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天石(长篇小说)
2020-07-04杜光辉
杜光辉
第一章
一九六〇年冬,琼南土道。
初夜,无月,但月的晕光,朦胧了夜行的人、牛、车。人脚的疲沓,牛蹄的沉闷,车轴的吱咛,划破入骨的沉寂。路边杂树丛生,有鸟被惊起,翅振夜空。有小兽从藏身处窜出,窜向隐蔽处,失了影踪。路边池塘,有鱼跃腾龙门,力不从心,坠入水中,又有碎响。远离村庄,无鸡鸣狗吠,增了行路人淡冷的孤寂。
李鼎崧走在牛车前边,琢磨日子的艰辛、岁月的沧桑、世事的不公、夜行的疲惫,心潮澎湃,随口背诵一副:“挑担人轻轻挑重,途长脚短短行长”。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对联对了心境,心境对了夜境。李书渊怦然心动,心绪泛腾,想自己苦读十多年,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就因说曾国藩是中华第一道德学士,被遣送回原籍,禁不住发出一声长叹。李鼎崧看了他一眼,无语。赶牛车的李儒元看了他一阵,问咱博贤村几十代才出你一个大秀才,放到古时候,就是中了翰林的举子,犯了什么王法,被人家贬回来?
李书渊想解释,觉得说不清楚,说了也没用还不如不说,但对李鼎崧说,祖爷,刚才那副对联真是情景相宜,让人心动,对仗工整没一丝破绽。李鼎崧说这是一副不知何人做的对联,我查了很多书,没有作者的名字。四年前,我到县城和老朋友喝茶,老朋友出了一些对联,我对出了几副,还有几副没有对出。李书渊说我小时候经常在您老和长辈面前听拆字对联,读书时见了好对联都要细读熟记。刚刚听您的对联,突然有了兴致。
李鼎崧望着夜空、望着路的前途,说月光惨淡,饥肠辘辘,身体疲惫,却有拆字对联的雅兴,也不失为一大乐趣。你既然有这个雅兴,我就把那些绝联告诉你,也给空寂的路途增添一点热闹。略一思考就说,“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此联的规则是不论顺读、倒读,文字的排列顺序和含义都一样。
李书渊边走边思考。李儒元不懂对联,但知道他们在做学问,肃然起敬,脚步极轻,有股气体溜到屁眼跟前,用力夹紧不让放出。车上的孔方印更不懂对联,却不以为然,有屁从肠胃下泄,没有思考就砰的一声打破初夜的静,随之又觉得小肚子憋胀,跳下车解开裤带,指捏手握,边走边尿,旷野里增加了激流冲击大地的声,虽不激越,但有特色。
十多分钟后,李书渊嘘了口气。李鼎崧问,对出来了?李书渊说对出来了,不知道符合不符合祖爷的要求?李鼎崧说你是读过大学的人,做的是大学问,拆字对联是我们这些乡俚俗民的嗜好。李书渊说拆字对联里的学问深得很哩,就是读到大学毕业,不一定能拆好字对好联。我要不是小时候在您面前学到这些,恐怕到现在都不一定会拆字对对联。我对的下联是“中山沉香木香沉山中”。
李鼎崧念了一遍,高兴地说,正读倒读文字的排列顺序含意都一样,真是一副巧夺天工的对联。还有一副,极其难对,你如果有兴趣,今天要是对不出来,以后慢慢对。李书渊说我是愚笨之人,就用愚笨办法,滴水穿石,或许能对出来。
李鼎崧说,“强弓射硬石,弓虽硬,石更硬”。其中“强”由“弓”“虽”组成,“硬”由“石”“更”组成,意思贴切,读句流畅,此联的难度更大。
李书渊边走邊思考着。李儒元脚步更轻,生怕干扰了他们的学问。孔方印见大家都不说话,就嚷不说话光走路,会把人憋死的,都说话呀。李儒元对他说鼎崧祖爷和书渊在做学问哩,不要打扰他们。孔方印哈哈大笑,说现在是新社会,还做狗屁学问。鼎崧祖爷读了一辈子书,满肚子学问,还不是和我们一样赶着牛车熬夜走路?书渊都读到大学了,放到古时候不是状元也是三甲,现在呢,连我都不如。嚷了一阵,见大家不理自己,自觉没趣,嘟囔说你们做学问,我没闲工夫陪你们,睡觉啦。
小路延伸,车轮滚动。他们走过木麻黄林,经过稻田时,稻田里蛙声嘹亮,聒噪一片,热闹了旷野的夜。李书渊思考着对对联,忘了夜行的苦累,也忘了自己的身份。附近村庄的卫士发现有脚步声,对他们狂吠,宣誓着保卫村庄的决心。
李书渊听到狗的宣誓,突然冒出一句对联“臭犬吠香禾,犬自臭,禾日香”。李鼎崧击掌,连声叫好,说书渊有如此好的学问,却被贬到偏野荒村,鞭打牛臀,真是暴殄天物,老天无眼呀。说完连连叹息,又说还有一个绝联,上联出来之后,至今无人能对。我给你四十年时间,如果你能对出下联,就是天下第一的楹联大家。李书渊说你把它说出来,看我能不能用四十年时间对出来。李鼎崧咳了一下,清了嗓子,一字一字地念“室寓客家,寂寞寒窗空守寡”。李鼎崧念完,担心李书渊没有记住,又念一遍,说这幅对联,用字是清一色“宝盖头”。据说此联是一位寄住朋友家的寡妇写的。她新婚不久丈夫就病亡,她年轻貌美,才气很高,无数才子官宦商贾社会名流,前往求婚。寡妇自恃才高貌美,担心嫁给庸碌蠢才,出了此联,说能对出此联者,方可成为新夫。她却没有想到,这个妙句已够绝了,要对好下联实在难上加难。结果在几十年中,无人能对出此联,她只好守寡终生。
李书渊说可惜此女已死,就是不死,我等愚昧之辈也难对出此联。不过我还是想试试,用毕生之努力去思考。否则世人就以为男人都是酒桶肉囊之辈。李鼎崧说我今年五十岁了,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你对出此联。李书渊说祖爷身骨强健,精气饱满,咱们涯州人都长寿,百岁耄耋比比皆是,我看祖爷活到一百五十岁不成问题。李鼎崧仰起脑袋,夜气中爆起一阵长笑,说你把我变成石头算啦。孔方印躺在牛车上的渔网里,听李鼎崧和李书渊说寡妇,心里一热,忽地坐起,问哪个村子有寡妇。人们朝他瞥了一眼,没人应他。
夜朝深处延伸,仍无月,天地间无月光照耀,星却灿烂,有了星光,人能朦胧看到百十步远的地方。一条窄又窄的土路,从夜的远方伸来,向夜的远方伸去。路两边是丛薮,有只蛤蟆蹲在茂草里,朝着走来的牛车聒噪,在寂静入骨的夜里,现出黄钟大吕的气势。还有木麻黄树,竖着坚挺,像迎接牛车的卫队。偶尔看到几棵落叶松,粗壮笔直,在低矮的丛薮和木麻黄树中,分外显眼,像是率领它们的将军。
李儒元中午没吃饭,肚里咕咕噜噜,饥屁一声连一声迸出,被车轴声、牛蹄声、脚步声淹没。肚里饿身上就没有力气,两腿如灌铅,脚板落在地上,软弱无力,脑袋发昏,眼前闪金星,天上的灿烂坠落在他面前。他把腰间的竹篓摸了,里面装有粽叶包的米饭,还有三条手掌大的油炸鱼。这是借给他们渔网的那个生产队招待他们的饭食,他没舍得吃,带回给老婆孩子吃。
乡间土路,遇到雨水,泥泞不堪,车轮常常陷进坑洼,几个人就拼力推车。李鼎崧走在老牛旁边用力拉着麻绳。李儒元和李书渊走到车帮两边拼命推车。孔方印不好意思在车上坐了,跳下车,想推车没有地方下手,就走在他们旁边,对李鼎崧说你一会儿累了,我换你拉。李鼎崧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孔方印说你们也应该多出力气,你们在车上装石头,石头有七八十斤,儒元在车上装有牛屎,就我没有在车上装东西。没有人搭理他,他又说大家都拼命干,我回到村里给立仁队长说给你们多记两天工分。
离村子不到十里路了,再有一个时辰就到家了。雨小了风小了,但路还泥泞,坑洼还很多,稍微不注意,牛车就有陷住的可能,他们还是不敢松劲地拉车推车。远方闪出一团火光朝这边移动,有女人喊阿元,一个少年喊爹。李儒元一下就听出是老婆张春好和大儿子李雅文,便对着远方的火光喊我们回来啦!
火光向他们快速移动,终于站在他们面前。张春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番薯,递给李儒元说刚在炭灰里烤的,还热着哩。李儒元接过番薯,走到李鼎崧跟前,说祖爷吃。李鼎崧说你赶快吃,谁都不要让了,你一天都没吃东西啦。李儒元还是没有吃,把番薯送到李书渊跟前,说书渊吃。李书渊说你不要再让了,再不吃点东西,会饿病的。李儒元刚要朝孔方印跟前去,李鼎崧走过去挡住李儒元,说下午那个番薯都让他吃了,你一直饿着肚子,这个人是属狗的不懂饥饱,再多的东西都能吃下去。
孔方印看着番薯,自嘲地说人都一样,肚子饿了都想吃东西。
张春好接过李儒元肩上的麻绳,搭在自己肩上,说你歇一会儿,我替你拉。李雅文走到李鼎崧跟前,说老祖爷,我来拉。李儒元停住朝嘴里塞番薯,问儿子你夜里出来接我们,白天怎么读书?李雅文说我娘要出来接你们,这么黑的天,我不放心娘一个人出来。李儒元又问,你二弟呢?李雅文说在家睡觉。
张春好、李雅文使了十二成力气,车轮滚动的速度比刚才快了,车轴吱咛的声音更欢更亮,老牛迈动的蹄声也有了加快。孔方印用树枝在张春好拉的绳子上敲了一下,绳子发出嘭的声响,知道拉绳人用了力气,对张春好说回到村里,我给队长说给你们母子俩记一天工分。
雨停了,风累了,越朝前走,下的雨越小,路面仅仅湿了地皮,车轮滚动得不艰难了。车轴的吱咛声中东方洇出了乳白,还有淡的亮光,朝这边浸过来。他们低着头用力拉车,路面的石子、坑洼、凸梁、车辙,越来越清晰。他们能看清近处的树木、丛薮、野草、庄稼。远处的山脉、大树被乳白的岚气围裹,看不真切。往前走了一里多路,天地间亮了起来,远处的东西也看得清楚了。又走了一里多路,东方海面上有了一抹艳红,先是一线,慢慢扩成一溜,长到半圆的时候,天地间就充满光明。朝暾中牛车到了村外,他们看到石头砌的村门,朝霞照在两个四方石柱上,石柱上有点点斑斑的青苔,书写着门联:博兼耕读家声远,贤逶清和族声高。横头是:博贤村。
村门下边聚了一群男女,迎接牛车归来。牛车朝着人群走去,人群朝着牛车走来,队长陈立仁走在人群最前边。孔方印走在牛车最前边,快到陈立仁跟前时快跑几步,夸张地说日他娘的昨晚下了一夜雨,路太难走啦,靠着人拉才回来。祖爷、李儒元、李书渊都出了大力气,我答应给他们多记两天工分。还有张春好、阿文跑到半路上接我们,也帮着拉车也该给他们记工分。陈立仁看着这几个满身泥浆的人,说给他们多记两天工分太少了,应该多记四天。说完对围着牛车的男人喊,把渔网抬到海边,所有的人都去拉网,晚上分鱼。
李儒元把腰间的竹篓解下来递给张春好,说这里面有几条炸鱼,还有两碗米饭,拿回去给肉儿们吃。张春好接过竹篓,对李雅文说走,跟我回家。李儒元说车上还有竹箕,阿文把竹箕拿回去,把牛粪送到自留地里。
八个男人两个一组,分成四组,渔网也分成四堆被四组男人朝海边抬去。陈立仁看着渔网被抬走了,走到李鼎崧跟前问,祖爷,祭文写好了没有?李鼎崧说我让书渊写了,不知道写好没有。陈立仁又走到李书渊跟前问,书渊,祭文写好没有?李书渊说写好了,放在家里,要回家取。陈立仁说你劳累了一天一夜,我让别人去取,你放在什么地方?李书渊说放在我家桌子上,用镇尺压的那张白纸,毛笔写的。陈立仁指着一个在镇上读书的男仔,说你去书渊家把祭文拿来,不要弄破了。男仔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祭文,拿错了怎么办?陈立仁对李书渊说现在的学生白花父母的学费,念了那么多年书,连祭文都不认识。你给他说说祭文上写的什么东西。李书渊说在一张白纸上写的,题目是《祭文》。
张春好把竹篓拿回家,把里面的炸鱼米饭掏出来装到碗里。炸鱼的浓香、米饭的醇香,涌进鼻孔,引起肚里饥饿虫的躁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呐喊,口腔里分泌出涎水。她拿过碗,把一条炸鱼一包米饭放到里面,对李雅文说你爹肯定一口都没吃,全拿回来给咱们吃,要给你爹留些,要是你爹身体不好了咱一家就过不下去。又把米饭分到另一个碗里,给上边放了一条炸鱼,端给李雅文说肉儿,吃吧。
李雅文看了米饭、炸鱼,把嘴里的涎水咽了,说我不饿,留给二弟吃,他才两岁正是长身体的关键时候,要是营养跟不上会影响一辈子的。张春好看大儿子,目光里有了赞赏,说你爹带回来的多,你也吃一点。李雅文说你和爹多吃些,你们要干活,身体不好就支持不下来。我上学不费力气,吃好东西都是浪费。
张春好走到床边抱起二儿子,拿着炸鱼,亲亲地喊,肉儿,你爹带回好吃的啦,快醒过来吃。二儿子睁开眼睛,手朝炸鱼伸过来,抓住就要朝嘴里塞。李雅文急忙说娘,鱼里有刺,会卡着阿华的喉咙。张春好说你把鱼刺剥下来,把鱼肉喂你二弟。
剥鱼肉的滋味真不好受,一撕开油炸的那层脆皮,鱼肉就露出来,散发着浓郁的香味,引逗得十三岁少年口腔里像安了水泵,加大马力把涎水朝出泵。他咽下一口,又一口泵出,又咽下一口,又一口泵出。肚里的饥饿感更强烈,翻江倒海地闹腾,他能感觉出肠胃磨擦的声响,还是把剥好的鱼肉送到二弟嘴里。李雅华眼睛都没睁开,吞食着哥喂到嘴里的鱼肉。鱼肉剥完了,只剩下光光的骨头,他才把骨头送到嘴里,一下一下嚼,一下一下舔。真香呀,世界上再没有比鱼骨头更香的东西了,带着淡淡腥味的肉香,混杂着热油的醇香,通过舌头的亲舔,传输到口腔,升至天庭,又沿着食道,进入三丈六尺长的大肠小肠,滋养了全身十万零八千个细胞,全身都觉得无比舒坦。他舔了一遍又舔了一遍,不知舔了多少遍。魚骨头上的肉被舔得十分干净了,只剩下灰白的骨架。娘看着儿子贪恋地舔食鱼刺,长叹口气说肉儿,把碗里的那条鱼和米饭吃了。李雅文把鱼骨头放到桌上,对娘说我去把牛粪送到自留地里。
张春好看着大儿子走出屋子,回过头把碗里的米饭看了,觉得米饭凉了,扒拉一下米饭,送进嘴里,含了一会儿,嘟囔着说肉儿,吃米饭啦。把嘴对着二儿子的嘴,把米饭送进儿子嘴里。儿子还是闭着眼睛,凭着天生的本能,噘着小嘴伸向娘嘴边,让娘把米饭吐到自己嘴里,连咀嚼都没有就吞咽下去。又噘起小嘴,等待娘再次给他哺喂米饭。
第三章
拉網的男女站在海滩上,面对村子方向等待拿祭文的学生到来。李鼎崧看着十多里外的山,山如奔腾的群马,气势雄伟险峻。山下是平地,连个土包都没有,一直延伸到海边。快到海边时,横起一道土梁,宽约五百米,长四五千米,村里人称为龙脊。龙脊上全是一人搂不住的落叶松,还有木麻黄树,地面一米多高的地方长着灌木丛,人兽难以通过。在平原的这端建着博贤村。据说是数百年前,由福建迁徙过来的李姓家族,以后又增加了孔姓陈姓。在博贤村的左侧有条小河,河面不宽,河道不险,冬春不见干涸,夏秋不见洪涝,一直流到海里。有少年在河里捉鱼摸虾,有女人在河边浣衣,从未发生河水吞噬人命的事件。右侧有条土路不宽不窄,宽处能过两辆牛车,窄处一辆牛车也能通过,一直通到海边,无坡无坎,坦直如笔,常有牛车悠悠而过,也有挑担荷篓人艰难行走,从未听说有土匪劫道,歹人打抢,承载着岁月的轮回,一个甲子又一个甲子轮过。遇到雨水冲垮路面,有路人停下脚步搬来石头土块,修补如初方才离去。遇到大的工程,好事人四下游走,募来功德钱,再招来功德人,把路修好。
李鼎崧眺望远山近梁,满脸都是舒展,眉眼充盈欢愉,朗声说好风水呀。陈立仁问祖爷,都说咱这里风水好,到底好在什么地方,说给我们这些愚笨人听听也好长点见识。
孔方印学着李鼎崧的样子,把远处的青山看了,把左边的小河眺了,把右边的土路望了,还把跟前的龙脊观了,也没观望出什么名堂,说我怎么看不出有什么好风水?陈立仁说你只懂得你是娘生的,牛头大的字识不得一腰箕,你要是能看出风水好坏,公鸡都下蛋啦。孔方印嘻嘻地笑说陈队长就会糟蹋人,我大小也是个干部,怎么能这么说我?
李鼎崧说《阳宅十书》中说村左有流水,谓之青龙,右有长道,谓之白虎。前有汗池,谓之朱雀,后有丘陵,谓之玄武。此为最贵之地。日本的《平家物语》也认为,村东临河,西临大路,南为池泽,北为高山,实为四神相应,人间大富大贵之地。尤其是村与汗池之间,有龙脊相呼,将富贵推向极地,就是皇家星宿,也难以找到如此好的风水之地。说话间,学生拿着祭文边跑便喊,我把祭文拿来啦。
天气出奇地好,太阳离开海面很高了,海浪在阳光下泛起阵阵亮色,如翻动的积雪,朝海岸滚来,扑到沙滩上,被沙滩不动声色地逼回大海,又有亮雪涌来,又被沙滩不动声色地逼回去。沙滩上没有一点脏污,几个被海浪推到陆地退不回大海的小鱼,被日月耗干血肉,剩下骨架。几只很小的蟹受到惊吓,急忙窜回大海。阳光照在龙脊上,高大粗壮的落叶松树,质地坚硬的木麻黄树,树叶碧绿,树干灰褐。无数的鸟在鸣叫,宛如演奏《百鸟朝凤》。偶尔有鸟直腾天空发出锐亮的鸣叫,令人为之一振。博贤村的男女望着大海,看着龙脊,呼吸着从大海涌流来的气息,肚里的饥饿减轻了许多。
陈立仁看着李鼎崧问,开始祭海吧?李鼎崧说开始吧。陈立仁问谁读《祭文》,李鼎崧说《祭文》是书渊写的,就叫书渊读。写《祭文》要动脑子,动脑子比干活费力气,应该给书渊多记工分。陈立仁说这个我都考虑了,书渊写这篇《祭文》,动了大脑子,给他记五天的工分。孔方印说写这么一张纸的字就记五天工分,这工分挣得太容易啦。为什么单单叫他读《祭文》?陈立仁把《祭文》送到他手里,说一会儿你读《祭文》,我给你记一个月的工分。孔方印急忙把身子朝后退了退,说我不识字,让我读《祭文》不是赶鸭子上架嘛?陈立仁说以后你少在这方面提意见,人家读几十年书才写出这篇文章。我给他记五天的工分,不只是他写了这篇《祭文》,还有写这篇文章的本事。说完转过身可着喉咙喊,祭海啦———
所有的男女都面对大海,直直跪下,没有一丝轻浮。陈立仁可着喉咙喊,一磕头——
人们双手扶地,按着陈立仁的喊声,恭敬地磕过三个头,还跪在那里。陈立仁可着喉咙喊读《祭文》。李书渊站起来,面对大海高声读:
庚子年冬,腊月二十六,博贤村人氏为生存,向大海拉网捕捞鱼蟹。村人贫穷,难以凑齐三牲清酌庶馐鲜花果品之礼,惟有此文祭海,于龙脊外沙滩,而告之以文曰:洪荒初开,即有大海,茫茫苍苍,无际无边;吞吐日月,孕生风雷,涵承五洲,吸纳百川。伟哉大海,生命之源,育成万物,养我村人。辅以龙脊,庇我安危,博贤子孙,赖以繁衍。先民居此,数百余年,依山傍海,狩猎耕渔。沧桑变化,积成良田,缘海而邑,兴旺发达;大海恩惠,历历可鉴,不敢忘祖,永怀大海。海洋固大,宝藏有限,足非不竭。竭泽而渔必致无鱼,取之无度必将无物。先祖告诫,川泽非时不入网罟,以成鱼鳖之长。吾等网鱼,仅为生存,欲取先予,欲张先翕,诚先哲千古垂训,为共同信律。现村民聚于海岸,把酒祭酹,深愿锦鳞郁勃,鱼翔虾跃,生生不息,助我邑民,想大海有知,当与我同乐,尚飨。
陈立仁站在高处,眺望海面,左手拿一尺长的竹鼓,右手拿木棒,一会敲竹鼓的左边,一会敲竹鼓的右边,左边发出的声音尖锐嘹亮,右边发出的声音沉闷。伴随着竹鼓的敲击,不时地吼出“嗨咯咯……”的声音,中气十足,很是雄浑,传向很远的海面。两只小船载着渔网,拉开一百多米的距离,从岸边出发,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划去。小船依着陈立仁的竹鼓声呐喊声左边的小船朝左边拐去,一会儿朝右边拐来。右边的小船朝右边拐去,一会儿朝左面拐来。两只船在他的指挥下,在海面上曲曲弯弯地行进,网也被曲曲弯弯地撒到海里。渔网被人们分成两堆,也相隔一百多米的距离。小船划动得很慢,把渔网一点一点地撒向大海的远方。博贤村的人,只有陈立仁能看出哪片海里有鱼,哪片海里没鱼。把大网撒出去,再拉回来,得一个多时辰,要是拉了空网,就白花了七八十人的力气。网是借人家的,明天就要还,要是拉上一天没有收获,全村人就没有鱼吃。
开始收网了,所有的男女分成两队,各拉一根大绳,还是根据陈立仁的吼声和竹鼓声,一会儿右边的大绳用力,右边的网就收得快。一会儿左边的大绳用力,左边的网就收得快。有时两根大绳同时用力,渔网就一点一点地朝岸边收拢。渔网从二百多米远的海里,朝着岸边收缩。人们拼尽全力拉着大绳朝着岸边挣扎,劳累了一天一夜的李鼎崧、李儒元、李书渊,也夹在拉网的队伍中,用力拉着大绳。他们赤着脚,分得很开的脚趾扒着沙滩,暴露着坚实饱满的脚背肌,还有坚实饱满的小腿肌大腿肌。他们在陈立仁的吼喊和竹鼓敲击的召扬下,整齐划一地喊着号子——嗨咯咯——嗨咯咯——
刚从海里拉出的大绳淋着水滴,浸湿了他们的衣服,水顺着身体流到沙滩。虽说涯州无冬但毕竟是腊月天,寒流袭来时,能冻死海里的大虾。海面风有五六级,吹到湿淋的身体上,生出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孔方印没有拉网,陈立仁让他拣了很多干树枝,生堆大火,让拉网人暖和。大火生在拉网人旁边,火焰熊熊,淡黄色的火苗拼命伸展身躯,试图亲吻天空。火堆里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有火星爆出火外,落在沙滩上,留下一点黑色污迹。
大网离海岸越来越近,剩下三四十米的时候,陈立仁的竹鼓声放缓了,吼喊停止了。人们转过身子,面对渔网,把绳子一点一点拉上来。网里的鱼儿似乎知道自己的末日到来了,开始蹦跳,试图腾跃到渔网外边。渔网还在收拢,网里的鱼儿开始集中,发出蹦跃的声。人们看着网里的鱼,预料着即将到来的丰收,更谨慎地拉着大绳,把鱼儿拉向沙滩。距离沙滩十来米时,李鼎崧跑过来,对拉网的人们喊,把小鱼放掉。说着跳下海水,捧着还未长成的小鱼小虾,送到渔网外边。网里逃生的鱼虾一落入海水,摇了几下尾巴,朝海的远方潜去。
孔方印跑到渔网跟前,看着活蹦乱跳的鱼虾,高兴地说龙王爷保佑我们,头一网就捕这么多鱼。抓起一只大角虾,把脑袋一拧,把虾身送进嘴里,说虾可以生吃,鱼可以烤着吃,我生了这么大的火,除了烤人还能烤鱼。李鼎崧又对村里人说遇到大肚子的鱼虾,不管多大,都放它们走。它们现在是一条性命,过段日子就是几万条性命。
太阳落山,黄昏到来,暮霭逼近,最后一网鱼收获了。陈立仁问李鼎崧,开始分鱼吗?李鼎崧说开始分鱼。陈立仁又问,还是按老规矩分?李鼎崧说按老规矩分。
陈立仁、孔方印和生产队几个干部开始分鱼。他们把五十几户人家按人口分成几个等级,把鱼虾分成五十几份。分完以后由劳动力最少最没有势力的人家先挑,最后才是干部挑。
孔方印一边分一边嘟囔,千里做官为了吃穿。你是咱们的领导,怎么定出光吃亏不占便宜的规矩?照这么下去谁还愿意当干部?陈立仁说你要是嫌吃亏就把位置让给别人,很多人想当哩。孔方印急忙说我这位置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只有村里最穷的人才有资格当。我祖宗八代都没有住过砖瓦房,住的都是茅草棚。
第四章
光刚刚破了夜的黑,村子一片寂静。李儒元起床了,提着竹箕,拿着粪铲,东看西顾,希望收获牛粪狗屎。腊月天气,他还光着上身,熹微的晨光照在精瘦的身上,紫黑,粗粝,皮肤松弛。一只瘦狗半蹲身子,抻长脖子,摆出拉屎的架式。他脸上浮出笑纹,像半开的黑牡丹,站在那里不敢生出动静,生怕惊扰了狗的排泄。狗拉完了,他急忙走过去,把冒着热气的狗屎铲起来,放进竹箕里。又走三十几步,发现一串牛屎,他像看到稻田里的大鱼样,冲过去把牛屎铲进竹箕,心里琢磨,要是天天都能拾到几泡狗屎牛屎,自留地就不会缺肥,就能多收粮食,老婆孩子能多吃几次糜粥,过年过节能吃上米饭。一直到太阳出来,他把拾的狗屎牛屎倒进自留地里,提着空竹箕朝家里走去。
张春好已经煮好糜粥和番薯。李儒元回到家,李雅文也从地里干活回来帮着娘给爹和二弟盛饭。张春好把仅有的一点米粒盛在老公和儿子碗里,自己只盛了一碗米汤,还给老公和儿子每人两条小拇指大小的咸鱼。
李儒元走到锅跟前,把几个碗看了,手向那个只有汤没有米的碗伸去。张春好挡住他,说你是家里的柱子,吃不好怎么养家?李儒元心里一阵感动,眼睛有了潮热,鼻子有了酸涩,他颤着聲音,说你干的活一点不比我少,我们都睡觉了你还在干活,身子亏得更厉害。
他们说话时,李雅文趁机端着那个碗,走到屋子外头坐在石头上喝起来。尽管没有米粒,但毕竟是白米熬的粥,水里飘逸着米的清香。他吸了吸鼻子,清香进入肺叶,滋养了大脑神经和骨骼细胞。喝到一半时,娘走过来把两条小咸鱼放到他碗里。他看了娘一眼,娘的头发像一堆半干的枯草,蓬乱地堆在头上,脸皮黢黑,满是皱纹。他心里泛出酸痛,不忍心再看娘,把咸鱼送到嘴里。咸咸的香香的味道传到舌头上,品尝的全是享受,但是他没有继续享受咸鱼的幸福,而是走到二弟跟前,夹起咸鱼放到他碗里。两岁多的李雅华,没有思索就把咸鱼送到嘴里,嚼了几下就咽进肚里。他又走到父亲跟前,夹起另一条咸鱼,放进父亲碗里,然后拿起一个番薯到屋子外边吃。
张春好咬一口番薯,用筷子夹起旁边碗里的盐块舔一下,再咬一口番薯,喝一口米汤。李儒元走过去,把他碗里的咸鱼夹起来放到她碗里,说这是阿文的,他没吃。她看了老公,又看了屋外头的大儿子,眼模糊了,夹起咸鱼送到二儿子碗里。
李儒元端着碗走到院子里,坐在大儿子对面。儿子长得快有他高了,就是太瘦,但眉目间透着聪明灵气和忠厚实诚。他用眼光阅读儿子,也用眼光抚摸儿子,眼光里充盈着对儿子的亲情,问,儿子你今天干什么?
李雅文说今天队里不派工,我想帮着娘垦荒。李儒元家的自留地挨着荒地,半年前张春好问陈立仁,她想把挨着自留地的荒地垦出来种上庄稼。陈立仁答应了。
张春好端着碗走出来,听他们父子说话,对大儿子说你不要到地里干活,在家复习功课,读书是正经事情。只有把书读好,当上干部,咱家才能出头。李雅文说我白天干活,夜里读书。李儒元说读上半夜书得多少灯油,灯油也是掏钱买的。李雅文说那我就带着书,干活累了看书,看书累了干活,两不耽误。
李儒元光着上身,提着瓷罐,扛着锄头,走在一家人前头。李雅文也光着上身,扛着锄头抱着油布包的课本,和父亲并肩走在一起。张春好一手抱着二儿子,一个肩扛着锄头,跟在他们后边,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向着自留地走去。
李书渊迎面走来问,儒元兄,今天队里不派工,你们干什么去?李儒元说我们到自留地干活。离开李书渊刚几步,突然想起大儿子的学问,转过身子对李书渊喊,书渊兄弟。李书渊问,有事?李儒元说你是咱村几百年出的第一个状元爷,我想让雅文好好读书,就是没有先生指点,我想让你和鼎崧祖爷一块教导他。李16书渊说儒元兄高看我啦,咱们村真正的学问人是鼎崧祖爷,他是座大山,我只是个土堆。你既然把话说出来了,我要是拒绝就不像话了,我和鼎崧祖爷商量一下,我辅导雅文的数学、物理、化学,鼎崧祖爷辅导雅文的国学。雅文脑子聪慧,道德诚实,培养得好,能成为大学问家。
李儒元像吃饱了油炸鱼米饭,笑着说过去讲究行拜师礼,一块猪肉两条大魚三只母鸡不能少。现在家里没有这些,我们也不能亏了你和鼎崧祖爷,你两家自留地的活,我全包了。
李儒元等李书渊走远了,对张春好说你和阿文到咱家自留地干活,我去给书渊家的自留地干。咱干活费的是皮肉上的力气,人家做学问耗费的是骨头里的力气,熬人得很。张春好说你一个人要是不够我也去。李儒元说我一个人够了,我下力气干,不让人家吃亏。说完把手里的瓷罐交给大儿子,转身朝李书渊家的自留地走去。
张春好来到荒地安顿好二儿子后对大儿子,说你年龄还小,身子骨没有长全,不能出大力气。我砍杂树藤条,你把砍倒的杂树藤条拉到一边,摊在地上晒干了背回家烧火。张春好像发疯的母兽,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苦什么是累,身体像安了弹簧,从这棵树蹦到那棵树,从这根藤条蹦到那根藤条。砍过半个时辰,她不再嗨嗨地吼叫了,每一次砍到杂树上就要喊一声肉儿或者喊一声米儿。
一个时辰后,她停下来对大儿子说你先歇一会,喝点水,下来看书做学问,我给你二弟喂点水。说完跑到瓷罐跟前,抱起瓷罐送到大儿子跟前,说文儿,喝点水。李雅文说你喝了我再喝。她又朝大儿子跟前递了递,说你快点喝,喝完了读书。垦荒不是主事,做学问才是主事,你要是把学问做大了,咱家就像天安门那样放光彩。她说的天安门放光彩是前年放映队来博贤村放电影加演纪录片时,天安门就放光彩。她问放映员天安门怎么能放光彩,人家给她说你家要是出了大人物,你家的屋子也能放光彩。
李雅文接过瓷罐喝了几口,把瓷罐送到母亲手里。张春好接过瓷罐喝了一口,含在嘴里,走到二儿子跟前喂到他嘴里,连着给二儿子喂了七八下,直到二儿子摇头说不喝了,才抱起瓷罐猛喝一阵。她放下瓷罐对大儿子说你不要干活了,好好看书做学问,我一个人干。
砍杂树藤条只是垦荒的序曲,真正的艰难还没有开始。张春好开始清理荆棘,她挥舞着砍刀,吼上一声“肉儿”,猛力砍一下,再吼一声“米儿”,又用力砍一下。胳膊被尖刺划破,用嘴吸吮了伤口的血,又挥舞起砍刀。嘴巴吸吮不上的伤口,用手指沾了唾沫,在上面抹几下,又“肉儿”“米儿”地吼喊起来。
除荆棘难以对付外,还有藤弓、目承、钩搭、柒回、黄狼牙,它们难以对付的程度丝毫不亚于荆棘。半中午时遇到一丛山竹,有三四米高。要铲除这丛山竹,必须找到它的主根,把主根挖掉才能垦出这片荒地。李雅文不忍心母亲受累,刚跑到山竹跟前,母亲就对他喊,好好读书,不要在这上头费时间。他装成没听见,挥动锄头。母亲声音更大地吼,你要是在这上头费力气,读不好书,咱们一家的指望就没啦。
中午到了,在网床上睡觉的李雅华醒了,高着喉咙喊叫,娘,饿啦。张春好把砍刀放到一边,走到二儿子跟前,把他从网床上抱起,对大儿子说把你弟领到没荆棘的地方,让他拉屎撒尿。李雅文领着弟弟拉屎撒尿的工夫,她挖了两棵番薯,跑到泉水跟前洗了,对李雅文说看好弟弟,不要让毒蛇咬他。又拣了一抱干柴,到没有藤条的土坎跟前,从侧面挖了个坑道,把干柴在坑里烧起来。烧了二十多分钟,坑道的土烧得滚烫,里面有了燃烧一多半的灰烬,就把番薯放进去,用锄头把坑道砸垮,把番薯埋在里面,对儿子说等一会儿番薯就烤熟啦,说完又抓起砍刀对着山竹挥砍起来。
李雅文捧着书本,怎么也看不进去,又不敢给母亲说,怕母亲生气。
山竹砍完了就要挖地。地下布满各种树根,要铲除这些树根,有的地方需要挖三四米深,直到把主根彻底挖出来。她就放下砍刀抡起锄头,遇到细点的根须用力斩断,遇到粗的就把下边掏空,顺着主根的走向挖。
吃过烤番薯,李雅华又睡着了。张春好又抡起锄头在地下的根须上砍挖,含糊不清地吼着“肉儿”“米儿”。锄头把太阳一下一下地朝西边抡去,抡去了下午,抡来了傍晚的霞辉,抡来了黄昏的暮霭,一直到看不清东西时她才不甘心地叹口气,对李雅文说文儿,回家吧。说着走到二儿子跟前,把二儿子抱在怀里在脸上亲,说肉儿,咱们回家。李雅文赶忙走过去,解下绑在树上的网床,走到坑道跟前把番薯刨出来,放在腰篓里。张春好说回家就不用做饭了,喝点水吃个番薯就行啦。
月亮没有出来,星星却急不可待地蹦出来,繁华了深邃的天空,给人们带来朦胧的光亮。空旷无人的田野里有了夜间出没的小动物,细微地鸣叫着,嘘嘘爬行。不远的村庄传来几声瘦狗的吠叫,尽管有气无力,但能让人感到村子的温馨。张春好背着二儿子,忍受着腰酸背痛向家里走去。李雅文腾出一只手搀扶着娘,一家三口走在初夜的田间小路上。
村里的一个亮点向这边移动。李儒元提着油灯,遇到像是牛粪狗屎的形状物,赶忙把灯光照过去。如果是牛粪狗屎就高兴,把牛粪狗屎铲到竹箕里,不是牛粪狗屎就失望。张春好远远看到飘逸过来的灯光,高兴地对大儿子说你爹接咱们来啦。
一家人站在油灯的光亮里,微弱的光照着苦累了一天的人。李儒元从老婆怀里接过二儿子说阿好,把你累苦啦。老婆问他给书渊家干得怎么样。李儒元说书渊是读书人,做庄稼不内行,地里的活路很粗。他家人死活不让我干,我不干心里怎能踏实?中午他家给我做了米饭,还煎了两个鸡蛋,我没有吃,给你们留着。张春好说人家做给你吃的,你拿回家,人家会不高兴的。李儒元说我拼着力气给他家做活,晚上没有吃他家的饭,书渊过意不去,一个劲地给我说要好好教雅文学问。
对面晃来一个人影,走到跟前,他们才看清是孔方印,退到路边给他让路。孔方印见是李儒元一家,知道他们垦荒才回来,怜悯地说生产队也没有给你家少分一两口粮,世上什么东西都不贵重,就人的命贵重,要是命没了要那么多地有屁用处?李儒元说没垦多少地,总共垦不到巴掌大一块。孔方印走到李儒元跟前,在李雅华的屁股上拍了两下,说儒元,你是苦了些,可你有老婆儿子,我有什么?除了一个贫协主席,我什么都没有。
李儒元见孔方印给他说心里话,很感激地说你好歹也是领导级别,好好经营一下生活,博贤村的人都认为,海南岛的定安闺女最漂亮,把房子盖了会娶到老婆,说不定还能娶个定安的老婆。孔方印说不行啦,当上了领导干部,下不了苦力气。经营生活要下苦力,我这辈子算完了。
张春好也被孔方印的真诚感动,说你先把茅棚换上茅屋,以后再慢慢造砖屋。有了屋子,就有人嫁你了。有了老婆有了肉儿,就有了心劲,能下苦力经营生活了。就像我和阿元,要不是为了两个肉儿,哪能下这么大的苦力气?
