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泌与中唐局势的稳定
2020-07-07赵映林
赵映林
摘 要:安史之乱给了强盛的唐王朝致命一击,终结了开元盛世,全国陷入一片战火中。李泌临危受命,制定平叛战略,挽唐王朝于倒悬。平定安史之乱后,他凭借过人的智慧,于波诡云谲的政治风涛中进退有据,不恋栈,既不卷入权力之争,避免了官场倾轧中的不测,又采取各种措施稳住了战乱后的朝廷政局,尤其是消弭统治集团内部的权斗与相互猜忌,终使唐王朝渡过危机,并为9世纪前期的“元和新政”准备了条件。
关键词:李泌;安史之乱;平叛战略;进退有据;消弭猜忌;稳定局势
安史之乱发生,全国局势动荡不安,朝政紊乱,放在当政者面前的当务之急是采取符合实际的措施,确保平叛胜利、稳定局势。历仕肃宗、代宗、德宗三朝的李泌就是在这一非常时期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而被誉为杰出的政治家、战略家。
有抱负者当能从挫折中汲取教训
李泌(722—789),字长源,先世为辽东襄平(今辽宁辽阳北)人,后迁居京兆(今西安市),是中唐时期杰出的战略家、政治家。李泌天赋很高,读书不止,博涉经史,过目不忘,善诗文,7岁时作《长歌行》:“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焉能不贵复下去,空作昂藏一丈夫。一丈夫兮一丈夫,平生态气是良图。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1]其自小不仅表现出才智过人,而且有远大抱负。玄宗听说后,召他进宫,让宰相、当时的文坛领袖张说测试其才能。张说于是出了一道题,命李泌咏一首方圆动静的诗。李泌问是何形状,张说说:“方若棋局,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张说看李泌毕竟是个小孩子,便引导他说:“只能以寓意虚作,不得实说棋子。”李泌思索了一会后,即咏道:“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2]李泌这首诗妙在用了四个意境,合辙押韵,完全符合张说答题的要求。张说赞不绝口,说这是个“奇童”,向玄宗介绍了答试情况后,祝贺道:“这是圣代的嘉瑞啊!”玄宗很高兴,连连说道,才智过人,才智过人!给了不少奖赏,还将他引入宫内,遂成为太子李亨的布衣之交。太子称李泌为先生而不名。[3]
诗人贺知章见了李泌,夸奖道:“这个幼童,目如秋水,将来必成宰相!”名相张九龄对他尤为钟爱,呼李泌为我的“小友”,[4]时时予以鼓励,但也告诫他“早得美名,必有所折。宜自韬晦,斯尽善矣!但当为诗以赏风景,咏古贤,勿自扬己为妙。”[5]其爱护之心溢于言表。不幸的是最初李泌并没有完全理解张九龄所说。天宝十载(公元751年),李泌赋诗讥讽杨国忠和安禄山,引起杨国忠的怨恨,被斥逐蕲春郡(今湖北蕲春)。从此,李泌便在深山密林中隐居。李泌受到这次打击后,才终于明白张九龄所说之意。有了这次教训,才气过人的李泌不再锋芒毕露,更不随意发表抨击他人的言辞,并时时注意调整待人接物的处世之道。这使得他后来在官场的险恶倾轧中得以建功立业并全身而退。
运筹帷幄,提出歼敌有生力量为主的平叛战略
天宝十四载(755年)安史之乱发生,翌年太子李亨在灵武(今宁夏灵武县西南)被大宦官李国辅等拥戴为帝,这就是唐肃宗。唐玄宗被尊为太上皇。而此时唐肃宗身边全部官员不足30人。如何在困境中号令全国,平定叛乱是压倒一切的重中之重。唐肃宗首先想到能助己扭转形势的人,就是李泌和郭子仪这一文一武。
