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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

2020-07-13蒲末释

读者·原创版 2020年7期
关键词:休学块钱电话

蒲末释

我跟我爸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这几年的联系一直很少。上一次见面,是在春节期间,我回老家,他出门时看到我,和我打了一个照面,也没说上话。他穿的什么衣服,神情是什么样的,我没有一点儿印象。他急匆匆地出门,撞见我倒像是一个意外。我能猜得到,他是要去前屋打牌。

他跟我妈离婚时我正念大二,没有预兆地接到他的电话。他说:“我跟你妈离婚了,你以后归你妈管。你现在是个大人了,以后自己照顾好自己。”

我接到他的电话时,正在外面做兼职,在学生街的一家黄焖鸡饭馆当服务员。当时我一手端着砂锅,另一只手握着电话,说了一句:“嗯,我知道了。”他先挂断了电话,我还没缓过神儿来,就被外面的客人催去点单。店里只有我一个是兼职,一个小时5块钱,中午做两小时,有时客人少,干了一个半小时,老板招呼吃饭,就算收工。下午也是两小时,一天能挣20块钱。

在那不久之后,他来我的学校看过我一次,跟着我姑父一块儿来的,說是在当地有点儿事要处理,顺道来看看我。我带他去了学校门口的学生街,找了最好的一家饭馆吃了顿饭。我没告诉他我在做兼职,他若知道,肯定会说我“不务正业”。他一直想让我考研,那次吃饭也提到了。那时我们还有话聊,只是我俩都不是爱说话的人,但多少还会说些话。吃完饭,他塞给我300块钱。之后,我又找他要了两次生活费,一次给了我500块,另一次说过几天转给我,最后没给,我再没开口找他要过钱。

我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不好开口向他要钱。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不敢要与学习无关的东西。

那次吃完饭之后,我回学校,在校门口对面等红绿灯时,我有点儿理解他了。我觉得他过得很艰辛,生活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迫切地想要逃。至于爱赌,也是他多年以来逃避生活的一种方式。离婚也是他逃避的一种方式,只是他没想到最后真的离成了。

兼职的工作,我干了大半个学期。到了新学期,接近6000元的学费我想不到怎么挣,所以在大二下学期,我选择了休学。我爸听到我休学的消息,很失望地说:“那你想做什么?”我读小学时成绩一直很好,都是班上的前三名,到了初中,也能考进年级前十名,所以我爸觉得我将来一定能考上一所很好的大学。考一所很好的大学,对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来说是很好的出路。

到了中考那年,我爸原以为我能上市里的中学,结果我的中考成绩跟那所中学的分数线相差40分,只能去县一中上学。高中3年,我极其厌学,也不是不学无术,更不是叛逆,好像我的叛逆期是在成年之后才开始的。高考的结果跟我预料的一样,勉强能上二本。我爸得知我的分数后,让我复读,我跟他吵了一架。并不是我不想上一个好大学,只是即使再来一次,我怕还是会考那样一个分数。

他很失望,那段时间,他看我的眼神就只有失望。这让我对自己也感到失望。

大二我决定休学,休学的一年,我也没有积攒下来学费。那一年,除了我妈,我甚至跟任何人都没有什么联系。我做着一个月1000块钱的工作,住在老板在夏天用来纳凉的出租屋里,买菜做饭,充话费,再没有其他开销。一年过去了,奶奶给了我一笔她种田积攒下来的钱,让我重新回学校。在那年暑假,姑父让我去他的物流公司做兼职,其实公司根本不需要多余的人手,他想给我钱,又怕伤我的自尊。姑父还特意让我带着表弟,每天早上8点,我骑着姑姑的摩托车,带着表弟,在公司里坐一天,下午5点又将车骑回来。姑姑会给我油钱和买早餐的钱。她见不得我哭,说男孩子不能哭,要坚强。