第五章
夜深了,月亮才出来,给这片山地、河流、土路、龙脊、海湾、村舍,洒下清冷的淡淡的白光。天地间似乎都安眠了,实际上没有一个东西安眠。海浪继续扑向海滩,发出不停息的涛声;旷野的小虫小兽,有的奔跑寻食,有的调情交配;树木吐故纳新,抽发新枝;庄稼拔节,孕育果实,全是为了自己的生存。
李儒元家的茅草屋里,张春好还没有睡觉,她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坐在古老织机旁的木墩上,旁边木凳上油灯豆大的光点把她罩在昏晕的光团里,瘦小的身体佝偻着,显得更加瘦小。她把梭子从右边伸进两层经纱的夹缝,让左手钩住梭子的另一端,用梭子砸紧刚牵入的纬线,再把横穿于经纱上的木梳拉过来,在布口的纬线上连续撞击两下,同时踏下脚下的吊杆,使交错的经线互换位置。她这样机械地重复着单调的动作,每做完一个动作的循环,梳子就发出两次撞击的声音,成布就增长一线。她的身子在微弱的灯光里,有节奏地仰俯。一下一下的机杼声,敲击着后半夜才升出的月亮,又推着月亮向归宿滑去,成布也在月亮一丝一丝地滑去中,一丝一丝增长。偶尔她停下机杼运动,伸开双臂,嘘上口气,又赶忙伏下身子,继续机杼的运动。渐渐地思维中产生了幻觉,这些布匹变成了衣服,老公和肉儿穿着崭新的衣服走在村子里。村里人看着他们,发出对她的赞颂。在博贤村,老公和孩子衣服整齐干净,女人脸上就光彩。老公和孩子衣服肮脏,缺袖子短胳膊,女人就遭村里人耻笑。
李儒元从床上爬起,心疼地说天都快亮啦,还不睡觉。她抬起头手却没有停止动作,说再织一会儿,今年过年的衣服都够了,这是给明年过年准备的。再说文儿在镇上读书,穿得不好遭人耻笑,我可丢不起那个脸。
李儒元没再说什么,他已经习惯老婆熬夜做活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老婆没有一天不熬夜。他朝外边眺望,月光真好,天地间如同白昼,除了不能看书做针线,粗点的农活都可以做,就从床上跳下来,坐在老婆跟前,用手按摩老婆的肩膀。她放慢织布动作享受老公给予的幸福和舒服。按了几下她又觉得耽误工夫,把肩膀拧了下,说行啦,不要耽误时间了,这工夫少织好多布哩。李儒元停止按摩拿起水烟筒抽烟,抽了三四口把水烟筒放回床边站起身子。
张春好说再抽一会儿,酒提神,烟除困,刚睡起来,身子困着哩。李儒元说抽几口就行啦,能省就省点。张春好说节省也不在这上头,烟叶是自家种的,我多种些就是了,何必这样刻薄自己?李儒元说就那点地种了烟叶就种不了别的东西,说到底还是顾住嘴要紧。烟可以不抽,粮食不能不吃,肉儿正是吃饭长膘的时候。张春好说也是,荒地太难垦了,树根太深,有的要挖三四米深才能把根砍净,费力气垦上一天,整不好巴掌大一片。李儒元说垦荒就不是女人干的活,就连男人都干不动,真难为你啦。
李雅文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母亲在织布,父亲也起床了,急忙爬起,对母亲说娘,你还没有睡觉?这样下去,身体受不了。
张春好看着大儿子,眉里眼里透着亲柔,皱纹里溢出希望,说娘织布把你吵醒了?李雅文说我睡够了该起来读书啦。说完拉开房门,跑到茅厕里,撒了一泡长尿,又跑回屋子拿起语文课本,坐在母亲的织机跟前,借着昏暗的油灯,大声念起来:
清瑟怨遥夜,绕弦风雨哀。孤灯闻楚角,残月下章台。芳草已云暮,故人殊未来。乡书不可寄,秋雁又南回。
李儒元站起身子,說今晚的月亮好,夜里又凉快,正好垦荒。说完就走出屋门,掂起大锄,朝村外走去。身后茅草屋的门框上,贴着“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过年的对联,虽然颜色暗淡了,但还贴得很紧。他走出屋门时,听到屋里传出儿子的读书声,心里又腾升起藉慰。李家的茅屋肯定能换上瓦屋,还会像电影上的天安门那样发出光彩。想到这里又转身朝家里走去,推开屋门,老婆惊诧地停住织布,儿子也惊诧地停住朗读,都看他。他连肩上的大锄都没放下,就对儿子说吃过早饭你去老祖爷家里,老祖爷今天要写对联,你去帮着裁个纸研个墨,看老祖爷的字是怎么写的,以后也把字练出来。人都说字是读书人的脸,读书人的学问深浅,看他写的字就知道了。可惜我不是读书的材料,一念书脑子就犯糊涂,没有走做学问的路。你要把这条路走下去,我和你娘拼上命,也要把你们供出来。
李雅文说我吃过早饭就去老祖爷家。李儒元说你不要一个人去,我回来带你去。过去讲究拜师要带几样礼,现在不讲究这些,咱也不能空手去,让人家笑话咱家不懂礼。又问张春好,咱家有啥东西送老祖爷?张春好说还有一点白米、一只下蛋的鸡、几个鸡蛋,明天拿到供销社换点盐过年。再就是前天拉网分的鱼虾,再没有东西可以送人啦。李儒元说祖爷家有白米,鱼虾也有,咱们就不要送这些东西,把鸡和蛋拿去。张春好说咱家就剩下这只下蛋鸡了,靠它下蛋卖钱换盐给文儿买作业本,要是送人了以后连吃盐钱都没了。李儒元说拜师做学问是大事,丝毫不能马虎,要让祖爷觉出咱们心诚,才会好好给文儿传授学问。雅文正是学学问的岁数,过了这个岁数就学不成了。咱俩拼死拼活地做活比牛都辛苦,图什么?就是图把俩肉儿供出来,栽培成学问家,光耀门庭。要是儿子成了学问家,你就给咱家立了大功劳,放到古时候,皇上都封你为皓命夫人哩。
张春好笑了笑说我恐怕活不到那时候,父母是儿女的牛马,为儿女累死都心甘情愿。李儒元“呸呸”地吐了几口说,就要过年了说不吉利的话。我看你能活二百四十九岁,给咱们孙子的孙子抱娃仔哩。
第六章
天刚破晓,残月还挂在天幕,失了光的月亮,脸色惨白,宛如曾经美丽过后的少妇,坠入沉疴痼病的折磨,让人看了痛惜。这时辰星星消失了,天幕上少了星星的烦闹,有了安静的闲恬,越发显出深邃高远、湛蓝洁净。早起的鸟儿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落在村口的酸豆树上。巨大的树冠落了无数鸟儿,叽叽喳喳,喋喋不休地吵闹。
李鼎崧一夜没有睡觉,点着油灯坐在黄腊石旁边,琢磨上边的笔画。好像是字又好像不是字,笔中有画,画中有笔,笔画相连,字中套字。到了天亮还没有解开石上的字谜,吹灭油灯到院子里洗脸,又坐在偏房的书案前,闭上眼睛歇息,竟睡着了。他家住的是瓦房,屋子里的桌子、椅子、木床、凳子、书案、茶桌,全是花梨木做的,雕着图案。另一间偏屋里竖着几个书柜,里面是线装书和缎子包的古书,还有一个花梨木做的书案和条几,上边摆的还是書,显示着主人的身份和学问。
李书渊站在屋门口轻声问,祖爷起床没?李鼎崧猛然惊醒,揉了眼睛,站起来从偏屋里走出,见是李书渊,说我估计你要来,果然就来了。李书渊说你今天要给几个村写对联,说什么也得来给你帮个场。李鼎崧说你的字已经自成一体,只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对联应该由你来写,让我写是羞辱我哩。李书渊说祖爷的字已经达到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境界了,要是放到过去,全岛的铺面和石碑都得用你的墨宝,那可是一字千金。
李鼎崧听这话,耳朵里像有鸡毛扑扫,舒服得心里头翻喜浪,还是平着脸说,不管怎么说,我心里明白得像点了灯样。别看多少村子的人找我写对联,但有几个能看出字的好坏高低?他们都是听别人说我的对联写得好,就跑到我这求对联,要是遇到行家,绝对看出你的字在我的字上头。
李书渊听李鼎崧声音发涩,语调无力,又看他脸色发白,缺少血色,问,祖爷身体欠安?李鼎崧在脸上揉了一阵说,一夜没睡。李书渊问,什么事让您一夜不睡?李鼎崧说还是那块石头,自把它搬回家我天天都琢磨上边的字,就是琢磨不出来。你来了咱们就一块琢磨。李书渊说祖爷是方圆百里的大学问家,您都琢磨不透,我怎么敢朝跟前凑?李鼎崧说你读到大学毕业,放到旧社会,不是状元也是翰林进士,才是真正的学问家。咱们把石头搬到院子里,两个人一起琢磨,我就不信琢磨不透上边的字。
他们把书案抬到屋子外头,放在桂圆树下。李书渊跑到偏房,抱起石头放到书案上说,现在还没人来求对联,我们先琢磨一阵,说不定能解开石头上的字谜。等一会儿人来得多了,再把石头搬回去。说完对老婆喊,把水烧上,熬上鹧鸪茶,再把槟榔拿出来,一会儿乡亲们来了起码敬人家一杯茶,嚼个槟榔,显得咱们懂礼。
李鼎崧和李书渊坐在石头旁边,认真地揣摩。李书渊拿出一张白纸,临摹着石头上的笔画,在白纸上写着画着。半个时辰过去,李书渊惊叫我解出石头上的字了。
李鼎崧问是什么字。李书渊说,我写给你看。就在白纸上写了“天人合一,适地物和”。李鼎崧看了白纸上的字,又看看石头说,书渊不亏是大学生,果然是这八个字,此石有了这八个字,就是奇石了,奇石无价,价值连城。这八个字,集古今思想、道德、学问于一体,集天道、地理、人和之大成。奇宝,奇宝。说完抚摸着石说,这块石头是我们几个在路上拣的,属于我们共有。我们立个规矩,这块石头属于村宝,祖祖辈辈朝下传,任何人不得擅自处理,你觉得此意妥不?李书渊说此意欠妥,只要物品成了公共所有,实际上就成了谁都不所有,谁都不珍惜。这块石头以后要保养、保管,一旦成了村子的东西就无人管理,甚至被人盗卖也无人干涉。此石尽管是几个人在路上拣的,只有你明确表示要拣回,理所当然归你所有。李鼎崧说书渊说的也是,石头成了个人的东西,个人就会全心对它。成了公共的东西,谁都不会全心对它。
李书渊帮着李鼎崧把石头抬回屋子,放在条几上,两人又欣赏了一阵。李鼎崧说石头要保养哩,过几天我到县城找玩过石头的人,讨教保养的办法,再给石头做个玻璃罩子。咱们给石头起个名字,再为它写篇撰文,就有名有实了。李书渊说这块石头上的两句话,头一句的第一个字是天,第二句的头一个字是适,用“适天石”如何?
李鼎崧把条几一拍,大声说妙!实在妙!!就用“适天石”做名字。劳驾你为这块石头写篇文字,它上边的字是你看出来的,名字是你起的,干脆连文字都由你撰写。李书渊说我怎么敢为这块奇石撰写文字?在祖爷面前我就像一块石子在泰山脚下,实在无法相比。李鼎崧说书渊不要推辞,我是担了个虚名,没有你的学问大,还是你来写。李书渊说祖爷实在让我写,我就不敢推托了。趁现在人们还没来,有点闲工夫,我先写个初稿,祖爷修改润色,最后定稿,如何?李鼎崧说你写好了咱们一块切磋。出自你的手笔,用不了大的改动。说完从书柜里拿出一张白纸,铺到书案上又把砚台和笔架拿来,搬来椅子,放在李书渊屁股后边。李书渊赶忙说我是小辈,怎能劳驾祖爷给我搬凳子?李鼎崧说能者为师,你把这块奇石上的字琢磨出来又给这块奇石起了名字,就是我的老师,理所当然地尊敬你。学生给老师搬椅子,天经地义,无可非议。说完揭开砚台的盖子,为李书渊研磨。李书渊无法阻止,更是诚惶诚恐,认真思考文字的内容。五六分钟后,提笔在纸上写道:
庚子冬,贤达鼎崧先生得一石,上书“天人合一,适地物和”,石中生字,便为奇。思其句,上苍昭示,需上顺天时,下适万物,风雨时节,寒暑调和,灾害不生,五谷丰登。人不可贪,贪则欺天,天人分离,灾祸降临。贪则欺地,奢取万物,地人仇雠。天灾人祸,源自贪婪……
李书渊写完最后一个字,把毛笔放到笔架上,说晚辈在祖爷面前献丑啦,实在是自不量力、班门弄斧。
李鼎崧还在品尝文字的精美,领略情感的真诚,琢磨思想的精髓,感受道德的力量。他看清了四季轮回,明白了冬枯夏荣,天雨地流,地气蒸发,万物向阳,高水低流,江河湖泊,白昼黑夜,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四季循规。男女媾和,阴阳互补,族人繁衍,国家法规,村里道德,忠勇孝悌,仁义理智,妻贤子孝,各执其责。好几分钟后,才从沉迷中惊醒,连续击掌,感慨,此石配上此文,真是锦上添花。李书渊心里高兴,脸面却谦和地说,祖爷过奖啦,此等丑文让祖爷过目,肮脏了祖爷的眼睛。
这时李鼎崧老婆在厨房里喊,水快烧开了,把八仙桌抬出来,一会儿来人就要喝茶。李书渊帮着李鼎崧老婆把八仙桌朝出抬,八仙桌是花梨木做的,很重。李鼎崧跑过去帮忙,这时陈立仁进了院子,急忙跑过去帮着抬,把桌子摆在另一棵洋桃树下。李鼎崧老婆跑回房子,端出一箩箕槟榔,槟榔旁边放着扶留叶,还放了一碗海螺灰。
李书渊问候陈立仁,队长也起得这么早?陈立仁说今天是大年三十,队里歇工了,你们两个大秀才还得忙。我过来看看需要做什么,今天来求对联的还有别村的人,要是招待不周,人家会说咱博贤村不懂礼,下眼看咱村。
李鼎崧老婆说,立仁先嚼槟榔,我家的槟榔刚好长熟,老天让乡亲们来我家嚼槟榔。说着就拿起一个槟榔切成两瓣,给扶留叶上抹了海螺灰,包在槟榔上,递给陈立仁。陈立仁把槟榔塞进嘴里咀嚼,一小会工夫嘴里冒出血红,给嘴唇抹上了口红。
李鼎崧老婆又拿起一个槟榔切成两瓣,给扶留叶上抹海螺灰,把槟榔包好,递给李书渊说,书渊也嚼个槟榔,一大早起来嚼槟榔提神。李书渊接过槟榔放进嘴里咀嚼。李鼎崧老婆接着陈立仁的话说,立仁把心放宽,我十天前就做开准备,买了鹧鸪茶,怕喝茶的碗不够,借了碗。院子都扫了好几遍,怕人家说咱们博贤村的人肮脏。陈立仁说,祖奶做事我没什么说的,就是跑过来看看。祖爷做这么大的事情,给咱村争这么大的脸面,说什么也得来壮壮声势,放屁添风,多少起点作用。
李书渊搬来凳子,放在陈立仁屁股后边,说陈队长,你坐。李鼎崧问陈立仁,吃早餐没有?陈立仁说我出门的时候,老婆正要生火,估计现在把糜粥煮上了,待会我回到家饭就煮好了。李鼎崧说就在这里吃,吃煎鸡蛋。说完对老婆说,多给锅里下些白米,把糜粥煮稠些,再多煮些番薯,把鸡蛋全煎了。立仁和书渊来了,不给他们吃,留着做什么?
李鼎崧老婆对陈立仁说,我家鼎崧早几天就说了,过年要请你们吃饭,刚好你们来了,我现在就去做饭。她说话的时候,厨房里传来水的沸腾声。说水开啦,我给你们泡茶,就朝厨房跑去。先拿过茶壶,把鹧鸪茶放到鼻子跟前闻了,没有霉味只有清香,把茶叶放进壶里对他们说,你们先喝茶,我去做饭。
李鼎崧、陈立仁、李书渊,围着桌子坐下,面前的碗里腾着热气,氤氲里带着鹧鸪茶的醇香,钻进鼻孔,身上有了勃勃活力,脑子一派清醒。突然从房顶落下一只喜鹊,蹦了几下飞到树枝上,撅着尾巴对着他们叫。
陈立仁指着喜鹊对李鼎崧说,喜鹊在你家的树上叫哩,你家明年肯定有好事情。李鼎崧眉里眼里都是笑,说明年咱们都有好事情。喝茶,这是你祖奶前几天专门到镇上买的黎山鹧鸪茶。鹧鸪茶还是人家黎山产的好,清热去火,明目保肝。李书渊和陈立仁吐出槟榔,如吐了朱砂。三个人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太热,又放下茶碗等凉些再喝。
李鼎崧说立仁队长,你是咱村的父母官,村里的事情还得你说了算。陈立仁一愣,不明白李鼎崧为什么把二尺五的帽子朝自己头上戴,笑着说我虽是队长,但有你在我最多算个二把手。我什么事情都听你的,一直把你的话当指示哩。听祖爷的口气,一定有事情要我去做。李鼎崧说学校离咱村二十多里,还要收学费。咱村有几十个该上学的孩子,因为离学校太远,又没钱交学费,就不去上学了。再过十几年二十年,咱村的天下就是这茬孩子的,他们要是不懂道德没有教化,会成什么样子?咱们老祖宗在村门的石柱上刻着“博兼耕读家声远,贤逶清和族誉高”,祖宗们讲究的是耕读,种地读书,家和睦邻,村子才能兴旺。我这些年写得最多的对联就是“耕读传家久,读书继世长”,咱的后人不读书不行。陈立仁说听祖爷这么一说,说,我也觉得是个问题。祖爷能提出这个事情,肯定有了思谋,就把主意说出来,能办的过了年就办,办不了的积极想办法去办。说什么也要让孩子们读上书。李鼎崧说,咱们村子可以办个学校,把李家祠堂打扫一下,各家捐点桌子板凳。实在没有就派人到黎山砍些木料,让木匠做些桌子板凳。老师是现成的,书渊是正牌大学毕业,教孩子绰绰有余。前几天我调查了镇上学校的老师都是初中毕业,他们都能当老师,大学毕业的更能当老师了。
陈立仁把桌子一拍,牛气十足地说,就这样决定了。过年后我就派人打扫祠堂,再挨家挨户地通知,把该上学的孩子统统送到祠堂读书,谁家要是不送就不分口粮。又说,孩子上学就要有课本,家里困难的拿不出钱买课本,怎么办?咱把学校办起来了,上边要是不承认,中学就不收咱村学校毕业的孩子,这样一来学校就没办法继续办下去。
李鼎崧说你说的头一个问题,我都琢磨过了,买不起书本的孩子,可以向生产队借钱,生产队在年底算工分时扣除。第二个问题,看书渊有办法没,书渊以前是省里的干部,县上还有过去的下属,让书渊去找找他们。就是古时候也讲究修路办学是善举,皇上都支持,现在政府还能不支持?
第七章
孔方印还没有吃早餐,他没有老婆做饭,自己也懒得做,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不做饭,到了吃饭时间把裤带一勒在村子里转悠,看到谁家的饭做好了就装成串门,走进人家屋子,该把人家称呼什么就称呼什么,很亲热,很礼貌。人们都招呼他吃喝,他也不客气,吃完把嘴一抹,感谢一番就打道回府。他吃过这家吃那家,吃完那家吃这家。谁家的米都是用工分换来的,自家都舍不得把糜粥煮得稠些,凭什么让他白吃白喝?他再到别人家时,人家就装成没看到他来,或者装成不到吃饭的时候。他混不到吃的就在心里骂,舍不得给老爹吃,攒钱给你家人买棺材。毕竟是年成不好,谁家都把白米当珍珠,他也讲究策略,不会连着在一家吃,就轮流吃。三四十户人家,轮到一家也吃不了几次。他还挂着贫协主席的头衔,村里人都知道,贫协主席是旧社会过得最可怜的人,吃了上顿没下顿,出门没有衣服穿,娶不上老婆当光棍,最被人們瞧不起。他走到李鼎崧家门口,闻到鹧鸪茶的香味,又闻到煎鸡蛋的香味,混杂着白米粥的香气,用力吸了几下鼻子,顺着气味走进去。
李书渊最先看到他,装成没看到,一句话都没说,他看不上孔方印的人品。孔方印心里不高兴,有人给自己打招呼,自己就能顺水推舟地坐下来喝茶,吃饭。李书渊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读个大学吗?他心里不高兴李书渊,脚步却没有停下,继续朝院子走去。
陈立仁看到他,心里也不高兴,正在商量办学的事情,他一来就商量不成了,不高兴地问,方印有什么事情?孔方印从来不敢在陈立仁面前坚硬,他清楚自己这个主席是虚的,没权,像茅草棚上的锁,没多大用处。急忙停住脚步,腰还弯了一下说,没什么事情,就是看看,祖爷这里需要帮忙不。别人都拖家带口,忙着过年,我是光棍一个,过年和平常没啥两样。说话的时候,又用力吸了下鼻子。
李鼎崧老婆把鸡蛋煎好了,刚想朝八仙桌上端,猛然见孔方印走进院子,就不朝外端了,装着饭还没做好的样子,呆在厨房不出来。李鼎崧对李书渊说,给主席搬个凳子,坐下一块喝茶。说完拿起一个空碗,倒上茶,放到孔方印面前说,喝茶,喝茶,喝过茶嚼槟榔。
孔方印嘿嘿一笑,就势坐到桌子跟前,说祖爷让我喝,我就喝。祖爷是我最尊敬的人,我不喝祖爷的茶,谁喝祖爷的茶?说完把鼻子伸到茶碗跟前闻了说,祖爷的茶就是好,肯定是黎山产的。说着就端起茶碗,茶水刚好不热不凉,喉咙上的肉疙瘩一阵滚动,一碗鹧鸪茶就灌进肚子。喝完用手背抹了嘴,又看茶壺。
李鼎崧提起茶壶,给他碗里倒上茶说,不着急,慢慢喝,喝多少都行。孔方印说,祖爷不要再给我倒茶了,吃过饭再喝茶。我先嚼个槟榔,把精神提起来。李鼎崧问吃早餐没有。他嘻嘻地笑一下,想说没吃,又觉得在李鼎崧家混吃喝实在丢人。想说吃过了吧,厨房里煎鸡蛋和糜粥的香味实在诱人,不知道说吃过好还是说没吃好。李鼎崧就说他,你到底吃过没有,吃过了我就不管你了,没吃过咱们一块吃,我老婆刚把早餐做好。孔方印得到李鼎崧的鼓励,胆子壮了说,我还没来得及做饭哩,一会儿忙过就回去做饭。陈立仁说,你什么时候做过饭?哪一顿不是混别人家的?别在祖爷这装人样了。孔方印嘿嘿笑着说,立仁怎么老揭我的伤疤?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就这一点短处,你就揪住不放。李鼎崧笑眉笑眼地看着孔方印,对躲在厨房的老婆喊,盛饭的时候,给方印也端上一份。孔方印心里高兴,他从厨房里传出的味道闻出,不但有煎鸡蛋糜粥里还放了不少白米。心里一高兴,嘴上就少了把门的,对李鼎崧老婆说,祖奶,等我发迹了还你一桌鱿鱼海参加山珍。陈立仁又说他,你给全博贤村的人都说过这话,全村人都用耳朵吃过你的鱿鱼海参加山珍。
李鼎崧老婆把煎鸡蛋端过来,又张罗着给他们端糜粥。李书渊见她忙不过来,跑到厨房帮她端饭。孔方印端端正正坐在桌旁,直直地看四个煎鸡蛋,一共五个人,不知道有没有自己的。心里有点紧张,两眼瞪如牛眼,看鸡蛋又看李鼎崧的脸,还用力把吐沫朝肚子里咽。这点心思怎能瞒过李鼎崧的眼睛?他用筷子夹起一个鸡蛋,放到他的糜粥碗里,说这个鸡蛋是你的。他一直提在喉咙眼跟前的心落到了肚里,嘿嘿地笑着说,祖爷对我就是好,我今天在祖爷这里说个绝话,以后谁敢欺负祖爷,我饶不了他,非把他的头打进脖子不可。说着就把鸡蛋夹到嘴里,还没品味就进了肚子,马上又后悔了,心想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不慢慢地品,多享受一会儿?一下就咽进肚里,啥滋味都没品出来。以后有了煎鸡蛋,一定要慢慢吃,细细品,品上半个时辰,享受够了再咽到肚里。刚煮好的糜粥很烫,不能大口喝,见他们几个都没有动筷子,就对李鼎崧老婆说,祖奶,我们把鸡蛋吃了,你就没有啦。
李鼎崧老婆对他一百个不待见,但不能不给老公面子,又是大年三十,得图个吉庆,就说你们吃,我喝点糜粥吃个番薯就行。孔方印说我这人没出息,看到好吃的嘴就馋,吃到肚子里才发现没有祖奶的了,又掏不出来了。以后我再来吃饭的时候,祖奶就不要把鸡蛋朝外端,我看不到就不会吃了。李鼎崧老婆说现在粥不烫了,趁热吃吧。他又朝碗里看了,糜粥就是比别人家的稠,起码多放一倍的白米。心里又算计,鸡蛋一人一个,糜粥随便喝,要是不抓紧时间喝,喝到最后就没有了。还是装成斯文的样子,对李鼎崧老婆说,祖奶也吃,你刚才都没有吃上鸡蛋,糜粥多喝些。说完朝嘴里狠命地扒拉,别人刚吃了几口,他已见了碗底。李鼎崧老婆站在旁边支应着给他们盛饭,见他的碗空了走到跟前说,我给你盛饭。他嘻嘻笑着把碗递给李鼎崧老婆,趁她盛饭的工夫把别人的碗看了,鸡蛋还在盘子里放着都没有吃,又吸溜下鼻子。李鼎崧看他那副馋样,刚好老婆又把糜粥端过来,就夹起一个鸡蛋放到他碗里说,你把我的鸡蛋也吃了。
孔方印问祖爷,你不喜欢吃鸡蛋?李鼎崧说我嫌有鸡屎味。孔方印说你家以后有了鸡蛋怎么办?李鼎崧说你想吃鸡蛋了就到我家来,只要我有鸡蛋就少不了你吃的。孔方印说有祖爷这话,我以后就经常来,祖爷有干不动的活我来干,顺便把您不喜欢吃的鸡蛋吃了。人都有个毛病,遇到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心里就不舒服。祖爷不喜欢吃鸡蛋,看到鸡蛋肯定不舒服。他说话的时候见别人也把第一碗粥吃完了,自己端的第二碗粥还没吃,说话耽误吃粥,吃亏的还是自己,急忙刹住话头狼吞虎咽。李鼎崧老婆还没有给别人把粥盛出来,他已把第二碗粥吃完了。李鼎崧指着他的空碗说,让你祖奶再给你盛。他急忙站起,端着碗朝厨房跑,一边跑一边说,不再劳累祖奶啦,我自己盛。盛饭的时候,他看着锅里的粥,心里算计还能盛多少碗,能不能让自己吃饱。别人第二碗还没吃完,他已经吃了四碗,又端着碗朝厨房跑,一边跑一边放屁。
李书渊看着他的背影,不易察觉地撇了下嘴。陈立仁对着他的脊背喊,你的裤子破了。他急忙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裤子没有破的地方,就问我的裤子哪里破了?陈立仁说你的屁把裤子打破啦。他这才知道陈立仁是取笑自己,又转过身朝厨房跑着说,你的裤子才是屁打破的。他吃了五碗糜粥又吃了几块番薯,肚子里实在没有空间了才打着饱嗝艰难地说,吃饱了再多一点都吃不下去了。祖爷实在,不像有的人家请人吃饭只给盛两碗就不盛了,糜粥里看不到白米,番薯还不能尽饱吃。说完艰难地站起来想伸个懒腰,肚子又胀得不敢用力,就在桌子旁走了一圈又坐下去,抚摸肚皮。陈立仁又揶揄,小心把你胀坏啦。他说胀不坏,等会撒泡尿拉泡屎,再接着吃都没事。
孔方印吃过饭也不离开,他知道今天是李鼎崧写对联的日子,来求对联的人都不会空手,多的抱来一只鸡,少的端来一碗蛋,最不行的也提两斤白米。自己在这里帮忙,要是给帮忙的人吃不好,会遭村里人笑话。于是挣扎着站起来,做出帮忙的样子,见门口放着扫把,就朝扫把走去。
李鼎崧老婆不想让他在家里呆,更不想留他吃饭,急忙对他说我早上起来就把地扫过了,你就不用再扫了。他停住脚步,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干什么好。李鼎崧老婆说今天是大年三十,你也不回去准备过年的东西?他嘻嘻笑了下,做出可怜的样子说,我也不怕祖奶笑话,我那破茅草棚前几天破了个大窟窿,不知道是谁家的狗扒的,我都懒得堵。陈立仁说你不怕小偷钻进去?他说狗都在我家找不到东西,别说小偷了。我敢把门敞开让小偷拿,小偷也是空着手进去空着手出来。穷有穷的好处,不惦记小偷偷东西。
第八章
吃过早饭,太阳升起很高了,邻村的一个男人提着鸡走进来,李鼎崧看到有人进门,立即迎着人家走过去。来人弓腰说祖爷,给您老拜年。
李鼎崧走过去,说我也给你拜年,来喝茶,走大老远的路,先歇一会。来人把鸡朝他面前一递,说不坐了,要过年了,很多事情还没干哩,求祖爷写副对联,不管日子过得怎样,过年的对联是不能少的。李鼎崧说要对联人来就行了,何必带这么贵重的东西?来人急忙说一只鸡算什么贵重?实在拿不出手。祖爷把它杀了,补养补养。李鼎崧让老婆接下鸡,严肃着脸说,今年你把鸡提来了,我也不能叫你提回去,明年说啥也不能带东西,一副几下就写好了,花费不了多大力气,说着就走到书案跟前。
孔方印闲着没事,见研墨比较简单,走到李书渊跟前,说我来做这事情,我的力气比你大,用不了几下就研好了。李书渊没有把墨锭给他,说不用了,再有几下就研好了。李鼎崧说问来的人,你想让我写什么对联?来的人说我不识字不懂,你写什么都好。
李鼎崧拿起毛笔,在砚台里蘸了墨,一边滗一边琢磨。李书渊把裁好的红纸铺到他面前的书案上,又用镇尺压好。李鼎崧琢磨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对来人说就写“富自辛勤得,贵从修炼来”,横批是“勤俭持家”,这副对联怎样?来的人立即说,可以,可以,您老的学问有什么可说的?就要这副对联啦。李鼎崧提起毛笔又在墨里蘸了蘸,对着红纸一阵飞舞,上联写好了。李书渊拿着写好的对联放到一边,又把裁好的纸放到他面前。他又把笔在墨里蘸了一下,又是一阵飞舞,下联也写好了。满院子的人都屏住呼吸看他写字,不敢发出响动。
李儒元提着鸡,领着端着碗的李雅文走进院门。李儒元见院子里已经有了很多人,就停住脚步对李鼎崧喊,祖爷,我带阿文给您拜年来啦。李鼎崧听见李儒元的喊声,抬头见是李儒元父子,急忙朝门口走了几步,做出迎接的样子,大声说儒元和阿文也来啦,快坐下喝茶。他很看重李儒元,李儒元虽说不识字,但尊重做学问的人,懂得仁义礼智信,懂得勤劳节俭,从不占人便宜。
李鼎崧老婆过来对他们说,快坐下喝茶,喝过茶嚼槟榔。李儒元说,不用祖奶费心,我给祖爷说过事情就走,地里还有好多活要干。
孔方印走过来说,你就是劳碌命,今天是大年三十,还干什么活?李儒元说,大年三十就不吃饭了?地里收不到粮食,肚里吃什么?说完提着鸡走到书案跟前,把捧着端着碗的李雅文拉到李鼎崧跟前说,祖爷,我想让阿文跟着你做学问,明白做人做事的道理。就是这孩子生性愚昧,怕浪费了祖爷的心血。李鼎崧看了看李雅文,在他头上抚摸说,雅文这孩子在镇上读了洋学堂,学的都是洋学问,我对洋学问一窍不通,最多给雅文教些国学。还是让孩子拜书渊为师更好,书渊是国学洋学都精通。李儒元说我对学问一窍不懂,不知道什么是国学洋学,就知道祖爷和书渊都是大学问家,干脆由祖爷给阿文教国学,书渊给阿文教洋学。
李鼎崧说,儒元呀,你说你自己不懂学问,但对事情看得比学问人都透彻。咱们就这么定了,阿文还到镇上的学校去念书,礼拜天回来了我和书渊教他学问。说完又对老婆喊,给儒元把茶倒上,给阿文也倒上,他可是咱博贤村以后的大学问家。
李儒元见李鼎崧、李书渊都答应收儿子当学生,心里就高兴,把鸡送到李鼎崧跟前说,本来也该给书渊送一只鸡,家里就剩下一只鸡了,我过了年再赊一些小鸡苗,养大了送书渊,补上这个礼节。李鼎崧说儒元你这是干什么,家里就剩下这只鸡了,送给我指望什么下蛋?没有蛋靠什么换钱?没有钱连吃盐都成问题,说什么也不能收这只鸡。
李儒元见他坚决不接,就把鸡朝李鼎崧老婆跟前送。李鼎崧老婆也不接,说都是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把鸡送了人自己怎么过日子。李儒元还是坚持把鸡留下,李鼎崧推辞不掉,说你把鸡提回去,我把蛋收下。阿文的事你放心,我和书渊会认真教他的。李儒元这才把儿子拉到李鼎崧、李书渊面前说,现在是新社会,不兴磕头,给老师鞠个躬还是应该的。
李雅文走到李鼎崧、李书渊面前,恭恭敬敬地鞠躬,说老祖爷、书渊爹,我给你们鞠躬了。李鼎崧拉住李雅文说,鞠一个躬就行了,你既然拜我为师,我就要给你赠点什么。思考了一会儿走进屋子拿出一张宣纸,宣纸上用隶书写着文字,还拿着一支毛笔,走到李雅文跟前,把宣纸打开说,这是清朝郑志鸿的名句,我抄录在这张纸上。这是民国时期的泾县宣,很稀罕,不是收藏家和老书法家很难得到这种宣纸,我把它赠送给你。李雅文接过宣纸,铺在书案上,自己看也让大家看。
陈立仁对李雅文说,阿文,院子里很多人不识字,看不明白写得什么,你念给大家听,让大家都长点学问。李雅文就走近書案,大声念起来:
胸中无三万卷书,眼中无天下奇山川,未必能文。纵能,亦无豪杰语耳。
李雅文念完,孔方印就嚷嚷,我没听明白,过去的人故意说不让人听明白的话?陈立仁对孔方印说,这就是学问,要是一听就明白,还要做什么学问?学问就是把人们不明白的事情讲明白,让人们都明白做人做事的道理……
孔方印走到宣纸跟前,睁大眼睛看上边的字,一个都不认识,却装成全认识的样子,左看看右看看。陈立仁走到他跟前说,你是狗看星星一片明,装什么孔夫子?把这张纸放个颠倒你也分不出哪个是正的哪个是反的。孔方印把胸脯一挺,脊梁杆子鼓得硬,说天下的学问人都是跟我孔家的祖宗学的,你们陈家祖宗见了我们孔家祖宗,离八丈远都得磕头,不磕头不敢说话。满院子的人都看着他笑。过年天有人说笑话,听了还是高兴。
陈立仁接着大声说,我刚才听说,镇上的牛肉堆得像山一样,不要钱随便拿,一人可以拿五斤。孔方印半信半疑地问,世上还有不要钱的牛肉,没有挤死人吧?陈立仁说,天底下的牛都被你吹死了,牛肉不能放,不让人拿走怎么办?孔方印没有恼羞成怒,还十分高兴,能在这里逗嘴,就能混上饭吃。李鼎崧今天肯定收了不少鸡、蛋、鱼、猪肉、牛肉、白米、青菜,说不定还能收到海鲜。
李鼎崧又拿出几本字帖,送到李雅文手里,说这几本帖送给你,抽时间就临摹。书法这东西靠的是功夫和悟性,笔下练不出功夫,字写得再花哨也不行,行家一看就没有骨头,没有骨头的字站不起来,古时候的怀素笔冢就是楷模。光下苦功夫还不行,还得靠悟性,遇到学问就琢磨,把问题琢磨透了,从中得到启发,就得到了学问。
李雅文把字帖一本一本地看,是欧阳洵的《九成宫》、颜真卿的《颜勤礼碑》、赵孟頫的《胆巴碑》、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米芾《蜀素帖》。他看字帖时李鼎崧又拿出那支毛笔,朱红色的笔杆,戴着黄铜笔帽,送到李雅文跟前说,这是真正的民国期间狼毫笔,现在买的毛笔大都是羊毫,羊毫和狼毫用起来有天地之差。我把这支狼毫送给你,希望你成一代书法大家。
李儒元见李鼎崧收儿子当学生,还给他赠送字帖狼毫笔,高兴地说,我家人一辈子都忘不了祖爷的恩德,以后祖爷自留地的活我全包了,你们就不要管了。你只说一声想种什么剩下的都是我的事情,保證让你家自留地的收成超过我家。
李鼎崧见来求对联的人多,就对李儒元说,我先给你把对联写了,你是舍不得浪费时间的人,你今年想贴什么对联?李儒元说,我家去年贴的对联是“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今年换副新的,换什么对联我也不知道。那副对联在门框贴了一年,也看了三百六十五天,认识了对联上的字。李鼎崧说,我今年给你写“康安门第平年乐,雅颂诗书积善家”。李儒元说,祖爷的学问没有说的。
李书渊把红纸铺到书案,李鼎崧一口气写好上联。又蘸了墨滗了滗水,又一口气写了下联。李书渊把写好的对联揭起放到一边晾,对李儒元说,墨还不干,等干了再拿。
灿烂的阳光照在对联上,纸红得鲜艳,红得刺眼,红得亮丽,红得人心里盈满希望;字黑得如漆,黑得发亮,黑得泛油光,让人心里充盈过年的喜庆。李儒元看着上面的墨迹一点一点地干了,直到彻底干透了,才对李鼎崧说,祖爷,我回去了。
李鼎崧停下毛笔,指着地上的鸡说把它提回去。李儒元觉得李鼎崧收了儿子做学生,又给了儿子字帖毛笔,只给人家几个鸡蛋,实在愧对人家,还想把鸡留下,说这是我的心意,你要是不接,我就过意不去。李鼎崧对李书渊说把鸡提给儒元,让他把鸡拿回去。又对李儒元说,你的心意我领了,要是收下你的鸡就毁了我的人品,我就在人前做不成君子,你说我能收你的鸡吗?李儒元只好提起鸡,又说了一竹箕好话,才走出大门。
到了黄昏时分,累了一天的太阳疲惫了,朝着西方躺去,脸色变得血红,烧红了西天的云,红彤彤一片,像漫天的云在燃烧。有归巢的鸟儿,飞过村子上空,村子就有了鸟的聒噪。茅舍冒了炊烟,弥漫在村子又笼罩了村子,闻到木柴燃烧的气息,使人感到温馨。李鼎崧送走最后一个求对联的人,伸懒腰,腰腿都酸痛,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自言自语说,年龄不饶人啊,毕竟五十多岁啦。
李书渊说,祖爷看起来一点都不老,就是我们年轻人,这样忙一天也受不了。孔方印急忙抓住献殷勤的机会说,祖爷活到二百四十岁不成问题。李鼎崧说要是真活到二百四十岁,恐怕都变成石头了。我也不想活那么长,活着的时候没病没灾,走的时候利利索索,不遭罪就行。
李雅文问老祖爷,要不要把砚台和剩下的纸收起来?李鼎崧说你给我写几副对联,咱们给人家写了一天,还没有给自己写。李书渊说我那臭字怎么敢给祖爷写对联?贴出来让人笑话。李鼎崧把纸铺到案上,拿起毛笔递给李书渊说,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求我写对联,我却求你写对联,你的字只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
孔方印急着吃饭,李鼎崧家挣了不少鸡和蛋,还有几条猪肉,鱼虾也不少。今晚是大年三十,肯定要做了吃,就接着李鼎崧的话说,祖爷让你写是抬举你,快写,写完了帮祖奶杀鸡杀鱼,这么多好吃的,祖奶肯定忙不过来。
李鼎崧看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还是乐呵呵的。李鼎崧老婆不高兴地嘟囔,你呀,就是在吃上头下功夫,要是在干活上下功夫,家里把瓦屋都造好了孩子都快娶老婆了。孔方印嘻笑着说,祖奶老是用旧眼光看我,我都进步了,我今天表现得多好,中午饭都没吃还坚持到现在。
李书渊提起笔,蘸了墨,怕写不好就找了一张废纸,在上边写了几个字,觉得手熟了又在砚台里蘸了墨,滗了一下,写出一副对联:“家有藏书墨庄香远,门无俗客竹径风清”。李鼎崧看着对联连声说,好词句,好笔法,好意境,咱博贤村卧着龙藏着虎哩。书渊你要是哪天闲了到我这里,给我留下几幅墨宝,我要珍藏下来。说完对老婆说,杀只鸡,再煮一条鱼,把虾白灼了,今天不做糜粥,煮米饭。方印、书渊都不要走,留在这里吃饭。雅文去把立仁队长也叫来,咱们好好过个年三十。
第九章
一九六二年暑假,李雅文找陈立仁说,想挣工分。陈立仁就派他看护龙脊,龙脊上长的全是落叶松和木麻黄。这些树不长果子,但树干坚硬,凭着坚硬的枝干阻御台风,保护龙脊这边的村庄和庄稼,龙脊就成了十多个村子的风水宝地。多少年来,形成规矩,年年祭海都要祭龙脊,龙脊上的树是龙王身上的鳞,砍树就是揭龙王的鳞片。但是落叶松和木麻黄树是盖屋的上等材料,还可以解成木板、方料,做门窗家具,树就成了一些人觊觎的宝物,经常被偷砍。
李雅文抱着用油布包的《曾文正公全集》第一卷,这是他从李鼎崧那借的。历史老师讲曾国藩时,说他是封建王朝的忠实走狗,是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要是在学校看他的书被老师发现,肯定要没收,说不定还会被开除。回到博贤村,村里就李鼎崧和李书渊有学问,他们说哪些书可以看,就没人说这些书不能看。
树林真好,落叶松笔直粗壮,直指苍空。木麻黄树没有落叶松粗壮,没有落叶松高大,但是整片生长,像一个个村落。还有说不上名字的杂树,不高大却繁密,一簇一簇,使人无法通行。有草儿开着鲜花,绿叶鲜花使空气清爽、醇香。树林里有无数鸟儿,争先啼鸣,组成百鸟鸣奏曲。突然有鸟儿从树林里腾起,直插天空,在空中爆出一串锐啼,振作人的精神。树林外是海滩,洁净,有潮水冲来,还有搁到沙滩上的小动物尸体,有淡淡的腥臭。沙滩是白色的,沙粒很细,赤脚踏在上边,像踏在粗箩过的面粉上。他的目光越过沙滩,看着蔚蓝的海,细浪朝沙滩涌来,带着哗哗的声音,退下又涌上。沙滩如同太极高手,不动声色地抵御着海浪的侵袭,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爹和娘都在田里干活,李雅文来看护龙脊的时候,顺便带上四岁的李雅华。他们站在树林和海滩交界的地方,面对大海,朝着远方眺望。李雅华很少来这里,高兴地蹦蹦跳跳,大喊大叫。李雅文望着海水与蓝天的连接处,海的蔚蓝和天的蔚蓝在那里相连。海面上没有遮掩,视线开阔,心胸也随着开阔,心胸中全是蓝天、大海、沙滩。还有在海面上飞翔的鸟,它们鸣叫着,在蓝天大海之间,骄傲地抒发理想。他想起高尔基的《海燕》,便放声背诵起来: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
李雅华低着头,看到草丛里蹦跳着蚂蚱,高兴地对李雅文喊,哥———我要蚂蚱。李雅文把《曾文正公全集》交给弟弟说,把书拿好,我给你捉蚂蚱。李雅文把蚂蚱送到弟弟手里说,你捏着蚂蚱的背,指头不要挨它的嘴,小心它咬你。然后把他领到挨近海滩的石头跟前说,坐在石头上,我要看书了。李雅华坐在石头上,捏着蚂蚱玩耍。阳光从枝叶的空隙筛露下来,照在他们光着的身上,印出一块一块亮斑,像图书上画的豹子斑点。李雅文把弟弟安顿好,把手在裤子上擦了好几遍,拿过《曾文正公全集》小心翼翼地打开,翻到折的那一页,默读起来:
凡子之孝父母,必作人有規矩,办事有条理,亲族赖之,远近服之,然后父母愈爱之,此孝之大者也。若作人毫不讲究,办事毫无道理,为亲族所唾骂,远近所鄙弃,则贻父母以羞辱,纵使常奉甘旨,常亲定省,亦不得谓之孝矣。敬神者之烧香酬愿,亦犹事亲者之甘旨定省,实无大益。若作人不苟,办事不错,百姓赖之,远近服之,则神必鉴之佑之。胜之烧香酬愿多矣。
李雅文跟着李鼎崧、李书渊做学问,古文功底深厚,读文言文跟读白话文一样流畅,读到感慨之处,就放声朗读。李雅华看着读得痴迷的李雅文问,哥,你在读什么?李雅文停住朗读,抚着弟弟的脑袋说,哥在读一个大学问家写的书,他给我们教做人做事的道德和规矩,你以后也要读。
陈立仁和孔方印穿过树林朝这边走来。李雅文只顾读书没有发现他们。陈立仁、孔方印走到他跟前,站在他背后,他还没有发现,还在朗声读书。陈立仁听不明白他读的什么,但知道他念的是学问。孔方印也听不明白他读的什么,朝他走去正要拍他的肩膀,陈立仁急忙拉住他,示意不要他惊扰他读书。孔方印停住手脚迷惑地看陈立仁,听这些鬼都不懂的呜啦有什么用处?
