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与他人生中的楼
2020-07-13广西大学文学院南宁530000
⊙孙 萌[广西大学文学院,南宁 530000]
柳永(约984—约1054)是北宋婉约词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一生居无定所,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足迹遍布福建、浙江、江苏、河南、陕西、四川、湖南、湖北等多个地区。他一生怀才不遇,虽天赋异禀,却四次落第,直至他五十一岁那年凭借朝廷录取名额扩大的契机才得以进士及第,仕途官职均微乎其微,故依旧难以施展才华。柳永终身浪漫多情,年轻时纵情声色、挥洒着大把的青春年华,老年时期也依旧怀念着当年的游冶欢乐与红粉知己。
正因柳永这丰富而独特的人生经历,在每一个时期,每一个地点,他的际遇与生活都会为他带来截然不同的人生体验。他的情感在这其中也经历了千变万化,烙印着他不同时期的点点滴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言:“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正因景中会含情,情也会依附于景来得到展现与传达,这就造就了中国古代文学中一个重要理念的产生——诗词意象。柳永词中意象数不胜数,每一种意象都蕴含着他浓厚的情感体验,而楼意象作为其中一种高频意象,所包含的情感经历便更加具有研究价值。
据笔者统计,柳永现存的213 首词作中,直接带有“楼”字的词作就有35 首,包涵“凭栏”“歌台”“危栏”“望断”等词语的隐含楼意象也有42 首,共计77 首词。使用量约占其总词数比例的五分之二,足见出现频率极高。在这些词中,楼意象的种类也绝非一成不变,可以分为三大类:一是繁华城市中的青楼,二是汴京城的宫阙,三是旷野中的江楼。而这三种楼意象中所包含的情感是截然不同的,它们指向柳永的不同情感体验,而这些情感体验又指向他不同时期的各种人生经历。
一、江南与汴京的青楼——青年时期的纵情声色
青楼即为宋代繁华城市中的酒楼与妓楼。据笔者统计,柳词中包含这类楼意象的词有46 首,分别为:《早梅芳·海霞红》《笛家弄·花发西园》《满朝欢·花隔铜壶》《看花回·屈指劳生百岁期》《两同心·伫立东风》《玉楼春·皇都今夕知何夕》《御街行·前时小饮春庭院》《归朝欢·别岸扁舟三两只》《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鹊桥仙·届征途》《二郎神·炎光谢》《集贤宾·小楼深巷狂游遍》《合欢带·身材儿》《少年游·日高花榭懒梳头》《少年游·佳人巧笑值千金》《木兰花·心娘自小能歌舞》《引驾行·虹收残雨》《望汉月·明月明月明月》《长寿乐·尤红殢翠》《远望行·长空降瑞》《迷神引·一叶扁舟轻帆卷》《玉山枕·骤雨新霁》《甘州令·冻云深》《瑞鹧鸪·吴会风流》《长寿乐·繁红嫩翠》《甘草自·秋暮》《倾杯乐·皓月初圆》《梦还京·夜来匆匆饮散》《看花回·屈指劳生百岁期》《柳初新·东郊向晓星杓亚》《定风波·伫立长堤》《小石调·法曲献仙音》《西平乐·尽日凭高目》《凤栖梧·蜀锦地衣丝步障》《一寸金·井络天开》《夏云峰·宴堂深》《双声子·晚天萧索》《锦堂春·坠髻慵梳》《过涧歇近·酒醒》《望海潮·东南形胜》《如鱼水·轻霭浮空》《玉蝴蝶·误入平康小巷》《满江红·匹马驱驱》《临江仙·鸣珂碎撼都门晓》《木兰花慢·古繁华茂苑》《木兰花,黄金万缕风牵细》。
