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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缪尔的自然审美思想论析

2020-07-06刘晓倩李新德

关键词:缪尔约翰

刘晓倩 李新德

摘  要:西方对自然的关注和欣赏远少于艺术,直至18世纪才真正开始有了对自然的美学认知。早期的自然审美欣赏模式几乎完全依赖艺术模式,先将自然具体化、对象化为风景画作,再欣赏图画景致。这种图画式欣赏模式造就了如画自然的审美偏好,人们普遍着迷于优美风景,却忽视其他“风景不优美的”自然部分。但是,自然不是艺术,以欣赏艺术的方式欣赏自然忽略了自然的多样性,不关注自然传递自我的多样方式,因此难以触及全部自然的美丽景致。缪尔认为恰当的自然审美不应局限在视觉上的如画自然,而是要涉及整个自然世界,从自然本身出发欣赏自然,发掘自然的审美价值。缪尔相信一切自然都是美的。他尝试让美学走进自然,赞成人对自然的睿智参与,在参与自然中点燃自然的审美属性。同时,他以积极的态度审美自然,找寻自然的肯定性审美特征。缪尔以亲身经历形成了独特的自然审美思想,主张无偏私的审美欣赏和参与式的审美体验,并对自然作出积极的审美判断。

关键词:约翰·缪尔;自然审美;积极美学;如画

DOI:10.16397/j.cnki.1671-1165.202003081         开放科学(资源服务)标识码(OSID):

19世纪以来,美国工业的迅速崛起影响了自然的健康发展。工业化的不断开发和自然资源的过度利用严重破坏了自然环境,导致自然灾害频频发生。人们开始关心自然,与自然环境相关的探讨逐渐增多。自然开始慢慢走到同艺术平齐的位置,能够为人所欣赏。这个时期关于自然与美学的探讨也是后期环境美学的前身。20世纪后半叶,环境美学兴起,它关注自然环境及对其欣赏,是美学的一个新领域和重要分支。近些年来,环境美学家们纷纷就如何进行恰当的自然欣赏展开讨论,提出了许多欣赏自然的方式,其中有艾伦·卡尔松(Allen Carlson)倡导的“自然环境模式”(Natural Environmental Model),齐藤百合子(Yuriko Saito)提出的“从自然本身欣赏自然”(Appreciating Nature on Its Own Terms),阿诺德·柏林特(Arnold Berleant)提倡的“参与美学”(Aesthetics of Engagement)等。环境美学的出现与发展体现了人们对自然欣赏的关注、对环境问题的探讨及人与自然关系的反思。