李雅华突然惊叫一声,把蚂蚱扔到一边,捧着手哭。李雅文急忙放下书,捧起弟弟的手,蚂蚱在他指头上咬出很小的伤口。李雅文把弟弟的指头送到嘴里,吸伤口里的血,吸了一阵,说阿华不哭,曾爷爷说了懦弱无刚是男人最耻辱的事情,阿华长大了要做男子汉,蚂蚱咬了就哭人们会笑话你的,说你不配做男人。李雅华急忙抽回手,用手背把眼泪抹了说,我没有哭,其实一点都不痛。你要是不信,让它再把我咬一下,看我哭不哭?李雅文看到他俩急忙站起来,也把弟弟拉起,叫立仁老爹、方印老爹。李雅华也学着哥哥的样子,恭敬地叫立仁老爹、方印老爹。
陈立仁走到石头跟前,拿起《曾文正公全集》,翻到李雅文刚才看的那一页,看十个字只认得三四个,更不明白什么意思,问李雅文这篇文章写的什么意思。李雅文讲了这篇文章的意思。陈立仁又叹气,孔方印不明白他为什么叹气,问,你好好地叹什么气?陈立仁说可惜我小的时候,家里太穷没办法读书,现在啥学问都不懂。孔方印说读书有屁用处,你读书不多照样当队长,一个村子上千口人,谁敢不听你的?我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周全,照样当主席。陈立仁看看他,不屑地说,你到现在连老婆都娶不上,还说什么说?孔方印干笑几声为自己解脱尴尬,而后又摆出主席的架子,双手叉腰,四周巡视了一下对李雅文说,队长派你来看护龙脊,你坐在这里看书,有人砍树都不知道,白拿生产队的工分。李雅文急忙用油布把书包起来,说我们现在就去巡逻。陈立仁挡住李雅文说,你想看书就看书,只要不离开龙脊就行。龙脊就这一条路,你把住路口砍树的人就进不去。
海面突然起了大风,来势很猛,海浪也高涨起来。几分钟黑云就布满天空,沉沉地压着海面。天兀然暗下来,像夜幕降临。风呼啸着越来越大,使大海疯狂,海浪越来越凶猛,发出令人恐怖的声响。几只黑色的鸟儿,翅膀掠过浪尖,射向黑云的深处,又俯冲下来,箭样地从浪谷深处划过,翅膀又一次掠过浪尖。李雅文脑子里又闪现出《海燕》的文字。
陈立仁知道台风来了,对李雅文喊,快朝龙脊上跑。说着就冲过去,抱起李雅华朝龙脊跑去。孔方印也跑过来,拉着李雅文的手,朝树林里跑。李雅文突然想起石头上还放着《曾文正公全集》,对孔方印喊,我的书还在石头上。挣脱孔方印朝着沙滩上的石头跑去。孔方印急得对着李雅文骂,你不要命啦。陈立仁听见孔方印的吼骂,见李雅文朝海滩跑去,把李雅华朝孔方印怀里一塞说,快朝树林里跑,到了树林抱住大树就没事了。说完朝李雅文冲过。
李雅文跑到石头跟前,书已经被风吹跑了,就在附近寻找。陈立仁冲过来拉他,喊台风来啦,你不要命啦?李雅文喊,书是借老祖爷的,现在不印这书了,丢了就买不来。陈立仁再没说什么,也在沙滩上寻找。终于他们看到两块石头中间卡着油布包的书,油布被风吹开了。李雅文惊喜地喊,书找到啦。冲到书跟前,拿起书用油布包好。陈立仁拉着他的胳膊大声喊,快跑,要不就没命啦。
风越来越大,李雅文刚站起身子,就被台风狠劲推倒在沙滩上。拉着他胳膊的陈立仁没有防备,也被拽倒在沙滩上。陈立仁挣扎起来,把李雅文拉起,两个人又朝龙脊跑去。风从海面上刮来,像柔软又坚硬的墙,把他们推倒在地上。他们又挣扎起来,刚跑了几步又被台风推倒,又挣扎起来。
李雅文躬着身子抱着书,防备台风把书吹跑。李鼎崧、李书渊也跑来了,他们看到孔方印一只胳膊抱着树,一只手拉着李雅华。李雅华惊恐地睁着眼睛呆傻了。李鼎崧急忙问,阿文在哪里?孔方印看着海滩的方向,说阿文把书忘到沙滩上,跑去找书,陈队长也帮他找书去了。李鼎崧说你把阿华带好,让他趴在地上,我和书渊去找他们,说着就朝沙滩跑去。
他们朝沙滩跑是顶面风,刚跑出树林,狂风就把他们推回去。他们又挣扎着朝前跑,又被台风推后几步。又挣扎着朝沙滩冲,好大工夫,才跑过去二十几步。看到李雅文和陈立仁拉着手朝这边跑来,李书渊对着他们吼,阿文———立仁队长———李雅文听见喊声,扯着喉咙回答,书渊老爹,我們在这里———
四个人挣扎到树林里,一走进树林顿时感到台风减弱了,有了踏实的安全感,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李雅文走到李鼎崧跟前,把油布包的书送到他面前说,老祖爷,我差点把书弄丢了,到底把它找回来了。李鼎崧接过书,在他头上抚摸了好一会儿说,你把这本书从台风里找回来,我就送给你了。
李儒元和张春好也跑来了,见两个儿子好好的,就对孔方印、陈立仁、李鼎崧、李书渊连声道谢。陈立仁说,这有什么谢的?我们总不能看着孩子被台风刮到海里不管。
台风更大、更猛,黑云压着海浪,海浪直插黑云,刚才还骄傲地在黑云和海浪间搏击的海燕不见了,它们还是被台风吓怕了,躲回窝巢。躲在树林里的人们,转过身子面对大海,看着疯狂的台风。他们看到一个奇特的景观,巨大的台风把海水掀起十多米高的巨浪,巨浪像山崩样朝着龙脊压来,冲到离龙脊十多米远的地方,浪头还高过树梢很多。就在巨浪压到龙脊四五米远的时候,竟像训练有素的军队听到撤退的命令,忽地溃退下去。李书渊禁不住说真是奇观,高过龙脊好几米的海浪,竟然越不过龙脊,到底什么原因?
李鼎崧说这就是风水,龙脊是咱们十几个村子的宝地。如果不是宝地,为什么高过龙脊好几米的海浪就是越不过龙脊?咱们老祖宗从福建迁徙到海南,跑了那么远的路,选中这块地方落脚,就是看中了龙脊这块宝地。从唐朝到现在,老祖宗在这里住了一千多年,还没听说过台风把庄稼、房屋吹倒的事情。
陈立仁说,咱们要好好护着这道龙脊,谁要是敢在龙脊上砍树,我把他一年的工分都扣光,罚得他活不下去,看谁还敢砍树。
第十章
中午放学后,同学们都拿着饭碗到学校的伙房吃饭。要到伙房吃饭,就要交伙食费,交粮票,没有粮票交白米也可以,就是不能交番薯。他家拿不出这些钱,就自己做饭吃。他知道自己到镇上读中学实在不容易,爹和娘拼命干一年勉强够给自己交学费。为了让自己穿得好些,在同学面前不丢人,娘除了垦荒,还整夜织布。爹为了节省布料,一年四季都很少穿上衣。他也学爹的样子,除了上课,不穿上衣不穿鞋子。
李雅文光着上身,赤着脚,拿两个番薯,提着小铁锅,跑到学校外边的一个土坎上支锅做饭。在烧锅的时候还抓紧时间看书,这阵读的是《孟子》的一段话:
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土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他默读着,思考着,太阳镶在深蓝的天空上,不易察觉地移动。树上的鸟儿,午睡了,没有一声叽喳。不远处的镇子都是瓦屋,瓦是浅黑色,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砖墙上长着青绿色的湿苔,和枯死的苔草混杂在一起,显示着年代的久远和沧桑。瓦屋上边冒着乳色的炊烟,笼罩在镇子上空,镇上的女人做午饭了。偶尔传出母亲吼喊孩子回家的声音,嘹亮在镇子上空,母爱也在镇子上空缭绕。随之传来母亲凶狠的吼骂声,还有孩子的哭叫。李雅文想象着母亲把孩子唤回家,拉着胳膊打屁股的情景。母亲凶狠的吼骂中盈溢着浓稠的母爱。孩子恐惧的哭叫中盈溢着天伦的幸福。
吃过饭,把锅碗洗了装进竹篓,背着向学校走去。学生宿舍旁边的大榕树的树荫里,支着青石板,光滑如镜面。他从背篓里取出出欧阳洵的《九成宫》,用毛笔在青石板上抄录起来。他按照李鼎崧的要求,挺直上身,目视石板,紧握笔杆,手腕悬空,笔画认真。他喜欢欧阳洵的楷书,端庄,正派,规范,遒劲,不呆板,不迂腐,充盈灵气和飘逸。
毛笔写在青石板上,留下清晰的笔迹。横、竖、撇、捺、点、钩,哪一笔写得好,哪一笔写得不好,看得十分清楚。要是写得不好,他就重写一遍,一直写到满意才写下一个字。他信奉李鼎崧的教育,眼过千遍不如手过一遍。水当墨石当纸,不花一分钱多好的事情。他为自己的发明得意,嘴里念字,笔下就写出这个字。把石板当宣纸,在上面谋篇布局,竖有竖行,横有横行,写得一丝不苟。十多分钟后,在石板的左下角写完最后一个字,嘘了口气,想欣赏写过的字,大部分字迹干了没有留下痕迹,他又从头开始,还是一丝不苟。李鼎崧送给他的那支毛笔,只用了一个多月,笔毛就磨秃了,像旧扫把。他想买支毛笔,中楷笔要两毛五,小楷笔要一毛八,一支中楷可以买两斤盐巴,一支小楷可以买一斤半盐巴,让家人吃一个月。但是练字必须用笔,又琢磨从哪里挣买笔的钱。
周六中午放学后,下午不再上课,学生可以回家。李雅文拿出竹篓准备到学校外边做饭吃。同学符天骏走过来对他说,咱们种的菜该收了,现在把菜收了,下午刚好挑回家。李雅文跟着符天骏朝他们开垦的菜地走去。李雅文自己做饭,没有钱买菜就从家里带来菜籽自己种,翻地的时候符天骏扛着大锄跑来了,两个人用了一个下午和晚上把地挖了,种上高产水位大苦菜。
李雅文和符天骏站在菜地旁,符天骏看着绿葱的菜问,怎么分?李雅文没有思索就回答,打公道。符天骏说,你先挑。李雅文走进菜地,挑了一棵最小的,拔起来放到自己的竹筐。符天骏也挑了一棵最小的,放进自己的竹筐。两个人就这么轮流拔,拔到最后,剩下一棵最大的,李雅文不肯再拔了,说剩下最后一棵了。符天骏说,你拔了算了。李雅文说,我要是拔了,就比你多得一棵,不公道。符天骏说,只剩下一棵了,不是你不想公道。李雅文说,咱们把这棵菜煮了一块吃,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符天骏把那棵菜拔起来,两个人一起洗菜、拣柴、给锅里盛水,把番薯切成小块,放了盐巴和菜混在一块煮,不大一会就煮熟了。李雅文给符天骏盛了一碗说,敞开肚子吃,这一锅足够咱俩吃。两个少年围着一锅大苦菜和番薯,虎咽狼吞。吃过一碗后,符天骏说,我昨天听管伙食的老师讲,学校食堂没有烧火柴了,想让高年级学生给灶上挑柴,伙房收购。李雅文问,多少钱一斤?符天骏说,好像是一分钱一斤。李雅文心里算着账,一分钱一斤,五十斤能卖五毛钱。自己每个星期返校挑五十斤,就能挣五毛钱,就对符天骏说,吃过饭你陪我一起找管伙食的老师,我每个星期回校时挑来五十斤柴。
下午三点多钟,太阳照在身上,晒干了身上的汗水,他感到口渴。他搅动了一下舌头,没有搅出一点唾沫。身体里缺少水分,更加剧了疼痛和不适。他留神路边有没有泉水或者溪流,终于看到一个泉眼,从石头缝里渗出一股细流,滴到下面水池里。他一阵惊喜,放下担子,跑到水池跟前,蹲下身子,立即感到水池里飘逸的凉意萦绕在身体周围。他蹲到水池边捧起一掬水送到嘴边,一股清爽带有凉意的甘甜进入嘴里,干渴、难受全部消失,那股令人无比享受的舒服顺着喉管,进入肠胃,顺着三丈六尺长的曲弯,滋润了全部器官,又蔓延到全身,器官和细胞得到泉水的滋养,快活地欢呼起来,躁动平息了,像一群罢工的人条件得到满足,各就各位工作起来。他又捧起第二掬水,捧起第三掬水,连着喝了十多掬水,肚子鼓胀起来,身上的水分得到补充,疲倦消失了许多。突然发现太阳坠在水里,在清澈的潭水里忽悠。太阳上长出树枝,树枝上挂着太阳。他又捧起一掬水,发现手里也捧着太阳,泉水顺着指缝一丝一丝溜走,太阳跟着泉水一丝一丝溜走,手心的泉水没有了,太阳也消失了。就抬头看天,太阳在天上不动声色地刺了他的眼睛。又低头看水潭,水潭里还有太阳,还在忽悠忽悠地漂动。他又想起赶路,还有一大半路要赶,不能守在这里舒服。他捧起水捂到脸上,又有了快感和凉爽,通过面部神经,蔓延到全身,又一次得到享受。他又捧水撩到胸脯上,洗去胸脯上的汗渍。身上的暑热消退了,体力得到恢复,又走到担子跟前,抓起扁担,放到肩上……
靠泉水刺激的体力,很快就消失了。太阳仍然像毫无人性的暴君,把无数支火箭射到他身上,烧烤着皮肉里的膏脂,榨取骨头里的力气,蒸发皮肉里的水分。柴捆依然毫不通融地重压肩膀,他越来越难以支撑柴捆的重量,越来越频繁地歇息。开始时,走上半里歇息一次,后来走上半里的一半就要歇息。到了最后走上五六十米就得歇息。他看着庞大的柴捆,要是取出一些重量减轻,就不会这么难以重负。但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要是把柴抽去身体舒服了就会少卖钱,给父母的钱也会减少,父母的苦难就不会减少。想到这些,他把绑柴捆的麻绳又紧了一遍,把扁担放到肩上向前挣扎。
太阳在他的扁担上一丝一丝朝西边滑去,黄昏在他的柴捆上一点一点移来,学校在他的脚步下一步一步接近。他肩上的扁担挑走了白天的太阳,挑来了初升的月亮。夜幕到来的时候他终于迈进学校大门。管伙食的老师看着如此瘦小单薄的学生挑来这么大捆干柴,又看他肩上血肉模糊,不相信地问,你这是从家里挑来的?他知道这个学生家住博贤村,离学校二十里路。他點了下头,说是的。
第十一章
一九六六年春,贫穷仍然笼罩着博贤村。这块离赤道最近的地方,夏季特别酷热,酷热催生了万物的繁茂。除了四季都开花的槟榔树,所有开花的植物都结了果子,果子趋向成熟。豆角收获的时候,村里人把摘下来的豆角装到牛车上,拉到三亚买给蔬菜公司,给生产队换回收入。
张春好赤着脚挺着大肚子,担着两藤箩豆角,来来回回挑豆角。外人很难想象,如此瘦小的女人,挺着快要临产的肚子,挑着如此沉重的藤箩,两条枯瘦的腿,踏着狭窄的田埂,竟能不歇气地挑到路边。脸上脖子上全是汗水,把头发和衣服洇得像从水里刚刚上来的一样。生产队规定,成年男劳力干一天活,记十工分,女劳力干一天活,记八工分。实际上像挑担、插秧这些苦累活,全是妇女干的,男人只干耕地赶牛车类的技术活。陈立仁规定,凡是可以计件包工的活路,尽量计件包工,激发社员的积极性。一担藤箩装一百斤豆角,挑到一里外的土路边记一工分。一天要是挑上十个来回,就能挣十工分。张春好怎么能放弃这个挣工分的机会?多挣工分就能多分钱。天底下还有比钱更好的东西吗?绝对没有。有了钱孩子可以穿新衣,可以到镇上读书,可以吃白米粥,可以吃咸鱼干。要是再有钱,可以给老公买熟烟丝,老公说熟烟丝的味道醇厚,不打嗓子。要是挣多了钱,能把家里的茅草屋换成砖瓦屋,窗户上装上玻璃,走进去一派亮堂。都说定安闺女漂亮,把瓦房盖好了就托人到定安说媒,让大儿子把老婆娶回来。大儿子娶回老婆后,再给二儿子说媒,等他长到该成家的年龄就给他成家。要是他们考上大学就不给他们娶老婆了,娶农村女人拖他们的后腿。他们大学毕业就是国家干部,就找女干部当老婆,两个人都是国家的,以后生了孩子也是国家的,旱涝保收,吃喝不愁。她挑着藤箩,想着钱的好处,竟然觉不出担子的沉重,在田埂上飞过来飞过去。一上午就挑了八个来回,比平日多挣了一半工分。她心里还算计,中午歇工了继续垦荒。她已经垦出院子大一块地,老公把拣的狗屎牛屎,全铺到新垦的地里,种上了红薯。红薯长得很好,过些时候可以把红薯、白米、蔬菜、鸡蛋挑到镇上卖。
李鼎崧老婆也来了,她看张春好挺着那么大的肚子还来挣工分,就把头上的尖笠摘下来走到她跟前给她扇风。风一股一股涌向张春好。她感激地说你给自己扇,我习惯热了。李鼎崧老婆给她扇了一阵,问,快生了?她掰着指头算,说不是今天是明天,估计就在这两天。李鼎崧老婆说,就要生了还在地里拼命,不怕伤了孩子?她笑了下,把额头上的散发朝后拢了,又把脸上的汗水擦了说,没事的,我头两个孩子,都是快生了还在地里干活,第二个差点生在稻田里,还没有回到屋子就在院子生了。今天这工分多好挣,我上午都挣了八分,顶过去一天挣的。要是下午再这样挣,就能挣十六分,顶平常两天挣的,要是歇息了,少挣多少工分?李鼎崧老婆说,挣工分紧要,命更紧要,要是把身子累出三长两短,要那么多工分干什么?她说我跟你不一样,你的儿女都在广州拿俸银,不要给他们造屋也不要给他们娶老婆。我有两个儿子,肚子里的这一个还不知道是儿子女儿,要是再生个儿子就要造三处瓦屋,娶三个媳妇,这些全靠工分呀。李鼎崧老婆叹了口气说,说的也是,咱们村里人生养儿女是给自己生灾养难哩。又说咱们是女人,女人就是生孩子的,要是不生孩子男人娶咱们干什么?咱们要是生不出孩子,怎么能抬起头在村里走路?
陈立仁和孔方印走到张春好跟前,看着她圆鼓鼓的大肚子,陈立仁说你都快生了还要挑担子,人们会说我这个队长当得不仁义,让快生孩子的女人干这么重的活。她害怕陈立仁不让自己再挑担子,急忙说这是我自己要干的,挑担子工分高,我图挣大工分哩。
陈立仁没有琢磨出说服她的理由。自古以来咱村的女人哪一个不是临到孩子出来了才停止劳作?生下孩子还不到满月又下地劳动了。
孔方印走到跟前看着她的肚子,装模做样地问,快生了?她没有回答,李鼎崧老婆见不得他,接着他的话说,你没长眼,看不出阿好的肚子都那么大了?他嘻嘻地笑着说,我又不老,怎么看不出阿好快要生了?我是生自己不争气,说起来我跟儒元的岁数差不多,可人家娶了这么好的老婆,连着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肚子里还备了一个。我这个主席前边带个贫字,咒得我越来越穷,连个老婆都娶不上。我条件不高,不一定非要没结过婚的妹子,嫁过男人的寡妇也行,生过孩子的我也愿意,只要夜里能陪我睡觉,白天给我干活,年年给我生个孩子就行。李鼎崧老婆说,女人遍地都是,别说结过婚的寡妇,没结过婚的妹子都有。你娶了人家让人家住哪里?吃什么穿什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哪个女人都不愿跟着男人受穷。
孔方印过了好一会儿才嘟囔着说,现在的人受了这么多年教育,还是嫌贫爱富。旧社会看不起穷人,新社会也看不起穷人。李鼎崧老婆说旧社会要穿衣吃饭,新社会也要穿衣吃饭,除非到了不要穿衣吃饭的社会,就不会看不起你了。
张春好又挑起担子,扁担又在肩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她走过田埂走到小径上,小径比田埂坚硬许多,赤脚很难在上边留下印迹,却把汗水滴在路面上,湿润了一点土地,湿润的土地一点一点地向着小路前边延伸。一直到转过急弯,看不到挺着大肚子的瘦小身影,听不见扁担嘎吱嘎吱的声响。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吼喊,阿好生啦——
第十二章
天刚蒙蒙亮,一只狗儿遛过来,挨着粗壮的树干,翘起后腿,淋漓尽致地撒了一泡臊尿,摇着尾巴走开。还有一只母猪坠着鼓胀的肚子艰难地走过来,唱着哼哼进行曲,黑蹄甲发出微弱的声音,在酸豆树下拉了一堆猪屎,就卧在猪屎旁边,闭上眼睛构想着做母亲的幸福。酸豆树旁边竖着两人多高的“劝戒客民碑”。程哲于雍正四年(1726年),作歌勒碑劝喻州民:“勿嗜酒而沉醉,勿见色而贪淫;勿因风而晓坐,勿披露而夜行;勿因饥而饱食,勿因渴而多饮;勿因垢而晨沐,勿因倦而昼寝。”从衣食住行、修身养性等方面,诱导百姓培养日常文明与健康的生活习俗。
学生还没来,李书渊在打扫卫生,扫完地没事做的时候,就看石碑上,思考着上面的文字。李鼎崧也来了,坐在教室前边的讲台旁,朗读古文。这是他的习惯,黎明即起朗读诗文。读了一阵站起身子,把书卷放在讲台上走出教室,见李书渊站在石碑前,走过来问书渊,你在思考什么?李书渊说我最近一直在思考程哲在崖州为官的时间。我查了志书,崖州于雍正五年(1727年)米价飞涨,程哲开仓平粜,民得聊生,州人勒碑称颂。由此判断他来崖州任州官的时间不迟于雍正四年(1726年),并且口碑很好。但州志上记载他题刻“天涯”二字的落款时间为“雍正十一年”。州志还记载,程哲之后的州官是雍正七年(1729年)履任,也就是说程哲是雍正七年(1729年)离任的,不可能在四年之后又重返崖州去题字?
李鼎崧说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也查过很多史料,编纂《崖州志》时,程哲的落款有三个字漫漶不清,编纂者用“□□□”代之,很可能把七看成了十一,因为把七分解开就是十一。我推测程哲是雍正七年(1729年)行将卸任时,来到下马岭海滨,看到天风浩荡,烟波无垠,巨盘如丘,群磊杂布,石笋怒耸,涛声如鼓,极目海空,前无去路。不由得想到仕途之艰险,家山之邈远,感慨万千,便将千言万语凝成“天涯”二字,提笔写下,着人镌刻于巨磐上。程哲并非名人,加之崖州地处偏远,这题字不会引人注目,故崖州的旧八景、新八景都没将此景收录进去。一直到二百三十年后,郭沫若到此游览,写出“海角尚非尖,天涯更有天”的诗句。诗并非名诗,人却是名人,诗以人而传,“天涯”从此叫响。但郭沫若的“天涯”与程哲的“天涯”大不相同。程哲当年到崖州履职,从富庶的江南故土来到这不毛之地,虽贵为同知,却类似流刑。且路途遥远,家眷不便同行,其岁月之难熬,可想而知。尽管即将卸任而离开此地,但他仍心有余悸,“天涯”对于他来说,是真正的漫无尽头的苦难。郭沫若是乘飞机坐轿车来的,闲得无事来游山玩水,无意久留,且随从呼拥,甚为热闹。此“天涯”对他来说,是恢宏壮阔的海境,无任何悲凉之意。
李书渊说,祖爷分析极有道理,现在做学问的人,只知肤表,不求真谛。要不他们就不会把“天涯”的落款时间写为雍正十一年(1733年)了。说完望着晨光大现的东方说,我们在这里探究学问,诲人子弟,不知有何用处。李鼎崧脸色凝固,望着程哲撰写的“劝戒客民碑”说,我們要是不做这些,后代们就会变成只知道吃喝享受的猪,为吃喝享受而拼命劳作的牛马。
学生来了,他们抱着书走到祠堂跟前,见李鼎崧和李书渊站在石碑前,老远就停下脚步,给他们鞠躬,恭敬地喊老师好。声音像鸟儿啼一样脆亮。李鼎崧慈祥地笑眯眯地看他们。李书渊也笑眯眯地看他们,还给他们回答大家都好,快到教室里晨读。
李家祠堂传出孩子们的读书声,在晨光里飘荡,伴随着公鸡的啼鸣声,土狗的吠叫声,母猪的哼哼声,人们的说话声,风吹酸豆树的沙沙声。李鼎崧觉得声声入耳,灌进耳朵的全是蜂蜜,溶得心里都甜滋。他走到讲台上在椅子上坐下,讲台上放着几本发黄的线装书,缝书的麻绳变色,显示着书的久远历史。讲台上还放着戒尺,一尺长短,花梨木做的,磨得油光发亮,显示着年代的深久。他挺直脊梁,一派严肃,威严地看着学生,用戒尺在讲台上拍了一下,学生们立即停下读书,学着他的样子,把脊梁挺得笔直。他巡视一下学生,发现李忠财没来,脸色立即难看,问李忠财为什么还没来,他已经是第七次迟到了。他对李书渊说一会儿李忠财来了,你问他为什么经常迟到。下午再找他父亲,让他到学校来。子不教,父之过,做父亲的生下儿子,不仅要养他成人,还要教他做人的道德做事的学问。说完对学生们说上课以前,先背训文。于是就带头背起《朱子家训》,学生们学着他的样子,摇晃脑袋,拖着长腔,可着喉咙背诵: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读书志在圣贤,非徒科第。为官心存君国,岂计身家?守分安命,顺时听天。为人若此,庶乎近蔫。
李鼎崧的声音苍老沙哑,掺混在稚嫩响亮的声音中,响彻在李家祠堂,飘出门窗,在博贤村的茅舍间穿行,大半个村子都能听见。
李忠财赤着脚,抱着书本,用袖子擦着鼻涕,慢吞吞地朝学校走来。走到酸豆树下觉得肚子鼓胀,又跑到厕所拉了一泡屎。拉过以后没有擦屁股的棕丝,见酸豆树周围没人,就提起裤子跑到“劝戒客民碑”跟前,把屁股对着碑子的棱角上下摩擦,在碑子上抹下污秽。
学生们刚刚背过《朱子家训》,李鼎崧站起身子,无意识地朝窗外瞥,看见李忠财的作为,对李书渊说你去看看,李忠财在做什么。
李忠财跟着李书渊走进教室,李鼎崧气得脸色发青,嘴角都有唾沫,咬肌簌簌发抖,指着李忠财吼,辱没祖宗,有辱斯文,这次不把你的毛病教育过来,以后会祸害天下。指着两个年龄大的学生大声命令,把他按到桌子上,把裤子脱了。两个学生走到李忠财跟前,一人按头一人压腿,把他按在课桌上。
李书渊急忙走过去,想阻止又怕李鼎崧生气,试探着说现在是新社会,不兴打学生。李鼎崧没有搭理他,走到李忠财跟前,抡起戒尺对着屁股打下去,屁股上暴起一道红痕。李忠财一声惨叫,把手朝屁股伸去,想保护屁股不再挨打。李鼎崧又对学生们吼,再来两个把他的手拉开。立即又跑来两个学生把李忠财的手拉开。李鼎崧又抡起戒尺对着屁股打下去,李忠财又是一声惨叫,还迸出一声响屁。李鼎崧打了十多下,屁股上的红痕连成一片,肿起老高才停下手脚,用戒尺指着李忠财说,你竟敢在祖宗的碑子上擦屁股,羞辱道德,今天不把你的毛病惩治过来,长大了会祸害天下。说完把戒尺交给李书渊说,你替我打,再打他二十下。
李书渊看着戒尺,不想接又不敢不接,手伸了几下还没有接。刚好孔方印走来,急走几步,抢过戒尺说书渊是读书出身,没有力气,打到身上跟蚂蚁咬一样,根本不痛。我替你打,保证让他一辈子忘不了这次挨的打。说完拼尽全身力气,狠狠打下去,嘴里还发出助力的吼喊。打过两下后,看着李鼎崧得意地问,祖爷,我打得怎样?把下一辈子的力气都用上了。李鼎崧看了看他,什么话都没说。李书渊见他下手太狠,心里有些不忍,走到他跟前用身子挡住李忠财,说打够了,刚才祖爷都打过一阵了。孔方印恋恋不舍地把戒尺还给李鼎崧说,祖爷,你年龄大了,以后遇到打学生的时候,就派学生去叫我,我替你打,给你老省点力气。
李鼎崧正在训斥李忠财,李雅华站在教室门口,探着脑袋朝教室里窥视。李鼎崧发现对他吼过来。李雅华怯怯地走过去,低头站在他面前。李鼎崧用戒尺指着他,问,为什么迟到?李雅华低着头不肯回答。李鼎崧再没有发问,说把左手伸出来。李雅华慢吞吞伸出左手,胳膊弯曲不敢伸直。李鼎崧又说把胳膊伸直。他只好又把手朝前伸,李鼎崧举起戒尺,对着手心就是一下。李雅华“哎呦”一声本能地把手缩回去。李鼎崧又用戒尺指着他大声吼,把手伸出来……
李忠财的屁股肿得老大,一挨凳子就痛,没办法坐,只好站在教室后边,还是满不在乎。李雅华左手心肿得指头都弯曲不了,没办法拿书又觉得耻辱,眼泪一直没停过。
第十三章
夜幕还没有降临,晚霞的灿烂一丝一丝消退,远方的黎山模糊了,黎山这边的景物也模糊了。天空多了鸟儿,聒噪着飞过村子上空,向着栖身的树林飞去。视线还在缩短,教室里的光线变暗了,看不见书本上的字,李鼎崧才对学生说,今天的学就上到这里,放学吧。学生们拿起书本就朝外边跑,调皮的学生还发出欢快的呐喊。
李鼎崧和李书渊站在石碑旁,看着学生们跑远了,还没有收回目光。李书渊鼓着勇气说,祖爷,今天把李忠财和李雅华打惨啦。李鼎崧严肃着脸说,树不扶不直,玉不雕不器,严师出高徒,自古以来,哪有老师不打学生的?李书渊说现在是新社会不兴打学生,家长要是告咱们,上边追究下来是犯错误的事情。李鼎崧说新社会怎么了?老师不打学生怎么能教出好学生?你看看在洋学堂读书的学生,写的字像蚯蚓在纸上爬,就是老师不打的缘故。李书渊还想再说却什么都没说。李鼎崧转过身子,在石碑上抚摸了一阵,说夜里没事的时候到我家来咱们再好好琢磨那块石头。李书渊说我吃过饭就过去,我也一直在琢磨这块石头,要是放到过去价值连城。
李鼎崧老婆把油灯点着,把燃废的捻子剪了,把灯光整到最大。李鼎崧把油灯端到适天石跟前,放到它旁边的灯座上,把脑袋凑到石头跟前琢磨上边的字,欣赏上边的花纹。李书渊也把脑袋伸到石头跟前也琢磨上边的字,欣赏上边的花纹。
突然外邊传来男人吼骂孩子的声音,女人劝阻男人的哀求,孩子有一声没一声的哭泣。李鼎崧老婆跑出院子,看到李忠财的爹拉着李忠财在他身上踢,朝李鼎崧家走来。李忠财的娘试图挤到老公和儿子中间,阻挡老公踢打儿子。
李鼎崧和李书渊听见屋子外边的喧闹,停止赏石急急走出。李忠财的爹把儿子一把揪到李鼎崧跟前,对着儿子的屁股踢了一脚,看着李鼎崧生气地问,祖爷,你今天打他啦?李鼎崧看他,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从口气可以听出他对自己教训他儿子不满,说这孩子上学经常迟到,今天还在祖宗的石碑上擦屁股,把屎擦到碑上。现在要不把他的毛病纠正过来,长大再纠正就难啦。李忠财的娘走过来压着火气说,我们知道你打孩子是为了他好,但你打得太狠了,打上一两下最多打三四下,他知道错就行了。你竟把他的屁股打肿了,连凳子都坐不成。
李鼎崧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么多年还没人敢对他这么不尊敬。何况他是为了他们的儿子好,以后他们的儿子出息了当上了国家干部得好处的是他们家的。他想转身回屋,不和这对糊涂父母说话,又觉得转身回屋缺少君子风度,就站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
李书渊见李鼎崧生气,走到李忠财父母跟前,说咱们都在一个村子,祖爷跟你们无冤无仇,他这么做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家娃仔以后成大器?李忠财的爹娘根本不把李书渊放在眼里,见他出面正好借机把怨气发出来,围着李书渊吼叫起来。
吵闹声惊动了半个村子,人们都从家里走出围着他们,有人看笑话,更多人劝解。陈立仁刚从地里回来,听见这边吵闹,加快脚步走过来,老远就耸起耳朵,倾听吵架的内容,走到跟前时,听得八九不离十了。李书渊跑到他跟前,说陈队长来了,正好评评理。陈立仁站在李忠财父母面前,说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跑到祖爷这闹什么?你们说到底是什么事情?李忠财父母不知道该说什么,当时就是看儿子屁股肿得老高,手在上边一挨,儿子像挨了刀的猪样号叫,痛儿子心急就忘乎所以地到李鼎崧家闹事。围的人越来越多,都站在李鼎崧一边,七嘴八舍地说自己不是。李忠财父亲虽然后悔但觉得脸面又放不下来,就硬着口气说我儿子犯了学校的规矩,打他两下也不算什么过错,但不该打成这样子,屁股都肿得坐不成凳子。
陈立仁走到李忠财跟前,问,你今天犯什么错,老师打你屁股?李忠财支支吾吾不肯说。旁边一个孩子说,他上学天天迟到。又一个孩子说他拉屎在祖宗的石碑上擦屁股,把屎擦到石碑上。
陈立仁走到李忠财娘跟前说,国有国法,村有村规,犯了国法有国法惩治,犯了村规有村规处罚。我跟你一样都是不识字的人,但道理不能不明白。你要是上工迟到,生产队要不要扣你工分?你家忠财上学天天迟到不能扣工分,让老师怎么办?要是学生都像你家忠财一样学校还办不办?我今天给你们定个规矩,谁家孩子上学迟到,我扣家长的工分,只要你们不怕扣工分就让孩子迟到。你家忠财今天迟到了我扣你半天工分。说完对在人群中看热闹的记分员说扣她半天工分。他给记分员说完又走到李忠财爹跟前说,咱们生养儿子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养老送终?咱们死了以后逢年过节到坟上烧几张纸。你儿子竟然在祖宗的石碑上擦屁股,上不敬祖宗,下不讲卫生,不能说是大逆不道,起码是道德败坏。你要是百年以后,有人在你坟上拉屎撒尿,你愿意不愿意?祖宗说过,子不教,父之过,你不但不教,还怂恿他做这些事情。你明天不用上工,担水把祖宗的碑子洗一遍,洗完了我来检查,一个字洗不干净都不行。洗碑子没有工分,谁让你儿子给上边擦屎?
