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红楼梦》中的“情遗九龙佩”情节

⊙ ［安徽省六安市六安第一中学，安徽 六安 237000］

一、累积型作品的智慧

古典小说四大名著中，《红楼梦》虽然不是时代累积型作品，但它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巅峰之作。在具体的文本内容中，曹雪芹借鉴了前辈们的创作经验，并巧妙地运用化为己作，使得这部个人独立创造的才华横溢的作品，既能彰显了作家个人的才华和光彩，又能在幽微处体现先贤的巧思和智慧。

《红楼梦》中有很多故事源自前代。比如葬花，前代就有很多人写到葬花，花魂，花骨相关情节，具体到作品来说，明代冯梦龙《醒世恒言》第四卷中《灌园叟晚逢仙女》一篇，写的就是花夫秋先爱花、护花、葬花的故事。而《巢林笔谈》卷一中也记有“瘞鹤葬花”一条，可见葬花是一件极清致的雅事，历来为文人雅士所青睐。黛玉葬花其实也是有所模仿的。“如果说《红楼梦》作者从前人诗文中接受了‘葬花’行为所深藏的悲剧美学意蕴，从而描绘了自己文本中的‘葬花’画面的话，是比较适宜的”；对于名著而言，这种借鉴是无可厚非的。前代的优秀作品不乏这样的先例，正如汤显祖的《牡丹亭》脱胎于杂剧《杜丽娘慕色还魂记》。而我们更明白的一点事，指出这一点丝毫不会掩盖《牡丹亭》的耀眼光辉，相反的是，在传承比较中反而更能看出《牡丹亭》的伟大。那么对于《红楼梦》而言，它吸收前代作品，是直接套用还是化用，如何化用，讨论这样的问题相信对于研究《红楼梦》也是有帮助的。

二、“情遗九龙配”的新意

笔者在阅读《红楼梦》的过程中发现了这样一个情节，它承袭前代作品的情节，又衍生出自己的含义。小说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浪荡子情遗九龙佩》，前半回写黛玉寂寞无聊之际写诗吟咏古代美丽女子的悲剧命运，后半回则写到贾琏与尤二姐调情的故事。在这场调情的过程中有个关键的情节就是“情遗九龙佩”。一开始贾琏故意引逗二姐讲话，向二姐讨取槟榔吃，尤二姐怕他拉拉扯扯被人看见不雅，便将荷包扔给他。“贾琏接在手里，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里吃了，又将剩下的都揣了起来。刚要把荷包亲身送过去，只见两个丫鬟倒了茶来。贾琏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佩解了下来，拴在手绢上，趁丫鬟回来时，仍撂了过去。二姐亦不去拿，只装着不见，仍坐着吃茶。只听见后面一阵帘子响，却是尤老娘、二姐带着两个小丫鬟自后面走来。贾琏送目与二姐，令其拾取，二姐亦只是不理。贾琏不知二姐何意，甚是着急，只得迎上来与尤老娘三姐相见；一面又回头看二姐时，只见二姐笑着，没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绢子已不知那里去了，贾琏方放了心”。这是一个很有情趣的场面，槟榔作为一件简单物事在这里很有挑逗性，戏曲《长生殿》里曾提到众位夫人出外野游丢下装槟榔的荷包，隐含众夫人的荒淫。李煜《一斛珠》“绕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中的红茸就是槟榔。贾琏问二姐要槟榔吃，专门拣取吃剩下的半块，态度暧昧不明，暗示他们不正常的关系。紧接着贾琏就将自己的九龙佩解下，系在荷包上丢给二姐。封建社会的男女互相受授私物是很可耻的，所以贾琏很紧张地看着二姐的一举一动，害怕被别人看见。巧妙的是，二姐想拾取却故意不拿，让贾琏一番着急，然后又轻轻松松地拿走九龙佩。这样一个简单的挑逗情节，被作者拿捏到位，写得生意盎然。