李泌奉诏到达灵武后,对肃宗说:安禄山把所抢掠的金银珠宝与女子尽运老巢范阳(今北京城西南),这哪是雄居四海的大志?说明他们都是些鼠目寸光之辈,不必过于担忧!安禄山的反叛,只有史思明、安守忠、田乾真、张忠志、阿史那承庆几个骁将为他出力,内地不过少数走卒如周挚、高尚为他献策奔走,“余皆协制偷合”。[6]只要策略得当,叛军必定会发生内讧。据此,李泌向唐肃宗提出消灭叛军的具体作战计划,并建议以广平王李俶(肃宗长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郭子仪为天下兵马副元帅,统率诸军东征安禄山。[7]肃宗要拜李泌为相,李泌坚辞不受,唐肃宗只得命李泌随李俶大军东征。为便于李泌在军中行事,肃宗赐他紫袍一件,加封侍谋军国、元帅府行军长史。这是肃宗为李泌特设的官职。李泌临危受命,开始视事。
李泌的战略是:第一步,由李光弼负责坚守太原,同时出井陉口(今河北井陉县西北,是扼太行山与华北平原进出的要隘)佯攻叛军巢穴范阳;令郭子仪飞渡黄河,占领河东,直指河北的常山(今河北曲阳县西北与山西接壤处),使叛将史思明、张忠志不敢离范阳、常山,使叛将安守忠、田乾真不敢离长安,以李、郭两军牵制叛军四将。肃宗自率主力布置在扶风(今陕西省扶风县),与郭子仪、李光弼两支军队轮番出击。叛军救范阳,就击长安;叛军救长安,就击范阳,使叛军往来于范阳至长安数千里的战线上,疲于奔命而首尾难顾。唐大军则以逸待劳,叛军进就避其锋而退,叛军去就乘其虚而进。第二步,来春之际,命建宁王李倓为范阳节度使,率军沿边境进攻范阳之北,命李光弼率军进击范阳之南,南北夹击,直捣范阳巢穴,使叛军退留两难;而后令大军四面合围进击,一举而歼之,“必成擒矣”,叛乱可定。[8]
李泌的战略是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利用叛军的战线过长,通过佯攻或以小股兵力不断出击骚扰,在运动战中消耗敌人,拖垮敌军,促成战场形势向有利于唐军的转化,达到最终消灭叛军的有生力量,实现全面平叛的目的。为了坚定肃宗的决心,李泌强调道,照此“不出二年,无寇矣”[9]。应当说这是一个高屋建瓴,稳扎稳打,有收有伸,以逸待劳,稳妥可行的作战计划。遗憾的是唐肃宗这时只看到此刻四方援军云集,急于求成,要先收复两京(长安、洛阳)。他否定李泌之策,说道:“今战必胜,攻必取,何暇千里先事范阳乎?”[10]唐肃宗其时是将政治考量置于军事作战计划之上。究其原因,是肃宗自认为在灵武登基,并没有在京师长安举行朝祭宗庙的大典;也就是说,肃宗觉得自己这個皇帝还没有得到李氏列祖列宗的承认,总有点“名不正,言不顺”的感觉。这对于新帝来说自然是一块心病。此外,肃宗还有一个说不出的苦衷,就是这时太上皇玄宗要回长安,他不能违拗。而李泌认为唯有消灭叛军有生力量才能取得平叛的最终胜利,所以,又进一步对肃宗分析道:“必得两京,则贼再强,我再困。且我所恃者,碛西突骑,西北诸戎耳。若先取京师,期必在春,关东早热,马且病,士皆思归,不可以战,贼得休士养徒,必复南来,此危道也。” 意思是官军主要力量是西北边塞和少数民族的军队,他们耐寒而畏暑,天热马匹也容易得病,如乘其新进之锐气,进攻已疲劳的敌军,一定能取得胜仗。如在春意已深之时取两京,敌人收其余众,集中于巢穴。将来天热之时,士兵就会想早日归去,战争也就打得无休止了。如我们先取范阳,“叛军无所归,根本永绝矣。”[11]可是肃宗仍认为只要收复两京打击了敌军信念,在政治上就可以得分,却完全忽视了歼灭敌军有生力量的重要性。他下令郭子仪率军进取长安。当战事成胶着状态时,肃宗同意郭子仪建议,向回纥怀仁可汗借来4000慓悍兵士。肃宗为了尽快收复长安,撇开李泌,不计后果与回纥谈判约定: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12]随后广平王李俶率朔方等军与回纥兵、西域军共计15万,号称20万,浩浩荡荡从凤翔杀向长安,大败叛军。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十月十八日回纥兵在攻取洛阳后,以要求唐履约为借口,大肆抢掠,烧杀奸淫。百姓日夜望官兵盼官府,可盼来的却是又一场灾难!诗人戎昱路过洛阳,亲眼目睹了回纥兵的兽行,悲愤之际写下五言古诗《宝应中过滑州洛阳后同王季友作》:
