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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低估了的斯多葛英雄
——再析《永别了,武器》中的凯瑟琳

2020-07-14徐天予中国科学院大学北京100049

名作欣赏 2020年23期
关键词:弗雷德里克城邦学派

⊙徐天予[中国科学院大学,北京 100049]

一、引言

海明威小说《永别了,武器》的女主角凯瑟琳自诞生之初就吸引了许多关注,而这些评价按时间顺序呈现了一定规律的变化。国外最早的评论家们觉察到了她身上的闪光点。1929 年,亨利·哈兹里特赞赏她“绝佳的勇气和些许的高贵”,T·S·马修斯则赞美她为“女性勇气的典范”。“二战”后,评论家们的语气又有了新的转向。1950 年,西奥多·巴达克称她以完全的服从满足了海明威心中完美女性的概念,是一股毁灭性力量。之后在男性评论家的评述中可以发现这种解读的痕迹。例如,罗伯特·路易斯批判她为“色西一样祸害其恋人的力量”。六十年后更多女性评论家开始将此归咎于海明威“对女性主宰的极度恐惧”,且她们认为凯瑟琳恰恰成了这种恐惧的受害者。朱蒂斯·菲特利则直接将《永别了,武器》称作海明威的“仇恨代码”。

中国学者中对凯瑟琳的三类评价依旧盛行:凯瑟琳人物的“扁平”,其逃避主义的世界观以及其据称应归咎于作者对女性怨恨的受害者形象。然而,近十年里也见证了些许微妙转变。例如,张心嘉就将她视为一个独立的“准则英雄”。张岚对她的悲剧意识和英雄气质进行了分析,赞赏她对战争的洞悉、对爱情的追求和面对死亡的勇气。郭晓禹对她评价很高,并将其形象的复杂性归结于海明威本人对女性应该遵守传统还是发起反叛的困惑。然而,小说的背景同孕育斯多葛学派的希腊化时代的相似之处却未受到关注。

斯多葛学派创立于公元前3 世纪的希腊化时代,尤以教导美德是人类唯一的益处闻名,关注点与以前的学派不大相同,迅速转向了实践性极强的问题,即应该如何为在生活中感到极度迷茫和痛苦的人们找到一个使他们心灵平安宁静的药方。要重塑凯瑟琳的英雄形象,就必须首先阐明“英雄”的内涵。菲利普·杨曾概括道:海明威的英雄即“在极具张力与痛苦的人生中展现出某些气节、勇敢、忍耐的原则的人”。

二、战士:创伤与志愿

斯多葛学派认为宇宙中的一切都是由主动原则(上帝)作用在被动原则(物质)上的。物质本身是惰性的,没有任何决定性质。因果链,即命运,是和宙斯的意志相一致的。人们的目标应该是过一种“符合自然意志”的生活。这是有积极意义的,因为我们应当按照我们自己的人性以及我们所属的宇宙的本质来生活。与其他人的关系构成了这种学说的核心部分。因此,人类会很自然地关心其他人,并试图以一种符合斯多葛派理解的自然亲和力的方式对待他人。芝诺在他的《论城邦》中描绘了这样的愿景:人们不再以司法系统来区分城市或村庄,而应该将所有人视为同胞。

希腊化时代,亚历山大及其盟友带来的硝烟中,古希腊城邦底比斯除一些寺庙及诗人品达的故居外,几乎所有建筑物都付之一炬。身处于这样的时代,人们都被不可逆转地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荒谬而恐怖的陌生世界。“一战”时期也见证了空前的文化碰撞和人类的精神困惑。小说中,凯瑟琳就是以一名战地护士的身份出场的。尽管这部小说没有详述其背景,但特别指出了她是一名志愿救护队(VAD)的成员。这是一个志愿平民服务队伍,在“一战”时期的前线伤员抢救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作为目击者,凯瑟琳在精神上遭受的痛苦丝毫不亚于直接在战争中流血的战士。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就在堪称人类历史上最惨烈战役的索姆河战役中被炸成碎片。凯瑟琳与弗雷德里克争辩时曾说道,她的“教养”告诉她理应有志愿服务于前线的理由。她从1915 年底开始效力于志愿救护队,而直到1916 年,军队才设立临时战地护士的职位并支付报酬。因此,凯瑟琳并不是为了一份有报酬的工作,而且她的未婚夫去世后,她依旧坚守前线,履行职责。

三、恋人:共同体的摧毁与重建

“共同体”通常被定义为具有共同点(如各种规范、宗教、价值观、身份等)的社会单位。本来希腊人及其文化最重要的东西是城邦共同体及自由。几千年来,希腊人将城邦视为生活的基础,城邦共同体是生存和享受自由的根本保证。而希腊化的帝国由多民族组成,城邦与国家之间的边界被跨越,人们的活动范围扩大了,视野更为宽广,但这种共同体也不复存在。斯多葛学派认为人是共同体的生物,个人不能脱离共同体而生存,而人的共同体归根到底是人类整体,他们称之为“世界城邦”。

斯多葛学派中有一些关于人类和人性的重要规定,其中一个就是形成群体和共同体是人的本性。然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背景下,各种共同体都难逃被质疑的命运。小说描绘的是一个共同体意识消亡的世界,人们对彼此失去信任。对凯瑟琳来说,她的“共同体”狭义上即为她与她心爱的人的关系——一种“人伦共同体”。上文提到,她未婚夫之死带来的创伤摧毁了她的共同体。为了重新获得,凯瑟琳几近“疯狂”地在一个悲伤的情景中,要求弗雷德里克扮演她死去的情人的角色。虽然她和弗雷德里克都知道这只是一场“游戏”,但这确实让两人更加亲近。