李雅华回到家,不敢让父母看肿胀的手,一直把手放在背后。吃饭时左手端不成碗,把碗放到石桌上,右手拿筷子朝嘴里扒拉。张春好觉得奇怪,问,你的手怎么了?他把左手朝背后缩了结结巴巴说,没什么。张春好说,你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怎么啦。他更是把手朝后缩,说真的没有什么。张春好越发怀疑,坚持要他把手伸出来,他这才把手伸出来。张春好看不清楚,对李儒元说把油灯端来,看看他的手到底怎么了。李儒元跑回屋子,把油灯点着,端出来……
张春好看着肿得老厚的手掌,在上边抚摸,李雅华痛得立即缩回去。张春好心里一阵绞痛,把儿子的手捧在手上吹,吹过一阵,问,你的手怎么啦?李雅华小声说老师打的。张春好问,你犯了什么错老师打你?李雅华说我迟到了。张春好说天一亮我就把你叫起来,怎么会迟到,是不是跑到哪里玩耍了?李雅华说我快到学校的时候看到一泡新鲜的猪屎,怕被别人拣去,就把猪屎送到咱家的自留地里,到学校就迟到了。张春好气得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说,谁让你去拣猪屎了?我和你爹再苦再累,也不能让你耽误功课,我和你爹白天不是白天,黑夜不是黑夜地苦干,图什么?就图你们好好读书,以后有个好前途,让我和你爹在人前仰着头走路,你们也过一辈子好日子。你竟然为了一泡猪屎耽误功课,让我跟你爹还指望你什么?她骂着哭着,猛地把儿子搂在怀里,放声痛哭起来。李雅华缩在母亲怀里哭了好大工夫才说,娘我以后再不迟到了,我一定认真读书,考上大学当国家干部,让你跟我爹过上好日子。
女儿在屋里哭了,李儒元急忙跑回屋子,把女儿抱出来,走到老婆跟前说阿婕饿了。她没有马上接女儿,轻轻抹去儿子脸上的泪痕,说这一次娘饒过你,以后遇到天大的事情都不能耽误功课。快去吃饭吧,饭都凉了。说完从老公手里接过女儿,在脸上亲了一下,说肉儿,快吃奶,肉儿饿坏了。说着撩起上衣把乳房送到女儿嘴边。女儿噙住奶头一下一下地吸吮。她低着头借着初升的月光,看女儿的脸蛋,红红的,还有浓浓的胎毛。乳房被女儿含在嘴里,对女儿浓稠的爱,一股一股地进入女儿体内,感到幸福和满足像月光一样,把自己湮没了。自己漂浮在幸福的海洋里,一会儿被抛向巨浪的顶峰,一会被摔入深邃的海谷,一会儿仰躺在海面上,自由自在地漂浮,一会儿又钻进海水,触摸海底潜流。她被幸福冲击得要眩晕过去,就闭上眼睛,品味着做母亲的幸福,忘记了所有苦难和重负。
李儒元吸着水烟筒,烟筒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带着水汽的烟进入口腔,咽进肚里,在肚里游荡了几个来回,从鼻孔喷出带走劳累一天的疲倦,身上恢复了体力。李儒元吸了三四捏烟丝,把水烟筒靠着石桌放好,把装烟丝的铁盒盖好,对老婆说祖爷对咱家好,收了文儿当学生,还替咱们下力气管教华儿。张春好说人家凭啥要下那么大的力气替咱们管教孩子?咱不能白得人家的好处,要报答人家。李儒元问,怎么才能报答人家?张春好说我攒了十多个鸡蛋,想拿到镇上卖,咱就不卖了,给祖爷送去,表示咱的心意,让人家知道咱们是知道好歹的人,以后更用心替咱们管教孩子。
陈立仁把李忠财爹妈闹事的纠葛处理完,人们还围在李鼎崧家门前不肯散去,叽叽喳喳议论刚才的事情,都是声援李鼎崧批评李忠财爹娘的。村里人吃过晚饭就没事做,一年中难得看到一次吵架,吵架就成了千篇一律生活中的烈酒,猛地暴饮一次,有难以形容的激情。李儒元拿着鸡蛋,张春好抱着女儿,李雅华走在后边,来到李鼎崧家。李儒元走到李鼎崧跟前说,祖爷,我家雅华今天迟到,耽误了功课,你替我们管教他。我们也没什么东西报答你,家里就这几个鸡蛋,你老吃了,也是我跟阿好的一点心意。
李鼎崧看着李儒元一家,看着碗里的鸡蛋,李忠财家给他带来的委屈、愤怨,全消失了,代之的是感激、亲情,这些感激亲情像激浪一样涌上心头,撞击得眼睛有了潮热,泪水都差点滚下来。月光下人们看不清他眼里的泪珠,他装着小虫飞进眼睛,擦去泪珠,颤着声音说儒元你这是做什么,雅华是李家的后人,是博贤村的后人,把他们栽培出息了,是咱们博贤村的荣耀,咱们做老人的都有这责任。你把鸡蛋端回去,我要是接你的鸡蛋就是把屎朝自己脸上抹哩,还有何面目教训学生?
陈立仁走到村里人跟前,指着李儒元一家说,你们看看人家儒元两公婆,跟你们一样不识字,但人家懂道理,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朝着好的地方走。人家这才是教育孩子的正路,像你们这样护短,实际上是害了孩子。
第十四章
正当李雅文正准备参加高考时,学校突然通知国家取消高考。他只好挑着两个竹筐,一个竹筐里装着课本,一个竹筐里装着锅碗,顺着那条土路,朝博贤村走去。他越走心情越沉重,胸腔里像生了铅锭,挤压五脏六腑。铅锭又被酷夏的溽热溶化,灌满骨头芯子,流淌到脚底,每迈一步都要花费很大力气。挣扎到龙脊的时候,他望着高大的落叶松和茂密的木麻黄,树冠和树冠连在一起,遮蔽了太阳的酷热,也遮蔽了蓝天白云。他把担子放在树下,一屁股坐在路边,靠着树干,泪水潸潸涌流。爹和娘耗尽心血,供养自己寒窗苦读十几年,本指望自己高考跃龙门,离开农村吃商品粮,领工资,让爹娘过上好日子,再供弟妹读书,也把他们供到大学毕业,现在一切的理想和愿望全部成为泡影。自己像在蓝天飞翔的鹰,猛地被暴风雨打折了翅膀,从万米高空栽落下来,摔到生养自己的土地上,就要和父母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自己要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娶上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女人,住在茅草屋里,生儿育女,再为儿女娶妻生子,为儿女造屋,过完一生。他抬头望着树冠遮蔽的苍天,茂萋的树冠只能透过极少的光辉,这点光辉还照不到他身上。他又朝着大海眺望,海水在阳光下泛着亮光,一次一次地朝岸边涌扑,收获得却是一次连一次的失败。亿万年了,哪一次得到成功?他突然想到高尔基的《海燕》,苦笑一下,文学毕竟是文学,高尔基笔下的那个黑色精灵,似乎值得敬佩。但现实的残酷足以扼杀所有的东西,黑色的精灵在现实面前渺小得不如一只蚊虫,甚至连一粒尘埃都不如。
过了正午,村里人都回家吃饭了,田野里没有农民劳作,没有耕牛身影,失去了生气和活力。幸好还有即将成熟的水稻,还有墨绿的红薯,还有飞来的鸟儿点缀在绿色中,使田野有了生命迹象。他坐在落叶松下,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好像没有睡着。一缕细长的光,照在他的半边脸上,照着发红的青春痘,照着他的嘴唇,嘴唇上毛茸茸的软须,和青春痘一块,显示着年轻的生命力。他睁开眼睛,朝着不远处的村子张望。炊烟在中午的阳光下显得很淡,用肉眼看不出来,凭感觉知道村子被炊烟笼罩。村里人在炊烟的笼罩中吞食着人间烟火,过着日月生活,朝着生命的终点挣扎。他还是没有勇气站起,他不愿意让父母知道这个消息,父母听到这个消息后,巨大的失望会导致什么后果?
太阳朝着西方不易察觉地滑行,哪一天的太阳不是这样沿着一成不变的轨迹滑行?他突然有了感悟,天下万物,不管是庞大神圣还是渺小微卑,都不能逃脱上苍安排的命运。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是多么弱小,像龙脊上的一棵小草,像落叶松上的一片树叶,像大海中的一个水滴,像海滩上的一粒沙砾。上天在冥冥之中左右着自己的命运,个人永远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所有的抗拒都属徒劳。
田野里出现了下午劳作的村里人,还有耕作的水牛。他隐约听到村里人吆牛的声,还能听到牛的嗥叫。脑子里浮现出一副惨淡的图画,一头衰老的牛,竭尽全力拉着木犁,后边跟着衰老的农民,也是竭尽全力地扶着木犁。老牛一步一步朝前挣扎,老农也一步一步朝前挣扎。老牛停下脚步,仰起硕大的脑袋,发出长嗥,显得十分无奈。老农也停下脚步,仰起干瘦的脑袋,发出长叹,同样显得十分无奈。想自己多年后就要充当这幅图画里的老农,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土路上走来几个人。李雅文昏昏欲睡地靠着树干,没有发现他们的到来。陈立仁、李鼎崧、李书渊、孔方印走到他跟前,他还闭着眼。孔方印在他腿上踢了一下,他猛地睁开眼睛,急忙站起,恭敬地按著他们的辈分叫了一圈。
李书渊看着他面前的担子,像是学校放假回家,疑惑地问学校放假了?不是马上要高考了吗?李雅文哭丧着脸说,学校发了通知,高考取消了。李书渊问,你怎么办?李雅文说,我能怎么办?只能回村当农民。李书渊看着他,太清楚这个通知对准备参加高考的学生是多么致命的打击,而且这个学生有绝大把握考上中国名牌的大学,就长叹口气。李鼎崧走到李雅文跟前,望着树林外头的沙滩、大海,目光延伸到蓝天和海水相连的地方,过了好大工夫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叹口气。陈立仁看了他一眼,也什么话都没说。孔方印说依我看读书不读书都一样,不读书照样能让地里长稻子,不读书的人种的红薯绝对不比读书人长的小。你读了那么多的书,是方圆几百里的大学问家,种地就种不过李儒元。依我的意见,孩子读上两年书认识几个字,能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了。陈立仁看着他冷笑着。孔方印心里发虚,说你不要这么看着我笑,笑得我心里发毛,好像我说错了什么。陈立仁说咱们博贤村要是按你说的去做,恐怕所有的男仔都娶不上老婆,所有的女仔都嫁不到好人家。孔方印见陈立仁没有生气壮着胆子继续说,我说的是读书做学问,跟男仔娶老婆女仔嫁老公有屁关系。
陈立仁再没搭理他,把脸转向李鼎崧和李书渊,说我刚才想了一下,咱们的学校不能停课。咱们的学校没有拿公家的钱,他们管不上咱们。但咱们不能按公家办学的路子走,咱没有那么多钱。咱的学生都是村里人的孩子,除了过年走亲戚,清明祭祖宗,别的时间都上课。到了农忙季节放几天假帮生产队干活,农忙过去了继续上课。咱们也不分小学、中学、大学,把小学、中学、大学合到一块办。学生把小学读完了,还在学校读中学,把中学读完了,接着读大学。祖爷是大学问家,书渊是大学毕业生,小学、中学、大学都能教。现在回来个阿文,高中毕业教初中不成问题。对李雅文说你赶快回家吧,我们还要在龙脊上巡看。这几年的日子好过了,有人家想造瓦屋,没有木料就打龙脊的主意。要是那些人砍了树木,败了咱的风水,咱这些村子都得倒霉。
天黑了李雅文坐在灶火前,看着灶膛里的木柴燃烧,心里不是滋味。锅里的水热了,冒出乳白色的蒸汽,又过了一会儿,锅里有了滋滋的声,这是水开的前奏。张春好端着米走来,锅里的水还没开,站在锅边想和儿子说话,又怕说了儿子更难过,思考了一会觉得有些话必须说,就把思谋了一下午的话说出来,文儿,你都二十了,这个年龄能娶老婆了。
李雅文没有说话,他没有一点找老婆的心思,还幻想离开农村,端公家的饭碗。公家饭碗里盛的东西永远都比村里人饭碗里的东西稠,永远都比村里人饭碗里的东西香。而且是个铁饭,只要不犯错误,不乱搞女人,不拿自己不该拿的钱,饭碗就不会打破。娘说要给自己找老婆,他感到突然,甚至不可思议。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回到村子里就是农民,就长大成人了,要承担成人应该承担的责任。他抬起头看到灶膛的火光照在娘脸上,娘脸上密布着深密的皱纹,这些皱纹里隐含着多少苦难;灶膛的火光还照在娘干枯蓬乱的头发上,不到四十岁的娘头发白了大半。娘为了养育兄妹三个熬干了黑发里的精血。自己读不成书就要接过父母肩上的担子,代替父母把弟妹养大,让父母过轻松的生活。想到这里他抬起头说,娘,以后你就不要拼命干活了,我回来了就要担起家里的担子,让你和我爹过上轻松的日子。
阳桃树下李儒元还在抽水烟,抽得嘴里都发苦发涩,还不停地给烟筒里塞烟丝。大学不招生的消息对他的打击丝毫不次于儿子。这些年他把黑夜当白天,苦干就是为了供养儿子读书,希望儿子考上大学,光耀门庭。没想到上头的一个通知就毁了他的梦想。
李雅文从厨房走出,坐到父亲对面的石头上,什么话都没说。李儒元把水烟筒靠着石桌放好,问,你打算怎么办?李雅文抬起头,借着月光,看父亲的脸,密密的皱纹像用刀子刻的,皱纹里还有脏污。头发没有一点油气,和母亲的头发一样,像干枯的草皮。眼睛混浊,像蒙了层灰色的贴膜。脑袋上几乎无肉,像干骷髅上蒙了层黑褐色的瘦皮。李雅文心里又涌出痛苦、怜悯,更觉得自己应当担起家庭的责任,说我刚才给娘说了,从今以后你们都不要拼命做活了,家里的事情由我来承担。李儒元说,我不识字,但我知道世事经过了几千年,没有哪一个朝代不要读书人。我听到大学不招生的事情后,就担心你现在的想法,放弃学问去做农活。你不上学了田里的活要干,这不是紧要的,紧要的是继续做学问。你吃过饭,就到鼎崧祖爷家,再到你书渊爹家走一趟。以后白天做农活,晚上跟他们做学问。李雅文说,后晌在龙脊的时候,立仁爹给我说了,要我到村子的学校教书。
李儒元一下子畅快了,压在心底的铅锭溶化了大半,说这就好了,立仁队长让你教书,教书就是教学问。你还有一件事情要做,你弟也上学了,鼎崧祖爷和书渊爹教他,绝对没问题,但放学回到家里,你还要给他费心思。李雅文说,爹放心,雅华的学习交给我了。白天他到学校学功课,晚上我给他教高年级的功课。别的同学都是五年小学毕业,我让他四年就毕业。
第十五章
李鼎崧和李书渊围着适天石,察看石头上的纹路。李雅文走到屋门口对着偏屋叫,祖爷。李鼎崧和李书渊听见他的声音,都抬头朝屋门望,眼睛刚从油灯的晕光里离开,只能看到门口竖着一个黑影。月光很快使他们的视线清晰了,都高兴地说是阿文呀,快进来坐。
李鼎崧老婆端着油灯走出来,给他照亮脚下的地面,李雅文问候,祖奶好。李鼎崧老婆高兴地回答,没病没灾,天下太平,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好?李鼎崧、李书渊也站起来,迎着李雅文走了几步。李雅文走到他们跟前问候,祖爷、书渊爹好。李鼎崧给老婆喊把鹧鸪茶泡上,阿文这是高中毕业头一回来咱家,好好聊一夜。李鼎崧老婆赶忙搬来凳子,放在适天石旁边,说阿文坐,我给你们泡茶。
李雅文看了适天石问,祖爷、书渊爹,你们围着石头做什么?李鼎崧指着石头,说我看这些石纹总觉得眼熟,像是什么图像,又看不清楚。唉———年龄大了,要是退回二十年,说不定能看出这些纹路是什么图像。李书渊说让阿文看看,阿文年轻,眼力好,说不定能看出是什么图像。李鼎崧退后一步,把最好的位置让出来,让李雅文看。李雅文说,祖爷和书渊爹都没看出来,我更看不出来。李鼎崧说书渊让你看你就看,咱们几个就你的眼力好,你要是看不出来,我们更看不出来啦。李雅文这才说,祖爷让我看,我就不推托了。走到适天石跟前,认真察看,对李鼎崧说,老祖爷,给我一张纸一支笔,我一边看一边画。李鼎崧拿过白纸和铅笔,递给李雅文。李雅文看一阵,在纸上画一阵,再看一阵,再画一阵。围着石头看了一圈,把一张白纸画得满满当当。又走到书案跟前,把白纸铺到书案上对李鼎崧和李书渊说,老祖爷、书渊爹,咱们再看纸上的石纹,分析像什么。李书渊把油灯端到书案跟前,三个人又围着白纸,把脑袋凑到一块,观看纸上的图像,一边看一边琢磨。
李鼎崧老婆端着茶壶走过来,没有惊扰他们,把三个茶碗倒满放在茶几上,小声说,我把茶倒上了,你们看累了就喝。李鼎崧和李书渊没有说话,李雅文抬起头说,谢谢祖奶。说完又低下头,琢磨纸上的图像。
半个钟头后,李雅文惊喜地说,这么简单的图像,我们怎么就看不出来呢?李鼎崧和李书渊一惊,再看纸上的图像,还是看不出是什么,问,你看出是什么图像?李雅文指着图像说,你们看多像咱这一带的地图,后边是山,左边是河,右边是路,前边是龙脊,过了龙脊是海,像极了,越看越像。李鼎崧和李书渊又看,突然感觉真和李雅文说的一样。李鼎崧端起油灯,对李书渊说,咱们再到石头跟前看看,要是石头上也是这样的图像就好了。李书渊、李雅文跟着李鼎崧走到适天石跟前,认真察看。李雅文看着纸上的图案,指着石上的纹路说,这条横线是后边的山,这条撇线是左边的河流,这条捺线是右边的大路,下边这条横线是龙脊,过了龙脊是大海……
李鼎崧抚摸石头,看着屋外的天地,感慨地说,真是奇石呀,一块石头上有了“天人合一,适地物和”的文字,又有咱博贤村的地图,真是上天给咱们的昭示。他双手抱拳,对着适天石拜了几下。李书渊对李鼎崧说,这块石头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奇石宝石了,是神石,我担心有人觊觎这块神石,生出贼心。李鼎崧点头,对李书渊和李雅文说,外边的月亮真好,照得跟白昼一样,我们囚在屋里,辜负了这么好的月光。我們何不趁着月光到龙脊上走走,看看大海?该是多么享受的事情。李书渊鼓掌说,祖爷说得好,上天恩赐给我们这么好的月光,为什么不享受,辜负上天的好意?李雅文说,我也想跟着祖爷到海边走走。
月光真好,给天地间洒了亮光,亮光里融化着很淡的雾,肉眼看不出,心灵可以感受出来。淡雾滋润了月光,月光更显轻柔。月光湮没了村庄,村庄显得安详、恬静。在安详恬静的意境中,幻化着树的婆娑。几只游荡的狗,像村子的幽灵。低矮的茅草屋里,呢喃着母亲拍哄肉儿入睡的声,她们把肉儿催入到酣睡,也把村子催入到酣睡。茅屋里喧着年轻夫妇的快活,男人喘气,女人呻吟,淋漓尽致地享受人性的欢乐。
李鼎崧、李书渊、李雅文走到酸豆树下“劝戒客民碑”前,李鼎崧围着酸豆树走了一圈,抚摸着“劝戒客民碑”对李雅文说,你跟着书渊学大学的功课,用上几年时间就学完大学的课程。又对李书渊说,这个事情交给你了,咱不能看着阿文遇到难处不管。李书渊说,我下午在龙脊看到阿文,就有这个打算。
他们走上了右边的土路,土路在月光下显出灰白的颜色,中间印出两道黑色的车辙,向着土路的前方延伸。很长时间没有下雨,土路上有浮尘,可以闻到浮尘焦燥的气息。他们远离了村子,就远离了安详和温馨,远离了恬静和躁动,也远离了牛粪狗屎人屎混合的气息。到了田野,有了更多的安详和寂静,少了温馨和躁动。安详和寂静中,有田野的风刮来树丛的清爽,带来花的醇香吹拂在他们身上,使精神和肉体都觉得快意。土路两边是高低不等的树木和丛薮,还有大小不一的石头。突然他们看到两棵大树中间,有匹耸立的骏马,骏马高高地扬起前蹄,仰着硕大的脑袋,似乎听到它的嘶鸣。走到跟前的时候才看清是一个形如骏马的巨石。他们又看到前方不远的地方立着一个巨人,酷像挥舞大刀的关公,甚至还看到下巴上飘拂的长须,走到跟前看清是棵不知名的大树,换角度再看大树是消失的关公形象。
李鼎崧走在最前边,脚下发出噔噔噔的声音,他突然停下脚步转向李书渊问,我那天给你出的上联,你思考出下联没有?李书渊说只要闲下就思考,还是思考不出来。你给我四十年时间,恐怕八十年都答不出来。李鼎崧说,你把这个上联给阿文说说,让他也思考思考,不信我们三个用四十年时间对不出这个下联。
李雅文听说一个下联要用四十年时间思考,有了好奇,说书渊爹把上联给我说说,看看它到底有多难对。李书渊说这个上联是“室寓客家,寂寞寒窗空守寡”,用字是清一色的“宝盖头”。又把此联出自一位年轻、貌美、才高、求婚者众的寡妇之手,她为了便于挑选,征联择夫,结果无人能够应和,此女只好守寡终生。
李雅文轻声念,室寓客家,寂寞寒窗空守寡。念完苦笑说以我的学问,别说四十年,就是四百年都对不上来。李鼎崧说阿文此言差矣,你今年才二十岁,还是长学问的年龄,等到学问长到一定的时候就能对出下联了。我就不信,一个寡妇写的上联,天下的男人都对不出下联,把男人们都羞死了。
土路向着龙脊延伸,他们顺着土路走进龙脊的树林。树林里更寂静,有蛇在草丛里滑行,他们能听见蛇滑行的声音。有小兽在树林里窜行,声音从远处传来,经过他们身边又朝着另一边的远处窜去。头顶的树冠上,发出鸟儿惊恐的响动,它们腾上天空,向远方飞去。
李鼎崧轻声说附近有人。他们停住脚步,向延伸到树林里的土路眺望,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披着淡淡的月光向这边走来。李鼎崧对着人影喊,谁?立即传来对方的声音,鼎崧祖爷,是我。李鼎崧舒口气,说是立仁呀,这么晚了还没睡觉?
陈立仁走到他们跟前,说我担心有人夜里砍树木,跑来看看。李鼎崧说立仁对龙脊的心思真是难得。你也不能天天夜里来巡查,这样身体受不了。依我的意见,派个人夜里到这里巡查,生产队给记工分。陈立仁说我也有这个想法,就是考虑派谁来合适。娶了老婆的让人家夜里来巡夜,人家不愿意,没娶老婆的年轻瞌睡多,倒下头一觉睡到天亮,人家把树砍光了他都不知道。派年龄不小瞌睡不多还没有老婆的人,还真难找。
几个人就商量派谁比较合适,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有思谋出谁最适合。陈立仁说一时思谋不出慢慢思谋,反正也不是着急的事情,大不了我夜里不睡觉。又问,你们几个大学问人,跑到龙脊上干啥?李鼎崧说今夜的月亮好,我们几个来了兴致,想看看龙脊,看看大海。陈立仁说,到底是学问人,有学问人的爱好。我们这些粗人,有一百个月亮把我们包起来都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享受的东西。我今夜跟着你们,沾点学问。李书渊说立仁不做学问,但能这样支持做学问,真是难得。陈立仁说我就是吃没有学问的亏,当年在朝鲜打仗,回国后论功行赏。人家有学问的转业到地方都是区长县长,最不行的也当了乡长镇长。安排我当镇长,吓得我说什么都不敢答应。我要是有学问,我现在恐怕县长都当上了。咱这辈子学问上吃了亏,就不能让下辈人也吃亏。钱多了多花,少了少花,米多了多吃,少了少吃,没有瓦屋住茅屋,没有新衣穿旧衣,就是不能没学问。人没有学问,就是睁眼的瞎子,长耳的聋子,有嘴的哑巴,除摆弄庄稼什么事都干不成。李鼎崧仰起脸,望着透有月光斑点的树冠,感慨地说,咱們博贤村,有立仁这样的领导,还能栽培不出人才?
他们又踏着月光,向海滩走去。月光照在海滩上,沙子呈现灰白的颜色,有小动物看到他们走来,疾快地从他们脚前爬过,钻进沙洞里。沙滩上点缀着稀疏的贝壳和海螺,经过海水长年累月的洗刷,十分洁净。有刚刚被海水冲上来的贝和螺,蜷缩在硬壳里等待命运的宣判。他们踏上海滩,能感觉脚板的柔软,很是舒坦。他们看大海,月光下的大海是浅黑的颜色,波浪发着灰色的亮光,亮光柔淡。他们看到亮光一阵一阵逼近海滩。离海滩不远不近的地方有几个不大不小的深黑色礁石,一个像蹲着的猴子,一个像竖着的石碑,剩下的什么造型都没有。骤然他们看到海面上出现一叶小舟,像漂浮的一片枯叶。从左边的远方悠来,没有声息地经过他们对面。他们看到站立在小舟尾部的弄舟人,身子一伏一仰地划橹桨,不怠慢不着急,向着右边悠去,消失在右边的海面上。海面又陷入一片空白,除了海浪还是海浪,连海鸟都难见一只。陈立仁看着海面自言自语地说,等生产队有钱了,造艘船捕鱼,咱村的人就有鱼吃啦。
猛然,他们听到树林里有鸟儿腾飞的躁动,陈立仁说龙脊上有人。李鼎崧说咱们过去看看,要是有人祸害树林,正好收拾他们。
第十六章
天黑时分,孔方印还没有做晚饭,他在村里转了一圈,还没有混到吃喝,只好回到自己的茅草棚里,躺在床上解开裤子,抚摸两腿间的东西,琢磨填饱肚子的办法。月光从墙壁的破洞里钻进来,有只狗也从洞里钻进来,他也懒得赶,还说狗日的傻到尽头了,到我屋里找吃的,我要是有吃的还会饿着肚子躺在这里?狗在屋子转了一圈,呜咽了几声像是咒骂这家的主人,从破洞里钻出。
月亮还在天空滑行,屋里的光斑不易察觉地移动,照到墙上的宣传画上。画面是一个浓眉大眼胸部饱满的女人,在招展的红旗前做造型,前腿躬后腿蹬,一只胳膊向前伸一只胳膊朝后拉,拼命地鼓着本来就饱满的胸脯,脑袋后边拖着一根比娃仔胳膊都粗的辫子。估计她爹是个李逵似的人物,身上有粗壮的遗传。这是上头给博贤村发的宣传画,他没有朝村街上贴贴到自家墙上,回家就给眼睛会餐。他四十多年里走得最远的就是到镇上,见的女人都是黑皮瘦脸种庄稼的女人,根本没法和画上的女人比。他看着画上的女人下边有了活力,把裤衩顶得老高,就爬起来坐在床上,在人家脸上胸脯上抚摸,陶醉地说你要是活的多好,你白天给我做饭,夜里让我睡觉,再给我生几个娃仔……他在频频地抚摸中命根更加坚硬,难受得他解开裤带对着画上的女人折腾……
幻觉消失了,快感也消失了,刺激给他带来的享受也消耗了他的体能,空腹更加难受,像生了无数只饥饿虫在里面造反。他被饥饿虫闹腾得心慌、头昏、全身无力,又穿上裤子跳下床,赤着脚在屋里转圈,琢磨到哪里弄吃的,琢磨一会拉开屋门向着村外的土路走去……
陈立仁他们回到龙脊,看到从庄稼地里走出一个人影向这边走来。陈立仁对着人影吼了一声,谁?人影停下脚步说,是立仁队长呀,我以为是砍树的贼呢。陈立仁他们走过去,看到孔方印光着上身抱着几个红薯。陈立仁皱了下眉头,说你又偷红薯,红薯还没有长成,你就刨出来吃,糟害庄稼。孔方印嬉着脸,说天这么黑了,我还来给咱们看护树林,又不要工分,吃点红薯算什么?
陈立仁脑子一灵性,刚才还为物色不到看树林的人发愁,没想到这个人竟冒到自己跟前,就问李鼎崧,咱们让方印夜里来看护树林,怎么样?李鼎崧说你是队长,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这些草民百姓有啥说的?陈立仁说祖爷要是说这话就把我吓住了。说完对孔方印说,我们几个刚才商量了,队里需要一个夜里来看护树林的人。你是贫协主席,全村人摞来都没有你的觉悟高,你又没有娶老婆,在屋里睡觉和在树林上睡觉没什么不一样。我们想让你担任这个工作,一夜给你记一个白天的工分,你白天要是干活再记工分,夜里工分等于白挣。孔方印说你们让我来看护树林,我担保没人敢来砍树。你把博贤村的人打听一遍,谁不说我六亲不认?这事情只有我做最合适。
派孔方印夜里来龙脊看护树林,他晚上再也不为混饱肚子在村里转悠了。田里什么吃的都有,不是番薯熟了就是凉薯熟了,不是苞谷熟了就是山药熟了,还有豆角、茄子、青椒、苦菜、笋瓜、黄瓜、西红柿,树上有木瓜、龙眼、桂圆、阳桃、蕃石榴,想吃什么有什么。他精通野外吃东西的办法,番薯用烤地垅的办法。烧苞谷不用剥皮,把外边的皮烧完了,苞谷就烧好了。豆角、茄子也能烧着吃,烧熟了给上边撒点盐,比煮着吃香多了。西红柿、黄瓜能生吃。树上长的东西,不用火烤,熟了就能吃。入夜时他把肚子填饱了,爬到生产队给他搭的棚子里,躺在木板上枕着一个砖头,解开裤带用手搓肚皮上的脏污。他搓得很耐心,一边搓一边嘟囔,男人身上有黑垢,不知道女人身上有没有。龙脊上除了树林什么都没有,没人陪自己说话,离睡觉的时候还早,不知道该干什么。林里有蚊子还有不知名的小虫围着他咬。他跳下棚子,找来一堆快干又没干的茅草,又找来干茅草,把干茅草点着,把半干半湿的茅草压在上边,火堆上就冒青烟,不浓不淡,浓了人受不了,淡了熏不跑蚊虫。然后爬到棚子上仰面朝天躺下在肚皮上搓。烟火赶跑蚊虫,他闻着青烟的气味,带着野地的清香,带着野草的苦涩,吸进鼻子有种淡淡的辣味,很舒服,就吼唱起来:
罐仔打破火柴槽,栏里绑贼牛都偷;老鼠咬猫吱吱叫,公鸡去衔山猫头……
他唱完一首又唱下一首,连着唱了四五首,唱的声音越来越低,歌声停下了,呼噜响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揉了下眼,扣去眼屎,翻下身还想再睡。突然听到树林里有嗵嗵的声音,一下又一下,一下连着一下。有人砍树,日你娘的敢砍爷爷看护的树。他一骨碌爬起来,把裤带绑紧,跳下棚子,顺着砍树的声音,轻手轻脚走过去。
月光好,视线也好,能看清百十步内的地方。凭着身姿看出,砍树的是个女人,又走近一点,看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他轻着手脚,不敢发出声音,一步一步接近砍树的女人。又近了一点,看清是个长相不错的女人,胖胖的和自己屋子贴的那个女人差不多。他走到离女人十多步远的地方,躲在大树背后偷看。她太用心砍树了,也许砍树的声音掩盖了他的脚步声,女人没有发现他的窥视。日他娘的天下竟有这么漂亮的女人。他不懂得月下观色越观越色的道理,更不懂得再丑陋的女人在四十岁光棍男人眼里,绝对超过世界上所有女人的漂亮。女人挥动大斧,腰肢随着斧头的挥动一下扭动一下,碩大的乳房大幅度跳动一下。斧头落到树的根部,她弯一下腰,弯腰的同时撅下屁股,肥大浑圆的屁股可着劲丰满,单薄的裤子遮掩不住中间那道壕沟,像放大了很多倍的苹果。他看着看着精神和生理都有了躁动,有了想和女人亲近的欲望,但又胆怯。人家是良家妇女,要是把自己告了就是强奸,枪毙不了也得关上十年八年。胆怯压制了他的某种念头,自己是贫协主席,大小是个领导,怎么能去做强奸犯?但欲望像臭水塘里的气泡,咕咕噜噜朝外冒,越冒越多,越冒越大,气泡一个连一个,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使欲望一次一次地爆发。刚压下去的欲望又爆发起来,而且一次比一次爆发得强烈。但理智还是占据了上风,他没有做出愚蠢的举动。他突然想到这个女人偷砍公家的树是犯法的,要是把她抓起来轻则开她的批斗会,重则坐牢房,她能不能逃过这一劫,就看他愿不愿放过她。他从树背后伸出脑袋又看一次女人,要是自己村子的说什么都不能对她下手,要是外村的就没必要顾及那么多了。她要是让我快活我就放她过去,她不让我快活我就不放过她,她活该挨批斗坐牢房。想到这里胆量从小肚子里滋生,像是点燃的煤油忽地腾升到胸脯,升到大脑的时候就燃成熊熊火焰。他在火焰的刺激下老虎一般从大树背后冲出,大吼一声,好大的胆子,竟敢跑到龙脊上砍树,败坏我们村子的风水。
女人一惊,立即停下砍树,扛起斧头就逃,结果被藤条绊了个跟头。他抓住她的胳膊吼,偷砍公家的树是犯法坐牢的罪过,跟我到公安局去,看公安局怎样处罚你。女人胆怯地说,我这是头一次,以后再不敢了。
女人的胆怯激发了他的怜悯,他真想把女人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抚摸她的肤肌,抚摸她全身每一块地方。但他知道这是关键时刻,千万不能表现出对她的同情,要表现出秉公无私、铁面无情,使她觉得自己坚决把她送到批斗会上,坚决要把她送到牢房里,让她这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他凶狠地说,我们的树被偷砍了许多,是不是第一次你说了不算,要公安局说了算。
女人哭泣了,又不敢大声哭,只是肩膀一抽一抽地动。孔方印是个心软的人,尤其在女人面前更是心软。他控制不住对女人的同情,走到她跟前,手伸了几下才搭在她肩上。女人没有反抗,就一下把她搂在怀里,嘴朝着她的嘴伸去。女人仰起头,眼睛上还挂着泪珠,怯怯地问,你不把我送公安局啦?
他胸腔里充滿了对女人的爱怜,觉得应该保护这个女人,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柔情在手上体现出来,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一只手在她背上抚摸,说我怎么会舍得把你送公安局?怎么会舍得让那么多人批斗你?他说着就想把她放到地上。女人偎在他怀里小声说,这里不行,地上全是藤根尖刺。他心里立即腾升出巨大的欲望,更温柔地搂着她的腰,更亲近地说,到我棚子里,那里没有藤根尖刺……
女人穿好衣服问,让我砍树不?他很大声地说让!这片树林什么都由我说了算,我让你砍你就砍,砍了就不犯法。我不让你砍你就不能砍,砍了就犯法。你以后让我快活,我让你砍树。他说着就穿好衣服,一蹦从棚子上跳下来,张开双臂把女人抱下来,走到那棵被砍的树跟前,抓起大斧对女人说,你力气小砍得太慢,我帮你砍。
第十七章
黎明时分,天阴得不轻不重,人们还在和周公缠绵,这时候的酣睡最解乏。不一会茅草屋里有了动静,人们起床了。张春好在自留地里干了一个时辰活,回到家撩起盆里的水,在脸上抹了一下,算是洗过脸了。这时家里已经没人了,李雅文带着李雅华去了学校,他要督促学生的早课。李儒元还留在自留地里垦荒,等上工了直接到生产队的地里。他们坚持了七八年,垦出一亩多荒地,一年收三季稻子,加起来有两千多斤。张春好洗过脸,看女儿还在熟睡,用东西在床边挡了,女儿睡醒后掉不下来,就扛着大锄朝着村门口的酸豆树走去。
酸豆树的树杈上绑着日本军留下的炮弹壳,炮弹壳旁边挂着一根小孩胳膊粗细的铁棍。陈立仁提着马蹄表站在酸豆树下,听学校里传来学生很整齐的朗读声。他用心倾听,似乎听到了“无道人之短,无说己之长。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俗誉不足慕,唯仁为纪纲……”他只闻其声,不解其意,知道这是李鼎崧给学生教的仁义道德。他又看了下马蹄表,时间刚到,拿着铁棍对着炮弹壳敲起来。村里人听到铃声扛上做活的工具,朝着地里走去。
铃声响的时候,张春好刚好走到这里,对陈立仁说我要造瓦屋了。陈立仁一愣,怀疑听错了,把耳朵揉了一下问,谁要造瓦屋了?张春好声音大了一些,说我要造瓦屋了。陈立仁笑了,还笑出了声音,像下过蛋的老母鸡叫,说你知道造一栋瓦屋要多少木料、多少砖瓦、多少灰浆、多少人工吗?
