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酒馆
2020-07-04陈立
陈立
步入酒馆,灯光幽暗,一群男女正摇骰子喝酒。迎面过来的店小二比姑娘的脸白,浑身上下着古装,双手作揖,称呼我们英雄。他们端来的酒有砒霜、闭月羞花、漫步云端、蝶恋花。
青花瓷小碟里酒的颜色甚好,翠绿的,粉红的,土黄的,我都想尝一口。这个小酒馆在我们城市小有名气,我四处打量,各路英雄好汉不少,扎小辫的矮胖老板满脸堆笑,挨着给每桌的英雄散烟敬酒。我举起手机想拍张照,他对我摆摆手说,小妹,这里不能拍照。
我把手机放下,支起下巴听歌。对面墙上斜挂一把吉他,舞台左侧陶罐里的花安静地谢了。不管是人还是花,终抵不过逝水流年。年轻的男歌手穿着风衣,站在一团紫色的灯光里唱《理想》:“一个人住在这城市,为了填饱肚子就已精疲力尽,还谈什么理想,那是我们的美梦……理想你今年几岁,你总是诱惑着年轻的朋友,你总是谢了又开,给我惊喜,又让我沉入失望的生活里……”我觉得他唱得还不够深情,不够孤独。生活不是林黛玉,理想与现实云泥之别。
歌手唱完理想,又唱起爱情。爱情是什么呢?女人总是把它看得很重,总是为爱受伤,其实爱情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总有一天,女人会明白,爱情不能雪中送炭,只能锦上添花。“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即使最狂热最坚贞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唯有孤独永恒。”马尔克斯是个彻底孤独的人,我突然很想喝酒,想和他干一杯。
但我今天不能喝酒,我是个病人,医生的话不能不听。在旁人眼里,我是举止优雅、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其实是从早到晚风风火火的角色,每天下班后,买菜、做饭、洗衣、拖地一样不落。我是怎么病的?说不清楚。下午去的医院,医生说最好住院治疗,一周左右。我不想住院,拿了药便逃走了。
我啜饮着白开水,回想这一天的生活。
周末最惬意的,是窝在沙发里看书。我看的是美国文坛一代宗师雷蒙德·钱德勒的侦探小说《漫长的告别》,反复咀嚼诗一般的语言,优美、简洁、犀利、精准,很是享受。正所谓,美好的东西都是不常在的。正当我甘之如饴之时,突然像被黄蜂蜇了一样,頭剧痛起来。整个人都不爽,书是看不下去了。我在客厅走来走去,坐下,又站起。最可气的是,尿胀,却排不出来。我赶紧拨通老公的电话,他正好在回来的路上。
应了一句古话,病来如山倒。我站在医院门口,疼痛难忍,看着来往穿梭的人群,恍惚若梦。病人和来探望病人的人是不一样的,小悲者言,大悲者静。这是多少次来医院了,我脑子里拂过很多亲人的身影,有的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医院果然是离上帝最近的地方,它是一个中转站,一半的人去天国,一半的人重回人间。
挂的泌尿科。一位白衣天使说,去住院部八楼找医生。乘电梯到八楼,有个穿病号服的女人光着头坐在走廊长椅上,我闻到一股死亡的气息,不禁打了个寒颤。
进了办公室,一位看起来脸很干净的男医生接过我的单子,不带任何表情地简单询问了情况,说先去打个彩超,再查血常规。我哦了一声,走了。
彩超室里人不多,我瞥了一眼,37号,跟我鞋的号码一样。为了胀尿,我喝了很多水,该我检查时,已经快憋不住了。我平躺着,戴眼镜的天使把检查仪放我小腹上,润滑液冰冰凉凉。我闭着眼睛,尽量平静,仔细听一种声音,就好像我在茫茫夜色中听时间流过的声音,冷静而耐心的声音,它要向我解释清楚这场病的来龙去脉。
几分钟后,结果出来了,不是尿结石。那会是什么呢?我头脑里迅速掠过“尿毒症”这个词,一阵冷风把门猛地吹开又关上。窗外,青灰色的天空下起了雨。我坐起来,天使正对着电脑在单子上填写数据。
走在雨中,雨珠落在我肩上,很沉。我有一个患“尿毒症”的同学,拖了几年,一年前去世了。想到女儿可爱懂事,还那么小,我真不敢往下想。这么些年,我小心翼翼地生活,努力避开忧伤,珍惜生命中的每一次相遇。可是,叔本华却时常跳出来说,痛苦才是生命的全部本质。“我们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忧愁缠满全身,痛苦飘洒一地。我们累,却无从止歇;我们苦,却无法回避。”这时,我像个无助的小孩子,受了很大的委屈找不到妈妈,眼泪悄悄流出,和雨水混在了一起……
老公陪我去抽血,查了血常规,又尿检。
“别紧张,你肾上没毛病”,医生看着单子,平静地说,“是病毒性感冒”。我顿时心头一亮,如释重负,虚惊一场!医生开了药,强调多喝水,多休息。
回到家,我把药吃了,睡了一觉。醒来,家里静寂,就我一人。我没有像平常一样阅读或练习码字,当身体发出警报,那些暂时显得不重要了,生病了才知道把健康摆在第一位。我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高博主持的科学节目《机智过人》正在直播。
晚餐是提前一天就约好了的,请小诗一家吃饭。小诗是老公的学生,在一家装修公司,现在正帮我们装修房子。人如其名,淡雅如菊,做事认真负责,我挺喜欢她。吃饭时,我们谈到日本、韩国,谈到下班后进酒馆的男人在家中的地位。小诗的老公突然提议,饭后我们去“江湖堂”喝酒。我第一个举手表示赞成,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平常的生活三点一线,但我对酒馆心怀向往,成都宽窄巷的“白夜”酒馆很出名,听说老板是翟永明——有文艺情怀的女诗人,可惜一次也没去过。老公调侃道:“结婚这么多年,某人还没去过酒馆呢,不要去了就喝醉哦!”众人大笑。黄昏变得明亮,似有细雨飘落,小诗开车,我们朝“江湖堂”酒馆奔去。
眼前的酒馆,袅袅升起烟雾,不知是英雄们吞云吐雾的结果,还是店家有意熏的檀香,有一种远离尘世的放纵和迷离。一个电话响,又来了两位英雄,大家寒暄着坐下,龙门阵摆起,酒儿喝起。吵闹的音乐,奢靡的灯光,英雄们个个脸红脖子粗,划拳喝酒,场面很嗨。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有位英雄竟翩翩起舞,另一个举起酒杯,“人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干杯!”一个镂空的瓶子盛满了都市人的焦虑和空虚,淡淡的忧愁来了又去。桌子上叠放着很多空碗碟,有一种诡谲的乱,最高的一叠有21碗,英雄们似乎有些醉了,目光一片朦胧。释放了生活的压力,有的站起身来,跟妻子表达深深的歉意和爱意。旁边那位脱了外套,又把衬衫脱了,光着上半身,一身豪气,一仰脖子又干了三碗……
到了约定的时间,十一点,我们走出酒馆,各自回家。雨不知疲倦地下着,一滴雨和另一滴雨缠绵,每一滴雨后来都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