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还乡
2020-07-06汗漫
汗漫,诗人,散文家。著有诗集、散文集《片段的春天》《水之书》《漫游的灯盏》《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曾获《诗刊》新世纪(2000-2009)十佳青年诗人、人民文学奖(2007年度,2014年度)、孙犁散文奖(2015-2016双年奖)、琦君散文奖(2018年度)等。
城门落雪
清朝以至民国,南阳城维持明代以前格局。一道砖石城墙,高、宽各二丈二尺,环绕城区如漫长襟抱,把满城的人烟灯火紧紧搂在怀中。城壕逶迤于城墙之外,深二丈二尺,阔四丈四尺。设四关,开四门。东门“延曦门”,镶石刻“中原冲要”;北门“博望门”,镶石刻“星拱神京”;西门“永安门”,镶石刻“控制秦关”;南门“淯阳门”,镶石刻“车定指南”。南阳的自负与自信,在这些石刻门楣上显露无遗。
1938年,民国南阳行署专员朱玖,把东门改为“新华门”,北门改为“公安门”,西门改为“党化门”,南门改为“中山门”。一九四八年,毛泽东亲自为《新华日报》撰写新闻《人民解放军占领南阳》。天下太平。南阳城墙渐次消失,四门相继废弃,只留下南寨墙上的一座小城门“琉璃阁”,孤零零面对不断拓宽的中州路、滨河大道。其门洞,当年走马走车,而今马车消失,卡车过于宽阔,只能接纳一些不太英俊的摩托、三轮车来来往往。
我喜欢这座唯一留存的小城门,徘徊流连。在剧变的时代里,需要一个人负责落伍、懷旧,才能维持一个地域的平衡。小城门,南北两侧门额,是清朝官员手笔——“文明四海”“光照宛南”。写这篇短文时,我刚从小城门和大雪中归来,满头白雪如暮年,河南梆子一样紧逼不放,迫使一个人去追忆、咏叹种种的文明与光芒,为黯淡孤冷的身心照明、取暖。
城门落雪,池鱼自然欢喜。城门和池鱼,都不喜欢火焰。南阳自古作为兵家必争之地,城门必然屡屡失火。经典曲剧《南阳关》,根据《隋唐演义》情节改编而成:隋,仁寿四年,大臣伍建章指斥杨广弑父、鸩兄、欺娘三宗罪。杨广恼怒,将伍建章敲牙割舌处死、诛杀满门,并传旨追剿镇守南阳关的伍建章之子伍云召。伍云召愤极造反,失败。夫人沉井自刎,伍云召弃城奔往河北凤鸣关。杀手穷追不舍,被立于道边、假扮三国周仓显灵的南阳人朱灿,吓退。
西门外放罢了催阵炮,伍云召在马上恨难消。
打一杆雪白旗空中飘,黑黑的伍字发狂飙。
一霎时南阳关时局变了,
我头上戴银盔、身上披战袍、三尺白绫身后抛,
大小三军举枪拿刀杀气冲宵,
都只为杨广无道篡了朝……
曲剧《南阳关》中伍云召这一段诵唱,悲重仇深。演员手执长枪,勒住一匹空虚无形的战马,在摹拟出的南阳关城墙上“横眉冷对往下瞧”,来犯者围城重重如同大雪压境。当下,来南阳晃荡的外地游客,常常在小城门内外转悠、感叹一番,再进入附近茶馆内听完这一段豫剧,才算彻底进入南阳关古旧的意境。
南阳关通南达北、襟西携东,人流、物流、信息流汇合之地,必然是喜、怒、哀、乐、悲、恐、惊叠加之城。陈胜揭竿而起在这里,范蠡深谋熟虑在这里,刘邦西进灭秦之前屯兵围城在这里,王莽追赶刘秀在这里,张衡观察天象、研究五言诗歌在这里,诸葛亮躬耕、远眺在这里,黄忠、魏延、邓艾、李严等等英雄出生在这里,曹操率兵讨伐张绣导致儿子曹昂战死在这里,范仲淹构思写作《岳阳楼记》在这里,庞振坤嬉笑怒骂、讽世娱人在这里,李季、姚雪垠、冯友兰、周梦蝶、痖弦们的诗意与思辨之根,在这里……
“南阳郭门外,桑下麦青青。行子去未已,春鸠鸣不停。秦商邈既远,湖海浩将经。孰忍生以戚,吾其寄余龄。”公元820年,52岁的诗人韩愈因谏迎佛骨,被唐宪宗贬出长安。经蓝关、商山、内乡一路而来,过南阳,再穿过邓州、襄阳,最后到达目的地潮州。途中,韩愈写下《过南阳》一诗,让南阳的城门、小麦、斑鸠进入记忆,来对冲、缓解南方余生里的重重忧戚。