彼鼠侵我厨,纵狸授梁肉。鼠虽为君除,狸食自须足。冀雪大国耻,翻是大国辱。膻腥逼绮罗,砖瓦杂珠玉。登楼非聘望,目笑是心哭。何意天乐中,至今奏胡曲。官军收洛阳,家住洛阳里。夫婿与兄弟,目前见伤死。……苦哉难重陈,暗哭苍苍天。[13]
这次官军的胜利除因回纥兵、西域兵的彪悍能战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叛军内部发生倾轧:安庆绪杀死其父安禄山,史思明则不服安庆绪,叛军力量削弱,这才使得官军侥幸取胜,收复两京。叛军内讧时,李泌再次劝谏唐肃宗,利用这一机会直捣叛军老巢范阳,可惜肃宗又一次拒绝了李泌建议。官军虽然攻取了长安、洛阳两京,却失去了一次直捣叛军老巢使其失去根据地的大好时机, 以至于后来战事出现反复,平叛又持续了五年之久才告结束。为《资治通鉴》作注的胡三省评论说:“使肃宗用泌策,史思明岂能再为关、洛乎!”[14]明末清初的思想家王夫之也为此惋惜说:“(肃宗)不听邺侯(李泌)之策,并塞以攻幽燕,使诸贼失可据之穴,魂销于奔窜,而后受其归命之忱,薄录其将,解散其兵,乃可以受降而永绥其乱,失此不图,遽欲挽狂澜以归壑,庸可得哉?”[15]大好战机就这样失去了,以至于平叛成拉锯战,前后达八年之久。
积极斡旋,稳定最高权力集团
李泌稳定中唐政局的另一举措是调整皇室内部关系,努力稳定权力中枢,避免因觊觎皇位而发生内斗。唐肃宗在灵武继位后,视“冢嗣”(嫡长子)广平王李俶为未来太子,以三子建宁王李倓为天下兵马元帅,统兵东征平叛。肃宗的举措在一般人看来似乎没什么问题;然而,李泌立即意识到其中的隐患可能引发的后果。因为平叛是当时的第一军政重事,因此“众心所属,在于元帅(领兵之人)”,一旦李倓大功告成,人心势必偏向李倓,这就会暗藏“储嗣”之争的危险。历史很可能会重现初唐一幕:李世民带兵,建功立业,形成秦王集团,终至发动玄武门之变铲除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等,兄弟相残,迫使唐高祖承认既成事实,不久让位于李世民。所以,李泌向肃宗秘密建议改命广平王李俶为天下兵马元帅统兵东征。这就避免了日后很可能发生的夺“储嗣”的兄弟相残的隐患。李倓听说此事后,亲至李泌处致谢,诚恳地说道:先生所奏正合我心。李泌回答道:“泌只知为国,不知植党,王不必疑泌,亦不必谢泌,但愿王能深明大义,始终孝友,便是国家社稷之幸!”[16]由于李泌的积极斡旋与时时调处,不仅成功地消除了最高统治集团内部围绕权力予夺可能发生的同室操戈的隐患,而且一定程度上理顺了肃宗父子之间、广平王与建宁王兄弟之间的关系,这对稳定草创的肃宗政权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长安、洛阳两京收复后,肃宗准备迎回太上皇玄宗,自请回东宫重新履行臣子的职责。这完全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唐玄宗心中透亮,拒绝回京。李泌获悉肃宗此举后大吃一惊,对肃宗说道:“太上皇不会回来了。”肃宗不解,经李泌解释后才明白。于是李泌重新起草了一份群臣贺表,言辞恳切,恭请上皇东归以尽孝养。肃宗读完表书,流着泪说:我开始时凭借诚意希望把朝政大权归于上皇。现在听到先生之言,才明白那是失策。李泌用自己的诚朴语言感动了上皇玄宗,同意回京,消除了玄宗、肃宗父子间的相互猜忌防备,也就堵塞了试图从中浑水摸鱼的上皇身边一些宦官的可趁之机,避免了高层有可能出现的两个权力中心。
