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重构荒诞的盗梦空间
2020-07-09杜阳林
杜阳林
毛国聪在长篇小说《镜子背后的女人》的后记中,这样诚实地写道:“我从一开始就决定写现实题材的小说。作家与现实无法完全割裂,但文艺创作必须与现实保持适当的距离,这个距离不是物理距离,而是艺术距离,一道由逻辑、修辞、意象、隐喻和创新、发现编织的篱笆。我不想用文字简单地复制生活,我只想努力用我自己的方式去重构现实。”
“现实”,被毛国聪先生放在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位置之上,但读完整本小说,让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以往的文学经验被一再挑战,乃至颠覆,这与我们司空见惯的“现实”的确有颇大迥异。毛国聪用他的笔触,赋予了“现实写作”更为深刻的意蕴。
毛国聪创作这本“延宕”且“曲折”小说的动机,是在举世震惊的汶川大地震发生不久,他就自然而然地写下了小说第一行字。那时并无构思、提纲,甚至没有书名和目的,有的只是一股强烈的冲动。地震给予人类强大的冲击,不但狠狠摧毁了我们的物质文明、熟悉家园,还改写了很多人的心理世界。就像他强调的那样:“危机是一面镜子,冷静地观察着我们的行为。”在这面镜子之前,映照出了浮生百态。
两年后,毛国聪完成了小说初稿。接下来,他又用了长达七八年的时间来修改和打磨,直到最终出版,距离那场大灾难,竟有十个年头倏然远离。我一开始是好奇,在当前这个“快文化”大行其道的时代,很少有人愿意花费十年时光去“孕育”一本小说。一页一页读下去,却是手不释卷的惊喜,在现实与虚幻之间,毛国聪用一把堪称精准的手术刀,长驱直入剖向了潜藏在多少人心底、却从未晾晒在太阳之下的“盗梦空间”,意识翻出水面,影像出走镜前。
生存现实的黑色荒诞 造成角色的错位
邝放,在小说中有个非常现实的头衔,广都市地方办常务副主任。年方四十的他,至少在好友费成文看来,他很有“往前一步”的潜力和资质,因此费成文也不遗余力地劝说和帮助他,拿出私家藏品为邝放“开路”,极力想将他推到即将换届的广都市副市长的宝座之上。邝放在官场上的作为,却从一开始就有种自命清高的疏离感,他不但对当官这种事提不起太大兴趣,甚至对于一个人的日常生活,也充满了犹疑与逃避之嫌。
就连简简单单的一个“去新城公园溜达”的想法,畏惧情绪都占领了邝放身心:“现在出门,比穿越时空还难。推开卧室门,打开防盗门,再刷门禁卡。必须经受住陌生邻居奇怪眼神的考验,必须小心翼翼地躲避汽车、神情忧伤的男人、幽灵般的女人、埋头看手机的男女老少。必须绕开树干、水管、电线、水泥桩、配电箱,以及精心打磨过的球状花岗石,从来没人坐过的石凳木椅,锈迹斑斑的秋千、单双杠、太极推揉器、太空漫步机、扭腰摆臀健身器、眉来眼去电子眼这些设施设备。好不容易通过探头验明正身,来到小区门口,又要刷出门卡,又要经受门卫的盘问,又要前后左右地望风侦察……”
邝放生活在城市之中,官场之内,甚至家庭中间,都仿佛是一只惊弓之鸟,他笨拙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却从未觉得自己的表演是炉火纯青令人赞服,惶恐与畏缩的情绪,从未放过这善良得近乎懦怯的中年男子,为了抵御自身的错位与迷失,他不得不一头钻进小说世界,妄图一手打造一个“8849世界”,在新世界中,解构现实,重构自我。
奋协会长、魏特、大厨甚至镜子姑娘,谁是邝放?也许谁都不是邝放,谁又都是邝放。他把自己对于现实的种种疑惑与不妥协,投射到了自己笔下小说人物身上,在现实与幻想之间,邝放甚至故意混淆了那道“门槛”,他仿佛一个自携“门卡”的时空旅者,能在“真”与“假”之间自由穿梭。
当然,最大的错位,是邝放在网上的名字:镜子背后的女人。他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但他就连自己的性别都想要逃避,在这个网名背后,是邝放一颗将躲藏视为生存艺术的决心,就像他向来所自豪的那样:“从小就有躲藏天赋,喜欢跟小伙伴玩躲猫猫游戏,能随口说出一万个躲藏的地方。”
爱情打碎了镜子 碎裂成千百个不堪
依倩是邝放生命中最大的意外,也是最大的救赎。
