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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的 对话艺术

2020-07-06李晓敏

作文新天地(高中版) 2020年6期
关键词:凉山

李晓敏

读小说,少不了看人物对话。一问,一答,言来,语往,既编织着故事,又演绎着人生,既表达着写作者的思想感情,又牵动着阅读者的喜怒哀乐。可以说,少了对话的小说就少了点看头,也就缺少了读者的在场——故事都是“道听途说”来的。

中国四大名著,尤其是《红楼梦》,精华都在人物对话里;写作上主张冰山理论的海明威,可以说将对话这一叙事方式锤炼到了极致;激动地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神奇瑰丽的语言世界的思想家巴赫金,构建了以“复调”为核心的小说对话理论。

那么,小说中的对话都有哪些表现形式呢?

第一种,也是最常见的,对话在两人或多人之间进行,穿插在人物活动当中,兼与动作、神态或者环境描写相结合,借以展开情节、塑造人物、揭示主题等等。比如孙犁《荷花淀》开头的一段。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湿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

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

但是大门还没关,丈夫还没回来。

很晚丈夫才回来了……

女人抬头笑着问:“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站起来要去端饭。

水生坐在台阶上说:“吃过饭了,你不要去拿。”

女人就又坐在席子上。她望着丈夫的脸,她看出他的脸有些红涨,说话也有些气喘。她问:“他们几个哩?”

水生说:“还在区上。爹哩?”

女人说:“睡了。”

“小华哩?”

“和他爷爷去收了半天虾篓,早就睡了。他们几个为什么还不回来?”

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得不像平常:“怎么了,你?”

水生小声说:“明天我就到大部队上去了。”

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想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

水生说:“今天县委召集我们开会。假若敌人再在同口安上据点,那和端村就成了一条线,淀里的斗争形势就变了。会上决定成立一个地区队。我第一个举手报了名的。”

女人低着头说:“你总是很积极的。”

水生说:“我是村里的游击组长,是干部,自然要站在头里。他们几个也报了名。他们不敢回来,怕家里的人拖尾巴,公推我代表,回来和家里人说一说。他们全觉得你还开明一些。”

女人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才说:“你走,我不拦你。家里怎么办?”

水生指着父亲的小房,叫她小声一些,说:“家里,自然有别人照顾。可是咱的庄子小,这一次参军的就有七个。庄上青年人少了,也不能全靠别人,家里的事,你就多做些,爹老了,小华还不顶事。”

女人鼻子里有些酸,但她并没有哭,只说:“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了。”

水生想安慰她。因为要考虑和准备的事情还太多,他只说了两句:“千斤的担子你先担吧。打走了鬼子,我回来谢你。”

说罢,他就到别人家里去了,他说回来再和父亲谈。

(选自《白洋淀纪事》,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这段“夫妻话别”的对话首先设置了一个特定的场景,而这个场景又非常优美:皎洁的月色笼罩着老人孩子都歇下了的农家小院,勤劳的女主人还坐在院子里编织苇席,一边编一边等没有回来的丈夫。

这段场景绝非可有可无,它为人物的出场及出场后的对话至少铺垫了三方面的内容。

其一,和谐优美的自然畫卷,使一篇以战争为主题的小说充满了诗情画意。月色,芦苇,清凉湿润的空气,泛着清香的荷叶荷花——大自然赋予了白洋淀的人们独特的风景和物产,同时也给了他们自主生存、自我保护的本领和技能。其二,紧张危急的社会局势。“月亮升起来”而男人还没有回来,女人尽管一会儿“就编成了一大片”,但不知编了几大片席子男人还没有回来,直到“很晚”男人才回来,在流淌的时间里,流动着的是紧张的敌我形势、不安的社会局面。其三,和睦温馨的农家氛围。干净的小院,没关的大门,屋里睡着的老小,屋外不停劳作的人,怀揣牵挂的心,这极凡俗的生活画面,和睦、团结、温馨、有爱。这不是个例,而是当时整个中国社会的缩影。

对话就在这样的情境铺垫之后,辅以人物的动作——“站起来要去端饭”“又坐在席子上”“望着”、神态——“脸有些红涨”“有些气喘”“笑得不像平常”“低着头”、细节描写——“手指震动了一下”“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抽丝剥茧一样地将故事慢慢推进,人物间的关系于是渐渐凸显出来。