城门开、闭、开,人面桃花笑春风,背影寒露霜降中。这城门,像一卷地方志封面,也像一部小说开篇处的定场诗,更像一场地方戏的开场锣鼓和叫板。走在小城门下,我怀疑伍云召就是从这里仓皇出逃,在暗淡天光和满城火焰中,仓皇出逃。三弦、板胡、锣鼓,撕心裂肺,呼喊敲打,酷似一群南阳人忍无可忍、蓄谋起事。而今,环绕城区的高速公路收费站,冒充关口?收费员像守门武士,但只会见钱眼开、见钱城门开。
旧城区轮廓依然在,由若干略显破败的小街结构而成。街名,比新城区大街所命名的“文化路”“工业路”含蓄、幽默。比如,“书院街”,依然有骚人墨客隐居。“汉冶村”,残留汉代冶铁者的劳动号子和金属余温。“鸡爪街”,街道弯弯曲曲犹如鸡爪,这样巨大的鸡爪,足以挺立起一只多么高傲的公鸡鸡冠啊。“河街”,清真寺临河而立,诵经声如泉鸣。“照壁街”,少女们在照壁后半露半藏,窥视着故意丢在门前的玉镯或手帕,等待英俊少年路过、拾起、相思。“车马道”,有宝马车满载美人鲜花。“外号街”,父子相见也必须直呼对方外号(绰号)?有趣。
旧城区内中药房甚多。几位好中医慈眉善目,袖口里藏着回春妙手。中药房外悬有古旧匾额,“济康药房”“仲景堂”“刘氏诊所”等等,不夸张,很本分。《伤寒论》作者、医圣张仲景,长眠在旧城区一条小街深处,冥冥中继续指导他的传人们,将伏牛山中的野地丁、半夏、菊花等等植物,煎煮成锐利中药,迫使病灶熄灭炊烟,敦促血脉返本开新。甚至,张仲景墓一丘黄土,被许多病人作为良药在深夜悄悄掘走、泡水服用。那座墓,每年需要培上一层新土,像旧茅屋换上新茅草。
幼儿园亦多。院子陈旧,但阔大,可仰首见天、俯首见地;左顾有树、右盼有花,与《看图识字》上最基本的汉字“太阳”“蝴蝶”“蜜蜂”“蚯蚓”对照,成为老师们授课使用的教具,有助于孩子们生发自然而然的人性。最风趣欢乐的事情是,附近养奶羊的人,每天按时牵来一两头隆重奶羊,让孩子们亲自挤奶、煮奶、喝奶。对羊奶、羊、青草的认识,旧城区里长大的孩子,会比新城区里的孩子深刻得多。
地方戏从业者亦多。几个小剧场、旧戏台,处在深院幽巷老城中,更易于表达前情往事?南阳主要戏种有内乡宛梆、方城三弦书、新野槐书、邓州罗圈戏等等,以曲剧最孚盛名。郑州、北京也有曲剧团,对南阳曲剧团充满敬意。曲剧是南阳的骄傲和标志。全世界无产者凭着《国际歌》找到布尔什维克,全世界南阳人凭着曲剧找到乡亲,继而打开酒瓶和心房。曲剧经典剧目除了《南阳关》,还有《战宛城》,演的就是曹操与张绣之间一波三折的旧事:张绣降迎曹军献宛城,曹操大喜,继而被张绣婶母邹氏之绚烂美色所诱,纳入怀抱;张绣蒙羞受辱,愤而起兵,杀死曹操爱将典韦、长子曹昂。一波三折战宛城,这旧事充满悬念和戏剧性,值得在舞台上一遍遍重演,让天南地北的人看了,感慨、惆怅复激动,想一想古代和南阳。
火车上,大海边,纽约、巴黎、吐鲁番,南阳人欢聚一堂,最易惹起乡思的话题,也是曲剧名旦赵某、名丑袁某的唱念做打、传闻逸事。《南阳关》中,赵某曾经扮演剧中伍云召夫人,袁某扮演杀手。《战宛城》中,赵某曾经扮演邹氏,袁某扮演张绣。这一对演员在两部剧中,风情心绪迥异。戏台下,观众痴迷无穷掌声连连。尤其是《战宛城》中“思春”“刺婶”两折,赵某的回眸与水袖,成为众多男性梦中的一页插图和一夜挂念。赵某和袁某,居住在南阳旧城区内的外白果园、五福井。清晨练嗓,响遏行云,傍晚登台光彩照人,夜半还家犬吠门响。邻居在迷离睡意中被惊醒,就叹息:“这名角,才回来。可苦了那守空房的人呢……”
