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手
2020-07-06赵峙
赵峙,本名赵一清。湖南澧县人。现居广州。2001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先后散见于《青春》 《青年作家》 《作品》 《广州文艺》 《牡丹》 《当代小说》 《短篇小说·原创版》 《湖南文学》等刊物,有作品收入小说精选和年度选本。著有小说集子《南漂》。
小虹达到古镇比我早。她是开了两个多小时的汽車跨省而来的。相比我转高铁然后转大巴再打滴滴快车并不轻松,起码她开车时不能分心走神。我乘车时我还可反复翻看她发给我的微信,就像那个大巴司机一路上老是重复播放那首老旧的爱情曲子。不知那位司机大哥听歌时能否像我看微信一样,眼前可晃见一个女孩的人影?
我出差前,小虹约我在古镇见面。我出差的地方距小虹所在的城市不算太远。
小虹说在那相见,开车的和坐车的都能节省时间。最主要一点,那儿风景不一般,喜欢画画的人值得一看。
见面地点在古镇的一家小饭馆。
古镇的饭馆大都傍水而建,每家门前都沿河铺摆了好几张桌子。香糯的俚语,徐徐的水风,小菜小酌,别有一番情趣。可惜我们来得不是时候,两腔的热情抵不过一桌寒风。小虹和我为求一个安静且暖和的小饭馆来回穿梭。她的腋下夹着一支红酒。
来古镇的路上,小虹曾用微信让我看过这支红酒的图片。她说珍藏它三四年了,想与我见面时一起干掉它。那是一支深黑色的外国红酒。瓶子上面贴着写满外文的标签。我当时看到微信时感动得一塌糊涂。就在前几天,我同她聊天时她还问过我,你喝酒不?我说很少喝,我说如果你想喝我也可以陪你喝一点。她说她不会喝,她说我们见面就喝喝茶吧。想不到她突然改口说想陪我喝酒。
画作成了我们的佐酒菜。
席间,我与小虹谈当前流行的画风与技巧。当然也谈到我们的作品。但我的作品谈得少,因为我本来画得少,她能看到的就更少了。我用工作压力大来掩饰我的懒惰与平庸。为不至于冷场,我把话题全转移到她前些天给我看了的两幅画作上,其中有一幅画画的是一只乌篷船,船上有座石拱桥;另一幅画画的是两个人端坐在一起喝茶。很小的杯子。乍一看以为他们在喝酒。那杯子与小白酒杯差不多大小。但画面中没有酒瓶。我认为这是一个缺憾。
这是两幅水墨画。我问她两幅画怎用同一个画名——《或许明天,或许永远》?
小虹诡谲地一笑,说有机会再告诉你。
谈兴远比酒兴浓。我邀请小虹到我入住的客栈茶饮。
客栈设在古镇里面,是临水而建的一间两层木制小屋。小虹一星期前就为我在网上订好了房间。虽时值冬日,又值黄昏,有大片的夕阳从窗子玻璃上融进来,把二楼靠窗的一张矮脚茶几镀成了金黄色,同时镀色的还有茶几上面摆着茶杯茶叶。这景象我似曾熟悉。愣了一阵我才想起,我乘车过来时小虹曾给我发过照片。
我放下背包,转身看小虹,想告诉她,这个地方我很喜欢:因它特有的设计、布局及情趣。小虹拿着手机左右窥看,应是在悄悄整理仪容。一喝酒就上脸,她说。语气中有些埋怨。其实,我也在注视着她。她不光脸红,脖子也红了。但红得很好看,有红有白。
小虹在我印象中一直都白。
第一次见面就是因为她那细瓷般的肤色。那天,她立在展厅,比厅内任何一幅画作还要打眼。当时看画展的人不多。在一个较偏僻的角落里,一个穿着独特而又得体的女孩同时吸引了我们的注意。那次是我趁五一小长假去看一位大学同学,吃完饭,大家闲着没事,同学邀请我去看画展。角落里独自看画的女孩就是小虹。她当时正凝望一幅油画,很专注的样子。我凑上去搭讪,看得出你很喜欢这幅画,我同学也喜欢它,既然你们俩都喜欢,倒不如在这幅画前面留张合影,日后也算一种纪念。小虹朝我看看,又看看我同学,点点头,表示没意见。