在陈立仁看来,张春好家要造瓦屋,就像老母猪要到天上飞翔,根本不可能实现。在博贤村除了新中国成立前教书的李鼎崧住的瓦屋,谁还住瓦屋?方圆十多里的村子有几家人住瓦屋?她凭什么造瓦屋?造瓦屋得要多少大小木料,多少块砖,多少张瓦多少车灰浆,这些都要用钱买,张春好家有多少钱?造瓦屋是件叫人不死也蜕层皮的酷刑,多少人还没把造瓦屋的料备好就活活累死。儿子接着备料,儿子累死了,孙子又接着备料,几辈人才能造一栋瓦屋。多少人的新屋刚刚造成,没来得及住进去就倒地身亡,直接住进了“小屋”。村里人只要提起造瓦屋,没有人尾巴骨上不冒冷汗。
张春好硬硬地说,我要让我家阿文把老婆娶到瓦屋里。陈立仁看这个女人,比一般的女人都矮小,比一般的女人都干瘦,比一般的女人都黑黢,皱纹比一般的女人都密深。这才相信她说的是真话,但还不相信她能造出瓦屋,问,你把造瓦屋的钱准备好了?张春好说准备好了。他这才知道她真的要造瓦屋,问,你要我做什么?张春好说我想借生产队的牛车,到黎山拉木料。陈立仁没有回答,这是他当生产队长遇的头一件造瓦屋的事情,怎么处理要细细琢磨。他想到李雅文,她造瓦屋给学问人娶老婆,说什么都应该支持,关键是怎么支持,把她支持了还不能让别人有意见。还是琢磨出了办法,说你借一天牛车,出一天工分,喂牛的草料由你出。张春好心里盘算,这样的条件很便宜,牛和车一天的工换一个人工,无论如何都是牛车吃亏,自己占便宜。这是陈立仁照顾自己,赶忙说可以,我一定把牛喂好。陈立仁说你是干活不要命的人,不敢让牛也干活不要命,牛可是咱村里人的命根,牛要是有了三长两短,村里人怎么搞生产?张春好说陈队长放心,我对自己不要命对别人不会不要命,我要是把牛用得有了毛病,我就用造瓦屋的钱赔。
快到中午,李儒元和张春好赶着牛车,到了三十里外的黎山,李儒元的同年家里。这些年他们年年把节省的白米送给同年,托同年买好木料存放在这里。他们见来了同年欢喜得比过三月三都高兴,一个寨子的人都提着鸡、端着香米、抱着鸭子、捧着山兰酒,跑来招待李儒元和张春好。男人们围着李儒元聊山里山外的新鲜事,女人们陪着张春好杀鸡、淘米、宰鸭、聊天。
老牛被黎山人牵到一边,喂着鲜嫩的青草,又喂了嫩苞谷。一个黎家少年拿着树枝在牛身上拂来拂去,赶走叮咬老牛的牛虻。老牛吃饱了,黎山人又端来一碗山兰酒给牛喝。人喜欢喝山兰酒牛也喜欢喝山兰酒,人贪喝就醉牛贪喝也醉。醉了的牛卧在地上眯缝着眼睛,反刍刚刚吃过的青草苞谷,享受着没有享受过的幸福。
黎家人把舍不得抽的熟烟和水烟筒送到李儒元手里,李儒元吸了一阵水烟,过够烟瘾,黎家女人把饭菜做好,端来一盆灵芝炖鸡,一个黎家少女端来一瓦罐山兰酒,先给李儒元碗里倒上乳汁样的酒液。女人另外围成一摊,以张春好为中心,还是由少女给她碗里倒酒,还是倒得差点溢出来。随之男人给李儒元敬酒,女人给张春好敬酒。男人把鸡大腿送到李儒元碗里,女人也把鸡大腿送到张春好碗里。男人女人吃肉喝酒,酒肉吃喝过半,一个男人唱起来:
去年你不露脸,我舂了六十捆山兰等待你,酿酒甜又甜,你就是不来;今年我舂了三十把新谷等待你,煮了大锅饭。就是舂它十捆稻子,你也吃不完;我托人去请你,你也不赏脸。今天你来了,碰上我在把野果咽;年荒天又冷,酒寒味不甜,叫我老婆也为难。
男人的吼唱刚落,有女人接着唱:
夜雨下缠绵,客人呀,住下吧,住它一个月,住它一整年,与我长作一村人。
这个女人唱毕,又有男人唱起。男人女人轮着歌唱,酒肉在男人女人的歌声中入了肚子,滋养了身子,也滋养了歌声。半个时辰过去,李儒元和张春好觉得肚子胀了,就停住吃喝。黎山人还觉得他们没有吃好喝够,恨不得让他们把寨里的鸡全吃了酒全喝了,还尽心尽力地劝吃劝喝。李儒元抚摸着鼓胀的肚子,摇晃着晕晕的脑袋,硬着舌头说不能再喝了,要不就醉倒在这里了。
黎山人高兴地说,醉倒就住下,你在这里住一天我们招待你一天,住一月我们招待你一月,住一年我們招待你一年。李儒元说我不能住这里,我还要回去给儿子造瓦屋,给儿子娶老婆,让儿子给我生孙子,孙子再给我生重孙子。等我老的时候,孙子像树上的龙眼一样多得数不清。说完摇晃着站起来,要去牵牛套车。喝了山兰酒的牛,醉得四腿打晃,被李儒元牵到牛车跟前。
黎家男人看李儒元摇晃,牛也摇晃,说这牛这人都醉了怎么拉车?他们把自家的黄牛牵来套到车里说,先让我们的牛拉,等你的牛酒醒了再换上拉车。他们也不让李儒元和张春好动手,替他们装车。装过四根圆木,同年对李儒元说已经装得很多了,健牛才能拉四根圆木,这牛都老了拉四根圆木会吃力的。张春好抢着说再装一根,我和儒元帮着拉。我们没有一头牛的力气也有半头牛的力气。黎山人看着张春好,赞叹地对李儒元说,同年好福气,娶了这么能干的老婆。李儒元就笑,什么话都没说。
黎山人替李儒元赶着车,黎家的牛替同年家的牛拉着车,黎家的男人围在牛车的四周,都伸着胳膊推车。李儒元牵着醉牛,走在牛车后边,一群黎家男人围在他身边,问他什么时候还来拉木料。张春好也走在牛车后边,一群黎家女人围在她四周,也是问她什么时候再来黎山。一直走出五六里路,出了黎山李儒元觉得酒醒了,老黄牛走得踏实了,就停下脚步,抱拳对送行的黎山人说,你们已经送了这么远,不要再送了。我们的酒醒了,牛的酒也醒了,能自己走了。黎山人还想再送,李儒元说什么也不让他们再送。黎山人只好停住脚步握他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李儒元卸下黎家的牛,把自己的牛套进车里,又给黎山人抱拳道谢,朝着回家的方向,迈开双腿,走出很远,回头看黎山人还站在那里,望着他们不停地招手,感慨地对老婆说,黎山人实在、好客,咱以后要好好待人家。张春好也回头,望着还给他们招手的黎家女人,也感慨地说,咱们把瓦屋造好了,专门过来请他们到咱家喝酒,我杀一头猪,再宰一只羊,买一桶白酒,把他们全喝倒在咱家。
刚过中午,太阳悬在头顶,像悬着火炉,烧烤着天地间的一切。空中飘逸着似有似无的紫烟,那是燃烧的空气。李儒元在车的左边躬着身子拉车,张春好在车的右边也躬着身子拉车。绳在他们肩背上勒下一道很深的壕沟,每用一下力气,肩背上的肌肉就朝后拉动一下,磨出血红的痕迹。老牛喘着大气把蹄子踏在土路上,发出噗嗒噗嗒的声音。他们赤着布满老茧的脚板,一口一口地喘着气把脚板踏到地上也发出噗噗的声。车轮艰难地滚动,路面坑洼不平,车轮颠簸,发出咯噔咯噔的声。牛车前进时左右晃动,车厢里的圆木也左右滚动,发出滚动的声音。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组成牛车进行曲,一路前进一路演奏。走到路边有树的地方,树荫笼罩着他们,身上的烧烤减轻许多。有树就有鸟儿,鸟儿的啼鸣加入牛车进行曲,进行曲增加了厚度。走到没树的地方,太阳就直直地烤,烤出了身上的汗水,烤出了身上的油脂,他们还得忍受太阳的肆虐。
遇到一汪泉水,张春好对李儒元说,咱们喝点水再走。李儒元对着老牛嘘了一声,老牛停下脚步。李儒元和老婆蹲在泉水旁边,洗手,洗脸,凉冽的泉水洗涤了身上的溽热,精神有了振作。随之他们捧起泉水,连着喝了十多口,身上的干渴没有了。张春好说咱喝够了,也给牛喝点。李儒元从车上拿下一个竹皮编的细箩筐,走到山泉跟前,给箩筐里盛了水,端给老牛喝。
牛车又吱咛吱咛地向前迈进,行进在燃烧的空气里。他们还是用力拉着绳,生怕把牛累出好歹来。太阳在人和牛的喘气声中,一丝一丝向西方偏移;阳光也在人和牛的喘气中,一点一点减弱。等太阳朝着山顶坠去,炽烈的辉光没有了,牛车的前方有了灿烂的晚霞。晚霞像燃烧的云,照耀着他们前方的路,也照耀着他们的归宿。
李儒元看了一眼车右边的老婆,想着她自嫁给自己那天起,就为这个家拼死拼活地干,吃没吃好穿没穿好,干的活比牛干的都重,心里有了愧疚,禁不住叫了声阿好。张春好猛地听到叫她,迷惑地问什么事。李儒元说等咱把瓦屋造好了,再不让你苦累了,你天天坐在瓦屋里,顿顿吃白米饭,天天有咸鱼,穿买的洋布,过神仙日子。
张春好心里泛起热浪,涌到喉咙,看了老公一眼,疼爱地说,你这些年也够苦的,也没有过上好日子。咱要是把瓦屋造起来,我给你买熟烟,再不让你抽生烟了,顿顿让你喝瓶装酒。
第十八章
傍晚时分,李儒元请的烧窑师傅来了。李雅文赶忙迎上去,从他手里接过行李,恭敬地说老爹请坐,先抽口水烟。说着把烟丝和水烟筒递过去。
张春好从屋里跑出来,满脸是笑地问候,叔兄过来啦,抽会烟,饭菜马上就好。为了迎接烧窑师傅,她专门杀了一只老母鸡,炒了几样菜,到镇上买了一瓶酒,煮的是白米饭。烧窑师傅抽烟的工夫,她把石桌摆上满满的饭菜,说叔兄饭菜好了,我们吃饭吧。
烧窑师傅指着凳子对他们说,都坐,一块吃。说完对在灶台上忙活的张春好说,阿嫂,不要再做菜了,已经有了这么多的菜,再做都浪费了。张春好一边忙活一边说,家里没什么好吃的,就是养了几只鸡,还有鸡下的蛋,委屈师傅啦。烧窑师傅说又不是过年过节,吃什么鸡?家里养只鸡多不容易,全靠它下蛋买盐哩。张春好说我们一辈子能造几次瓦屋,能请师傅烧几次砖瓦?请一次就好好待师傅一次。
李儒元咬开酒瓶盖子,把酒朝烧窑师傅面前碗里倒,烧窑师傅在一边说不能再倒了,我喝了会醉的。李儒元还是不歇手地倒,说这酒是专门给你买的,你要是喝不够我们就对不起你。一直把酒碗倒满才停住手,又要往儿子碗里倒。李雅文急忙把手遮在碗上边说,我不喝酒,给你碗里倒,你陪师傅好好喝。李儒元还要往儿子碗里倒,说儿子是做学问的人,应酬应该由儿子出面,自己大字不识几个,到这场合只会丢人。
李雅文看出爹的心思,不忍心喝仅有的这点酒,爹好多年都没有喝酒了,想让爹多喝一点,就接过父亲手里的酒瓶,给自己碗里少少地倒了一点,端过父亲的碗往里倒,说我不会喝酒,象征性地陪师傅喝点,爹能喝酒,要好好陪师傅喝。
李雅婕站在房檐下,李雅华要把妹妹拉到屋里,不让她看大人吃喝。烧窑师傅看到李雅婕和李雅华,从瓦罐里提起鸡,把两个大腿撕下来,走到他们跟前,把鸡大腿递给他们说,一人吃一条腿。李雅华不接,说这是我娘做给你的,我们不能吃。李雅婕看着李雅华,又看看爹和大哥,实在想接过鸡腿,但又不敢接。烧窑师傅回到石桌跟前,把鸡腿放到碗里,端到李雅华手里,把他们朝屋里推,说好娃仔,把妹仔领到屋里,慢慢吃。
张春好赶忙从灶台跟前跑过来说,早就给你说了,让你把妹仔带到屋里不要出来,你就是不听话。说着就要夺李雅华手里的碗。李儒元跑过来,也要拿回二儿子手里的碗,说这娃仔怎么不懂事?鸡腿哪是你们吃的?烧窑师傅挡住他说,咱们这么大的人吃只鸡腿有什么意思?娃仔还小,吃点好东西,身子长得好些。李儒元还是坚持要把二儿子手里的碗要过来,说他们吃鸡腿的日子在后边哩,现在还不是吃鸡腿的时候。他们争执的时候,李雅文长长叹了口气。最后烧窑师傅还是让李雅华端着盛鸡腿的碗走进屋子。他们再回到石桌跟前时,李儒元说,专门给你做的鸡,都让他们吃了。
烧窑师傅看着满桌的饭菜,说我一辈子都是给人家烧瓦,怎么能不知道造瓦屋的艰难?我的孙子和你家娃仔的岁数差不多,咱们当老人的怎么能把好吃的朝自己嘴里塞,不管娃仔?
李雅文心里兀地腾出敬佩,他端起酒碗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喝过酒,这碗酒是我敬你的。我从师傅身上知道了,人的学问可以做得深做得浅,屋可以造得早造得晚,饭可以吃得稠吃得稀,但品行不能丢弃。你让我敬佩,给我立了做人的楷模。说完猛地仰起脖子,把碗里的酒全灌进肚里。
茅草屋里李雅华端着碗站在妹妹面前,看着妹妹拿着鸡大腿啃,把碗放在妹妹下巴下边,防止鸡腿掉在地上。妹妹抱着鸡腿一点一点地咬,舌头在鸡腿上舔一下嘴就吧嗒几下,再在鸡腿上舔一下再吧嗒几下,还说真香呀,快把我香死啦。李雅华看着妹妹舔鸡腿,嘴里的口水越来越多,就把口水朝肚里咽,说妹妹慢慢吃,两只鸡腿都是你的。李雅婕舔着鸡腿说,那个爷爷说了咱们一人一个,不能让我都吃了。李雅华说妹仔小,有好吃的要给妹仔。
孔方印还没有吃晚饭,想到去龙脊后到田里刨几个红薯,或者掰几个苞谷烧了吃。刚走出茅草棚不远,就闻到鸡肉的香味,时隐时现,时有时无,他用力吸了下鼻子,真是鸡肉的香味。闻到鸡肉的香味身上就来了精神,肚子里的馋虫突然复活,躁动起来。他勒了下褲带,吸了吸鼻子,判断出香味传来的方向,就朝李儒元家走去。走到大门口,借着月光看到李儒元父子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坐在石桌旁,你推我让地喝酒吃肉,肉香味就是从石桌上发出的。嘴里又分泌出更多口水,他朝着石桌走去。
张春好想阻止他坐到石桌前,碍于烧窑师傅在场不好意思挡他,就话里有话说,我家请烧窑师傅吃饭,还没到打公道的日子。孔方印还是朝石桌走去,说我知道还没到打公道的日子,打公道的时候我第一个到你家。李儒元站起来,很有礼貌地问候,吃饭没有?孔方印说,没有吃,没有老婆的光棍就是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
烧窑师傅不知道孔方印是什么角色,见李儒元对他热情,也站起来指着石桌旁边的凳子,说一块吃。孔方印趁机坐下,对烧窑师傅说,你一辈子过的都是共产主义,走到哪吃到哪,吃的都是鸡鸭鱼肉。烧窑师傅说你光看我吃得好,就没看我烧窑的艰难,等把窑点火了你来烧一天试试,看烧窑的日子好不好过?
孔方印屁股一挨着石凳,就朝盛鸡的瓦盆瞅去,眼睛里射出绿光。烧窑师傅说,你来得真是时候,我们还没动筷子哩。李儒元把自己的筷子送到他手里,对张春好喊,再拿双筷子,他方印老爹过来啦。
张春好不想给孔方印拿筷子,杀了一只肥鸡,除了烧窑师傅吃,老公和孩子也能吃一点。没想到还没动筷子,这个瘟鬼就来了,别说一只鸡,两只鸡也不够他吃。又见他把筷子给了孔方印,就跑着把筷子送到老公手里。
孔方印用筷子把鸡拨拉了一下,鸡身上的部件都在,就是少了两条大腿,说你们真没有动筷子?李儒元说真没有动筷子。孔方印就嘟囔,别人家的鸡都长着两条腿,你家的鸡怎么没长腿?烧窑师傅说我把鸡腿撕下来给娃仔吃啦。孔方印说我来晚了,要是早一点来就好了。说着抓起鸡身子给烧窑师傅撕了一只翅膀,给李儒元撕了一只翅膀,给李雅文撕了脖子,自己抱着鸡身子啃,突然想起张春好还没吃,就对张春好喊,我们把鸡肉吃了鸡汤归你喝,养分都在汤里。张春好看着他气得胸脯鼓鼓胀,什么话都没说。
孔方印把肉啃完又把骨头撕开,啃上边的肉,比狗啃得都干净。实在啃不出肉丝了,才恋恋不舍地放下鸡骨头,看烧窑师傅和李儒元碗里有酒,自己碗里没,嘴里就有了话语,师傅到我们博贤村烧瓦,给我们村带来了福分,我是这个村的贫协主席,代表全体贫下中农敬师傅一碗酒。烧窑师傅急忙端起酒碗,孔方印面前的碗却是空的,李儒元只好把瓶里剩的酒朝他碗里倒,倒了一点就不想倒了。孔方印大声说,我要让烧窑师傅看看,我们博贤村的人多好客,把酒全倒给我,我一口喝干。说完端起酒碗对烧窑师傅说,我先干为敬。放下酒碗又夹了一块炒鸡蛋塞进嘴里,没嚼就咽进肚子,再看李儒元面前的酒碗,问,你能不能喝酒?要是不能喝,不要勉强喝,身子重要。你是有家有老婆的人,命比我们金贵,我替你把这碗酒喝了,省得你喝了不舒服。不等李儒元说话,他端起李儒元的酒碗对烧窑师傅说,我再敬你一碗。说完又一仰脖子把一碗酒全灌进肚子。
李雅文拿着鸡脖子走到灶台跟前,把鸡脖子送到娘手里说,你把它吃了。张春好心里好感动,把鸡脖子朝他手里推,说你吃吧,你教书做学问费身子。一只鸡你跟你爹都没吃,全给了那瘟鬼。又说我到屋里把油灯点着,让雅华看书做学问。
张春好走进屋子,女儿正捧着第二个鸡大腿,小口小口地撕着肉吃。李雅华还捧着碗,放在妹妹的下巴下边,防备鸡腿掉在地上。张春好走到女儿跟前,女儿举起鸡腿,踮着脚尖说娘吃。张春好蹲下身子,在女儿脸上亲了一下说,女仔吃,娘吃过了。又问女儿哥吃过没有。女儿说,哥不吃,全让我吃了。张春好接过女儿手里的鸡腿,在上边撕下一条肉送到二儿子手里,说你也吃点,妹仔吃得不少啦。李雅华就朝后退,一边退一边说,让妹仔吃,妹仔小,妹仔要多吃。张春好站起身子把他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发,满足的感情从心底涌出,弥漫了整个屋子……
她从幸福的陶醉中清醒过来,走到油灯跟前,点着油灯对二儿子说,快看书,把学问做出来才是正经事情。李雅华拿起床边的书,走到油灯跟前,默读。妹妹坐在他旁边,一句话都不说,静静地看哥哥做学问。
烧窑师傅见孔方印把李儒元的酒都喝了,才知道这人是烂仔、瘟鬼,想早点把他打发走,就端起自己的酒碗对他说,我最近老是上火,不能喝酒,替我把酒也喝啦。孔方印脸上又有了笑,急忙接过酒碗说,我就说早上还没起来的时候,喜喜鸟老在我头顶的树上叫,原来应到这上头了。好事情一件连着一件,看树林遇到……刚要说遇到砍树的女人,突然灵醒过来,这种事只能做不能说,不能让人知道。要是让人知道了自己就干不成看护树林的差事了。就转过话题,装成替烧窑师傅解决困难的样子,说师傅喝不成酒,我替师傅喝了。其实我也不能多喝,就是怕把酒剩下浪费。说完把酒端到嘴边,小小抿了一口,又夹了一筷子鸡蛋,塞进嘴里,还是没嚼就咽进肚里,又小小抿了一口。现在他放心了,李儒元和烧窑师傅都不喝酒,李雅文年轻不能喝酒,就自己一个人喝。好酒要慢慢喝细细品,才能喝出滋味,喝出享受。酒快喝完的时候,炒鸡蛋吃完了,见瓦盆里还有鸡汤,就对李儒元和烧窑师傅说,我看你们不想喝鸡汤,倒掉怪可惜,我顺便把它喝了。说完端起瓦盆一口气喝了一半。歇气的时候抚摸着圆鼓鼓的肚皮,艰难地说,屌日的鸡汤胀肚子不如鸡肉,鸡肉不胀肚子,吃一口顶一口,鸡汤喝下去,撒几泡尿就没了。说完又端起瓦盆把剩下的鸡汤全部喝完。放下瓦盆连着打了几个饱嗝,竟把溢到喉咙跟前的鸡汤打出来又咽进肚里,说你们慢慢吃,我还要去看护树林,防备坏人砍咱村的树。说完就站起身子,拍打了一下肚皮,朝着院子外边走去。一边走一边思谋,今夜那个女人再来砍树多好,我吃了那么多的鸡肉鸡蛋,养分充足着哩,不捅她几千下才鬼。我都让她砍了那么多的树,要是不多捅她几下,就吃了大亏。
第十九章
今天晚饭后的月亮真好。月光照在院子,农家小院像淹没在水雾中,恬静、祥和,如同仙境。鸡蹲在枝杈上,勾着脑袋睡熟了。猪卧在房檐下,享受着酣睡的幸福,一声都不肯哼哼。十多只蝙蝠自由飞翔,它们是老鼠中选拔的飞行员,飞行姿态充满骄傲和自豪。吃过晚饭的村里人坐在自家树荫下,从扫把上折下细篾剔着牙缝,发出呸呸的声音,吐去剔出的残渣余孽。三五个男人围在一家小院的石桌旁,喝着主人泡的茶,说着闲话,享受着岁月的太平。
张春好把把锅碗洗过后,把鹧鸪茶端出来,见茶凉了,對烧窑师傅说,壶里的茶凉了,我去烧点开水,泡上新茶叶,你们一边喝茶一边说话。烧窑师傅说,不用再烧水了,这么热的天,喝凉茶就很好。张春好坚持要烧开水,说你来我家干活,要是让你喝凉茶人们会笑话我哩。烧窑师傅说都是过日子的人,能省一点就省一点,人家不会笑话过日子的人。张春好就顺水推舟地说,师傅不让烧我就不烧了,师傅给我家节省哩。又说师傅夜里和我家大娃仔睡一个屋子,让师傅和娃仔住一块委屈师傅了。等把瓦屋造好了专门接师傅来住几天。
烧窑师傅就笑,端起茶壶喝了一口,接过李儒元递过来过来的水烟筒,在铁盒里捏了烟丝,塞到烟锅里,用火柴点着,闭着眼睛吸,让烟在肚子里转了几个来回才慢慢吐出来。说起来丢人,我给人烧了一辈子砖瓦,不知道造了多少瓦屋,自己住的却是茅草屋。出门在外的人有住的地方就行了。你家大娃仔高中毕业能和他住一块,身上就沾了学问,这是我的福分。
李儒元和张春好想起自己省吃俭用一二十年,把白米饭的味道都忘了,生病睡在床上连鸡蛋汤都舍不得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走亲戚过年,李儒元上身就没穿过衣裳,图的是节省布料,换钱造瓦屋。张春好的衣服补丁摞着补丁,看不出原来的布是什么颜色。这一二十年,哪一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垦荒干活,哪一晚都是夜很深了才回家里。想想心里就凄惶,鼻子就酸涩,眼睛就潮热,不由得在眼睛上擦,还真擦出了湿漉。
张春好问烧窑师傅,不知道我们准备的烧窑木柴够不够。烧窑师傅说烧窑什么都可以缺,就是不能缺木柴。要是把砖瓦装了窑,烧了半截没了柴,一窑的砖瓦就报废了。张春好说我们没有造过瓦屋,不知道烧窑需要多少木柴。烧窑师傅说现在离睡觉的时候还早,我们去看看木柴,要是不够趁早准备。
李儒元家自留地旁边的荒地上,摞着一人多高的木柴。烧窑师傅走到木柴跟前,抽出一根看看又抽出一根看看,全是硬木,满意地点点头,说烧窑就要这种木柴。又围着柴垛转了一圈,用步子量了说不够,要烧够造一栋屋的砖瓦,最少需要六十牛车木柴,这些木柴最多有四十牛车,还差二十牛车。以后要是烧灰浆还得二十牛车,加起来还得这么多。
李儒元两口子愣住了,他们原以为这些木柴足够了,没想到才够一半。四十牛车木柴,堆起来像座小山,去哪里搞这么多?短时间怎么能晒干?
烧窑师傅说木柴不够绝对不能动工,只要一动工,就是烧钱煮白米,把钱烧了白米煮了,屋子还造不出来。
李儒元看着张春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张春好说咱开弓没有回头箭,村里人都知道我们要造瓦屋了,把架势摆出来了再缩回去让村里人笑话。李儒元问要是把砖瓦烧了半截,没有柴烧怎么办?张春好说要真到把窑烧半截没有木柴的地步,我把茅屋拆了当柴用也要把砖瓦烧出来。烧窑师傅看着张春好,月光照在她身上,瘦小得可怜,大点的风都可以把她刮到海里。他烧了一辈子窑,走遍了海南岛,见造屋的女人多了,还没有见过这样硬气的女人,也没有见过这么能吃苦的女人,心里充满了敬佩,说我用最节省木柴的办法,实在不行在村子里借点也不能把茅屋拆了当柴烧。张春好说到了那一步,我真把茅屋拆了当柴烧,造起了瓦屋,还要茅屋干什么?
朝回走的路上,张春好突然一灵醒,问烧窑师傅,把造瓦屋的砖瓦和灰浆全部烧完,得多长时间?烧窑师傅说那得看你们的砖坯、瓦料备得快不快,还要看烧石灰的料子备得齐不齐。不知道你们这一带有没有做砖瓦的土,要是没有还得到外地拉。先把土备齐做成泥瓦泥砖的坯子,晒干垛好。等到砖瓦的泥坯全部干了,就连续地装窑烧窑,一口气把砖瓦石灰烧够。这些事情要是顺利,三个月后就可以烧窑。
张春好舒了口气,说我差点被你吓住了,不就是缺四十牛车木柴嘛,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两天砍一牛车柴,三个月能砍四十五牛车,还用不完哩。烧窑师傅说你们要是去砍柴,谁做泥坯?张春好说我们做呀,我们白天做泥坯晚上砍柴,不会耽误烧窑。烧窑师傅说做泥坯是最苦的活路,白天干上一天身上的骨头像被油炸了,倒到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多少好男人提起这活路,没有上阵就吓得尿裤子。你是能干,但再能干也不能白天晚上不歇气地拼命。张春好笑了下,没有吱声。
他们在村子右边挨大路的土坎上找到了能做砖瓦坯的土,在村子左边的小河边找到了能挖烧窑的地方。张春好把院子打扫了用来堆放土。上午她和李儒元挑着担子把土挑回院子。挖土的地方离村子有半里路,她挑着满满两箩筐土,一路小跑朝家里奔。老公也挑,晚上大娃仔也挑,用不了几天就把做砖瓦的土挑够了。想到这里心气更高涨,嘴里嘟囔一句,我就要给娃仔把瓦屋造好了,脚下就跑出好几步。嘴里又嘟囔一句,我就要给娃仔把瓦屋造好了,脚下又跑出好几步。她就这样挑着担子,嘟囔着,跑着,感觉不到苦累,越挑越有力气,越跑越快。
李家院子里,烧窑师傅开始和泥做瓦坯。瓦坯的土质要求很细,有一点沙石都不行。有沙石的泥土做成瓦坯,烧出后有沙眼,下雨就漏水。他把摊在院子的土用手细细摸过一遍,再用脚踏过一遍,确认没有沙石,就把它们堆成一堆,浇上水和成泥块,把泥块摔到模子里,用木板把模子里的泥巴砸实,端到平整地方打开模子,泥瓦坯子就做成了。
李儒元和张春好每挑回一担土,烧窑师傅看着装得满满的箩筐,看着他们浑身的汗水,看着他们恨不得一次把土坎挑回来的贪婪就想劝几句,又想造瓦屋的人家哪一家不是這样拼命?哪一间瓦屋不滴着造屋人的血汗?还是禁不住地说,一二十年都熬过来了,还在乎几天时间?说到底身子最紧要。李儒元嘿嘿笑了一下,什么话都没说。张春好说我们这些人的哪一天不是这样苦过来的?
到了入夜时分,泥瓦坯变硬,可以搬动了。张春好把屋里的床搬出来腾空屋子,对烧窑师傅说把瓦坯放到屋子里,我不信台风能把雨刮进屋子里。李儒元和张春好搬着瓦坯,像抱着刚刚出生的孩子,放到烧窑师傅跟前说,你在这里摆,我们搬,我们摆不好,万一压坏了,一天的苦累就白受了。
李雅文放学了,放下书本,什么话都没说,挑起父亲的担子就朝土坎走去。李雅华也放下书本,挑起母亲的担子,跟着哥朝土坎走去。
吃过晚饭,李雅文兄弟俩又挑着担子朝土坎走去。张春好把烧窑师傅睡的屋子里的艾叶辫子点着,把床上的凉席擦了,把拆洗过的被子铺好走出屋子,对坐在石桌前吸水烟的烧窑师傅说,你的床铺整好了,累了一天早点睡觉,我们去砍木柴。说完又拿着砍刀抱着女儿朝村外走去。李儒元也拿着砍刀,提着竹筐,遇到牛屎猪粪狗屎就拣起来。
夜深了,烧窑师傅醒来,床上还是空的,和他睡一张床的兄弟两个还没有过来睡觉。他走出门外看到李雅文和弟弟把土倒在土堆上,又挑着空担子朝村外走去。院里的那张床是空的,他知道李儒元两口还没有回来。他叹口气回到屋子,很久都没有睡着。
天刚亮,烧窑师傅从床上爬起,床上还没有兄弟俩的影子,放在床头的书本却没有了。李儒元两口挑着土回到院子,正朝土堆上倒土。不知道这家人是什么时候睡觉的,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起床的?他放弃了起床要吸一阵水烟的习惯,脱掉上衣做起瓦坯。
第二十章
砖瓦坯做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烧窑。李儒元、张春好又带领全家把干坯往窑里运,连四五岁的李雅婕也抱着一块瓦坯朝着窑那里跑,张春好经过她身边,放下担子要过她抱的瓦坯,放到自己的担子里对她说,肉儿还小,抱不动瓦坯,弄不好会摔坏的,肉儿就坐在这里等娘回来一块回家。娘刚刚走开爹又挑着担子走过来。她爬起来迎着爹跑过去,奶声奶气地叫爹。李儒元放慢脚步,拉着女儿的手走了十几步,又丢开女儿的手说,婕儿听话,在这里玩。爹和娘给咱们造瓦屋,等瓦屋造好了,让我婕儿住。李雅婕就停下脚步,看着挑着担子渐走渐远的爹,嘟囔着说,我家要造瓦屋喽。
李雅文走过来,无论年龄还是体力都是这个家庭最棒的劳力。他担子里装的瓦坯比父母要多,扁担都压得弯了。经过妹妹身边时,放下担子把妹妹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心里却一阵一阵地楚痛。读过高中的他,知道社会上的很多事情,也知道城市的很多事情。他不得不在农村挣扎,仍然没有放弃进入城市的念头。城里人不会自己做瓦坯砖坯,自己买木料,自己造瓦屋。农民吃穿花销全靠自己扒拉,扒拉得多吃的稠些,扒拉得少吃的稀些,扒拉不到就别吃别喝。有病了自己想办法,没钱就躺在床上熬,熬过去是你命不该绝,熬不过去是你命数到了。村里人死了有钱的做个棺木,在地里挖个坑埋上,算是入土为安。没钱的用薄板做个盒子,埋到土里也算过了一辈子。想到这他抚摸着妹妹的脸说,婕儿,哥一定想办法让你到城里读书,将来在城里工作,住城里的楼房。妹妹看着他问,咱们要是住城里的楼房,瓦屋让谁住?李雅文不好回答,说哥挑瓦坯了,妹仔在这里玩。
黎明的时候,烧窑师傅把瓦坯整齐地摞在窑里,只留下一条烧火的通道。窑外边堆着很大一堆木柴。烧窑师傅把木柴放进窑的炉膛里,架好又用茅草编了一根粗粗的辫子,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做出点火的架势。李儒元全家都站在窑旁边,脸上脖子上的汗水还没有干,他们不停地用手擦,脸上满是脏污。他们看着造瓦屋的第一窑砖瓦就要点火了,他们想着这一二十年来为造瓦屋付出了多少汗水,熬费了多少心血,现在离住瓦屋又近了一步,胸腔里盈满了壮志即酬的豪迈,胸脯不由得鼓起来,腰杆都用上了力气。
烧窑师傅做完点火前的准备后,朝后退了几步对李儒元一家说,祭奠窑神,给窑神爷磕头。说完面对窑跪了下去,李儒元也跪了下去,李雅文和李雅华跪了下去,在他们后边的张春好也跪了下去。李雅婕见爹娘和哥都跪下,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跪下。
烧窑师傅大吼,给窑神爷磕头。声音在黎明前的宁静中显得很浑厚,惊起一群早起的鸟儿,从窑附近的树林里腾起,向着龙脊的树林飞去。他们面对窑,双手扶地,连着磕了三个头,磕得很用力,磕过头都觉得额头有了磕伤的疼痛。烧窑师傅对着窑,念念有词:
窑爷窑奶,大慈大悲,子民李氏,苦劳几代,烧瓦造屋,请您庇佑,一不断火,二不塌窑,三不烂瓦,天不下雨,地不涨水,砖整瓦全。大恩大德,铭记在心……
烧窑师傅念叨完毕,站起身子,拿过茅草编的辫子,掏出火柴,对李儒元说你点火。李儒元后退一步说,师傅辛苦了这么多日子,应该由师傅点火。烧火师傅说,人一辈子能造几次屋?能点几次火?兄弟为造瓦屋,辛苦一生,这火应该由兄弟点。李儒元还要推辞,李雅文走过去,拿过茅草辫子和火柴,把茅草辫子交给烧窑师傅,把火柴交给父亲,说你们两个共同点火,都不要推辞。
李儒元捏出一根火柴,捏火柴的手剧烈颤抖,连着划了几下,都没有划着,终于划着了,没有伸到茅草辫跟前,就被风吹灭。又从火柴盒里捏出一根火柴,捏火柴的手还是剧烈颤抖,还是连着划了几下,没有划着。终于划着了,还是没有伸到茅草辫跟前,又被风吹灭。李雅文走过去,替他从火柴盒里捏出一根火柴,让他捏在手里,又攥着他的手,只划了一下,就划着了。又把双手握成圆形,护着火柴不要被风吹灭,点燃了茅草辫。茅草辫燃烧起来,在黎明时分十分抢眼。烧窑师傅举起燃烧的火焰,举得很高,对着面前的一家人,对着刚刚亮的天空,对着刚刚苏醒的大地,对着不远处的村子喊,点火喽———随之,把燃烧的火丢进窑口,嘭的一声窑里发出一声闷响,窑膛里的茅草被点燃了,茅草又点燃了木柴。抽几口水烟工夫,窑膛里的木柴全部燃烧。窑膛里的熊熊烈火焕发出蓝色、黄色、红色的火焰,这些颜色交织在一起发出呼呼的声音,朝着窑顶腾升。火焰又点燃了窑膛里的空氣,炽热的空气朝着四面八方涌流,涌流到瓦坯的缝隙,烧烤着瓦坯。
李儒元一家站在窑前边,看着窑膛里的熊熊大火,既神气又庄重。烧窑师傅站在窑膛门口看着窑膛里的火,发现哪里的火稍微减少,立即把木柴扔进去,木柴很快就燃烧,弱下的火又腾升。火在窑膛盛不下就从窑口冒出,烤着他的皮肉。头上、脸上、脖子上、胸脯上、后背上涌流出被大火烤的热汗,还有被大火烤出的油脂,他们好像听到皮肉被烤而发出的滋滋声。烧窑师傅像是在烈火中舞蹈的神巫,跑到窑口跟前抻长脖子看上一阵,又跑到木柴跟前抱起几根木柴,再跑到窑口跟前朝里面扔进去。窑口里冒出火焰,冒出木柴燃烧后的灰烬,火焰、黑烟缭绕在他周围,亲舔他,灰烬飘浮在他身边,包围他,落在他身上和汗水油脂混到一块。他欢蹦着,跳跃着,奔跑着,发出嗷嗷叫的吼喊,不知喊的是什么意思。
李儒元担心他被窑火烧伤,想劝他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就走到他跟前,说你歇一会儿,我往窑膛里扔柴。烧窑师傅没有停下,说现在是紧要时候,一窑砖瓦能不能烧得好全靠前半天的火候。火候掌握不好,要是烧坏了,怎么给你一家交代?