约翰·缪尔(John Muir)是19世纪至20世纪美国自然文学的代表人物,著有《我在内华达山的第一个夏天》(My First Summer in the Sierra)、《加利福尼亚的山》(The Mountains of California)、《我們的国家公园》(Our National Parks)、《我的青少年生活》(The Story of My Boyhood and Youth)等系列作品。缪尔既书写自然又保卫荒野,他创立塞拉俱乐部,推动约塞米蒂国家公园(Yosemite National Park)的建立,发动了保护赫奇赫奇山谷(Hetch Hetchy Valley)原始面貌的斗争(虽以失败告终,但引起了美国民众对荒野的关注和热爱)。他的作品及发起的系列保护运动对美国乃至世界的环境保护主义都有着深远的影响。缪尔将自然作为写作的主题,大量描绘山野风景和旅行见闻,刻画了一个全面而又独特的自然。迄今为止,对缪尔的研究多集中在一两部作品,鲜有从整体的角度关注其对自然的看法。缪尔作品里对自然的观察和感受、对自然的解读和呈现,都体现了他对自然审美及人类与自然关系的探讨,一定程度上也丰富了环境美学理论。本文以缪尔的系列作品为对象,结合环境美学相关理论研究缪尔的自然审美思想,旨在揭示其深刻而独特的自然思考,对我们应对当今生态危机、处理人与自然关系及环境美育的探讨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在研究缪尔的自然审美思想之前,我们需要明确自然审美的概念,而探讨自然审美,首先得谈美。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说:“我们感知自然品质的能力,就像艺术一样,从美开始。它通过美的连续阶段扩展到尚未被语言捕获的价值。”[1]霍尔姆斯·罗尔斯顿(Holmes Rolston III)说:“我们通过分享自然为其自己而生的生命发现美。”[2]334缪尔1说:“我们每个人都需要美,需要面包,需要一些既能玩耍也能祈祷的地方,在那里大自然可以治愈我们的心灵,给我们的身体和灵魂以力量。”[3]814从以上表述可以得出:我们对自然的感知从美开始;我们对美的需求等同于对面包的渴求,这种需求主要由自然提供。那么美到底什么?美是表象,是存在于自然本身的性质,呈现为自然事物的审美属性。美为我们了解自然世界提供了一个入口,领着我们进入自然,在发起审美体验的过程中点燃自然的审美属性。人拥有审美能力,是审美体验的发起者。在自然审美中,自然是审美客体,存在着固有的审美属性;人是审美主体,是自然事物审美属性的点燃者。柏林特说过:“环境并非是一种需要公正客观地去研究与了解的分开独立的概念。就如衣服,如果离了穿戴者,衣服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风景亦如此。没有人类的存在,风景就只剩下可能性了。”[4]罗尔斯顿也说过:“自然的审美欣赏,从森林和景观层面看,需要具体的参与、浸入与努力。”[5]自然审美的发起预设了人类对自然的参与,人只有进入自然才能审美自然。审美价值是指存在于审美客体、满足审美主体需要的审美属性。审美价值代表了主体与客体的结合,即人类与自然的结合。因此,自然审美就在于参与自然,发掘自然的审美价值。

一、超越自然审美偏好

自然在中国古代艺术和文学中占据着至关重要的位置。而与之相比,西方长时间将注意力集中在艺术上,对自然的关注并不算多,相应的自然审美也开始较晚。18世纪晚期,浪漫主义思潮的兴起开始将人们的关注点转向自然;而浪漫主义在美国发展成独特的超验主义,超验主义哲学神化自然,赋予自然神性,进一步吸引人们关注自然。19世纪哈德逊河画派(Hudson River School)的风行让自然以风景画作的形式大量呈现,更加促进了美国人民对自然的爱好和欣赏。随后以自然为写作对象的美国自然文学将自然置于文学关注点的中心,自然开始以文字的形式广泛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回顾西方的自然审美历史,人们很长一段时间都偏好风景秀丽的优美自然风光。这种偏好来自19世纪的如画(Picturesque)1审美范畴的普遍流行[6-7],并由此促成了以如画为审美标准的自然欣赏的盛行。英国学者约翰·康伦(John Conron)将如画风景界定为“纷繁复杂、多姿多彩、生机勃勃、富有活力又无规律”[8]。如画的审美范畴偏重风景优美的自然,关注自然展现出的几何精巧性、完美比例、对称特征等,而忽视乍一眼看去不那么美丽的、稍显凌乱的自然部分,例如怪石嶙峋、峭壁悬崖等崇高景致。这种对于如画自然的审美偏好在缪尔与两位艺术家的同行中展现得淋漓尽致。缪尔领着他们在内华达山区登山远足,领略山间自然风光。不出所料,艺术家们总是习惯性地震撼于自然展现的缤纷色彩,长时间的登山几乎耗尽他们的耐心。当穿过森林到达另一个山脊,他们迫切地扫视着眼前的景象,终于忍不住开口:“所有这些都是巨大、宏伟的,但目前我们还没看到任何适合入画的风景。你知道,艺术是漫长的,但也很有限;这儿的前景、中景、背景一模一样,全是光秃的岩石、森林、树丛、小块草地,还有发光的水带。”[9]346