女人反复地问“回来”“不回来”,自然地引出战势的变化,从而使开头宁静安谧的情境被打破:白洋淀优美的自然环境将遭遇残酷的人类战争,团圆安居的乡民生活将遭遇家园动荡亲人离散的威胁,相依相守的夫妻深情将遭遇相望相助的大义取舍。故事在冲突中进展,人物在对话的行进中矛盾、冲突。水生嫂初听丈夫要上前线时的“震动”,得知他“第一个举手”报名时的嗔怪,被冠以“还开明一些”后的无力阻拦,逼丈夫说出“家里的难处”时的酸楚,舍小家顾大家,弃小我成就大我。于是,以水生、水生嫂为代表的一类人物形象就在这样的对话中生动立体起来。

第二种对话形式比较简洁干净,不掺杂任何解说语。比如汪曾祺的《大淖记事》,写巧云与十一子的一段。

巧云问他:“他们打你,你只要说不再进我家的门,就不打你了,你就不会吃这样大的苦了。你为什么不说?”

“你要我说么?”

“不要。”

“我知道你不要。”

“你值么?”

“我值。”

“十一子,你真好!我喜欢你!你快点好。”

“你亲我一下,我就好得快。”

“好,亲你!”

(选自《大淖记事》,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我们再来看海明威在《印第安人营地》里的一段父子对话。

“这次我真不该带你来,尼克,”父亲说,他做了手术后的那种得意的劲儿全没了。“真是糟透了——拖你来从头看到底。”

“女人生孩子都得受这么大罪吗?”尼克问道。

“不,这是很少、很少见的例外。”

“他干吗要自杀呀,爸爸?”

“我说不出,尼克。他这人受不了一点什么的,我猜想。”

“自杀的男人有很多吗,爸爸?”

“不太多,尼克。”

“女人呢,多不多?”

“难得有。”

“有没有呢?”

“噢,有的。有时候也有。”

“爸爸?”

“是呀。”

“乔治大叔上哪儿去呀?”

“他会来的,没关系。”

“死,难不难?爸爸?”

“不,我想死是很容易的吧。尼克。要看情况。”

(选自《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上海译文出版社)

这种形式的对话限于两者之间,小说呈现的只有对话内容,没有对说话者的解说暗示,也不描写背景氛围,写作者几乎隐身离场,只让对话者自行交流表演,让读者自己去揣摩说话者的心理、情感、态度。这样的对话看似简单明了,实则增加了读者理解对话意义的难度。

比如巧云与十一子的这段对话,发生在与巧云两情相悦的小锡匠十一子被强占巧云的保安队刘号长纠集了几个弟兄暴打至垂死,经过巧云尽心竭力、倾其所有地照顾,终于能说话了之后。劫后余生,两人的重心不在表达对刘号长的愤慨或怨恨,而是要听到对方的心声或者说出自己的心意。在不确定对方感情的情况下,巧云问得巧妙,“只要……就……就……”一个简单的条件和没有任何伤害的结果,与十一子的重创构成巨大反差,说出来就是轻轻巧巧的“你为什么不说”。十一子明白这话里的轻重,重创只是一个人受苦,而前面那个看似简单的条件和没有任何伤害的结果却是最重要的结果——关系到两个人的未来。巧云在试探十一子,十一子也在试探巧云,等到一方敞开心扉答道“不要”时,二人的对话自然浮到水面上来,读者便一望可知,于是更觉得其可爱了。

《印第安人营地》里的父子对话,理解起来要探究的内容就更多。因为海明威将太多的情感、态度都隐藏到“水下”,对话露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故事以尼克为视角,写了他随父亲去印第安人营地给一个印第安产妇接生的经历。节选部分是结尾,我们能看到的是父亲对带儿子尼克去给印第安女人接生感到遗憾,他为让儿子一下子接触到生活中的惨烈与残酷而沮丧。对一个孩子来说,目睹女人的难产、全程无麻醉的剖腹产手术、男人的自杀,这样的经历实在太刺激了,而他表现得异常冷静。他有太多的疑惑——生孩子、自杀、死亡。生死攸关的沉重带给孩子怎样的心灵震撼作者没有深入展开,只是用这几个简单但又终极的问题带过,然后用对乔治大叔的挂念,表现孩子尼克思维的灵活与跳跃。其实生活中的很多概念,比如苦难、生命、死亡等,在一个孩子的意识里生根发芽的时候都是粗浅的。尼克的问话已经触及生死之根。

第三种对话形式是多人的场景对话。《红楼梦》里比比皆是,比如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