新时期,新世纪,新时代,旧城区的危机感日益加重。高速度的水泥大道、单行道,不断质疑苔痕斑驳的老街小巷。最后一段城墙,被咄咄逼人的银行大厦摧毁。格局森严、结构完整的南阳府衙大院,在杂居群聚近百年的市民迁出后,恢复成为一个由泥塑的古代官吏和衙役组合而成的旅游景点,彩色的旅行社三角旗帜,密集如云朵。中医传人开始寻求与西医密切结合,对手术刀、胃镜、CT、核磁共振的迷恋,胜过望、闻、问、切老手段。曲剧名角的后代,改习美声、摇滚乐,在酒吧中披头散发劲舞狂歌。新一代孩子纷纷进入拥有钢琴、英语、假面舞会的高尚幼儿园,旧城区一些幼儿园因生源不足改成养老院……
记忆中的景象面目全非,像我,在少女少年们眼中面目全非。街头小公园里,跳舞、唱歌、舞扇子的老人,动作中仍然流露出几许插秧、割麦、砍高粱的传统农事动作余韵。动物园里的几只山羊,在过于矮小的假山上探头
曲剧名角的后代,改习美声、摇滚乐,在酒吧中披头散发劲舞狂歌。新一代孩子纷纷进入拥有鋼琴、英语、假面舞会的高尚幼儿园,旧城区一些幼儿园因生源不足改成养老院……
记忆中的景象面目全非,像我,在少女少年们眼中面目全非。街头小公园里,跳舞、唱歌、舞扇子的老人,动作中仍然流露出几许插秧、割麦、砍高梁的传统农事动作余韵。动物园里的几只山羊,在过于矮小的假山上探头探脑、愤懑不已,血液中,依旧浮动着盆地周围的连绵青山?
“气盛言宜”,“惟陈言之务去”,“文从字顺”,是曾经路过南阳的韩愈留给我的文学观,也像是南阳城的历史观——依赖于盆地沛然大气的隐秘支持,麦青、鸠鸣与人民,年年更新迎春风,一切行为与表达都符合逻辑和理性。愿南阳城生生不息,那一座小城门永恒永在——像路标,指出南阳的来历与当下;像镇纸,安抚一卷浓墨重彩的花木山河;像一声长叹,唤醒无数幽灵、传说与美谈。
回想吧,痛说吧,“是时候了”(里尔克),“凉风动万里”(杜甫)。我满头白发,敞开牙齿松动的嘴巴和心扉,的确也像一扇落雪汹涌中的旧城门。
在东南大道怀王维
在广东鼎湖山参加诗会,才发现唐代诗佛王维与山顶庆云寺、南阳临湍驿之间,存在关系。回南阳,我就直奔盆地西端邓州境内这一片田野——临湍驿遗址。我曾经在附近小镇工作一年,懵懵懂懂,不知道与王维已经有一个隐秘交集。
公元678年,禅宗六祖惠能的弟子智常禅师,在鼎湖山顶建白云寺。高僧云集,香客近悦远来。明崇祯年间,改寺名为“庆云寺”,渐渐成为岭南四大名刹之首。南北寺庙,格局景观大致相同,不同的是山形水势、世道人心。
庆云寺内楹联缤纷如诗:“山气半归湖内雨,涛声遥答渡头钟。”“客游图画里,到此处才进一步。僧语水云间,愿诸君勿废半途。”“万本松杉千笏石,百重云水一声钟。”“锁两粤咽喉,来往便登福地。食十方粥饭,清贫不负名山。”……抒情复言志,符合慧能“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禅宗思想:解脱,从种种贪恋、执著中解脱,无心于万物外相,方得大自在,山水一般生动活泼无所碍。
禅意与诗意贯通,禅师就是诗人之一种,对人生与自然充满顿悟的喜悦。“学诗浑如学参禅,竹榻蒲团不计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闲拈出便超然。”宋代诗人吴可的观点,我赞同。
在庆云寺,我买了一本漫画版禅宗经典《五灯会元》。载有诗僧超然的两首诗:“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昨夜云随风雨去,归来始觉老僧闲。”这半间云,也需要清修静悟,才会禅定如老僧。”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载满船明月归来,是令人愉快的寒夜呵。当下,这样云淡月明一般的人,有否、何在?寺庙内外,僧人清点钱币,才子钓鱼沽名。悲哉。
这本书,还记载了茶陵郁山主的悟道偈语:“我有神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偈语就是诗,让语言尘尽光生。高僧就是大诗人,让汉语保持鲜活、清新的感染力。诗人,应该把书房作为花木深深的禅房。写作就是修禅、忘机、入定。以心为灯,去传灯、传递语言之灯,照破古老的山河万朵。