内华达山在艺术家们眼里就是一片无人垦伐的荒地,呈现的多石多山景致毫无魅力可言,“令他们十分失望”[9]346。缪尔接着表示会带他们去看他们喜好的、适合入画的风景。绕过一个突出岬角后,克朗山(Sierra Crown)在红霞的映衬下清晰可见,两位艺术家为这典型的高山景致激动不已;其中一位苏格兰艺术家大喊大叫,不停比画着,像个疯子一样在空中挥舞着手臂。[9]347在此,艺术家有选择的自然审美与缪尔看待自然的方式形成鲜明对比。艺术家像欣赏风景画一样看待自然,卡尔松在探讨自然欣赏模式时将此种欣赏方式归为景观模式(Landscape Model)。卡尔松指出:“景观模式欣赏下的自然世界被分成不同的场景,旨在描绘艺术,特别是风景画所赋予的理想。”[10]艺术家们实际上是把自然想象为一幅巨大的风景画作来欣赏,只关注自然呈现的视觉效果,扩大并实体化自然的艺术特性,从而产生风景优美的自然审美偏好。景观模式下的自然审美预设自然美由一些设计因素组成,如色彩、对称、形式等,只有满足这些视觉因素的自然才算是值得欣赏的美丽景致。缪尔站在了景观模式的对立面,他表示,“对艺术家而言,内华达山区严格说来很少有风景如画的地方;整条山脉的巨大隆起形成一轴震撼人心的画卷,却没法清晰地划分成一些细小画面”[9]344。自然不像由人类创造的艺术一样,因此自然并不能分割成细小部分。合适的自然审美不应只着迷于风景,仅将审美范围局限在视觉上令人愉悦的部分,而应涉及全部自然。

缪尔欣赏全部自然,既包括赏心悦目的如画自然,也涵盖可能不适合入画、难以令人耳目一新的自然部分。齐藤百合子称这些可能令人感觉枯燥乏味的自然部分为“风景不优美的”(Scenically Challenged)自然,“那些缺乏有效的绘画构图、刺激或娱乐的环境(即那些不值得在图画中表现的环境)被认为缺乏审美价值,即为‘风景不优美的自然”[11]。按照如画的审美标准,“风景不优美的”自然不具备构成风景画作的视觉属性,平淡且无趣。但无论是风景优美的自然部分,还是难以呈现入画风景的自然部分,在缪尔眼里都是上帝的最好馈赠。缪尔关注整个自然环境,欣赏全部自然。面对内华达山,他感叹道:“我张开双臂,期望像画框那样把它框起来;我不禁希望能在旅行中带上颜料和画笔,学会画画。”[9]345对于上文中吸引艺术家目光的典型景致,缪尔并未给予它们太多的笔墨书写。相较于艺术家渴望在画布上呈现优美的如画自然,缪尔的重心更多地放在其他“风景不优美的”自然部分,他通过描写刻画它们的美丽,希望更多的人可以不再执迷于优美风景,而是将自然作为一个整体来欣赏,平等对待自然,不带任何功利目的地欣赏自然呈现在世间的一切风光。

而后,艺术家们决定在拥有典型山景的地方停留,繆尔则又踏上了自己的新旅程——攀上里特峰峰顶。在攀登过程里,缪尔克服了许多困难,见到了许多常人难以见到的景色。卡尔松和希拉·林托特(Sheila Lintott)就缪尔与艺术家的这段同游经历评论道:“对缪尔来说,那些日子里他徒步旅行,探索高山,一刻也没闲下来过,充分欣赏着他遇到的一切风光;而艺术家们似乎竭力将一处景色用艺术的手法表现出来,而后便丧失了对这个区域其他景色的兴趣。”[12]艺术家们的旅行也许圆满了,他们见到了满意的风景,绘下了珍贵的素描。然而,缪尔眼里的他们却是一味地被如画自然的审美偏好蒙蔽了双眼,根本未曾触及全部自然的美丽景致。实际上,喜好风景优美的如画自然并非错事,因为与“风景不优美的”自然部分相比,我们的确更能够欣赏它们。齐藤百合子也说,被优美风景所吸引本身并没有问题,因为这往往是我们最初被自然吸引的原因。[13]154但过于专注它们而忽视甚至贬低其他“风景不优美的”自然部分,容易限制甚至误导我们对自然的审美欣赏。缪尔对艺术家们只关注引人眼球的优美自然的不赞赏,也是对广泛流行于当时的如画自然审美偏好的超越,进而将自然审美范围扩大到整个自然界,倡导对一切自然事物的审美欣赏。

