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貌日新:广东花鸟画发展概观
2020-07-14
(广州画院,广东广州 510006)
清代以来,广东画坛有两个特别有趣的现象:一是名手辈出的绘画世家代不乏见,比如顺德张锦芳家族、龙迪猷家族、黄丹书家族;二是同姓并称的著名画家经常出现,比如山水画家“南海二谢”(谢兰生、谢观生)、人物画家“顺德二苏”(苏六朋、苏仁山)、花鸟画家“番禺二居”(居巢、居廉)、外销画家“南海二关”(关乔昌、关联昌)。这凸显出绘画在清代已经广泛进入到广东的士绅、文人、商贾乃至底层民众的日常生活当中。因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清末民初有那么多的广东人专习绘事甚至出国学习绘画,并造就了“开平二司徒”(司徒奇、司徒乔)以及“番禺二高”(高剑父、高奇峰),涌现出李铁夫、郑锦、关良、林风眠等一大批影响近代中国艺术史进程的优秀画家。
实际上,以通常意义上的绘画史,即画家及其作品的发展历史来衡量,广东绘画的历史比国内不少地方都要迟滞很多。最早见诸史料记载的广东画家,是晚唐僖宗时期的山水画家张询。不少学者把广东绘画历史的落后归因于岭南僻处海隅以及潮湿多雨的自然气候。一般来说,地理位置的偏远使得信息闭塞,势必与中原地区缺乏交流的频度,使岭南画家在全国艺术圈的话语权缺失,也不利于本土艺术家在外扬名。另一方面,广东的亚热带海洋性气候条件,对绢本、纸本绘画作品的长久保存极为不利,也会妨碍历代绘画精品的流布衍播。这些客观因素虽然能够部分解释广东画家在全国长期沉寂的原因,但显然没办法说明白为什么广东画家在明代以前就连本土文献都缺乏记载。如果回顾一下2200多年前南越王赵佗把中原文化带入岭南的史实,再对照一下广东历代文化名人,如张九龄、六祖慧能、陈白沙等人,以及省外入粤的名人,如葛洪、韩愈、李德裕、苏东坡、米芾等人在中国思想史、艺术史上显赫的地位和影响力,就会对广东绘画这种默默无闻和严重滞后的现象感到匪夷所思。
从目前资料看,广东花鸟画早于其他画种从沉寂中复兴。现存最早的广东花鸟画家作品,是广东省博物馆和广州艺术博物院收藏的三件明代广东籍宫廷画家林良的《松鹤图轴》《双鹰图轴》(见图1)和《秋树聚禽图》。林良(约1428-1494)是中国大写意花鸟画历史上的重镇,也是最广为人知的古代广东画家,在当时就有“林良吕纪,天下无比”的画谚。从他开始,岭南的绘画史逐渐热闹了起来。明清易代之际,随着南明永历王朝南迁,大批文人避乱入粤,播下了后来广东绘画全面兴盛的重要种子。
图1 明代林良《双鹰图轴》166x105cm广东省博物馆藏
相对中国的其他地区而言,岭南在地理上背山面海,是一个多民族聚居地区,远离中央政治中心,历史上多次迎来外地族群迁入,又具有悠久的移民历史和商业历史。这些特点,在漫长的历史演变中,已经把岭南文化造就成为一种感性自然的原生型文化,一种包容性的多元移民文化,一种开放的海洋文化,同时又是一种务实的商业文化、享乐的市民文化和直观的世俗文化。这种文化,造就了岭南人明显区别于中国其他地区族群的特殊岭南气质,即平等意识、平民意识和开拓意识。与京津地区相比,岭南不太热衷政治;与江浙地区相比,岭南不太讲究形式;与西北地区相比,岭南不太安于现状;与东北地区相比,岭南讲究策略;与西南地区相比,岭南讲究效率。梁启超曾经比较过沿海与内陆各自的生存环境对其居民文化精神的影响之后认为,濒海能激发人进取之雄心,陆居者以怀土之故而受累。而我根据多年的观察和体会,认为岭南文化的这些特点,造就了岭南人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屈不挠的拓殖精神。
从十七世纪晚期设立十三行(约1685年)开始计算,到1843年根据《南京条约》与厦门、福州、宁波、上海同批开放成为对外通商口岸,作为清代闭关锁国时期唯一对外窗口的广州,已经比全国其他城市提早开放近160年。同时,作为国内华侨史最长、华侨最多的省份(目前三千余万海外华侨,粤籍约占七成),广东有组织、有规模向外国输出劳工(即华工)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十八世纪中叶。历史书上习惯把林则徐(1785-1850)称为“最早睁眼看世界的中国人”,其实,即使撇开利玛窦(意大利,1552-1610)十六世纪末率先在广东肇庆和韶关分别建立两个传教驻地这段历史不讲,最早睁眼看世界的,也应该是那些因各种原因踏出国门提供劳务输出的“华工”。虽然个体华工的视野是狭窄的,但作为华工最集中输出地的广东,则无疑汇集了各个劳务所在国的各类资讯。