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东渔歌的文化解构
2020-07-13张喜英
文|张喜英
惠东渔歌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引起学术界日益重视和研究,相关部门及学者纷纷召开座谈,撰写论文,进行各种形式的学术讨论。本文拟从美学角度对渔歌作一次检测,重点在理论和实践两个层面结合部深入观照,并对惠东渔歌未来传承发展方向,谈谈我们探索性的美学预测。
一、惠东渔歌的文化轨迹
顾名思义,惠东渔歌的发生地和传唱地在惠东沿海十三个渔村。而它的承传和演绎母体,是惠东沿海渔民,尤其是平海、港口新村、新寮、稔山范和、盐州、寮。
惠东沿海渔民的远祖属原始“疍民”,又称“后船疍民”,是我国南方“百越族”的组成部分。据史料考证,“疍户,生于江海,宿于舟楫,随潮来往,捕鱼为业”(宋《太平环宇记》),他们“以舟为室,浮海而生”(宋《岭南代誉》)。据惠东史料记载,惠东疍民的先民们是从福建、潮州一带通过买卖、逃亡、搬迁进入该县,分布于平海、范和、鹤咀等港湾。最早迁入是宋朝,后以明朝,清朝居多,故其语言纯一的“学佬话”。随着“疍民”的迁入,其野蛮的渔奴制度也因此建立。渔奴制度的建立不但剝削了疍民的人身自由,且利用特权贯穿于漁业生产的全过程,(“渔父”剝削的名目非常多,据不完全统计有23种)。疍民不能参加科举考试,不准与岸上人通婚,不能上岸居住,不能到公共水井打水,甚至台风來了也不能上岸躲避。“疍民”死了,不准埋在陸地。(故被称为“疍家仔”),(中国素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之称,而“疍民”只能说金、木、水、火、板,意味他们没土,只有船板的份)。疍家人生活极为悲惨,世代贫穷,且上岸买卖还要低头行。千年苦难溶铸在疍家人的生命里,也就沉积在他们的歌声中。
惠东渔歌收集,整理有《哦哦香调》《妹仔调》《嗳嗳嗳调》《乙尺上调》《啦哒啲嘟调》《苦调》等二十九种曲调形式,几乎全都是悲叹哀怨型,没有激烈抗争、奋起疾呼的“战斗格”。这颇令一些学者困惑不解:此情形有悖于人们“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思维定势;有学者甚至怀疑采风搜集原生态惠东渔歌有所阙漏,遗失了“抗争”的曲调。如谱例1。
我们如果深入了解疍家人千年凝聚的集体文化人格,或者可以对此状况作一些文化猜测和诠释。
首先,疍家渔民世代生存在茫茫大海里,以海浪博斗环境险恶,他们只能被动地适应。面对喜怒无常的大海,如山压顶的惊涛骇浪,岂是几只破烂小船能抗争?他们只能跪伏在严峻无情的大自然威力下,悲鸣自叹,祈求妈祖娘娘的保佑,哪有半点“人定胜天”的激烈豪情。
谱例1
其次,千年來一次又一次的海难,加上人为的劫殺,让疍民苦不堪言。如:民国16年(1927年)农历七月十四,恵东港口新村疍民在海上生产时遭台风打沉了111艘渔船,134人遇难;还有国民党罗统部,蔡谭顺部一次又一次的洗劫,枪殺的沉重打击,让疍家人感到无可奈何习惯了苦难,心理在无数次磨砺中,变得更麻木。群体性的习惯一旦形成,其后果是可怕的。它象一块滚动的巨石,滚过千年时空,压抑着群体的心理空间,使人们对外部打击麻木不仁,不会产生剧烈的应激反应。同时,外部打击无可避免造成的心理负能量,因此,疍家人只有通过渔歌来渲泄心头的悲伤,稀释负能量的淤泥,哀叹不幸的命运。
第三,疍家人在陆地无寸土,到岸上备受欺凌,他们受到官府、渔霸、渔父黑暗势力压迫,象黑压压的大山,压得疍家人喘不过气来。“疍家仔”“疍家婆”是岸上人对他们歧视性的蔑称;疍家妇女上岸只能穿两种颜色的衣服,以示衣服补过,怕别人误以为是新衣服;更有甚者,疍家人结婚,新娘必须给渔奴主“验身三夜”。如此等等恶俗陋规,竟然在疍家人身上千百年流传着。
疍家人所有的社会尊严和人格尊严,在凶险莫测的大海和黑暗势力的大山双重压榨下,已荡然无存,消失殆尽。他们无力,也无法对抗,所以他们在渔歌中“无言”。搜遍传统渔歌,竟然没有一首反抗压迫的呼号,更不要说“革命造反”的战叫。中国历史只有农民起义,从来没有“渔民起义”。“海盗”也是西方丹麦原创,索马里现代翻版而已,中国疍家人更多是在几只小船相聚的海滩,对着冷冷的月亮唱渔歌诉说命运的不幸。