二、从自然本身欣赏自然

从历史上看,绘画可以说是西方人普遍考虑自然的开端,风景画的流行促成了人们对自然美的关注与欣赏。而与艺术美相比,自然美长期处于被遗忘和忽视的位置。在这一点上,风景画作通过把自然美艺术化,再由画布呈现,的确为自然美的发现开辟了道路,是一次革新的壮举。但这种将自然艺术化的方式也产生了许多问题,首先便是上文提到的对如画自然的审美偏好。源于绘画本身固有的局限性,自然被具体化、对象化、景观化后呈现出的只是画布上的二维图景,几乎失掉了多样性;而观赏画作的人最终也只是对其进行走马观花式的欣赏,没能触及自然的本身。借贝尔德·卡利科特(J. Baird Callicott)的话来说就是“观画的人在图画空间里没有自己的位置,也不能积极地参与其中。最终,自然美在西方的出现就像月亮一样,只是借来的光”[14]。这种由艺术衍生出的图画式欣赏将自然审美限制在视觉层面,忽视自然传递自我的多种方式,没能从自然本身出发、多方面地欣赏自然。恰当的自然欣赏需要放弃以人类为中心的审美标准,从自然本身出发欣赏自然。

自然参与是自然审美的前提,那么合适的自然审美就涉及恰当的自然参与,即关乎审美距离的恰当把握。在探讨自然审美距离时,缪尔指出,我们大多数的旅行者仅仅“满足于从车窗里或是酒店阳台上看到的景象,满足于在火车和站台上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旅行,就像遇难的水手死死抓着木筏一样”[15]4,或是“完全蔑视自然,不去仰望山神,只是盯住万能的美元”[3]817。由此可见,与自然的距离太远或太近都难以发现自然的审美价值,前者走马观花式的自然欣赏只是蜻蜓点水,未曾触及自然本身;后者过于偏重自然的物用价值,易产生破坏自然的行为。从自然本身欣赏自然,应是不偏不倚地处于中心位置,与自然进行充分互动,发掘自然本身的审美价值。

其次,从自然本身欣赏自然需要多种感官参与自然审美体验。齐藤百合子说:“从自然本身欣赏自然必须基于倾听自然由其自身感知特征诉说的故事,也就是说,一个独立于人类存在或者参与之外的,关于自然本身的起源、组成、功能和运转的故事。”[13]155如画自然审美偏好的主要问题在于人类中心主义思想指导了自然欣赏。人们在审美自然时往往沿用艺术欣赏的方式,只关注自然的形式特征,主观地希望自然能给予视觉上的愉悦感受。但自然不是艺术,其复杂性决定了自然事物诉说自身感知特征的多样性。因此自然欣赏不能一概而论,而应针对自然事物的差异性选用不同的感官充分体验自然,如耳听动物的声音,鼻嗅花草树木的芬芳,身体感受四季的冷暖变换等。与前文的艺术家们仅仅依靠视觉欣赏如画的自然美相比,缪尔对自然的观察和感触是极其细腻的,他不仅依靠视觉效果,还根据自然事物的特性充分唤醒自己的各种感官体验自然之美。《加利福尼亚的山》中,缪尔用了一个章节来刻画他最喜爱的乌鸫的歌唱:“不论冬夏,他都在甜美地、愉快地歌唱着,如阳光与爱那般独立,只需要栖息的小溪给他灵感。只要水流在歌唱,他也必定在唱着,无论寒暑,无论风平浪静还是狂风暴雨,声音始终与流水相和;在冬夏干旱时节低沉下来,但永远不会静默。”[9]487不仅是乌鸫,还有许多其他山间的鸟儿,通常都是用歌唱诉说自己的故事。因此,局限在视觉层面的审美欣赏是绝对不够的,还应该唤醒耳朵聆听这大自然的动听旋律。通过观察乌鸫的动作习性,细听他们和着流水的歌声,缪尔发现了乌鸫的审美价值,享受了自然带来的审美愉悦。

