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替下等人物奚十一辩白
2020-07-14李明
李 明
(郑州大学生态与环境学院,河南郑州 450001)
《品花宝鉴》是我国近代狭邪小说的滥觞之作,作者陈森熟悉梨园生活,所写人物也带有脸谱化的特征,书中人物正邪两立,情之正者像梅子玉、杜琴言这样的名士名旦,用情守礼,洁身自好,情之淫者像奚十一、潘其观这样的商贾市井、纨绔子弟,狭邪淫荡,贪财好利。作者陈森故意使两派人物对立起来,除了身不由己的优伶,两派人物没有什么交集,井水不犯河水。陈森在描写这些下等人物时意欲凸显其性情之淫,语言之俗,情文之伪,以此反衬上等人物的品行端方,重情守礼。为此,探析下等人物奚十一人性情欲的复杂层面有助于丰富对《品花宝鉴》下等人物形象研究的贫乏。
书中表现较多的下等人物有奚十一、魏聘才、潘其观、唐和尚、黑相公等,这些人是一路的朋友,书中所有狭邪、淫荡、秽亵诸琐屑事皆是由此等人物做出。这些人是陈森刻意安排给上等人物作陪衬的,其中受误解最深的就是面容青黑、身材魁梧的广东大汉奚十一了,作者下笔就不留甚么情,给了最为残酷的结局,断了淫贼班头的淫根,春蚕如死,再不能起性。
奚十一是陈森笔下最丰富可感的人物,未见其人先闻其事,通过第三回到第二十七回之前的大量铺垫,早已活在各色人物的耳闻目见中了。奚十一家里开洋行、卖洋货,带了十几万银子进京,买这样,买那样,店家虚开五六倍的价钱,他也照数全给,断不肯短少,众人只当他浪花浪费,其实他心上存着一个主意:“在京耽搁不过一年半载,选到了,就要出京,不闹个淋漓尽致,也叫人看不起,不像个公子官儿。”[1]据黑相公二喜说道:“他一进京先认识登春班春兰,就天天把春兰放在屋里,衣裳、金镯子、热车等类,就不用讲了。春兰的戏最多的,他于春兰每一出戏,做十几副行头,首饰都是金的,只怕就要值万把银子。春兰的师傅故意把春兰叫回,呕他赚他,零零碎碎,又花得不少。后来替春兰出师,又花了五千吊,春兰就跟了他,天天一炕吹烟,一桌吃饭。譬如这一样菜,春兰尝一尝说咸了,或是淡了,他就连碗砸了。几百吊钱做件皮褂子,春兰说:‘风毛出得不好,我不要。’他瞧一瞧真不好,顺手一撕,撕做几块,再做好的。”同样是为中意的相公散尽千金,陈森以为,文而且儒的公子班头华星北、徐子云是“只有爱惜之心,却无亵狎之念”,俗并且涉及淫欲的奚十一却是“尽填在粪窖里”“标也标得无趣”。当时,士人阶层霸权,掌握着有利话语权,而“文化知识和美学鉴赏力——有这种能力就能把可能会被当成粗俗的夸富而加以摒弃的行为,转化成一种优雅品味的展示——把真正的才子与暴发户区别开来”[2],士人以品花来美化自己的狎优行为,本质上和奚十一态度一致——没把相公当成真正意义上的人[3]。在乾嘉时期,相公与妓无异,奚十一花钱嫖相公合情合理,而他之所以受到包括陈森在内的士人阶层的大加鞭挞,是因为他没有和士人阶层统一审美。“视钱财为性命,以衣服作交情”的黑相公偏离儒家传统道德规范,为士人所不齿,而奚十一宠爱黑相公,自然为士人贬斥。上等人物之一的田春航先时也因为宠爱黑相公而被名士们排挤,后来收束了自身行为,与名士们统一审美才真正被名士们接纳。按照社会学家萨姆纳在《社会风俗》一书中阐释的关于文化相对主义的观点:“每一种文化体系中的成员都认为自己的道德观点是正确的、合适的,甚至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把不同的观点看做是错误的、疯狂的,甚至是邪恶的。”[4]奚十一只是不像士人代表陈森期待的那样克制情欲,反而性欲勃勃,故而为陈森所鄙弃,将其列为下等人物,其实,奚十一的狎优行为在当时那个环境是无可厚非的,奚十一唯一“做错”的,就是没有陈森所期待的理想士人气质。
正统思想认为对奚十一淫欲的露骨描写离经叛道,是其人性中的败笔,而从人本主义出发,其实不然,反而因为情欲的自然发泄,符合生活逻辑,而使这个人物充满烟火气息,更加真实。反观名士名旦之间戛然而止的情欲冲动,是人性中情与欲心理上的阉割,使人物情感如断线珍珠,柔情蜜意硬生生转折成了道义之交,似清高而实伪[5]。
