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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介祺以文字为核心的金石鉴藏与研究

2020-07-06陆明君

中华书画家 2020年6期
关键词:古文字陈氏金石

□ 陆明君

金石学肇兴于宋代,元明式微,至清代随着朴学的发展及考经证史的需要,金石学开始复兴,而乾嘉以后,古器物不断出土,达官士人纷争搜求,故“金石学之在清代又彪然成一科学也”。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称晚清金石学“道咸以后益盛,名家者有刘喜海、吴式芬、陈介祺、王懿荣、潘祖荫、吴大澂、罗振玉”。在上述名家中,陈介祺的地位是最为特殊、贡献多方的,他集藏古、鉴古、释古、传古于一身,悉所不凡,可谓是收藏最富、鉴别最精、传拓最佳,而于古器物及铭文考释又多有创见的晚清金石学领域的杰出代表。

一、收藏尤重文字之器

陈介祺痴好与迷恋金石,是建立在强烈的崇古思想基础上的。清季,考古与史学研究尚未真正开启,虽然考据之学鼎盛之极,人们对先秦社会有了突破性的认识,但是清人从文献到文献的认识方式,存有极大的缺憾和拘限性。在陈介祺等文人的观念中创造文明的先人都无比神圣,探解圣人之心,追寻圣人之道,是其共同的思古情怀,我们从陈氏下列一段话中可以体会:“窃谓秦以前是一天地,同此世界,而与后迥不同。盖自伏羲一画开天而大文始著,文不外阴阳,阴阳即是奇偶,奇偶即是单双,即是虚实。至文王、周公,极世之文。至孔子,极人心之文。至秦燔,而自古圣人之所以文斯世之言与事荡然矣。汉搜残缺传闻,而圣人之言不明,先王之政无据,千馀年来如夜行。至程朱而圣人之心始明,先王之政则仍不可详求,如秦以前之人世界,恐终天地而未必可得矣,蒙是以三代之文字有深嗜也。”②陈介祺及其金石之友们以目睹或拥有千载圣人之物为福缘,对金石文字具有一种亲和感,如陈氏所言:“我辈好古,皆有真性情真精神与古人相契,方非玩物丧志。夸多斗靡,与玩珠玉无异,故必重在文字,尤重有真知有思古获心之喻也。”③

在金石学史上,陈介祺是公认的最负盛名的收藏家。《清史稿》评其为“所藏钟鼎彝器为近代之冠”,《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卷》称“是清代金石家中收藏最富的一位”。陈介祺之富藏,在当时即成为金石之友的共识,晚清以来的学者们更是众口一词。他的收藏不仅品类齐全、数量巨多,还主要以三代秦汉之器为主,并注重精藏,正如其自言“多不如真,真不如精”。另外,尤重文字之器,是他藏古的一个最大特点。他经常嘱托古董商及金石之友注重收文字之器,如在致陕西古董商苏亿年的书札中曾叮嘱:“如有再出字多之器,千万不可失之。切属切属,千万千万。”④其之所以对古文字重视,是认为古贤之书不传,汉儒所辑又多不可靠,“三代所存,莫重于六经,尚不免有脱简传讹之处,吉金虽古文字之一种,而真切莫过于是,何能不深系学者之心。”⑤所以提出“今日而好古,唯多收三代吉金文字与三代吉金,是古人文字之真,足与六经并重”⑥的观点。如毛公鼎是铭文最多的西周重器,此器出土后其不惜耗费“万金”(一万两银)购之,足以说明其不凡之识。另外,其所藏古玺印数量之多之精、古封泥的率先购藏与研究、各类秦诏版的所得、秦瓦量诏字的独得,尤其是作为陶文发现的第一人,都体现出其慧眼独具及超前的古文字意识。

