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千年一抹青
2020-07-07云海
云海
正是缘于对青色的崇尚,古人将其与许多美好的物象联系在一起。年轻人又称为“青年人”,正当年少是“青葱岁月”“大好青春”,廉洁奉公的官员是“青天”,技艺高超为“炉火纯青”,仕途亨通乃“平步青云”“青云直上”。被重视或喜爱除了所谓受到“青睐”,还可说成得到“青眼”或“垂青”。史书亦可谓“青史”“汗青”,能够“留取丹心照汗青”,“名垂青史”往往被古人视为无上的荣耀。
爱屋及乌,一系列“青”的衍生字也被赋予类似于青色的色彩思维信息,传递着相近的色彩情感。譬如“静”,《说文解字》有云:“静,从青争声。审也。”王筠《说文句读》注曰:“采(彩)色详审得其宜,谓之静。”可见“静”的本意源自对青色的审美体验。又如“清”“情”“精”“晴”“倩”“靓”等字,无不以“青”字为部首,或用其声,或涵其义,体现着古人对青色作为“优选之色”的全方位认可。
美国哲学家苏珊·朗格说:“艺术是人类情感符号形式的创造。”当青色以文字、意象的形式融入文学创作时,它就成了一个“有意味的形式”。故而漫漫华夏文学史亦可称为一部青色的“劳模史”。“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是《诗经》里“瑟兮倜兮,赫兮咺兮”的“有匪君子”;“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是邀请孟浩然欢聚的故人田家;“青门一分手,难见杜陵人”是李端《送客赴洪州》时的依依惜别。有
桃源图(局部) 纸本设色 全卷 33×472cm 明 仇英 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藏
画作题材取自东晋诗人陶渊明所作《桃花源记》,画卷大致可分为5个场景:发现桃源、桃源见闻、源中闲聊、桃源畅饮、离开桃源。图中远处峰峦起伏,山间云蒸雾漫,远山深处庙台亭阁时隐时现,若仙若幻。近景是流水木桥,奇松虬曲,景致幽雅。在艺术表现上,画家学宋赵伯驹一派。不论草木枝叶还是人物动态、表情都描绘得细致入微,严谨工细。通幅青绿着色,色彩妍丽雅美,显示出仇英精深的人物和山水表现能力。人甚至曾统计过陶渊明、李白、苏轼3位文豪共计2800多首使用色彩词的诗歌,发现青色词有709处,数量居所有颜色之首。也正是一代代文人墨客撷草木之色,集山川之彩,铺陈设色,借色传情,或述一己之志,寄托人生理想,或抒一腔深情,感叹离愁别绪……乐此不疲地把各自对青色的推崇诉诸笔端,并将之巧妙地融于不同意境的创造,赋予青色独特且丰富的审美内涵。
“诗画本一律”,青色不仅是中国绘画艺术“丹青”之名的组成部分,而且在传统绘画中,无论是文人雅士创作的山水画,还是民間艺人创作的宗教壁画,艺术家们都格外关注颜料中的青、绿。在很长时期内,中国山水画的主色调就是青绿色。《中国美术辞典》“青绿山水条”记载:“清代张庚曰:‘画,绘事也,古来无不设色,且多青绿……中国山水画,先有设色,后有水墨。设色画中先有重色,后来才有淡彩。”即便自唐以后“青绿山水”日趋式微,演变为“水墨山水”,主色调也由青色变成墨色,但在古人眼中,“墨色”仍类属于“青色”。而据研究,肇始于魏晋南北朝、延续至明清的敦煌莫高窟壁画,其所用颜料以石青、石绿的色阶变化最为丰富。石青有深浅不同的7种,石绿有5种,而铅丹和赭石等颜料仅有二三色。
值得一提的是,作为中国文化名片的瓷器,无疑也折射着传统工艺美学理念的流变。其中,青瓷不仅是中国瓷器中的大宗品种,还是单色瓷器中流行时间最长的品种,除了制瓷技艺的约束,也与中华民族“尚青”的传统密不可分。特别是宋代,青瓷制造发展至巅峰。宋人理性、沉静、悠远、淡泊的性格与青色冷静、阴柔、素雅、含蓄的特点完美契合,直观映照了色彩审美文化和民族性格的发展脉络。此外,历史悠久且广泛应用于民间的蓝印花布,也和中国布衣“青衣蓝衫”的现象一起构成了中国古代服饰文化的“人多势众”,成为国人“尚青”观念的另一个注脚。
这又是为什么呢?世间有五光十色,古人为何独对青色分外垂青呢?