我们还聊起了初次见面的一些细节。那天,小虹戴着一顶米白色长檐帽,展厅墙上的射灯穿过帽檐边的网纹丝带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如同给她蒙上了一层面纱。我说小虹你当时一人站在展厅里是那么的惹眼,就像一棵充满朝气的树苗,给那死气沉沉的展厅带来无限生机。小虹眯着眼睛,边听边笑,或许是陶醉,或许因为我这个蹩脚的比喻。
小虹问我,回忆初次见面情景时我为何总绕过一个比较重要的细节?是否是因为我当初与她见面的动机不纯?我没吭声,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之前,她与我微信聊天时曾旁敲侧击地提起过几次,她问我:古戏《凤求凰》中,风流才子司马相如在卓文君家如果不弹奏出那曲煽情的《凤求凰》,躲在室内的卓文君怎会一听倾心?又怎会有他俩接下来的一见倾情?还有,戏曲《西厢记》中的张君瑞也是一个情痴,进京赶考途中投宿普救寺,他不顾舟车劳顿却饶有兴致地去撩与之一面之缘的崔莺莺,与她隔墙和诗,这种搭讪是不是具备一定的艺术水准?!每每这时,我就转移话题掩盖我的难堪并摆脱窘境。小虹似乎不愿罢手,现在又向我打听我们的相识过程,她说她已记不太清。我只好如实相告。那天她与我同学留完影,我把手机中的照片翻给小虹看,她很满意。我试探性地问:怎样给你?小虹当时朝我看了几眼,微微一笑,似乎看穿我的用意,那你就加我微信吧。
原来你和你的同学早有预谋?她借着酒劲终于将话挑明。话毕,她转身离开,因转得太急,她差点摔倒。我伸手想扶,她甩甩衣袖,她说去趟洗手间。
我一阵发窘。
茶几上有只水果很打眼。黄黄的一团,似四五只小香蕉粘在一起。小虹之前向我介绍过,这是一只佛手果。可用来香染室内空气,也可用来生吃或做蜜饯。记得有次同她聊天,她问我喜欢佛手不,我说我不知道还有这东西呢,她于是发佛手的微信图片给我,并说如果我喜欢她寄我几只,我未置可否。她的热情让我陷于长久的激动之中,我也想找点家乡特产回赠予她。市面上流通的水果相信小虹那里也有,我们这里地道的家乡水果好像只有柿子,柿子要贮存一段时间才能吃,再说它过重的酸性对胃会造成刺激,我从树上精心摘下的几斤柿子最终也没能寄出。因为我有次看她发微信,她好像有轻微的胃炎。
我伸手拿来那只佛手果嗅了一下,满嘴的酒气中立刻沁入一丝清新的水果香味。
我开始煮茶。水注入水壶的声音与楼下洗手间的声音遥相呼应,我不由自主地侧了一下头,楼道口正对着的洗手间,洗手间玻璃窗虽然加有一层网状窗纱,但那个熟悉的身影还是清晰地印在玻璃门上,我感觉脸上一阵火燎。
对面座位上有小虹遗留的那件灰色棉外套。她是穿着那件紧身米黄色毛衣下去的,她凹凸有致的身段又浮现在我眼前,感觉周身的血液呼地一下往上涌,撞击我的胸腔……心也咚咚咚地跳起来,一下比一下强烈,声音一下比一下清晰,直到那件米黄色紧身毛衣出现在我的视线,我才明白过来,刚才咚咚咚的响声里有我的心跳,更有木楼踏步欢呼小虹上来的回响。
我对这件米黄色紧身毛衣有较深的印象。应该是一年多以前,小虹在朋友圈中发了一组照片。那天好像是她与几个画友在郊外写生。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三五个年轻人穿行在桃花盛开的桃林里,艳阳当空,落英飘飞,蝶蜂盘桓,身着米黄色毛衣手持画夹的小虹流连其间,一串金色的阳光从枝间倾泻而下砸中她的额头,她却浑然不知,手中的画笔正临摹枝头的一只背部带花纹的粉蝴蝶,她的神情专注而又自然。