2017年,我想把那笔钱还给奶奶。我给表弟买了一部手机,当作还姑姑那几年偷偷塞给我的钱。奶奶说:“你只要健健康康的,我能把你供出来,我不要你的钱。”我知道有些账不能算得太清,算太清亲人之间会伤感情,可是我心里始终过意不去。我不想欠谁的,欠了我就想着一定要还。可还不清。我不知道我爸是否知道这些事,那时他铁了心离开家乡,去了南方,过年也没回家。

我爸好像是一个旁观者,可他又不得不身在其中。他是不是也不想欠谁的?我说不清。他不止一次对我妈说:“大儿子归你,小儿子归我。我也不指望大儿子以后给我养老。清清楚楚。”

大学毕业后,我再次来到北京,我爸不知道我做什么工作。我也只知道他在惠州,做砌匠,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俩一年仅有两次交流,一是在他生日的当天,我会给他打一个电话;二是我生日的当天,他会给我打一个电话。不过都是匆匆寒暄,问有没有吃饭,然后伺机说出“生日快乐”,挂断电话。

一来一往,四年没变过。就像恒定的等式,1+1=2,1-1=0。谁也不欠谁的。

我第一次来北京,那时我还在读大四,跟院里申请了自主实习。大三复学后,我接到一份做编辑的兼职,加上那时写稿拿到一些稿费,一个月加起来有2000块钱的收入,再没有经济上的窘迫感。那份工作,我一直干到现在,也从一个兼职编辑做到了主编。前两年我还生出一个想法,想要向我爸证明:你儿子现在也是一个不错的人了,有不错的事业,年纪轻轻的,已经跑在了很多同龄人前头。他并不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你可以稍稍为他感到一些骄傲。

这只是我跟自己较劲。

我爸其实并不了解这些,从前他觉得我可以去学医,或者做一些技术性的工作,或者做一份老了不用愁没有饭吃的工作。他也没想到我会写作,这是他完全没听说过的领域。即使我后来出了一本书,里面写了一个有关父亲的故事,叫《父亲变成一只白鸽飞走了》,在后记里特意提到了父亲这一角色。这件事在我们老家有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我爸没想到,我会在这件事上做出这样一点点成绩来。

他曾经问过我一次有关写作的事,某一年过年还是什么时候,他说他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问是不是我写的。我说:“不是。”因为网上跟我重名的人实在太多,他给我取的名字里带有一个“杰”字,是希望我长大后成为一个杰出的人。而因为我小时候太过调皮,他又给我改了一下名字,添了一个“少”字,“李少杰”。在我们的方言里,“杰”和“闹”是同义,意思是让我少闹一点儿。改名后,我就真的变得安静很多,甚至有些过分安静。

在我出了《最后一个捕风者》这本书后,我爸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他说他从别人口中得知我出了书,问我哪里可以买到,他不会网购,只能去书店买。我告诉他,也许新华书店会有。过了几天,他又给我打了一次电话,说他去了县城的新华书店,找了好久,人家说没货。后来,在那一年的春节,我回去带了一本。那天我们在家里吃完饭,他开车送我回县城母亲的住处。路上,车载音响在放歌,我想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书放在仪表台上:“喏,这是送给你的。”我原本想在书的扉页上写点儿什么,譬如“送给爸爸”,可最后什么也没写。他在开车,点了一下头。

这件事,我们之后再没有提。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完,看完又是什么感受,就像我小时候给他写过信,他一封也没有回过。有一年我在清理床头柜时,翻出一张他写过的纸条,是从他的工作簿上撕下来的,具体内容我忘了,应该是一句箴言,但我当时以为是他写的,大致的意思是:我悔恨自己年少时不学无术,如今中年已至,我才尝到失败的教训,人生本不该如此。他的字迹隽永,被人夸赞过,只是我从小习字懒惰,没有掌握写字的方法,直到现在握笔的姿势都是错的。他曾说过,字如其人,字是一个人的体面。为此他批评过我很多次,但我屡教不改,偷懒成性。如今失去了练字的机会。

