的市場化導向的改革,和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等因素而實現了高速增長,但社會的分化及後果也不斷顯現出來。中國政府開始轉向社會建設。中共十六大就提出了“和諧社會”和“科學發展觀”的理念。儘管經濟增長是硬道理,但人們必須問“什麼樣的增長”。不是所有形式的增長都有利於社會,中國要追求的是公平的增長。
中共十八大以來,中國政府把社會公平的問題提到了最高議事日程上。在過去很多年裡,政府動員和投入大量人財物力,大力推進精準扶貧,促成每年1000萬人口脫離貧困。
中國的領導層對中國的國情是高度清醒的,歷屆領導人都堅持兩個基本判斷,即在內部,中國會長期處於“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在外部,中國會長期屬於“發展中國家”。
在世界範圍內,今天社會底層所面臨的嚴峻局勢,怎麼也不會高估。疫情對社會各個階層都造成了衝擊,但受衝擊最大的還是社會底層。美國種族問題引發的全國暴力,儘管表面上是種族問題,但本質上是階層或階級的問題。黑人如果不能改變其階層或階級上的位置,種族問題還是會不斷爆發。
中國必須引以為戒。正如前面所討論的,中國社會的底層依然龐大,社會依然脆弱,經不起危機折騰;而本來就不很大的中產階層,又缺失足夠的制度基礎。
中共十九大前後通過制度改革,鞏固了執政黨的領導地位,現在再次轉向改革開放。中共中央、國務院5月11日頒發了《關於新時代加快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意見》,此前4月19日已經頒發《關於構建更加完善的要素市場化配置體制機制的意見》。這些都是深化市場化改革的信號,是繼十八屆三中全會制定的《關於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之後的綱領性改革文件。
在法律層面,全國人大剛剛通過了人們期待已久的《民法典》,這是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建設法治國家之後最重要的法律成果。在開放方面,繼早先的一系列開放政策之後,“兩會”期間通過了《海南自由貿易港總體方案》,並且開始了《海南自由貿易港法》立法相關工作。這些比開放政策又進了一大步,即要用法律的形式來保障開放政策,使得國家的開放性不以政治意志為轉移。
在當代,無論是西方的經驗還是亞洲經濟體的經驗都表明,在社會的中產階層沒有達到60%至70%之前,社會穩定就沒有堅實的經濟基礎,即古人所說的“有恆產者有恒心”。不過,即使在達到60%至70%之後,改革仍然不能止步。美國(和西方)今天所面臨的民粹主義崛起,就是中產階層不斷縮小的問題。
外部的強大也取決於一個強大的內部中產階層。所有發達國家的強大,在於其中產階層的龐大,因為中產階層是消費社會的代名詞。
如果鄧小平還活著,他肯定會謙虛地說,中國還沒有解決好“發展”和“公平”這兩個主要問題,即既沒有解決好做大蛋糕的問題,也沒有解決好分配蛋糕的問題。
現在,改革已經再出發,但離一個富裕公平社會的路途依然遙遠。基於貧窮人口依然占多數這一國情,人們只能訴諸於行動,而沒有任何驕傲懈怠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