位于九宫格正中的这张照片于是成了手机屏幕的焦点,也成为我与她聊天的话题热点。小虹坦诚地说,她也很喜欢这张照片,她要我给这张图配上几个字或者一段话,她说等哪天有闲心闲情把它画出来。我抓耳挠腮想了好久,却想不出半个有表现力的文字来形容这惠风和畅春和景明的场景,还有她曼妙迷人的身材。但我又不能在她面前显示自己文字功底的浅薄,说不定她正想借此一探我的文学修养。我上百度,翻书籍,好不空易找了韦庄的半阕词来应付。尽管韦老词人描写的是杏林而非桃林的春光: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小虹收到后给我一个微笑的表情。我有些紧张,自己也承认文字及鉴赏水平有限,杏林的素净根本代替不了桃花的妖冶。她又回了我一个微笑的表情,随后附上一句:我不是说景,而是指情,这首词描写的是一个怀春女子对心仪少年的爱情表白。我脸上一阵火烧,心里又不愿服输,还作自我辩解:这张照片里实际上也透露着男女爱慕之情,你看你身后的那个男画家在朝你偷偷张望,还有给你拍照的人,应该也是个男的吧,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你看,你姣好的面容,还有你这可人的身段,特别是头顶的阳光与你米黄色的毛衣浑然一体……信息发出去后,她没有回我,即便是一个简单的微笑表情。一连好几天,我都没有小虹的任何消息。
小虹坐下后向我伸手,要我给她一个枕头。她刚才坐下去身子有些歪斜,她就由它斜着,歪着头用手指指我脚边的抱枕。我拿了一个递给她,看她有些吃力地将拿着抱枕的手伸到背后,再看她的胸脯与我的眼睛一同鼓起。我后悔我没有过去扶她一把,帮她把抱枕垫好。我过去之后我还能像她一样坐起来吗?会不会借着酒力抱着她一起软绵绵地倒下去?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同时也感到一丝羞愧。别人为不扫我的兴致舍命陪我喝酒,我此时若对她还存非分之想岂不太小人了?
记得刚才,小虹为打消我的顾虑,她还对我说过,真正谈得来的朋友会忽略年龄与性别。这话像看透世间万事万物的出家人之语。小虹说去年她同她的老师共处一室,两人谈了一个通宵。她说他们不像现在这样坐着面对面喝茶聊天,而是她和他躲在酒店的房间里,一人躺在一张床上,俩人相互侧着身子面对面地聊,聊绘画流派与技法,也谈作品与业内趋势。我仔细看了小虹几眼,她的目光像窗外的小溪清澈明净,也像低垂的星星不染一尘。
窗外,淡淡的月色下,一只乌篷船静静地泊在小塘里。船头桅杆上挂着的红灯笼发着朦胧的光,像夜起人惺忪的眼神。不知怎地,我又想起了小虹先前给我看的那两幅画,无聊中再次追问起她所起画名的原委。
她闻听微微一笑,正了正身子,弓身轻抿一口茶水。有几滴茶水溅在她胸前,沾在她的毛衣上,立刻变成几颗细小的水珠,其中有两颗滚一下就不见了,有几星小颗粒依然粘附着,灯光下,像她的眼睛一样明亮。
我这是第四次陪朋友来古镇,小虹说,我好像对你说起过吧?他们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朋友,有的见过面,有的一次面都没见过,但大家在网上都聊得投机,像你我一样,缘来了就聚一聚。很多朋友见一面后就很难再相见,除非特别有心。其实,任其自然好——好,不要——勉强。
我不住地點头。因为我切实感受到,在与她交往的近两年里,我曾好多次提出要来看她,我的理由也很充分,我们公司有许多客户就在她所在的城市或者附近,谈业务之余完全可以顺道会会她这个朋友。在无数次的改期之后,我和小虹终于有了这次见面,并且还有僧人作陪!