肃宗宠爱侍妾张良娣,但张氏却与宦官李辅国勾结意欲专权擅政。她首先对经常在肃宗面前揭露其罪恶的建宁王李倓下手,诬告李倓因不得为天下兵马元帅欲谋害广平王李俶。肃宗盛怒之下,不加甄别,下令赐死李倓。[17]李倓一死,张良娣又将攻击的矛头指向广平王李俶。李俶在惊恐之际准备发兵诛灭张良娣与李辅国。一旦发生皇室内斗,则势必影响平叛。李泌晓以利害加以劝告,这才打消了李俶发兵剿灭张良娣、李辅国的念头,并按李泌所教,曲意奉承张氏与李国辅以图自保;又遇事沉静持重,在肃宗面前处处表现仁孝温恭,使得张良娣、李辅国无从下手。[18]而李泌则在肃宗面前频频进言,举出武则天与李贤事以警肃宗。当年武则天为“称制”而试图杀害親生儿子、雍王李贤。后者忧惧作《黄台瓜辞》冀以感悟天后:“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李泌以此事向肃宗说:“陛下已一摘矣(指赐死建宁王李倓),慎勿再摘!”肃宗惊愕不已,遂表示“朕当书绅”,即把此事记在腰带上,避免重犯武则天杀害亲生骨肉之事。[19]赖此,避免了皇室内部的一场权力斗争,广平王李俶得以免遭不测;加上后者收复两京的大功,最终上位太子。
李泌见李俶之位已经得到肃宗认可,知道张良娣下一步是必欲翦除自己;而肃宗懦弱。当长安、洛阳收复,平叛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后,李泌遂向肃宗恳请辞归故里。肃宗当然不会同意,再三挽留。李泌向肃宗指出,自己有“五不可留”:“臣与陛下相遇太早,陛下又信臣太重,宠臣太深,臣的功劳太高,事迹太奇。”[20]李泌希望陛下答应自己离去,以免一死。李泌深知除张良娣外,还有宰相崔圆、肃宗心腹宦官李辅国等十分妒忌他;如继续留在朝廷,必有杀身之祸,所以决意离去。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十月,李泌回到衡山过起了隐士生活。肃宗挽留不了李泌,下令当地郡县为李泌在山中建一所宅院,并给予三品俸禄(宰相待遇)。
宝应元年(公元762年)肃宗驾崩,太子李豫(即李俶,因豫州进献祥瑞而易名为豫)继位,是为唐代宗。这时是宰相元载执政。代宗认为元载非理想中的宰辅,请李泌入朝为相。李泌明白元载容不下他,又不愿卷入权力之争而内耗,固辞不受。元载被杀后常衮为相,也容不下李泌。代宗无法,只得让李泌先出任江西判官、再转杭州刺史,远离权力中枢。
大历十四年(公元779年)五月,代宗病逝,太子李适即位,是为德宗。建中四年(公元783年)泾原节度使朱泚叛乱,大掠长安,德宗出奔奉天(今陕西乾县),形势岌岌可危。李泌从杭州刺史任上奉召回京,为德宗出谋划策,平定了这次叛乱。蜗居奉天10个月的德宗才得以回京。贞元三年(公元787年)李泌经德宗的一再要求,出任宰相。此时的李泌已是65岁的老人了。李泌在肃宗朝、代宗朝李泌始终不肯任相,主要原因是为了避祸。在中国帝制时代,围绕权力的窝里斗一直是中国政治的特色,历朝历代从未停止过。而位高权重的宰相一职更是朝臣们觊觎的目标,宰相稍有不慎就成众矢之的而身败名裂。李泌既不愿做权力斗争的无谓牺牲品,更不愿将精力消耗于此,宁以低位出谋划策,故在肃宗、代宗两朝固辞不受宰相。德宗时他之所以同意任相,按司马光的说法是李泌认为这时遭祸的危险性小了。
