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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亮的金盔

2020-07-06李犁

星星·诗歌理论 2020年5期
关键词:气血军人诗人

李犁

放眼望铁马冰河,谈笑间攻城拔寨。一部名为《金盔》的三十五年军旅诗选,让人感到刘立云的诗气血飞扬,充满让人热血沸腾的能量和创造力。

追根溯源,它源自刘立云先天的生命之气,而后天的蓄养则跟他军人的职业有关。血性与阳刚是军人的精气,刘立云不仅每天耳濡目染,体验并学习着,而且也有意以此主动去强化和暗示自己,从自觉到本能,一遍遍地将这种质素涂抹在心理上,渐渐地形成了他的一种潜意识性情以及习惯。就像他那首著名的《烤蓝》写的那样,“只有经过高温与极寒的煅烧和淬火,才能烤就成武器也象征军人精神的绝‘蓝。”诗人的这种气质和创作心理的形成也经历了这样的千锤百炼,只不过没有这么暴烈,而是润物细无声地慢慢地浸染。而且这种雄浑之气是液态,甚至只是一种元素和温度,蹿腾在诗人的血液和性格里。当他写作的时候,这气血就自动地充盈着诗句,或者说诗就是气血本身,是诗人气血奔涌时留下的痕迹,再借文字显形。就像读这首《烤蓝》,读者的心一直被他心惊肉跳的倾诉拎着,在火焰的波涛浪谷间忽高忽低地颠簸,传染并吞噬我们的情感和注意力。

元气兴盛,情感和诗则雄起并刚健。所以刘立云的情感无论多么逶迤千转,诗的美都是挺拔的,情义都是饱满的。譬如刘立云那首将军人的灵魂裸露相裎的《内心呈现:剑》,从军人的身体里住着一位剑客进入:“我要让一个身穿白袍的人/住在我的身体里/我要让他怀剑,如天空怀着日月/大地怀着青山和江河”,意境空灵、超拔、隐忍,读起来,你会感觉有一束光柱贯穿在诗中,把诗歌内外照耀得一片明亮。尽管诗人在抒情,但诗里有咣咣之强音,诗的内核,用身体“护卫这把剑的光芒”,迸溅着噼噼啪啪的响声。而且,一切都是直接坦荡的,包括由圣洁的美唤起的爱欲、焦躁和大义凛然。这是一种有力量的柔美,审美品格显然是热烈雄健的。我把这理解成军人似的柔情爱意,是作为军人的潜意识在不自觉地绽放:“在祖国的大地上行走/我很高兴一个怀剑的人/能住在我的身体/我很高兴成为这个人和这把剑/共同的知己,和共同的鞘/我很高兴,当我最外面的皮肤/被另一把剑刺穿/那股金子般的血,将溅红/我身体里的那件白袍”。刘立云诗中的劲健之气那是一种能摧枯拉朽的雄风,诗中的轰轰烈烈,喷薄的气势,给人的内心注入了蓬勃的力量,矗立起来的是强有力的坚挺感,诗也有了横看成岭侧成峰的美感。这就是气脉,是由诗人吐纳的或长或短的气息构成的像山脉一样或高或低错落有致的美。

写到这儿,我的脑子里冒出一个生僻的词:气贲。贲有两个读音,读“奔”时,有奔流的意思;读“愤”时,是气血旺盛,有沸腾的意思。刘立云的诗这两层意思都有。他的诗歌一律的气血贲张,而且其中奔流着这股真气,连贯,并越来越兴旺蒸腾。这说明刘立云在写诗时,胸中之气的激情像高压锅里的肉汤,不断地升温沸滚。为了防止爆炸和烫伤,他必须通过写作来倾泻他内心的风暴和雷霆。这让他的诗歌像奔流的岩浆,不仅散发着热量,而且放纵奔流,汩汩连绵。那完成的诗行,就成了燃烧后的洪流和凝固的闪电。这深沉又灵奇、热烈又美妙的光芒刷新我们的眼睛,让我们对诗的劲健美沉醉并敬仰。

我用肉汤和岩浆来对应刘立云诗中的情感和气血,是区别那些虽然沸扬但没有内容的白水,因为刘立云写诗不是宣泄,不是泡沫似的虚妄的空喊,他的诗有沧桑有筋骨,经得起读者细嚼慢咽。而且在后来的写作中,他还减少了暗喻和排比,由抒情改成叙述,把坚硬有棱角的事物和形象引进来,诗结实而有锋芒。比如他这首《臣子恨》:“在朱仙镇,我脚步轻轻怕踩碎白骨/在朱仙镇,我腹内空空疑咳出夕阳∥甚至我忍住饥渴,不敢饮那里的水/府志上說:血可漂橹,战争太咸了”。

诗不仅有肉,肉里还有盐。诗是叙事,更是叙实,作者不再情绪飞扬,不再剑拔弩张,而是尽量地平静,让冷却下来的事实本身来凸显重量和力量。所以,诗平淡的是口吻,简练中元气不但没有散,而且往一起凝聚滚动,越来越浓,类似酒精的度数越来越高,威力也就随之加大,像浓缩了无限爆破力的镭。但它不是炸毁我们的情感,而是唤醒我们的思想,让我们对战争的残酷和血腥深思和反省。这又回到军人的责任和使命上来了。也正是军人的身份让他对与战争有关的事物、场景特别的敏感,让他的思绪顺着半截弹片,去复原榴弹、枪支、使枪的人进而展现出战场、战争,以及背后的正义与道义。

