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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花萎自何年
——第十二届全国书法篆刻展观察

2020-07-13吴川淮

中国书画 2020年5期
关键词:国展书法创作

◇ 吴川淮

十二届国展已经结束快半年了,那些隆重的场面已经成为过去。总的感觉是声势浩大却又波澜不惊,书法的创作依然在徘徊与前进之中,依然喧闹。这个时代的书法将以不同的形式展示其魅力——和传统走得很近,和现代人的精神却有一层间隔,传统以复古的面目出现,但没有打回“原形”,而是选择了“变异”。在书法创作日渐“专业化”的同时,普遍的同质化也是当前一个很尖锐的问题。

笔者在认真观看展览和反复阅读厚厚的四大本本届国展作品集后,有些感想,不吐不快。

图1 方放 行书好云楼随笔三则 纸本 2019年

传统是一把什么样的“尺子”?技术能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国展评选的严肃与严酷是有目共睹的。五万多件投稿作品中,也只有千人入展。很多曾经获奖的、屡屡入展者,在这次展赛中也是名落孙山。但就是如此的作品,也让很多人不满意。这一届展览,凡是观看过的人,都有一种感叹:把传统写得真好,技术做绝了!件件作品都写得好,能抢眼,但就是不够“味儿”——好是好,该伸张的伸张,该有小技巧的有小技巧,一览无余。入展的每一位作者都说自己学习传统、吸收传统,但深入得是“深”是“浅”,不是入展的一幅作品说明问题。网上有人认为这次展赛“是一群书法技工们书写技术‘比武’大会的集合,是一次当代书法匠人们的集体亮相”,但作为一个超大型的展览,也可以说已经升格为准政府行为,总有可看、可批、可叹之处,完全否定并不科学,完全肯定也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传统是什么?书法的传统就是我们所临写的那些法帖吗?就是国展所表现的那些技巧吗?不能尽言矣!庄子在《天下篇》中就说:“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张岱年在《论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中认为“刚健有为、和与中、崇德利用、天人协调”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精神之所在。按照马克思 韦伯的观点,现时代是一个无传统时代。美国学者爱德华 希尔斯在《论传统》一书中认为当下的传统“不立不破”——双倍“克里斯马”(即魅力),即传统是人们既有的解决各种人类问题的文化途径。

书法是中国人内心的“克里斯马”。但只有到了当代,书法才真正被独立成为“艺术”,书法有了自己的道统——自先秦到民国的法帖成为传统。这些传统无形中形成了一种观念,学习某一家,完全地应用于书写,一看就是来自某家,这也是古人所沿承下来的观念。

因为是艺术,艺术就要在当代以展事的形式存在着,所以,才有了连续十二届的国展。第十二届国展,在非常严格的评审机制下,评委们就是用自己对于“传统”理解的那一把“尺子”来评审这五万多件作品的。由于不同的理解,或者自己曾经的经历,无形中把传统法帖中的技巧当成一个恒定的标准。五万多件作品中所“筛选”出的一千多件作品,在技巧精熟方面,件件精致,但这是不是我们所认知的“传统”呢?我们在形态上和传统靠近了,但在精神上、实用性上偏离了传统。传统在这里没有“不破不立”,而只是延续了形态,作品中所透露出的当代人的情感是隐蔽的,对于传统法帖的大复制,“大融合”成为我们当下不是传统的传统。

网上,有新媒体运营者问:干货文该怎么写?如何学习一门新的技能?其答案是:模仿、模仿再模仿。对照我们轰轰烈烈的国展“运动”,是不是一个“模仿模仿再模仿”的大竞技?书法必须“模仿”,这是作为这一门艺术所必然体现的第一步骤,只是多少年了,我们的展览还在这“第一步骤”上沾沾自喜,以为这一切都是传统,但这些是我们所能认知的传统吗?

古代的兵书上说:“兵者,诡道也。”这里的诡道主要是指技术的层面。当代的书家,个个都是精明人,个个把技术玩得精熟。亦有人说:道由器显,由技进道,所有的艺术不管怎样表现,都是要讲“道”,得人心者与否,是不是触动得令你感动,不能“诡”,而要朴,此方为正道,方为传统。