然而,就在这年八月,宫廷又一次爆发了权斗。事情的根子是德宗,导火线是郜国公主之狱。郜国大长公主是肃宗的女儿,德宗的姑母。她最初嫁给了裴徽,裴徽死后改嫁驸马都尉萧升。萧升是建中四年任相的萧复的从兄弟。萧升死后郜国公主未再嫁,却有好几个情夫,如太子詹事李升、蜀州别驾萧鼎、彭州司马李万、丰阳县令韦格等。这些人时常夜以继日出入公主府第,毫不顾忌。流言蜚语传遍京师,而且郜国公主的女儿又是太子妃(辈分很乱,按辈分郜国公主的女儿应是太子李诵的表姑)。终于有一天朝官告到德宗御前,说郜国公主淫乱朝廷,并且在府中以巫术祈祷鬼神。德宗大怒,下令幽禁公主,并狠责太子。由于事出突然,太子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好请求与萧妃离婚。[21]德宗怒责太子其实是毫无道理的。因为郜国大长公主淫乱、在家中施法搞巫术与太子丝毫没有关系,太子充其量是没有“大义灭亲”而已。那德宗为何要动这么大的肝火?深层次的原因恰恰是德宗自己。德宗共有11个儿子,长子是李诵(即后来的唐顺宗)。李诵母亲王氏直到临死时才被册封为皇后。[22]李诵10个弟弟有8个与他是同父异母,另外两个则有些奇特:二弟李谊并不是李诵的亲兄弟,而是李诵的二叔李邈的儿子,属堂兄弟。唐德宗与李邈的兄弟感情很好,李邈死后,德宗就将李谊收为己子,宠爱有加,将其与李诵同日封王,并处处突出李谊。如让李谊代表自己去慰问郭子仪,犒劳诸军,有时让李谊充当使者传达诏令。[23]总之,“军国大事,欲其更践,必委试之”[24]。
德宗的第六子李源其实是李诵的儿子。德宗宠爱这个孙子,贞元四年(公元788年)封为邕王,还让他作自己的儿子,实在不伦不类。[25]德宗此举究竟意在何为?史书没有任何记载。我们只能依据事情的发展推断,大概与李诵的太子地位不是很稳固有关。德宗是否有让皇太孙李源取代李诵之意?不排除,因为下面这件事就多少透露出德宗的内心信息。贞元十五年(公元799年)李源去世,年仅18岁,德宗为此辍朝三日,还赠给他文敬太子的封号。发丧之日,德宗让百官在长安门外排队哭丧。这种礼仪在有唐一代也是仅见的。[26]因此,郜国公主淫乱,德宗却对太子大发雷霆,就有解了。所以,笔者才认为事情的根子在德宗。德宗在训斥了太子诵后,召李泌入宫,对他说:“舒王(李谊)近来已经长大成人,性格孝敬友爱,而且温和仁慈。”李泌一听马上猜测到德宗的意思,可能想废掉太子李诵改立舒王李谊。李泌旗帜鲜明表明态度:“自古父子相疑未有不亡国者”,“陛下只有这个亲生儿子,怎能可以一旦怀疑他,便要废掉另立侄子为太子,这不是太失策了吗!”德宗勃然大怒:“卿违朕意,你是在离间我们父子感情!谁告诉你舒王是我的侄子?”李泌反驳道:“这是皇上您在大历年间亲口告诉我的。”德宗被呛得哑口无言,稍后气哼哼地说道:“这是我的家事,跟你李泌有什么关系,你要如此谏诤?”李泌不慌不忙地答道:“天子以四海为家,我如今独负宰相重任,在四海之内有一件事处理有偏差,都是我没有尽到责任。况且眼巴巴地看着太子遭受冤屈而不说话,我的罪就大了!”李泌还以肃宗错杀建宁王为例规劝德宗不要再犯亲者痛的事。李泌的敢言直谏使德宗无言以对,只得悻悻地表示次日再议。而当天,太子李诵听说此事后,一度表示愿自杀以成全父皇心愿,经李泌劝告方才打消自杀念头。而德宗经过一天一夜的思考,终于改变主意接受了李泌的意见。太子的位子保住了,避免了一次宫廷震荡。[27]历史上把太子称之为国本,换太子是动摇国本的事,不能轻易行事。唐太宗换太子,曾引发宫斗,差点酿成祸事;而换上来的太子李治(高宗)却是一个懦弱不堪的君主,这才有了武则天的故事。后世换太子影响最大的就是明神宗时期的“争国本”,长达20余年,后世皆称明朝实亡于明神宗。因此,李泌此举可谓具有定海“神针”的意义。
帝制时代最高权力集团围绕帝位、权力之争,很少消停过。少一次争夺,就少一次动荡。政局稳定,冤案就会少,少死人。李泌在肃宗、德宗朝几次化解皇室权力之争,从而保证了安史之乱后肃宗、代宗、德宗、顺宗四朝近半个世纪的政治稳定,更为之后唐宪宗推行“元和新政”准备了政治稳定的基础,功莫大焉!