在人与人的性质上,斯多葛学派有一些重要的规定,其中之一就是人的第一冲动是自我保护。这种自我保护的本能是根据生物对其身体的认识来描述的。因为我们的知识有限,没有人可以预见命运和天意,但我们应该遵循我们自己的本性,但如果事实既定,我们就应该正视它、接受它。凯瑟琳就是这样一个坚韧的人物,她对这个世界有着微妙的理解,并尽其所能努力生活,也引导弗雷德里克直面他自己的存在。她说道:“他们可能会垮掉……任何人都可能垮掉。”显然,凯瑟琳对战争的残酷有着更早也更深刻的认识。

为了保护她的共同体,她表现出非凡的意志和勇气。正如桑德拉·惠普尔·斯帕尼尔所述:“凯瑟琳愿意将自己淹没在个人关系中……是一种出于自身意志的行为,作为一种具有勇气和坚忍的自我意识的典范,她决心在一个所有传统的意义和秩序概念被打破的世界中打造一个有意义和有序的存在——哪怕只是暂时的。”在说出“你就是我所拥有的一切”时,凯瑟琳并不是出于软弱无能而退守这种个人的关系,而是有意识地撤退到她至少可以掌握有限自主权的领域。

四、现代人:迷惘与责任

希腊化哲学,特别是西塞罗和塞内卡等斯多葛学派的哲学,一直以来都是实践指导的间接来源,因为它纾解了希腊化时期以及与之类比的现代世界中,普遍存在的“无力感”。在失去了城邦独立自主,失去了掌握自己命运可能的世界里,这类人世祸福变幻和感受就会引起普遍的强烈共鸣,既然实际生活里不可能有解决方法,那么只有从精神上找出路。

“一战”时期人们对旧的信仰和制度产生了怀疑。正如罗伯特·佩恩·沃伦所说,“一战”时期的人们“已经从预期的模式和旧的价值观中挣脱了”。1914 年前,没有人曾设想过一场代价如此大的战争,按照海明威本人的说法,这是一场“地球上发生过的最庞大、最凶悍、最错误的屠杀”。小说中,人们在吃奶酪时被炸死,一名优秀的士兵只因他正穿越一片空地就被他的同胞射杀。凯瑟琳虽然拒绝任何有组织的信仰,但她却不是虚无主义者。相反,她活在明确且不可动摇的价值体系中——她最重视的爱情。虽然弗雷德里克也自称为不可知论者,但他仍试图在凯瑟琳濒死之际与上帝讨价还价。相比之下,凯瑟琳保留了她的信念。弗雷德里克提议让牧师来访,凯瑟琳却答道:“只要你。”因为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爱仍然是她唯一的信仰。

斯多葛学派认为我们所有的行为都是预先确定的,这是否意味着凯瑟琳的选择其实并无尊严可言?斯多葛派哲学家克里西普曾经做出了论述,他一方面主张决定论,另一方面又主张责任:即使我们对外部影响和对它们在我们身上产生的境遇和印象的反应是预先确定的,这些仍然是我们的反应,也就是说,决定论并没有消除我们自我改进的责任。无论选择是什么,这种选择仍然是我们的选择,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承担责任。

凯瑟琳是斯多葛式责任意识的信徒,她知道要做什么样的选择,并以极大的尊严和坚韧使之成为现实。她选择成为志愿救护队成员不是为了找一份有报酬的工作,未婚夫牺牲后,她仍然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最终她在瑞士一家远离战场的现代化医院中难产而死。这体现的正是人类存在的永恒处境:没有上帝作为意义和道德的指引,只剩下人类面对宇宙的随机性。凯瑟琳是负责任的“选择者”,对她来说,这并不是消极的接受——作为现代人,她了解这个现代世界,明白她在这个世界的位置,并自主选择了存在的最佳方式,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五、结语

凭着斯多葛式公民同胞的信念,即使在创伤之下,凯瑟琳也主动承担了志愿救护任务,在直面摧毁一切共同体的现代战争时,她做了男主人公坚韧意志和勇敢的导师;在充斥着全新痛苦与呼喊的陌生世界,她做出了抉择,并担起了负重。凯瑟琳那“重压下的优雅”使她无愧为一位英雄,而她在选择成为战地护士、忠诚爱人及现代人时坚守的责任感使这位英雄蒙上了厚重的斯多葛哲学的色彩。

①②㉔Donaldson,Scott.

New Essays on A Farewell to Arms.

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7:99,77,76.③Lewis,Jr.,Robert W.

Hemingway on Love.

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65:45.④Rogers,Katharine M.The

Troublesome Helpmate:A History of Misogyny in Literature.

Seattl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66:237.⑤Fetterley,Judith.

The Resisting Reader:A Feminist Approach to American Fiction.

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78:66.

⑥张心嘉:《敢与命运抗争的“准则英雄”——论〈永别了,武器〉中的女主人公凯瑟琳》,东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6。

⑦张岚:《一个富有悲剧意识和英雄气质的女性——〈永别了,武器〉中的凯瑟琳》,《绵阳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12期,第49—51页。

⑧顾晓禹:《“迷惘的一代”笔下的女性——海明威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文艺争鸣》2014年第5期,第134—136页。

⑨⑲⑳㉖杨适:《古希腊哲学探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530页,第534页,第542页,第544页。

⑩Van O’Connor,William.Sev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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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ics,Epicureans and Sceptics:An Introduction to Hellenistic Philoso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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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Farewell to Arms.

London:Arrow Books,2004:24,17,19,29,19,51,113.⑱Grayzel,Susan R.

Women and the First World War.

New York:Routledge,2013:40.㉕Bloom,Haro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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