图2 童孝镛 行草书自作诗 纸本 2019年

图3 王鄘 隶书杜笃赋 纸本 2019年

当代书法创作的背景

考量当下的国展,恰恰不能仅看这一届,反而要放开约束,以历史的眼光去考察国展近四十年举办的“历史”。

全国书法篆刻展1980年在辽宁首办,当时由各省的美术家协会书法组或省书法家协会筹建办公室选送。1981年,中国书法家协会成立,依然将1980年全国展列为首次。1999年七届展之前,作品集都是一本。七届展之后书法集愈来愈厚,十一届和十二届可谓等量齐观。全国展四十年中,当年的前四届,还能看到很多老书法家的作品。那些作品都保持了老书家的个性,耐人寻味。五届以后,老人渐少,一批新人成长起来,甚至以十年为标准,出现了几代。十二届国展就是这以后几代的入展者、获奖者所组成的大的评委班子,他们以他们的经验、眼光、审美观来评审浩如烟海的当代人的作品,无形之中,作品中所能看见的就是他们的影子。也可以说,是我们这些年“创作”形态的延续,惯性的延续,是评委观照下的一种选择。时人之风,比比皆是。古人意趣,相隔遥远。我们是在创作新的时风吗?我却看到的是精神状态的萎缩。愈来愈严格的评审机制,评出来的是精彩,还是庸俗?

与之前的所不同的,书法的学院性的背景,已经对展览产生巨大的影响。同样是学院性,沃兴华之类风格,已经完全边缘化。而陈正康、陈海良之流,在当代也不再新鲜。相反,全国展不要探索,不要现代派,要的就是评委们所要的传统,要的是战战兢兢、正正经经。

这就是十二届国展的背景,复杂而又简单,重复而又无奈。

四十年中我们是在不断地“发现”和热潮之中进步的,在这上面,每一个书法资源的开掘都成了热点,想当年,出现的王铎热、魏碑热、章草热、拼接装饰热,到了2010年左右,基本是“二王”一统江湖,别的书体都成了“百花齐放”的丰富性之表现。四十年后,传统没有了热点,各类来自传统的表现,应有尽有,比的是功力,比的是效果。“辛辛苦苦四十年,一夜回到古人前。”四十年,书法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书法也形成了一种巨大的惯性。国展是这种“惯性”的继续延展与深入。

以当代人的审美情趣所做的展事,说的都是经典,写的都是经典,但回过头还是当代。当代不深沉,当代不厚实,摘瓜取果,在古人与当代人的互融互比之中,当代无疑是容易接受的,是从古人那“二级批发”过来的。感觉当代人愈来愈追古了,现代人和古人也愈来愈重合交融,而作为观赏者也愈来愈挑剔。评委们是不是也在苛刻的挑剔中选择了这些入展的作品呢?我们当下整个文艺创作的背景,是在“旧世界的废墟,新世界的基石”(卡尔·波兰尼语)之间吗?

全国书法展形成了一种特殊的艺术机制,这种机制也是在不断总结经验之下形成的。刘艺先生当年主持了第二届到第六届国展的评审,他曾经对笔者说:我们是在一届一届的基础上逐渐形成了一种成熟的评审机制。现在中国书协评审制度建立之详细、之缜密,完全可以作为范本在不同的艺术评审机制下运行,既实用也超前。2000年前,有的书家化名,可以入几件。从七届之后评审严格,杜绝一人多入。八届展在西安,当时把有两件以上的入展者去掉一件,于是腾出了一百多个名额。十二届改革,个人可以不同书体入展,有的人就入了多件。

国展从来是“店大欺客”,谁都要遵从展览的机制规定。除了十届展(上海、广西两展区)每一个作者寄作品照片(理由是每一个评委都能看见作品),其余都是寄原作。这一届没有评上的,寄退稿费60元,结果是作品没有选上也不见退回,60元钱退回来了。从九届开始,每一届收稿都在五万件左右,主办方不堪其累,评委们不堪其累。此次十二届,规则愈来愈细,先后制定了《全国第十二届书法篆刻展览评审办法》《全国第十二届书法篆刻展览评审流程》《全国第十二届书法篆刻展览评审行为守则》,严格规范评审程序和工作行为,全体人员签订自律《承诺书》。前后评了一个月,成为了书法展览评审史上的“马拉松”。

