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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如纸张

2020-07-06韩报春

牡丹 2020年9期
关键词:母亲

韩报春,河南偃师人,1970年生,农民,曾任乡村代课教师7年。痴爱文学创作,《牡丹》《椰城》《辽河》等杂志及其他报刊发表文章20余万字,2014年出版散文集《碎片》,鲁迅文学院首届残疾人作家研修班学员。

我一直害怕黑夜来临。在乡下,无论冬夏,晚饭时人们都端着饭碗到街口去吃。青石板上坐着,树疙瘩上靠着,地上蹲着,就围成一个饭场。一溜圈的碗,大大小小,飘着溅溅晃晃的月光,清风缭乱着饭香,在一片吸溜声中,天南海北、鸡零狗碎又成饭碗里新鲜的佐料。我在一旁,撇着小木碗,扒拉完最后一口,学着大人的模样,把碗往地上一放,然后仰脸不懂装懂听大人们的云山雾罩。尽管他们的话题,大多引不起小孩子的兴趣,可我按住我那颗浮动的心,磨蹭来磨蹭去,就是不敢一个人回家。

我家有道又高又厚的门槛,然后是幽暗狭窄的过道,尽头才是黑洞洞的厨房。一盏煤油灯,躲在墙洞里,没有风,灯头却一直忽忽悠悠的。父亲看出我的胆怯,问我为啥不敢回去。我说,有鬼,就在大门旮旯后面。父亲一听,拉着我过去,先把两扇门合上,又划根火柴让我看。虽然什么都没有,可我还是怕。

我心里的鬼,是从街西头的德发老汉嘴里跑出来的。它们“吐着血红舌头”是一群“红眼绿鼻子四只毛蹄子”来无影去无踪的东西。

我们村小学,在村子最北边,原是一座河大王庙,有前殿、大殿,还有一座青砖裱砌的二层土楼,上面有根一人合抱的木梁,黑黝黝的,落满了尘灰。这里邻近村庄,可终究是在空旷的野外。

父亲是民办教师,和其他老师一样住校办公,宿舍是一排青砖拱起的窑洞。七八岁时,我跟父亲一起吃住。父亲喜爱抽烟,经常抽两毛钱一包的黑“邙山”,满屋的烟雾缭绕。我甚至怀疑,整摞整摞的作业,是他用烟卷批改的。

我在心里祈盼,父亲最后的一根烟,恰好是在白天抽完。因为一到夜里,我害怕去给父亲买烟。可不怒自威的父亲,往往让我不敢在他面前流露出内心的胆怯。

村庄里唯一的“代销店”在南面的正街。出了学校,要穿过一条半里长的土路,坑洼不平,一边还是寨沟。漆黑的夜里,走这样一条路,无疑是我一个人的长征。

锈迹斑驳大铁门外,两边原有一对石狮子。不知哪一天,狮子被人弄走了,只留两个刻着花纹的石座。旁边,是一棵皂角树,树冠肥大,虬枝四散,挂满了祈福免灾的红布条,一阵风,呼呼啦啦乱响乱动,就像一条条哆哆嗦嗦、想舔人的红舌头。

每逢路过,我尽量悄无声息。但坑坑洼洼的路面,想蹑手蹑脚是不可能的。棉麻袼褙纳成的布鞋底,总能与土路摩擦出清晰盛大的声响。路边那些高大粗壮的椿树、榆树、苦楝树、大叶杨,也在幸灾乐祸,或者在耻笑我。它们让叶子哗哗作响,好像一群人,不,一群东西在鼓掌喝倒彩。

我目不斜视,后背沁出了冷汗,我故作镇定,仰头望向村庄上的那片天空。数以千计的星星,在闪烁,在交织。越过一颗,另一颗倏地又跳在我面前等我越过。此时,我不像是在路上走,而是在往天上走,在往那条银河里趟。猛然醒过神,我一下子又陷入到现实的恐惧中来。

尤其是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心里捣鼓过很多“撤退”的理由,打算半途而归,可这种虚构的理由,自己这一关都过不去。我不会掩饰我在父亲目光下的那份心虚,也怕被我攥出汗的空烟盒出卖。

