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蜀派对岑参巴蜀诗的接受*
2020-07-14毛欣然
毛欣然
(四川大学锦城学院,四川成都 611731)
岑参之于四川文人,最被关注的不是其边塞诗而是山水诗。岑参号岑嘉州,因为岑参曾任嘉州刺史,他在四川所写的山水诗清丽俊逸,十分有影响力。乌尤寺住持传度大师编《乌尤山诗》集,即以岑嘉州作为排序第一的作者。由此可见,清末民初蜀人眼中,岑参是描写巴山蜀水的第一人。而清末民初的巴蜀诗人民亦十分善于书写山水诗。这些人被汪辟疆称为西蜀诗。
西蜀派中愧士赵熙是摹写蜀中山水的高手,赵熙诗中的蜀中山水是多姿多彩、颜色绚烂的,时而如瑶池仙姬,时而如厚德高僧。既有明快、幽微、古雅、幽默又有恐怖与落寞。峨眉山是佛教圣地,所以香宋描写宝塔、僧佛时常带禅意。
平铺直叙不是诗,“语不惊人死不休”,各种不同寻常的描写才会有诗意。“岭上云归去,高僧亦返庵。残钟恋清碧,野笋供伽蓝。”(《会福寺》)[1]云归去了,高僧也返庵了,只有残钟留恋着清碧的山水,迟迟不肯离去。描写傍晚钟声余音袅袅,不写诗人听了动情,写钟声不愿意离去,反衬出景色的迷人与诗人的徘徊。“石瓶红叶煮山秋”(《咒泉》)在中秋红叶中游赏从千年前流淌到如今的钟乳,诗人用石瓶咒泉煮什么呢?煮的竟然是山秋!秋亦能煮。现实中的秋自然不能煮,诗中却可以。千年、钟乳、夜色、石瓶、红叶所共同熬煮的山秋是悠久的、神秘的、迷人的。“苍山貌太古,白水洗高空”(《九十九倒拐》)[2]形容天空之高,有如白水所洗。这种描写出其不意,超乎想象,却又画面感强烈。这种“惊人”的描写是对岑参山水“奇丽”风格的继承。
赵熙的巴蜀山水诗与岑参的风格不同。岑参是异乡人来到蜀中,所以途中所见皆是新奇。《入剑门作寄杜杨二郎中》“云飞不到顶,鸟去难过壁。速架畏岩倾,单行愁路窄”四句写蜀山蜀水之险,山高而陡,水急而窄。“平明地仍黑,停午日暂赤。凛凛三伏寒,巉巉五丁迹”写地处西南的四川日出较中原晚,带有岑参独特的夸张,三伏寒描写盛夏峡谷的凉爽,用“凛凛”和“寒”来描写十分夸张。岑参诗中处处有蜀中与华夏异趣的描写“斗觉烟景殊,杳将华夏隔”。
现代人对岑参诗的第一印象是边塞歌行的雄奇瑰丽。赵熙虽然非常推崇唐代歌行,但是描写边塞的诗并不多,风格也非雄奇瑰丽所能概括。通过考察赵熙同时代人对岑参的理解,我认为“当代岑参”指的是岑参曾做过嘉州刺史,他写了很多描写乌尤、峨眉的诗,岑参之前描绘蜀山属水的诗人不突出。赵熙得到这个评价是因为他书写蜀地山水的诗歌非常多而且优秀。赵熙诗歌的最大特点是陈衍、汪辟疆都注意到的“山川与诗文相发”。
杜确《岑嘉州诗序》所称:“蜀辞尚清,用意尚切,其有所得,多入佳境。回拔孤秀,出于常情。每一篇绝笔,则人人传写。”陈衍把赵熙比作当代岑参。而这种评价也受到赵熙本人的认可,在写给陈衍和陈宝琛的《怀人》诗中有“喜今天下我岑参”句,《答石遗老人》:“弟蓄真蒙德所涵,荣于诗界比岑参。”陈衍称赵熙诗“造诣在唐宋之间”,“今尧生古体极似与可、子苍,而有时恣肆过之,近体极似子西、与可,亦有似子苍者”,陈衍《赵尧生诗稿序》认为赵熙受到蜀地文学传统的影响,赵熙的诗风接近蜀地前贤韩子苍、唐子西等人。