稳定局势的行政经济措施
在化解最高权力集团皇室矛盾的同时,李泌以一个出色的政治家的才华,为维护国家的安定而鞠躬尽瘁。唐玄宗天宝年间(公元742—756年)留下一系列积弊,突出表现在一是行政开支庞大,军费、皇室支出浩繁,再加上战乱与自然灾害,赋税锐减。李泌有针对性地采取若干措施节省开支,哪怕是点滴涓流的支出都注意能减则减,能省则省。这里仅举一个典型例子予以说明。天宝时,安西和北庭两个都护府的使臣,以及西域的使节因为河西走廊、陇右一带为吐蕃占据,无法返回,长期居住在长安等地,到德宗时已经40多年了,生活习俗都汉化了。他们在内地娶妻生子,占有田地,开设店铺,甚至放高利贷。而他们的一切生活开支全部由朝廷拨给,而经商赚的钱则是自己的。这批人约有4000多。由于生活待遇优渥,他们都不想回归。唐朝每年都要为他们拨出一笔为数不小的专款。李泌要求核实确实必须留居长安不能返回者,才能由朝廷供养;最后审定的仅十余人。仅此一项每年唐朝就节省了一笔超过50万缗(一缗一千文)的巨大开支。
李泌在节流的同时又主张开源。因为军费开支浩大,李泌推行屯田制;而屯田需要大量耕畜。李泌奏准德宗后,用库存的18万匹彩色绸缎换得吐蕃6万头耕牛。朝廷组织铁匠打制农具,连同种子拨给沿边诸镇,由边镇将领自行招慕戍卒,垦荒种粮;次年收获后以原种子价的2倍偿还朝廷,余下粮食由朝廷以高出市价百分之二十收购。屯田作为当时的国策确定下来。此举使得士兵们无形中增加了收入,于是在当地成家生子安心守边,不再思归回乡;边境居民也不再受到骚扰。朝廷也由此减轻了军费运费支出,还增加了粮食供应与储备。
与此相应,李泌为提高行政效率而奏请德宗裁减冗官,下令精减“州参军无职事及兼、试额内官者”,兼、试之官不得超过正官的三分之一,一次就削减了这部分官员的三分之二。而中朝官常侍、宾客原定编制10员,减去6员;左右赞赏30员,裁去20员;诸王未出阁,一律不再设置官属,等等。[28]其时地方官俸禄远高于京官,使得官员多喜欢到地方任职。如薛邕由左丞贬为歙州刺史,家人反恨降职太晚。崔祐甫任吏部员外,不断要求任职地方,最后做了洪州别驾,家人庆贺。节度使属官如若不为上司所喜,往往被推荐到朝中去做郎官。更有甚者,本要晋升至台阁任职的,宁愿被朝廷降罪也不愿到台阁这些要害部门去任职。结果是朝中缺乏优秀人才,办事效率低下;而在地方任职,不仅俸禄高,且灰色收入更是一筆糊涂账,使得吏治腐败。李泌决心予以改变。具体措施就是给京官提高俸禄、增加职分田,改变外重内轻状况,逐渐扭转了上述怪象。
消弭皇帝对带兵将帅的猜忌
针对朝廷内部君臣不和,尤其是唐德宗与带兵将帅间的矛盾,李泌的措施是抓主要矛盾。唐德宗是一个生性多疑的君主,特别是对手握重兵的将领,“不见信任”。[29]帝制时代是拿枪杆子说话的时代,有枪有兵就有地盘,谁的枪多兵多谁就做皇帝。之前的南北朝,唐之后的五代十国如此,之后兵强马壮的赵匡胤、朱元璋、皇太极也哪个不是如此!所谓“功高震主”的结局就是“敌国灭,谋臣亡”。但也有带兵将帅尾大不掉,或不愿束手就擒的,结局就是新的战乱,重新洗牌,最强者为王。李泌熟读历史,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因此,李泌任相后要做的一件大事就是消解德宗对带兵将帅的猜忌,防止因“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而可能引发的政局震荡。
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一片乱象。藩镇反抗中央政权的叛乱战争不断。唐与边境少数民族之间的战争,德宗时主要集中在与吐蕃、回纥之间。安史之乱平定的那年(公元763年)九月,吐蕃就攻入过长安,被郭子仪等击退。次年(公元764年),参加平定安史之乱有大功的名将仆固怀恩,遭朝廷“群小”诬告“谋反”,被逼上“反”路,引发吐蕃与回纥联军进攻长安。以后还发生多次唐与吐蕃、回纥之间的战争。