李纨见了他两个,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惹得他乐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别要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

李纨道:“我请你们大家商议,给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給了他一个月他嫌少,你们怎么说?”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众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问说“还要怎样?”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宝钗笑道:“‘又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这落后一句最妙。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的,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的动不得了。”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也取笑儿。”

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惜春道:“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了园子成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象‘行乐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那里又用的着草虫?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

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前仰后合。

(选自《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

这种多人的场景对话通常由作者点明说话者,或者至少要让读者明白是哪一个人物在说话,而人物语言的表现力是关键,它既要符合人物的个性,又要有情节上的生发性,更要有意义上的深化。这段对话,主问题围绕惜春因画大观园告假不能参加诗社,由李纨提出,符合她诗社总领的身份,黛玉的几次“旁逸斜出”也是李纨出面牵拉,回旋到话题本身。黛玉言语上的“刁钻”符合她的个性,“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实则实矣,尖则尖矣,真是无出其右!而且她一张口,便能把问题引申开去,使情节摇曳生姿,“都是他一句话”指向问题根源,“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工夫呢”把问题宕开去,“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又回到问题中来,机灵聪慧可见一斑。宝钗不就问题发表看法,符合她众人眼中的端庄持重形象,而她紧紧抓住黛玉言语的精微神妙高度赞扬,暗合之前对黛玉私下“规谏”的贬抑,一抑一扬,足见其处事的圆滑。

第四种形式的对话类似独白,一方说一方沉默,以有言对无声,或者干脆就是自己与自己对话,语言的抒情性强。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中这样的例子很多,这里我们节选安庆《漂在河床上的麦穗》中的一段。

老胡看着静静流淌的河水忽然对我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十几年前,那时候我年轻气盛,我在河边伤害过一个孩子。那一天,我在树荫下乘凉,就是这棵老桐树。那孩子挎着一篮沉甸甸的麦子,我当时心情不好,一赌气把孩子的篮子扔进了河里,那孩子哭了,疯狂地跑下河滩。我忽然害怕了,我紧跑几步拽住了孩子。可那孩子两眼愤怒地看着我,我丢开了他的胳膊。孩子什么也不顾地跳进河里,捞出了篮子,可麦子已被河水冲走了。一直到孩子安全地上岸,我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不能忘记那双倔强的眼睛。要是孩子那天有什么闪失,我一生都不能心安啊。我真是……”老胡说着两眼怔怔地望着河水。而后,老胡又怔怔地说:“可惜,我已记不得当时孩子的面目了,也不知道他是谁。如果有一天,我能见到他,认出他,和他站到一起,我要向他深鞠一躬,向他道歉……”

老胡的故事实在让我难以自制,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

(选自《精美小小说读本》,司玉笙主编,光明日报出版社)

这段对话就有点类似独白。尽管“我”是听者,也是“老胡”倾诉的对象,但“我”是没有答话的。“老胡”则用整段的独白、繁复的叙述、带有抒情性的语言,再述前文以“我”的视角讲过的故事。这样“我”和“老胡”之间,一说一听,一动一静,言者汩汩滔滔,听者内心汹涌澎湃,有声与无声,在时空交错中冲撞、对接、激荡,小说的叙事节奏慢下来,人物深埋的心结慢慢解开来,行文渐渐进入佳境,对话达到了高妙的效果。

总之,对话,作为一种叙事方式,无论作者采取哪种形式,难点都在于读者对对话含义的准确理解。巴赫金曾对言谈下了一个大胆的定义:“言谈是人类语言、文化行为的一个基本单元,其意义存在于已说与未说的话语之间,同时蕴含了已说与未说的语境。”换言之,言谈是一种边际现象。意义既不为言者独占,又不由听者任意理解;意义存在于听者与讲者之间,自我与他者之间,已说与未说之间,语言与语境之间。所以在阅读小说时,我们既要抓住已说之言,又要把握未说之言,也就是既要抓住表层意义,又要深入领会其深层意义。表层意义关乎语言层面,即语言符号本身的意义、特点等;深层意义关乎语境层面,即文化心理、地域特征、价值观念、伦理意识等。接下来我们选残雪《赤脚医生》中的一章,来探究一下文本的对话艺术。

死去的凉山叔

凉山嫂的丈夫去世好几年了,她带着儿子松宝住在村尾的土屋里。她一年四季卖烤红薯给云村的人们吃。她烤红薯的手艺是同死去的丈夫学的。亿嫂一到,凉山嫂就请她吃刚烤出来的红薯。

“为什么云村的男人总短命呢?”她问亿嫂。

“他们操心太重,不像我们女人能够随遇而安。松宝像你吗?”

