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始得西山宴游记》看柳宗元之“悟”
2020-07-06黄勋杰
黄勋杰
摘要:在柳宗元的人生经历中,与佛教人士多有来往,他自己也精通佛理。在柳宗元的文学作品中渗透着深厚的佛禅思想,他的《始得西山宴游记》就是典型代表。《始得西山宴游记》是“永州八记”之一,篇幅不长,但既叙述了作者游历西山的全过程,又清晰而完整地表达了柳宗元的悟道历程。
关键词:《始得西山宴游记》;柳宗元;佛禅思想
柳宗元所处的时代,正是佛教最为鼎盛的时期,也是禅宗最为鼎盛的时期。时代的文化背景,加上柳宗元个人的因缘,使得他极好佛禅,尤其是天台宗“无情有性”的思想对柳宗元产生了重要影响。这也使他把周围的山水草木都看作是具有佛性的真如,时常在文章中藉他们诉说自己的情感,表达内心世界的孤寂之情。[1]《始得西山宴游记》就是这样一篇文章。在《始得西山宴游记》中,作者游历西山的过程,恰恰是作者心灵境界的变化,悟道的过程。《柳子厚永州八记疏(始得西山宴游记)》提道:“本篇为发明道题之广大精微,见及之难,得西山之前后,皆为悟道。乃至求而得之,得而安之,之经途境界。文以西山喻道。‘宴非宴饮,乃言安宴。谓见道之后,始得安游于性分之天也。”[2]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西山既是自然景物,又是作者心灵的象征,精神的外化。本文试图结合柳宗元的生平,以柳宗元颇为倚仗的禅学思想为出发点,从三个层面考察柳宗元的悟道历程。
一、求索与初悟
柳宗元二十一岁中进士,三十二岁即担任礼部员外郎可谓少年得志。然而,公元805年,他因参加永贞革新而被贬永州,一去十年。柳宗元到永州经历了诸多艰难困苦,包括自身的病痛,亲人的逝去等等,这对年仅三十四岁的柳宗元来说是何等残酷的打击。
这篇文章写于810年,即作者来永州后的第五年,作者仍未从政治失意的阴影中走出来,而此时作者的心情是颓废的又是恐惧的,因此,作者在文中写道: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3]。
作者称自己是僇人,这就为游西山铺垫了基本的情感基调,作者的感情是焦虑的,苦闷的。事实上,按照佛教的四圣谛理论认为任何一个悟道者无不是由苦而入的,因为由苦才能升起出离苦的出离心,出离心可以让我们专注于对内心世界的探索。
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
如果把柳宗元对高山、深林、回溪、幽泉、怪石等自然景物,都看作是他內心世界的风景,则此时的柳宗元已经完全把心思集中到对自我内心世界的探索上,而忽略了对外在世界的关注。所谓“念兹在兹,寤寐思服”,故能“意有所极,梦亦同趣”。柳氏的为学风格恰恰与禅修的路径有异曲同工之妙。在禅修的历程中有一个阶段,对于证悟一事,学人或念佛,或参禅,或行般舟,总是竭尽全力,行搜肠刮肚之功,与柳宗元的“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无远不到”相似,后者是前者的象征性表达。
“行搜肠刮肚之功”是手段而非目的,目的仍然是为了证悟。事实上,用功到极处,便可自然达到禅宗所谓“狂心顿歇,歇即菩提”的目的。比如,宋代著名的大慧宗杲禅师,在做工夫参话头时,因为太过专注,竟忘了吃食,正是这样的专注求索,才使他最终证悟禅门要旨。
那么,柳宗元极尽求索之功,可谓用功到极致,他最终是否得到如大慧宗杲一样的证悟境界呢?
