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尘(五章)
2020-07-09泾河
泾河
灯 草
山野隐秘的角落,光斑细碎如星星,大地蛰伏的阳气升腾,一片野桦林雪白的树干站成整齐的卫队,这是森林的长子,英俊潇洒笔挺威武。一百棵桦树,如一百个卫士。栖凤,或落霞,其高迥的树冠密布雷声,亦布满闪电,向开阔的蓝天打开胸怀。而向下洒落的小叶片上,坐着端庄的小菩萨,从高天一端徐徐降临,启示的一段该向谁宣谕。而麋鹿的眼神虔敬诡异,它华丽矫健的身姿如一段划落星空的光波,凄美短暂意味深长。六盘山腹地,林海呼啸松涛长亢,风一搭一搭,斜斜梳过,这恣意的发丛如火焰,张扬着碧波荡漾的情怀与梦想。一声黄鹂的鸣叫,似天籁之声,旷远的边地回音阵阵,一群惊飞的大鸟看见了风中的刀子正逼近它们。而那道深邃的目光,洞穿了时空,冷峻如刀锋,它来自忧郁的虎豹。而红腹锦鸡的尾翎多么笔挺华丽明亮惊艳,它突然树起,引领了风的潮流,森林的潮流,大地的潮流。而俯于地面上的灯草,终于拔地而起,相对于高迈开阔的白桦,我更愿意看着纤细的灯草,和它鹅黄的叶片。灯草,睁开惺忪的眼睛,它看见了光明,并得到召唤。有朝一日,长大的灯草,终于点燃在我的书桌前,带来森林纯净的光明,光焰碧绿碧绿,夹裹虎啸,气如长虹。
杏 花
没有一朵杏花能逃出我的眼睛。一千朵杏花骑着白马,从东边村口呼啦啦驾到。老树枝头,是蹲着打盹的喜鹊,一冬的白雪洗黑了它透亮的羽毛,它有些绅士样,黑色披风笔挺光滑,它却慵懒散漫,并没有另一只为它歌颂的鸟。高天的寒云还未散尽,鹰的翅膀里残存着昨夜的寒光。我的窗棂新贴的大红窗花热烈似火,我压制着涌动,压制着荡漾的春心,我要延长这个静谧的冬季,我要留住母亲的温存。我要让饱满的心再充实和厚重一些。而杏花,借着风悄悄透露了消息。而杏花是长着人面的,谁也经不住诱惑。特别是在它冻得粉红的时候,它向世界翻动着长长睫毛,它的大眼睛是浮浅的海,它的樱桃小口,却是深沉的井。你说,那有不可爱的,都粉嘟嘟的,嘀咕呢,有在墙角的,有在案头的,有在窗台上的,还有在你的肩头的。那马也不分青红皂白的,那马面善心慈,春风远在十里,杏花提前驾到。沒有一朵杏花能逃出我的眼睛。老杏枝头,千花招摇,兰气吹拂,大地芬芳。花丛密织的空隙,谁的笑容灿若天仙。盼顾间,这朵去岁已然来过,它丰腴圆润,姿态悠闲,眉宇间暗含刚烈。那朵也似曾相识,它翻动裙祉,谈笑风生,如新嫁的婚娘,香艳婀娜。而这朵却是初来乍到的,春风为它点亮明灯,它稚嫩的花苞尚在,马的缰绳尚在,它是来炸响这个春天的,它已然站在高高枝头,多么让人期待。
幻 冬
雪覆盖整个老院子。院子里的小菜圃,碾盘,草垛,铡刀,鸡棚,狗窝,樱桃小树,等等,都被覆盖了。下雪时,冬天才真正到了村子。雪是一种入冬的仪式,仿佛也象征了一种完结和交待,对自己,对时间,对岁月。雪一落,一年的成败荣辱苦辣酸甜雪月风花恩爱情仇都仿佛一笔抹过了,奔突的心,安谧下来,急促的心跳趋缓,时间停滞,时光微晦,那空气中生命细微奥妙的声音由轻而重,由远而近,起伏在耳畔。这声音温暖真实,如汩汩溪流,如廊檐滴水,清脆透亮,一滴,一滴,一滴,落下来,有时轻盈如雁毛,有时沉重如玄铁,一滴,一滴,一滴,如生命的细流,滴落在心坎上。伴着雪落的声音,心律如此清晰,噗通,噗通,噗通,如同脚步声,走来,走来。原来那颗遥远的心搭乘雪花已回到老家,像受伤的游子,身披沧桑的星光,回到故里。