柳永生于福建的崇安,十九岁以前基本是在家乡成长,虽幼时曾随家父到达过汴京和扬州,但毕竟年纪尚小,对这些城市也只有初步印象。其福建家乡当时并非十分发达的地区,城市经济也并不十分繁荣。因此,十九岁的柳永当时还并不也只能算真正领略过何为繁华的都市。当年,十九岁的他带着家人的期望前往首都汴京赶考,北上便必须取水道自钱塘江往北,却不想来到了繁华的杭州城,人生由此出现了巨大的转折。苏杭一带自古便是鱼米之乡,富庶又饱含情调,故而水光山色、繁华都市迷惑了他的双眼,令这个骨子里本就带有浪漫因子、又因过于年轻而无法抵御外界诱惑的青年从此沉醉于杭州的繁华之中无法自拔,开始了自己听歌买笑的浪漫生活。他在二十岁时,便写过名词《望海潮·东南形胜》赠予当时的杭州知州孙何。其中有“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的词句。在这繁华的杭州城中,有如烟的柳树、彩绘的桥梁,在这烟柳与画桥的身后,便是那高高低低、远远近近排布错落的十万栋楼房,那楼房上随风飘着秀帘与翠绿的罗帐,商业街的楼内楼外都呈现出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各色珍奇商品应有尽有,家家户户富裕而满足。词中“十万”与“参差”两词充分展现了杭州城中楼房之多及楼房之密,充分描绘出了杭州城高楼林立、声色盛大的繁华场面。同样,他也有《早梅芳·海霞红》一词,这是他多年以后再次回忆当年在杭州的游冶生活时所写的,他在词中描写杭州美景道:“故都风景繁华地。谯门画戟,下临万井,金碧楼台相倚。”在这座城市中,城门左右画戟林立,街市辽阔而整饬有序,金黄色与碧绿色的楼台相互连接,一座接着一座,矗立在城中,这些酒楼和妓楼自早至晚均热闹非凡,彻夜不休。夜晚灯火辉煌,照耀着这座城市的美丽迷人。且使用金色与碧绿色来对楼阁进行描绘,更突出了楼阁的华美与壮观,也更表现出杭州城的繁华与富庶。而城中的这些林立的楼台,多为声色欢娱场所,宋人热衷于享乐,勾栏瓦舍、酒楼妓楼遍布城市的各个角落。这些柳永词中所提到的楼台、楼阁,便是妓楼与酒楼。柳永在这些酒楼与妓楼中纵情声色,挥洒着自己的青春时光,沉醉于妓女们的风姿绰约与其歌声的美妙之中,写下了众多纵情声色的词作。其中《长寿乐·繁红嫩翠》便是其中一篇,词中写道:“是处楼台,朱门院落,弦管新声腾沸……少年时,忍把韶光轻弃。况有红妆,楚腰越艳,一笑千金何啻。”此处的楼台便是妓楼。在这妓楼中,日日歌舞升平红绿色帘幕随风飘逸,沁着胭脂香味,管弦乐曲沸腾,妓女舞蹈绰约多姿、歌声美妙动人、妆容精致无暇,一举一动皆勾人心弦、令人沉醉。柳永坐在这高高的楼台中,品味着杯中美酒,欣赏着丝竹之美,感受着妓女们的热情与身姿的妩媚绰约,便心中情窦翻涌,沉溺于其中,只一心要将自己的青春韶华皆献予这些美丽的妓女和这令人沉醉的风月,竟忘了今夕是何年。这首词便充分地表现出了柳永在杭州城的浪子生活。之后,柳永又离开杭州,来到苏州和扬州。这些地区发达的城市经济同样令他沉迷其中,也写下许多相关的好词,如描写繁华扬州城的词作《临江仙·仙吕调》:“扬州曾是追游地,酒台花径仍存。”柳永曾在少年时期随父来过扬州,如今再度重游,不仅仅能够感受到从前那种酒楼歌台林立的享乐气氛,又有了些新的美妙感触。故而他定要在此楼中挥洒自己的青春年华,尽情与歌女们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此时的他,眼中便只有这些舞榭歌台、妓楼酒馆。就这样,柳永在江南一带的酒楼妓楼中虚度了他五年的风月时光。
终于,二十四岁的他想起了自己的前途与人生。是年冬,柳永由扬州抵达汴京,为参加礼部科举考试。据当时的作者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序》记载,东京城的繁华场面相较于江南一带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书中描写道:“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东京城之盛大繁华,令人惊叹不已,其商业、饮食、文化娱乐,彻夜不休。