疍家人敢于选择向大海“讨生活”的生存方式,说明他们并不缺少勇气,他们缺的是集体文化人格的政治理想和阶级觉醒的自为意识,由于他们逆来顺受,忍辱负重,所以也就缺少激昂慷慨的“造反渔歌”。
由此我们可以大致梳理出传统惠东渔歌的文化艺术轨迹:惠东渔歌本质上是一种咏叹性的抒情艺术,它贴近生活浪花,带着大海的韵味。当惠东渔歌流过黑暗的时空,呈现朦胧的冷色调。新时代新生活给疍家人的后代渔民带来翻天复地的变化,惠东渔歌明亮起来,变得欢快而温暖。
二、惠东渔歌演唱技巧的艺术特色
我是新一代的惠东渔歌歌手,也是惠东渔歌传承人,从2003年有幸接触学习并演唱惠东渔歌至今已有18个年头,首唱并演唱惠东渔歌近30首,演出场次近千场,其中2007年在中央电视台录制惠东原生态渔歌,2009年应省文化馆邀请前往汕尾市为民歌培训班讲渔歌课,参加过上海世博会、广州亚运会、应邀赴新加坡文化交流以及多次应邀赴香港等地参加演出均演唱渔歌等,并获得全国渔歌大赛金奖1次,铜奖2次,广东省“第一,第二届水上民歌大赛”金奖3 次,广东省文化厅“第三,第六届群众音乐舞蹈花会”银奖2次等等,被音乐界和新闻媒体称赞为“80后渔歌歌后”,这当然是过誉。但我在惠东渔歌的演唱技巧方面,确实下了苦功夫,从理论和实践两个层面,试图作出探索性的惠东渔歌演唱艺术解构。
通过两年多时间深入惠东渔村体验生活,我发现,惠东渔歌具有自己的独特色彩,无论我用美声、通俗,甚行一般民歌唱法演绎,渔民都摇头:“不像我们惠东渔歌!”我采访和分析了大量原生态惠东渔歌,认真倾听渔歌老师的歌唱。每一个字,每一个声韵,每一段旋律,每一个音符,甚至每一个不易察觉的微小滑音变化,我都记录存档,细细分析、比较,最后得出结论:喉音是惠东渔歌演唱最基本,也是最独特的声乐技巧。
唱法
惠东渔歌的“喉音”唱法,不同于蒙古族“呼麦”,也有别于流行歌手“气泡”喉音嘶哑的呼喊,更与国际“卡基拉”和“西奇”喉音技巧相区别。
惠东渔歌的“喉音”唱法,不同于蒙古族“呼麦”,也有别于流行歌手“气泡”喉音嘶哑的呼喊,更与国际“卡基拉”和“西奇”喉音技巧相区别。
业余歌唱者不会运用气息和共鸣腔体,他们大都会用喉咙发声,但发出的歌声干涩、苍白、单薄。惠东渔歌演唱者大都来于业余群体,习惯了用喉部发声。由于千百年流传,经过歌者一代又一代的磨炼、提升,慢慢地形成自己独有的“喉音”唱法,既比业余“喉音”增加了亮度和厚度,又比其他“喉音”技巧多 点内敛的弹性,就像一个蓄势待发的浪涌,表面平静,波澜不惊,潜流却生生不息,充满张力。
开始我在船艇上、海滩边、渔村旁、月色下同渔家妇女一起唱惠东渔歌,学习和琢磨原生态唱法。当我把惠东渔歌学得维妙维肖,一字不差,一音不走,并被渔民一致认可的时候,我就考虑进一步提升“喉音”唱法的艺术色彩,调配更多的美学元素。我在喉部共鸣的基础上,调整舌位和口型,腔体比例,形成新的共鸣腔,增益泛音,使声音有明显的层次感和透明度。同时,用气息挤压喉部,让泛音分布清晰,和谐共振。我以一种不易觉察的“曲径通幽”方式,“悄悄地”运用头腔、胸腔甚至腹腔参与共鸣。这种参与,只能是部分,不应该全体介入,有时也可以轮流介入,把握比例的运用,目的是增强歌声的亮度和穿透力。倘若全体共鸣腔参与,则失去惠东渔歌的特色韵味。经过一段时间练习,我的惠东渔歌喉音唱法有了质的升华,赢得国家级大奖,获得专家和渔家的双重肯定。
除了“喉音”唱法以外,惠东渔歌演唱极需注意的是艺术上的“真”,离开这点,就没有了大海的咸腥味。这里的“真”,是一丝不苟,原汁原味。还有渔歌演唱咏叹性的运用。还需注意一个细节:惠东渔歌的第七音“7”,在旋律下行时,有稍稍跌落,发音似降7(b7);第四音4 在旋律上行时,有漂移向上的倾向,发音近升4(#4)。这两音的升降很微妙,演唱者只能凭感觉,如真唱成升降半音,则“渔味”变了,反而“失真”。另一个不可忽略的细节就是:惠东渔歌大量存在的衬词、衬字和拖腔,一定要用闽南语(俗称“学佬话”)方言演唱,而且发音越纯正,越古旧越好。这不单纯是一个欣赏习惯和审美定势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它已像北京天安门、巴黎铁塔一样,成为惠东渔歌地标性的艺术标志,遇到它,人们就从林立的艺术建筑群中分辨出:这是惠东渔歌。在演唱惠东渔歌过程中,我有意识地溶入“艺术意念”的声乐技巧,使歌唱的帆船不仅仅停留在声音的海洋里,更深入情感和想像的潜流水域,激扬起珣丽的艺术浪花。