站在南阳盆地一角田野里,需要王维出现,把南方的鼎湖山、中原的临湍驿,有机联系在一起。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这是王维名句。脱离不安的长安城,一个唐代诗人在山水间漫游、写作,终于获得内心的安定和空阔。这一转折,得益于他和慧能的另一弟子神会,相逢于南阳临湍驿。当时,王维向神会提出一个问题:“如何修道才能得到解脱呢?”回应出人意料,又震撼人心:“众生本自心净,若更欲起心有修,即是妄心,不可得解脱。”王维如受棒喝,自此接受南宗法门。应神会之请,王维为白云寺或者说庆云寺,撰写“六祖能禅师碑”碑文。
一个诗人与一个僧人谈论“解脱”命题的临湍驿,早已经解脱为眼前田野,小麦青青。我已衰老。湍河在附近闪烁着千年不变的波光。万象四季就是禅,不需修,无须悟,自然而然。唐代临湍驿的那些街灯和谣曲,解脱为萤火与虫声,亮度和节奏会更加动人吧。
王维来到南阳盆地,沿一条秦代的“东南方驰道”、唐代改建提速后定名的“东南大道”而来。它西起长安、商洛、荆紫关,途径临湍驿、内乡、镇平、南阳、襄阳,直下江南。这一著名通道,确保了国家治理的高效和完整性。沿着它,宫廷向南方传递一代代北风和兵器,自南方输入丝绸、大米和才子。目前,崭新的G4沪陕高速公路,大致保持自西北而东南的方向感,越过中国版图,向旧悲前欢无限事,致意复致敬。
四大名砚之一的端砚,产于鼎湖山下的肇庆即端州。一次重要诗会,召开于鼎湖山上、庆云寺旁、端砚边,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和隐秘的个人意义。当下,端砚砚材枯竭、封坑,市场上的端砚稀少,价值连城。我写作,早已告别毛笔和钢笔。墨盒假装是端砚,打印出的文字必须保持一汪墨汁那样夜晚般的郑重深沉,才有力量传递出语言之灯的光辉?
那一天,在临湍驿附近小镇上的一个酒馆,与若干旧交相聚共饮。谈起一些人的下落和命运,感慨万千。晚上睡在小旅馆内,闲翻辛波斯卡的一本诗集。“我们通晓地球到星辰的广袤空间,却在地面到头顶之间迷失方向。”在这两行诗句下方,我用红蓝铅笔画了两条弧线,作为标记。一个波兰诗人,像一个中国的诗人和僧人在说话。
无论古今与中外,写诗,就是让一支笔,成为地面与头顶间的指南针、东南大道,往返运输星光和心情。
宛与洛之间的群峰云海
盆地边缘的伏牛山群峰依然明亮,召唤我,慢慢朝那里走去。
阳光西移,山峰的轮廓泛出钢蓝与金黄交织而出的复杂色彩。山峰在盆地内形成的阴影,逐步覆盖山脚下的田野。阴影随着夕阳的弱化而扩张,仿佛一头贴地而行的巨兽。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到达那座山峰。我应该在最近处的村庄借宿一夜。
鸟群低低掠过身旁,这是多年没有发生的奇迹。它们大概把我视作一棵可以亲近的野树或一捆自己走回村庄的柴火。一个牵羊、背青草的少女擦肩而过时回头看我一眼,脸红了。可能梦见过一个身形像我的男人?这显然是自作多情。少女在一块玉米地旁转过身去就不见了,像精灵。葡萄园、红薯地、水车、篱笆、狗、炊烟、收音机、杂货店、手扶拖拉机……暮色里的事物,我一一路过一一热爱。
后现代派鼻祖杜尚,把自己的便盆签上大名就成为惊世之作《泉》。一个被巴黎生活腐蚀得近于绝望的人。杜尚如果与我在南阳盆地散漫同行,沿途风景变幻,会不会使他回到法国之后把那个便盆悄悄撤回家中应有的位置?我替杜尚凝视潺潺作响、哗嘩作响、隆隆作响的一系列流水。巨作遍地。在这些流水以及周围的石头、花田、草地,签上一头水牛、一个石匠、一只蜜蜂、一个牧童的名字,移植到美术馆,必然让杜尚羞愧不已。