尽管父亲说世上没有鬼神,都是自己在吓唬自己。话虽如此,可我还是无法消除我的恐惧。其实,大人们也有胆小的。

有一回,村里三圣家丢了一袋玉米,他娘满街吆喝,问谁捡到她家的玉米了。见没人认账,她又吆喝说,快拿出来呀,不然我天天出来骂,只要你不怕脸发烧。到了第三天,三圣娘就扎了一个秸秆人,端着一瓢开水,说还不认账,就要一天三次的泼——据说,这是一个古法,类似于巫蛊之术,至于效果如何,没人得知。如今想来,不怨三圣娘“恶毒”,农民在地里弄点粮食不容易,谁丢谁心疼。不待三圣娘真的“施法”,那袋子玉米就杵在她门口的土墙根里。

大人们当笑话闲侃,我却开始惊叹那一瓢开水的威力了。

我小学二年级时,有天下午放学,根旺叔家门口拥了很多人。我从人缝里挤进去,只见根旺叔跪在地上,而坐在地上的桂兰嫂子俩眼发直,粗声粗气,指头捣着根旺叔的脑门训斥。根旺叔垂着头,恭恭敬敬,一口一个爹,连连应承。围观的人很多,却没人说话,一个个噤若寒蝉。过了老大时候,根旺叔這才递过去一碗凉水,桂兰嫂噙了一口水,仰头在嘴里咕噜噜漱罢,这才噗一下喷在地上,随即洇湿了一大片土地。这碗凉水,似乎是唤醒桂兰嫂子的神药,她双手搓搓脸,这才恢复了日常的神态。她眼神里尽是疑惑,看看众人,拍拍身上的灰土,一声不吭,走了。

根旺叔是谁啊,他脾性火爆远近闻名,居然给桂兰嫂子喊爹?我妈说,是根旺爹的魂魄“附”在桂兰身上了。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只不过是人的一种幻觉和臆想,多发生在体质较弱的人身上,和一个人的自身经历、生活环境、精神性格有关。我也逐渐明白,在生命的河流里,有些无形的东西也在随着岁月而成长。比如,害怕的种子会结成一种敬畏的果实,埋在我的心间,渗透我的血脉,成为我行走于世的制约和底线,它像坚不可摧的堤坝护围着我,规整着我的走向,不允许我任何的旁逸斜出甚至决堤坍塌。

当我领悟这些的时候,我已经和所有的同龄人一样,从懵懂少年跨过青年,一路走来,步入了入到中年的序列。在时代的洪流裹挟下,也和所有的普通人一样,离开了土地,走出了村庄,成为千千万万农民工群体里的一员,奔走在外。我和村里要好的三圣几个人,背着行李,在广袤的天地间像棋盘的一枚棋子,不停地挪移,从南方到西北,寻找着人生的坐标,盘算着工种和收入之间的平衡。唯一和三圣他们不同的,就是我的另类或者“迂腐”。

最短的工期是在南方的一个冷库,给乡镇的超市和饭店送冷冻肉。冷库在城郊,葱郁的灌木掩映下,打着一个著名品牌做冷鲜批发。每天,我们天不亮就装车出发,两个人一辆小型厢式货车,兵分两路,各管东西方向的十来个乡镇,我和三圣在一起,他开车,我负责交货记账,然后晚上回来给老板交付一天的钱款和账单。这是一个比较轻松的活计,除了月薪五千的工资还有销量的提成。可当我有天质疑冷库里堆放着乌青发暗的猪肉,拿出来切割成片成丝的时候,老板恼怒了,他一把拨拉掉同村建才堆着笑脸递过去的香烟,隔着建才的肩膀,指着我,滚,滚蛋,立马滚蛋!我扭头走出冷库的大院时,三圣几个拎着我的行李,也追了出来,路上建材一脸的不情愿,眼睛不住地乜斜着我,三圣拦住了他的欲言又止。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翻来覆去,想不通,觉得自己连累了伙计们,可又不明白有些人为什么能够如此理直气壮,心里真的没有对那个叫做“鬼神”的惧怕和如履薄冰吗?