所谓“艺术意念”,是以想象为基本心理元素的“内心视像”。比如我在唱惠东渔歌时,首先自我心理示:我就是一个渔家姑娘。随后我通过想像,构建一个大海的情景,我摇船出海。阳光明亮,海风吹拂,蓝蓝波浪柔柔摇晃,海鸥欢笑,白云飘荡,天空仿佛洒下亲人慈爱的目光。在这种虚拟情景刺激下,我的心扉猛然打开,情感洪流喷涌而出。我找到了感觉,找到惠东渔歌的内在神蕴,我的情感也自然而然在旋律、节奏中盈盈如水,滋润每一个音符,使它们闪烁迷人的光彩。
艺术意念是沟通连结外部声音结构和内部情感结构的美学纽带,只有主动地驾驭它,惠东渔歌演唱才能进入更深的美学层次和更高的艺术境界。
三、对惠东渔歌现代张力的文化预测
惠东渔歌流传千百年,到了现代,却同中国许多民间音乐传统艺术一样,后继乏力,难以为继。前些日子,文化部门对惠东渔歌的原生态状况进行了一次全面调查,发现无伴奏乐器、无固定歌词,全凭歌者即兴发挥的唱传统惠东渔歌的人,仅存十多位白发苍苍的老渔妇。这情景令文化人士摇头叹息,更让曾目睹当年渔歌盛况的海边居民唏嘘不已。
为什么产生这种状况?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学术界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或曰:中国传统民间艺术已整体性进入“夕阳艺术”年代,没落是大势所趋,惠东渔歌也不可避免。“十年文革”更重创了惠东渔歌,加速了下滑消亡的速度。一些专家悲观地叩问:千年渔歌还能唱多久?于是提出种种补救方法:如争取政府重视,财政拨款支持;向社会呼吁,希望企业赞助;组织各式各样惠东渔歌比赛,构建渔歌文化氛围等等。有学者从技术层面提出惠东渔歌要“移步不换形”,扬弃旧歌词,重新填词,但曲调不改变。认为这样可以增强惠东渔歌的现代感等。
当惠东渔歌正式批准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时,许多惠东渔歌文化工作者大大松了一口气:惠东渔歌终于有救了!但是,他们慢慢发现,惠东渔歌就像一条搁浅在海滩的鱼,奄奄一息,财政拨款、企业赞助之类的的强心针输液,只能起一时作用;专家学者的研究,渐渐把它堆积成案头读物。惠东渔歌的体温逐渐冷却,再不及时抢救,就有变成艺术“木乃伊”或“文化化石”的危险。我们把目光移向更广阔更深远的维度,就会发现:惠东渔歌的生命属于生活的大海,属于现代观众热烈的掌声。
接受美学一条基本原理:接受客体(观众、读者、欣赏人)是艺术作品的其同创造者和最后完成者。就是说,所有的表演艺术,必须在观众的期待视野和热烈掌声中,才能完成存在价值的自我实现。表演和观众是惠东渔歌现代生命张力的力源所在,离开它,惠东渔歌不久就会被制成标本送进历史博物馆。这决不是危言耸听,这是非常现实的美学前景预测。
艺术之树常青。“常青”的要义一是要创新,一是要有年轻人的参与。惠东渔歌的生存和发展,离不开这两条,这是根本。我们欣喜地看到,一些音乐家尝试惠东渔歌的创新,他们在顺向调节的指导思想引领下,作一点“微调”式的改变,取得很好的效果。如渔歌《白丝丝》,获得国家和省级奖项,更得到渔家的肯定和认可:“这是我们惠东渔歌!”
我们又欣喜地看到,成立了“惠东渔歌学校”,培训了一大批惠东渔歌手。他们将是惠东渔歌未来的中坚力量。我们更欣喜地看到,在文化、教育等部门支持下,惠东渔歌进校园,上课堂已成为现实。培养学生对惠东渔歌的兴趣和爱好,为将来准备了一大批惠东渔歌观众群体。
在接受美学的理论统摄下,还可以和各方面的努力,比如打造惠东渔歌明星。通过媒介宣传、包装,形象塑造等方法,推出我们自己的明星,增强明星的轰动效应,加大明星的幅射力和复盖面,掀起惠东渔歌一波又一波新浪峰。还可以更多地以惠东渔歌到外地甚至外国进行文化交流,提升演出的质量和数量,努力扩大观众面,让观众的掌声在各个层次热烈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