军人的思维驾驭了写作的思维,诗人的敏感和多情又让冷硬的军事和战事有了知觉和温度,诗因而撕去肤浅又符号化的军旅诗的标签,成为真诗、大诗、好诗。

刘立云不仅把诗写出了韵味,还轻松地随意如自语,且脱口而出,自然而然,看不出巧与工,甚至一点发力的痕迹。用一个词来对应他的写作诀技,就是游刃有余。一生都被诗歌濡染,已经诗成肉身的刘立云,不仅写诗如庖丁解牛,对待万物,大抵运用的也是诗歌的逻辑。而且越无意识,越能切中肯綮,逮着诗歌关键的关节,哗啦一下,诗意就噼噼啪啪地蹦出来。前面那首《臣子恨》中的“咸”字,就是这首诗的“肯綮”。再比如这首《听某老将军说八年抗战》,诗开头说跟日本鬼子相比,不论是武器装备、战术素养和凶残程度,我们都差太多,两者对比:“他们是一条大象粗重的腿,提在半空/而我们是一群溃穴的蚂蚁,四处奔逃”。那怎么才能战胜他们呢?刘立云发现了“熬”字,于是就像在黑暗的房间里,摸索到了灯的开关,啪的一下,整个房间就被照亮,包括整首诗和整个心灵:“只有熬!只有在血泊里熬,在刀刃上熬/只有藏进山里熬,钻进青纱帐里/熬。只有把城市熬成废墟/把田野熬成焦土,把黄花姑娘熬成寡妇/只有在五十个甚至一百个胆小的人中/熬出一个胆大的/不要命的。……”

每一句都那么体贴,而且整首诗一气呵成。熬,不仅准确,更是神来之笔,诗因此有了精气神。而且这首诗的味道更猛烈,是视觉、听觉、嗅觉熬出的,而且有泪水做佐料,是各种味道的综合,深入其中的读者胃里会发出咕咕的响声。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在身体里的反应,是对侵略者的厌恶、愤怒和恨之入骨,是对如蚂蚁一样的我们同胞的同情、悲悯,以及终于摆脱了煎熬的庆幸和欢喜,更有对诗歌写出了这样恰好与本然的神妙的心领神会和一声叹息。诗不仅有韵味,更有意味、情味,以及了然了人生却欲辩已忘言的大况味。

从创作上看,这首诗提示我们:一,好诗都是熬出来。耐性是火候,还要加进体验、智商、直觉、爱欲、活力、文化、潜意识和生命能量。二,好诗都需要一个爆发点,也就是灵感。灵感一旦爆发,沉睡的想象力就会被唤醒,诗人的创造力就会势如破竹,就会从无中凿出有来。

总结刘立云的写作,还有一个:忘。忘修辞、技艺,忘写诗本身,甚至忘我。诗人只专注甚至痴迷于写作的对象和感动本身,由刻意地“作”,变本能地承接和自然地呈现。诗客观化了,接近于无我之境。少了精雕细刻,少了令人胆颤心惊的比喻和鬼斧神工,没有了局部炸眼的凌空一跃,却处处都是诗眼,都是吸人心神的磁铁。而且浑浑然是一个整体,一团越来越凝聚的气,一个完整的肌体。诗朴拙自然,气韵生动。这不只关联与时俱进的技术,更是一个人的修为、视野和境界。这就是常说的大道无痕、大智若愚。这是剑客,也是诗人仰视并追求的凌绝之境。刘立云不论是年龄,还是心胸和技术,都已经到了随心所欲的无剑胜有剑的阶段,他正在去除胸中粘滞,澄心以空,以空待静,用婴童的眼睛和赤子的心灵来接纳诗意的莅临。

附:刘立云的诗二首

玻 璃

现在我是一块玻璃:安静,薄凉

保持四季的恒温

阳光照过来我把它全部的热情

奉送给窗台上的植物,书架上的书籍

花瓶,从远方带回来的泥塑

和阳光中飞翔的尘埃

雨水打过来,我让它止于奔腾并成为静静流淌的

溪流,泪痕,这个时代的抒情诗

我就是一块玻璃,在你的眼里

视若无物,因为我是透明的,约等于虚无

空幻,哲学中的静止或不存在

这是我的精心布局。在你的视线之外

意识之外。现在我磨刀、擦枪

每天黎明闻鸡起舞

在奔跑中把一截圆木扛过来

扛过去,如同西西弗斯每天把那块巨石

嗨喲嗨哟往山上推,又轰隆轰隆

看着它从山上滚下来

然后我傻子一样再推,再推,再推

是这样,我在你的视线之外,意识

之外。我希望对你来说

我是不存在的,就像阳光穿过玻璃

让雨水和风雪,在我面前望而止步

当我破碎,当我四分五裂,你知道

我的每个角,每个断面

都是尖锐和锋利的,都能刺出血来

火焰之门

必须俯首倾听!必须登高望远

必须在反复的假想和摹拟中

保持前倾的姿势;必须锋芒内敛

并把手深深插进我祖国的泥土

每天到来的日子是相同的日子

没有任何征兆,呈现出平庸的面孔

而每天磨亮的刀子却荡开亲切的笑容

必须把目光抬升到鹰的高度

然后请燃烧,请蔓延吧,火焰!

请大风从四方吹来,打响尖厉的唿哨

而我就埋伏在你脚下,一种伟大的力

如一张伟大的弓,正被渐渐拉开

那时即使依恃着钢铁,即使依恃着

我身后优美的山川、河流和草原

我也将在火焰中现身,展开我的躯体

就像在大风中展开我们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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