青绿山水图 绢本设色 31×33cm 南宋 刘松年
中国的先人们将天地万物的基本元素统一划分为“木火金土水”,即“五行”。人们对这5种自然物质的色彩加以观察和总结,由此产生了“青赤白黄黑”,即“五色”。与“五行”对应的还有“五时”和“五方”。《释名·释采帛》曰:“青,生也。象物生时色。”《说文解字》解释:“青,东方色也。”
具体而言,青色五行属木,而木象征着具有生长的特性的植物,关乎春季和东方。春季象征一年之始,东方则象征一日之始。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故青色便象征着“生”的希望和开始。可以想象,与远古先民生存的环境最休戚相关的颜色就是青色——头顶青天,身伴碧水,放眼望去是郁郁葱葱的植被,无时无处不被青色所濡染和包围。在长久无意识的共生中,青色浸染了古人的色彩观,并进一步影响了他们的审美观。同时,对于建立在农耕文明基础上的中华民族来说,青色寓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吕氏春秋·仲春纪》有言:“天子居青阳太庙,乘鸾辂,驾苍龙,载青旗,衣青衣,服青玉,食麦与羊,其器疏以达。”顺天应时的敬畏之心,萌发出“天人合一”这一朴素的生存智慧,并由此塑造了传统的哲学观和宗教观,进而影响了趋吉避凶动机下的审美倾向。逆流而上,我们从古人对青色的审美中也不难发现,儒、释、道思想于其中扮演的重要角色。
云白山青圖 绢本设色 25.9×117.2cm 清 吴历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儒家格外重视“正统”,认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所以名义或名分上的正当与否十分重要。这种认知也体现在色彩上,《论语·阳货篇》中,孔子“恶紫之夺朱也”,是因为紫色这种杂色夺取了正色之朱色的地位,象征着异端压倒了正统。而青色位属“五色”,其性正统,其名正当,理所当然受到儒家的尊崇。
儒家还极力倡导“中庸”。朱熹认为:“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者;庸,平常也。”而青色对光线的吸收和反射都比较适中,给人以明净澄澈的感觉,因此,科学家将之称为人眼的“亲和色”。古人也认为唯青色最宜于人眼。正统又中庸的特质让青色得到了儒家的推崇,儒家的推崇又反过来强化了古人“尚青”的观念。
与儒家相似,道家思想同样是中华传统文化不可磨灭的底色。老子主张“致虚极,守静笃……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日静,静日复命”。庄子也认为“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因此,道家坚信以虚静的主观态度对待万物,才能妙悟万物之美、大道之真。青色属于冷色调,现代实验证明:人在青色的环境里,皮肤温度可比平时降低2℃左右,心跳每分钟可减少4次到8次,呼吸变缓,心脏负担减轻,精神也随之放松,这无疑会对道家进入“虚静”的境界大有裨益。由此看来,道袍通常以青布为衣料,并称为“海青”,恐怕也与青色消除生理疲劳和心理紧张的功能有关。
花卉山水图 纸本设色25×28cm 明 陈洪绶
画中层峦叠嶂,山间白云缭绕,山麓绿树丛生,苍翠欲滴,平湖开阔连天。村舍、寺庙、飞鸟点缀其间,展现出一派飘渺幽深、雄伟壮丽的自然美景。画家继承唐宋以来青绿山水画传统,通卷施青绿等重色,又以淡赭染水天,于鲜艳赋色中别具清雅之致,于清虚灵动中妙造自然。
作为“舶来品”的佛教,在与中国儒、道思想交汇融合的过程中,同样有了“尚青”的传统。佛教的服装颜色基本为青色系和黄色系。僧人的法衣也常为青色,称为“青甲”“青衲”。“青莲”则常被用来形容佛的眼睛。《楞严经》就有“纵观如来,青莲花眼”的说法;《维摩诘所说经》上卷亦云“目净修广如青莲”。之所以如此,原因和道家相似:有助于疏解紧张情绪、达到心境“静默”的青色,对佛教徒的修行顿有裨益。众所周知,佛教修行的主要方式就是静坐沉思。佛祖被后人尊称为“释迦牟尼”,而“牟尼”的含义之一就是“静默”。言及于此,“天下名山僧占多”也就似乎有了不同角度的解读。
曾经,先贤们以青观物、以青审物、以青统物。如今,“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发展观念让中华民族追寻“天人合一”的道路变得越发宽阔。从应天时到合民用,作为华夏底色的青色也在日益厚重与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