轻轻闭上眼睛,我看到了自己坚硬的脸庞挂着忧郁的目光,这脸庞有时年轻、有时苍老,有时俊美、有时扭曲,有时果敢、有时懦弱,有时柔情、有时冷漠,有时诗意、有时庸常……噢,那个我,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踉踉跄跄站在雪地里,散发着熟悉的味道,“他”头发凌乱,满眼深情,看着“我”,像我的爱人,又像我的亲人,像我的父亲,又像我的女儿,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向我诉说,真诚而紧迫。雪更大了,我把双手伸向雪花丛,我又一次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天地有如此深情,万般无奈皆消逝,唯有此刻的真意弥足珍贵,千金难买。我睁开眼睛,冬日暖阳透过玻璃落在我的脸上,城市的冬日干燥冷清,并没有雪花芬芳的味道,邻居夏师傅熬制的中草药味透过门缝飘进。我再闭上眼睛,一行清泪已夺眶而出。
下 雪
刚开始时,云层加厚,天地一色,灰雾蒙蒙,混沌一片。遥望西山,只见若隐现若现的山腰,有些臃肿,像油腻的中年大叔,懒散地堆在那里。云是停滞的,表面看,不动声色,但云的内里在翻涌,在排山倒海。空气中的刀锋变得凛冽尖锐,吹打在脸上,有些生痛,像小针扎过一样。风不似那般猛烈,往往这时候,反而舒缓一些,轻淡忧郁一些。光线持续黯淡,室内明显暗下来。空气的味道变得发腥,发咸,发潮,有似鱼腥,又似土腥,又夹杂烟灰味,草木味,羊粪蛋味,总之,空气的味道充满人间烟火,充满了世故人情,充满了众生像。树梢上有瑟缩的小鸟,缩成小黑团,在树顶摇晃,像霜杀过的黑果实,坚守着一年的收成与劳作。杨树梢是坚硬的,直直刺向灰暗的天空,面目狰狞。柳树梢绵柔温顺一些,从树冠垂撒而下,像老姑娘,刘海长长的,显得害羞一样,在风中徐徐摇摆,不失婀娜妩媚动人。这柳树的妩媚是不分季节的。终于,有几片雪忍耐不住,开始飘,飘,飘。雪,细沫状,落不下来,在空气中悬来悬去,像漂浮物,不像雪,在树梢上也挂不住,有的慌乱一些,有的矜持一些,有的莽撞一些,应该不是去年来的那批雪,生生疏疏,毛手毛脚,像刚出生的牛犊子,个个生龙活虎的。更多的雪,开始群舞,天际如此寂静,却似又万般喧闹,万籁俱寂,却似又梵唱阵阵。呼啦啦一片白的时候,天地安静下来,一切都静止了,只有那雪,像千万个铜钱,倾倒而下,白马呼啸,大地丰收。
消 息
我闭上眼睛。黑暗中的力量开始积聚。起初是小撮小撮的尘埃,轻浊的漂浮物,还有看不清楚面孔的笑容——熟悉的,陌生的,和善的,凶恶的,有些拘谨,在漆黑中飘,飘,飘。后来,我感到身边活跃的部分开始解冻,黑色绽放出温热的活力,空气变得柔软细滑,世界松懈下来,如一瓶封冻的矿泉水,包裹的壁垒慢慢瓦解,一瓶水私自散开,在黑夜里向四面走动,水的触角小心翼翼摸着那些陌生的脸,摸着尘埃之星。没有坚硬的疼痛,没有抵触,没有防御。夜风吹动,月光像一只虫子,长着透明的翅膀,雪白雪白,从窗棂的罅隙爬进来。月光本来是要爬到我的身体上的,却拐了个弯,去了别处。月光的味道有些冰凉,像从雪地里拣回的那颗草莓的香,却是断然不能品尝的。现在,有谁在倾听——月光带回的那个坏消息,多么悲伤。月光的脸平静,温和,像我的妻子,却有沧桑的经历。它讲了什么,我一概不知,总之是悲伤的。是来自市井的小社会么,一个三轮车夫,一场暴雨,丢失的羔羊,失散的母女,或者一个冤死的老教师。我想伸手抚摸黑夜,却是一片虚无。世界平静了,像起风的大海,突然间风平浪静。我要睁开眼睛。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月光挂在墙上,多么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