在外的日子游走不定,我们的身份也在不断转换,在西北的边城,千过水泥厂的上料工,湖广交界修路的护砌工,老家中原的塑胶工。所到之处都留下深深浅浅的脚窝,有劳作的汗水,也有领取薪水的眉头舒展,每个人都像河床上的一块鹅卵石,不停地被冲刷和打磨,一层层的粗粝在剥落,新生的质感也在滋长。

豫东的那个小小造纸厂,与其说是工厂,不如说是私人作坊更准确,半亩多大的红砖围院,趁着院墙用石棉瓦搭建起来的一排凉棚就是车间,这里生产一种叫半漂白的纸,专门批发给小型印刷厂印制作业本之类。每天都有送废纸的大小车辆进来,然后有专人分拣归类,接着就是泡浆、打浆、漂白、毛布提拉、卷筒烘干、切割成型。也许我喜欢看书的原因,对每一张纸都有种天然的亲近感,每一个环节上都用了最大的专注和用心,这是真正的变废为宝,并且在自己手里每天都在重复上演,让每张陈旧都又获得重生,内心充满了成就感,电闸合上的一刹那,机器发出带有节奏的轰鸣,在我耳朵里都是一首沁人心脾的乐曲。老板夫妻两个,四十岁出头,口气温和,一搭腔就能感觉到待人的实在,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身架,活多忙不过来的时候,经常舍下身子加入到我们的操作队伍,清一色的劳作频率,分不清雇佣者和被雇佣者,每次开饭时遇到来送废纸的人,除了称重上大宽大长的干脆利落外,还要让着留人家吃饭,工人们成堆的脏衣服,也经常成为老板娘洗衣时的顺手捎带。平时哪个工人手头紧,只要吱声,都会提前把一个月的工资领到手,而发工资那天老板娘总要催促着,寄回家里呀,可不能一人在外吃饱,全家就不饥了。

当地工人说隔壁的一个卫生纸厂,为了增加重量,给每一层纸里面都添加滑石粉,价格便宜,生意也照样红火。老板娘每次听到这话都非常不屑,那没良心的事咱们从来不去千。我问为啥,她说,积德啊,做事凭心,人不见天见,说不定哪天就有好报。

这是我唯一在最简陋的环境中觉得格外舒心的一份工,只可惜一年后,厂子响应环境治理而关停。

2016年的秋季,母亲突然感到头晕胸闷恶心,不停地嘔吐,我从外面赶回来时,母亲在医院的检查结果已经出来,心肌梗塞,三处堵塞,其中一处血管堵塞程度已达90%,医生说必须做支架治疗,母亲住院将近半月,最后以付出三万块钱的代价而换取了她的康复出院。我扶着母亲带着一大塑料袋子的长期用药,坐上城乡客车,从县城回到了四十里外的乡村。到家的当晚,最先来看望母亲的是三圣的二儿子,提着一箱奶制品。他早年卫校毕业,在村子里开了私人诊所,前些年在这个近三千口人的村子里生意火爆,日夜营业。后来县医院退休回乡的昌举哥也开了诊所,此后两家诊所都对村民格外热情,体贴周到,很多时候,谁有个头疼脑热不等登门,都随叫随到。尽管他重复着母亲出院时的同样医嘱,翻看着母亲带回的用药,说大部分药品咱诊所里都有,我也从不会曲解这份奶制品带来的真诚。可半年后看到村子里来了一辆药检所的车,以销售部分假冒药品的事实关停了他的诊所时,我的错愕大大超出了众人的想象。

陪着母亲的这段日子,我心情最轻松。除了每天按时按量照顾母亲的服药外,其余时间我就可以在村子里转悠,村庄早已不是旧时的模样,它随着时光和人口的增长不断地扩展,过去十口八口的大户人家,都分割成了各自的单门独户,红砖到顶,瓷片亮眼。坑洼不平的土街,早已被坚硬平整的水泥路所替代,每一条街道都装上了定时开关的路灯。村内高大的北方树木几乎不见,街道两边被南方迁移的长青花木所点缀。村校早已搬迁在村南的公路边,旧址上已建成了整齐划一的几排人家,那颗皂角树在“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召唤下已不知去向,周围砌成了一个大花池,四季都花花绿绿。