图4 钱丁盛 行书节录康有为广艺舟双辑 纸本 2019年

图5 景宏强 篆书节录小窗幽记 纸本 2019年

图6 寇忠理 行书节录南田画跋纸本 2019年

此次展览的整体印象

据悉,此次展览收到来自32个省、直辖市、自治区的52620件投稿作品,其中行书12368件,草书11063件,楷书11229件,隶书8647件,篆书5025件,篆刻2615件,刻字1673件。从收稿情况看,基本维持了自九届全国展以来的同样的格局,由此也可以看出全国书法家和书法爱好者对此的投入。整个展览可谓是技法的大集中、大演示,不论周秦汉唐,不论真草隶篆,不论苏黄米蔡,不论魏碑砖铭,林林总总,都有娴熟精微的表现,就是比之于古人,绍于古人。从技法上来讲,当下之技术手段可谓美轮美奂。接近四十年的国展运动,迎来了今天在书法技法表现上的丰富多彩,这首先应该感谢当代印刷技术的发达,还有比学赶帮超的书法竞技与展览,使书法愈来愈像一个技术活,达不到一定的功力功底,是和全国展无缘的。就功力功底,也不能完全以年龄为限,据笔者了解,从七届全国展以来,总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入展,三四十岁左右是整个展览的主体。十届展之后,学院专业背景的年轻人愈来愈多,年轻人的灵气和才学,接受事物之敏锐,让人可喜可叹。翻阅本届作品集,发现入过展的书家能占五分之二,新面孔不少,有的年龄稍大,也是入展的新作者。有人说,国展也成了新人展。老书家基本面目一样,新人个个“肌肉”闪亮。这“肌肉”也不是寻常能够“亮”的,也不知道熬了多少夜,费了多少神。一个展览,我们在观看之时,不断地向经典致敬,向古人致敬,同时也为能够有一定个性的作品感叹。

整个展览看完,觉得草书最好,其次楷书、行书,篆书、隶书。

当代人重性情,喜爱草书的人愈来愈多,此次展览,这种高难度的草书,达到了淋漓尽致守于法又化于法的表现。有些书家,能够放得开,收得住,和曾经的经典严丝合缝,甚至还多少有些发挥。楷书创作,抢眼的作品不少。这两年楷书作品的进步让人欣喜。其面目变化之丰富,证明了楷书也有很大的开拓空间。行书创作,不尽满意,“二王”加颜真卿加苏黄米蔡成了主体,往年能看到的倪元璐、张瑞图、徐渭的风格基本没有了,但整体还是比篆隶表现略胜一筹。篆书和隶书的同面目太多,流行风严重,篆书的王友谊、高庆春,隶书张建会、刘文华、王增军等人的风格也比比皆是,个人在隶篆创作上的独立追求明显不足。

仔细观察这一届作品,其可点可圈处亦是不少,它们将是以后传统的“链条”。本人在认真观赏十二届国展作品集后,还是从中挑出六件作品进行点评。这种点评针对的是具体的书家,也是我一直比较关注的几位年轻的后生,肯定他们的长处。

整个展览,大尺幅的创作很多,作者们用了几个月的投入来创作和制作作品,有的甚至用去了几刀八尺整纸。一场国展成了书家与书家、地区与地区之间无形的比拼,论功行赏,也成为有些地区惯行了多少年的做法。各省的书法家协会,还有数不清的名家工作室,因为国展,像打了“鸡血”一般,看稿会和点评会、集训班与指导班层出不穷。一个国展,跟一次艺术“运动”一样。中国书法家协会从八届的获奖书家面试到本届几乎所有入展作者参加面试,蔚为大观,如同过去科举一般。这些都将进入当代书法的运动史,也为艺术与社会学提供了一个例证。书法国展在当代整个艺术体系中的“体积”、空间、社会影响的普及度,都将成为丰富文献资料。

总结一下,十二届国展充分显示了技法属性在走向极致,文化属性中的丰富性不足,因为太像经典,克隆太多,容易使观者产生疲惫感。虽然这个展览对历史上不同风格的作品都有体现,但依然没有百花齐放的感觉,感觉在一条路子上走的人太多,同质性、重复性应该引起以后评委和创作者的思考。宽容创新不足,都写得太熟,没有“生”的感觉。如何在国展中刺激创新,鼓励创新,应该是以后国展的运筹者需要思考并能提出一定措施的重要问题。重要的是,评审的机制问题,大兵团体制化的运作,适不适合国展的评审。评审制度的继续改革和深入依然是国展举办的问题。国展在当下的导向作用不容置疑,我觉得愈来愈森严的国展评审评出来的作品,对鼓励书法家个性的弘扬,都是不足和有缺陷的。

十二届国展评审刚刚结束,作品集还没有出版,很多入展者就在微信上展示自己的入展作品。我当时所见的很多都是小字堆积之作,不禁对这种创作的“琐碎”有所感言,以《琐碎,难道是书法创作的方向》发表在《艺术市场》专栏,其中说:“万众期待的国展应该给人以惊喜,给人以某种精神的震撼性的作品。从现在所能见到的作品中是看不到的。书法创作在当下不应该成为一种凡庸,而是有一种传统之上的很新颖、很性情的精神。我们在一件件入展的琐碎风格的作品中,看到的是当代人精神的疲累委顿,看到的是创造力的缺失沦落,看到的是个性因素全部磨光之后的那种巧妙精微。我们这个时代对传统技法的掌握的确是惟妙惟肖,但这个时代的激情和神采,是这些琐碎的作品能够代表的吗?”现在看来,略有偏颇,但基本立论还是站得住脚的。