“可能是像我,”凉山嫂回答,“才十七岁,可是已经看得出性格了,是个乐天派,再大的打击也击不倒他。”

“寿命的长短并不要紧,你说是吗?”亿嫂说着就微笑了。

“正是这样!凉山活着时,别提多快活了。他说他先前一直流浪,到处卖烤红薯。那些年人们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闲钱吃烤红薯?所以他的生意并不好做。他和我结婚后,日子才一天天好起来了。他整天在家里讲笑话,松宝围着他转。他从不诉说他的烦恼,也许这就伤了身体了。”

“我不这样看,我认为他的风湿性心脏病是早年流浪时落下的。”

“也可能,不管怎样,他跟我在一起的这十来年是快活的。毕竟,人生能有十来年好日子也可以满足了。他走得也爽快,没有痛苦,也不拖累别人。”

“他是一位堂堂男子汉。”

“谢谢你,亿医生。我上回服了你开的药方好多了。”

“那是野生草木香,所以效果比较好。”

亿嫂站起来要走,凉山嫂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她走。

“亿医生啊,”她看着亿嫂的眼睛说,“要不是你,我也许会同凉山一块去了,那样的话松宝多可怜啊。可是现在我的胃病差不多全好了,做活也有劲头。你是我和松宝的恩人。”

“这不过是我的工作罢了。不过草药真神奇,我们是靠山吃山,得天独厚。”

凉山嫂屋前的菜园里满满一园子全是红薯藤,没有蔬菜。亿嫂看了就想,她是因为想念丈夫才栽这么多红薯的啊。村里人说她同鸡贩子好上了,可她还是不忘旧情啊。亿嫂从红薯藤当中的小路穿过去,心里涌出一股暖流,因为那哭声又在暮色中响起来了,不但不哀,还有点畅快。

“凉山嫂,你是一位女中豪杰啊。”她在心里念叨。

菜园外有个人笑嘻嘻地迎上来了,她要帮亿嫂背医药箱。

“请问您贵姓?瞧我这记性,我忘了您的名字了。”

“我是外村的,我叫米益,和春鹂是表姊妹。我是慕名而来,在这里等亿医生好久了。您对病人真有耐心啊。”

“您哪里不舒服?”

“没有哪里不舒服。我的病在思想里头,我老害怕。”米益说。

“怕什么呢?”

“我怕我丈夫变心,爱上别家女人。亿医生,您不了解我们的村子,唉,要是我们村同你们云村一样就好了——凉山叔死了好几年,凉山嫂还守着他的红薯,这就是云村的风气。还有你们山里的那些药草的事,我最近才听春鹂说的。亿医生,您真神奇,这个世界里的每样东西都同您的心相通。我也想像您那样看待生活。”

“哈,米益,你对生活真严肃!我在夸你呢。不过我觉得像你这样有才干的女子,还可以活得更轻松一些。你要放松你的心和你的身体,因为你的能耐很大,不必那么紧张。”亿嫂说到这里哈哈一笑。

“我,有才干?亿医生您在说笑话吧。”米益迷惑地眨眼。

“你当然有才干,我听你说话就知道了。你用心生活,也有能耐理解别人,欣賞别人,你做人的格调很高。”

“亿医生,我也想来向您学点医术,可惜我来晚了,您已经收了灰句做徒弟。您觉得我通过自学可以学到一些医术吗?”

“当然可以啊,你应该自学。你是初中生吗?”

“嗯。”

“那就不会有问题了。遇到学习上的困难我们可以一块来对付。”

“亿医生,再见!”她突然跑开了。

亿嫂有点吃惊,她刚才好像看见青年女人在哭。她怎么这么激动?亿嫂回过头,看见凉山嫂一动不动地站在红薯地里。再看前方,外村的那位鸡贩子正和松宝一块往这边走。亿嫂连忙快步躲开了。

天黑下来了,在大路上走着,亿嫂也开始想念凉山了。这位曾经的患病的小贩此刻令她如此伤感,连她自己也不知缘由。他的病几乎无药可治,她每次去都给他带去一点救急用的西药。她同他是好朋友,她也并不完全是去给他治病的,主要倒是去同他,也同凉山嫂聊聊天。她太喜欢他的性格了,她同凉山嫂都崇拜他。每次从他们家回来,亿嫂心中又生出了更大的生活的勇气。凉山,麻二,云村的男人也和女人一样了不起。现在这两位男人先走了,他们的女人还留在这里。