散布在全球很多国家与地区的广东华工,为广东人出国工作与留学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使得广东占据了中国近代史上的很多与出国有关的第一:第一位美国留学生容闳(1828-1912),来自广东珠海;第一位出国教授中国文学的潘飞声(1858-1934),来自广州;第一位出国学习西画的李铁夫(1869-1952),来自广东鹤山;第一位入选日本帝展(当时日本最高级别的美术展览,帝国美术院展览的简称)的郑锦(1883-1959),来自广东中山;第一位举办个人画展的高剑父(1879-1951),来自广州。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近代广东之所以能够成为一间“伟人制造工厂”,离不开千百万广东华工以血泪打拼下来的出国与留学机会。
二十世纪初叶,以注重写生的花鸟画为特色的岭南画派,源自居廉而吸收了西洋与东洋画的技法,开启了百年来广东花鸟画兴盛的热潮。从现存作品我们可以看出,远绍徐崇嗣,近师恽寿平、宋宝光、孟丽堂的居廉(1828-1904),除了入画的品种繁多,在撞水、撞粉技法上有了突破之外,其构图和造型特点与擅长花鸟的粤籍前辈画家,比如谢观生、吕材等人相比,并没有多少明显的区别。在中日“甲午海战”之后,中国知识分子阶层革新求变的呼声日渐深入人心,出国留学的热潮兴起。居廉的学生高剑父(1879-1951)、高奇峰(1889-1933)、陈树人(1884-1948)先后到日本求学,提出“艺术革命”的口号,借鉴东洋画法,翻开了中国画改革的新篇章。一百多年后,当我们回过头来重新审视“二高一陈”的历史功绩的时候,才越发掂量出岭南画派革新精神在那个时代的可贵之处。实际上,曾与高剑父产生过剧烈思想分歧的广东国画研究会,里面的花鸟画家也是好手云集,而他们唯独缺少的正是这种可贵的革新精神。
新中国成立以来,随着学画人群的知识背景、美术教育模式、作品功能定位、参考资料等因素的巨变,中国花鸟画也经历了一个从相对沉寂到改革开放之后迅速蓬勃发展的剧烈波动过程。新中国成立之初,花鸟画因为反映社会现实能力较弱而长期受到压制,一直到全面恢复高考之后,美术院校的教育才逐步走上正轨。改革开放以来,广东在经济快速发展的同时,美术人才的培养也取得长足进步。岭南地区气候炎热,潮湿多雨,四季常绿,花鸟品种繁多,为花鸟画的兴盛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广东人勇于革新的精神,也很好地表现在花鸟画的创新上。当今的岭南花鸟画,无论是画家人数还是风格的多样性,均呈现出本土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异彩纷呈的局面。据粗略统计,四十多年来,广州美术学院培养出的花鸟画专业本科和研究生超过五百人,再加上赴省外学习花鸟画的学生回乡,省外的花鸟画家入粤,这些画家撒播到各地各单位,又培养了一大批的学生,使广东花鸟画的创作队伍空前壮大。不过,庞大的创作队伍也产生激烈的竞争局面,其中一些人善于思考而且异常勤奋,他们在夹缝中找到自己切入点,形成与众不同的鲜明特色。这些已经冒尖、突围的画家,受到广东本土画坛重点关注的有三四十位,进入全国画坛也超过十位。今日的岭南花鸟画坛,既有海上画派的余绪,比如林丰俗(见图2)、郭莽园、方土,也有岭南画派的衍播,比如王玉珏、陈永锵;既有院体工笔画的重光,比如周彦生、苏百钧(见图3)、方楚雄,又有文人画传统的承续,比如王子武、李伟铭;既有对东洋重彩的熏习,比如万小宁、陈文光,又有对西洋构成的借鉴,比如尚涛(见图4)、陈新华(见图5)、林若熹。尤其令人感佩的是,岭南花鸟画坛老中青三代人均继承了前辈画家的革新精神,求新求变的意识非常强烈,使整个画坛呈现出“新”机盎然的局面。当前,中青年的岭南花鸟画家,比如陈少珊、周正良(见图6)、郑阿湃、郭子良、林蓝、许晓彬、许敦平等人在全国也有一定的影响,更年轻一些的杜宁、罗玉鑫、许隽协、曾春平、李夏夏、冯剑平等人也开始受到全国关注。
图3 苏百钧 《鸟巢系列·松鹤图》 220×150cm 纸本设色 2009年
图4 尚涛 《大器》 180cmX120cm 纸本设色 1994年
图5 陈新华 《吼狮》 68X68cm 纸本设色 1995年
图6 周正良 《玉兰图》 70x38cm 中国画 2013年
从以上的陈述我们不难感受到,岭南花鸟画坛不少老一辈画家虽得名甚早,而晚香犹烈;不少中青年画家则匠心独运,而功底厚实。今日之岭南花鸟画坛,花团锦簇,生机勃勃,品貌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