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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宝里宝气的猪

2020-07-09吴昕孺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0年4期
关键词:猪栏小姨大伯

吴昕孺,本名吴新宇,湖南长沙人,1967年生。中国作协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千年之痒》、中篇小说《牛本纪》、短篇小说集《天堂的纳税人》、长诗《原野》等二十余部,现为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湖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湖南教育报刊集团编审。

“宝里宝气”,是我养的第一头猪,也是我家养的最后一头猪。它的名字是我给它取的。

中国南方的农家,无论贫富,总会有一间独特的“披厦”,主要用来养猪。当然,这个房间的用途很复杂,比如我外婆家的披厦,除了猪栏占了大部分,里面还有一个比较大的鸡埘;而我家很少养鸡,猪栏房的西内墙下放了一口大缸,缸上搁着两块木板,这是农家常见的厕所。外婆家的厕所也是这样,不过不在室内,而是在猪栏房外面的墙根下,三面用牛毛毡围着。围得并不严实,冬天风大,吹得屁股痛。

猪享受与家庭成员差不多的生活待遇,有专门住的房子,每天吃的都由家庭主妇送到槽里。猪食在南方也有一个专用名称:猪潲。猪屎的臭气,猪潲的溽味,猪身上的腥膻之气,是一个农家的标配。不管你家窗户上是糊的报纸还是贴的玻璃,不管你家晚上是点油灯还是用电灯,猪永远是农家日常风物、风俗、风味的一部分。

然而,人最瞧不起的也是猪。小时候,我们被大人罵得最惨的一句是,蠢得做猪叫。大人互骂,说某某不要脸,“毛深皮厚”,说某某不勤快,“好吃懒做”,话外音都是:像猪一样。在那些贫寒岁月,猪是一个农村家庭最重要的奢侈物资和经济来源,我们能为猪抱不平吗?

一想,还真不能。

猪的叫声的确是我听过的叫声里面,最蠢的,没有之一。牛叫也不好听,但牛的叫声富有穿透力,能让天地为之震动;猪叫得再厉害,也是扯开嗓门尖叫、干嚎。“好吃懒做”这个词安在猪身上,也不过分。吃了睡,睡了吃,这真的就是猪的生活。你撒泡尿到石槽里,它们也会跑过来,拱起嘴,抢着吃。可以长到两三百斤的个头,几乎不与人抗争,只要几根木头圈个七八平方,五六头猪就可以在里面挨挨挤挤,一把屎一把尿地终其一生。我从没见过一头越过猪栏,逃跑出去的猪。猪唯一的用途就是被吃,这个特点或许决定了猪在所有动物中,文化缺失,底蕴浅薄,精神萎靡,除了吃它,你似乎无法对它寄予什么期待。

五岁那年的春节,外婆带我到小姨家过年。

我那时长住外婆家。小姨排行老幺,没读过几年书,身高体健,干田里活抵得上一个男人,在水库里一猛子扎进去,再出来就在百米开外,手里还常常举着一条水花四溅的鱼。但舅妈进屋之后,姑嫂之间常生勃谿,她在娘家渐无立锥之地。外婆心疼女儿,托人帮她找了个婆家。

就这样,十八岁的小姨和一个她从没见过面、大她十岁的男人成了夫妇。新婚那天,她不是笑逐颜开,而是号啕大哭。很多人把她的哭理解为舍不得离开娘家。多年后,小姨告诉我,她那时非常害怕未来的生活!

小姨嫁出去的第一年,她请自己的娘到她家过年,并要求带我一起去。外婆说小姨很幸运,因为嫁了一个老实男人。小姨说,自己很不幸,因为她嫁过去的那个山冲,我和外婆足足走了两个小时。我都怀疑外婆是带我去找一个山洞,而不是去一户人家。无论外婆如何软磨硬泡,我实在是走不动了。幸好姨父推了鸡公车来接我们。他又矮,又黑,又瘦,和小姨比,连牛粪都算不上。不过,我坐上了他的鸡公车,他在后面嘿哧嘿哧地推着,就不计较这些了。

小姨家的房子比外婆家小得多,猪栏房却比外婆家的大。小姨家的猪栏房占了她家整整一半,栏里有六头大猪;外婆家本来有四头,过年前杀了一头。小姨说,她家今年不杀猪,从别人家买了几斤肉过年,年后等价格上涨,把六头猪都卖了,蓄点钱生养儿子。小姨那时已经怀孕。我们到的时候,她正在喂猪,系着一条下摆破烂的围裙,两只袖子捋到了手肘,脸上还沾着几点潲屑子,与几个月前踢毽子、甩沙袋、射弹弓的小姨,完全是两个人。她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潲食,一边往猪栏走,一边对外婆说,正好村里有人从城里的饭店帮她带了一桶发酵的泔水,猪吃了这个长得特别快。