赵熙也喜欢在诗中提到岑参:“白头初次此行舟,水秀沙明见驿楼。大好梦中残醉醒,不知名处数峰秋。人于僰道音微变,古有岑公老更留。便过江安更东下,卅年身不到泸州。”(《过南溪》)这首诗写景,年老却初次从南溪经过,看到美景非常愉快。赵熙在写景中想到岑参。
我们现在对古代诗人的理解与民国时期人对古人的理解不同。比如钱基博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对陈三立的诗非常推崇,评价陈三立之诗“真气磅礴。不假修饰,沉忧积毁中,乃能吐属闲适如此。盖三立为诗学韩愈,既而肆力为黄庭坚,避俗避熟,力求生涩,与薛士龙季宣绝似。然其佳处可以泣鬼神,诉真宰者,未尝不在文从字顺中也”云云。陈三立是《现代中国文学史》“宋诗”部分中第一个诗人,钱基博着墨较多。但是我们对陈三立诗的印象是“生涩奥衍”,胡适对陈三立诗的评价只有两个字“不通”。所以时隔一百年,学者欣赏角度和评价标准有很大不同。如钱基博与陈三立从小受到的教育,阅读的书籍相似,钱基博能熟读韩愈、黄庭坚、孟郊、陈师道的作品,所以能看出陈三立诗的好处。现在人对以上数几人的诗不熟悉,或者研究没有钱基博深入,所以读陈三立的作品难见妙处。
那么如何解决陈衍等人对赵熙评价?考察当时人,尤其是与赵熙或者陈衍交往密切的人怎样评价岑参或其他古代诗人,这是解决问题的一个途径。
宋育仁的《三唐诗品》 是仿照钟嵘《诗品》体例对唐代诗人进行品评的诗话。所谓“三唐”指初、盛、晚,“中唐”分入这三个时期。每品以成就高下排列。品评重在溯源流,辨风格。其中卷二《盛唐二十八家》序中有:
盛唐代兴,羣言广汇,沿波布叶,各异条流。絜而论之,其归二体,或沈苍以结响,或清润以永致,乃如李杜韩岑,叩坚同骨;王孟储韦,取神共味。虽疏古绵密,视貌不同,而沈苍禀质,务振采以浏亮;清润名家,必酌雅而深稳,综其旨要,源流在斯。昌谷覃研,香山词达,取途疏密,二家分流难易之间,各极深致。
宋育仁评价岑参:
嘉州刺史兵部职方郎中南阳岑参 五言源流出于吴何,迭藻绵联,掞张典雅。如五丝织锦,裁缝灭迹;七言出没纵横,翱翔孤秀,振音中律,行气如虹,如观公孙大娘舞剑,器浑脱浏亮,令人神王 心倾边塞萧条,吹笳声裂,刘越石幽燕之气,自当擅绝一场而格律谨逎,贵在放而不野;律体温和亦兼绵丽;绝句犹七言本色而神韵弥深。[3]
宋育仁不但跟赵熙同时,也是四川人,二人有交往,民国结诗、词社。所以关于诗学,二人定有很多交流。陈衍等人把赵熙比作的古诗人有一个共同点是巴蜀本土人,或者曾经在四川做官、居住、写诗。这些人是巴蜀文化的传承者。后来蜀地出生的文人,会把本地和与本地有关的前贤当作榜样来学习,地域文学风格传承性就是如此造成的。岑参曾经做嘉州(现乐山)刺史,是曾在蜀地为官的前贤,这是陈衍把岑参比赵熙的第一个原因。然而与岑参诗风有相似之处的高适也曾经在巴蜀为官,做过成都尹、东川节度使。但是并没有人拿高适与赵熙做比较。宋育仁评价高适:
成都尹东川节度使散骑常侍刑部侍郎渤海县侯蓚高适达夫 其源出于左太冲,才力纵横,意态雄杰,妙于造予,每以俊言取致,有如河洲十月,一看思归。舍下蛩鸣,居然萧索。载酒平台,赠君千里,发端既远,研意弥新,在小谢之间,居然一席。七古与岑一骨,苍放音多,排奡骋妍,自然沉郁;騈语之中独能顿宕,启后人无限法门,当为七言不祧之祖。
现在文学史中,岑参高适属于边塞诗派,风格豪放。我们现在最关注的就是这一类诗,其体裁是七古。那么为什么陈衍只用岑参不用高适做比较呢?