在陈介祺之前,人们对陶文尚未能认识和关注。高明在《古陶文汇编》序中说:“古陶文是继商周时代铜器、玺印、货币、石刻文字之后,在古文字研究领域中出现的另一分支。此一分支学科的开拓者是山东潍县学者陈介祺。”李学勤亦称:“最早鉴定和收藏陶文的是著名金石学家陈介祺。”陈氏于陶文的鉴定发现,无疑是古文字学史上的重要之事。王襄《古陶残器絮语》称:“有文字之陶现于人间,列入金石学,陈氏为其创者。”陈介祺于同治十一年(1872)发现陶文,欣喜若狂,尝言:“三代古陶文字不意于祺发之,三代有文字完瓦器不意至祺获之。殆祺好古之诚,有以格今契古,而天实为之耶。”⑦陈氏对片瓦只字皆极珍视,不惜资财大力搜罗,曾言“负贩求之于乡,牧竖求之于野,能使三千年上文字之在瓦砾者裒而传之,此亦归里数十年真积之力,从此齐鲁人人 心中知有此事,则古文字所全多矣。”⑧齐鲁百姓始知潍县陈氏收瓦陶,遂俯拾于野,纷沓送至。经簠斋倡导,古陶文才引起学者们的重视,此后关中、洛阳、安阳等许多地区都出土了陶文。

而陈介祺既是陶文的发现者、收藏者,也是颇有贡献的研究者,曾撰有《陶文释存》(十六册,稿本现藏山东博物馆)、《陶器造象化布杂器考释》等书稿,惜皆未刊行。陈氏对收集的陶文随拓随释,或略作题记,或记明出土地点,还对大部分陶文予以较准确的断代。陈介祺在陶文研究上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一是指出陶文多用玺印印成。提出“古陶文与古玺印近,有以玺成者,有刻者”,其观点甚确。后来,黄质(宾虹)在1930年出版《陶玺文字合证》一书中,通过一些玺印与陶文符合的实例,确切证明了两者之间的关系,也应验了陈氏之观点。二是提出“古陶文字不外地名、官名、器名、作者用者姓名与其事其数。”这些见解都是十分正确的,为后人的研究奠定了基础。另外,他将陶文中的陈氏与齐国的田氏联系起来,来考证历史问题,也为后来的学者所认同。

二、鉴古及辨伪注重以文字为主的探求

前贤对陈介祺的鉴古辨伪之识都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商承祚在《古代彝器伪字研究》一文中开篇即说:“提起笔来写这篇文章之先,我就想到一位老先生,是我平生最佩服的;恐怕不仅是我,凡着研究古文字的人都是一致的;何以呢?因为他的眼光太好了。他一生收藏的铜器等,不下几千件,没有一件是假的。他的论调同批评,不但高出当时同辈一等,简直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人是谁?就是山东潍县陈介祺字寿卿号簠斋他老先生。”⑨王献唐亦称其“心细如发,眼明如炬”⑩。在陈介祺的鉴古思想与观点中,一是主张“重在于学”的鉴古观;二是强调“多见为第一”的实践观;三是注重对作伪手段的了解和研究。而其辨伪的方法与特点主要体现在以经验别、以器形别、以“理”别等方面,尤其体现在注重“以文字别”上。因为历来即有伪器,金石学复兴后古器作伪更猖行,市贾为迎合人们重文字之器的这一特点,还多出现了在真器上刻假铭的情况,其伪刻方法一是增刻铭文,把少字的器增刻多字;二是伪造铭文,多为文义不通,易被识破;三是拼凑铭文,取两器或多器铭文刻于一器;四是摹刻铭文,将他器铭文摹刻其上,或少改易几字。作伪铭者,往往先将真器放在醋酸内浸泡,待铜软化后,再刻伪字。所以铭文的辨伪最为关键。如陈介祺所云:

古文字一篇中之气,一字中之气,一画中之气,岂今人所能伪哉?古人力足气足,有真精神贯其中而充于颠末。法即在此,须以此求之。

古字有古人笔法,有古人力量,有古人自然行款,书者真能用心得乎,亦即必能辨古器之字,是谓以字定之。

古文字浑厚者,其中之真精神至坚、至足、至朴、至藏。其清刚者,其中之真精神至奇、至矫、至变,不弱不纤。我之用心用力聚精会神不似古人,何能不为伪所欺。而并时人之心思才力亦不能知,而乃自聘自诩乎。

