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句
2020-07-07王良瑛
王良瑛
这个故事的开头有点荒唐。
那个时候,就是故事开头的那个时候,用的秤还是“小两”,十六两为一斤。买油也不用秤称,是用端子量。端子有一两、二两、四两、半斤不等。盛油的壶也是按斤两做的,四两壶、半斤壶、一斤壶……譬如打半斤油,四两端子两次或半斤端子一次,舀进半斤壶里,正好满。总而言之,不用秤的。
那时候有专门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油的。挑两个油桶,桶旁边挂着各种大小不等的端子,乡村里叫卖当当油。
现在可以说说这个故事了。
有这么一个卖当当油的,天近晚到了一个村子,遇上了雨,至黑竟越下越大。卖油的只好找到庄头,求得一处闲房,借住一宿。庄头思量再三,有点为难地说:“倒是有三间闲置的学屋,只是不知你有没有胆量?”
卖油的问其缘由,庄头说:“说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症候,既非盗贼,也非土匪,不过是半夜三更那屋里出个‘动静,只要胆壮,不理也就算了。”
“动静”系指鬼魂或妖魔之类闹出的举动。卖油的一听笑了:“我从小不知道什么叫怕,也不曾遭遇过什么‘动静,要真的有,见识见识倒新奇。”
可能“动静”的缘故,学屋显然好久不用了,桌凳上面覆着厚厚的尘土。卖油的把两张桌子打扫干净,拿出了自带的干粮吃了,便倒下歇息。
正睡得朦朦胧胧,忽听到屋脊上有窸窸窣窣的声响,由小渐大,由弱渐强。卖油的不禁打了一个激灵,想:这大概就是庄头说的那个“动静”了吧!两眼瞅着屋脊,却不见什么东西;继而窸窸窣窣的声音满屋里响起来;再继而窸窸窣窣变成了慢慢的脚步走动和轻微的叹息;随后,便是很有节奏地持续不断地吟咏:“百尺河里千寸水,百尺河里千寸水……”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从屋这头到屋那头,再从屋那头到屋这头,毫无停止的意思。卖油的不光胆子大,心也靈透,头脑就随着那低吟游动起来。游动来游动去,倏忽间就冒出了一句对答,便大声道:“半斤壶中八两油!”这句刚落地,低吟戛然而止,其他声响也没了一丝。
学屋复归平静。
学屋的“动静”从此消失。
原来事出有因。
这村子的前面有一条河,名百尺河,河床极深。当然到底是否深到百尺之数,并无有谁论究。只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忽发灵感,以此出了一个“百尺河里千寸水”的联句,让学生应对下联。某生昼思夜想,嘴里念念叨叨,却终不得,不久竟忧闷而死。此后学屋里便出现了那个“动静”。
“动静”既失,村里人少不了议论感慨。亡故的学生家人更是唏嘘垂泪,遗憾没早遇上这位卖当当油的高人。众人一致商定,在亡故的学生坟头立一块石碑,把“百尺河里千寸水,半斤壶中八两油”的楹联刻在碑的背面,一则让亡灵聊以心安,二则记载下这段故事,以便世代流传。
时代的日历不知不觉翻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神州大地兴起了一阵大搞水利之风。公社决定,集中全社人力,截流筑坝,修一座小型的“百尺河水库”。打坝基时石料不足,就让附近的亡者把碑石作了贡献。那块“百尺河里千寸水,半斤壶中八两油”自然无例外,被垫在了大坝的底层。
历史仍在不停地往前运行。运行中,“百尺河水库”的水由多到少,由少到近乎无;大坝也被岁月磨损得千疮百孔,土塌基裸。世事万花筒般变幻无穷,世人的敏感点也忽东忽西,乍南又北。
这天,忽然来了三个人,自称是省地县三级文物管理部门,深入乡间,访查有没有个人收藏的、见过的、听说的陈年古董古玩之类。就有年老的好事者领他们到大坝前,看那块压在坝底刻着楹联的石碑。石碑裸露在外小半块,上面的刻字隐约可见。三人看了异常兴奋,连说有极高的文化价值。立刻找了村干部,村干部吆喝了几名壮劳力,连掘带刨,把石碑掀了出来。用水冲洗,果然露出了原来的面貌。只是因了经年累月腐蚀风化,楹联的有些字遭到损坏,成了:
百尺河里一寸水
十斤壶中 两油
选自《北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