根据马斯洛早期关于支配情绪、支配行为和支配地位的研究,性是对支配-服从关系的一种展现,这就解释了相公只能沦为弱势的“被插入方”,而奚十一凭依其强势地位,可以率性地用性行为进行威吓、支配相公的合理性。第二十九回二喜介绍奚十一名动燕城的“西洋木桶事件”,说那冤桶中间有层板儿,他拿些金银锞子或者翡翠玩意等类引诱人去看那桶子,待到那人把手伸进去捡宝贝,他就启动桶里面的机关,让那人的手再退不出来,鞠着身子,“他就不问你愿不愿,就硬弄起来。要他兴尽了才放你”。本来,这件事情在民间是被默许的,在相公行里这就是买卖上的事,行情如此,只是后来他招惹了达官贵人相中的红相公李玉林和琪官,徐子云出面,这件事情才闹到场面上来,与之相应,奚十一如若没有得罪士人阶级,就不会受到谴责。
陈森自述“所言之情”,皆其“意中欲发之情”,“私揣世间狭邪、淫荡、秽亵之事”,既体现了他对人欲的肯定,又体现了其性心理上的好奇与羞怯,通过批判、惩戒奚十一的狎优行为保留住了儒士的尊严,打破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上等人物对狎优的不切实际的狂热幻想。一定程度上,奚十一是陈森笔下的炮灰角色,是时代审美心理的牺牲品,所谓“好色不淫”的审美标准不过是用下等人物直白的支配性行为掩饰上等人物隐晦的支配性行为,对异己进行道德制高点的强权和性行为统治。
奚十一的人生,是享乐的人生,是马斯洛“自我实现者”的典型。细读文本,从另一面重新审视这个“了不起的”人物,会发现相比于上等人物清一色的清丽脱俗,奚十一在生活的许多细节上表现出了人性中的丰满层次,显出许多好处。
其一好处就是对现实有着深刻的洞察力。第一就是对自己有着清晰明确的认知,因而给自己立了个“混世魔王”的人设,花闲钱在相公行里喝几杯快乐酒也能名利双收。第二就是对人情人性有着丰富的经验,两件事具有代表性,事一,家里的老篾片姬亮轩一味地胡劝他去拉拢世叔华星北、徐子云,奚十一不肯去,“我们东家也常提起,说华公子是他的世叔,华公爷是我老东家提台老大人的老师。有这么一个好世交,我们东家竟不拉拢。小弟是常劝他去走走。东家说,这是从前在军营保举的老师,那时华公子还小,说起来也未必知道,所以不肯去。就是现在那位徐中堂,做两广总督的,也是老师在军营同拜的,如今只有二少爷在京里。我前日在街上看见他,坐着辆飞沿后挡车,有七八匹马跟著,相貌很体面,我看他将来也要做督抚的。我们东家也是不肯去,不知道什么脾气。”奚十一自己心里却明白得很,正邪不两立,去了也是白搭,因为在面对现实时能够采取客观的态度,而不是按照自己的主观需要、欲望或防御去歪曲现实,因此能够有效地预见这两号异路亲戚不可巴结。事二,第五十八回奚家破产后,潘其观翻脸不认人,落井下石,日日催账,把奚十一逼得个告贷无门,奚十一知道这是“人情势利如此”,只是可叹这个交情,但和张仲雨、唐和尚等朋友仍保持哥俩好的情谊,不受影响。
其二好处是悦纳自己、他人和周围世界。也有两个代表性事件,第一是生活琐事上富有幽默感,第三十八回写道:“即到菊花房里,听得唧唎唎的一声。举眼看时,原来菊花在净桶上解手,见了奚十一,便笑了一笑。奚十一道:‘怪不得香气熏人,我当著外头开沟呢。’”一个玩笑就逗乐了菊花,巧妙地化解了尴尬。第二是在生活风暴过境后迅速接纳自己,保持良好的心态,不为困窘击倒。第四十回得月和卓天香生毒气、毒疮,奚十一和他们闹了一回后,两毒齐发,那个子孙桩就烂掉了,“还是唐和尚知道了,用了上好的至宝丹敷了,才把那个子孙桩留了一寸有余。后来收了功,没头没脑,肉小皮宽,不知像个什么东西,要行房时,料想也不能了”,奚十一三十刚出头,况且内有美妾,外有娈童,此番劫难直接就断了他的命根子,于任何男人都是致命打击,何况奚十一最嗜好床笫之事,但奚十一没有因此一蹶不振,休养一个月后,一边去谢唐和尚的救命之恩,一边想法子修治病根,见了得月也不胡搅蛮缠、施展报复,第四十八回写道:“一日,要到宏济寺去谢唐和尚,封了五十两银子……奚十一也不理会,到寺中见了得月,有些恨上心来,把他肩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得月嚷道:‘做什么使劲地拧我?’奚十一笑道:‘你害得我好苦,病了一个多月不算,把那子孙桩也锯掉了半截,教我做了个废人,我好不恨你。’得月把眼狠狠地瞅了他一下,冷笑了一声,道:‘你不知哪里沾了来,倒来怨我,我好好儿的有什么,你只要看我的师父——’说到此,住了口。奚十一坐了,拉他在身边,问道:‘你师父那里去了?’得月道:‘在间壁庄子上。方才有个杨八爷请他去说话,就回来的。’奚十一又与得月顽笑一会”,足见奚十一心里门儿清,不是心胸宽广如海不能如此。