潲食往石槽里一倒,六头猪一拥而上。它们大小、形状、颜色皆惊人一致,唯有在抢食时,能看到其中两头似乎更为劲健,在中心位置盘踞了最长时间。但吃完之后,它们在栏里一穿梭,我就认不出那两头猪了。

悲剧发生在翌日凌晨。一声尖锐的哀号戳破了我的酣睡。哀号是小姨从猪栏房里发出来的。我跑去时,外婆、姨父,还有小姨的婆婆,都挤在了栏前。我从他们的裤腿间钻过去,看到了这辈子最触目惊心的场景:六头二百来斤的大肉猪,全部倒在栏里,死了。给小姨送发酵泔水的那个人开来一辆手扶拖拉机,停在山冲的一个土坪里,将六头死猪全部拖走了,据说要送到城里的饭店去。

外婆说,现在没有猪瘟,几乎可以断定,猪是吃了那些发酵泔水死的。可有什么办法,人家又不是存心的。他送发酵泔水是一片好心,把死猪贱价销到城里饭店也是一片好心。

从外婆家回到老家罗岭上学后,我首先只能靠放牛、捡柴打发闲暇时光,技术含量较高的打猪草由姐姐完成。我读到三年级时,姐姐去县城寄宿读初中了,打猪草的任务自然落到我肩上。

我一直觊觎着这个差事,并非缘于这个差事有多“美”,而是它长期以来被姐姐骄傲地霸占着。另一个更为隐秘的原因是,妈妈和姐姐再三强调打猪草的技术性,认为像我这样年纪小的孩子分辨不出草的毒性。然而,我七岁就开始放牛,牛可比猪粗野、顽皮多了。当时,那几个大孩子欺负我,将一头绰号“皇帝”的最不听话的牛交给我,我不一样放得好好的?

姐姐不买账,她说,猪要靠人喂,牛是自己寻草吃,又不是你的功劳!我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讲不过姐姐,但不能丢了面子,便硬起颈根狡辩,为什么牛可以自己寻草吃,猪就不行呢?姐姐这下更神气了:“猪蠢呗,所以需要聪明的人帮助它;牛好聪明咯,找个蠢人放一放就行了。”

我的气全憋在肚子里出不来,暗下决心,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养一头能自己找草吃的猪。

我家的猪栏房比外婆和小姨家的都要小,但更精致。地上铺的是沙合土,而且铺出一个小小的坡度,猪粪自动聚积在低处,便于处理,猪身上也干净很多。和外婆、小姨家还有一个不同,我家每年只喂一头猪,年初买只小的回来,喂到年尾杀。虽然结局相同,应该说,生活在我家的猪还是比较幸运的:居住环境好;没人争食;承担喂猪任务的姐姐凶巴一点,但罗岭村除了我们班的学习委员李燕子,哪家都找不出这么漂亮的姑娘。

此前,我并没注意,姐姐留给我的这头猪比别人家的猪明显长得好看些。白白的身子,毛浅而细,摸上去也不扎手;耷下来的耳朵像两块柔软的玉兰片;圆圆的鼻孔一伸一缩,像在讲话似的;精巧的蹄子,从前面看像裹脚,从后面看像个穿高跟鞋的女生……姐姐养的猪颇有些她的作派,只是无论如何也达不到“吴家公主”那样的气派。

我接手这头猪的第一天,就想给它起个名字。我和姐姐一吵起来,她就骂我“宝里宝气”。如果我回骂她“宝里宝气”,就会惨遭诸如不带我出去玩、不教我做作业、不和我说话等极不人道的制裁。这下好了,我没有任何障碍地将“宝里宝气”赐给她的猪做名字,应该也算是另一种方式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可是,我没自得几天就发现,这个命名实在太宝里宝气了—她人都走了,这头猪现在是我的,我不等于自己骂自己呀!