从某种意义上讲,依倩也是“病人”,她从小就对自己父亲有着纯真狂热的依恋,后来父亲英年早逝,依倩将这种“恋父情节”移植到了“作家旷野”身上,因为旷野的文字,让她再度感受到了和一个“父亲”交流的安全和温暖,后来,她发现旷野是邝放的笔名,便不可救药地爱上了邝放。依倩对邝放的爱,更像是一种补足自身生命残缺的努力,邝放弥补了她心头的巨大孤单,远在爱情发生之前,她便视邝放为知己,即使后来谣言满天飞,邝放与她的纯真交往被人泼以污水时,她也表现出了一个女人的坚定和执拗,三天的爱情,甚至给予邝放一份母性的沉厚、博大和温暖。
依倩也是唯一一个,能洞穿邝放真实面目的女人,她比邝放三十多年的老朋友费成文更了解他,比邝放同床共枕近二十年的发妻朱玉更了解他,哪怕这了解,是以一种心碎的方式呈现。依倩离开邝放,来到纳音古镇,她又忍不住写信给他,在信中,依倩冷静地剖析了她所爱的男人:“你的肉体在这个世上生活,而你的灵魂却躲在镜子背后。”依倩含泪继续写道:“你把自己分裂成了邝放、旷野、邝老师、邝主任、镜子背后的女人。我不知道你有多少个身份,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实的你。”
爱情曾令依倩弥补了父亲去世后的巨大孤独、空洞、不安,但爱情也最终令这个睿智的女子认清了真相,她爱邝放,灵魂的相知,令她无法割舍对他的依恋,哪怕“你总是把自己悬浮在空中,本能地拒绝周围事物的存在。你既享受,又害怕这种被弃置的感觉。”依倩看透了邝放身上的软弱、犹疑、矛盾百出,他不够坚强、勇敢,甚至不够真实,她却还是爱他,不但深深爱他,还对邝放寄托了最为深情的理想:“人不是机器。不按设定程序生活的人,才有魅力。邝放不该在雾霾笼罩的城市里。旷野不该是庞大机器的某个零部件。他们应该在辽阔的地方自由生长、豪迈驰骋。”
在过去长长的岁月里,邝放要么生活得麻木平庸,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要么当他在角逐官位时被人陷害,谣言满天,是非缠身,他如同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老婆将他扫地出门,要和他离婚划清界限,他的上司、同事、熟人甚至是市民,都当他是一块甘蔗,毫不留情地反复咀嚼,乐此不疲地传播谣言。他活得筋疲力尽,甚至在绝望中自杀过一次,但这些痛楚,也许都比不上依倩对他的“一语中的”,依倩以一颗纯粹炙热的爱他之心,打破了困縛他灵魂的迷镜,让邝放不得不从里面走出来,直面地上千万块不堪的碎影。
地震不只是灾难 还是艰难的重构与心灵的复建
邝放的懦弱,在“纳音大地震”前达到了顶点,也成为一次旧的结束和新的开启。
在地震时,邝放正在办公室写他的辞职报告,此刻,他已经万念俱灰地甘愿抛弃一切了:因为世界也早已抛弃了他。在职场上,他是个小丑般的失败者角色;在家庭中,妻子朱玉早就因他的“不忠”,为这段婚姻判了死刑;他怀疑一切,甚至连费成文为何要帮助他,他都疑窦丛生,认为对方大有目的。作为压死骆驼最后一根稻草的,是依倩失踪了,他再也找不到一个温暖的庇护,能容纳他所有的软弱、疼痛甚至丑陋。邝放心力交瘁地决定辞职,对于自我来一次更无情的抛弃,就在这时,摧枯拉朽天崩地裂的大地震发生了。
灾难有一种横冲直撞的野蛮力道,不给邝放抑或世人半点思虑时间,凶狠万端地袭击了人间:“地面波浪起伏,仿佛传说中的土行孙在地底奔跑。所有的东西喝醉酒似的东倒西歪。哐啷、咔嚓、轰隆之声不断响起。五楼的窗户掉了下来。六楼的雨篷飞走了。顶楼的琉璃披檐碎了一地。侧楼的自行车棚倒塌了。路灯在荡秋千。汽车成了变形金刚。广都市政府大院里噼里啪啦地飞舞着纸屑、碎瓦、木片、玻璃片、黑云似的烟尘。乌云离开了天堂,灰尘失去了方向,空气找到了疯狂的舞台。天翻地覆,日月脱轨。世界正在举行盛大的葬礼。”
地震来了,整个世界陷入了人仰马翻,无数物质文明被摧毁时,人心的坚强和勇毅,却似以幼苗拱土的劲头,一点一点拱了出来。
原本想要放弃一切的邝放,捏着依倩手写的信,千难万险来到纳音古镇,开始了苦苦的寻找。邝放也许自己也没想过,他有一天会离开自己躲避的重重盔甲,真正走到人们中间,去尽心尽力地奉献自己,帮助他人。他成为一个沉默的救灾者、志愿者,悲悯地尽自己最大可能帮忙,甚至饿得营养不良,累得晕厥倒地。