也许你认为我还没说到正题,是吧?小虹笑笑,用手抹了一下嘴边的水珠,大家聚在一起喝酒喝茶后是不是会乘船离开?就像那两幅画?若问重逢日,你我都无法给一个明确的答案。或许明天,或许永远不见。
我想到了刚才在古镇上吃到的那道蛋蒸小银鱼。鞋底绳般粗细、寸许长短的银白小鱼听说产自太湖。这鱼虽然好吃,却有个致命的弱点,这鱼离开太湖水就不能生存,不管你用什么方式去喂养。小虹向我介绍时,我有些好奇,挖了一调羮,夹出一根小鱼对着灯光细看。它通体透明,不杂一色。我端详良久,不忍入口。因它对故乡之水的依恋,抑或对故土的坚贞。
此刻望着小虹,我无来由地伤感。几分钟前,身上的那腔热血不知流到了哪?是否也会像这茶,要重烧才会热?但我不知用什么方式才能烧沸一身热血?先前的热血是怎得来的?我已想不起来。
红酒的后劲上来了。我看到小虹的身子又歪成了原样,甚至歪得更厉害。她的头也呈低垂状。我担心她睡着,更担心她着凉。我站起来想把空调温度开大一点,却找不到遥控器。我只好走到她身边帮她把外套披上,但她的外套被她压坐了一部分。我正左右犯难,她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吱吱叫起来,小虹听到响声,有些倦怠地抬起一只手,但没有够着。我把手机递给她,手机却没了声音。
估计是微信。我说。
你——看看吧,她似乎困得睁不开眼。
是僧人在找她聊天。
僧人:喝完没?
僧人:你回住地了吗?
僧人:睡了?
我不好意思看他们的聊天内容。但无意中发现有一条微信提到我,引起了我的好奇。
想一探究竟又怕小虹发现我的猥琐。匆匆瞥一眼上面的聊天时间,显示在两个小时之前。那时我和小虹应在喝酒吃饭。
吃饭之前,小虹带我见过僧人一面。僧人的真名她介绍过,我没记住。虽只是匆匆一面,我对僧人还有些印象。那是来自川藏高原的一位行脚僧人,几乎与我同时到达古镇。因出家人有清规戒律,小虹只得与我单独找地方吃饮。
僧人杏袍红裙红头巾。虽僧袍在身,但身上仍散发着浓厚的现代气息。两款新型手机、一台佳能单反相机,还有他左手食指上套着的我说不出名字的电子产品。不知僧人是否喜欢画画,若喜欢,他画画的题材是信徒的日常生活还是普罗大众的世俗情感。望着僧人高大的背影,我脑子里竟然冒出这个奇怪的想法。当时,僧人身上色彩鲜明,就像一幅多彩的油画。与一身素净的小虹形成明显的反差。说实话,我不太喜欢油画,看不懂它的抽象和色彩。我内心里还是喜欢国画的线条和意境。
记得僧人生着一头浓密的黑发,黑发硬且直,直愣愣地戳着他的红头巾。谈话过程中,僧人不时扭头整理头巾,似乎怕它掉落下来。我猜测他故意用这种方式嘲弄我稀疏的头顶。一个云游四方的僧人,如果连头巾都不会盘,他一年将会掉落多少条头巾,又将花费他多少时间和精力?!
