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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特立独行的官

2020-07-09秦兆基

散文诗世界 2020年3期
关键词:镜子

秦兆基

毛国聪先生在其新作长篇小说《镜子背后的女人》(下称《镜子》)中,设置了一个属于现实的世界——广都市城乡;又通过作品主人公邝放的手,勾勒出一个虚幻世界——“8849”天地 。

就前一个现实世界而言,它囊括着官场、文坛、学校、商界、娱乐场、乡野,其中活动着思想、行为和性格各异的种种人物:党政领导、一般干部、工勤人员,戴着董事长、老总冠冕的房地产商,卖弄色相的小姐,编辑、记者和舞文弄墨的作家,心地狭窄的女教师,质朴的村夫。因强拆而得了失心疯的小镇青年、寄情田野的退休老者,构成了一幅现世的“《清明上河图》”,让我们能从中窥见世相众生。在某种意义上,不妨看成是现实中国,特别是中西部比较发达地区的缩影。就后一个虚幻世界而言,活动着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先叫做魏特,后来改称为奋协会长的小公务员,一个先叫做丽娜姬丝,后来改称为镜子姑娘的女性,在这个虚幻的境地里,他們在演绎一场带有世俗味的轰轰烈烈的爱情之余,还不时跳到现实世界里来,对主人邝放,指点评说。虚妄的世界是邝放的精神避难所,也是与现实世界相比照而存在的处所。邝放游走于这两个世界之间,在对两个世界的揭示中,完成自己的命运史。

与活动在这两个世界中的林林总总的人物相比,邝放虽有着既定的社会身份,扮演着不同的社会角色,可以归类,但细究起来毕竟属于另类。依据其种种表现和社会地位,不妨名之为“一位特立独行的官”。

“百度”说得明白,“特立独行”,泛指特殊的、与众不同,形容人的志向高洁,不同流俗。最早见《礼记·儒行》:“其特立独行,有如此者。”不过还有个补充交代,它是中性词语。其实笔者引用时,并没有考虑到这么多,只是受到王小波散文《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的启示,来一番戏拟。王君在这篇文字的结末有一番话:

我已经四十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为这个原故,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

把这番话移来看待邝放,似乎也没有什么不敬,他是一位对于既定的生存秩序难以安之若素的人,要活得顺遂自己的心意。

在一般人眼中,邝放也正是由于特立独行,付出惨重的代价,失去家庭,失去财产,失去梦幻以求的爱情,失去官职以及赖以生存的编制,一句话,就是失去曾经有过的自己,被官场乃至整个社会抛弃了。

不过,转过来思考一下,并不如此简单,有两个问题还的认真地探讨一番。

其一,邝放是个人主动选择,还是被动承受,还是两者兼而有之,交相为用?他的命运与其性格有着怎样的关系?其二,邝放的形象应该怎样认识?有着怎样的意义?

讨论这些问题,不仅可以更好地理解邝放这个人物形象本质、意义,还可以进而理解《镜子》这部小说的价值,在小说史上可能具有的意义。

先演绎一番邝放个人的命运史,看看其原点在何处,怎样一点点地位移,最终沦落到底层,化为流民。

《镜子》开端,邝放刚出场时,在仕途上混得并不差。四十岁,当上了广都市地方办常务副主任,全市最年轻的常务副主任。地方办正主任由魏副市长兼,推想去邝放该是正处级。尽管谁也不明白这个机构管辖什么,职分何在,他不过是个“悬官”,然而级别在那里。从家庭状况看,有个带小花园的住房,妻子朱玉虽有着当代职业妇女的通病:唠叨、攀比,责怪丈夫窝囊,住不上大房子,送儿子出国留学没有力量,但也尽着相夫教子的责任。儿子邝藏,学习虽不怎么好,但也不惹是生非,称得上家庭美满。从人脉看,因为他不喜欢应酬交际,朋友不多,但也没有什么敌人。从常理看,他可以官运亨通,再上一个或几个台阶,至少也能顺顺遂遂地活下去,庸碌而快活地度过一生。