问题是,这四个字很容易叫成口头禅,连我妈都喊它“宝里宝气”了,只好听之任之。反正我的猪又不是我,它宝里宝气又不是我宝里宝气,虽然我从给猪命名这件事上,隐隐觉得,姐姐总是骂我“宝里宝气”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我有些沮丧,但不颓唐。我决定在喂猪这件事上大胆创新,借此一洗自己身上的“宝里宝气”,让姐姐放假回来,为我,为我养的猪,大吃一惊。

我第一次打回来的猪草,经过妈妈严格审查,有一种“樟脑芹”是猪不能吃的。这种草个矮茎细,叶子像芹菜,小而薄,喜水却又耐旱,在水边可以长成“大家闺秀”,在干旱之地也能蓬松一团,结出鲜红的、樟脑丸大小的圆果子,酷似村姑的一头乱发上面插着一枝花。猪吃了它,轻则腹泻,重则倒毙。我的篮子里还有一长串“马绊筋”也被妈妈拎了出来。她说,老得可以当绳子用了,猪能吃吗?

“妈妈,我放牛得到过村长和宋大伯的表扬,是不?”

我想趁这个机会,跟妈妈说些想法,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竟然说到放牛去了。不过,放牛的确是我值得骄傲、骄傲得可以把尾巴翘上天去的一件事情。没有谁,包括村长和老把式宋大伯认为我奈何得了“皇帝”,但我从它眼里读到一种叫孤独的东西,我用同样的眼神告诉它,我希望和它做朋友。我们果然就成了好朋友,好得让那些大孩子们妒忌。我家那位不可一世的公主,就是从我放牛开始对我刮目相看的。她去县城前,对妈妈说,小宇牛放得那么好,喂猪没问题的,你放心。

妈妈眯起眼睛笑了,“你放牛还不错,可放牛和喂猪是两码事,牛可以自己去吃草,猪只能由人喂,喂得不好就长不好。”

“妈妈……放牛和喂猪或许可以相通。你看一只鸡关在埘里都要出来散步、觅食呢,那么大一头猪,一天到晚关在栏里,它哪会开心?我像放牛那样,每天去放放猪,好不?”

“那不行!”妈妈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你把宝里宝气放死了怎么办?”

“我保证,我会把它看得好好的,喂得饱饱的。你让我试试嘛。”

“哪有你这样喂猪的,不行。”话虽这么说,妈妈的语气却有所缓和。我知道,自己必须去做,只有做对了,才能说服妈妈,万一做错了,大不了挨餐骂,甚至一顿打,很快就过去了。

第二天,我上课老是走神。窗外,白色的云层时而变成鸡,时而变成羊,时而变成牛,就是从没变成过猪……我生怕漏掉了它的哪一种造型,便将天空当作黑板盯着,被严厉的肖老师罚了站。我这一站,窗外的白云就变成了猪,我开心地咧嘴一笑。肖老师见我还笑,加罚我站到教室后面。教室后面的窗户只看得到山,看不见云,我才认真看黑板上的算术应用题:

一头牛一天要吃10斤草,两头牛两天要吃多少草?

肖老师喊宋武站起来答。宋武用自以为标准答案的声音喊道:20斤!教室里一阵哄笑。肖老师手握教鞭下了讲台。宋武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缩着脖子准备挨那么一鞭。没想到,肖老师望都没望他一眼,径直走到我面前:你说说。

我抓了抓后脑壳,那里暑假长了一个疥疮,流了脓,刚愈合不久,还有点痒。

“出题的老师应该没放过牛吧。我们村里一头牛每天至少要吃20斤草,我以前放的那头‘皇帝,一天可以吃40斤,你不就是要这个答案吗?”

肖老师点点头,又摇摇头,回到讲台去了。

下午一放学,我像箭一般梭回家。这个时候,妈妈大多在外出工,我拉开猪栏门栓,要把猪赶出来。但事情比预想的复杂得多。宝里宝气真是有点宝里宝气,它不知道外面有多好玩,不知道外面的草有多鲜嫩,它想吃多少就可以吃多少。它死活不愿出门。我一身大汗淋漓,它兀自岿然不动。我回想起放牛的经历,觉得硬攻不是办法,必须智取。于是,我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开始实施看上去有层次、有步骤,其实是自己脑子里乱想一通的所谓训练计划。猪的优点是,它对人毫无威胁,我可以随心所欲;它的弱点恰如其名,太傻了,好難沟通。你讲得口水直飙,它也听不懂,只晓得拿湿乎乎的鼻头往你身上拱。

它拱着拱着,我豁然明白,跟猪说话比对牛弹琴更不靠谱。我巧妙利用了宝里宝气贪食和黏人这两个习性,终于让它明白:听我的,没错。三天之后,它能大致走到我指定的地方。过五天,它能分辨出我在外面走动的脚步声。到了第七天,它能在我的指挥和引导下,将两只前腿抬起,立起身子趴在栏顶。我希望它多一点野性,多一点出去的欲望。我迄今都不知道它做不做梦,但我非常希望它能有自己的梦想。