张春好看看烧窑师傅,满心同情地说,这活真不是人干的。烧窑师傅苦笑,用手把脸上的汗水擦了,说世人谁不可怜?老天把人生到世上,就是让人受罪的,什么时候把罪受够了,什么时候就走了。
张春好不再说话,自己十七岁嫁到李家,现在四十一岁。这么多年大年三十都没有歇过,白天黑夜苦挣,就是为了给儿女造间瓦屋。把瓦屋造好了,还要给儿子娶媳妇,把女儿嫁出去。真像烧窑师傅说的,把这些事情做完,自己也该过世了。
中午的太阳最毒,这是中国离赤道最近的太阳。加上窑里的火烤,人像火炉里的番薯,都要被烤熟。烧窑师傅估计了时间,朝窑里看了一阵,对守着窑的李儒元夫妇说,紧要时候过去了,现在用小火烧就可以了。说完跑到附近的大榕树下,朝地上一倒,仰面朝天,闭上眼睛,死去一样。李儒元跑到芭蕉树跟前,折了张芭蕉叶子,站在他旁边给他扇风。
张春好还在窑口忙活,她站在窑口前,看下窑膛里的火势,跑着抱来木柴,给窑膛里扔几根,观察窑膛里的火势。头被太阳晒,脚被窑火烤,身上的汗水油脂潮涌似的朝外冒,从窑口迸出的火星,落在她脸上身上,炽热使她呼吸困难,胸腔像压扁了,用尽力气都吸不了多少空气。就加快呼吸的频率,坚持不了多久,觉得头昏了,脑袋里面的东西膨胀起来,像要爆炸。眼睛也不好用了,眼前昏花,空中飘动着很多金星。身上没了力气,骨头发软,活动一下都感到困难。意识却非常清醒,知道自己的体力不行了,再这样拼命下去会出事。看窑膛里的火焰正常,一段时间内不需要加柴,就跑到酸豆树下,提起桶里的凉水对着脑袋浇下去。猛地打了个哆嗦,身上的溽热消退了,呼吸畅通了,眼前的金星逃匿了,骨头不再发软了,体力得到恢复。她用手把脸上的水、头发上的水,捋了一下,提起水桶,跑去打了水,提到窑跟前准备下一次用。
窑点火以后不论刮风下雨都不能停火。李儒元就在窑跟前搭棚子了,要是下雨天不耽误给窑里加柴。他看老婆还在拼命,如果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出事情,就停住手脚对她说,你休息一会我替你烧。张春好说你还要搭棚子,搭过棚子还要挑柴,这里的柴不多了。挑过柴你睡一会,夜里还要烧窑哩,你很多日子没有好好睡觉了。
第二十一章
三个月后,盖房用的砖瓦石灰全部烧好了。按照祖传的风俗,造屋动工这天,全村人要来打公道。
东边微现乳白,村里人还在睡觉,寂静入骨,李儒元一家都起床了。常年不穿上衣的李儒元也穿了上衣,抱着扫把扫着院子,发出一阵一阵的沙沙声,荡起一阵一阵的尘土。张春好换掉了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把回娘家的衣服穿出来。他们本来就枯瘦的身体更瘦了,像骨架上蒙了层皱皮,骨头都细了许多。人像衰老了二十岁,动作缓慢、滞怠,有时候突然愣在那里,好长时间不知道该干什么。
张春好把女儿叫醒,让她站在床上给她穿衣服。李雅文把父亲扫到一块的树叶尘土装到竹筐里倒到垃圾堆上。院子里并排砌了三个大灶台,李雅华抡着斧头劈柴火。提着竹筐回来的李雅文走到他跟前要过斧头说,你力气小劈不动,我来劈。
烧窑师傅起床咳嗽着从屋里走出来。他在这里烧了几个月砖瓦,比过去更黑、更瘦、更苍老。他弯着腰走到李儒元跟前咳了一下说,窑上的火熄了我也该走了。张春好说今天不能走,打过公道再走。走到石桌跟前拿起水烟筒,送到他手里说先抽烟,我马上烧水泡茶。你今天就坐在这里抽烟喝茶,什么都不用干,好好歇息。等肉做好了,头一碗酒是你的,头一口肉也是你的。以后你到我们这里就住咱家,不缺你的酒喝,不缺你的肉吃。
烧窑师傅吸着水烟筒,看着张春好说,我这辈子跑了多少地方,我都说不清楚,还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能苦挣的女人,简直不是肉做的,是钢筋焊的。张春好说,我们这地方的女人都是这样,有些女人比我还能干。
李雅文对父亲说,今天咱家做公道……
李儒元明白儿子的意思,说做公道是咱家的私事,教书是全村人的公事。你要是在家做公道,几十个孩子就做不成学问,耽误人家孩子的前程。你和雅华照样到学校去,别说做公道,就是再大的事也没有做学问的事大。
李儒元的话刚说完,李鼎崧、李书渊走进院子。李鼎崧提着两只鸡、两条咸鱼,进门就举起鸡和鱼大声说,恭喜儒元,恭喜儒元,你到底要把瓦屋造起来啦。李书渊背着一口袋白米也说恭喜,儒元兄干了件一辈子的大事。
李儒元满脸都是喜色,皱纹像绽开的菊花,双手抱拳迎上,说谢过祖爷,谢过书渊兄弟。张春好跑过去,接过他们的东西,把鸡送到灶台跟前,把米倒进竹箕,指着石桌对他们说,抽口水烟。李鼎崧说不坐了,学生都到学校了,我们要看着他们晨读。
李儒元指着烧窑师傅对李鼎崧说,这是给我家烧窑的师傅,手艺高得很哩。给我烧了几个月窑,没有烧坏一片瓦一块砖头。李鼎崧双手抱拳,给烧窑师傅行礼,说我早就听雅文说了,他家请了个能干能吃苦的烧窑师傅。以后我们村子富足了,家家都要造瓦屋,还得请师傅来辛苦。李儒元又指着李鼎崧和李书渊给烧窑师傅介绍,这是我们村的大学问家,方圆百里都有名气,给我们村的学生教书。烧窑师傅听说他俩是学问人,立即泛起敬意,双手抱拳,行了很恭敬的礼,说我给老师行礼了,以后老师要是烧砖瓦,给我稍个信,我立马就来。能给老师这样大的学问人烧窑,是我的福分,给人说起来,脸上都光彩。李鼎崧和烧窑师傅寒暄过后,对李雅文说,你家今天做公道,就不要到学校去了,你的课让书渊代了。李儒元说,祖爷的心我们一家领了,造瓦屋是一家一户的事情,教孩子是一个村子的事情,是孩子一辈子的事情,咱们不能因小失大。雅文还是跟你们一块到学校去,该教什么就教什么。
陈立仁提着一块猪肉一串鞭炮,一进院子就点燃鞭炮,惊吓得树上的鸟儿扑棱棱乱飞。张春好跑过去接过他提的猪肉,指着石桌说,陈队长坐,先抽口水烟。我这就烧开水,给你们泡茶。烧窑师傅见陈立仁走过来,急忙站起来,双手抱拳打招呼。他和陈立仁熟,烧窑这些日子,陈立仁每天都要到窑场看望烧窑师傅,了解烧窑的情况。他有个打算,以后村子富足了,造瓦屋的人家就多,少不了请烧窑师傅。到那时候烧窑师傅就抢手,人家要是在博贤村受了不公,就难以再请来,他双手抱拳给烧窑师傅打招呼,说儒元家造瓦屋,你是第一大功臣。我们全村人都要给你敬酒,不把你喝得在地上爬就不放你走。又对张春好说,阿好能干,到底把瓦屋造起来了。今天的公道一定要做出气派。我让生产队停工,都到你家吃公道。
张春好心里又翻起喜浪,脸上有了得意和自傲。一辈子哪有比造瓦屋再大的事情?要是能给儿女造出一栋瓦屋,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儿孙,走到人前比别人都高出半个脑袋。就走到他跟前真心地说,陈队长对我们一家真是大恩大德,今天的第一碗酒,一定先敬你。
太阳露出海面,村里人陆续来了。男人来时,提着鸡鸭鱼肉白米青菜烧酒,还提着水烟筒,李儒元家准备好烟丝就行了。有的人什么都没拿,提着一串千字头的鞭炮,走进院子就放。李家院子里,不停地喧着鞭炮的炸响。女人也不空手,拿来几尺土布、一斤木棉、一捆青菜。她们进门就忙活,杀鸡、择菜、淘米、做饭,根本不用张春好动手。不大工夫三個灶台里的火都燃起,案板上响起剁肉的脆响,掺杂着男人的说话声,女人的欢笑声,吸水烟的吧嗒声,院子里有了一二十年都没有的热闹。
太阳升得很高了,孔方印还躺在棚子里没有起来。昨天夜里女人又来了,他又把女人抱到棚子里在人家身上用力气。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不懂《红楼梦》里的名言,但知道自己终究要败下阵来,还要拖着疲软的身子帮她砍树,帮她把树扛到她村附近。等拖着疲软的身子回到树林里,倒下就睡死过去,天什么时候亮都不知道。他对现在的生活满意极了,到树林里睡一夜,屁力气都不出就挣了工分。还有女人来陪,不用掏钱娶老婆,世上哪有比这还好的事情?猛然听见村里喧起的鞭炮声,距离太远听不真切,揉了耳朵认真地听,真是鞭炮的声音。屌日的娘不是过年放屌上的鞭炮。他骂了一句,翻了个身,还是不想起来。屌日的把老子折腾得一夜,到现在都没有缓过劲,身子都是软的。由身子的疲软想到自己的年龄,掰着指头一算,快进五十的门槛了,难怪一挨女人身子就疲软,心里又嘀咕,老子年轻的时候正能搞女人,没有女人让自己搞,现在有女人搞了又快搞不动了。老天爷不公道,为什么不让自己年轻时来看树林?要是那时候来看树林多好。村里又喧起鞭炮的炸响,他刚要骂,突然想起今天是李儒元造瓦屋的日子,造瓦屋就要打公道,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白米饭随便吃,喝醉了睡起来再喝,吃饱了拉泡屎再吃,怎么吃喝都可以。想到这赶忙爬起,把裤带一勒,跳到地上朝村子跑去,生怕去晚了人家把好酒好肉吃喝完了。刚跑出龙脊,想到打公道要带东西,立即刹住脚步,琢磨带什么东西。看到田里的番薯,没有酒肉可带,送几个番薯也是礼。跑到番薯地里,选了一个根部隆得最厉害的番薯,把根蔓一拔,双手扒起来,比兔子打洞都快。
第二十二章
李家祠堂改建的学校,学生们正在上晚自习,每个人面前都放着油灯。有的练习写字,是毛笔蘸清水在薄石板上写。有的大声朗读,全是古文。李书渊坐在讲台旁边,捧着《古文观止》,读得忘乎所以。
李雅文坐在教室后边,桌上放着一张旧报纸,练习书法。练习一阵就停下仔细看写的字,琢磨哪些地方没有写好,哪些地方可以用另一种笔法更好。思谋过后又拿起毛筆继续写。写过一阵又放下毛笔,站起来在教室里巡视。走到闭着眼摇头晃脑朗读文章的学生面前,在他们脑袋上轻拍一下说,看着书本念,闭着眼睛背,会背不一定会写。走到习字的学生跟前,纠正他们写字的姿势。走到李绪堂跟前时,李绪堂正在玩鸟,鸟有拳头大,身上有黄颜色绿颜色,还有一道细细的红颜色,鸟儿抻着脖子,脑袋一探一探地向周围瞅视。学生见老师站在李绪堂跟前,都停下念书写字看他们。李绪堂突然觉得教室里安静了,抬头看到站在跟前的老师,捧着鸟儿不知道怎么办。他不害怕李雅文,三个老师中除了李鼎崧打人,这两个老师都不打人,不打人的老师怕他什么?
李雅文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李书渊停下看书朝这边走来。李雅文见李书渊走来,觉得有了依靠,说李绪堂玩鸟不好好读书。李书渊对李绪堂说,你上课玩鸟,违反学校纪律,我要求你把鸟放了。李绪堂把鸟缩到身子背后说,这是只很贵的鸟,要是拿到县城能卖很多钱。李书渊说我不管它卖多少钱,你在课堂上玩鸟就是不对,必须把它放了。我昨天还给你们讲不要伤害生灵,你今天就去捉鸟不是好人行为。李绪堂还是不肯把鸟拿出来,李书渊说你如果不把鸟放了,我就去把鼎崧老师和立仁队长叫来,让他们来处理你。
李绪堂连他爹都不怕,就怕是陈立仁和李鼎崧两个人。陈立仁敢扣他家的工分,敢不让他爹娘做工;李鼎崧敢打他,叫别的学生把他压在凳子上打屁股,半个月不能坐着吃饭,睡觉都得趴着。陈立仁还支持他打学生,李忠财的爹娘那么厉害都不敢吭声,他只好把鸟儿捧出来送到李书渊跟前。李书渊见鸟儿腿上绑着绳子,说把绳子解了再放它。他就老老实实把绳子解了,双手把鸟儿捧着。鸟儿双腿轻轻一蹬,翅膀一展,飞离他的手心,在教室里飞了一圈,从门口飞出去,消失在明媚的月光里。李雅文走到他跟前,抚摸着他的头发说,这就对了,犯了错误立即改正,就是好学生。
太阳冒出海面,先是海面上冒出一溜血红,被一阵一阵的海水淹没,又一阵一阵地露出。血红一点一点扩大,海水还是恋恋不舍地拥抱越来越大的血红。血红成了半圆,大半圆,成了巨大的血盆,海水还是死命地拽着太阳。太阳仍然朝着天空升腾,寻找自己的轨迹。终于太阳挣脱了海水的纠缠,腾跃到海的上空,放射出无限灿烂。
孔方印还在睡觉,女人昨夜又来了,他又在女人身上耗费了力气,帮人家砍了一棵树,还帮人家扛了七八里路,回来的时候鸡都叫了。和女人缠绵后身上的躁动没有了睡觉就香。他侧着身子把破旧的被子盖在腰上,呼噜把鸟儿吓得都不敢朝他跟前的树上落。
大路上走来十多个男人,抬着像是渔网样的东西,走到龙脊跟前,把网拉开百十米长,围住一片树林。随之他们爬到树上,用竹竿挑起网。五六个男人跑出去三百多米,举着竹竿,随着一声口哨高举竹竿吼喊。鸟儿被惊得炸飞,朝着张开的网飞去,钻进网眼里。半个时辰过后网上挂了很多倒霉的鸟儿。捕鸟人的吼喊把孔方印惊醒了,他揉了下眼睛,不高兴地骂,日你娘的吼什么吼?把老子的好觉都惊醒了。爬起来站在床上朝四边看,知道是捕鸟的来了。他见过的捕鸟人都是一个人,最多两个人,用三米多长的网,忙一上午捕两三只鸟。还没见过这么多的捕鸟人,用这么大的网,照这么捕下去用不了几次就会把龙脊上的鸟捕完。他早上起来的时候,这些鸟围着自己叫真好听,像无数的女人给自己献殷勤。有的鸟儿真漂亮,像穿花衣的女仔,自己看它们,它们看自己,自己对它们笑一下,它们对自己叫一声,看护树林的寂寞就没有了。树林里要是没有鸟,早上起床的时候就没有一点声音,龙脊像死了一样,谁也不愿在坟里过日子。
他把裤带一勒,一蹦跳下棚子,抓起放在树根旁的木棍,摆出作战的架式,对捕鸟人喊,谁让你们捕鸟的?捕鸟人猛地看到从树上蹦下来的人,吓了一跳,停止了吼喊和动作,见他只是一个人,要是打起来,绝对不会吃亏。一个很粗壮的男人,迎着他走过来,用竹竿把他的木棍朝旁边拨了一下说,你想打架,我们这么多人,打不过你?
孔方印肚子里呼地腾生出被人鄙视的愤怒,愤怒的火焰升至胸腔,在大脑里燃烧,用木棍把对方的竹竿狠狠敲了一下。对方见孔方印不怕自己,抄起竹竿朝孔方印逼去。孔方印扬起木棍摆出毫不退让的架势说,老子是博贤村的贫协主席,还怕你屌日的。对方朝他走近,说你是个屌主席,老子专门打贫协主席。孔方印把木棍抖了一下说,老子光棍一个,怕你个狗娘养的。要是打起来老子把你打死了,你捕抓我们村的鸟死了白死,连补助都没有。老子被你打死了,是为保卫我们博贤村的鸟,生得光荣,死得伟大,还开大会上报纸。
天没亮时,李儒元和张春好就在垦荒,太阳出来时,陈立仁没有敲钟,就继续垦荒。这帮捕鸟人过来的时候,他们也看到了,觉得用这么大的网捕鸟太那个了。但到底那个什么说不出来,又不愿耽误活路,就没有管这事情。造瓦屋花去他一二十年的积蓄,还借了亲戚许多钱和白米,要还钱和白米就得拼命垦荒种地。后来见他们和孔方印吵起来,还摆出打架的架势,觉得事情不对了,李儒元对张春好说你快回村子叫人,我去帮方印。
张春好刚要朝村子跑,猛然觉得不能让老公去,男人和男人遇到一块容易打架,对李儒元说你回村子叫人,我去帮方印,扛着大锄就朝龙脊跑去。她披头散发,满脸脏污,浑身是汗,冲到他们跟前,举起大锄对着那个男人的竹竿砍了一下,大声喊,没有王法啦,跑到我们博贤村撒野。
那些围在孔方印四周的男人,像一群猫围着一只老鼠,根本没把孔方印放在眼里。谁都没有提防从林子里钻出的女人,又瘦又黑又脏又丑,活像母魔王。她把那个男人的竹竿砍了一下又朝跟前的男人冲过去,举起大锄对着人家的脑袋就砍。那个男人惊叫一声抱着脑袋就朝大树后边跑,其他的人都朝后退去。他们还没有见过这么不讲理的打法,见面连个名号都不报,冲上来就拿大锄砍。要是砍到脑袋上还不把脑袋切了西瓜?后来见她只是一个人还那么瘦小就不把她放在心上。一个男人从她背后冲过来,猛地抱住她的后腰,别的男人趁机冲过去夺过她的大锄。她又抱着人家的大腿,对着肉多的地方狠狠咬下去……
陈立仁站在酸豆树下,看着马蹄表,等时间一到就敲钟。李儒元口吐白沫地跑到他跟前,指着龙脊的方向,气急败坏地说打起来了,孔方印和他们打起来啦。陈立仁问孔方印和谁打起来啦。李儒元结结巴巴地说和捕鸟的打起来了,来了二十多个捕鸟的,拉着比咱村子都大的网,在龙脊上捕鸟……
陈立仁拿起铁棍,对着炮弹壳猛敲起来。
李鼎崧、李书渊、李雅文听见急促的钟声立即停住讲课,跑出教室,大着喉咙问出了什么事情。李儒元对他们喊来了二十多个捕鸟的,和孔方印打起来了。
孔方印、张春好和他们厮打的时候,博贤村的人像潮水样拥过去。跑在最前边的是李鼎崧、李书渊、李雅文和学生。李鼎崧攥着戒尺,李书渊拿着教鞭,李雅文拿着毛笔。学生拿着课本、铅笔,有学生拿着作业本,像三只豹子率领一群绵羊,呐喊着冲向龙脊。学生后边一窝蜂跟着准备上工的村里人,高举着锄头、铁锨、钉耙、扁担,在陈立仁的率领下,奔向龙脊。
李鼎崧冲进树林,见那群男人围着孔方印、张春好厮打,孔方印、张春好像被群狼逼急的兔子,毫不示弱地又踢又咬。李鼎崧大吼一声,没有王法啦,跑到我们博贤村撒野。这一声吼像树林上空响起一声闷雷,震得他们都停下手脚。一个男人还揪着张春好的头发不肯丢手。张春好挣扎着在他脸上乱抓,抓出了几道很深的血痕。李雅文冲过去,对着那个男人的鼻子就是一拳,那个男人朝后退了几步摔倒在地上。李雅文扶起娘,替她擦脸上的血痕,看到娘的头发被揪掉了几撮,露出发白的头皮,又冲到那个男人跟前狠狠踢了一脚。
那些男人很快就稳住阵脚,见是三个老师带了一群娃娃,拿的都是戒尺、教鞭、毛笔、铅笔、课本、作业本,用这些东西打架,屁威力都没有。为首的男人对李鼎崧说,没你的事,这两个屌日的太凶,竟敢跟我们对着打,也不看看我们是干什么的。李鼎崧走到他跟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猛地一用力气,将胳膊扭到背后,用力朝后边一拉,把上身拉得朝后仰起,左脚对着膝弯一蹬,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李鼎崧每天夜里都练拳术,刚好用在这上头。别的人又拥上来,想把他们的头目抢过去。李鼎崧手里的戒尺对着前边的几个人,啪啪几下脸都肿了半边。这时候陈立仁带着村里人拥过来,把他们围在中间……
李鼎崧走到大网跟前,把一只被网住的鸟轻轻拿出来,放到手心说去吧,你没事啦。李书渊、李雅文、陈立仁也走到网跟前,也小心地把被网住的鸟拿下来,放回空中。学生都围上来学着大人的样子,小心地取下被网住的鸟。博贤村的人都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大网跟前摘下网上的鸟。李鼎崧一边摘一边念叨,造孽呀,涂炭生灵,它们也是一条命呀。你们就不怕到了阎王爷那里不好交代?他们忙了半个时辰,才把网上的鸟放完。
这些捕鸟人,被村里人赶到一块,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孔方印光着上身,挺着胸脯,露着牛眼大的肚脐窝,走到一个男人跟前,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得意地说敢来我们博贤村捕鸟,也不看看博贤村的贫协主席是谁。陈立仁站在这些人面前问,你们跑到我们村的树林里,用这么大的网捕鸟,还打伤我们的人,该怎么处理?为首的男人抬起头,硬硬地说,你说该怎么处理?山不转水转,你就不怕什么时候犯到我手里?陈立仁哈哈大笑说我一辈子守分明理,不做越轨的事情,就不怕谁报复。你也不要拿这话吓唬我,我是吃番薯长大的,不是被人吓大的。我今天把你处理了明天照样朝你们村子去,我就不信你能把我怎么了。老话说打人犯法,杀人偿命,你把我们村的人打了就到医院给人家看病,赔人家的误工费。你们跑到我们龙脊上捕鸟,坏了我们村的风水,要是放到旧社会,就是十恶不赦的罪过。现在是新社会不讲这些了,也不能由着你们的性子滥捕我们村的鸟。你们带的网、竹竿,统统不能带走。那个男人说你们不捕鸟,要网做什么?陈立仁说我要当着你们的面把网烧了,你就知道我们捕鸟不捕鸟。说完对村里人吼,把网拢到一块,把他们的竹竿劈了当柴,烧网。
百米长的大网拢起来,比坟墓都大好多倍。村里人把他们带的竹竿劈开,架在一起,把大网堆在上边。孔方印拢了一捆干茅草放到竹竿下边。李鼎崧走过去划着火柴,伸到干茅草下边……
陈立仁走到张春好跟前,见她头上、脸上、身上全是伤痕,小半个头露了头皮,狠狠地骂屌日的对女人都下这么重的手。说完对张春好说你这几天不用上工,到镇上治伤,回家睡上半个月。到医院花的钱、误工的补贴全由他们掏。
张春好摸自己的头皮,手刚挨到上边,就疼得吸了口冷气,又把脸上、身上的伤痕摸了,摸到什么地方,都疼得把牙龇一下。把身上的伤痕摸过,走到那个和她厮打的男人跟前,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骂狗屌戳出来的下这么狠的手。我嫁给老公二十多年,老公都没舍得碰我一个指头,你屌戳的敢打我!那个男人抬起头,翻着眼皮看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又低下脑袋。在那一瞬间,她看清了那张脸,同样又黑又瘦,同样像干骷髅上蒙了层枯皮,明显出受苦受累的样子。在那一瞬间,她还看出他的痛苦和可怜。她心软了,走到陈立仁跟前说算了,咱这些当农民的哪有那么娇贵,动不动就上医院?我也没让他占便宜,他身上的伤也不少,两扯了。我要是上了医院,再在床上躺半个月,他一家人的日子就没法过了。那个男人抬起头看着她,眼睛突然红了,带着哭腔说嫂子,你再打我几下,我心里也好受一些。
她胸腔里的愤怒没有了,还滋生了柔情,软软地说回去吧,家人还等着你回去过日子哩。以后不要再来捕鸟了,这个龙脊这片树林是我们的风水。你们坏了我们的风水,我们怎么不和你们打架?
为首的男人站起来,走到張春好跟前说大姐,我今天把话说绝,我们以后再来这里捕鸟,就是狗屌戳出来的。
第二十三章
中午的太阳和往日一样,沿着自己的行为轨迹升到树林上空,树林里有了亮堂。大网烧完了,捕鸟人离去了,村里人下田做活了。孔方印也要回家了,他趁没人的时候,跑到田里刨了几个红薯,解决肚子问题。
李鼎崧带学生回学校时,陈立仁走到他跟前问,你上午上课不?李鼎崧说上午没课,上午是书渊和雅文的课。陈立仁说你没课就陪我到树林里走走。
他们踏着落叶,像踏在松软的沙滩上,干枯的树叶在他们脚下发出细微的声响,树叶下边藏匿着小虫,脚步落下时,纷纷逃避。有鸟儿啼鸣,各种啼鸣组成百鸟朝凤的合唱,极为好听。鸟儿在飞,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像是林中舞者。很多时候,蓬乱的丛薮横在他们前面无法通过,他们就绕过丛薮继续行进。空气真好,清新,凉爽,带有树脂的醇香,他们不由得加大呼吸的频率和力度。陈立仁兴奋得伸展双臂,举到空中,使劲地喊出一声长吼,惊吓得鸟儿扑棱棱飞起。李鼎崧也兴奋得舞了一个拳花,对着一棵碗口粗的木麻黄树,猛力击了一掌,树叶哗哗响,几片枯叶落下。突然他们看到一根被砍的树留的茬口,崭新的茬口上还有树根分泌的汁液。陈立仁心里一惊,蹲下身子查看树根的断茬。李鼎崧也蹲下身子,在茬口上摸了一下,说刚砍没几天。他们在树根前蹲了好大工夫才站起来,继续前走,没走多远又看到一棵树的断茬,也是刚砍不久。这天他们查出了二十多棵断树的茬口。
天还没黑,陈立仁带了十多个年轻人,藏在树林里。
天黑后孔方印和往常一样,腆着肚皮,哼着小调,打着饱嗝,走进树林,爬上搭在树半腰的棚子,解开裤带,脱了裤子,赤身躺在木板上,抚摸着肚皮和大腿之间的物件,一会儿就抚摸得挺直了。他轻轻拍了一下,说不要着急,一会儿肉儿来让你好好过够瘾头。
月亮出来了,月光洒在海面上,洒在海滩上,也洒在树林里。透过树冠勉强能看出月亮的轮廓。月亮一丝丝地攀升,月光一丝丝地增强,夜也一丝丝地加深。月夜构成了人们想象不出的梦境,幻化出远方的村落,更远方的山脉,近处的田地,跟前的树林,左边的小河,右邊的土路。一切都在现实中又在梦境中。在梦境的远方有一个人影,幻影样朝龙脊飘来。
藏在树林里的陈立仁和十多个年轻人看到飘来的幻影,距离百十步远的时候看出是个人影。近到四五十步远的时候,看出是个女人的身影。飘到三四步远的时候,看出这个女人扛着斧头。女人飘到树林里,停在孔方印的棚子下问,在没?孔方印坐起身子不高兴地说,怎么到现在才来?月亮都出来好大工夫啦。女人辩解,干了一天活,浑身都是泥,又忙着给家人做吃喝,出来的时候总得洗下身子吧?你愿意我一身臭气地过来?孔方印就笑,笑声响亮地说,你对我还真有心,上来吧。女人娇气地说你拉我上去呀,你不拉我怎么上去?孔方印从木板旁伸出半个身子,把胳膊伸下来。女人拽住他的手,蹬着树干,爬到棚子里……
孔方印替女人砍树的时候,陈立仁带着人冲上去。
第二天,上头派来工作组,对他们进行审问。女人一口咬定,她确实到树林里砍了烧火柴。孔方印要在她身上快活,她死活不肯,转身就跑,被藤条绊倒,用手捂没捂住,他就顺着指头缝钻进去了。陈立仁替孔方印作证,说她既没有转身就跑,也没有被藤条绊倒,更没有用手去捂,而是把身子洗得干干净净来叫孔方印搞。要不是她伸手让人家把她拉到棚子里,孔方印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把她弄到半空。他们俩是周瑜和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孔方印到了此时,才知道女人的歹毒,原来和自己亲热缠绵全是为了砍树,一气之下,来了个竹箕倒豆子一个不剩,连女人怎么叫怎么动都交代得清楚。工作组乐意听,说他检查不深刻,必须深刻检查。他说到后来就添油加醋,横加想象,形成构思,比小说家都注重细节。工作组认真审案,明察秋毫,在女人家查出二十多根松木,印证了孔方印交代属实,女人交待虚假。没出一个多月,孔方印以贪污受贿、蜕化变质、盗用公共财产、满足兽性、奸淫妇女,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女方拉拢干部,砍伐公共财产,乱搞男女关系,流氓成性,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县上开来吉普车,一路灰尘地开到村口的碑楼跟前,吱的一声刹住车。从车里走出几个穿公安服的人,有个穿便衣的人,站在碑楼跟前,看上边的字,嘟嘟囔囔地念,博兼耕读家声远,贤逶清和族声高。念到逶字时问旁边的人,这个字怎么念,旁边的人告诉他这个字念“伟”,他又接着念,念完,琢磨,识其字,却不解其意。问旁边的人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旁边的人告诉他,这是一对楹联,意思是耕地的人家加上读书,就会名声显赫;家族讲究亲和,就会兴旺发达。他又沉思了好大工夫没有说话,背着手朝村里走去。距离村口最近的是酸豆树,还有“劝戒客民碑”。他站在碑子跟前认真地看。碑子上的字迹不清,加上他识字不多,读起就艰难,问旁边的人,这碑子上写的是什么。
“劝戒客民碑”旁边就是学校,李书渊正领着学生背诵课文,教室里传出读书声。随从机灵一动说这个村子有教书的老师,他们肯定知道碑子的来历。我把他叫出来,让他给你讲。
过了十多分钟,下课的钟声响了,李书渊跟着那个人来到石碑跟前,听了他的问话,说这是雍正四年(1726年)任崖州州官程哲所做的“劝戒客民碑”,他把碑上的字读一遍给那人听。那人说,我不懂古文,你把意思给我说说。李书渊说上边写的是不要见酒就喝醉,不要见漂亮女人就起淫心,不要通宵迎着风坐,不要在有露水的夜里行走,不要因为肚子饥饿拼命吃饭,不要因为喉咙干渴拼命喝水,不要因为身上脏在早晨洗澡,不要因为困倦在白天睡觉。那人听后问你是有学问的人,怎么到这里教书?李书渊什么都没说。那人看出李书渊的胆怯,说我看你与村里人不同,一定受过高等教育。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可以告诉我吗?我不会出卖你的。李书渊说我是被开除公职发配回原籍劳动改造的。那人又问,能不能告诉我,你犯了什么错误?李书渊说我在学术讨论会上说曾国藩是中国封建士大夫中的第一人,其优秀的道德品质应该发扬,就因为这。那人说我不知道曾国藩这个人,也不知道他好在什么地方,你能不能把他的好处给我说一下。李书渊摆出谈学问的架势说,曾国藩著有《曾文正公全书》,你有时间可以看看。其中他写了八句话,是他一生读书、修身、居家、治国的经验总结。这八句话就是:“读书以训诂为本,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居官以不爱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念完担心他听不明白又解释了一遍。那人又问,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李书渊说北京大学。那人又问,毕业后干什么?李书渊说毕业分配到广东省政府办公厅,后来就被遣送回原籍了。
他们说话时,李鼎崧和李雅文也走过来,后边跟着学生,把几个人围在中间。那人指着李鼎崧和李雅文问,你们都是学校的老师?李书渊说我们三个都是这个学校的老师,指着李鼎崧说,他在我们村子辈分最高,我们都叫他祖爷,解放前就是教书先生。他又指着李雅文说,他高中毕业那年大学不招生,就回到村子跟我们一块教书。
他们说话时,几个公安人员推着绑着的孔方印朝这边走来。那人走到孔方印跟前问,你就是孔方印?孔方印说我是贫下中农,贫协主席。那人指着石碑上的字问,你认不认得上边的字?孔方印说我家穷,上不起学,一个字都不认识。那人说你要是认识上边的字,照着上边说的去做,就不会有今天了。说完对跟随的公安说,你们先把他带回去,我今天就住在这里和乡亲们好好聊聊。你们给我留辆自行车,明天我自己回去,你们不要来接我。
公安人员把孔方印推上吉普车,有学生说方印老爹坐小轿车了,咱村的人都没有坐过小轿车呢。
第二十四章
李鼎崧、李书渊、李雅文,还有赶来的陈立仁,簇拥着那个人朝李鼎崧家走去。陈立仁悄悄对一个学生说,快到田里把你老祖奶叫回来,说家里来了官老爷,让她准备饭菜。
他们走进院子,那人看着瓦屋说,好屋,好屋,咱们这一带,能住上瓦屋的人家还真不多。李鼎崧说这是解放前盖的,那时我是教书先生,收入还可以,就盖了这栋瓦屋。那人问,要是放到现在就盖不起来了?李鼎崧回答,这话可不能随便说,书渊就是说了人家不喜听的话才被遣送回来的。那人说说了也没关系,我是当兵出身的不会出卖朋友。
李書渊、李雅文跑到屋子里,把八仙桌抬出来,放在龙眼树下。李鼎崧跑回屋子,搬来椅子,放到八仙桌跟前,对那人说请坐。李书渊、李雅文又搬来凳子,放到八仙桌周围,几个人就围着桌子坐下。
李鼎崧老婆回来了,把水烧好,把茶泡上,端到桌子上,挨个给他们茶碗里倒茶,说你们先喝茶,我给你们做饭。
李鼎崧跑回屋子,取出一条最大的咸鱼,对老婆说把这条咸鱼做了。又对那人说这条咸鱼是过年求对联的人送的,一直没舍得吃。转脸对李雅文说你帮着老祖奶杀只鸡,拣最肥的杀。
那人说我一来又是肉又是鱼的,这不成了鱼肉百姓的贪官了?陈立仁哈哈就笑,说我们不管你是不是官,你到我们村里来就是我们的客人,我们按待客的礼节招待你。
不到一个时辰,鱼煎好了,鸡炖好了,干笋煸好了,鸡蛋炒好了,还配了几个素菜,摆了满满一桌。李鼎崧从屋子里拿出几瓶白酒,李鼎崧老婆拿来酒碗,李雅文咬开瓶盖,给每个碗里倒酒。
月亮还没有出来,天地间却不太黑,视线不好也不坏,院子里的东西都看得清楚。李鼎崧、李书渊、陈立仁挨个给那人敬酒。喝酒的时候他们才知道这人是新来的县委书记,当年解放海南岛的团长,叫汪兴旺。
汪兴旺能喝,连连和他们碰碗,还问他们能不能吃上白米饭,过年能不能穿上新衣服,孩子的学费能不能凑齐,村里人到了夜里都做什么,海水为什么漫不过龙脊,树林能不能挡住台风,造一栋瓦屋需要多少钱。他们一一回答,不知不觉把三瓶白酒喝完。几个人都喝高了,有了九分醉意,说话就没有高低尊贵之分。汪兴旺搂着李鼎崧的肩膀,称他为大哥。李鼎崧搂着汪兴旺的肩膀,称他为兄弟。李书渊抖着酒碗,碗里的酒朝外流,喝一半洒一半,硬着舌头把汪书记称书记老爹。陈立仁喝得趴在桌子上打呼噜。只有李鼎崧老婆清醒,她不能上桌喝酒,不喝酒就不会醉。再一个就是李雅文,他年龄最小,没有资格和长辈碰碗喝酒,自然不会醉倒。
李鼎崧酒醉心不醉,脸糊涂心不糊涂,却装着糊涂问汪兄弟老家是哪的。汪兴旺同样是酒醉心不醉,同样是脸糊涂心不糊涂,真诚回答陕北的。
该问的话问完了,该说的话说完了,大家的兴致还没有减。李鼎崧看着刚刚升起的月亮和星星说,酒喝得不少了,肉吃得不少了,话也说得不少了,就是没唱点什么。汪兄弟要是不嫌弃,我给咱们唱支海南民歌。汪兴旺拍手说,老哥给我唱海南民歌是看得起我,你唱过海南民歌我唱陕西秦腔。李鼎崧拍手说妙哉、妙哉,中国最南端的民歌和中国最西北的秦腔在我家的院子唱起,给我家增了文化气息。说完喝了一口茶水,润了嗓子,歌唱起来:
早已断了餐,日子多艰难;饿得躺在地,遍体尘土沾。草屋全是洞,椽木也折完。猪入拱我胸,下雨打我眼;水从身下过,无力挪一边;想站难起立,全身都瘫软……
歌声刚一落,汪兴旺和李书渊、李雅文就鼓掌。汪兴旺说李老哥的嗓子好,可惜我听不懂歌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李鼎崧给他解释了歌词的意思。汪兴旺说自古以来,咱们老百姓过的都是穷苦日子,海南的老百姓穷,陕北的老百姓也穷。我要不是家里太穷,日子过不下去,也不会出来当兵,李老哥给我唱了这么好的民歌,我再敬老哥一碗。李鼎崧端起酒碗,和汪兴旺一碰,两人又喝干了碗里的酒。
汪兴旺说老哥唱过了,轮到我唱了。我给咱们唱一段秦腔《三上轿》。说完喝了一口清茶,干咳一声,理了嗓子,就放声念开道白:
天哪。哎呀呀苍天哪苍天。这狗官不但不接我的状子,反而将我推下堂来。这时节我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难道我这杀子之仇就这样白白罢了不成?只说这……有了,有了,我就站在这大堂门口,将这狗官大骂一场,方泄我心头之恨也。
他念完道白,猛地仰起脸,对着深远的苍穹,可着嗓子吼起来:
你为官不来爱民命,你官官相护徇私情。你只顾一人一家来高兴,全不怕万民百姓恸哭声。你枉吃国家俸禄无人性……
他的嘴巴张到最大,胸脯鼓得老高,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刚一唱完,李鼎崧就带头鼓掌,说陕西的秦腔就是有气势,可着喉咙一吼,撼天震地,几里外都能听见。相比之下我们的民歌就显得没有气势了。
李书渊说我上大学的时候,研究过中国的戏曲。陕西的黄土高原,地域辽阔,粗犷荒蛮,交通不便,有的地方相隔不到半里,可以听其声,难以见其面。要见上一面,就得下沟上沟,攀山越梁,走上几十里山路,花费一天工夫。所以陕西的秦腔,最大的特点就是拼命吼喊,气势恢宏。
李鼎崧说汪兄弟的秦腔唱得真好,我也跟你一样,只听得其声,听不懂其意。汪兄弟能否给我们讲一下,唱的是什么意思。
汪兴旺把唱词的意思说了,李鼎崧说海南的百姓盼清官好官,陕西的百姓也盼清官好官,遇到了好官清官是百姓的福分,遇到了赃官贪官是百姓的灾难。
汪兴旺又端起酒碗和李鼎崧碰了,把碗里的酒喝干。世上有个铁打的规律,水火不能相容,唯有酒把这两样东西相容了。酒倒在碗里是水,喝到肚里是火。酒火烧着理智也长了胆量,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增加了人与人的亲情。他们唱着、喝着,直到月过中天,喝光了李鼎崧家的酒,都醉倒在院子里。桌上放著残汤剩菜,杯盘狼藉,桌下躺着糊涂醉汉,横七竖八。
第二十五章
一九七二年,李雅文已是二十六岁的大龄青年。弟弟李雅华也十四岁了,他只读了四年小学就考上镇上中学读初中,妹妹李雅婕也六岁了。
入夜时分,李雅文从学校回到家,做好晚饭,一碗一碗地盛好端到石桌上。妹妹李雅婕跟在他屁股后边,拿着一把筷子,给每个碗上放一双。张春好从地里回来,李雅华跑着迎上去,接过她肩上的大锄,放到房檐下,转身拿来毛巾递到娘手里,学着大哥的话说,娘洗脸,洗过脸坐下歇歇。张春好接过毛巾,没有洗脸,把崭新的瓦屋欣赏了一遍,心中的那个得意从脸上溢出。接着她蹲在女儿身边,把女儿蓬乱的头发拢了,把毛巾在盆里湿了水,给女儿擦脸,边擦边说,肉儿都变成小脏猪了。李雅婕站在娘身边,老老实实地让娘给自己洗脸。李儒元也回来了,李雅文急忙迎上去,接过父亲肩上的铁耙说,爹坐下歇息一会儿,等我娘洗过脸了,我给你换上干净水,你再洗。李儒元坐在石桌旁的凳子上,劳累了一天,骨头都变得蔫软,一坐下就站不起来。李雅文拿过水烟筒和烟丝盒,递给父亲。李儒元几口水烟吸过,劳累了一天的疲惫消失了。李雅文见娘洗过脸,跑过去换了水,对父亲说洗脸吧,洗过脸就吃饭。李儒元的烟瘾过足了,放下水烟筒,李雅文跑过去,把他扶到洗脸盆跟前。
张春好端起碗吃了一口,给李雅文说糜粥做得太稠了,以后做稀点。李雅文说你和我爹干了一天苦力活,不吃稠点身体受不了。张春好朝嘴里扒了一口糜粥,说过去吃那么稀,我们都熬过来了。现在的日子都好到天上了,怎么会受不了?咱们一顿浪费半斤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是多少斤?要是用来烧砖烧瓦买盖屋的木料,能烧多少砖瓦买多少木料?