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
象征是文学表达常用的手法。如果从柳宗元的心里历程为出发点分析的话,我们可以说这里的“觉”更多是指精神上的觉悟,“州”又特指柳宗元的精神园地,那么“归”就具有了归返精神园地的意蕴。“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则是外在的环境让柳宗元内心产生种种感受的集中表达。“未始知西山之怪特”前面有个“而”字,有总结和转折的意味,意思是说,柳宗元历经了各种“风景”,而“西山”所象征的道,却是最令他印象深刻的。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这句话很明显有总结的作用。此处之西山,已经明确是道的象征性表达。[4]
总之,从惴栗到求索,再到初悟心性,柳宗元实现了对自我精神家园的初步回归,但这种体悟仍然是浅层次的。
二、融成一味真心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筏,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
在禅宗也认为一般的学人并不是一悟就成功的,往往在悟后仍会有习气在,需要在悟后藉解悟之功,勤除习气,方能融成一味真心,即儒家所谓止于至善的境界。如著名的憨山大师有云:“悟有解证之不同……若证悟者,从自己心中朴实做将去,逼拶到山穷水尽处,忽然一念顿歇,彻了自心,如十字街头见亲爷一般,更无可疑……此乃真参实悟,然后即以悟处融会心境,净除现业流识,妄想情虑,皆融成一味真心,此证悟也。”[5]关于“一真”,禅宗的重要经典《首楞严注疏》有云:“一真法界,中道实相,无法不收,无法不遍……”[6]《圆觉经直解》有云:“即如来藏,清净心体,平等不二,故曰一真。”[7]这里重点强调了众生悟到的心性本体于法界是一体全收的,而且是平等不二的。
那么,柳宗元是否达到了“融成一味真心”的境界呢?
事实上,他所谓的“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筏”皆是去除心灵染污的象征性表达,穷山之高而止,则是“止于至善”的象征性表达。[8]可见,他有悟后除习的切实作为。他又写道:“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这里,有几个很关键的点:“皆在衽席之下”“莫得遁隐”“外与天际,四望如一”“洋洋乎……”“浩浩乎……”很显然,这里提到的一些关键意象,正是一体全收、平等不二之一真心体的象征性表达。后面的“不与培塿为类”,是说这种心性本体的特殊性,不是有形有相之物所可以比拟的,也不是小道可以相提并论的。可见,他有悟后除习的真实成果。
综上可见,柳宗元通过悟后除习的切实作为和取得的切实成果,已经融成了一味真心,他的悟境也上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
三、悟后起用
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外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证悟是为了起用,证悟如果不能起用,则证悟便失去了意义。而起用之最大效果莫过于佛教的根本宗旨——“离苦得乐”,这是由佛教根本的四谛决定的。如《仁王经》有云:“如佛境界生空无漏智断烦恼障……”[9]这里的无漏智便是心性本体的特性,证得心性本体便能开发出无漏智,而无漏智便可断烦恼障。
柳宗元证悟后同样生发出了断除烦恼的功用。首先,一个“引觞满酌”与文章开始的“倾壶而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后者更像是借酒消愁,而前者则是发自内心的酣畅淋漓,对醉酒前后感受的变化,反映的是作者心境的变化,实则是由束缚而至于解脱的表现。其次,一个“犹不欲归”又与前文的“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形成了对比,后者给人失意、潦倒之感,而前者卻是发自内心的对眼前景致的欣赏和眷恋。同样的景致,之所以会有不同的感受,与作者心境的变化是分不开的,游西山后作者的心境是解脱的,如释重负的。真正能直接反映作者此时心境的句子则是“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柳宗元此时的境界与《庄子·齐物论》所描述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是一致的。心凝形释代表破除小我,小我破除之后,天地万物与我融为一体,从而在根本上消解了建立在外界与小我二元之上的种种人生困顿,也就从根本上实现了佛家所谓的解脱和道家所谓的逍遥。[10]
“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可见,此次西山之行的心灵感悟给柳宗元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甚至认为这才是真正游玩的开始,因为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心灵之旅,是真正意义上慧命开启的标志。[11]
四、结语
经历了以上三个阶段,柳宗元开启了慧命,也最终实现了精神境界的自我完善。
参考文献:
[1]王玉姝.柳宗元佛禅思想与主体意识探析[J].天中学刊,2018(4):103.
[2]李宏惠、张泽燕.柳子厚永州八记疏(始得西山宴游记)[J].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18(12):11.
[3]柳宗元.柳宗元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3.
[4]李宏惠、张泽燕.柳子厚永州八记疏(始得西山宴游记)[J].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18(12):12.
[5]福善日录、通炯.《憨山老人梦游集》卷二,《卍字新续藏》第73册,第469页.
[6]子璿集.《首楞严义疏注经》卷四,《大正藏》第39册,第874页.
[7]德清解.《圆觉经直解》卷一,《卍新续藏》第10册,第480页.
[8]李宏惠、泽燕.柳子厚永州八记疏(始得西山宴游记)[J].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18(12):12.
[9]太宗赵炅.《御制秘藏诠》卷二十,《高丽藏》第35册,第914页.
[10]罗秉相.回看天际中下流,岩上无心云相逐——《始得西山宴游记》“合”的救赎[J].新课程研究,2016(12):57.
[11]李宏惠、张泽燕.柳子厚永州八记疏(始得西山宴游记)[J].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18(1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