我走遍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有风吹来,我都会不自主地加深呼吸,让风吹遍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都在竭力去饱和我年少时代的气息,风是永恒的,它连绵不休,把我这一张行走在时光里的纸片,不断地漂洗,吹展每一道皱痕。

初夏,一天天地燥热起来,三圣在自家的葡萄园里,正拿着剪刀在整枝打岔,秋芬一路小跑,脸色紧张,执行庭的人又来了,你再赶紧躲躲?三圣拽了一把地头的草,搓着手上的泥巴,躲啥?能躲过去?!你给圣娃说了没有?秋芬一脸怨恨,咋没说,他有肝病,人家公家能怎样他?圣娃是三圣的堂弟,过去当过二道贩子,凭借一副好口才把自家的日子经营的轻松惬意,明晃晃的背头和皮鞋是标配,三层小楼,雕花栏杆是村里最亮眼的建筑。

蓝白相间的警车,拉着响笛,把空气弄得骤然紧张,圣娃在车后紧跟,三圣迎着车走过去,车上走下几个法警,掏出证件在三圣面前晃了一下,法院的裁决王圣娃一直拒不履行,经多次与你们协商无效,按照程序,你要承担连带责任,今天对你依法拘留.希望你配合。三圣满脸通红,接过笔签字的时候,秋芬哭嚎着,你不能签,你花了人家一分钱?三圣黑丧着脸,任由她的阻止成为一阵风。当一双亮闪闪的铐子正要戴在他的手上时,圣娃扑了上来,你们不能带走我哥,他是担保,可是和他不相干呀,要带就带我。年轻的法警,直接把他推搡到了一边,他再次扑上来,真和我哥无关,你们要讲理呀!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语气平和,可以讲理呀,你把贷款还清不就行了?圣娃拱着脊梁顶住车门,我没钱,一分钱也没有,一人做事一人担,把我带走多长时间都没啥说的。

警车在越来越多的围观中开走了,秋芬一屁股坐在地头放声大哭,圣娃去拉她,嫂子,是我不算人。秋芬哭声更大,是人!就你是人!你哥不是人!

人群散去,时光平静。

“哐、哐、哐”,村街槐树下响起了一阵铜锣声,把戏开场啦,猴子推独轮车、拿大顶、翻跟头,吸引了大半条街的人,人越聚越多,猴主人扔下手里牵着的那根红皮绳子,拿出了一把亮闪闪的长剑,食指和中指并拢,在剑身上拂拭着,“当啷”弹了一声脆响,捡起地上的一根槐树枝猛劈下去削为两截,然后刹紧红腰带,仰头张大了口,把剑尖深入口中,一点点地插进去,直到剑柄在外。一个围观的小男孩,吓得闭上了眼睛,钻出人群,腿软着跑回家里,告诉给母亲自己的恐慌和担心,会不会把那人的心扎烂?母亲告诉他,那是哄人的鬼把戏,不用怕,把戏隔张纸。

这是我最早把关于鬼、把戏、畏惧连在一起的记忆。

如今,也是我梦中的经常出现。半百之年,我不清楚人活着是不是也是一场把戏,如果是,那张纸还在不在?如果在,那背后又是什么?

母亲七十六岁了,几近糊涂,我不知道该向哪里追问。

几乎每个夜晚,我和母亲都会东拉西扯到夜深,我给她讲外面世界的故事,她似乎更愿意让我倾听她颠三倒四的絮叨。当我提到小时候那些怕鬼的种种过往,她总是呵呵地笑出声来,人啊,该怕的时候不怕,不该怕的时候却乱怕,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不论白天黑地,到处都亮堂堂的哪里会有鬼?说不来有鬼好还是没鬼好。说完她就打起哈欠,安然入睡。

小院肃静,不停地辗转中,我能听到院内那棵核桃树簌簌落叶的声音,窗台下的老式水管在不停地滴答,而村北的郑西高铁正日夜穿行。

责任编辑 杨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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