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纪》:何万敏“恋地情结”的书写
2021-11-15谢天开
谢天开
纪,同记,作为一种文体,书写灵动,在缤纷与静默间,既可致广大,亦可尽精微。此书命名为《凉山纪》,总41万字,以记述凉山的历史地理民族,是著者何万敏对凉山“恋地情结”的大书特写。
“天空飘着密雨,云雾也遮掩了北麓高耸的小相岭。在97岁的王青美老人越来越模糊的印象里,登相营里的上北街和下北街好似一条扁担,两头挑起了她的人生中炽热的青春与从容的晚年。”
《凉山纪》带有新闻视角与风格,这是长期作为新闻记者的何万敏醉心于非虚构写作的胎记。在《凉山纪》中我们读到何万敏对汉《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唐《蛮书》《喜德县志》《甘洛志》的引用,对1936年6月上海《良友》杂志的查证,对曾昭抡教授《滇康道上》记述的再访验证,这些无不显示出何万敏作为凉山地方文化学者的严谨。如此,知行合一的田野考察让《凉山纪》作为一部人文历史地理随笔,在且行且止,且观且悟间,兼具新闻工作者的敏锐与地方文化学者严谨以及人文作家流畅又贴切的文笔,这是何万敏的文字之所以耐读的奥义之一。
何万敏生于凉山美姑县一个叫“侯播乃拖”的地方,自从小行走于崎岖山路间,后来读大学,再后来在成都工作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返回了心念不舍的凉山。何万敏虽为汉族,却因为生于斯长于斯,竟然不自觉养成了常年放牧在大凉山上彝人的身体姿势——“置身山峦重叠的原野,时常会用双手抵在眉骨的位置,以手的影子遮挡高原的炽热的阳光,时常眯起眼睛,眼角过早堆积的皱纹,安静守候心爱的牛羊。的确,光亮刺得人睁不开双眼,眼力还得尽可能放得远些,更远一些。”其实这样的姿势,就是在凉山这个阳光异常明亮之地下,人地互动的身体塑造与体验。
不过,何万敏眼目中的“牛羊”不是牲畜,而是那些似牛如羊的凉山山形岭势,他说:“凉山,我的精神高地。”又言“我唯有以山之子,进出于大凉山中。”这正是何万敏对大凉山的熟悉与依附,不过,生于其中长于其中的他又是如何获得对于凉山的审美距离的呢?
为了建立对于凉山的审美距离,何万敏除去了功利性,在田野考察与文献考证方面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在读书评书、交友交流方面,更为“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何万敏所交益友多,也正是因为在二十年前的一个夏天交往了林耀华先生的大弟子庄孔韶的研究生萧亮中,才得以读到林耀华的《凉山夷家》,进而走上了描述研究凉山地方文化的文学与学术道路,何万敏还曾交往过凉山影像作品《百褶裙》的作者林茨,何万敏在《凉山纪》前言里专门纪念道:“毫无疑问,林耀华先生,还有后来的萧亮中、林茨等诸多学者对待学术的专注与诚实,对待生命的珍惜与信念,令人充满敬意,我望其项背,诚恳地追寻。”正是这样的考察考证,读书评书,交友交流,让何万敏对大凉山保持了自己的审美距离,把对在凉山的行走与阅读,转化为对凉山空间的把握与领悟,进而抵达了对凉山的审美精神高地,这是《凉山纪》文字之所以耐读的又一奥义。
何万敏对于自己的出生地美姑县侯播乃拖的关隘之地——“牛牛坝”充满一种崇高的敬意,有一种依恋母亲般的恋地情结。牛牛坝在凉山负有盛名,相传曾有一位名叫牛牛的彝族妇女最先定居此地,这在凉山彝族传说及《送魂经》《招魂经》中都有记载。何万敏自语道:“牛牛坝既是一个短暂的终点,也是另一段旅程的起点。我曾无数接近它,又无数远离它,每一次心中都充溢莫名的感怀,仿佛那是一扇门,是生命与一方天地达成某种会意或默契的通道。”可以说,牛牛坝就是凉山在何万敏心中的浓缩象征,他对牛牛坝的恋地情结,就是对整个凉山的身心和环境的同频共鸣,环境的严酷养成了敏锐的感觉,童年的经历影响了一生。
何万敏与笔下的凉山人不仅是采访者与受访人的关系,其中有不少人都是彼此深交信任的朋友,因为大家都是凉山人,大家都有着共同的民族文化特征,都有共同的文化胎记。正是这样,《凉山纪》中详细记述了西昌古城的历史;记述了“彝族的主要支系”对凉山彝族的考证;解析了摩梭人的婚俗;探析了凉山节俗;述评了彝族信仰……如此描述,不仅是在向前辈学者们致敬,并且让《凉山纪》隐隐存有一条凉山民族志的脉络,显示了凉山人独特的文化心理模式:雄浑、狂野、坚毅、深情。
“在大凉山深处的美姑县,依洛拉达是侯播乃拖之后,我迄今为止所到次数最多的乡……村会计阿以格是当地有名的精明人,开过瓦厂赚了一些钱,瓦厂拆了,现在又开小卖部。小卖部的窗口很小,对着小窗口的一面木柜上摆满了廉价的糖果、饼干、矿泉水、方便面等。卖得最多的是啤酒,从县城批发价每件31.5元,他拉来单件卖35元,10件以上卖32.5元,50件以上卖32元。‘差不多卖1000元有70元利润,小卖部每个月能收入2000元左右。阿以日格人到中年,和他人聊起时并不讳言:‘因为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超生两个总共‘赔了3万元,最小的儿子才1岁,其余4个都在读书,平常娃儿妈妈守小卖部。”
在“山上依洛拉达”一节中,何万敏的描述如法国历史学年鉴学派一样细致扎实,将大山深处彝族人家的微观經济状况呈现得一清二楚。如此记录书中比比皆是,可见是有意为之,这也是《凉山纪》较一般人文游记更耐读的奥义。
作为凉山的历史地理民族人文“纪”,《凉山纪》不仅有文字,还有大量图像记录。以图证史,图文互证是此书最明显的特色,每一幅图像都是精心选择过的,兼具新闻记录与艺术美学特质,一帧帧光影斑斓,一幅幅美仑美奂,这既是何万敏作为作家、学者与摄影家的合作结晶,也与他本人毕业于美术专业并长期从事新闻写作摄影工作有关,这肯定又为《凉山纪》耐读的一奥义所在。
“从最早走出大凉山的曲比阿乌、苏都阿洛算起……这是一份长长的名单。我在这份并不完整的歌手名单中,似乎找到了一条音乐的谱系。他们各有特色,却又有相同的底蕴——天高地远,群山浑厚。”
在读至《凉山纪》最后的章节“彝人之歌”时,我惊讶于何万敏对凉山音乐文化犹如细看掌纹一样清楚确定——“由于歌唱很自然地与文学结合,唱往往使祈祷和巫术中的语调更有力,所以歌唱很可能就是由说话的语调发展来的。”这是他引述苏珊·朗格的美学名著《情感与形式》来评论凉山的音乐文化。在这一章节中,何万敏还深入地探讨了凉山音乐文化的“民族化”与“国际化”,比对了“现代性”“都市化”与彝族新民歌的“边缘化”“异质化”,其间的描述、分析、评论、结论准确、妥贴又充满新见。
天高地远,群山浑厚,江流激荡,民生其间,自有禀性。“恋地情结”是人与地之间的感情纽带,而《凉山纪》则是何万敏“恋地情结”的真诚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