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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宝钗与魏晋风度

2020-07-06王心洁

北方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薛宝钗红楼梦

王心洁

摘要:《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怀有浓重的魏晋情结,学界对此早有论及。而书中女主角薛宝钗与魏晋风度的诸多相通之处,则较少被关注。本文力图打破薛宝钗“儒家卫道士”的身份定位,探讨其精神气质中魏晋风度的体现,并从其矛盾的性格中窥得其与魏晋名士的相似性。

关键词:《红楼梦》;薛宝钗;魏晋风度

一、引言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无比混乱与苦痛的时代,特殊的历史环境使魏晋士人在思维方式、举止言谈等许多方面都表现出与传统士人不同的特征。《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有着浓重的魏晋情结,学界对此早有论及。余英时先生在《曹雪芹的反传统思想》一文中指出“曹雪芹的反传统思想,基本上是属于魏晋反礼法的一型,尤其是竹林七贤那种任情不羁的风流。”[1]雪芹又号梦阮,足见其对魏晋风流的神往。[2]雪芹诸友亦多用魏晋名士典故言其纵横才情,不从流俗,如敦敏《小诗代简寄曹雪芹》云:“诗才忆曹植,酒盏愧陈遵。”[3]敦诚《赠曹雪芹》云:“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4]凝聚着雪芹毕生心血的《红楼梦》,亦多见魏晋风度之余韵,典型者如贾宝玉、林黛玉、史湘云,追求率性自然的生存方式,充分张扬个性,表现自我,频频表现出魏晋名士的文采风流与至性真情,以往论者谈及甚多。然而全书的另一女主角薛宝钗,在论者言及《红楼梦》对魏晋风度传承时几乎从未有涉,甚至有学者称其为“儒家卫道士”,将完全放置于黛玉的对立面来解读,这就未免有失偏颇了。

二、宝钗的气质与魏晋风度的相通点

宝钗的气质与魏晋风度的相通之处,首先在于淡雅清冷的审美偏好。魏晋人对形象美的激赏并非单纯以貌取人,重外在形貌容止,更重内在精神气韵。诚如嵇康《养生论》所言:“精神之于形骸,犹国之有君也。”[5]宝钗的容貌无疑是美的,“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中,她所掣花签为“艳冠群芳”。[6]但宝钗的“艳”有别于一般的俗艳,而是超然出尘的一种美丽——“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穿着“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7]住处“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8]这种审美偏好正应了《红楼梦曲》中“山中高士晶莹雪”的比喻,[9]“高士”即志趣、品行高尚之人,多指隐士。宝钗骨子里的“清逸之气”由此可见一斑。

文采风流,卓尔不群,亦是魏晋风度流淌在宝钗血液中的证明。第七十回中,众人填“柳絮词”,宝玉、黛玉、湘云、探春的作品都显出缠绵伤怀的情调,唯独宝钗截然不同,她直言不讳地表示要“不落套”,一反伤春之感。[10]她所作的《临江仙》大气激扬,借风中高扬的柳絮,表达了对可能的“随逝水,委芳尘”结局的反抗,她期盼自己能够凭借风的力量,直上青云。“青云”是高洁超逸人格的象征,如《续逸民传》载“嵇康早有青云之志”,这样的雄心在古代女性身上极为罕见。宝钗不止一次提到诗歌创作中“翻新”的重要性,第六十四回,她讀了黛玉作的《五美吟》后,评价道:“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11]在她看来,诗贵翻新,不宜套用,所以又举出了王安石咏昭君诗中的“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委婉批评了黛玉对王安石诗的套用。宝钗主张作诗能出己见,与众不同,实质上就是强调自我意识,张扬个性自由,这同样与许多魏晋名士的文学创作理念的共同特点相合。

雅量高致,是宝钗身上所潜藏的魏晋风度的又一体现。“雅量”是《世说新语》的第六门,指宏阔的度量,亦可看作是“器量”的美化说法。诚然心胸宽阔是良好修养的表现,但魏晋时期的“雅量”包括了更多的内涵,更大程度上是一种高雅的精神品质,一种良好的文化品格。魏晋名士有着形形色色的追求,情态百般,诸如注重内心平衡,七情不轻易外露;处变不惊,临危不惧,临死不屈;日常人际交往中,每以坦荡、旷达、自然的态度处之,显示出非凡的气度,似此言行,皆谓之有雅量。有情而不露情,是宝钗雅量的一个突出特点,她很少露出小儿女之态,却常能以实际行动帮助他人。面对母亲,她会在困难关头时用孝心和行动力为母亲分忧;面对不争气的兄长,她会在外人怀疑兄长品行时,全力维护兄长的尊严;面对希望在大观园里生活的香菱,她趁兄长外出,将其带进大观园。由这些“不形于色”的脉脉温情说开去,面对他人的讽刺挖苦淡然处之,不兴计较,同样是雅量的一种表现。宝钗面对黛玉起初的刻薄言语,总能一笑置之,不仅毫不计较,还怜惜她寄人篱下,为她送去燕窝和洋糖,最后在一番现身说法,推心置腹地劝告黛玉言语谨慎之后,黛玉彻底放下了对宝钗的猜忌,二人成为朋友,作者也借黛玉之口道出宝钗“真是个好人”。[12]即使面对“情敌”,宝钗都能保持温和敦厚、豁达大度,对他人自不必说,故而收获了荣国府自贾母而下包括下人们的一致赞誉,如贾母多次背地里和王夫人说宝钗的好处,袭人也夸赞宝钗“叫人敬重,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13]