在《东京梦华录·卷二》中就记载道:“凡京师酒店,门首皆缚彩楼欢门……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槏面上,以待酒客呼唤。”可见东京城的风月业尤为繁盛,并且可以确定的是,几乎每走几步便会有一排的妓楼,妓楼与酒楼遍布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面对这繁华程度大大超过江南的城市,初到汴京的柳永再次沉醉于其中,写下了无数赞美汴京城的词句。如《看花回·玉墄金阶舞舜干》:“九衢三市风光丽,正万家、急管繁弦。凤楼临绮陌,嘉气非烟。”汴京城中的大道交错纵横,街市面积广大、热闹非凡,街上车马络绎不绝,街边酒楼、妓楼中喧哗不断,歌舞管弦声不绝于耳,楼上弥漫着薄薄的青烟,带着别样的情调,整个东京城笼罩着繁华的气息。对于柳永描写汴京的词作,唐圭璋等的《唐宋词学论集》中就说过:“描叙帝都的壮丽,城市的繁华,是柳永词内容的一个方面。”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中也称柳词“将承平气象,形容曲尽”。同样,在这酒楼妓楼中,柳永再度开始了他纵情声色的生活,并在此时,多名妓女成为了其红粉知己,与柳永建立了恋爱关系,柳永还为她们写下了许多优秀的词作,比如他写给其中一名妓女心娘的词 《木兰花·心娘自小能歌舞》夸赞她:“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妒。玲珑绣扇花藏语。宛转香茵云衬步。王孙若拟赠千金,只在画楼东畔住。”就将这妓楼中的绰约女子描绘得活灵活现、美丽深情,将她与天上的神仙和汉朝的赵飞燕相提并论,描绘着女子手拿团扇曼妙歌舞的姿态,而这位女子身价还十分贵重,能真正接近她的男子寥寥无几,大多都只能在妓楼中的其他地方住下。柳永在这里是为表达出自己对这位妓楼女子的强烈赞美与喜爱之情。
他在江南时期与初到汴京时期,因沉醉于城市的繁华富庶、酒楼妓楼中的声色生活,其词作内容多为描写城市繁华、妓女柔情和与之相亲相爱的男女之情,这些内容都昭示着柳永青年时期快乐而放荡的游冶生活。
二、汴京城的宫阙——壮年时期的求仕艰苦
宫阙指皇宫中的楼阁,主要是宫殿,包涵这类楼意象的词有12 首,分别是:《玉楼春·凤楼郁郁呈嘉瑞》《巫山一段云·琪树罗三殿》《玉楼春·昭华夜醮连清曙》《玉楼春·星闱上笏金章贵》《倾杯乐·禁漏花深》《玉楼春·阆风歧路连银阙》《御街行·燔柴烟断星河曙》《巫山一段云·阆苑年华永》《巫山一段云·萧氏贤夫妇》、《永遇乐·熏风解愠》《永遇乐·天阁英游》《透碧云·月华边》。
柳永词中不仅仅有描写都市繁华景象的词句,也不仅仅只使用过酒楼和妓楼这两种楼意象,他在词中也常将皇家楼阁作为意象,描绘它们的蔚为壮观,其目的旨在歌功颂德。柳永笔下这些歌颂朝廷至高无上、天子神圣无比的词句均写于他在汴京考取功名的那些年,皆为其二十五岁到达汴京至四十一岁离开汴京这段时间的创作。这类词作大都是一些颂圣词,主要是为庆贺国家喜事,或者为称颂皇帝的开明、治国有方和由此带来的国富民强和国力兴盛而作的。他在这些词中频频提及皇家的壮丽楼阁,有金殿,有祭祀台,且无一不被描写得美轮美奂。《宋史·真宗本纪二》曾记载道:“六月乙未,天书再降于泰山醴泉北……壬寅,迎泰山天书于含芳园,云五色见,俄黄气如凤驻殿上。”因此,柳永就有词作《巫山一段云·双调》专为称颂此事:“琪树罗三殿,金龙抱九关。上清真籍总群仙。朝拜五云间。昨夜紫微诏下。急唤天书使者。”在词中,他将皇宫描绘为天上王母神仙所居的宫殿,这宫殿两旁种植着棵棵金碧玉树,龙形的金铺首守卫着壮伟的天门,而在这天上宫殿中,各方神仙都赶到西王母的宫殿殷勤地朝拜她。