出差前,我也想买顶帽子来遮遮丑。但最终未能如愿。我去过几家衣帽商店,没有一顶帽子让我中意。挑太阳帽吧,天气不适;挑棉帽吧,看上去老土。好不容易挑了顶有点艺术气的呢质宽檐帽,但我在镜子里左看右看都觉得不搭配。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我身上根本不具备艺术家的气质。看来,选择绘画,对我来说可能是一个错误。
第二天上午小虹才醒酒。她问我,晚上睡得怎样?我照实说我昨晚没睡好。
怎么了?恋家里的床还是看见美女睡不着?我闻听一怔,不禁哑然失笑。这还是小虹第一次与我开这种玩笑。我感觉捆绑在我身上的某根绳子突然被解开,同时被解开的还有僵化的面部神经。我再看了她一眼,她的笑真真实实地存在,并且还有丝妩媚。
还真作了一番思想斗争呢!我平静的心海响应她的极富魔力的笑语召唤,一时翻滚如潮,我说你的睡姿有点像意大利画家莫迪利亚尼的名画《斜躺的裸女》,睡姿非常迷人。
她闻听马上把头扭向我,下巴上扬眉毛上挑。
见她脸色陡变,我连忙解释,也许我昨晚茶喝多了,有些兴奋,真的没一丁点睡意。
她看着我,没有搭话,眼光让我有些心虚。没有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你入睡后,我搬了被子抵到我背后就那样倚着看你,给你拍睡照,听你说梦话,静静地享受与你相处的分分秒秒。一想到我是以倒计时的方式与你相处,我怎还敢浪费这良宵去睡大觉?!
这次,她不仅没答话,也不看我,而是把头扭向窗外。差不多有半分钟,她就那样静静地望着窗外虚无的天空,不知何处飘来的雨滴悄撒在她的眼帘。
小虹走着送我去车站。
臨分别时,我很想给她一个拥抱。但她的表情阻止了我曾在内心设想过无数遍的动作。昨天与她见面时的尴尬,就像一块皱边的绸布一直还蒙在我心头,在与她相处的近两天时光里,我的快乐从未真正舒展过。因为她的矜持,因为僧人的出现,或许更因为我的自私与不自信。自信的力量有时来自对方,有时更源自自己。末了,我还是很绅士伸出右手,同她庄严地举行了一个分别仪式。
就在昨天,我刚到达古镇时,我一眼看到立在客运站出口等我的小虹,我曾在她的微信圈里反复翻找端详她仅有的几张图片,有两张还下载到我的私人相册里。不错,眼前的人就是小虹!我快步向她跑去并张开双臂。小虹没有我想像中的那份激动,她只是礼节性地伸过来一只手。她的淡定,或者说冷静与理智,像一股寒风,陡地吹走我呼呼而来的热情。我愣了几秒钟,象征性地握了一下她常年抓握画笔的细腻小手,尽管从双臂相拥转换成单手相迎有一定的动作难度。
在候车大厅候车时,我身边不时冒出小虹身上才散发出的那种气息,准确地说是小虹身上散出的那种香味。那香味一直与她如影相随。小虹举手投足间都能让我置身一种欲飘欲仙的氛围里。闻到这香味我就知道她在我身边,心中油然升起一份亲切与踏实。
小虹突然朝我跑过来,气喘吁吁,手上挥舞着什么东西,像几张面巾纸,也像几张纸片,未必是我与她昨天一起拍的照片?她刚才在照相馆里急急赶印了出来?她身上好闻的香气越来越浓,我站起来,面向她,这次不管不顾地向她张开双臂……可她面无表情地朝我跑过来,又面无表情地与我擦肩而过,快步跑向候车室里的士多店。原来她也是像我一样在这候车的旅客!
小虹身上的气息依旧在我身边萦绕。我有些犯晕,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怕我孤独,想给我一路芬芳?还是怕我淡忘太快,让香气时时醒我神?我围着这香气不停旋转身子,并在心底小声嘀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发现许多候车的客人都在朝我看,有两个还私下商议要不要找警察或者服务员,估计他们都认为我的大脑出了问题,我颓然坐下,想搂着那缕虚幻的香气痛痛快快地来一次深呼吸。我确信这香气就在我身边,当我打开小虹的礼物盒时,在众多小吃中间发现赫然夹有两只佛手!