古人之字,只是有力,今人只是无力。古人笔笔到,笔笔起结立得住,贯得足,今人如何能及。不知,只是未向此中追求。好古必以文字为主也……见拓本即定者,以文字知也。疑之过者,非其时代晚,即其字不精也。

书自有时代,相较可知,书亦有工拙,书亦有王朝与各国之不同,文义亦有定例,多见类推,自可知也。

吉金各国自有书,以王朝书为佳。吉金惟楚书气胜于法,馀则以字大者为佳,多见自可知之,不识字多见每可通。楚书奇而不及王朝。

上述观点涉及笔法、结体、行款、气韵及时代与地域书风的差异等诸方面,仔细品味,俱为真知灼见。青铜器作为上古礼制的产物,古人对之非常重视,皆由官方所管理、指使的专门工匠制作,工艺复杂,又精良考究,其铭文因制作工艺不同,大致有铸铭、刻款、错嵌三种类型,而以铸铭为大宗,铭文的书范、锲刻都是有相当文化修养、水平较高且技艺熟练的人所为。加之古人做事精专,又对制器怀有神圣之感,当时由非凡之人制作形成的款识铭文,从字形结构、线条点画的质感到内在的精神意蕴,悬隔几千年的后人是难以企及的。明乎此理,用心揣摸,伪作之铭文自能辨别。即使器真而铭文伪,或部分铭文真又增刻伪铭者,亦不会为之迷惑,陈氏即能达此之境。尤其是其在古文字研究的初始阶段,即能阐幽发微,敏锐地观察到先秦文字书体风格的不同特征和地域区别,是颇具前瞻 性的。

陈介祺不仅认识到了“金文分时代,又分王朝列国”这种不同时期、不同地域书体风格的差异现象,并且明确地指出“以王朝为佳”、“惟楚书气胜于法”等,可谓洞见要害,开创了以国别研究古文字之先河。青铜器以礼器为主,如果说商人基于原始宗教的狂热和执著,以其富于想象和创造,将祭祀活动所用青铜器皿的制作赋予神圣的意蕴,产生了狞厉之美。而西周礼乐文化构建了周王朝严格的等级秩序,并充分体现到祭祀作器中,王室作器与诸侯列国自是不同,尊卑分明,规模形制、工艺水平都会体现出等级之别。随着王室作器题铭“篆引”的发生,大篆书体逐渐形成,钟鼎彝器铭文洋溢出无与伦比的典范之美。诸侯作器虽追循王室风范,其规模形制却不敢逾越,铭文亦少,书写风格纵或有自出机杼之作,但总体上说,工整精美程度要逊于王室器铭。陈氏提出的“楚书气胜于法”,亦为中的之言,楚人据山水之势,桀骜不驯,有“问鼎中原”之异志,其封闭的地域特点和群蛮风习,形成了鲜明的文化特征,崇神尚巫,奇谲放逸,曾孕育出《庄子》《离骚》等伟大的浪漫主义色彩的思想和艺术。不安于规矩,任情肆纵是楚人的本性,这也充分反映在书体中。从近几十年来出土的楚帛书、简书等遗迹来看,楚文字随意减省笔画,变换字势结构,线条曲长放纵,确是气格充盈,丰神别具,正可谓“气胜于法”。陈氏时期尚未有简帛书面世,其能在有限的出土楚器中准确地把握楚文字风格的内在特质,当是颇有识见的。

三、抱传古之志而传“文字真面”