其三好处是具有真切的社会感情与人际关系,奚十一与任何人交往坦率认真,第一是同情怜悯有过交情的剃头匠,第四十回卓天香和翠官被人讹了钱,卓天香遇魏聘才不到,撞上了奚十一,奚十一看见卓天香沾得一身土,一连串地关切询问:“你方才从何处来,沾得一身土?”“你要多少钱使?”“什么事这样要紧?”“翠官被什么人讹的?”卓天香转而求奚十一赏钱,“奚十一道: ‘这有什么要紧,横竖明日才还他。他们坐一坐,到潘三爷铺子里开张票子就是了。’天香道了谢,便与奚十一在一处坐著闲谈。”第二是对朋友坦诚相待,一是朋友恩不能忘,第四十七回奚十一包了五十两银子去谢唐和尚的救命之恩,“只见唐和尚醉醺醺的回来,见了奚十一,满面春风的道:‘恭喜,恭喜,如今是大好了。’奚十一笑道:‘多谢,多谢,还亏了你,虽然如今做了歪脖子的老短,到底还留得一半。若用了那人的药,定然弄到斩草除根,净了身了。我也没有什么谢你,这一点东西算还你的药本罢。’说罢,作了一个揖,从英官手里接过来,双手送上。唐和尚连忙地推辞,道:‘这如何使得?咱们弟兄怎样的交情,你竟把我当作外人看待,送起谢仪来,快请收回。’奚十一道:‘你莫非嫌少么?’唐和尚连忙陪笑道:‘岂有此理。’双手只管推来。奚十一道:‘唐大哥,你不用这样,咱们交情原不在这上头。但你那八宝丹是个贵重丹药,也花了钱才配成,不是几个钱买来的。如今你不收,倒使我为难了。’唐和尚还要推辞,奚十一决要他收,只得收了。”外人只当他们这些下等人物没有情义可言,可患难之时最见真情,这一番对话明明白白显出了二人之间的情深义重和善良秉性。二是朋友妻不可欺,玉天仙原是伺候过他的妓女,后来从良嫁了魏聘才,魏聘才捐了分发将要出京时,白菊花请玉天仙来家里饯行,奚十一讲义气地避嫌,比之躲在窗内看得 “筋酥骨软,口内流涎”的姬亮轩,实在算是知礼守礼的正人君子。第三是爱情上美满,奚十一和白菊花从相识、相爱到相伴,无论是最初老鸨在中间挑唆,还是最后生活变得困顿,二人始终不离不弃,真情流露,回回奚十一经历苦难,回回白菊花为他流泪。二人因为和谐的性生活联系在一起,也因为兴趣相投而情周意匝、生活圆融,“奚十一忽从怀中摸出个纸包看看,重又揣好了。菊花问是什么东西,奚十一道:‘宝贝。’菊花道:‘给我瞧瞧。’奚十一道:‘停一停,用的时候给你瞧。’菊花笑嘻嘻的一咕噜爬了过来,伏在奚十一身上,在怀里掏了出来,解开一看,是几条白绫带子,便道:‘呸!这个宝贝用也用了几十条了,不见得什么稀奇,现在还有几条存着呢。’奚十一道:‘这个另是一种,你不信,少顷试试就知道好了。那个是两吊钱一条,这个是二两四钱银子一条呢。他说用得省可用一月,用得费也可二十天。’菊花笑道:‘一月用一回就可一年了。’奚十一笑道:‘大约与你用不过十天也就算了。’”马斯洛指出,幸福的婚姻需要丈夫和妻子持有强弱程度差不多的支配情绪,这样他们才会感到性生活比较和谐。白菊花恰是不裹脚的女中豪杰,人又极风骚极大胆,千里寻情夫寻不到,索性做了娼妓,与奚十一情投意合,一炕吃烟,一炕睡觉,没有合不来的。奚十一也十分珍视这段感情,自从娶了白菊花,就没再去嫖过其他娼妓;白菊花生病了心里不忍去招惹她;即使后来破产了,对外欠债了,白菊花想要的上好花袖也一定要去买来,没有推辞。
俗话说:“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笔者看来,抛去封建道德偏见,从人本主义重新解读,奚十一未尝不是马斯洛“自我实现者”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