安史之乱以后,岑参短暂居朝廷,随即出任为嘉州刺史,罢后则寓居属地。蜀江水碧蜀山青,岑参悠游于山水之间,所作之诗多闲适冲夷之作。相对比之下,岑参在边塞时间短暂,天宝十三年(公元754)随封常清赴北庭,至德元年(公元756)即返,前后只有三年。所以岑参对边塞事物无感情上的认同。边塞作品的总量也不及述闲静者多。一般论岑参者,只知道他诗歌边塞诗人,不知其山林游处、平澹冲夷的一面,也不知他志在林泉,颇侣隐沦的一面。陈衍关注的岑参并不是他的七古边塞诗。赵熙的诗作也没有专门描写“边塞”类的,赵熙对唐代歌行评价很高。赵熙诗以风景纪游最为突出,描写峨眉的诗就有几百首,赵熙为人所关注的也是描写蜀山蜀水的诗歌。赵熙一生从家乡到北京往返多次,每次都有多首描写沿途风景人情的事,赵熙第一次进京的“北游诗”的流行于京,是他被诗坛关注的开始。赵熙性喜山水,游嵩洛、游江浙等等都留下大量纪游诗。这一类诗他诗歌中最突出的。所以陈衍称赵熙为“当代岑参”,不是说赵熙诗风与岑参七古边塞诗的豪放风格相似,而是就摹写山水方面而言。
曾进对此的理解是:“先生于诗学古最精,运用最活,于唐诗造诣尤深。陈石遗曾推先生为当世岑参,盖誉其善学唐诗,善作唐诗也。”
传度大师所刻《乌尤山诗》首录岑参,“岑参南阳人,天宝三载进士,由库部郎出刺嘉州,终于蜀。”岑参做嘉州刺史,有“岑嘉州”之称。传度辑古今乌尤山诗,以岑参之诗为首,可见传度把岑参当作摹写嘉州山水诗人之首。而赵熙一生游乌尤无数次,写乌尤之诗非常多,可以说乌尤寺在民初著名,与赵熙有莫大的关系。从这一点也可以理解为何陈石遗为何称香宋为当代岑参,应该是取摹写蜀中山水的共同性。
此外,叶嘉莹说:“王昌龄的诗以言情胜,高适的诗以用意胜,岑参的诗以写景胜。”[4]岑参的诗是以写景见长的,从这个角度,陈衍把赵熙比作岑参,也是指赵熙描写景物的诗非常有特色有成就。
岑参笔下的剑门十分险峻:“双崖倚天立,万仞从地劈。云飞不到顶,鸟去难过壁。”(《入剑门作寄杜杨二郎中》)其特点是险要惊险,这符合岑参写景诗夸张的风格。而西蜀派的林思进则不同:“画中明月峡,诗里剑门开。险为征途尽,名因过客闲。”[5](《朝天驿道中》)林思进笔下的剑门不是险要骇人的,而是如诗如画。剑门蜀道最核心的部分,在林思进的笔下十分优美。仿佛一幅青绿山水画。剑门则是诗里的剑门。古往今来,大量的文人墨客描写过剑门的风光,积累到近代,剑门在险要的自然特征之外,还积累了诗人们流行的文化意蕴。亲身走蜀道看到剑门关的人少,在诗中一览剑门风光的人却多。林思进笔下的剑门不仅仅是自然自然景观,更是人文景观。
为何描写同一景色,风格却有如此大的差别?第一,林思进是蜀道本土长得的诗人,对于巴蜀的风格是熟悉的,所以他眼中的剑门与初次来到四川的岑参不同。第二,风格不同。岑参诗风好奇、夸张,林诗则没有这种特点。第三,心境不同。岑参来蜀做嘉州刺史,初到蜀地的心境是兴奋欣喜的。林思进生活在“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近代,时代文化是动荡、战乱、衰颓、混乱的。所以路过剑门,林思进感到的是征途劳累,风尘仆仆,不知不觉中,鬓发似乎已经开始斑白,年龄未必老大,心境却处呈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