在金石学史上,声言以传古为己任并付诸实践的,陈介祺为第一人。大多数金石收藏者,往往是在附庸风雅的同时,一为敛财聚宝,二是满足赏玩,三是以此扬名,有“名士”之图。另一种情况是,收藏兼与学术研究,为著书立说所需,就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传古的表现。而我们这里所说的“传古”,是一种更为直接的形式,是尽量地忠实于古文字遗迹,将之再现,棰拓或摹刻下来,以传于后世。陈介祺抱传古之志,大半生专务于此,在当时绝无仅有,给后人留下了大量精致的金石拓本,可谓远见之举。陈介祺崇古好古,却始终没有沉迷消怠于此,曾作一联自警曰:“好古文儆徇玩物,明至理耻动机心。”而其所思所虑是如何将这些宝贵的文化遗产传于后世,立定以传古为志,并告诫金石之友“好名之心不必有,传古之志不可忘”提出传古当以传三代文字为第一,考释次之的观点。其将传古视为迫切之事,认为“古器出世即有终毁之期,不可不早传其文字”。其“首以传三代文字为第一”的思想,在当时有其背景和原因。其生处清王朝摇摇欲坠走向衰落之时,社会动荡不安,兵火频接,在战乱中大批珍贵文物惨遭毁坏或被抢掠。如南方张廷济、曹载奎及阮元所藏之器,都在太平天国战乱中散佚。而好友吴式芬一生所藏,于卒后的同治七年(1868)遭兵燹,大半焚毁。另一好友叶志诜,晚年致仕颐养于其子叶名琛之广东府衙,所藏金石也在鸦片之役中烬失。类似的情况在当时还很多。另外,从历史上看,历代文物能传世者为少数,即使朝廷内府所藏,也往往在改朝换代、王权纷争中流失,宋元明各代无不有此类现象。而所出土的商周及秦汉器物,本已少完存者,所谓:“吉金出土,一毁于鉏犁,再毁于争夺,三毁于销镕,四毁于刻字,不仅传世古之七厄矣。”上述现实情况,深深地触及了陈介祺惜古之心,使其不得不为这些珍贵的金石之器忧虑。而唯一能弥补毁坏或遗失之憾的,即为尽早精拓或摹刻,传之于后,如其所云:“窃以精拓传世方是己物,不然何以信今传后,岂可虚此一藏。”而要实现真切地传古,必须探求拓墨技艺。拓墨方法看似简单,实非易事,欲拓出原物上的字迹体势与内在神韵,毫芒毕现,墨迹浓淡适宜,非潜心研究并有熟练技术者不能为。同一器物拓片的精、劣,有判若两物之差异,拓墨对能否真实地反映原物字迹、图纹,起着关键的作用,如其所云:“拓墨不精,何以信今传古?”所以陈介祺几十年精益求精,注重探寻各地的拓墨经验,如僧达受(六舟)的拓法、张廷济的白芨胶上纸法、延煦堂的山楂除锈法等都被其采纳并予以发展完善。他还不断物色拓墨高手,并与他们不断探讨,反复研究,掌握了“乌金拓”、“蝉翼拓”、“立体拓”等各种技巧。其将这些拓法及经验不断地函告各地的金石好友,并将传教拓工的记录加以整理,写成《传古别录》,由金石好友潘祖荫刻入滂喜斋丛书中,于光绪元年(1875)刊行。潍县陈氏十钟山房所出的各类拓本,“其鉴别之审,装池之雅,纸墨毡蜡之精,剖析毫发,无美不臻”现存于世的金石拓本中,出自陈氏十钟山房的究竟有多少?这是无法估量的。自同治初年始,至陈氏病殁,二十余年间“终岁无不拓之日,且继以夜”,这些精致的拓本,寄送与全国各地,人们争相珍藏,陈氏给后世留下了约数十万计的精致金石拓本。仅此一项,即足令后人感激。