目前,画家们追随杜尚身影,纷纷把旧自行车、雨伞、牙刷、皮箱、垃圾箱、电视机、床……甚至自己的裸体,都放在聚光灯下写上标题。我开始远离这些美术馆。只有盆地深处的泥土、庄稼、鸟群、少女等等事物,让我汲取美好的温情和安宁。
暮色进一步深沉,模糊万物面容。我与周围田野乡村的关系更密切。我不再成为南阳盆地的旁观者、辨析者,而成为本地的内涵。一个提着马灯的人匆匆走过身旁,打招呼:“回家呀?”似乎把我当成他的邻居亲戚了。马灯像马,是大地、疾风的产物。手提马灯的人是乡村无边黑夜的柔情和冲动。他不等我回答就大步朝前走去,身影混同于暮色。大约有一个新婚美人在家门口等他,等马灯。那盏马灯迅速脱离我,说明那个人在夜色里近乎狂奔——他骑着一盏马灯,狂奔,奔向夜晚的秘密和命运。
紧盯那盏马灯,我也开始狂奔——直到闯进灯火密集的村庄,才止步喘息,大汗淋淋,像一匹老马。在农家旅馆吃面条,喝酒,睡觉。向主人询问第二天登山路线,就沉沉大睡。
清晨,起床,朝着伏牛山主峰的方向走去。淅淅沥沥有雨。
这一座旅游资源尚未开发、处于原始荒莽状态的群山,没有缆车、石阶。惟有枯木、青苔、兽迹、藤条……依稀组成通向主峰的大致线索。时而疾步如飞,时而胆战心惊——在山间游走犹如纸上历险:在诗歌上一行、下一行之间的空白处、深渊里,一落千丈,或者腾空而起。一条危途,使一个写作者覆没或者重生。
口渴,想去亲近树叶上的雨滴。衣服湿透,紧贴身上,冷乏交加。一言不发咬牙攀援,像一支即将流尽墨水的笔,努力抵达最后一个词。脚下一滑,甩向山巅一侧!在倒下一刹那,看到无边竹林的暗绿。脑海空白。一棵大树阻止我的堕落……爬上来,成为泥人,我像被涂来改去的一个病句。
雨停了。北侧,是“洛阳纸贵”“洛阳铲”锋利入土窥探古代堂奥的洛阳。南侧是《古诗十九首》中“游戏宛与洛”、与洛阳关系密切的南阳。宛与洛,一概陷入茫茫云海。群山如岛屿。一个人在云海间能够转换形态,成为渔民?但我缺乏岛屿的隐忍、鱼的生动,也无捕鱼之技,口袋中的小钢笔不是树木、樯桅、钓鱼竿,墨水也不是叶绿素、毅力和诱饵。在山巅简短回顾个人史,诸多细节和面孔模糊难辨。
一阵一阵山风袭来,云海顿然消散。远处,闪现一条山间公路,隐晦叙述本地的来历和前途。周遭寂静。体验到一种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英俊感?一只鹰,在深谷中盘旋,辨别、猜疑、嘲谑着蹲在岩石上的我:“这是一只更伟大的鹰?”但我持久枯坐,使它识破真相、放弃敬意,盘旋,一米一米迫近、迫近,最后腾空而起。我恢复一个小人物的仰望和卑微。
我依旧是我。老秩序、旧生活,在山下守株待兔。一个属兔的人,继续在不安的生活中挖掘尽可能多的洞窟,隐藏狡猾和不安,忘记大海和群山。
展开双臂、双翅,我沿着陡峭石径一步一步“飞”下来,向高处的那一只鹰致敬。
路边,有一个被改造成商店的山洞,树枝编成的门扉内,有方便面、饮料、止泻药、卫生巾、运动鞋、拐杖、防寒服、茶鸡蛋……五十平方公里以内离天空最近的一个商人,坐在石头上,打量、分析、期盼着登山者身体内的疲倦与饥寒。他的生意好不到哪里去。需要海拔和寒冷,促成生意。钱币这种动物,只可能在热闹地域繁殖。
商人说,山上九月份开始下雪,就能回家了。他盼着下雪,对自己尚未获得回家的理由,显得有些惆怅。
买一盒方便面,吃掉,告别这个被山顶和寒意消磨野心的人,继续下山,逐步降低头颅的海拔。毕竟不是神仙,我必须从雄鹰身边回到家禽中间,从群峰云海回到假山雾霾中间。展开的“双翅”渐渐垂放下来,恢复成为凡夫俗子的双臂:数钱、握手、搓麻将、擦汗、写公文、指桑骂槐、拍马屁、打蚊子。
幸好有一条小溪陪我下山,哗哗啦啦一路说着安慰的话、清澈的话,让我羞愧、平静。
责任编辑 杨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