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河畔(组章)
2020-07-04戚泽民
戚泽民
1
随河打淌,我是十二里英河的一棵苦草,游弋在浅湾。
挨着我,母亲是另一棵苦草,摇曳了半辈子的清瘦。我们都没有长出精明的脑袋,空乏的躯干,不会杞人忧天,不知明日几何。
十二里英河系着鄂西北的腰身,不停歇地奔流啊,像纤绳拖拽住我们轻怯的薄命。
母亲,清浊在同流,在人间我们不由己,仿佛只能默默地在这河水里晃荡,河水又在鄂西北的腰身晃荡。
晃荡,和支离。
在英河畔,时光真的会变老吗?
或许时光只是相对着我们,淘洗着我们。
天道轮回,潺潺的河水不会老。
辗转不息,野菊花落在河畔,又开满河畔。
母亲,时光它真的是一个难以琢磨的东西。河流的去向也是注定的。而我们微渺如水草的命,浮在冰凉的水域,不悉天广地阔,却心心念念着,要做温热的人。
2
是的,要做溫热的人。
可雨雾能遮蔽双眼,懒惰会拖垮肉身。唯有勤奋的劳动,才可以看清生活的真相。
母亲,清苦就是我们的真相。
但我们并不无为,因为我们照料的羊群是憨饱的;采来的山茶是幽香的。我们不与人是非,才是最至真的清欢。
在英河畔,五月的鹭鸶是画中仙灵,九月的蜜桃是人间的甜果,鹭鸶在我们的秧田濡沫成双,蜜桃结出蜜语,这皆是自然。
我们向这一幕幕平凡的光景交付自己,太多的清浅平淡,也是生活的真相。
数着年月,有金黄的落日光耀我们的河畔,还有金桔结在绿叶间,我步入烟岚,抓不住
金色的流年。
3
母亲,我所熟悉的你从不藏私,十二里英河畔有你十二里的坦诚相照,无论穷困,还是蒙昧,都是真实的我们。
在英河畔,洗去的满身汗水是真实的我们;晾晒的破旧衣被是真实的我们;人之初的善良是真实的我们;一缘一会,是真实的我们。
母亲,这里的一片土地认得你,认得你朴素脸庞上一点一滴的苍老为何,认得你也曾是一位对镜贴花的姑娘。
而太多诉不完的,是我的故事始终关于你。
这是冥冥中自有安排,就像英河水很深,很遥远,流过我们的村庄,漫过了夜的辽阔,带来岁月悠长。
4
母亲,我们又好像是时光机遗留在英河岸边的种子,我们发芽,生长出各自的时光。
蓝色的时光;绿色的时光;甜甜的时光;
这些时光映着蓝穹、绿水、甜桃,延展出一幅洁净的画卷铺设在人间。
在英河畔我们无时无刻不乘着时光之美,恭敬着天地双亲。
不以衍化至繁,但有大道至简。
朋友,先祖恩传的古老经书真的很值得诵读,为学日增,为道日减,那些泛着金光的经文里也泛着金色的理念。
好好地活就是我们应该信奉的理念。
清晨,太阳在东河畔照常升起,初生的朝晖适宜祈祷,祈祷我们这片被笨重的犁铧耕读了上千年的土地,从此长出丰饶的五谷,兴旺的六畜。
祈祷,我们活得痛快,活得充满意义。
5
母亲,在英河畔,我们童心不泯。
懂得善待河里的一条泥鳅;懂得善待埂上的一头老牛;
善待一些被辜负了的情感,从而让我们懂得更多。
但在我们的三间瓦房下,也充斥着血和泪的日子,也有清晰的痛觉隐伏在我们的膝盖骨。
生命的离去不可挽留,就像外公的病逝带不走十月的秋风。
秋风凉,已经吹了八年,都快要吹散我们温热的过往。
母亲,昨夜的佛龛上香火未息,看得出来你很怀念你的父亲,怀念他疾苦又慷慨的一生。
他养育了你,你养育了我,若是有幸我还要养育子子孙孙。一代的养育,一代的反哺;一代的施恩,一代的感恩,毫无疑问,我们因此生而为人。