李雅文给她碗里夹了菜,说你和我爹苦了大半辈子,什么福都没享上,趁现在还能吃动,多吃点好的,老了想吃都吃不动了。张春好说猪狗都知道吃好的,我怎么能不知道吃好的?咱家才盖了一栋瓦屋,你们弟兄两个,不能一辈子住一栋瓦屋。我和你爹在离世以前,再盖一栋瓦屋,给你和华儿一人盖一栋。李雅文说儿女自有儿女福,我和华仔还年轻,以后的路得自己走,日子得自己过。你们现在把日子过得太苦了,我们会难受一辈子。
李儒元没有说话,把一碗糜粥扒完。李雅文接过碗,又盛了一碗端到他跟前。他已经拿着番薯吃起来,问,这些天你一直练习着学问?李雅文望着只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天幕,显得很高、很远、很深邃。突然一颗星星坠落下来,划了一道璀璨的亮光,斜斜地曳过院子上空,不知消失在什么地方。他望着坠落的流星,想着自己的前途。自己跟着李书渊把大学的功课学完了,装了满肚子的学问又能怎样?还不是天天当孩子头?实在不甘心过这样的日子,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叹了口气说,我已经把大学的课程学完了。书渊爹说了他给大学的同学写信了,让他们帮我找些研究生教材,让我自学研究生的课程。李儒元说我是睁眼瞎子,不知道什么是研究生,但我知道肚子里装了学问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没学问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我和你娘不指望你挣多少工分,指望你把肚里的学问装满,以后把华儿和婕儿也教出来,你们有了学问,给咱家争个脸面。
张春好看了李儒元一眼,说学问要做日子也要过,咱们不能为了做学问不过日子,也不能为了过日子不做学问。文儿都二十六了,男仔到了这个年龄,有几个没讨老婆的?老婆讨得晚生仔就晚,人熬到老了仔还没有长大,日子怎么过?我已经给祖奶说了,遇到合适的女仔给文儿介绍一个,早点把老婆讨回家生仔。
李雅文清楚国家的政策,要是自己娶个农村老婆,以后生的孩子都是农村户口,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有天大的区别。要是按母亲的想法做了,自己一辈子就困在农村了,一切理想抱负都成了水中月空中柳。但他理解母亲,母亲急着给他把瓦屋盖好,就是要他早点把老婆讨回来,盼着抱孙子,再替他们把孙子带大,才算尽到长辈的责任,满足一辈子的心愿。就用乞求的口气对母亲说,要是再过两年,大学还不招生,我就讨老婆过日子。母亲再没说什么话,她清楚儿子的心思。
吃过晚饭,张春好站起来要去洗锅洗碗,李雅文说你歇着我来洗。张春好没有争,抱着女儿哄她睡觉。她看着怀里的女儿,抚摸她的头发,抚摸她的脊背,拍着她的屁股,内心的满足像弥漫大地的星光,淹没了她也淹没了这个小院。过了一会儿,她觉得不能再歇息了,要到田里做活,想把女儿放进屋里,刚要站起,脑袋一阵眩晕,眼前冒出很多星星,骨头一阵发软,站起一半的身子又坐到凳子上,挣扎了几下都没有站起。最后还是用一只手抱着女儿,一只手扶着石桌,挣扎着站起,抱着女儿朝屋里走去。她走出屋子时,李儒元说你今晚不要去割胶了,你的身子越来越不行了,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她看着老公,心里泛起亲情的热浪,说哪个村里人不是这样?
李雅文洗过锅碗,走到父母跟前,说我一会儿去垦荒,咱家垦的荒地都有两亩多了,要是再垦上两亩,光自留地打的粮食都够吃了。张春好说你去垦荒,不要干得太晚,明天还要教学生。咱不能为了自己垦荒,耽误人家孩子的学问。李雅文说,我会把握尺度的,不会影响教学。
第二十六章
李儒元和张春好走进胶园,她一走进胶园,立即有了精神,头不晕了,骨头不软了,立马变成水中鱼空中旗,身手敏捷。她和老公腰上都挎着电石桶,桶里装着水和电石,一根皮管通到头顶的铜管,铜管里冒着燃烧的火焰,滋滋响照亮眼前。
胶园寂静,没有风。月亮出来了,月光透过胶树的枝叶,给胶园带来朦胧的月光,能看清一棵棵直直的树干。胶树排列得很整齐,横是线,竖是线,间隔距离一样。胶园里弥漫着落叶腐烂的气息,还有小动物身上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吸进鼻孔,使人感到窒息憋闷。如果停下手脚,竖起耳朵,能听到胶铲在树上铲动的声响。但是她绝对不会停下手脚去听这声音,耽误工夫就是耽误工分,工分就是钱。要给大儿子娶媳妇,给二儿子造瓦屋,都要花大把大把的钱。这些钱都得自己用胶铲一下一下铲出来,用大锄一下一下挖出来,用担子一趟一趟挑出来。
她头上的灯光忽閃着照在胶树上,割过胶的树干像人身上的疤痕,一片很规则的浅黑色。她冲到一棵胶树跟前,从绑在树干上的胶碗里,取出头天割的胶。胶已凝固,乳白的颜色,软软的,呈现碗底的圆形,她顾不上看就丢进腰间的胶桶里。之后攥着铲子,挨着树干上的伤疤,轻轻铲去一层树皮。她用的力气很小,生怕胶树疼痛,还是感觉到了胶树的战栗,甚至还感觉到胶树的呻吟。仅仅几秒钟,她就在树干的伤痕旁边,铲出新的伤痕。新的伤痕渗出乳白色的胶汁,胶汁顺着伤痕,朝着胶碗流去。她像只敏捷的兔子窜到另一棵胶树跟前。李儒元就在她旁边,也窜到一棵胶树跟前,忙活着割胶。
两个人都不说话,两个挨得很近的光焰,一个高一个低照在树干上,在忽闪的光焰里,他俩几乎在同一时间从这棵树窜到那棵树,锋利的胶铲疾快地在树干上铲出一道新的伤痕。伤痕里渗出浓稠的胶汁,细细长长,一溜乳白,在灯光里十分抢眼。
胶园潮湿,阴冷。到了凌晨三点,气温下降更厉害。他们穿着长袖衬衣长裤子,仍然无法抵御无孔不入的阴冷。阴冷像浓稠的胶汁,不猛烈也不犀利,但极有韧性,透过衣服,丝丝缕缕地穿过皮肉,钻进骨头,骨头疼痛。这种连绵不断的疼痛,从骨头里散射出来,肌肉、皮肤、骨骼都难受,她不由得发出一声呻吟。呻吟过后就后悔了,老公要是听见,又要为自己担心,说不定会把自己赶回家睡觉。
李儒元听见她的呻吟,停下手脚转过脸去,电石灯的光亮照在她身上。她装出轻松的样子,攥着割胶铲,高高地举起双臂,展展地伸了个懒腰,嘴里还发出长长的声音。这时她看到无边无际的胶园里,闪着几十个亮点,亮点移动,像一只只萤火虫。
李儒元朝她跟前走近,问你的风湿病又犯啦?她说没有呀,这段时间我一直吃草药,很长时间没有发病了,说话的语气轻松得像月光里的氤氲。李儒元走到她跟前,解开绑在腰上的电石桶,脱了上衣披到她身上说,祖爷都说了,风湿病不好治。胶园太阴冷,好人到这里都受不了,何况你还有病。她要取下老公的上衣,被李儒元拉住胳膊说,你看我的身子多壮实,穿不穿上衣都不要紧。
胶园的夜,对于昨天来说是越来越深,对于新的一天来说是越来越浅。空气更阴冷,夜气更潮湿,抓一把空气能握出水来。关节疼痛使她身手迟缓,她尽最大努力使行动快捷,害怕老公看到自己病情发作,让自己回家休息。
她和李儒元终于割到胶园尽头。到了后半夜月光更好,胶园的视线也变好一点。他们转过身子,电石灯的光照着刚割过的胶树,整齐地向着胶园深处延伸,刚刚割过的树干流的乳白汁液在一条水平线上。李儒元情不自禁地伸了懒腰,声音很大地吼嗷———随之胶园所有的灯光都抬高了,所有的割胶人都伸了懒腰,声音很大地吼嗷——
张春好和老公又转过身子,一人占一排胶树,向来的方向割去。她的关节疼得更厉害了,膝盖似乎锈死,活动一下都十分困难,脑袋更疼痛,骨骼和肌肉更疲软,呼吸更憋迫,还是咬牙坚持。
囚在胶园里,看不到东方的天空,但感觉天色开始发亮。她看着胶园里越来越多的亮色,庆幸自己又熬过了一夜,没有比别人少割一棵树。就长长呼吸了几下,吸进的全是生机,还有胶园的发酵的气息。她刚想舒展弯了一夜的腰,突然一阵眩晕,眼前黑暗,身子瘫软,倒在地上。她在闭上眼睛的瞬间,脑子里闪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家里的瓦屋变成了洋楼,她望着楼房,望着在楼房里跑进跑出的孙子孙女,满足地笑了。
老婆死去了,李儒元一下子老了二三十岁,腰完全蜷下了,走路像个干瘦的虾米,脚步也迈不开,一点一点地朝前挪。头发脱了一半多,剩下不多的头发也全白了,像稀疏的干茅草,胡乱地铺在头上。他突然有种预感,老婆走了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几天里他一句话都没说。二儿子李雅华安葬过母亲,想留在家里多陪他几天。他把二儿子要挑到学校的白米、番薯、换洗衣服,像老婆活的时候那样收拾好,放到箩筐里,拉着二儿子的胳膊,走到担子跟前,把扁担放到他肩上说,你娘活着的时候,啥都不指望你,就指望你把学问做成。你把学问做成了,你娘在阴间都会抬着头走路。一直把二儿子送出村口,送过那棵酸豆树,再送过村门的石门碑楼。
落着细雨的下午,云翳很厚,压得很低,雨丝很细,风很微弱。人可以不穿蓑衣,但时间长了,同样会被淋湿。他几次要接过儿子肩上的担子,儿子都不让他接。他喘着气,一步一挪地走在儿子身边,不时发出咳嗽声,一声串着一声,儿子听了揪心,说你咳得这么厉害,找个医生看看。他苦笑着,脚步都没停,说,不会有病,人老了都是这样子。
二儿子不再说什么,把担子换了肩膀,扁担在蓑衣上发出细微的响声,又过了一会儿才说,娘去世对大哥的打击太大了,怕大哥受不了。他喘着气说你不要想这些,想多了耽误做学问。你大哥的事情他会做好。家里的事情我也会做好。我还是那句话,你什么都不要想,把学问做好。你能考上大学,咱一家都能挺着脊梁在人前走路。
走出村子好几里路了,儿子又一次停下脚步,说爹,你回去吧,家里还有事情哩。他停下脚步,站在路边,望着二儿子挑着担子,一步一步向细雨的远方走去。儿子走上几步,就要停一下转过身子挥手喊,爹,回去吧。他望着渐行渐远的儿子,也挥手说,去吧,去吧。直到儿子完全消失在雨天的暮色里,他还呆呆地站在那里。
第二十七章
把母亲安葬以后,李雅文把自己关进屋子,三天三夜没有出来。
李鼎崧、李书渊、陈立仁都来了,他们坐在石桌旁,没有心思喝茶,没有心思抽烟,痴痴地望着屋子,为李雅文忧虑。李儒元只是叹气,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大儿子。
第三天,陈立仁憋不住了,对李儒元说我去把他叫起来,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总得商量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李鼎崧做了个阻止的手势,说不要打扰他,他正在蜕变。陈立仁不懂他的话,李儒元也不懂他的话,只有李书渊懂。当年他被遣送回来也经历了这样的过程。
李雅文没有睡着,大脑一直在剧烈旋转。母亲去世了,支撑家庭最重要的墙倒塌了。对于家庭来说男人是柱,女人是墙,光有柱没有墙,绝对不能成为房子。一个家庭没有女人操持,几个男人再加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日子怎么过?母亲活着的时候,每天都劝他把老婆娶回来,早点生仔过日子。他实在不愿娶农村户口的老婆,不愿让儿女像自己一样,也是个农村户口,一辈子囚在农村苦累。母亲去世了,家里的担子理所当然该自己挑起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一旦把农村户口的老婆娶回家,一生基本就是沿着父亲的人生轨迹,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第四天早晨,天终于晴了。太阳更加红艳,像被雨水清洗了;天空更加蔚蓝,也像被雨水清洗了。雨水还洗涤了树的枝叶,洗涤了房屋的茅草,洗涤了荒野的草丛,洗涤了田地的庄稼;雨水还滋养了树木,滋养了野草,滋养了田禾、滋养了丛薮,滋养了林樾,大地万物都呈现盎然生机,充满朝气。李家院子的茅草屋门打开了,李雅文站在门口。一直守在院子里的人们听见屋门的响动,把脸转向屋门。仅仅几天时间,李雅文瘦得跟他父亲一样,脸色霉暗,额头出现了细细的皱纹,人们看到鬓角的几根白发。
李儒元朝着儿子走去,李鼎崧、李书渊、陈立仁,连李雅婕都跟在李儒元后边,朝着他走去,站在他对面,什么话都没说。李雅文站在父亲跟前,说爹,托人说媒吧,家里不能没有女人。李儒元看着大儿子,眼泪猝然涌出,用巴掌抹了,说爹知道这样做委屈你,但咱家成了这样子,爹要是有一丝办法,都不会让你停下做学问的路子。
布置新房时,李雅文和父亲发生了争执。父亲坚持要他把瓦房布置成新房,说你娘和我辛苦了二十多年,就是要你们把老婆接进瓦屋。你要是把老婆接进茅草房,让我和你娘心里怎么想?李雅文说我和雅华只有一栋瓦屋,我答应娘要给雅华造瓦屋,但不知道我能不能造出来。我想好了把这栋瓦屋留给雅华,我住茅草屋。李儒元说你既然要这样,我也没什么说的,你给咱们立了道德榜样,我趁着还能动弹,拼上命也要帮你把瓦屋造起来。李雅文说我们要造瓦屋,更要过日子,过去那种为造瓦屋不要命的干法不行。人造瓦屋是为了过好日子,要是为造瓦屋把命都丢了实在不应该。从今后你除了正常上工种地,夜里不能干活,好好在家睡觉,隔上三四天吃次肉,把身体养好。李儒元说,天一黑就睡觉,隔三四天就吃次肉,地主都过不上这么好的日子。我死的时候看不到你住进瓦屋,怎么有脸见你娘?
李雅文结婚了,新娘是定安人,叫符桂英,李鼎崧老婆做的大媒。张春好一辈子的心愿就是给儿子娶上定安闺女,李鼎崧老婆让张春好满足了这个遗愿。
符桂英把煤油灯端到石桌跟前,把灯罩擦了好几遍,光线强了许多。李雅文把砚台、毛笔、墨锭从茅草屋里拿出来,把报纸铺开,做出练字的架势。符桂英给砚台里倒了清水,捏着墨锭研磨。妹妹李雅婕站在旁边看着嫂子研墨。李雅文把毛笔遞给妹妹,拿过一本字帖放到她面前说,从今以后你每天对着字帖练字,一天写一百个字,不能潦草,潦草不算数。说完搬来凳子让她坐好,纠正她的坐姿和拿笔姿势,讲横竖撇捺点钩的写法,让她练习。自己也拿起毛笔练习。他觉得自己一旦死去了求功名的念头,反而比过去活得坦然自在。过去心一直沉不下来,字就写得飘浮,难得长进。现在心沉下来了,字就写得自如,写得沉稳,笔力就能透过纸背,端庄、遒劲。
李儒元坐在旁边,吸着水烟,看儿子和女儿练字,心里就慰藉,吸进嘴里的水烟很有滋味。他猛地连着咳了几声,气都喘不上来。李雅文急忙放下笔,跑到他跟前,在他背上轻轻敲。李雅婕也放下笔,跑到他跟前,在他胸部抚摸。符桂英放下正缝的衣服,跑到灶台跟前,把刚开的水倒进茶壶,端到李儒元跟前,说爹,喝点水,润润嗓子。
李雅文给他捶背,说你咳得不对头,咱们还是到医院检查一下。李儒元说哪来的钱上医院?一家人干上一年,进不起一次医院。李雅文说,说一千道一万,人命最值钱,你无论如何也得到医院检查一次,要是有病就治病,没病也放心。
李鼎崧、李书渊从大门走进来,李雅文上前迎接,叫老祖爷、书渊爹。李雅婕也欢欢地跑过去,也叫老祖爷、书渊爹。李鼎崧、李书渊一人拉她一只手说,阿婕长高了,都长成大女仔啦,阿婕在干什么呀?李雅婕举起毛笔,得意地说我哥教我练字做学问哩。说着把他们拉到石桌跟前,指着自己写的字说,这是我写的,你们看比我哥写的怎样?李鼎崧拿起她写的字,看后呵呵地笑,说阿婕写的就是好,要是练过几年,肯定比你哥写得好。李雅婕得意地跑到李儒元跟前,把字让爹看,老祖爷都说了,我练上几年,写的字能超过我哥。
李鼎崧走到李雅文的字跟前,俯着身子看,对李雅文说你现在的字才写出了真韵,心沉下了字就写得稳健。李雅文说老祖爷过奖了,我生性愚笨,悟性不高,下的是笨功夫,恐怕把字写到这个份上,再难长进了。李鼎崧说有的人表面聪明敏慧,内心糊涂,做不得大学问。有的人表面迟钝木纳,内心极为聪慧,又肯下苦功夫,这种人才能做大学问。
李儒元听李鼎崧夸儿子的字写得好,心里就高兴,用手把水烟筒的嘴口擦了,递给李鼎崧说抽口烟。李鼎崧接过水烟筒,捏了烟丝,用火柴点着,抽起。
符桂英把茶倒好了,说祖爷、书渊爹,喝茶。几个人围着石桌坐下,李雅文说喝茶,都这么晚了老祖爷、书渊爹来找我,肯定有事。李书渊看了李鼎崧,说让祖爷给你说,是好事。李雅文说当农民能有什么好事?李鼎崧说我有个同学的儿子在省里工作,说省里要搞书画大展,领导很重视,指示一定要搞好,发现一批书画家。咱们三个都把作品送上去,说不定能拿个什么奖回来。明天我就到县城,买些宣纸回来。
第二十八章
吃晚饭时,符桂英对李雅文说,给我十块钱,我买些鸡崽养。一个鸡崽两毛钱,十块钱能买五十个。李雅文问买那么多鸡崽干什么?符桂英说养呀。李雅文说五六十只鸡一天要吃好多东西哩。符桂英说咱们不能光凭出苦力挣钱,要想办法不出力气挣大钱。你和爹给人家干上一天才挣十个工分,才一毛多钱。我养鸡,要是一天生五十个鸡蛋,就有两块五毛钱,再养五六头猪,光猪一年就能卖五百来块钱。自己过年杀一头,一年有两百斤猪肉吃,城里人都过不上这么好的日子。养鸡养猪比垦荒种地轻松得多,我们把垦荒种地的力气,用在养鸡养猪上,收入比垦荒种地多好多倍,省力赚钱,为什么不干?李儒元琢磨儿媳妇的话,觉得有道理。自古以来,种地养畜,天经地义,没等儿子表态,就说这事情应该做,凭劳动挣钱,谁也说不上什么。李雅文见父亲同意了,也就不说什么。李儒元说阿英要养家畜,就敞开养,明天到镇上,买几十只小鸡,再买几头猪崽。
三四个月后,鸡崽长大了,加上原来的十多只鸡,有了六十多只。猪也长到一百多斤,六头猪卧在一块,占了好大一片院地,院子里满是猪哼鸡叫。东天刚破晓,鸡们都醒了。鸡是夜盲眼,黑天看不见,白天特尖。它们从树杈上飞下,院子就有了扑棱棱的声音,又有了叽叽咕咕的觅食声。猪们也醒了,猪是最懒的畜牲,醒来还卧在地上,哼哼唧唧叫唤主人给它们弄吃食。
天不亮,符桂英就起床了,把猪草剁得很碎,煮了满满一大锅,猪醒来时就把猪食倒进槽里,猪族听见食进槽的声音,骨碌爬起来挤到槽前,饕餮。符桂英站在猪槽前,看着猪们贪吃,眉里眼里都是满足,手在猪身上抚摸,摸过这个摸那个。猪们一心吃东西对她的抚摸毫无感觉。她把六头猪抚摸了一遍,天亮了很多,就打开院门,鸡们咕咕地叫着朝门外走去。路上有很多小虫,人看不见鸡看得见,鸡们跟在她后边,边走边吃。有的鸡兴致大发,展开翅膀想到蓝天飞翔,充当飞行一族,可惜翅膀短身体重,刚刚离地就落回地面。
符桂英走到野地,鸡们跟到野地,野地里虫更多,有爬在地上的,有飞到空中的,小的有白米大小,大的有蚂蚱蜻蜓,全是鸡的美食。一小会儿工夫,鸡脖子就歪出大包,里面装的全是野生动物。遇到积水,鸡就跑过去,把嘴伸进水里,嘴壳张合几下,仰起脖子,抬起脑袋,让水顺着脖子流到肚子。鸡们觅食时,符桂英就拔猪草鸡草,把竹筐拔满了鸡们也吃饱了,卧在草地上享受美食过后的幸福。符桂英看着鸡,目光里都是疼爱,对它们说,吃饱了该回家啦。说完背起竹筐,朝家走去,嘴里还咕咕地呼唤。鸡们跟在她身后,拖着水足饭饱的身子朝家里走去。
她回到家,忙着做早饭。张春好做饭时总怕把米放多了,糜粥做得越稀越好,想尽办法节省粮食。符桂英做的糜粥成了米饭,还要炒两个菜,给公爹、老公、小姑一人煎个鸡蛋。李儒元看碗里的鸡蛋,看很稠的糜粥,看两碗炒菜,担心这样过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把造瓦屋的钱攒够。见儿媳妇碗里没有鸡蛋,就不好说什么。
李雅文见爹的脸色不对,对符桂英说照这么吃下去,浪费多少粮食和鸡蛋?符桂英放下饭碗问怎么浪费了,全吃到肚里又没有倒掉。我喂鸡喂猪都没有用粮食,全是野地里的东西。咱家一天收几十个蛋,吃几个蛋算什么?李雅文一琢磨,老婆收蛋养猪收入比自己和父亲两个人都多,也就不再说什么。
李儒元看自己碗有蛋,儿媳妇碗里没蛋,说以后吃鸡蛋,一人一个,不能光我们吃你不吃。你不吃让我们吃,我们也吃不下去。李雅文把自己碗里的蛋夹起,放到符桂英碗里,说咱爹说了,以后做了好吃的,人人都有份。符桂英心里熨帖,比吃一百个蛋都舒服。女人图什么,就图有个知热知冷心疼己的男人。就夹起蛋放到李雅文碗里说,你吃,你给孩子们教学问,费脑子比出力气伤身子。
李雅婕没舍得吃鸡蛋,在蛋上舔,边舔边吧唧嘴巴,很解馋很过瘾,也夹起自己的鸡蛋,往嫂子的碗里一放,说嫂子,这个鸡蛋给你吃。我最小干不了活,应该不吃鸡蛋才对。符桂英把蛋夹起放进她碗里,说你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最应该吃好的是你。说完放下碗把她搂在怀里,胳膊用力箍着,说阿婕这么小,就没了娘,好可怜。李雅婕想起死去的娘,流着眼泪说,哥都说娘是养我们累死的。李儒元见女儿哭了,也想起老婆的好处,想起老婆的苦处,想起老婆的可怜,现在的日子好了老婆却不在了,想得心里楚苦,眼泪不住地流出。李雅文见妹妹哭了,爹哭了,也想起母亲为自己和弟妹,为造瓦屋,为一家人的日子,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上,一辈子都没有吃过鸡蛋,硬把自己累死了。想到这心底的悲伤猛然催生,眼泪也涌流出来。
符桂英心里也凄凉,搂着小姑子,鼻子酸,眼睛热,眼眶里有了泪,就是没让流出来,说我养鸡养猪再养几只羊,咱家就不会缺钱花。吃得好了身体就好,让爹活到一百岁。李儒元说我才不活那么大岁数哩,老得到了爬不动的时候,早死了好,免得给你们添累赘。
上午是鸡下蛋的时候,几只母鸡卧在草窝里,红脖子涨脸地朝外憋蛋,把蛋憋出,就离开草窝,咯咯嗒嗒地给主人报喜。符桂英抓一把剁碎的番薯扔在地上,作为对它们的奖赏。整整一上午,李家院子里母鸡邀功报喜的声从没停过。
星期六下午,符桂英杀只老母鸡,炖在锅里,半个村子都能闻到炖鸡肉的香味。在博贤村除了过年,很难闻到这种香味。一只鸡拿到镇上能卖三四块钱,顶八九个月的盐钱,哪能舍得自己吃?村里人就嘟囔,李雅文老婆就是舍得吃,这日子还过不过?
李雅文把村里人说的话学给老婆听,符桂英说鸡是千日虫,再养就受穷。鸡老了就不下蛋还照吃照喝。我做了计划,每年都养几批小鸡,每年都淘汰几批老鸡。这样咱家的鸡天天都下蛋,节省养鸡的本钱。人吃好了身体就好,少找大夫开药,把看病的钱省了。别人家拿肉钱买药,咱们把药钱拿来买肉,你说谁划得来?李雅文觉得老婆说的有道理。
傍晚时,李雅华回到家里,一家人坐在石桌前,说闲话,等符桂英把饭菜端上来。李雅文问李雅华的功课,每一门功课都要问,你覺得这门功课难不难?他认为做学问不仅要下苦功夫,还要有天赋,要是天赋不行,功夫下得再大都不行。检验一个人做学问的天赋好不好,就是看他觉得做学问难不难。聪明的学生老师讲一遍就会,天资不好的学生,老师讲三遍还不明白,隔上一夜又全部忘掉。李雅华都回答说一点都不难,很多功课老师还没讲,我预习的时候都会了。李儒元坐在旁边吸水烟,听儿子讲学问,心里又滋润,就把滋润表现在吸水烟上,把水烟筒吸得呼噜呼噜响。
符桂英把冒着腾腾热气的鸡汤端出来,热气带出鸡肉的香味,在院子里弥荡,满院子都是香气。她撕下两只鸡大腿,给李儒元碗里放了一根,说爹,你吃一个鸡大腿,又给小叔子碗里放了一根,说阿华,你也吃一个。
李儒元看着她,眉里眼里都是欣赏,原来对她不会过日子的看法消失了。人家有本事养那么多鸡,有本事让一家人吃上鸡肉,再说人家不会过日子就不对了,就拿起鸡大腿要朝大儿子碗里放。符桂英急忙挡住他说,鸡肉炖得很烂了,拿过来拿过去会掉,掉到地上谁都吃不成。李儒元不再推让,还是不忍心吃。
李雅华拿起鸡大腿,要送到妹妹碗里,符桂英挡住他,说你在学校难得吃一顿可口的饭,回到家就好好补养补养,说着撕下鸡翅膀放到小姑子碗里,说阿婕吃翅膀,吃鸡翅膀长大飞到北京城做学问,把学问做得大大的。李雅婕就笑,笑得咯咯响,说我长大了要是到北京城做学问,就把咱爹、哥和你全接到北京,天天吃炖鸡。符桂英笑着说阿婕想把我喂成大胖子,不怕我把你家的床压塌了?说着把鸡架放到李雅文碗里,看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李雅文撕下鸡胸上的肉,放到她碗里。她用筷子夹起放到他碗里,说你吃,我有鸡脖子哩。说完把鸡汤给每人盛了一碗,给公公和小叔子用的是大腕,自己和老公、小姑子用的是小碗,说吃过鸡肉就喝汤,米饭能吃多少吃多少,吃不动就算,鸡肉鸡汤比米饭养人。
吃过晚饭一家人还坐在石桌前聊闲话。符桂英收拾碗筷,端到灶台上洗刷。李雅华要去帮忙,刚走到跟前,符桂英就用话挡住,说你一个礼拜才回一趟家,好好陪爹和哥说话。李雅华说嫂子忙了一天,刷锅洗碗我能干。符桂英说我知道你能干,就是不能让你干,你干的是做学问的事,做学问是大事,不能因为小事影响大事。
符桂英把锅碗洗刷后,在锅里烧了开水,才坐到石桌跟前对李雅婕说,阿婕耳朵尖,听着锅里的水开,水开了我给咱们泡茶。李雅婕面对灶台,竖着耳朵听,说锅里没有一点声音。符桂英把她搂在怀里,让她坐在大腿上说,傻女仔,刚倒进去的凉水,怎么能说开就开?昂起头对李儒元说明天是星期天,咱们明天都睡个懒觉,不要出早工。人家城里人讲究休礼拜天,咱农民休不成礼拜天,起码休一个早工。
李雅文、李雅华没有说话,他们上过学,有休礼拜天的意识。李儒元没有上过学,没有休礼拜天的意识,就说一家人都不起床,赖在床上睡觉,村里人会笑话咱的。符桂英说,这有什么笑话的?咱们不做早工,不挣工分就是了。
李儒元还想说可没话说。他活了大半辈子,苦累了大半辈子,哪一天天不亮就起床,天黑很长时间了还在田里做活?猛地不让早起床,去睡懒觉,不只是不习惯还觉得不应该,村里人就是吃苦的,不吃苦算什么村里人?但琢磨儿媳妇提出这个主意全家人都得了好处,就她一个人没得。人早上不出工照样要吃喝,养的鸡养的猪照样要吃喝,她经管的是这一摊子也就无法说她不对。
李雅婕全神贯注地看着锅,看着灶膛里的木柴燃烧,看着锅盖下冒出弱弱的热气,热气越来越大,笼罩了锅盖,等到热气直冒时,听到开水沸腾的响声,对符桂英说,锅里的水开了。符桂英说阿婕真能干,能替嫂子做事了。说着跑过去给茶壶里灌开水。李雅婕也跑过去,跟屁虫样随在她屁股后边。符桂英给他们倒茶,李雅婕偎在她身边等她搂抱。她忙完坐在凳子上,让李雅婕坐在大腿上,把她抱在怀里。
月亮还羞着没出,只有繁星,星光照着农家小院。符桂英嫁过来后,院子里养了这么多的鸡和猪,鸡和猪都是随地拉屎的家伙,但院子照样很干净。鸡和猪养得多了鸡粪猪粪就多,很多庄稼需要鸡粪。村里人拾猪粪牛粪,没人拾鸡粪,鸡粪就成了稀缺物。她把鸡粪扫起来积成堆,生产队用工分换,给的工分很高。她不到田里做活,挣的工分还不比别人少,加上养鸡养猪,一个人顶五六个人的收入。
月亮出来了,李雅婕睡着了。符桂英把她额头上的散发拢了,对李雅文说拿个单子过来给阿婕盖上,睡着了会受凉。李雅文跑回茅草屋,取来自己的上衣给妹妹盖上。符桂英轻轻在李雅婕的屁股上边拍边念叨,婕仔乖,婕仔好,婕仔吃得饱,婕仔吃得好……
院子的槟榔树,很细,很高,月光照在树干上,灰白,照在树叶上,墨绿。院子里的鸡多,就少了虫子,很清静。但有蚊虫围着人叮咬,不时爆起巴掌拍打身子的声响。符桂英站起把李雅婕交给李雅文说,我把艾叶点着。符桂英拿过一根艾叶编的草辫放到石桌下边点着。艾叶燃烧得半死不活,冒着不浓不淡的烟,发出不明不暗的光,艾叶燃烧的气味带有浓郁的清香在院里扩散。艾叶燃烧的清香里透着农家小院的恬静,飘散到村子里,和别的农家小院燃烧的艾叶气味混合在一起,弥漫整个村子,充满太平年月的安详和睦。
李儒元吸了一阵水烟,喝了几口茶,说我今天数了咱家的钱,有两百多块了,照这样干下去用不了五六年就能再造一栋瓦屋。符桂英说咱家再造屋就不造瓦屋了,造洋楼。二弟结婚的时候,我和雅文一定要他把新娘子接到洋楼里。
门口站着一个人,对着院子的人说,一家人聊得真热闹。他们都朝大门口望去,是陈立仁站在那里,都站起说,陈队长来啦,快进来喝茶。
陈立仁朝石桌前走来,符桂英马上倒上茶,端到陈立仁面前,说队长爹,喝茶。陈立仁接过茶碗,喝了一口,说阿英嫁过来后,你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用不了几年你家又能再造一栋瓦屋了。符桂英说我们刚才还在唠叨这事,我们造洋楼,让阿华把新娘子接到洋楼里。陈立仁说阿英有志气,也有本事挣钱,咱博贤村的第一栋洋楼肯定是你家先造起来。李儒元把水烟筒递过去,说来喝过茶抽烟。陈立仁捏着烟丝朝烟锅里塞,手刚捏在烟丝上就说儒元抽上熟烟了。李儒元说阿英给我买的,我说何必花大价钱买熟烟。阿英说我抽了一辈子生烟,受了一辈子苦,才要享受哩。陈立仁说阿英孝顺,雅文上辈子行了大善,娶了这么好的老婆,活该你家过好日子。
李儒元见聊得差不多了就问陈立仁,队长是忙人不会没事找我喝茶,有事尽管说,我们能做的一定去做。陈立仁放下水烟筒说,我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刚才到龙脊上走了一趟,又看到几棵树被砍了,晚上還得派人看护龙脊。我反复琢磨了派谁都不合适,只有你最合适。工分都好说,咱们还按孔方印看龙脊的工分给,看一夜算一个日工,第二天想做工也行不想做工也可以。
李儒元刚要答应,符桂英插上话说,我爹苦了一辈子现在该享福了,夜里怎么还能去看龙脊?陈立仁说我没说非要你爹去看龙脊,我是来征求你们的意见。其实很多人都想干,我首先考虑的是你爹。别人去我都不放心,只有你爹去我才放心。符桂英说我不想让爹去看护龙脊,树林里潮湿,在那里睡一夜身子受不了。要是再来几个砍树的歹人伤了我爹怎么办?李儒元说我去干这事,树林里睡一夜就能挣一天的工分。符桂英说咱家也不缺你挣的那点工分,你把瓦屋造好了,夜里睡在瓦屋里,享受睡瓦屋的幸福。要是再睡到树林里,造瓦屋图什么?再说你都是快迈六十门槛的人了,还去苦累让我们做晚辈的怎么想?李儒元说趁我现在能干给你们多挣点,等我不能干了想给你们挣都挣不上。喝口茶,对陈立仁说要做这事咱就定个规矩,你把砍过的树茬都做上记号,过去砍的树我不负责任。我去了以后,再有人砍树我负责赔偿。陈立仁说咱也不能光罚不奖,一年里要是没有树被砍,我奖励你百分之二十的工分。
第二十九章
天黑下来了,路上走着归家的人,有的背木犁,有的扛大锄,脚步都发着疲惫的声。卧在家门口的狗看见主人归来,箭样冲过去,跑前跑后地献殷勤,就差替主人扛木犁背大锄了。一只老母猪带着十多只猪崽,也行进在归家的路上,儿女们簇拥母亲,母亲带领儿女,哼着欢心的歌。蝙蝠们开始了新的一天的生活,它们的生活是从黑夜开始,在暮色的村子上空飞翔。有几只鸽子从高空降落,钻进笼窝,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
县委书记汪兴旺带着两个干部,骑着自行车进了村子。汪兴旺级别最高,骑的是飞鸽牌,车上安的是转铃。另外两个干部级别低,骑的是永久牌,车上安的是平盖铃。汪兴旺一进村就停下车子对另外两个干部说,推着车子进村,咱们不能像电影上的鬼子进村一样把一村里人弄得鸡飞狗跳墙。这两个干部就推着车子,一左一右跟在汪兴旺后边朝前走,酷像当年部队训练的一点两面三三制。
李鼎崧端着煤油灯,照着那块黄腊石,琢磨上边的纹路,琢磨到得意的时候,就在上边抚摸,就差把它抱在怀里亲几口。
汪兴旺走到李鼎崧院子门口,对后边的干部说这人是大学问家,一会儿见面时多说些礼貌话,学问人讲究这个。后边的人说汪书记放心,别说人家是学问人,就算不是学问人,咱们也要讲礼貌。
汪兴旺把车子推进院子,猛地一摁转铃,可着嗓门喊,老李,在家没?李鼎崧和老婆听见喊声,忙从屋子出来,见门口站着几个推自行车的人,一边朝大门口跑一边大着嗓子问,谁呀?汪兴旺说你看看是谁,那天你把我灌惨了,第二天回到县上头还疼。
李鼎崧这才知道是汪兴旺来了,加快了脚步,边跑边说,怎么到这时候才来?天都黑成这样子啦。汪兴旺说从县城到这里一百多里路,要经过几个乡。总不能光把你看了不看旁人吧?再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要不人家会说我偏心。
李鼎崧跑过来要接汪兴旺车子。汪兴旺把车头一歪不让他接,说我自己来,一个村的人都把你叫祖爷老祖爷,你就是长辈,怎么能让长辈替晚辈推车子?李鼎崧听了这话就开心,老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说你是父母官,全县的老百姓都没有你的辈分高。现在是新社会,不兴磕头跪迎,我给你推车子应该。汪兴旺说我要是那样,跟封建官僚国民党反动派有什么两样?老百姓非把我们推翻不可。
李鼎崧对老婆说咱俩把八仙桌抬出来,你先把茶泡上。再去把书渊、雅文、立仁叫来,顺便把阿英也叫来帮忙做饭。来了这么多人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汪兴旺说你一下子就说到点子上了,我们来的目的就是找这几个人。让嫂子把这几个人叫来就行了,不要找阿英帮忙做饭了,给锅里多下一碗米,多切几棵青菜就行了。李鼎崧说那怎么行?咱不说你是县太爷,就是朋友跑一百多里路来看我,岂有不款待之理?汪兴旺给随行干部说把带的酒拿出来。
汪兴旺和李鼎崧一块把八仙桌抬出来放好,几个人就围着桌子坐下。汪兴旺从随行干部手里接过酒放到李鼎崧面前,说茅台,中国最好的酒,听说在国外拿了金牌。我的一个老战友家是遵义的,给我寄了几瓶,我舍不得喝,专门给你留着。李鼎崧更是高兴,说县太爷给我送茅台,比给我送匾封字号都光彩。汪兴旺说这酒可不是给你喝的,是给咱省的大书法家喝的。李鼎崧一愣,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迷惑地问,此话怎讲?汪兴旺说现在先不说,等他们几个来了再说。
李书渊、李雅文、陈立仁一块走进院子,一起大声说汪书记来了也不提前通知一声,好安排人做饭。汪兴旺迎着他们去和他们握手,握到李书渊跟前时,说书渊,祝贺你。李书渊愣得把手伸出去不知道缩回来,汪书记,我有什么可祝贺的?汪兴旺走到李雅文跟前时也说,雅文,我也祝贺你。李雅文也愣住了,五官定死在脸上心里也琢磨,县委书记给回乡青年有什么祝贺的?但他们知道,县委书记给他们祝贺,绝对不是一般的事,要是搁到古时候,不是考上状元爷休想让县太爷亲自来祝贺。脑子里像装了高速搅拌机飞速旋转,到底有什么值得县太爷祝贺的好事呢?琢磨了好大工夫还是琢磨不出,就耐着性子等汪兴旺破题。
汪兴旺对陈立仁说,博贤村出了件自古以来都沒出过的大喜事,咱们今夜要好好庆祝,把我带的这几瓶茅台全部喝完。陈立仁迷惑不解地问,到底是什么好事情,说给我们听听,再庆祝也不晚。汪兴旺说一会儿喝酒的时候再说,说出来就喝酒,酒都喝得痛快。又问你把大队党支部的公章带来没有?陈立仁站起来,拍着背的军用挎包说,大队党支部的公章、行政公章,连妇联、共青团、贫协的公章都在里面装着,我随身带着。汪兴旺问你怎么把这么多公章全装到你的挎包里?陈立仁说这是实现一元化领导,把公章分散给他们保管,有的人不负责任,乱丢,让猪啃了怎么办?汪兴旺说,你拿着公章就好,一会儿还得给几份表盖上。陈立仁说汪书记都发话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说盖哪我就盖哪,你说朝什么地方盖我就朝什么地方盖,你说盖多少我就盖多少。我是共产党员不听书记的听谁的?我给自己编了一段顺口溜,我念给汪书记听听咋样?大家齐声说快点念,快点念。陈立仁说我是党的队长,日日夜夜为党想,党叫干啥就干啥,累死累活都不怕。
他刚说完汪兴旺和随行干部就拍手叫好,陈队长成了诗人,比诗人都写得好。博贤村的风水就是好,是出学问的地方。陈队长随便一琢磨,就琢磨出这么好的诗,要是再上过学,有了文化,当省委书记都能胜任。陈立仁就笑,说省委书记的官有多大咱不知道,估计比古时候的州官都大,我也不想当州官,把队长当好就不错了。一个村子上千口人,要吃要喝要穿要住,男仔大了要娶妻,女仔大了要嫁人,老人死了要送葬,这家的爷爷要过寿,那家的老婆把仔添,稻子地里要放水,苞谷地里要防旱,哪一样操心不到,哪一样就出事。汪兴旺说人都知道当官威风,脾气上来了想骂谁都骂谁,走到哪里都前拥后呼,就不知道当官的苦。你才是队长,我是县的书记,你说我操心不操心?陈立仁说我当这个队长,把心都操烂了,不知道你这个县委书记的心操烂成什么样子。我把什么事都想清楚了,我就这么大的能耐,当个队长还勉强。你说让我当省委书记,就是用竹竿顶着我摘月亮,月亮没有摘下来,你把竹竿一抽,把我摔不死也摔个半死。汪兴旺说我这次来,还想见一个人。陈立仁说你想见谁,我马上去叫他。汪兴旺说李儒元和他老婆,老实又能吃苦的一对人。
院子的人都不说话了,显得十分静寂,能听见人喘气的声音。李雅文心底悲痛的情愫,迅速朝上升騰,刺激得鼻子都酸涩,吸气出气都不畅快,对汪兴旺说我娘累死了,我爹在龙脊上看护树林。
陈立仁说我派人去替换李儒元,让他过来。
汪兴旺望着满天的繁星没有说话。大家见他不说话也都不说话,院子里更寂静。过了好大工夫汪兴旺对李鼎崧老婆说,你替我准备些祭奠用品,我去给阿好烧几张纸点几炷香,然后我们到龙脊上看望李儒元。
李鼎崧老婆跑到屋里,取出火纸供香。李鼎崧望着满天的繁星说,阿好你也值了,有县太爷给你烧香烧纸。咱们博贤村的人活过了多少辈子,谁享过这么大的荣耀?