到德宗时,藩镇叛乱一天比一天严重。德宗即位的第三年,建中二年(公元781年)正月,成德节度使李宝臣之子李惟岳联络淄青、魏博、山南东道节度使反叛中央,四镇各自称王,结成同盟,共推朱滔为盟主。四镇叛乱还未平息,淮西节度使李希烈于建中三年自称天下都元帅,出兵袭击汝州、围攻郑州。泾原节度使姚令言率军驰经长安去平叛,谁知到了长安不仅没有奖赏,连伙食也十分粗劣。愤怒的士兵哄抢了琼林、大盈两个皇家私库,打进了皇宫,拥原泾原节度使朱泚为帝。德宗率嫔妃、太子、诸王仓皇出逃至奉天(今陕西乾县)。朱泚在长安自称大秦皇帝,率军进攻奉天。危急中幸亏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带兵赶至,击退朱泚。李怀光屡遭奸相卢杞等人的打击诬陷。他在要求德宗贬斥卢杞后仍担心以后遭陷害,遂最后竟与朱泚勾结共同反对朝廷。建中四年(公元783年)大将李晟率军打败朱泚,收复长安,德宗才得以回銮京师。
唐德宗在焦头烂额中急召远在杭州任刺史的李泌回京共商国是。李泌参与军国大事,首先否定了德宗以同意出让安西、北庭两镇为条件,借吐蕃兵讨伐朱泚的计划。李泌提出:安西、北庭两地节度使“控制西域五十七国及十姓突厥”,有分吐蕃之势,使之不能举兵东进;一旦分两镇与吐蕃,“则关中危矣”。[30]这是其一。其二,安西、北庭两镇将士,竭忠尽力,为国固守近20年之久,一旦弃之,必深恨朝廷,很可能反叛而追随吐蕃。其三,吐蕃反复无常,肃宗、代宗两朝就时常入侵抢掠。因此,借用吐蕃很有可能无功却有害于民众而弊大于利。李泌的分析建议得到朝廷上下一致赞同。
贞元元年(公元785年),陕虢都兵马使达奚抱晖毒杀节度使张劝自领军务,要求朝廷承认,赐予旌节;又暗中勾结李怀光部来声援。反叛形势一触即发。德宗命李泌以陕虢观察使身份前去处理。由于抱晖所据之地陕州地势险要,对陕用兵势必会旷日持久,所以,李泌认为朝廷此时不宜出兵征讨,而应通过安抚使抱晖不反。李泌对陕州驻京进奏官和将吏说,朝廷正督运江淮米赈济陕虢饥荒,如抱晖有功,朝廷一定赐旌节。抱晖得知朝廷的态度后,稍缓和了敌对情绪。李泌于是带了少数随从入陕,也不追究抱晖擅杀张劝之事,只令抱晖自择安身之所,离开陕州。一场即将发动的叛乱得以息止。
俗话说“按下葫芦浮起瓢”,德宗此时面临的处境就是如此。朝廷刚解决完抱晖的问题,贞元三年(公元787年)六月,吐蕃又蠢蠢欲动,出兵2万东进,西部边境又一次出现危机。吐蕃认为朝廷中这时能征善战的将领,不过是李晟、浑瑊、马燧三人而已,“去三人,则唐可图也”[31],因而对唐暗使离间计,造成李晟、马燧与之勾联的假相。加之宰相张廷赏的撺掇,德宗即下令削去李晟兵权,一面派浑瑊为会盟使到平凉与吐蕃会盟。在平凉,马燧遭到吐蕃伏兵袭击,拼死逃出,而所带唐军几乎全体被擒杀。在血的教训面前,唐德宗这才清醒过来,马燧被罢免,宰相张延赏引咎停止视事。德宗任命李泌为相。在这次事件中,李晟受冤被削去带兵之权,引发诸将们的普遍不满,与朝廷离心离德,一时军心不稳。
李晟被罢不久,妖僧李软奴勾结殿前射生将韩钦绪蓄谋作乱。德宗震怒,下令将罪犯交由内侍省审讯。这件事使李晟十分恐惧:自己刚受到诬陷,家族千余人,只要有一人牵涉在叛党之中,就将全族遭诛。李泌深知其中厉害关系,密奏德宗:“大狱一起,所牵连的人必定很多,外边人的情绪惊恐畏惧,请陛下将此案由内侍省交付给御史台审讯”[32]。内侍省是掌宫内服役杂事的机构,只会惟皇帝旨意为意志,不可能如外廷机构如刑部、大理寺、御史台那样熟悉法律条文,具有法制观念。而交由外廷机构审判,没有特别授意,一般说来是会按法律条文判处的。案子经移交御史台这次审判后,结果仅李软奴等8人被腰斩,没有牵连到朝中其他官员。此案的宽大处理,避免了可能进一步激化德宗与武臣之间的矛盾,总算有惊无险渡过了一场随时可能发生的危机。
