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丸爷的心事
2020-07-07马金章
马金章
泥丸爷来到孙子办公室门口时,听到屋内几个人正高腔大嗓说着话,他猜想里边在开会,便坐在门口的条凳上等。再仔细一听,屋里的人在摆家谱、炫祖宗。一个哑嗓子男人说,他祖上多少代,是明嘉靖年间的亲军都尉府锦衣卫,一天到晚护卫着皇帝老儿;一个普通话说得很中听的女人说,她高祖的高祖,是清代同治年间太医院的御医,在皇宫大内,享有神仙一把抓的美誉……随着“啪”一声拍桌子的响声传出,泥丸爷听到了孙子金堆的声音:你们祖上,官职再大,都没带个长字。当官不带长,放屁也不响。俺爷不同,是带长的官。
吹。胡吹。门外的泥丸爷被这话震住了,他摸一下脸:金堆,恁爷核桃皮一样的枯皱脸,烧得烫手嘞。
金堆响锣亮梆一样的声音传出来,俺爷大名泥丸,生产队时,当过积肥组长嘞。
屋里先是一片寂静,接着爆发出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门外的泥丸爷先一愣,继而,抖着胡子哈哈笑起来,不由得自语着赞:中,中。俺金堆,不嫌弃他爷这泥圪垯,还可劲儿谝他爷。家肥“申遗”,看来有门儿。他站起来,连敲门带喊:金堆!
孙子闻声开门迎爷爷进屋。
果然,一讲自己的想法,孙子高兴地说,这会儿,城里人都知道农家肥养出的粮食蔬菜好,是绿色食品。爷爷想用家肥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目光高远。说着,认真地看起了爷爷整理的申遗材料。
孙子看过材料说,爷爷整理得好。不过,我不懂这方面的具体要求,我让“非遗”办的朋友看看,需要修改的,能改的我改,改不了的,回家请教爷爷。
家肥申遗,就像种下了一颗种子,泥丸爷期盼着它的发芽,渴盼它的破土诞生,等待着它的拔节、秀穗、结实。隔一段时间他就打电话问问金堆家肥申遗进展情况。孙子说,材料已经递上去了。孙子说,申遗不是年年批,是几年一个周期,请爷爷耐心等待。
一年多过去了,但泥丸爷仍没等来家肥申遗的消息,却听到了同村“刘吹家儿”的唢呐列入了市级非遗,王村“王捏家儿”的泥塑升级为省级非遗。他再也坐不住了,又打电话问孙子。孙子说,咱申报的项目和他们的不同。咱是大选题,不,是关乎乡土中国、中华农耕文明传承的特大选题。
这天,一阵百鸟朝凤的唢呐演奏声传来,泥丸爷循声出门,看到“刘吹家儿”门前停了一辆小车,不少人将刘家围得严严实实。原来县“非遗办”主任来看吹家儿。他挤进人群,趁机向主任打听起家肥申遗的事。主任判断他是朋友金堆的爷爷,解释说,老人家,申报非遗,得有传承人啊。
这么说,家肥申遗,压根没报?
主任点头。
泥丸爷颓丧地离开刘吹家儿的家。主任说的“传承人”这个词,像被鞭子抽紧的陀螺,在他心头的岗坡上嘟噜噜旋转起来。当年因积肥增产,他泥丸爷曾在全公社积肥现场会上介绍经验,还佩红戴花成了全县劳动模范。为传承这份荣耀,他让考上公社高中的儿子每天背着糞箩头上下学,儿子将路上拾到的人畜粪便,无偿倒在生产队的积肥场。儿子后来被推荐上了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地区化肥厂当技术员,之后一步步升到厂长。令泥丸爷想不到的是,农民出身,背粪箩头成名的儿子,自从进了化肥厂,再也不吃农家肥种的粮食蔬菜瓜果了。儿子看望父母时也很少在家吃饭,嫌家肥种出的蔬菜粮食不干净。前年,儿子去世了。
医生说,病与饮食有关。泥丸爷固执地认为,是化肥这个慢性毒药放倒了儿子。想到这里,他竟掉起泪来。
泥丸爷一病卧床不起,不久便与世长辞了。孙子金堆赶回家,痛心哭诉着:孙子不孝,对不起您。爷爷,您知道吗,爸爸不配当传承人,叔叔不愿当传承人,恁孙子金堆,也不适合当传承人。这申遗项目,没法申报啊……
可孙子不知道,他的名字金堆,内含“肥堆庄稼宝,种田离不了”之意。这名儿,是爷爷给他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