柳永在词中描绘天上宫殿的壮观,实际上就是为描写北宋王宫的盛大,词中描绘宫中宫殿的宏伟壮观与金碧辉煌,也由此突出了北宋王朝的国力强盛,这与国家获得天书的喜悦可以相互呼应,这都是国家治理有方的结果。同样,在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十月,真宗在延恩殿设道场祭祀圣祖赵玄朗,并称“天尊下降”,因此举办了盛大的庆贺典礼,柳永便在词《玉楼春·昭华夜醮连清曙》中记录下了这盛大的场面:“昭华夜醮连清曙,金殿霓旌笼瑞雾。九枝擎烛灿繁星,百和焚香抽翠缕。”在柳永笔下,祭祀大典中的皇宫被装点得富丽堂皇,夜醮场面美轮美奂,宫殿四周飘动着五彩的旗帜,宫中的金殿笼罩着一层祥瑞的薄雾,殿内烛光宛若灿灿繁星,照耀得宫殿一片金碧辉煌,殿中焚烧着幽幽香气,只为迎接天上已化作神仙的圣祖归来。再者,真宗天禧三年(1019),柳永也写有颂圣词《玉楼春·星闱上笏金章贵》,词中道:“星闱上笏金章贵,重委外台疏近侍。……太仓日富中邦最。宣室夜思前席对。”同样使用了宫中的楼意象以表达对皇宫壮丽场面的描绘,词中是为庆贺朝中立太子的盛大典礼,且词中还赞美宫中大仓日益富有,皇上像汉文帝召见贾谊一样召唤着自己,面对面把酒言欢,在宫殿中谈论国家大事。
上面所提及的所有颂圣词,确实蕴含有柳永对皇帝治国有方、国家繁荣富强的发自内心的赞美之情。但是挖掘到更深层次,可以明确的是,柳永称颂皇帝,称颂国家,本质上其实是为了讨好皇帝,博取宠幸,得到重用,从而跻身上层社会,拥有好的仕途,最终获得荣耀的人生。而正是因为这份荣耀实在难以得到,柳永才会如此孜孜不倦地苦苦追求。柳永从家乡福建崇安出发,目的便是为直接奔赴京都汴京参加礼部科举考试,虽在江南一带沉迷了五年,但终是抵不过对自身前途的担忧与焦虑,二十五岁时他来到河南汴京,二十六岁时参加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进士考试。他满怀信心地在词中大放厥词:“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却不想“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此时的他尚未气馁,三十二岁时,他再度征战考场,结果依旧换来落第的结局。他依旧不言败,三十五岁的他再次参加礼部考试,再度落榜。四十一岁时,他还不死心,却得到第四次科举落第的结果。事实上,北宋王朝在取仕方面对于柳永这种有“柳七郎风味”的创作风格是极其反感和鄙夷的,《宋史·真宗本纪二》卷七载诏曰:“读非圣之书,及属辞浮靡者,皆严谴之。”柳永并非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正规子弟,他心中向往的是美酒声色,所作之词也多为表达男女情爱的肤浅作品,其中还不乏艳情之作,名声一向不好,所以将他剔出金榜,显然是事所必然。但柳永显然并不这样想,他自认为自己天赋绝伦、才华横溢、能力卓群,本就应当被朝廷录为重要官员,而四次将他刷下金榜的官员和朝廷才是有眼不识泰山。但柳永毕竟势单力薄,无法与国家政权相抗衡,只得通过献上颂圣词的方式,来博得皇帝的欢心与喜爱,从而改变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形象,最终被赐予梦寐以求的官位。
正因为柳永对当官入仕的汲汲追求,才奉上了一首又一首的颂圣词,一次又一次地赞美了皇宫的壮丽楼阁,而这些楼意象实际上饱含了他无限的灼心与失落、不甘与祈求。
三、江南与陕湘鄂三省的江楼——中年时期的漂泊不定