三、宝钗矛盾的性格与魏晋名士的相似性

以往研究者认为宝钗是传统礼教的“守旧者”“卫道士”,大都从其儒家用世精神和谨慎的处事态度来评价。值得注意的是,这两点与魏晋风度并非无法共存。首先,魏晋竹林名士标榜越礼任心,行狂放之举,本质上是不满司马氏的虚伪礼法,即使是嵇康那句惊世骇俗的“非汤武而薄周孔”,[14]也绝非重在吐露对孔子的轻视,更大程度上是对以周公自居的司马昭的鄙薄。嵇康“家世儒学”,[15]阮籍“本有济世志”,[16]山涛“当作三公”,[17]都是儒家情怀的体现。其次,魏晋名士尽管拥有“宁作我”的狂放倨傲,但在他们心灵深处同时还隐藏着一把“不可狂”的标尺,无时无刻不在制约着其自我意识的充分展现。狂放傲世与谨言慎行两种相互矛盾的个性特征,常常统于一身。曹雪芹所向往的狂士阮籍,其“慎”与其“狂”一样闻名。《世说新语·德行》载:“晋文王称阮嗣宗至慎,每与之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18]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亦谈及阮籍之“慎”:“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19]“至慎”作为一种处事为人的策略,无疑是为了避祸免灾,这也是阮籍频繁越礼而最终能免于祸的重要原因。当然,为了保全生命而不能充分展现个性,其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阮籍嗜酒,以至“酣饮为常”,王忱评其曰:“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20]可见其“至慎”所带来的郁结之气,需要多少酒精的麻醉。借酒消愁愁更愁,种种醉态、狂态之下,是被刻意隐藏起来的孤寂忧愤,魏晋士人正是在这矛盾的痛苦中追求着独立人格的实现。

薛宝钗同样也是一个矛盾的复合体,她贞静的外表下,藏着一副追求自由的灵魂。她曾有过天真烂漫,纯真多情的岁月,“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21]《西厢记》一类书,她也曾偷偷阅读。尽管专制家长“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迫使她尽力克制住所有热烈的情感,维持端庄稳重,然而她的内心却是热到生“毒”,就连寒凉至极的“冷香丸”也无法根治。宝钗生活在世俗环境中,看起来圆滑世故,但其内心的孤高傲世,常能从诗作中窥的痕迹,她极辛辣的讽世之作《螃蟹咏》中,“眼前道路无经纬,皮内春秋空黑黄”两句,[22]恰是魏晋之典。只可惜,尽管她对现实社会有清醒的意识,却无力去改变这样的世道,参禅悟道,大概就是她唯一能求得心灵片刻超脱的途径了。宝钗曾对宝玉称《寄生草》“极妙”,[23]这段曲文是禅宗思想的体现,也是预示宝玉出家的伏笔所在。魏晋士人别具一格的风流之态,本身就是儒、释、道、玄等多种思想交汇碰撞的产物,而在宝钗的身上,儒家积极的处事原则,道家清静的生活方式,豁达的人生态度,佛家颖悟超脱的理念,同样融为一体,又怎能说宝钗身上看不到魏晉风流的影子呢?

四、结语

宝钗的高洁理想与污浊世俗之间的鸿沟是无法跨越的,她内心厌恶世人的虚伪,但身处传统社会环境中,不敢公然悖俗,于是将谨言慎行,识礼大方当作自己的保护色,内心却如阮籍一般“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24]在末世中觉醒,却同样被命运束缚的黛玉和宝玉,一个选择哀悼生命的逝去,含泪葬花为祭;一个选择沉醉相聚的快乐,流连儿女情长,都是对现实生活的逃避。然而生活在人间,如何能够真正超然?黛玉在不自由的世间泪尽而逝,宝玉则选择了更决绝地离开俗世。魏晋狂士也大多没有找到现实之外的理想归宿,不是成为黑暗政治的牺牲品,就是终生在痛苦中煎熬。曹雪芹经历了家族大起大落,深感世事无常,他对理想求之不得的幻灭之感,对黑暗现实的满腔愤懑,都与魏晋狂士一脉相承。红楼一梦,如同魏晋风度,皆是遥远缥缈,令人怆然的悲歌。

参考文献:

[1]余英时.文史传统与文化重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361.

[2]红学家多认为曹雪芹别号中的“阮”应指阮籍,如周汝昌先生指出:“‘梦阮之一别号的背后可能暗示着曹雪芹对阮籍的梦想是并非泛泛的。”

[3][4]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23、19.

[5]嵇康.嵇康集校注[M].戴明扬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145.

[6][7][8][9][10][11][12][13]曹雪芹.红楼梦[M].无名氏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869、119、539、82、973、893、660、432.

[14]嵇康.康集校注[M].戴明扬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122.

[15]庐弼.国志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2:518.

[16][17]房玄龄等撰.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1360、1225.

[18]刘义庆.说新语译注[M].张?之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12.

[19]嵇康.康集校注[M].戴明扬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118.

[20]刘义庆.说新语译注[M].张?之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707.

[21][22][23][24] 曹雪芹.红楼梦 [M]. 无名氏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565、516、2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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