今年因为没有设奖,奖励的办法也在改变。当下的书法家,愈写愈像,彼此不分。让古人活转过来,看看他们的经典,被当下人玩得如此精熟,会作何想?今人玩技法,超越了古人。今人有形,古人有神。今人造作,古人自然。什么是展览体,十二届国展是展览体的大集萃。这里的大集萃是这一届把前面多少届的作品形制都集中展现出来了。十二届国展,奔跑了快四十年了,“老队员”松懈了,“新队员”跃跃欲试,但最后都是一个方向。我认为,连续四十年的书法运动,探索也罢,传统也罢,整个的审美感觉令人疲劳了,没有了热点,也没有了争议,这会是谁的问题呢?国展在庄重之中,失去了“奥林匹克”的意义,国展无形之中被淡化了。不管说得再好,很难让人回头看。现在是谁都没错,评委没错!组织没错!作者没错!程序没错!艺术呢?刺痛你、感动你、忽悠你、让你久久徘徊不忍离去的艺术呢?国展从来没有如此严谨!错别字过程淘汰了一大批已经入围的作品,评出来的就是现在这种水准:技术精良,面目相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集体无意识变为集体有意识,没有神话,没有传说,只有现实。装饰出来的浪漫与激情,情感空白的贫瘠……法国朗西埃说:“通过特定的操作将各种要素和功能之间的关系组建出来,重新分配着可见物、可说物和可想象物。”

四年一届,每一次对年轻的书法家和没有入会的书法家都是一次马拉松式的跋涉,因为中国书法家协会规定,国展入选一次即具备进入资格,对很多人来讲,就是最大的诱惑。

国展是不是全国书法家的“狂欢”?曾经是!现在已经不是了!作家童大焕说:不要以为加入了大众的狂欢就进入了真理的窄门。真理,过去是,现在是,未来还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录清末陈宝琛句:

国花堂下花如锦,展禊年年就花饮。

不知花萎自何年,别梦绕花垂卅稔。

对入展几位书法家作品的短评

十二届国展中,也有一些作者的作品使笔者有所感触和启发。限于篇幅,这里列举几位。

童孝镛的大草作品(图2),一气呵成,淋漓天然。他这一件作品在整个展览中,明显可以看出没有任何的造作,完全以自己的惯性与熟练完成。一件日常书写的作品能够入展,证明其勤奋和实力。他本是书坛上的老将,九届全国展获过奖,这一次他与大家最为不同的是,完全是尽着自己性子的书写,没有想到构图,也不考虑中间的行气与墨色,却恰恰显示了一种生动自然。

方放(图1)是这几年倍受人关注的女书家。她秉承家学,“二王”书法写得非常纯粹。本届国展,她以自己擅长的行书,按照册页又全部摆开的方式书写,共42面,辛苦如此。气息按着《圣教序》的路子走,完全以自己的优势完成了平生的巨幅。她的书法娟秀沉郁,气息纯正。以勤奋劳作的大面积书写,是入国展的方法之一,方放亦算是幸运,多少人亦是如此辛苦而名落孙山。

寇忠理(图6)这一次入了两件,这是他的行书,写得文人气十足。这一张写得如此细密,隔开了两块,有一种大手札的感觉。他深入“二王”,亦在宋人诸家探寻消息。他是北方人却长期生活在苏州,笔下江南之气浓郁。

钱丁盛(图4)是宁波沙孟海书学院院长,我曾见过他大幅行书,有颜体和何绍基之风,这一次却一反常态写起了北魏楷书,字字有味,全然没有当今流行的《李壁墓志》的风格,而是在龙门及民间书风中探得消息,殊为不易!江南人写刚烈字,尤见其广收博取。

王鄘(图3)是当下在篆隶创作方面特别令人瞩目的青年书家,其风格特色引领了不少人。当今隶书创作的张建会、刘文华、鲍贤伦、张继、韩少辉、王增军的风格将被“王鄘”们所代替,更加在民间书风和碑拓之间寻找气息,运用于创作之中,给人更多别开生面、面目一新的感觉。

景宏强(图5)是陕西书坛冒出来的新人,其大篆风格的书法带有一种简帛的感觉,这是当代写篆书的一条途径。他的篆书四条屏规矩而有变化,每一个字都严谨考据而出,用笔稳定而不张弛,运笔之间有一种文人的雅趣,是众多篆书作品中比较抢眼的。

轰轰烈烈的十二届国展,不知道在大家的心中,是否也有一些雁过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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