江楼指水畔所建可供眺望的楼阁,柳永在江南和陕西、湖南、湖北这些地方漫游时,常登上临江临湖的高楼向下俯瞰,表达孤寂。柳词中包含这类楼意象的词有19 首,分别有:《雪梅香·景萧索》《曲玉管·陇首云飞》《诉衷情近·雨晴气爽》《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竹马子·登孤垒荒凉》《木兰花慢·倚危楼伫立》《倾杯乐·楼锁轻烟》《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佳人醉·暮景萧萧雨霁》《卜算子·江枫渐老》《古倾杯·冻水消痕》《诉衷情近·景阑昼永》《留客住·偶登眺》《少年游·参差烟树灞陵桥》《离别难·花谢水流倏忽》《过涧歇近·淮楚》《洞仙歌·乘兴》《临江仙引·渡口》《凤凰阁·匆匆相见》。
柳永自四十一岁时第四次科举落榜而终于心灰意冷,决定离开汴京;自此,他便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漫游生活。他作别昔日的所有友人、情人,只身一人自汴京出发,南下重游江南地带,然而这一次的漫游与青年时期的那种纵情声色的快乐游冶完全不同,他已步入中年,再无少年青年时期的活力。饱经沧桑的柳永在江南一带出现了漂泊日久、身心疲惫的心理情感状态。这段时间,他每每想到远在汴京的情人们,心中就会万般思念。故而,当他伫立于江南水乡江边的高楼上向远处眺望时,遥望着那波光粼粼、澄清似练的江水,遥望着那重山翠峦,遥望着当年自己足迹遍布的江南和那水乡的小小渔村,遥望着那从江面上升起的袅袅水汽,却只觉得物是人非。故而有感而发,写下了《诉衷情近·雨晴气爽》:“伫立江楼望处。澄明远水生光,重叠暮山耸翠。遥认断桥幽径,隐隐渔村,向晚孤烟起。”此时的柳永心中还存着一丝念想,觉得至少在汴京还是会有故人在等待自己归来,因此他在四十六岁时重返了汴京。可谁知他千里迢迢回到的汴京却早已物是人非,本想再度与情人们重逢,却谁料“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繁华的汴京城依然如旧,酒楼妓楼也仍旧彻夜不休,可是他原来的相好却都不见了踪迹。心中的最后一丝念想也悄然破碎,柳永只觉恍如隔世。是年,他再度离开了汴京,一路向西,来到了陕西一带,停留了两年;后再度南下到达四川、湖南,最终止步在了湖北,而这时他已五十岁了。南宋陈振孙在著作《直斋书录题解》中评价柳词:“尤工于羁旅行役。”这一路上的漂泊不定与触目所见的空旷山河和凄清荒野,让这个孑然一身的人感到无比落寞与凄凉。在陕西一带时,他羁旅途中在旷野中登楼远望,西北地区景致和气候本就不如江南一带温润,又因恰好赶上秋季,景象便更为残破萧索。故而满目萧然让柳永心中现出浓厚的思乡怀人之情,便写下了《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等一系列的羁旅之作。《八声甘州》是柳永在仁宗明道元年(1032)时,在渭南一带漫游、登高临江时所作:“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登楼后视野便会格外开阔,面对着暮雨飘飘洒洒在江面上,烟雨蒙蒙,江天被雨水洗刷得透出清冷气息;凄凉的霜风,阵阵从江面上吹拂而来,关山江河一片清冷萧条。雨停后,落日的余晖静静地照映在高楼上,也照映着词人与江水,四周红花飘零翠叶枯落,所有的一切过往似乎都随风而去了,只有那江水还在奔涌不息。见到此情此景,本就心中凄苦的柳永在这萧条的秋景中更显落寞悲惨,他心中也更怀念家乡与远在天边的佳人。仁宗明道二年(1033),是年春季,柳永由陕西渭南抵达四川成都。秋季又顺长江来到湖南、湖北二省,湖南湖北一带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自然风光独特优美,柳永曾在湖南的洞庭湖边登楼远眺写下词作《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和《戚氏·晚秋天》。《玉蝴蝶》有言:“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故人何在,烟水茫茫。”