四、释古之见与创获

陈介祺对古文字、古器物方面的考释著述主要集中在同治十年以后的晚年时期。陈介祺自言以“传古为第一,考释次之”,然亦颇多创获。其考释涉及古玺印、封泥、陶文、古钱币、各类青铜彝器、名物、古文字等,其对各类文字遗存都不乏独特的见解,其成就足可称重一时。陈介祺在金石学上的突出贡献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其一,对以古文字补阙或订正《说文解字》的认识。在陈介祺、吴大澂等人之前,古文字研究一直囿于《说文解字》,并奉为圭臬,学者们对《说文解字》都是注、校、考、证,以及释例、句读之类。最先认识到应将出土古文字与《说文解字》联系,认为吉金文字“非许书可比”,可订《说文解字》之遗漏或讹误者,始于陈介祺。当时陈氏即倡议有才力者应作一增补《说文解字》的《字学统编》,并且对该书的宗旨、体例、次序,以及辑录精摹吉金陶玺文附于每一字头下,并附各家之说等都提出了设想,还建议“释不定者阙之,或两存之”,也表达了有志于做这一事业的宏愿。陈氏之想,吴大澂于后来所作的《说文古籀补》已为开端,而民国时期丁福保所编著的《说文诂林》及解放后周法高等编纂的《金文诂林》等,这些学术史上的重要典籍,正是当时陈介祺所规划的,其宗旨、体例实创于陈介祺。

其二,对古文字与《尚书》等先秦文献互证的认识。先秦文献中以《尚书》为最古,其中保存了大量弥足珍贵的资料,然《尚书》流传最为驳杂,出现了今文三家、古文、伪古文等多种错综不一的版本。自清代中叶,学者们开始对其进行较广泛的考辨研究,陈介祺之前的小学、经学家们,多倾注于以传统的文字及训诂学的方法考辨《尚书》,对先秦金文出土史料,或因尚未多见,没有能够引起关注和利用。而王懿荣根据金文,首先提出《尚书·大诰》篇中“宁王”“宁武”“宁考”“前宁人”等文中之“宁”,疑为“文”字之误时,陈介祺当即赞同,并作了补充(见于同治十三年十月十三日致潘祖荫札)。陈氏于同年十月晦,又在致王懿荣书函中指出,《尚书》中“《君奭》之‘宁王’亦皆从‘文’为长”。从而纠正了《尚书》中所谓的“宁”字旧时一直理解为“安宁”之“宁”的错误。并最先提出“金文之体例句读,亦皆可证《尚书》”的观点,陈介祺的这些观点为后来的学者所认证。冯胜君《二十世纪古文献新证研究》认为,王懿荣、陈介祺等人的“这些成绩和观念,为二十世纪古文献新证研究提供了知识和理论上的准备,这在王国维、于省吾、郭沫若等人著作中有充分的体现,同时也凸显了二十世纪古文献新证研究同传统金石学研究之间的学术传承关系”。

其三,对古玺印、封泥的认识。陈氏于同治十三年(1874)最先提出古玺似六国文字的观点,较王国维得以确定时早了半个多世纪(王国维的观点见于《桐乡徐氏印谱序》,作于1926年),这是具有超前学术眼光的。而陈介祺在印学上的贡献更体现于《十钟山房印举》上,该书在印学史上具有开创性的意义,其收古玺印数量之巨(“癸未本”收印10402方)、品类之全、名印之多、体例之善、钤拓之精,皆为空前。王国维在给罗振玉的信中曾盛赞《印举》的编排体例等,并云“实是陈氏平生的一大事业”。而封泥的发现是晚清金石学的重要成果之一,自道光初年蜀中出土封泥,引起学者们的关注,陈介祺也是最早关注封泥的人物,其最先认识到了封泥的价值及与古玺印的关系,故转得刘喜海最初所得蜀中、关中出土的几十枚封泥,并于咸丰元年的《簠斋印集》中,收录封泥一百三十余枚,将封泥与官印、私印同列为三大主要类别,是最早将封泥与玺印并列,归于印集的一个先例。至光绪初年,《封泥考略》由陈介祺谋划成书,其体例的创制、所考内容及学术价值,均得到了后人的高度评价,是最早将封泥文字与古官制、地理相互联系考证的书籍。