除了自然给予的视听盛宴外,缪尔还充分刺激自己的嗅觉、味觉来体验自然。进入内华达山不久后,他就醉倒在芬芳的空气中。“空气里弥漫着香脂、树脂和薄荷的味道——我们的每一次呼吸都是上帝赐予的礼物。”[16]187缪尔也会从小溪、湖里取水煮茶,并称赞它们是“从天堂流下来的山泉水”[16]308。埃米莉·布雷迪(Emily Brady)认为缪尔正是通过这些具体、实在、体验的自然经验与自然保持着十分亲密的关系。[17]缪尔的自然审美是一种主客融合的参与式审美,他扮演了一个主动、实在的参与者角色,切实参与、体验自然的每个瞬间。归根结底,自然是动态的,伴随着无尽的多样性,仅依靠视觉欣赏自然本就带着些许断章取义的味道。罗尔斯顿在论及对森林的审美体验时也说道:“视觉体验至关重要,但若没了松木或野玫瑰的芳香,也就算不上是充分的森林体验了。”[2]335缪尔的自然审美不单局限在视觉上的美丽,还包括依据自然自身特征而采取的多感官审美体验,从实践上证明了将审美范围扩大到整个自然环境的可行性。

此外,从自然本身欣赏自然涉及对自然事物的交感性(sympathetic)体验[13]157-160。这种自然体验将人类意识淡出自然审美,倡导站在自然的立场看待自然、与自然互换情感式的审美体验。缪尔在回忆自己年少生活时,讲述了旅鸽的灭绝史。根据博物学家奥杜邦(Audubon)和波卡冈(Pokagon)的描述,人类是旅鸽灭绝的罪魁祸首,“枪、长竿、火把,人们守在鸽子的繁衍处用一切手段将他们悉数捉去,接着砍倒了雏鸟栖息的树木,不曾给旅鸽衍生后代留一丝机会”[18]。在缪尔看来,人类面对旅鸽时缺乏交感性,导致他们只关心自身的利益而忽略旅鸽的感受。人类或许对自己给旅鸽带来的伤害不以为然,而对旅鸽而言却是灭顶之灾。如果我们能够站在旅鸽或整个自然的角度去认识和理解自然事物,并思考我们的行为,便不会仅仅为了口腹之欲或牟利而做出伤害自然的行为。世界是一个联系着的有机整体,我们给自然带来难以修复的伤害,最终都会报复到我们自己身上。交感式自然体验能让我们充分理解自然,认识到人与世间万物共处于一个共同体,避免过分功利地对待自然。例如,缪尔欣赏乌鸫时充分激起自己对乌鸫的交感性想象:在被巨大冰山困住时,头顶盘旋的乌鸫仿佛在给自己打气,“振作起来,老朋友;你看我就在这,一切都会好起来”[9]498。缪尔赋予乌鸫积极的想象,与他们互通情感,在沟通中体悟自然之美。

缪尔的自然审美跳出视觉欣赏的限制,放弃以人类为中心对自然作出选择性的欣赏。在缪尔看来,与其将衡量艺术的审美标准强加于自然之上,不如充分利用自己的全部感官接受自然的多方面诉说与表达,并给予自然交感性的想象,真正地将自然置于一个与人类平等的位置,从自然本身欣赏自然,发掘自然的审美价值。