灾区忙碌的邝放,不惧余震的邝放,在爱情和灾难的双重洗礼之下,终于开始了他缓慢的“破镜生长”,他不再是“镜子背后的女人”,他是一个有着善良心肠和源源力道的男人,他为失去女儿的妇女感到悲苦,为一只失去幼崽的金丝猴母亲感到悲苦,巨大的天灾,在毁掉一切时,也洗净了邝放的灵魂,甚至令惯于逃避的他、不敢直面人生的他泪流满面。“他的眼泪不是为自己流,而是为那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流,为同类流,为苍生大地流。他从来没有想到大自然的灾难会如此惊心动魄,残酷无情。”
邝放最终选择的“自我放逐”,在灾难面前,变成了最为顺理成章的事。他再也找不到失踪于纳音大地震中的依倩了,这个给予他一生最知己般爱情的纯真女子,如同瓦砾废墟一般,被深深埋藏在地震的真相之中,也许穷尽邝放一生之力,都休想将她找出来。但他却固执地留了下来,留在依倩最终呆过的地方,他已经明白了一个多么朴实但又颠簸不破的道理:“地震可以夺走我们的生命,但夺不走我们爱的能力。只要一息尚存,我们就不怕与地震抗争。地震可以摧毁房屋桥梁,却无法摧毁生活,摧毁爱,摧毁世界。”
以前的邝放,拥有“生活”、“爱”与“世界”吗?没有。他拥有的是一张又一张假面,一个又一个分身,一次又一次错位,他看似很现实地生存作息,却在内心,为自己构筑了数不清的“盗梦空间”,随时都准备背离现实跳进梦境,躲藏和遮掩。但现在,他在失去一切之后,却拥有了“爱的能力”。
这种能力何其强大,超越了生死之痛,泅渡了现实迷津,邝放再也不用当“镜子背后的女人”了,他在苦难之中,缓慢而艰难地迎来了人生真正的成长。
玉有微瑕,但瑕不掩瑜
《镜子里的女人》,对于习惯了“传统小说”阅读的读者而言,是一次险峻陡峭的挑战,作家思想的锋芒如同刀子的利刃一般,雪亮耀眼,不时跳将出来,抢在了情节发展之前“开口”。这自然能看出作家本身哲思的积淀与素养,造就了堪称锋利的诙谐幽默风格,但对于小说写作的完整性而言,也造成了相当的影响。也许,作家是刻意放弃了小说的流畅性,引入了意识流的写作方法,用小说人物的内在情绪推动情节向前发展。但因为文中“镜像”的多重性与复杂性,内在的精神脉络成为“各自为政”的短章残简,难于成为一个有效推动的“动力泵”,使得阅读不时遇到“阻滞”之感。
小说塑造了数十个配角,但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恐怕还是邝直。邝直是邝放父亲,他是沉默而内敛的猎人,与山川大地自然相亲,习惯于赤足走路,去世后邝放为棺材里的父亲穿上鞋袜,邝直却“托梦”大骂儿子此举不孝。邝直的所言所行,是贴着“现实”而写的,对比其他人物,邝直是真正“立”了起来,生动而鲜活。而其他的人物,金导演也好,零度诗人也罢,作家用了极度夸张的修辞,毫无节制地铺陈和渲染,反而令这些人物极度失真,仿佛成为生活在“广都”这块大布景板上的一个小小背景图标,不够立体与鲜明。而且,这些配角的出现,是否恰如其分?是否能有效推动故事发展?还是只为多撷取一二,以达到“人多势众”的夸张艺术效果?也许作家并未从整体局面思考过这方面的逻辑性,配角虽多,能让读者深刻记忆的却寥若晨星。
作家思维潮水活跃且泛滥,为了达到浮夸的艺术效果,不惜以“数度膨胀”的方式来描绘广都乃至世界的荒诞与不经,却给人造成一种胸口几乎窒息的重压之感,令人仿佛置身于阴暗甬道,看似有路可行,又不知前方何处。
诚然,当代社会物质文明的高速发展,带来了很多问题。人们醉生梦死地追逐名利,沉浸在庸常与肤浅的享乐之中,犹如患上“现实焦虑症”一般,唯恐自己慢上半分,便被时代的滚滚车轮狠狠甩到脑后。在这本小说里,作家着意放大了这种焦虑与惶恐,直指欲望疆场,来了一次浓墨重彩的书写。作为小说写作,作家选择怎样的立场和态度,纯属个人自由,他人无从置喙,但毫无节制的语言狂欢,如同泄水奔流的直抒胸臆,难免有几分炫技之嫌,营造出一种阴暗无光的基调,读者能从中得以感官的震撼,却难以达到心灵的“余震”。
当然,玉虽有微瑕,但瑕不掩瑜。掩卷,几十万字如同河水一般从眼前奔腾而过,水流潺潺,水底乱石嶙峋,两岸草青花绿,这本小说依旧是一部佳作。让我所折服的,不仅仅是毛国聪先生营造的“语言美景”,他独特的叙事风格,精准的现实把握,深邃的哲学思想,还有他内心对于人性的永恒悲悯。对于爱的不倦叩问,对于希望的真诚信念,对于大众的深沉关照——就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合上书页、从梦魇中醒来,再看到陽光、蓝天、白云,哪怕生活中最平常的事物,都会觉得如此美好,值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