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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难以释怀的月亮情结

2020-07-07慧绘

文史杂志 2020年4期
关键词:采石李白月亮

慧绘

李白虽然每以真情示人,真情待人,但时常会有难言的孤独感、不可言状的自怜自伤感;因为他是天才,是太白金星下凡。[1]他虽然自信“天生我才必有用”(《将进酒》),也承认“大道如青天”,只是“我独不得出”(《行路难三首》其二);本欲以才学济天下,却“万言不值一杯水”(《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所以他每每发出“行路难”(《行路难三首》其一)的慨叹,表示“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遁世而去……

不過,他不仅在人世间有许多同样以真情待他的朋友,而且在大自然中亦同样如此。这大自然中的一位最好的朋友就是月亮。天宝三载(公元744年)三月,他在京城刚被“赐金放还”时,感到异常的失意与孤独,可是却在月亮那里寻觅到理解与安慰。他与月亮一道饮酒谈话,一道叙旧交心,在另一个天地间得以敞开胸怀,释放块垒。他这时候在长安一口气写出的《月下独酌四首》记录了这次对话,尤以其一最令人扼腕: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你看他与月,与影(月照人成影),三人共话共乐共歌共舞,虽是“独酌”(月、影皆不会饮),却尽享与天对话、与大自然交流的乐趣——这是一般俗人不得其乐的。《庄子·在宥》说:“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缗乎!远我,缗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我与日月同放光芒,我与天地一样长久。大道迎我而来时,我昏昏的;远我而去时,我是默默的。人都要死,可是却我可以独存下来。)李白便是在与月亮对话中体悟到大道(自然与自然规律)的伟力,为能在不称意时可以有“无情”之物(月、影)相伴相随到永远(实为有情)而充满幸福感。这种从月亮得到的孤而不独的天人之乐是他跋涉人生的坚实后盾和自强源泉。所以他不断与明月对酒,与明月歌舞,与明月结成了永远的朋友,即其所谓“永结无情游(不沾染世情的纯洁的交游)”。

李白从小就喜欢明月,据说他妹妹月圆的名字就是他取的。李白在天宝十二载(公元753年)用乐府旧题所作《古朗月行》诗中回忆道: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仙人垂两足,桂树作团圆。

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

诗的前半段尽显童真的情趣,也是诗人与明月“永结无情游”的来由与起点。此后,他看月,玩月,思月,问月,话月,颂月,向往明月而一发不可收拾。他在《静夜思》里说:“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在《梦游天姥吟留别》里说:“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在《长相思》里说:“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在《金陵城西楼月下吟》里说:“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里说:“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在《独漉篇》里说:“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在《望月有怀》里说:“寒月摇清波,流光入窗户。对此空长吟,思君意何深”;在《把酒问月》里说:“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夜却与人相随”;……据杨义先生统计,在李白现存诗歌1166首中,就出现“月”字达523次之多;而《全唐诗》50836首诗中,“月”字的出现为11055次。可见李白用“月”入诗的频率大大高于《全唐诗》的用“月”频率。杨义先生为之叹道,这“切切实实地是李白诗中最富诗情的超级意象,一种具有开风气价值的意象。自从李白以旷世的天才开发了明月意象的丰富、奇幻而精妙的功能,中国古典诗词就长期笼罩着一层或浓或淡的‘人月相得,心月互通的趣味了”[2]。杨义先生还说,李白月亮情结的内涵,“旨在追寻一种人文情怀,一种富有超越感的世界感觉,一种人与天地万象进行精神契合的审美享受。他给人间留下了人与自然相亲和的高雅的意兴”[3],确是的论。

因为月的高洁温馨而可人,李白将他与第一任妻子许夫人所生的女儿平阳又取了一个小名叫明月奴(参见魏颢《李翰林集序》)。他与明月结伴一生,最后的归宿也指向明月。李白于代宗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十一月卒于当涂后,便有了关于其死因的许多传说。其中除“以疾卒”以外,最重要的也是极美丽的一个传说就是“捉月而溺”。这后一个传说在早乃由唐人裴敬《翰林学士李公墓碑》引起。碑文提及作者“尝游上元蒋山寺,见翰林(指李白)赞志公云:‘水中之月,了不可取……”云云。后来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李白列传》又言白“尝月夜乘舟,自采石达金陵,白衣宫锦袍,于舟中顾瞻笑傲,旁若无人。……后遇赦得还,竟以饮酒过度,醉死于宣城”。有了这两点启示,民间遂生起李白醉入水中捉月而溺,复骑鲸上天的故事。北宋诗人梅尧臣则以此为题材,作《采石月赠郭功甫》(载《宛陵集》卷四十三)纪其事:

采石月下闻谪仙,夜披锦袍坐钓船。

醉中爱月江底悬,以身弄月身翻然。

不应暴落饥蛟涎,便当骑鲸上青天。

青山有冢人谩传,却来人间知几年。

……

以后元人王伯成在《李太白贬夜郎》杂剧中,说李白不仅入水中捉月,而且还被龙王迎接了去。明人冯梦龙“三言”中的《警世通言·李谪仙醉草吓蛮书》则写诗人在一个月明如昼的夜晚,泊舟于采石江边畅饮美酒。忽然狂风大作,波涛汹涌,有一条长数丈的鲸鱼奋鬣前来。李白遂跨上鲸背,腾空上天去了。

后人中也有不相信李白“醉入水中捉月而溺”的。南宋人洪迈《容斋随笔》卷三用不以为然的笔调写道:“世俗多言李太白在当涂采石,因醉泛舟于江,见月影俯而取之,遂溺死。故其地有捉月台。”同属南宋的陈葆光则说:“子美后说李太白宿江上,于时高秋澄流,若万顷寒玉。太白见水月,即曰:‘吾入水捉月矣。寻不得尸。说者云水解,此神仙之事也。”(《三洞群仙录》卷十六)不过,当代也有学者认为,李白“醉入水中捉月而溺”,虽为笔记野史之言,却并非是无稽之谈。安旗先生在《李白纵横探》一书中就认为:“从李白当时近乎疯狂的精神状态来看,这种情况是可能的。”安旗先生展开想象的翅膀,写道:

在深秋的一个夜里,李白穿上他当年在翰林院中穿过的宫锦袍,乘上一叶小舟,出游采石江中。“纵一苇之所如,临万顷之茫然”。于是饮酒赋诗……夜,已深了;人,已醉了;歌,已终了;泪,已尽了;李白的生命也到了最后一刻了。此时,夜月中天,水波不兴,月亮映在江中,好像一轮白玉盘,一阵微风过处,又散作万点银光。多么美丽!多么光明!多么诱人!“我追求了一生的光明,原来在这里!”醉倚在船舷上的李白,伸出了他的双手,向着一片银色的光辉扑去……[4]

台湾诗人余光中先生在《寻李白》诗中写李白:“樽中月影,或许那才是你的故乡,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隔水观音集》)李白一生钟情于明月。他最终将生命托付于它,在那里觅到自由与幸福的归宿——当是合理的,亦符合诗人其时的精神面貌。这个安排,乃是唐以降千百年来人们爱戴诗人,仰慕诗人的产物。对此,我们应该颔首莞尔,不必过多较真和责难。

注释:

[1]唐人李阳冰《草堂集序》记李白母亲:“惊姜之夕,长庚入梦,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世称太白之精,得之矣。”《新唐书·文艺中·李白列传》亦载如是,又云益州长史苏颋“见白而异之,曰:‘是天才英特……”。

[2][3]杨义:《李杜诗学》,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346页,第379页。

[4]安旗:《李白纵横探》,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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