兴元元年(公元784年),有人告发浙江东、西节度使韩滉“聚兵修石头城,阴蓄异志”[33]。德宗顿起疑心,询问李泌。李泌深知韩滉为官公正忠直,清廉节俭,处事精明强干,便对德宗一一相陈,并强调说:“韩滉生性严正刚直,不肯依附位高权重的人,因此总是遭到诽谤,希望陛下核察推究此事”,并愿以全家百口人担保韩滉无有异心。[34]为了消除可能引发的危机,李泌建议德宗面谕韩滉之子韩皋回家探望父母,告之陛下不信谣言,并负责押运粮食到京城。如此,既解除了韩滉的顾虑,又解决了关中粮荒,一度高涨的米价回落了五分之四,稳定了粮价。李泌用心良苦,处处注意化解矛盾,消除君臣相互间的猜忌。此举让韩滉知晓朝廷对自己的信任,后来果断采取措施制止了将要叛乱的淮南大将王韶。对此,德宗高兴地对李泌说:韩滉不但稳定了江东,又使淮南得以安定,真是个大臣的材料,“卿可谓知人!”[35]不久,德宗加授韩滉宰相衔、江淮转运使。而韩滉不负圣望,源源不断地将江淮地区的粮食布帛运往京城,从未中断过,有力地保障了长安与京畿地区的供应。
李泌的作为使得唐朝从安史之乱后的乱象中迅速稳定下来,并为十年后的“元和新政”准备了条件。李泌在唐代历史上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应当给予足够的认识。对李泌,现代史家白寿彝曾予以极高评价,说李泌是“唐代中叶的大政治家、战略家”[36]。台湾学者柏杨则称赞李泌是秦汉至隋唐间最杰出的宰相之一。[37]诚如斯言。
注释:
[1][5]《太平广记》卷三十八“李泌”,中华书局2013年。
[2][4][9][10][11][28][30]《新唐书·李泌列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1986年第二次印刷。
[3][7][8][12][14][17][18][19][20][21][29][31][32][33][34][35]《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二百一十八、二百一十九、二百二十、二百一十九、二百一十九、二百一十九、二百二十、二百二十、二百三十三、二百三十一、二百三十二、二百三十三、二百三十一、二百三十一、二百三十一,中华书局1956年版,1982年第五次印刷。
[6]《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九,《新唐书·李泌列传》。
[13]《全唐诗》卷二百七十一“戎昱”,中华书局1960年。
[15](清)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二十三,山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
[16]《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新唐书·李泌列传》。
[22][24]《新唐书·昭德王皇后列传》《旧唐书·德宗昭德皇后王氏列传》。
[23]《新唐书·舒王谊列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1987年第二次印刷。
[25][26]《新唐书·文敬太子謜列传》。
[27]《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十三,(宋)范祖禹《唐鉴》卷十四“德宗”,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5年。
[36]白寿彝:《中国通史纲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01页。
[37]柏楊:《柏杨曰·读通鉴·论历史》下册,海南出版社2006年。
作者:江苏省工运研究所研究员、教授
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