“你怎么来了?”亿嫂小声说。

“天黑了,我怕路上有野物。”亿叔也小声说。

亿嫂将肩上的药箱交给亿叔时听见了一连串的轻轻笑声,那声音好像是来自常发出哭声的那同一个人。

“春秀——”

“叫我‘屋里的吧,我喜欢听。”亿嫂打断他说。

“好,屋里的。我刚才在路上看见了那位年轻女人,叫米益的,她向灰句打听过你呢。”

“看来我们的队伍又要更加壮大了。她是一位不同凡响的年轻人。”

他们回到家吃晚饭。那盏电灯幽幽的,云村的小水电站总是供电不足。亿叔擦亮那盏大号煤油灯,因为亿嫂饭后要查资料。

“还是这大家伙靠得住。”他说。

“我每天白白烧掉好多煤油。”亿嫂歉疚地回应道。

“怎么会白烧呢,你的事业越来越兴旺,你是云村的领袖了。”

“瞎说呢,一名赤脚医生罢了。”

“我也是这两三年里头看出来的。他们来找我,我真高兴。我们的孩子死了,现在他们都成了我们的孩子。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的,我的耳朵也变得很灵了,那些去世的人说话我也听得见。”

两人都笑起来。

亿嫂在屋里查资料时,亿叔就走到外面,站在药草园边上看天。

有个人影斜斜地移动着过来了,是凉山嫂。

“嘘,别叫她。我来给她送一件毛背心,喏,拿着吧。她还好吧?”

“好着呢。有你们这些人惦记,她会越来越好。”

“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愿意想着她,她是我的主心骨。我走了啊。”

亿叔看着凉山嫂的侧影在沿小路飘荡,心里一下子回忆起近来发生的一些事。他感到云村有一些变化在暗中发生,尤其是在青年一代人身上。“世事正在变得如心所愿。”他自言自语道。他也喜欢看医书,务农之余就琢磨那些中草药,差不多也顶得上半个草药郎中了。可是他知道他对于中草药的理解同亿嫂是不一样的,这类研究需要“着魔”才能深入进去,他没有那种功力。他刚才将这个看法告诉亿嫂了,心里真舒坦。

(选自《赤脚医生》,湖南文艺出版社)

节选部分的对话主体上分三段,分别在凉山嫂、米益、亿叔与亿嫂之间展开。

凉山嫂与亿嫂的对话围绕两个话题:一是凉山的死,二是凉山嫂对亿嫂的感激。凉山之死引出的话题是云村男人短命,亿嫂的“松宝像你吗”很有谶语之嫌,也暗示出亿嫂的洞察力与关注点。“寿命的长短并不要紧”达观而能宽慰人,引出凉山凄苦而乐观的生活。凉山嫂的感激,引出亿嫂所看重的草药以及亿嫂所信仰的“靠山吃山”观念。

米益与亿嫂的对话也围绕两个话题:一是米益的担忧,二是米益要跟亿嫂学医。米益的“害怕”引出不同于云村的社会风气,米益对亿嫂的仰慕倾心奠定了后文亿叔对亿嫂的评价。

亿叔与亿嫂的对话分成三个场景:一是在回家的路上,话题是担心和米益找亿嫂学医;二是在饭后,话题是每晚查资料是白白點灯熬油还是事业兴旺;第三个场景在药草园边上,虚化了亿嫂,替补出了凉山嫂,话题是亿嫂会越来越好。

在这三段主体对话之外,还存在亿嫂的内心与外在世界的对话——对凉山的崇拜与怀念,对凉山嫂的理解与尊重,对米益的欣赏与疑惑,对中草药的“着魔”般的热爱与对赤脚医生的意义的怀疑,对生命的短暂的遗憾与对生命意义的理解,还有一个不时响起的带有隐喻意义的那个人的声音;也有亿叔内心的对话——过去与现在的变化,他自己,青年一代人,还有这个世事……

只有读懂了对话,才能理解人物,才能理解作品,也才能更好地理解作者。戴维·伯姆说:“对话仿佛是一种流淌于人们之间的意义溪流,它使所有对话者都能够参与和分享这一意义之溪,并因此能够在群体中萌生新的理解和共识。”愿每一个阅读者都能从对话入手,尽享小说之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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