三、以积极的态度审美自然

缪尔对如画自然审美偏好的超越及他所推崇和实践的从自然本身欣赏自然,不仅体现了他独特的自然审美思想,还突出了其审美自然时的积极态度。对自然的积极审美态度源自积极美学(Positive Aesthetics)。谈到积极美学,绕不开环境美学家艾伦·卡尔松。卡尔松是积极美学的集大成者,他认为一切自然世界都是美的1,自然环境在未经人类触及的范围内大多具有肯定性审美特征,正确、恰当的自然审美欣赏应是积极的审美判断,消极的审美判断几乎毫无立足之地。[19]源于作品里表达出的对全部自然的欣赏和称赞,缪尔也被认为是积极美学的先驱之一。卡尔松称:“积极美学模式来源于像梭罗和马什等思想家的传统,并在缪尔得到了充分体现。”[20]但缪尔与卡尔松的积极美学有着本质的区别:卡尔松的审美欣赏将人类与自然主客二分,难免会人为地割裂人与自然的关系;缪尔虽崇尚原始自然的美,但从未要求把人类踢出自然之外来强调自然的肯定性审美特征,而是将人映射到自然环境中,充分发挥其作为审美主体的主观能动性,对自然作出积极的审美判断。与此同时,受超验主义影响的缪尔将自然看作上帝在世间的创造,认同自然是精神之象征,是上帝美与爱的展现,个人能够通过自然与上帝联系在一起。所以,缪尔对自然的积极审美观主要呈现为:一切自然都是美的,人要善于找尋自然的肯定性审美特征,得出积极的审美评价。

谈起自然经历,我们大多钟情于风和日丽与晴空万里,但在缪尔看来,狂风骤雨也是自然美的展露,同样值得欣赏和珍惜。风暴起时,他没有躲藏,反倒是尽情享受着暴风雨的洗礼,称颂风暴带来了罕见的美丽。“我迫不及待地进到自然感受风暴。因为在这种时刻,大自然总会给我们展示一些罕见的东西,对生命和肢体的危险也并不会大于蹲伏在屋檐下……当雷电在峡谷中轰鸣、回响,云朵下到山峰,缠绕着覆盖住它们白雪皑皑的峰顶,每一处景物都充满着表达,山峰好像以它们雄伟壮丽的姿态重新屹立起来……雨水让树林的颜色清新宜人,空气里弥漫着欢欣的芬芳。”[9]467-480

雷电在峡谷中震颤回响,云朵似是给山峰加冕,整条山脉显出了前所未有的雄伟和壮丽。风暴来时的壮观和风暴过后的清新在缪尔作品里得到了充分展现。缪尔不仅不怕风暴可能带来的危险,反而急着进入自然直面风暴,欣赏自然极少显露的狂暴面貌。人们也许担心缪尔的衣衫褴褛,缪尔却为他们没能感受大自然的荣光而感到遗憾。从本质上看,人们对于风暴的消极评价大多源于风暴带来的灾难会威胁到他们的财产甚至生存。“人们往往记住风暴和洪水带走了桥和房子,却遗忘了它们给大自然的田野和花园带来的美丽和千千万万的祝福。”[9]476但自然并非为人类而生,它遵循着其固有、本质的规律。在自然环境的形成过程中,风暴不过是自然塑造风景的一种较为激烈的方式,风暴过后的自然就像被重新洗刷过,焕发出勃勃生机,其中的破坏与死亡也是为了美丽而一次又一次的新生。缪尔审美自然时抛开自我利益,将主要关注点置于自然。“我注意到同样神圣的给予和索取的方式以及同样精致的改编,似是一种暴力与不可控制力量的爆发,为了美丽又精致的生命。”[9]480戴维·亨德森(David Henderson)在《美国荒野哲学》里这样评价缪尔对于自然的积极审美:“即便是自然界里看似严酷、极具破坏性的事物,也应被视为持续且具创造性的过程中的一部分。”[21]缪尔对于风暴的积极审美欣赏体现了一种脱离过于人性化而站在超越人类限制视角的自然审美观。他遵循自然规律,放弃以人类利益作为评判标准的审美方式,以积极的态度接受自然的一切。他相信自然的無限创造是为了孕育无数的新生,风暴造成的破坏仅是一瞬,留下来的却是无尽的欢愉和永恒。因此,与其为风暴带来的灾难耿耿于怀,不如放开欣赏风暴留下的无尽新鲜与美丽。