可是命运和他开了不大不小的玩笑,给了他以机遇,——感情出轨和仕途“进步”的机遇。先说前一点,妻子携带儿子去欧洲游,少了推托饭局的借口,他不得不应老同学、同事、关系户的邀约,混迹于酒馆、娱乐城之中,不过他并没有太出格的地方。也正因为饭局,认识了另类美女依倩,他似乎发现了自己的另一半,在老同学钱江的蛊惑下,甘冒犯错误的风险,沉入爱河,但也发乎情而止于礼。再说后一点,由于年龄和级别杠子的优势,使他获得跻身副市级的机会,成了副市长的候选人。

然而,这两个机遇并没有给邝放带来幸福和希望。与酒吧女的亲密接触,与依倩的感情游戏,都被人偷拍下来,成为“罪证”,导致婚变,被弄得净身出户。作为候选人,导致嫉妒、敌视,政敌,情敌,在网上大曝其丑行,妻子又在背后狠狠地插了一刀,演出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嘉年华,邝放成了广都市的热点人物,最终受到不重不轻的处分。

从上述情况看,邝放的命运转折是基于外力,但细想一下,骨子里头却是由他自己性格所决定的,不然就不能称其为特立独行了。设想一下,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会怎样呢?逢场作戏,和异性有那么一点暧昧,算得了什么?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对这类事,聪明人早就应付过去了。仕途上有再上一个台阶的机会,怎能不抓住,不去跑,不去送,不去钻营?在网上,怎能不为自己造势?怎能容得别人污蔑?

挫败的主要原因,是由于邝放的独立特行的性格决定的。下面就从他的性格特征的分析入手,来看一下他的性格与命运的关系。

邝放主要性征就是一个“藏”字,他的一切作为都是为了躲藏,即使同意离婚这样的大事,也只是为了能够躲避妻子和儿子。他对于外部世界的认知,主要不是凭借观察,思考,而是依仗直觉,就是用鼻子来判断,他之所以爱上依倩,就是因为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米兰香。为了能够躲藏起来,他练就了一套“虚与委蛇的闪躲功夫”。他沉默寡言,尽量不与人交接,对一切事物都无动于衷。在妻子的眼中,他粘粘糊糊,优柔寡断,但又固执己见;在情人眼中,他既勇敢又胆怯,既果断又犹疑,性格里充满了矛盾,像是一锅烧不开的水。他的梦想是能够“躲藏整个世界”,他选择一切可能去实现这个梦想。他之所以沉迷于写作,其目的不是为了能留下惊世骇俗的著作,只是因为“不停地写作,即使没有走出危机,至少在走出危机的道路上。”只不过是想在虚幻世界中,找到自己的存在。

“藏”邝放性征最为集中的表现,是对镜子的矛盾态度。镜子,在邝放的心目中,有如原始部落中的图腾,既敬畏又亲近,既想靠近,又想躲开。他想在镜子中看到自己,又害怕看到自己。他认为镜子只能显现其形体,而灵魂则躲在镜子背后,无怪乎他为自己起了一个网名“镜子背后的女人”。这种躯体和灵魂分离的状态,揭示出他处境尴尬的本质原因,镜中是人间世,镜子背后就是一个隐蔽的、不为人知的、有着安全感的理想世界。身居魏阙,心存江海,邝放想藏在镜子背后,但因为肉体的欲求,说文雅一点,就是生存要求,生命本能,就不得不跑出来,与世沉浮。就不得不敷衍迎合,压抑自己;不得不选择自己憎恶的生活方式,酗酒、泡妞;不得不蝇营狗苟,在会场、公文堆里厮混;不得不听命于妻子,营造自己并不乐意的安乐窝。

灵魂不能安于这种不明不暗的环境。正如鲁迅《影的告别》中“影”之所言:“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在外来压力,特别是妻子的“背叛”和儿子“冷漠”的催化下,邝放不得不抉择。于是躲到办公室里写小说,于是有了最初的出逃,到戴家大院,复归到村野,去写小说,让灵魂在自己打造的8849世界中遨游、安顿。