这些天,我逐渐增加喂它生食的量:青蒿、泥胡菜、车前草和其他菜叶。它起初吃得很少,秀气得像个姑娘;熟食一来,就馋得跟饿痨鬼似的。我苦口婆心说服妈妈减少熟食。妈妈怕出问题,跟着我一起观察,发现也没什么,熟食少了,生食它照样吃得欢,也不拉肚子。

“宝里宝气,你也要逃出去,要逃出去!晓得不?逃出去就好了。如果你在罗岭山上找不到野猪,就顺着罗岭山往东北去平江,平江都是高山大岭,那里肯定有很多野猪、野牛,说不定还能碰到‘皇帝呢!”

宝里宝气看着我,鼻头微微一耸,两片耳朵同时往上翘,眼睑却像云一般垂了下来。我手一挥,说出一句刚从电影里学到的台词:“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出发!”

一路上,宝里宝气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也没说一句话。经过三个我平时放养它的地方,它的脚步都缓了下来,还吃起了草。我不能让它久留,赶着它继续向前走。从李燕子家的屋后面插过去,再拐一个弯,是一条窄得像根牛绳的山道。我听李燕子说过,这条路可直达罗岭山的峰顶。勉力再往前,走到没有路了。高大的林木遮天蔽日,不时有蜥蜴在灌木丛里弄出响动,仿佛那里突起争端,松鼠像电波滑过树身,在密集的枝叶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翅膀形似彩色纸扇的蝴蝶飞来飞去,有一只还落到了我的衣上。

这时候,真希望出现一头野猪,让我把宝里宝气亲手交给它……

我打了个手势,让宝里宝气自个儿去玩。它看来还蛮喜欢这里,一头钻进树林,刚开始还瞧见它的背脊,不久就只听到它在各处鼓捣出的窸窸窣窣了。感觉它走得比较远了,我悄悄后退,一步一步,退了几十米,已经听不到宝里宝气那边的动静,才迅疾转身,跑了起来。

跑着跑着,忽然后面传来一种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宝里宝气正撒开蹄儿向我飞奔过来。

我抱着它的头,一边拍打它,一边生气地说:“宝里宝气,你不能跟着我回去,你要逃跑知道不?他们会在元旦前杀了你!”

宝里宝气把头蹭到我的脸上。它的睫毛是湿的,鼻孔也是湿的,它好像在我脸上画画,搞得到处都是黏液。我站起身,带着它重新走进树林。我心里记着一些有特点的大树,和转弯时的地形特征。我带着它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太阳,光线都是从树身上发出来的,暗淡而阴沉。那里的风也不是从天上吹来,而是树叶自己产生的,像叶芒一样刺人。我们来到一片深谷,仿佛有人在前面细细地说话,过去一看,是一脉泉水,在咕咚咕咚地往外冒。我喝了好几口,又捧了水喂它。大约也是很渴了,宝里宝气十分乖巧,我怎么喂,它怎么喝,喝得肚子胀成了一个圆球。

我平时有个经验,喝饱了水之后,身體是跑不动的。我再次抱着它的头,在心里祝它好运,然后闪身躲到一棵大樟树后面,按照刚才的记忆风驰电掣般往回跑。山里所有树木、花草和各类精灵,都屏住了呼吸,看着我在和自己赛跑。

我顺利找到了来路,回头看,宝里宝气没有跟上来。跑到李燕子家后面,它还是没跟上来。我渐渐放慢了脚步。

回到家,天断黑了。妈妈站在门口,左顾右盼,面露焦急之色。看到我,她松了口气,严肃地问道,玩疯啦,回得咯晚,宝里宝气呢?妈妈这一问,我不知怎地,竟突然失控,扑到她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没人欺负你吧?

我依然不停地哭。

过一会儿,宋大伯来了。我还在哭,妈妈就有些不耐烦了,命令我必须去把宝里宝气找回来。宋大伯用眼色示意妈妈不要激动,他去猪栏房转了一圈后,回来把我拉到他身边,轻轻问道:

“小宇,告诉大伯,你是不是把家里的猪放跑了?”

我抹了一把眼睛,望着宋大伯。我从宋大伯眼里,看到了那个我们共同拥有的秘密。我点了点头。

“你干吗要把猪放跑,发宝气啊?”

妈妈的好脾气也被我赶跑了。我没好气地对她说,我不想你们杀了宝里宝气!我要宝里宝气成为一头野猪!