《戚氏》道:“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两词中的楼意象应为洞庭湖边的岳阳楼。词人从楼上俯瞰下来,所见之秋景虽不同于西北一带的萧瑟干枯,但也带着湖水的凄冷和湖上水雾的空蒙,秋风飘飘扬扬,湖边百花凋残,树上蝉鸣不绝,异常凄冷,再远望也依旧望不到当年的故人,也依旧望不到家乡,这密密蒙蒙、凄凄清清的空旷秋色尽收眼底,自然会激起旅人的悲秋与羁旅之愁。王灼在《碧鸡漫志》卷二中有言:“离骚寂寞千载后,戚氏凄凉一曲终。”唐圭璋在《唐宋词学论集》中解释说:“柳永词是在《离骚》的影响下,继承楚辞余绪,以宋玉悲凉的笔调抒发出个人天涯沦落的不遇之感。”王逸在《楚辞章句》中解释:“离,别也;骚,愁也。”离骚就是离愁别绪之意,而柳永在此就是在通过这些词句来表达自己的离愁别绪。同样,柳永在漫游湖北武昌时又有《竹马子·登孤垒荒凉》:“登孤垒荒凉,危亭旷望,静临烟渚……凭高尽日凝伫。赢得销魂无语。极目霁霭霏微,暝鸦零乱,萧索江城暮。南楼画角,又送残阳去。”同样是柳永登上江渚旁的高楼,眺望秋景所作之词,词中同样描绘出词人登高后所见江上的迷离空蒙。当时正值傍晚时分,空中传来寒鸦的叫声,远处的城楼上又吹响了号角,角声呜咽,鸦鸣凄厉,不断激起词人思乡的悲情。
唐圭璋和潘君昭在《唐宋词学论集》中评价柳词道:“柳词很多抒写了他游荡各地时的所见所感……并在山光水影中凝聚着他个人的离愁别恨和盛世之感。”在这十年的漫游与漂泊中,柳永饱受羁旅之苦,每当他登上旷野中的楼阁向下俯瞰时,满目的萧瑟秋景总会刺激他敏感的神经,带给他无尽的思念与乡愁。
四、结语
柳永的词作主要创作于其十九岁离开家乡以后至其五十一岁为官以前。在这些年中,柳永经历了自己人生中的青年、壮年和中年时期,而其词作里的楼意象一直贯穿在其中,在每个阶段都有其不同展现。青年时期的楼是他听歌买笑、纵情声色的酒楼妓楼;壮年时期的楼是他为获得宠幸、谋得官职而描绘的皇家宫阙;而中年时期的楼则是他登上后更增羁旅之情与离愁别恨的旷野高楼。这每一种楼意象都是他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每一种楼都烙印着他人生的不同经历与空间位移,每一种楼都饱含着他不同的人生体验与情感回味,将柳永人生的点点历程及重要时刻展现在读者面前。
①王国维:《人间词话》,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16页。
②③④⑤⑧⑪⑬⑭⑮⑯18⑳21 22㉖ 唐圭璋:《全宋词》,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9页,第14页,第50页,第45页,第18页,第34页,第23页,第19页,第20页,第39页,第30页,第43页,第40页,第35页,第43页。
⑥⑦〔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全译)》,姜汉椿译注,贵州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第33页。
⑨㉔27 唐圭璋、潘君昭:《唐宋词学论集》,齐鲁书社1986年版,第54页,第59页,第56页。
⑩⑲〔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16页,第616页。
⑫⑰ 〔元〕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136页,第140页。
23 岳珍:《碧鸡漫志校正》,巴蜀书社2000年版,第36页。
25 黄灵庚:《楚辞章句疏证》,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