除了欣赏风暴,缪尔的积极审美还涵盖了一些平常惹人讨厌的生物。在《我们的国家公园》里,约塞米蒂山谷成了缪尔心头的地上乐园。他与约塞米蒂山谷里的动物们成了很好的伙伴,这些动物伙伴们不仅包括可爱的松鼠、优雅的鹿,还有熊、蛇、蜥蜴那些被认为可怕的生物。“形态万千的蜥蜴使公园温暖的地方富有生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十分漂亮、迷人,并且容易相处;我们越深入了解他们迷人的生活,就会越喜欢他们。他们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最清澈的天真。即使在平原和山麓丘陵地带的可怕角蜥,也是温和的。”[15]204与风暴相似,人们通常觉得恐怖的蜥蜴在缪尔眼里也具备许多迷人特性,不失为美的存在。它们的存在令整个自然生机勃勃,只要细心观察,深入了解,这些以前可能会令人害怕的小生命也能够为人所欣赏。缪尔对蛇也是同样的态度,他赞美蛇的颜色和花纹,声明蛇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般危险。“峡谷和较低的森林里有很多蛇,他们大多美丽且无害。没有一个游客被任何一种蛇咬过,数以千计的游客还被他们迷倒。”[15]205与人类对熊、蛇、蜥蜴等的态度相比,很多时候动物对待人反而持着善意,我们之所以会害怕他们,只因为我们抱着索取自然的目的而来。缪尔清楚地意识到蛇只有在受到威胁时才会对人类发起自卫性攻击,只要互不打扰,很容易就能领会到它们的美丽。在接触过两条响尾蛇后,缪尔称蛇为自己的“同胞”,他们似乎成了心照不宣的朋友,一起维持着平等相处的伙伴关系。缪尔对蜥蜴与蛇的积极审美源于他认识到人与世间万物同本同源而理应平等的道理,从而进一步将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从自然欣赏中剔除,呈现了去中心化的自然审美思想。“缪尔认为自然界中没有任何生物自身会是无意义或有害的。”[22]至此,缪尔的积极审美范围涵盖了整个自然界,他笔下的自然万物都具备肯定性审美特征。

此外,缪尔的自然审美还带着几分创造性。他在作品里重现了乌鸫的歌声:“无论天气多么黑暗和狂暴,无论下雨、刮风、多云,他都照样歌唱,没有一点悲伤。不需要春天的阳光来融化他的歌声,因为它永远也不会冻结。你从未从他的胸腔里听过任何寒冷的东西,他那圆润、轻快的声音总是全然愉快的,就像公鸡啼鸣一样不带一丝沮丧。”[9]487从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出,缪尔热爱自然与荒野,山间的一切都令他欢欣不止,因此在欣赏乌鸫时不免添了些许自己的情感。一方面,乌鸫唱出了流水的韵律,另一方面,乌鸫的歌声蕴含着缪尔游历大山时藏不住的喜悦情趣。人看物,物照人,缪尔将自己的心境推及乌鸫身上,从它的歌声里听出了不带一丝沮丧的欢欣,这种彻头彻尾的欢乐和幸福感折射出缪尔对自然的珍惜与喜爱。沉浸在鸟儿欢歌中的缪尔借着乌鸫说出自己对周边一切自然(尤指黑暗的峡谷、寒冷的雪沟这类非如画自然)的喜爱和赞赏。“乌鸫整个美丽的一生都在向我们说明,那些被我们称为急流和风暴的可怕自然,只是上帝永恒的爱的另一种表达方式而已。”[9]499不论涓涓细流还是滔滔江河,不论是春和景明还是狂风骤雨,都是上帝的美与爱的表达。乌鸫和着流水而歌,永远不会沉寂,似是说出了自己希望留在这广阔的山野之间与自然做伴的向往,永远不会消逝。缪尔将自己对山川的喜爱情趣移于乌鸫,是积极审美自然的一种创造性呈现。