宋大伯呵呵笑了,却又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仿佛他说的每一句话后面还有其他话,希望我能够听懂:

“小宇,我们的祖先将野猪圈养成家猪,这样才能保证每一代人都有肉吃,都长得棒棒的。猪成了家畜之后,它在野外就无法生存了。你把猪放跑,以为救了它,其实它在山里只有死路一条。”

“我放了它三个月,它在山里能跑、能跳、能吃、能喝,比在猪栏里开心得多,谁说它不能在野外生存!”

“野外放养没有问题,你妈妈也没拦着你带它出去。它在野外开心不仅因为宽阔好玩,更重要的是,有你带着它。你带了它这么久,却把它撂到山里不让它回来,换作是你,你愿意吗?”

我想起第一次甩开宝里宝气时,它在后面拼命追我的情形,又不争气地哭了起来。

“它不可能再变回一头野猪,别说毒蛇豺狼,就是风霜雨雪它都会受不了……”

在宋大伯的要求下,我告诉了他我是如何放跑—准确地说是赶跑—宝里宝气的。宋大伯要我和妈妈好好待在家里,他马上邀几个人上山,一定能把猪找回来。

我既不想做作业,更不想睡觉,呆呆地坐在一张火椅子上,对着门外越来越深邃的夜空出神。妈妈几次要关门,都被我阻止了。我在心里相继唤出了星星和月亮,它们分布在天空的每一个角落,这样宝里宝气就不会太害怕,宋大伯也能尽快找到它。

这期间,妈妈只说了一句话:“要你喂猪,倒好,自己都搞得宝里宝气了。你姐知道了会笑死去。”

我不会答理她。宝里宝气没回来,我不想说一句话。这个时候,有人拿了刀要砍我,我也会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伏在椅背上快睡着了,我的耳膜被一阵极其轻微的蹄声惊醒。我卷出门,跑过隔壁家,看见对面田塍上,宋大伯和宋天奇打着手电筒,前面正是摇头晃脑的宝里宝气。

宝里宝气真的病了。第二天,它躺在栏里不吃东西,且伴有腹泻。妈妈请来兽医,给它打了一针,还开了几包“小儿安”。兽医说,它的身体没大毛病,可能主要是受到了惊吓。

我无法再放养它,天天下午打了猪草回来煮熟给它吃。但它的食量急剧下降,爱吃不吃的。有时听到我的吆喝,它立起身子,把头伸到槽里拱几下,又掉头而去,完全没有以前那股活泼劲了。

过几天,宋大伯来看它,说,不行了,得赶紧杀。

那个周末,在外地教书的父亲回来了。宋大伯、宋天奇,还有李燕儿的父亲李杰洪,都肩扛手提地过来了。妈妈不时瞅我几眼,显然在担心我的情绪,但她多虑了。看着宝里宝气那一天比一天憔悴、颓废的样子,我知道这一天总要到来,也必须到来,我的心里很平静。

宝里宝气大约也清楚,这一天来了。宋大伯打开栏门,唤了它几声。它慢慢踱出来,低着头,安静地迈着小步。它以最优雅的姿态,在走向某个结局。它一走出猪栏房,我就上去抱住它的头,对它说,宝里宝气,你放心,你的肉会长在我身上,我在你就在。这回宝里宝气听懂了,它把头蹭到我的脸上。它的睫毛是湿的,鼻孔也是湿的,它仿佛在我脸上画画。

它画的或许就是它自己吧。

我站起身,把它交给宋大伯。宋大伯和宋天奇、李杰洪将它抬到一张比课桌还宽的案板上。它没有“嗷嗷”直叫,鼻孔里发出一串深沉的低吟,一股鲜血像瀑布般冲泄到案板下的瓷盆里,足有满满一盆。

按常情,来帮忙杀猪的都要带些肉走,作为主家的报酬。但这回,宋大伯、宋天奇和李杰洪,连一根猪毛都没带走,妈妈送给了他们每人两盒烟和一条毛巾。妈妈也没卖出去一两肉,她将它们切成条块,全都挂到灶房顶上熏着,每天中午炒一碗给我吃。放寒假,姐姐从学校回来,妈妈蒸了一大碗香喷喷的腊肉,还给姐姐讲了我和宝里宝气的故事。姐姐果然笑得直不起腰来,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对我说:“弟弟,你真是个怪人!不过,我再也不会骂你宝里宝气了。”

第二年春天,妈妈问我,还想喂一头猪不。我用力摇了摇头。从此,我家再没养过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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