我爸做长途货车司机那几年,每个星期会给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好像一直是我。他先问问家里的情况,然后问我最近学习的情况。用座机的年代,听筒放在耳边,拉着一根长长的电话线,隔着电话线,有些话倒容易说出口一些。有一次,我不记得我在念初几,年纪应该不大,他在电话里问我,有没有想他。我格外诧异,几乎屏住呼吸,停顿了几秒。我从没想过我爸这个从来不会关心我交了什么朋友、是不是早恋、有什么爱好,总是板着一张脸的人,会问我“有没有想爸”。我甚至觉得他是在捉弄我,玩一个逗弄小孩子的游戏,就像很多人会当着父母的面问他们的小孩:“你是喜欢爸爸多一点儿,还是喜欢妈妈多一点儿?”可我当时已经10多岁了,懂得区分玩笑和真心话。他那样问我,我感到很不自在,手足无措,最后慢吞吞地说了一个字“想”。我知道那是他想要的回答。

就那么一次,我们父子俩之间的亲密用语言直接表达了出来。后来他跟我吵架,说我根本不关心他,像个发脾气的小孩。我也的确对他关心很少,从来没问过他在外面是不是很辛苦。即使我从小懂事,不用人督促就知道要好好学习、考试拿第一才对得起父母。可我并不体贴。

我爸是一个经历过很多坎坷的人,年少丧父,他又是长子,十几岁就要出去干活帮着养家。他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姑姑10多岁进了服装厂 ,后来家里花钱将她送到日本学习服装设计,她在名古屋待了好多年,到现在还会说日语。我小叔比我爸小8岁,他從小被家里纵容,长大后犯了罪,坐了10多年牢,前年才出狱。家里的3个子女,唯有我爸是最平凡的一个。他曾在年轻时被我奶奶说是“烂泥扶不上墙”。

我奶奶从前跟我说的一件事,我现在都记忆犹新。她说我爸那时从工地上干活回来,累了一天,家里人都还在田间,他肚子饿,就到灶台找了中午剩下的米汤和剩饭,坐在家门口,一瓷钵冷饭冷汤,一口气吃完,撑得他迷迷糊糊的,半天动弹不得。平时问他饿不饿,他就说不饿。一家人,好几张嘴,吃的就那么一些,单靠着我奶奶种田,常常吃不饱。后来我继爷爷来到家里,才勉强好一些。他没体会过父亲对儿子的关爱,也不知道父亲跟儿子该如何相处。

人生失意,如果他多读几年书,依照他的性格,他应该比我更适合做一个作家。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心情严重抑郁,只是没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特别是在我读高中的那几年,有一次他跑长途货车碰上了车祸,车毁了,命是捡回来的。导致车祸的不是他,是跟他一块儿跑车的搭档。那个男人车龄不长,看到前面的车已经相撞,自己也没刹住车,直直撞了过去。车头撞瘪了,我爸在后座睡觉,一跃而起,滚到夹缝中。是他的运气不好,那年他本可以将买车的本钱赚回来,还能将债务还清。自那之后,他不再跟人跑长途,车也不再开了,心里留下了阴影。

前年过年的时候,我回家吃饭。那时我小叔刚结完婚,家里的人也都出去拜年了。屋子里就只剩我和我爸两个人。一般,他会去外面打牌,我们家所有人都劝他,但都没用。长辈们就让我劝劝他,说儿子大了,说的话也有分量,他也许会听。我不知道如何劝,这么多年,不知从何开口。

我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有些困,就躺在沙发上睡觉,我爸就坐在沙发另一头,端着手机看电视剧。我用手机给他拍了一张照片,那好像是我唯一一次给他拍照。他缩着脖子,并不算老,脸上的轮廓也还算清晰,但那两年,他的确老了许多。一年一个样。我随着年龄增长,样子也越来越像他。有一次放暑假回老家,邻里的人看到我,说远远看背影,还以为是我爸回来了。

我小的时候,只要跟我爸待在一个房间,就会借机出去。找不到可以说的话,好像有很多话可以说,但都是在等对方开口,结果什么都没说。那天下午,我躺着睡了一会儿,醒来时他还在看电视。我也没想过有什么事需要急着离开。他保持着那个坐姿。我俩一句话也没说,却像是长谈已久。

父子一场,他应该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我应该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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