邝放“躲”的终结目的很单纯,“只是不想伤害别人,不想让自己受伤”。这次因为没有“躲”,沉溺于人間世,受了大伤害。

也许他以前之所以要躲,是受了霍布斯所说的“人对于人是狼”的影响,然而霍布斯讲的只是陌生人之间的关系,陌生人之间没有感情联系,通常是自利的。但是霍氏从来没有把这个理论推阐到熟人、亲人甚至骨肉之间。并未说过,妻子对于丈夫是狼,儿子对于父亲是狼。战国时代的思想家韩非子,似乎比霍布斯这位洋夫子悟得早,看得透,他说:“夫以妻之近及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连老婆孩子都不可信,你还能信谁呢?这次妻子的“背叛”,儿子的“抛弃”,使得邝放觉得家庭也不是什么“温暖的港湾”安谧的藏身之所,要“躲”得更为彻底,更为隐蔽。

我们不妨将这段情节,看成是邝放沦沉的第一阶段,就是陷于窘境,还没有沉到底。

就在邝放沉迷之际——躲在戴家大院,有点神智失常,依倩把他打捞上来了。依倩有如但丁《神曲》中的少女贝阿特丽切,即将把邝放由“地狱”引导到“净界”,直至“天堂”。他们两人相知相契,打算在人间营建一个温暖的、相濡以沫的、足以深藏自己的家。但在仅有三天不到的欢乐之后,命运又和他们开了一个更大的玩笑。一系列的事件:费成文拉走邝放,造成误会,钱江纠缠依倩,导致她出走至纳音镇,纳音镇大地震后,依倩下落不明,只是为邝放留下一封长信。

依倩是《镜子》的女一号,是邝放的知音,她为邝放以“旷野”为笔名发表的作品所神迷,苦苦追寻。她所痴迷的是作品的文采风流,还是从文本中透露出来的属于作者的都特个性呢?或许兼而有之,当从根本上看,是受了邝放独特个性的诱引。在某种意义上,依倩是另一个“藏”者,她为了逃避母亲和兄长,孤身一人来到广都市,她高冷,在编辑部里落落寡合。

有了这层原因,邝放的“藏”和“寻”结合起来了。寻依倩,寻异样的人们,寻自己的藏身之所。他作为志愿者到纳音震区去救灾,去找寻依倩。他,在纳音小学的废墟中搜寻,涉历了纳音镇的山山水水,询问了遇到的每一个人,总找不到可以确信的消息。他可是还是要找下去。

找寻失踪者依倩,化为邝放的使命,成为他的精神寄托。显现出他作为嗜藏者温馨的,甚或热烈的一面,在人们把依倩这个女子遗忘,甚至不肯把她列入地震失踪者的名单的时候,邝放还一个人在作无望地(自以为有希望)的搜寻。

为了搜寻依倩,他打了辞职报告,离开多年来赖以安身立命的体制,化为流民,彻底地“藏”于旷野。

促使邝放彻底沉沦下去,原因是什么?是情敌房地产商钱江吗?不是他在网上掀起围攻邝放狂潮,后又把依倩逼到纳音镇上,去向那所小学的吗?没有这些,邝放和依倩就会有着新的生活了。是费成文吗?如果不是他把邝放拉走,邝放和依倩在一起,就会直面钱江,将这小丑好好教训一番,依倩就不会出走了。罪魁祸首也许是地震,如没有这场山谷为陵的大地震,邝放循着依倩长信提供的线索找过去,不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似乎只能慨叹”浩浩昊天,不骏其德“了。

其实,这仅是毛国聪先生的狡狯之计,将命运逆转的因素委之于外力,使情节宕开去。细想一下,如果没有这些带偶然性因素的作用,邝放、依倩走到一起,抱团取暖,就能够为社会所见容吗?就能避免来自外部的伤害吗?这样下去,邝放、依倩的命运史,不过是前半段故事在较高层次上的重复而已。

再说,如果不是邝放那种一根筋走到底偏执的性格,不会有这样的近于无望的寻觅。逝者已矣,生者还要活下去,开始自己生活的新篇章。如果不是他对足以藏身的旷野的神往,他可以听从费成文的劝告,重新回到体制内,即使丢了级别,也丢不掉编制,还可以庸碌而体面地活下去,还可以在纸上营建自己的“8849”家园。

邝放,既不是一些官场小说中的反贪英雄,又不是出污泥而不染,清廉自守的贤吏;既不是出卖公权力以自肥、腐化堕落的贪官,又不是随波逐流,与世沉浮的庸众。他是当代中国的另一类卡利斯马(Charisma)典型。