“我从未在赛拉山的景观里见过真正的死寂和无趣,也不曾看见任何在工厂里被认为是垃圾或废物的痕迹;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干净和纯洁,充满着神的训诫。”[16]245缪尔再次忆起与自然亲密接触的第一个夏天时这样写道。缪尔眼里的自然干净、纯洁、美好,只要不断地深入与慢慢发掘,所有事物都显示出肯定性审美特征。一切自然都值得赞叹,一切死亡也都不必哀叹,因为它们是为了更好地新生。就像约翰·康斯太布尔(John Constable)所说,“我一生中从未见过任何丑陋的事物”[23],缪尔亦在作品里以肯定的态度对自然作出积极的审美判断,“只要是野生的,自然景观就不会是丑的”[15]4。

四、结语

约翰·缪尔既是自然的代言人,也是保卫荒野的卫士。工业化时代的蓬勃发展给自然带来极大伤害,人类与自然的二元对立导致了一系列环境问题,因此,欣赏和保护自然也是后工业时代发展的必然趋势。缪尔的自然写作呈现出独特的自然审美思想及其对人与自然关系极具前瞻性的思考。就自然的审美欣赏而言,人们普遍沿用艺术的欣赏方式,把自然对象化、景观化,只关心优美的自然景致而忽视其他不那么美的自然部分,体现出如画自然的审美偏好。缪尔为这种审美偏好感到惋惜,他提倡将人类意识淡出自然审美,从而避免对自然作出有选择的审美欣赏。缪尔对如画自然审美偏好的超越,实际上是对人类中心主义参与自然审美的挑战和突破。他将审美范围扩大到一切自然,倡导从自然本身出发欣赏自然,涉及多种感官体验和交感性想象共同组成的去中心化的自然审美。缪尔在充分体验自然的基础上以积极的态度审美自然,形成了缪尔式积极审美观。但与卡尔松的积极美学版本不同,缪尔认为人是审美主体,是欣赏的发起者,人类的参与能够点燃自然的审美属性,发掘自然的审美价值。所以缪尔的积极审美观并非将人类完全剔除于自然之外,而是推崇一種人对自然的睿智参与,以找寻自然的肯定性审美特征,并得出积极的审美判断。至此,缪尔的自然审美不仅形成了独特的自然欣赏模式,还丰富和发展了环境美学中的积极美学理论。总而言之,缪尔从自然本身出发,拒绝功利主义和个人偏私等外在因素参与自然审美,以积极的态度对全部自然进行无偏私的审美欣赏,在获得多样美感经验的同时发掘自然的肯定性审美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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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  张月红)

Abstract:In Western world, more attention has been paid to nature than to art. It was not until the 18th century that people have had aesthetic cognition on nature. Early aesthetic appreciation of nature depended highly on art appreciation by materializing and objectifying nature as landscape paintings. This pattern of pictorial appreciation leads to an aesthetic preference for picturesque nature. People are obsessed with scenic beauty, while neglecting other “scenically challenged” parts of nature. But nature is not art. Appreciating nature in the way of appreciating art ignores the diversity of nature because it pays little attention to the various ways in which nature conveys itself, which makes it difficult to touch the beauty of the whole natural world. John Muir contended appropriate aesthetic appreciation of nature should not be limited to the picturesque nature at the level of visual sense, but involve the whole natural world. First appreciate nature on its own terms, then explore aesthetic value of nature. Muir believed that the whole natural world is beautiful. He tried to introduce aesthetics to the appreciation of nature, and advocate the wise human participation in nature which set off the aesthetic attributes of nature. In the meantime, he aesthetically appreciated nature with a positive attitude, expecting to find positive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of nature. Based on his experiences in the mountains, Muir has formed unique natural aesthetic thoughts:disinterested aesthetic appreciation, participatory aesthetic experience and positive aesthetic judgement on nature as well .

Key words:John Muir; natural aesthetics; positive aesthetics; picturesq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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