我给小虹打了一个电话。本想给她发微信的,我知道她等一会儿还要送僧人去赶火车。我感觉有些话在微信中说不清楚,还不如在电话里来得痛快且直接。
我给她的那两幅画各提了一点意见。听说提意见,她语气有些兴奋,仿佛我此刻就在她身边,我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眸子里透出来的光亮和她嘴鼻间亲切而又熟悉的气息,还有身上依附的阵阵清香。
有乌篷船和石拱桥的那幅画,你应在船板上画一个晒出水银鱼的小竹器。她问我为啥特地强调要画上出水银鱼?我稍稍停顿了一下,说,离别船上的人有时就像这出水的银鱼,很难再活着回到原地。在小虹一声长长的惊奇声里,我说起了另一幅画。我说两人喝茶的桌上应加画一只佛手,在他们相处的短短时光里,让这香气更浓郁一些,留下一些活色生香的记忆。
你是说相距遥远的朋友就只有这两种相处方式吗?小虹打断我,或者说两种结局?
我点点头。当我意识到她不在身边时,我继续补充,至少我目前是这样认为。请原谅我,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不是看惯离别的行商羁旅,也不是云游四海的仙道高僧。
能理解,她说,你快上车了吧?
快了。
你还有话说不?
有呀。我觉得嗓子有些干涩,努力地吞咽口水。却没有一个字得到滋润并从口中滑出来。
你怎不说呢?
我——我说了怕你会生气。
怎会呢?说吧。大不了咱俩以后不联系!她话语中夹有不易察觉的笑声。
我从她的笑声里得到鼓励,我说我昨晚在你睡着的时候偷偷吻了你,并且拥吻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我还差点干了坏事。
我说完,长透一口气。
小虹似乎被我說的话吓住了。电话那头好久没音。我还以为她挂了电话。就在我准备收线时,她突然对我说:我不会责怪你。
啊——我感到很惊奇,你再说一遍。
但电话那头已收了线。
佛手的香气很持久。回来后,我常拿出来嗅一嗅。边嗅边看小虹给我转发过来的照片,僧人那天为我和小虹照的。照片上我和她各倚靠在古镇景区的一棵柱子旁。小虹用肩靠,我用手撑,她看上去随意自然而我却显得有些拘谨。说实话,我对这张照片不满意。那根柱子像一堵墙,将靠过来的她挡在了另一边,尽管我现在想变换手势,将撑着的手掌变为拉的姿势。
这是我与小虹唯一的一张合影照,我舍不得删去。每每打开手机看这张照片时,我就摘掉一根佛手芽覆盖在那根柱子上。这样,我伸出的手就触到那散发香气的佛手和散发同样香味的人。
两三月后的一天,想不到我能与僧人坐在一起。他说路过这座城市,想起了我,于是向小虹要了我的电话。小虹,你还记得吗?僧人边喝茶边问。
怎会不记得?我觉得这个问题太过浅显。我虽然近两个月没同小虹联系。难道她这么快就忘了我?
还经常想起她吗?僧人直直地看着我。
前一段时间我会常想起她。我没有撒谎,也没必要撒谎。但现在好了。我说。这也是实话。说完,我低下头,轻抿了一口茶。
朋友关系是不是有点像茶?僧人问。
我摇摇头。一脸困惑。
太浓的茶不好喝,不浓不淡的茶才可口。僧人似乎知道我在看他,将远眺的目光渐渐拉回,最后定格在我脸上。
慢慢去悟吧。见我仍不明白,僧人微笑着给我斟茶。
好久无话。
昨天,我向小虹要你手机号码时她要我代她向你问好。僧人突然开口,说完这句又戛然而止。
我顿觉心头一暖,感觉有一股清香正向我迎面扑来,是那熟悉而又亲切的佛手香味。
责任编辑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