母亲,清明时节,又见你落泪。
河畔上的小土包,是外公在人间安的另一个家。
那天雨纷纷,泪也纷纷。
我们正肃穆地捧起厚厚的黄表纸。
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的日子
1
春日的山地可以放牧一群快乐的羊。
我说赶不上山的羊好笨,你说它们和我一样还只是个孩子。
那些知道跪乳的孩子最惹你怜慈。
它们是充满灵性的精灵,能赶走窝藏在山沟里的清苦落寞。
母亲,你站立在羊群,识得羊眼宽阔清澈,英河畔才有了坦然自若。
你背负一人过一季的漫长, 尝出英河水也有苦涩的成分。
可你始终不愿放弃与之厮守,风暖花开时,你总是盯着河畔看,似河岸上那丛丛鲜亮的青草,长满了人世所有值得留恋的时光。
母亲,你说我动不动就远行,还不如一只羊乖巧。 不如它们有灵性。
你说,羊崽们一生被放牧,一生都记得天黑了该随羊妈妈一起回家的那条路。
2
想想我们终将会老死在安身立命的土地,这似乎是天底下最自然之事了。母亲,爱你也是最自然之事。
仲夏的蝉声萦绕于我们的耳朵,却乱不了你心清净。
你说蝉虫沉寂土下数千个日夜,才换来七月尽情歌鸣,它们用一生的阴暗,才等来临死前的一份热闹。
嘘——
我们安静,不能把它们打扰。
想不到的是生命竟然如此不公,却又如此充实,只不过有一些经历会变得很长,有一些经历会变得很短。
我也终于懂得生命不在乎大小,在乎拥有的光阴。
哪怕片刻,也算真义。
我只是比较心疼它们一世的短暂和匆忙,就像夏日傍晚,英河里三两只正在被季节索命的蜉蝣,它们生来就得鼓起一肚子勇气,才能摆脱水的束缚,飞到低矮的半空完成一生一次的相遇。
3
夕阳,满眼金黄,落于河畔。
你在秋天的腹地捡荸荠,像是在捡碎金子,你珍视那一粒粒被铁锹挖坏的食物,不曾忘它们的汁水清甜过我们的肠胃。
母亲,我看见你嘴边粘染了浅纯的土渍。猜猜看,那定是大地热吻给你的唇印。
我知道,你们在丰收时刻发生过挚爱。爱在五谷稻场生香,爱在芝麻开花节节高。
你与时令密语。
倾吐白露为霜,自然为本。
倾吐这悠悠的落日不是一天的结束,而是新一天的开始。
贫乏的英河畔没有可以登高的阶梯,所以不必谈望远,不必谈不可及。
五谷养育的肉身,只适合絮语人间的真实。
比如絮语一枚头顶的太阳。絮语它用无穷的光芒,开觉我们的灵智。
比如絮语槐柳树下的平凡,也夹杂着百无聊赖。
更要絮语时间的无情,匆匆斑白了母亲的双鬓。
4
冬雪覆盖不住的冷从北风出鞘,北风吹向屋顶,搅动苍凉多于寂寞。
出鞘的冷不甘示弱,它们在你的膝盖上打钉子。刺骨的钉,怕是粘黏着这个季节里所有的疼。
疼,嵌入式在你身体蔓延。而你却不能将它们拽出。
我的母亲,你站不挺的身子,是我眼里一种岁月磋磨,磨着我的挂碍。磨我睑底最深的一汪泪水。
一些风湿病走不出的关节也一直在和你别扭。我搀你踉跄地行,雪紧紧跟在背后。村庄的前面是一片享用不尽的白,也更像是你无庸赘述的大半生。 白白净净。
又庸庸碌碌。
但这无法阻挡我默默虔诚地爱你。
即使我已听见季节在耳边唏嘘,那是北风呼啸藏起的杀戮心。
母亲我们不惧,我们执手前行,要把没有吃完的苦打包。
接着,狠狠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