有意思的是，这个故事情节与《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二《乔兑换胡子宣淫，显报施卧师入定》的入话情节非常相似，似有本于此。入话说的是应举士子刘尧举在赴考途中邂逅一位青春少艾的船家女，二人互生情愫，有了私情。故事的结果是刘尧举因此被认为是做了欺心的事，落第而归。虽然只是入话，但这个故事写得很美。当刘尧举看见舟人女时，觉其非常美丽，“唐卿（按：即刘尧举）思量要大大撩拨他一撩拨，开了箱子取出一条白罗帕子来，将一个胡桃系着，绾上一个同心结，抛到女子面前，女子本等看见了，故意假做不知，呆着脸只当橹。唐卿恐怕女子真个不觉，被人看见，频频把眼送意，把手指着，要他收取。女子只是大剌剌的在那里，竟像个不会意的。看看船家收了纤，将要下船，唐卿一发着急了，指手画脚，见他只是不动，没个是处，倒懊悔无及。恨不得伸出一只长手，仍旧取了过来。船家下得舱来，唐卿面挣得通红，冷汗直淋，好生置身无地。只见那女儿不慌不忙，轻轻把脚伸去帕子边，将鞋尖勾将过来，遮在裙底下了”。当唐卿想能同女子交谈，互通款曲，所以就故意丢一个胡桃过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爱慕之情溢于言表，而女子却偏偏捡又不捡的，让唐卿着急紧张。当然这个故事不是凌蒙初编的，其实在《情史》中就有这个故事了。在《三言二拍资料》中，谭正璧指出这个故事出自《情史》卷三“情私类的”“刘尧举”，“按古今闺媛逸事卷八榜人女即引《情史》此条，而删去其父母梦见报人及唐卿落第归，不敢真言一段及最末二句，其余字句全同”。当日唐卿在船上邂逅舟人女时，“觉其姿态过人，直若海棠一枝斜映水也。”为了能和她攀话交流，他先是流连私觑，然后“乃出袖中罗帕系以胡桃，其中绾同心结，投至女前”。这个女子的反应是故作不知，“唐卿慌愧，恐为父觉，频以眼示，竟欲令收取。女不为所动。其父收纤登舟，将下舱，而唐卿益躁急无措。女方以鞋尖勾折脚下，徐徐拾纳袖中”。从引文中我们可以看到基本内容差不多，只不过是文言和白话的区别，但刘尧举的故事却流传了下来，因为无论是《情史》还是《初刻拍案惊奇》，在故事的最后都写到刘尧举因为做了于礼不合之事，所以蹉跎一年的功名，而且与女子也是擦肩而过，没有结成丝萝之好。情遗私物，互通款曲这个情节在故事中只是一个媒介，它拉近了这两个青年男女的距离。然而在封建礼法看来，这是越礼之举，故而他们才会受到惩罚。于刘尧举而言，是功名蹭蹬；于舟人女而言，是失身他人。

《红楼梦》中“浪荡子情遗九龙佩”的情节也是在模仿刘尧举的故事，从扔东西到拾东西这个过程，女子都是欲擒故纵，让男主人公担心着急。这不是推测，以曹雪芹的博闻强识，“三言二拍”中的通俗故事必然是其所熟悉的。在这里有一个关键的问题需要追问，为什么曹雪芹要模仿这个情节，他大可以不这样写的。我们知道，一个题材故事能够传承，是因为它里面承载了某种信息，这种信息为人们所接受，故而才能流传。夸父逐日是对光明的向往，精卫填海是对暴力的抗争，它们代代流传，虽然也会被人赋予不同的含义，但其基本的含义是不会变的。刘尧举的故事亦如此，封建礼法一向都是苛刻的，于礼不合的事，它极少赋予完满的结局，所以才会有《莺莺传》里张生的“始乱终弃”。刘尧举和舟人女没有媒妁之言，没有嫁娶之聘，船上的偶合如同浮波浪萍，免不了的风流云散。在《情史》中，作者认为他们是没有缘分，在《初刻拍案惊奇》里，它成了一个教化的故事，“奉劝世上的人，切不可轻举妄动，淫乱人家妇女”。因为这是件有违阴德的事。

回到《红楼梦》中，贾琏与尤二姐之间不正常的关系是不被允许的。贾琏有悍妻王熙凤，杀伐决断为男子所不及，而且是个很容易吃醋的人，甚至对平儿和贾琏走得近都无法忍受，不可能会接受模样温柔的尤二姐。而尤二姐同张华还有婚约。贾琏遇见尤二姐，正是贾府国丧家丧之时，禁办一切喜事。贾琏停妻再娶，蔑视国法家法礼法，所以在描写他们关系的不正常时，曹雪芹模仿了这个情节，巧妙地安插故事原有的信息，暗示了他们之间不会有好的结局。在小说的后来，尤二姐被赚入大观园，受尽王熙凤的虐待，终于不堪折磨，吞金而亡。

三、故事情节背后的意义

阿·于·格雷马斯在《故事的结构分析》中，把神话归结为三大要素，即结构、规约、信息，其中的信息是指神话语音符号的特殊意义。就小说而言，情节也有它的意义，当一个情节流传开来就会有它特殊的意义。情遗私物，在明清小说中是一个很常见的情节，但像刘尧举这样暗递私物则又是特殊的。《红楼梦》里贾琏情遗九龙佩这一做法与刘尧举的行动是如此相似，虽然置换了故事场地，从自然的江上船头到富丽的华贵屋宇；也置换了人物身份，从士子和民女变成了公子和身份破落的小姐，但具体情节的思想内蕴却又是极其相似的，究其根本，两者同样都是于礼不合的。而还意味着，这样的举动在封建社会里，故事的走向必然是不好的结局。这也是曹雪芹会袭用这个情节的深层原因。

最后，我想提及的是，文康在《儿女英雄传》中曾提到《红楼梦》里面有很多私物，如通灵宝玉、金麒麟、相思帕、九龙佩，乃至司棋的绣春囊，虽然《红楼梦》力避才子佳人的窠臼，可是还不免会受点影响。这更能告诉我们，一部巨作能够产生和对前代的继承与超越是分不开的。这固然是文学发展的一个普遍规律，但具体到每一部作品，在继承中如何超越前代作品，在既往的窠臼中如何焕发出新的光彩，都是值得去体察和追寻的。这个也是研究者们不断探究其中奥妙的意义和必要之所在。

① 俞晓红：《红楼梦意象的文化阐释》，安徽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94页。

② 〔明〕凌蒙初：《初刻拍案惊奇》，华夏出版社1997年版，第381页。

③④ 谭正璧编：《三言二拍资料（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725页，第 7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