其四,名物考释。名物考释主要指对出土古器物的名称及功用进行的考辨研究。陈介祺提出“吉金必以经传考定其器与器之用与制与名”的观点,其对古器物名义、形制与功用的见解,颇有独到之处。陈氏对器物考释的专文,集中于“云窗丛刻本”《簠斋金石文考释》等,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称其“考证精彻”。陈氏于古器物的考释,扒梳典籍,钩沉索隐,多能独阐要义。如《汉桂宫镫考释》,陈氏根据铜镫上的“前浴”铭文,认为“云‘前浴’者盖帝斋戒沐浴以候神人,而此镫为入浴时前导所用,故曰前浴也”,甚有新见。再如古器中有簋者,宋以来名之为敦,又以敦之侈口无盖而圈足者为彝。至陈氏始悟其失,定彝为敦,其致吴云函中云:“古无彝,尊彝器之重而常者之通名也。”故《簠斋藏器目》中有敦而无彝。至王国维《说彝》证明了陈氏之见甚确。

其五,古文字考释。在古文字学形成以前,晚清金石学家对古文字研究考释尚处于“开启山林”之时,他们的研究与考释主要依凭于《说文解字》之学,但《说文解字》所附古文字形极为有限,况历经传写已失真面。陈介祺认识到了这一点,故强调考释古文字“以多见为第一”,此外还尤注重以辞例为主的考释方法。陈氏于古文字考释反对主观臆断,主张:“考据以简切为主,以案而不断为正”,“有据者断之,无据者则桂氏《说文义证》案而不断之例为至是。不可徒博,愈引愈远而愈无当也。”这是极有见地的。陈介祺古文字考释的著述,主要见于自藏或各家所藏金文拓本考释中,还见于各篇考释专文中,另外书札、批注中也都有所及,然刊行者甚少。陈氏在当时为古文字考释的能手,深得金石之友的称道,鲍康尝云:“寿卿释文时有新解。”吴式芬《捃古录金文》、吴大澂《说文古籀补》这两部当时的古文字学力作,都采用了部分陈氏之说。丁麟年(芾臣)《栘林馆吉金图识》中亦多引陈氏之说。无论是古玺印、古陶文、商周金文等其都释出了一些原来未确释的字,如《说文古籀补》中所见,陈介祺释读出天君鼎中的“斤”“”、且子鼎等器中的“于”“”等形)、甚諆鼎中的“羊”“”,铸子叔鼎等器中的“黑”“”等。而陈氏的有些见解,在今天看来仍然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如金文中有的在称颂文王、武王时,则于“文”“武”左缀“王”旁,作“玟”“”,众皆识为从“玉”,而陈氏指出此字从“王”,为文王、武王的专用字,甚为精辟,为容庚等后来的学者所认同。再如其将“”释为“锡”,而时过近百年之后,为郭沫若所认证(见1959年发表的《由周初四德器的考释谈到殷代已在进行文字简化》),而今天人们多以此字作为古文字演变简化(截取性简化)中的佳例。在古文字研究尚处于发端之时,其筚路蓝缕之功实应给予肯定。

近年来随着陈介祺研究的不断深入,人们对其在金石鉴藏及学术方面的突出成就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并看重于陈介祺,所以出自簠斋之门的金石拓本或墨迹在艺术品拍卖会上颇受追捧。陈介祺作为一个传统文人学者,以探究古代文明为己任,其对古代文物及文字遗迹的笃好之心和虔诚追索,在我们大力倡导弘扬祖国优秀文化遗产的当下,应从中得到一些启发。

注释:

①同治十三年七月十七日致王懿荣札。见《簠斋尺牍》十二册本,1919年商务印书馆涵芬楼影印本(以下引用同书,只具列致札时间与对象)。

②同治十三年七月十七日致潘祖荫札。

③同治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致吴云札。

④陈介祺同治十二年五月二十五日致苏亿年札,见《文物》1995年第5期。

⑤同治十一年五月二日致吴云札附笺。

⑥陈氏家藏手稿。

⑦光绪三年八月廿四日致吴大澂札,《簠斋尺牍》(五册本,致吴大澂),民国时涵芬楼影印本。

⑧光绪三年八月廿五日致吴大澂札,见《簠斋尺牍》(五册本)。

⑨载《金陵学报》第三卷第二期(1933年11月)243页。

⑩王献唐《五镫精舍印话》31页,齐鲁书社,198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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