卡利斯马一词,借自当代西方社会学。它原是早期基督教语汇,本义为神圣的天赋(因蒙受神恩而获得的天赋),指有神助的人物。德国现代社会学家韦伯,扩展这个词语的含义,予以新的解释,指在各个社会行业中具有原创性,富有神圣感召力的人物的特殊品质。 “由于这种品质,他超然高踞于一般人之上,被视为具有超自然的、超人的或至少非常特殊的力量和品质”,从而属于“天赋聪明”。(韦伯:《经济与社会》)

将邝放视为当代中国文学中又一类卡利斯马典型,是有依据的。首先,他带有足够的原创性,在当代同类题材的小说中,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物。其次,从表层看,他的性格似乎是孱弱的,不与人争,处处退让,事事容忍,即使是在网上种种谣言、恶语、污蔑,几乎要将他淹没,也淡然置之,其实,邝放并不是懦夫,只不过是不屑与之争。正像鲁迅所说的:“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连眼珠也不转过来。”他似乎贪恋物欲,媚俗,在欢场、酒肆,也曾放浪形骸,其实,情欲是人的本性,即使高洁如陶渊明,除了嗜酒以外,还不免有感情出轨的遐想,大吟艳情歌曲:“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界,空委弃于床前。”被鲁迅认为这些“胡思乱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胆的”,显示其人格精神的另一面。希冀温暖,他和妻子朱玉,营建一个家,在很大程度上,不过是为了有个“藏”身之所。在当这些不可再拥有,他选择了远走。他有过幻想,希望能在这个轨道上行进下去,但是婚变、免官,一场大地震,恋人失踪,现实生活把他挤到轨道外面,他坦然,选择了决裂。从这个意义上看,邝放不能不算是大勇者。他的这些品质确乎“超然高踞于一般人之上,”可以“视为具有超自然的、超人的或至少非常特殊的力量和品质”。他的性格不能不被视为强者的性格,带着一点英雄气。有着相当的人格魅力。

邝放的这类卡利斯马典型,在中外文学史上可以找出好一些,魏晋之际的士大夫如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寄情于酒,藏身于壶中天地,明代的唐寅、徐青藤,清代的八大山人、张岱,他们在诗、酒、书、画营建的世界中,在社会的边缘,走完自己的生命长途。中国现代文学中,也可以找到这类卡利马斯的影子,诸如郁达夫自传体小说《沦沉》《春风沉醉的晚上》中的落魄者、畸零人,鲁迅小说《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在酒楼上》的吕纬甫,不过他们的取向和邝放很有些不同,或是绝望地反抗,或是转而媚俗而失去了自己。“白银时代”的俄罗斯文学,从普希金、莱蒙托夫到屠格涅夫,他们塑造了一代以“多余人”为性征的卡利斯马典型,欧根·奥涅金、毕巧林、罗亭,他们既不愿与上流社会同流合污,又不能和人民站在一起,反对专制制度和农奴制度。他们很不满俄国的现状,又无能为力改变这种现状,他们在矛盾和心灵痛苦中完成自己的命运史。

与这些卡利斯马典型人物相比,邝放既有与他们相同的一面。有才华,有抱负,但性格孤独,落落寡合,不能被见容,屡受排挤、打击、构陷,但也有着自己独特的一面,邝放自幼就承受种种压力,学会了“藏”的本领,来到官场后更是这样,他的“藏”的本领,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活得人模人样,但是现实不容许他再藏下去,硬是要把他从栖身的蜗牛壳钳出来,干脆打碎了那个蜗牛壳,打碎镜子,要他从镜子后面走出来,还其男人的真面目。他是始而承受,终而出走,但始终坚持一个“藏”,并没有反抗,也没有改变这种环境的愿望。

从本质意义上看,他的始而游离终而出走,沉入底层,融入旷野,也给了人们以有益的启示,贪腐不仅掠夺社会财富,给人民带来了种种痛苦,损害了党的威信和公信力,也严重地败坏了国家机关的生态环境,一个想洁身自好,想藏起自己的小人物竟也不能容忍。从这点看,反对贪污腐败的斗争,怎能不长久地、持续地进行下去?沉滞的官场体制怎能不予以改变?

毛国聪先生的小说《镜子》,塑造的邝放这个艺术典型,不仅为当代文学画廊提供了一个新的、别致的艺术形象,也为中国当代小说的创作,提供了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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