陈立仁说汪书记一会儿去看李儒元,咱们带上一口锅,带上一罐盐一把刀。我下海摸些鱼虾贝螺,给汪书记做海鲜吃。
汪兴旺和另外两个干部,还有李鼎崧、李书渊、陈立仁,走到张春好坟前。李雅文、符桂英带着李雅婕已经在坟前等候。今天是周六李雅华也赶回来,拿着一把二胡,站在母亲墓碑前。墓碑前有火纸燃烧后的痕迹,几炷供香在燃烧,冒着袅袅的青烟。还有几根蜡烛冒着指甲大小的火焰,照着坟前锅口大的地方。
陈立仁指着符桂英对汪兴旺说,这是李雅文的老婆,很能干,养了近百只鸡,七八头猪,一年光养鸡养猪的收入比五六个好劳力都高。汪兴旺对符桂英说,咱们先给你婆姆烧纸,烧过纸后再唠叨。说着就蹲下身子接过李雅文递给的供香,随从划着火柴,替他点燃。他面对墓碑恭敬鞠三个躬,把供香插到墓碑前,又拿过一沓火纸,把火纸点着,一张一张朝火堆上放。李家人和陈立仁、李书渊、李鼎崧,也蹲在火堆跟前把火纸朝上边放。火纸燃得越来越旺,照亮了坟前好大一片地方,也照亮了蹲在火堆旁的人,随着火焰的燃烧,他们的脸也一明一暗。
李雅华对着坟墓说娘,你活着的时候,喜欢听我拉二胡。但你没明没黑地苦累,没时间听。我也天天上学,没时间拉给你听。今天我给你拉几个曲子,算是我们兄妹报答你的养育之恩。说完调好弦,坐在坟前拉起了《江河水》。
四周一片入骨的寂静,月亮悄然升起,给大地洒下清冷的寒光。二胡的旋律缠绵悠长,在荒地上响起,铺着地皮向四周悠荡,又飘逸到空中,传向很远的地方。悲哭有声,哀啸惊天,在静寂的大地上回荡。如须发皆白的老者,一动不动地诉说;如村边小河,潺潺流过;如千年古道,默默延伸。村子背后苍茫起伏的群山,如母亲苦难负重的背影,如岁月刻在父亲脸上的皱纹,如爷辈无奈的叹息,如垂暮老牛的嗥叫。旋律溶进夜色,夜色溶进旋律,凄婉、悲愤、沉郁、激越,如岁月苍桑的激浪,从人们心上流过,人们心里流血流泪,一揪一揪地沉重。
李雅华拉着二胡,想着母亲生前的艰难,想着母亲生前的贫困,泪水潮涌似的从脸颊流过,淌在母亲的墓碑前。李雅文想着母亲为了自己兄妹,活活累死,没有过上一天享福的日子,眼泪也像潮涌似的流过脸颊。李鼎崧、陈立仁想着张春好的勤苦,想着村里人的一生,流泪也如了涌潮,流过木然的脸颊。汪兴旺和他的随行干部都出生在农村,深知农村人的凄苦艰辛,也由二胡的旋律、眼前坟墓里埋葬的海南妇女,想到自己的父母,想到自己的祖辈,心里也阵阵苦楚,眼泪也潸然流下。李雅华拉过二胡很长时间了,他们的情绪还被凄苦悲痛的情绪湮没,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回村子的路上,汪兴旺走在符桂英身边,问了她养鸡养猪的情况,问,你养那么多的鸡和猪拿什么喂它们?符桂英说村子四周全是荒地和丛薮,里面有很多小虫,地下也长有很多猪吃的东西。我每天把它们带出来,吃上一个时辰,再打些猪草鸡草,基本上不喂粮食。
汪兴旺对随行干部说城里的居民没有肉吃,没有蛋吃,农民没有钱花。要是农民都能像她这样,自己增加了收入,居民有了蛋肉,为什么不推广?随行干部连连点头说,要推广,要推广。汪兴旺又对他们说,明天你们去镇上给县委宣传部打个电话,让他们派两个干部过来采访符桂英,总结经验在全县推广。咱们打江山就是让老百姓过好日子,要是还和解放前一样穷,我们闹革命死了那么多人,打下江山有什么用处?
第三十章
李儒元还没有睡觉,站在棚子里,四下张望。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张望,这个棚子搭在通向树林的路口,进入树林的人都要经过棚子旁边。他还是不放心,拿了生产队的工分,就要好好看护树林。龙脊是全村人的风水,不能因为自己贪睡把风水破坏了。他还是咳嗽,咳到难受的时候气都喘不过来,咳出的痰里带有血丝。突然发现一群人向这边走来。夜这么深了,正经人都在家里睡觉,跑到龙脊上干什么?就抱着树干哧溜到地上,跑到大路上,横着木棍对他们吼,站住,干什么的?夜里不能到树林里。
陈立仁对他喊,儒元哥,你看谁看你来啦?李儒元听到陈立仁的声音,警惕没有了,把木棍扛到肩上,迎着来人走过来,边走边说,谁能来看我?咱一个大字不识的老村民,值得谁来看?李鼎崧说县委的汪书记看你来啦。李儒元说祖爷笑话我哩,你知道我成天盼望汪书记来,拿汪书记哄我开心。
李雅文、李雅华跑过来,一左一右搀着他,指着走过来的汪兴旺,说爹,汪书记真的来看你了。李儒元朝前走了几步,看清真是汪兴旺,心里的激浪一涌,身里身外都刮起感动的台风,掀起的波浪使他站不稳身子,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扑到汪兴旺跟前,声泪俱下地喊,汪书记,你这是折我的寿哩。
李雅文、符桂英把锅支好,准备做饭。李书渊跑到树林里,折了一捆干树枝,放到锅灶跟前,又跑到龙脊上,拢了一些干茅草。陈立仁到海边,把竹笼绑到腰上走进大海,一头扎进海水里抓鱼。月光下的海面上活跃着他的身影,他一会儿冒出海面,一会儿沉进海水,一会儿奋臂划水,波浪的哗哗声掩盖了他划水的声,不到半个小时竹笼里就装满了海鲜。回来对符桂英说你先把这些海鲜煮上,我再下海捞。今天人多,要吃就吃饱。走遍全世界,谁也吃不上这么好的海鲜,从海里捞上来就煮,煮熟了就吃,不耽误一点时间。
符桂英把煮好的海鱼、螃蟹、大虾、贝壳、螺虫端到石头上。他们围着盆子使劲吸鼻子,贪婪地闻着海鲜的香味。陈立仁说不要吸鼻子,咱们守着大海,还愁没海鲜吃?我今夜说个大话,大家吃多少我抓多少,保证吃够。
汪兴旺面对大海,看着海面,海水是墨色,海浪是灰色,从远方涌来,到了岸边溃退下去,又有一陣海浪涌来,又是到了岸边溃退下去,发出噗噗的声。李鼎崧见他看得入迷,也朝他看的方向眺望,也看得痴迷,问汪书记,你真喜欢我们这地方?汪兴旺说如果政策允许,我离休后就不回陕北老家了,在这里盖一间房子,陪着儒元兄弟看护这片树林。饿了到海里捞些海鲜,想吃鸡了让阿英抱只鸡,离休费喝茅台绝对够用。咱们这几个人,天天在这里吃海鲜喝茅台,过神仙都过不上这日子。
他说话的时候,随从干部把茅台酒打开了,浓郁的醇香从瓶子冒出来,被他们吸进鼻子,没有喝就有了醉意。李鼎崧先端起酒碗,说感谢汪书记带来这么好的酒。汪兴旺也端起酒碗看着陈立仁,说感谢立仁队长捞了这么多海鲜。说着就端着碗跟别人的碗碰,碰过一圈之后,大家都仰起脖子把酒灌进肚子。
陈立仁放下酒碗,问汪兴旺你刚进村的时候说咱村有自古以来都没有过的好事,到底是什么好事给咱们说说,早点让我们高兴高兴。汪兴旺拿起酒瓶给陈立仁碗里倒上也给自己碗里倒上,说我先敬你一碗,给你敬过酒再说。陈立仁说这可使不得,鼎崧祖爷在这,书渊、雅文这几个大学问家也在这,怎么敢让你先给我敬酒?汪兴旺说这件大好事能不能实现你是关键。你愿意了好事就成了,你不愿意好事就不成。陈立仁说我是多大的官,我心里明白得很。话说过来只要对博贤村是好事,我掉脑袋也干,对博贤村不是好事情,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干。汪兴旺说到底是当兵出身,满身豪气。我们干了这碗酒就给你说。说完和陈立仁把酒碗一碰,两个人把碗里的酒喝干。
汪兴旺放下酒碗说,我们接到通知,这次省上搞的书画大展,一共评了五名一等奖,三名都是咱博贤村的人,上头要求县上调查他们的身份。我带这两位同志下来,就是征求你们的意见,证明李鼎崧、李书渊、李雅文这三个人有没有政治问题。
李书渊听说自己的书法评上了一等奖就高兴,浑身充满愉悦。听说上头要调查身份,一阵沮丧,心情猛地从万米高空坠到万米地狱,浑身冰凉。
陈立仁说这三个人的出身没一点问题,坏事不守规矩的事他们一点也不沾边。汪兴旺看着两个随从,故意问陈立仁你代表一级组织,说错了也不会把你怎样,但毕竟不好。陈立仁把胸脯一拍,更是豪气地说,我堂堂博贤村的队长,说话算数,我说他们没问题就没问题,谁敢说他们有问题?汪兴旺说我听说李书渊是被遣送回来劳动改造的。陈立仁说汪书记不要听别人放臭屁,那是被冤枉的,是哪一级遣送回来的至今也没有个结论,枪毙人还贴张告示哩。我从复员到现在一直担任村干部,没有一个人给我送来告示,没有文字的东西就不能算数。我敢担保李书渊不是坏人,你查出来他是坏人就撤了我,抓我去劳改,我屁都不放一个。
汪兴旺又问随从干部,陈队长这么说了你们有什么意见?两个随从干部看看陈立仁又看看李书渊,等看到李鼎崧的时候,李鼎崧拿起酒瓶给他们碗里倒酒,一边倒一边说,你们两个是第一次和我们喝酒,我们这里人讲究,在一块喝过酒的人就是朋友,刀架在脖子上都不出卖朋友。用酒碗把他们的酒碗碰了,带头把碗里的酒喝干。两个随从干部急忙端起酒碗,也把碗里的酒喝干,其中一个放下酒碗对汪兴旺说,人家基层组织说这人没问题,我们就不能说有问题,我们充分尊重基层组织的意见。汪兴旺又问另一个随从干部,你的意见呢?那人赶忙说我完全同意这个意见。汪兴旺对随从说,拿一张纸让他们写出对这三个人的鉴定,再让陈队长盖上大队党支部的公章,这事情就算调查完毕了。以后你们要注意,有些事情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千万不要把简单弄复杂了。接过随从干部递给的白纸,把纸交给李雅华说这个鉴定你来写,给他们三个做鉴定,让他们写不合适。咱们要坚持原则,违反原则的事情,坚决不能干。
李雅华接过白纸,不知道该怎么写鉴定,就看汪兴旺说请汪书记指示,我怎么写合适。
陈立仁举着火把照着白纸。
汪兴旺对随从干部说,你给他说该怎么写鉴定,越简单越好。随从思考了一会对李雅华说,你在抬头上写鉴定两个字。李雅华就在白纸的头一行写了鉴定两个字。随从干部又说,经调查李鼎崧、李书渊、李雅文三人从没有违法乱记,从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特此证明。下边写你们生产大队的名字,最下边写年月日。
李雅华写好,把鉴定交给汪兴旺。汪兴旺没有接,说让他们两个看,他们都是初中毕业生,学问人。李雅华把鉴定交给那两个人,他们不敢接,看着汪兴旺,满脸恐慌地说,这事情要书记拍板,我们看了也白看。汪兴旺说我就让你们看,你们有这方面的特长,不发挥出来就糟蹋了。其中一个接过鉴定,看了看说很好,我没有意见。说完把鉴定交给另一个人,那个人看了也说很好,我也没有意见。汪兴旺说这事情是我们三个来调查的,你俩没有意见,我也就没有意见,咱们就签上名字。我是书记,负责拍板,签名不合适,你俩签名就行了。
第三十一章
太阳升得很高了,树林里透进丝丝缕缕的光,扫荡了阴暗潮湿,人们的视线亮堂了。这个时辰是鸟儿最欢乐的时候,黑夜过去,白昼到来,它们又可以享受白昼带来的光明和温暖,站在树枝上尽情地歌颂新的一天的到来,树林里满了鸟的聒噪。有只一拃长的鸟飞到李儒元的棚子里,脑袋一探一探地窥视他,见他没有侵害自己的意思又朝他身边蹦了几下,把脑袋一探一探地窥视,见他还是没有侵害自己的意思又朝他身边蹦。就这样它窥视一阵,蹦几下再窥视一阵再蹦几下,一直蹦到李儒元跟前,他还没有动弹。鸟儿胆子就大了,一个蹦跳,落在李儒元的胸脯上,在乌黑的乳头上叼了一下。李儒元没有动静,它的胆子越来越大,连着在乳头上叼了五六下还是没有动静。这鸟儿这才发现,刚才叼的不是虫子,也不是粮食,失望地一展翅膀,飞到树上,亮亮地叫了几声。
李儒元没有醒来,他几十年都没有这种现象,往常这个时候他已经吃过早饭到地里干活了,能多挣一个工分就多挣一个。他还是醒来了,艰难地翻了身子,想坐起来,身子刚爬起一半,又摔倒在床板上。喉咙一阵发痒,咳起来,心里一阵恶心,哇地吐了,感觉满嘴腥味,一看竟是鲜血。他吐血好几个月了,都没有这次吐的多。这些日子身体一直不好,头昏,浑身无力,胸闷,失眠,越来越严重。他知道自己得了那种病,又怕儿女知道,强迫自己休息。当着他们忍住不咳嗽,实在忍不住就走到一边,吐后立即用脚擦了。他挣扎着爬下棚子,拿起护林用的木棍当拐杖,朝家里走去。
符桂英正在喂猪,看见他走进院子,急忙放下猪食盆,迎着他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木棍,把他搀到石桌跟前,扶着他坐下问,爹,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我把饭在锅里温着哩,就给你端来。说完跑到灶台跟前,揭开锅盖,端出一碟煎鸡蛋,一碗糜粥,一碟炒青菜,摆在他面前。他看了一眼煎鸡蛋,心疼地说,又给我煎鸡蛋了,一个鸡蛋卖好几分钱,咱家要造洋楼,得花好多钱哩。符桂英说,咱家要造洋楼,也不在乎几个鸡蛋。你的身体好了,什么都好,人多活十年,多挣多少钱?身子比钱重要。你苦了一辈子,把雅文、雅华养这么大了,凭什么不吃好喝好?李儒元还心疼鸡蛋又不好再说什么,琢磨了一会儿说,我一会儿想到镇上去一趟,你给雅文说一下。符桂英说,这就对了,有空了到镇上转转,想吃什么就在镇上吃,想喝什么就在商店买,咱家又不是没有钱,我现在就给你拿钱。说完就跑到李儒元住的瓦屋里,揭开箱盖,取出四十块钱说,你到镇上去的时候,把这些钱带上,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他看了看,四十块钱呀,这得多少鸡蛋才能卖四十块钱啊。自己跑一趟县城花四十块,皇帝老子也不敢这样花钱,就说,我就是想到镇上转转,也不买什么东西,拿那么多钱做什么?要是丢了,多可惜。
符桂英把钱朝他手里一塞,说穷家富路,你把钱都拿上,万一遇到花钱的地方,身上没有钱,就耽误事情。我把你的衣服拿出来,你难得到镇上去一次,穿得寒酸了,人家会笑我们没有把你照顾好。我现在就去给雅文说看他还要交代什么。
李雅文正在给学生上课,符桂英站在教室外边等。她看着老公站在讲台上,充满激情地给学生讲学问,能听清其声却不懂其意,心里就琢磨,学问不是谁都能听懂的,越是听不懂越是大学问。公鸡配母鸡下的蛋能孵小鸡,公鸡没有配的母鸡下的蛋孵不出小鸡;母猪没有公猪配生不出猪崽,母牛没有公牛配生不出牛崽。让母猪下崽就得找公猪配,让母牛下崽得找公牛配,公牛不给母猪配,母牛不让公狗配,这些人人都懂,但不是学问。她心里琢磨着,李雅文在她心目中就成了英雄。尤其这次汪书记来,说他的书法在全省比赛得了一等奖,全省几千人参加,只有五个人得一等奖,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李雅文在她眼前幻化起来,越来越高大,天地间只有他一个身影,她禁不住地叫了一声,雅文——
下课时间到了,李雅文走出教室,她急忙走过去,李雅文问有什么事。她看到他肩膀上落了粉笔灰,替他拍去,说爹刚才说了,他要到镇上去。我看他的脸色,很像有病的样子。李雅文说我也感觉爹有病,我今天的课上完了,刚好陪他到镇上去,随便带他到医院检查一下。符桂英说爹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你如果对他说要陪他到镇上,他肯定不让你去。你跟在他后邊,如果有事情,你再出面。李雅文说我现在就去给鼎崧祖爷请假,你先回家,把鸡蛋放到竹筐里,我顺便挑到镇上卖了。符桂英说你把鸡蛋卖了再到学校看看雅华,给他点钱。学校的饭食不好,让他经常到饭馆改善一下。他正在长身体,吃不好将来吃亏。娘不在了,咱要是照顾不好阿华、阿婕,村里人会小看咱们。你的书法在全省评了奖,有了名气,要是在这上头做不好,丢人。
李雅文听着她的话,觉得这个识字不多的老婆,越来越漂亮,越来越高大。他突然觉得自己当初不愿娶农村老婆的想法多么错误,就是娶上城里的女人能怎样?眼前这个女人,一年挣的钱比自己三四年挣的都多,把这么大的家料理得干干净净、和和睦睦。有了好事想的都是别人,全家人都敬服她。家有贤妻是块宝,老天没给自己好命,却给自己一个好老婆,看来上苍还是公道的。
第三十二章
李儒元走进镇上的中医诊所,一个老中医在看《石头记》。老中医刹住嗫嗫之声,放下《石头记》,指着对面的凳子,说请坐。
李儒元坐下,坐姿端正。老中医问,看病?李儒元说看病。老中医又问,看什么病?李儒元说我要是知道得了什么病,就不会跑这么远来找你看病。老中医说也是,要是人都成了医生还要医生做什么?那你是哪里不舒服?李儒元讲了身体的不舒服。老中医闭着眼睛听,听过很长时间都没有睁眼,右手摸到他手腕跟前,三个枯指压在他手腕的寸关尺上。李儒元看到他指甲快有半寸,指甲缝里有黑垢,指头在他手腕上压一下,松一下,再压一下,再松一下,压了二三十下,又把那三个指头伸向他的另一手腕,又是压一下,松一下,再压一下,再松一下,又压了二三十下,才长叹一口气,但还是没有睁眼,给李儒元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他终于睁开眼,对李儒元说,把嘴张开。李儒元张开嘴。又说把舌头伸出来。李儒元把舌头伸出,生怕他看不清楚,伸得很长,舌根都感到生疼。
老中医说没必要伸那么长,我给人看了一辈子病,在上边瞄一下就知道你得了什么病。李儒元问,我得了什么病?老中医看旁边的《石头记》问,你知不知道林黛玉?李儒元被问得莫名其妙,说我夜里在龙脊上看树林,林子里全是落叶松,还有木麻黄,没有带什么玉。我们前些年到别的村子借渔网,回村的路上拣了块石头,人家说是黄腊石,后来在石头上研究出几个字。老中医猛地睁开眼睛,眼珠突出,脖子抻得老长,问,你知道石头上长的什么字?李儒元说我不识字,听他们说是天人合一,适地物和。老中医问,真有其事?李儒元说是我把石头搬到牛车上的,我大儿子还和鼎崧祖爷、书渊兄弟一块研究石头上的字。老中医说如果真有其事,这石就是奇石,根据这块石头可以写一部新《石头记》。你读过《石头记》没有?李儒元说我给你说了,我不识字。老中医说憾事,人怎么可以不识字?人活在世上怎能知道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有多少事情,只有看书才能知道。李儒元被老中医折服了,急忙把上身躬了,充满尊敬地说先生是大学问人。老中医手抚胡子又闭了眼睛,过了很久才自言自语地说,中医本身就是大学问,大处讲天地人,微处讲精气神,五脏六腑七十二经络,八纲辩证,千人千面,百病百性,因人施治,上适天道,下和地理,中遂人愿。中华几千年积淀的大学问,世界上独一无二。
老中医的话一缕一缕钻进李儒元耳朵,他像被老中医提着肩膀,腾升到九天云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飘向什么地方。直到老中医不讲话了,思维才回到人间,回到这个阴暗潮湿的诊所,问,我到底得了什么病?老中医说我给你说林黛玉你不知道,给你讲《石头记》你也不知道,所以就很难给你讲清楚。总之你得了林黛玉的病,你知道林黛玉是干什么的?李儒元说不知道。老中医说你知道古时候谁的钱最多?李儒元说皇帝的钱最多。老中医说林黛玉那个时候,除了皇帝的钱最多,下来就是荣宁两府。林黛玉就是荣宁两府的亲戚,她得的就是这种病。李儒元心里一紧,问,她的病治好没有?老中医摇头摆手,满脸无奈。李儒元又问,她的病没有治好?老中医点了下头。李儒元心里涌出一阵绝望,眼前一黑,差点昏倒,扶了下桌子才没有倒在地上。老中医猛地一灵醒,急忙说她的病没有治好,你的病不一定就治不好。那时候是明朝,与现在相差几百年哩。那时候的医术是什么?扎针推拿吃药,只有这三样,现在的医术三十样都不止。我给你说个实话,你得的是富贵病,想治好这病,要吃好、歇好、心情好,有了这三好,加上吃药,病就好得快。李儒元嘟囔嘟囔地说咱是穷人,穷人怎么得上富人的病?老中医说病就是病,病哪管穷人富人?
李儒元见人家把话说完了,自己再坐下去就没意思了,也耽误人家看书,从口袋里掏出钱问,多少钱?老中医问,你抓药不抓药?李儒元说,我一辈子没吃过药,还是不想吃药。你只给我说我得的是什么病,我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就行啦。老中医说,你得的是痨病,你不抓我的药,我就不收你的钱。李儒元说,你给我看了病,耽误了工夫,多少得给,要不我就占了你的便宜,我人穷就是不占别人的便宜。说着从四十块钱中抽出十块,要塞给人家。老中医把钱还给他说,我的诊所有规矩,该收的钱一分不能少,不该收的钱一分不能拿。人没钱活不下去,人没脸也活不下去。
李儒元刚离开诊所,李雅文就闪进去。老中医还在看《石头记》,见他进来放下书问,看病?李雅文说,不看病。老中医说不看病跑到看病的地方做什么?李雅文说我是刚才那个病人的儿子,想知道爹得了什么病。老中医把《石头记》朝他跟前推了一下,问看过没有。李雅文看了看说看过,上初中的时候都看过,后来又看过几遍。老中医一愣,把李雅文看了很长时间,不相信地问,你看过《石头记》?李雅文说现在叫《红楼梦》。老中医又看李雅文,虽是农村人打扮,但衣服干净,皮肤没有种地人那样黢黑,眼里闪烁着种地人少有的自信,突然说了一句“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失去幽灵真境界,幻來亲就臭皮囊”。李雅文随口说出“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老中医说“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李雅文接“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老中医“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李雅文对“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李雅文的回答如高山流水,如苍穹浮云。老中医知道自己遇到了真正读懂《石头记》的人了,急忙离开座位,对李雅文深深做了个揖,说高人,高人,真没想到,今天遇到了真正的高人。请坐,今天我做东,请你小酌二两,如何?李雅文急忙站起,给老中医鞠躬,说前辈这样让晚辈不安。今天家父前来您这诊病,我想知道家父得了什么病,如何才能治愈。我会尽儿子的孝心,举全家之力,把家父的病治好。老中医这才严肃了脸,说你父亲患的是痨病,就是《石头记》中林黛玉得的那种病。李雅文说晚辈对医学一窍不通,还请先生从理论上给晚辈讲解痨病的病理。老中医说《石室秘录》卷一中的《血证论》卷五中有对痨病的阐述,面色乍赤乍白,乍青乍黄,唇口生疮,声嗄咽痒,烦梦不宁,遗精白浊,发焦舌燥,寒热盗汗,口出秽气,不知香味,喜见人过,常怀忿怒,梦见亡先,惊悸咳逆;或腹中有块,或脑后两边有小结核,皆为痨虫之征候也。
李雅文问此病怎治。老中医说多食鳗鱼,既滋补又杀痨虫。或用鳗鱼骨烧黑,鳖甲炒为末,煎人参、当归、白芍、白薇汤送下,补虚杀虫,相辅而行。若专事杀虫,金蟾丸亦可间服,金线蛙烧服亦妙。又说痨虫居肺叶间,咯血声嘶者,皆能治之。前人治痨虫病,每于大补气血及杀虫法并用;或主张补其真阴、元气。方如黄芪益损汤、鳖甲散、坎离膏、太平丸等。你把这几个方子抄下,试验着给你父亲服用。这种病不仅靠医术,还要看天命。有的人没用多少药却恢复良好,有的人名医良药不断却难以治愈。你父亲有你这样的孝心上天会保佑他让他治愈身疾。说完找来那几个方子又找来白纸毛笔,亲自在砚台里研墨。
李雅文刚抄了一行字,老中医又惊得两眼圆睁,脖子抻得老长,看着他抄写药方,大气都不敢出,直到李雅文把药方抄完,他站起抱拳行礼,说我行医一生,结交了不少文人墨客,还没有见过能写出这样字的人,敢问先生尊姓大名?李雅文放下毛笔,抱拳回礼,说在下姓李,名雅文,师从李鼎崧先生。
老中医赶忙离开座位,走到他跟前,握着他的手,说难怪有这样好的墨宝,原来是李雅文先生。我前些时候听说,广东省书画大展中,五名一等奖,被你们博贤村拿走了三名。此事成了一段奇话,在全省广为流传,你们三人被称为博贤三杰。我早有心到博贤村拜访三杰,没想到你光临寒舍。你把这几本医书拿去,把你抄写的方子给我,我要珍藏你的墨宝。李雅文说前辈过奖了,在下能在大赛中拿奖,实在是运气,也是评委看走了眼,不敢在前辈面前张狂摆显。如果前辈实在要晚辈写点什么,晚辈就再写一副字。
老中医急忙跑回内室,取来宣纸,拿出几支毛笔,放到李雅文面前。
李雅文望着诊室外的街道,连续多日大旱,树叶枯萎,黄叶在空中盘旋,如同一首缠绵悱恻的咏叹调,诉说人生的凋零无奈,诉说生命的脆弱无常。想象着已经身为太守的张仲景,为救治众生,依然辞官回乡,成为一代名医。又想到古代读书人,大多攻读医术,远则救世,近则救人,成就中国文人的情怀,就问,敢问前辈尊姓大名?老中医说免贵姓黄,名守静。李雅文说,致虚极,守静笃,难得前辈这样的好名字。略一思索,提笔在宣纸上写下“进则救世,退则救民;不能为良相,亦当为良医”。上款:为黄公守静先生录张仲景言,下款:博贤村人李雅文。
李雅文写完把毛笔搭到砚台上,对黄守静抱拳致谢,说家父身患病疴,晚辈不敢久留,待家父身体康愈,晚辈专程来陪老前辈。
老中医拉住急于外走的李雅文,说博贤村离这里二十多里,你父身患重病,如何行得这么远的路程,勉强挣扎回去,必定加重病情。老夫不才,却行医多年,颇得人缘。我马上叫人到队长那里,让他派辆牛车,送你们回村,也算我对你的敬意,更是对病人的责任。
第三十三章
入夜时分,符桂英挺着大肚子拉着李雅婕,站在村口抻长脖子朝着土路的远方眺望。夜色遮蔽了视线,给大路的尽头涂了淡淡墨色。墨色越来越浓,进村的路上消失了归家的人,也消失了归家的牛,还有跟着主人一块下田的狗。
符桂英抚摸着肚子,心里有即将做母亲的喜悦和成就感,也掺和着淡淡的担忧和不安。她想起公公的病喜悦和成就感就消失,代之的是浓浓的忧愁。
李雅婕还不能理解嫂子的心情,牵着嫂子的手,问爹的病能不能治好。符桂英说能治好,世上就没有治不好的病。李雅婕又问万一爹的病治不好怎么办。符桂英说肯定会治好的,不会万一。李雅婕说我说的是万一,我娘没有病,晚上还和我们一块吃晚饭,还割了大半夜胶,一下就死了。
符桂英没有见过死去的婆婆,但听村里人说得多了,知道婆婆是拼命干活累死的。就用不高的文化知识,思考人生,人一辈子不容易,农民一辈子更不容易,农民的老婆是不容易中的不容易。如果把人分为三六九等,农民的老婆被压在最下等,身上除了重负还是重负,连喘气的空隙都没有。想到这她看了看小姑子,不应该让她这么小就背上沉重负担。女人一辈子能享受的好光阴就是在娘家这些年,为什么不让她好好享受呢?自己和雅文要是有办法一定把她送到城里,在城里找个工作,再在城里找个老公,过城里人的日子。不能让她重复婆婆的路子,也不能让她重复自己的路子,想到这里胳膊不由得伸到她肩膀上,把她搂在怀里。李雅婕乖巧地偎在她怀里,仰着脸等她回答。她琢磨了一会说,爹的病不会有事的,就算万一有事,有我还有你大哥二哥,我们会供你读书,读完小学读中学,读完中学读大学,等你读完大学,就留在城里工作,过城里人的日子。李雅婕说到那时候,我把你接到城里好好伺候,让你天天吃肉吃蛋,还不下田做活。符桂英觉得幸福汹涌扑来,眼眶潮热,泪水涌出,滴到李雅婕头上。她擦了眼泪说嫂子感谢阿婕,我不能跟你到城里。你大哥还在村子里,我要给你大哥做饭洗衣,烧开水泡茶。
一辆牛车接近她们,她们不知道车上坐着要接的人。牛车在她们身边停下,李雅文从车后走过来,她们才看清是李雅文,急忙跑到牛車跟前,围着李儒元,问爹,医生怎么说你的病?李儒元故意装糊涂,反问她们谁说我有病?我不是挺好的嘛?我最清楚我的身子,还能再活三四十年。
李雅文从竹筐里取出点心递给李雅婕,说这是爹给你买的,很好吃。李雅婕接过点心递给符桂英,说给嫂子吃。符桂英说这是爹给你买的,你吃。李雅文又拿着一包点心给符桂英说,买点心的时候,爹特交代一定给你买一份。符桂英接过点心,问爹吃过没有。李儒元说我们在镇上吃过了,这是给你们留的。符桂英还是没有吃,问阿华吃了没有。李雅文说吃过了,我们买了点心先送到学校给他。
符桂英把点心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立即感到满嘴醇香,醇香中带有甜蜜,舍不得咽下去,嚼了一遍一遍又一遍,越嚼越香越甜。她二十多年来从没有吃过如此香甜的点心,一直把点心嚼成很稀的浆糊,还舍不得往肚里咽。点心的香味通过嘴里的神经,传入天庭,大脑都被香味刺激得欢畅,又传到全身各部位,五脏六腑十万零八千个毛孔都愉悦。她把点心咽入肚里,肠胃为得到可口的食物而欢呼,又滋润了她的灵肉,觉得自己享受着人生最难得的幸福,老公疼爱,公公尊敬,小姑子小叔子爱戴。她又轻轻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
李雅婕捧着点心舍不得吃,用舌头舔,舔一下,吧唧一下嘴,说一声真香呀。再舔一下吧唧下嘴,又说一声真香呀。符桂英看着她,不但可怜小姑子心里还有淡淡的痛苦,走到她跟前,一只手抚在她头把点心塞到她手里,说你大口吃,吃完把这块也吃了。
李雅婕停止舔点心的动作,抬头看她说你也吃呀。她说我不能吃甜东西,吃了甜东西肚子疼。李雅婕接过点心,半信半疑问,你真的不能吃甜东西?可不要哄我呀,今天要不是大哥到镇上,我们一辈子都吃不上这么好的点心。符桂英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我真的不能吃甜东西。
牛车慢慢地朝前走着,到了刻着对联的村口石碑,走过了程哲的“劝戒客民碑”和酸豆树,走过了祠堂改建的学校。初夜的寂静衬托出老牛拉车的蹄声,衬托出牛车滚动的吱咛声。老牛的蹄声和牛车的吱咛声,一直到李儒元家门口悄然停止。
李雅文和符桂英走到牛车跟前,把李儒元从车上搀下来,把他搀到瓦屋,照顾他躺在床上。符桂英轻轻抬起他的脑袋,把枕头放在他头下,给他盖上被子。李雅文从牛车上取下几大包药,拿出一包交给符桂英,说你现在就把这一服药煎上,熬好了给爹吃。符桂英接着药就去煎药。
李雅文把赶牛车的人送走,取来毛巾水洗了拧干,走进瓦屋小声对父亲说,我给你擦下脸,在镇上跑了一天,脸上都是灰尘。李儒元看儿子,儿子把毛巾搭在他脸上,一下一下地擦。他心里荡漾起幸福的涟漪,盛不下的泪水从眼里溢出。他想着自己以后再难给儿孙们挣家业了,还要成为儿孙的负担,禁不住说我以后要成你们的累赘啦。李雅文急忙说,爹你怎么能说这话?养儿防老,要是没有你和我娘,哪有我们兄妹几个?我读了那么多书,懂得百德孝为先的道理。不管你以后怎么样,我和阿华、阿英、阿婕都会好好孝敬你。李儒元说阿英怀的不知道是男仔还是女仔。李雅文说不管男仔女仔都是你的孙。你好好吃药养病,我跟阿英等着你把身子养好了给我们抱娃仔哩。李儒元说我觉得头一胎最好是男仔,有个男仔就放心,咱家的烟火香脉就能传下去了。李雅文不说话了,怕说的不对父亲的心意,让老人不高兴。再琢磨父亲说的不是没道理,要是生的是女儿,到时候嫁到别人家里,老人病了谁伺候他们?
符桂英把草药熬好,端到李儒元跟前,说爹,药还没有凉,等凉了再喝,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李儒元说我什么也不想吃,把药吃了就睡觉。你们也早点睡觉,明天还要干活。李雅文对符桂英说,你一会儿给爹把药喂了,再把我的枕头抱到爹床上,我晚上照顾爹。老中医说了爹这病吃鳗鱼好得快,我现在找立仁爹,求立仁爹下海给咱爹抓几条鳗鱼。
李雅文从陈立仁家回来,坐在石桌前,思考父亲的病情,心里如坠了石头。符桂英走到李雅文跟前,手搭在他肩上,什么话都没说。李雅文抓着她的手,轻轻抚摸,说我回屋给你拿件垫的东西,石头太凉,你坐上边受不了。符桂英站起说你在外边跑了一天,也该渴了,我给你烧点开水。李雅文说不用,我也不渴,还有事情给你说。符桂英不再坚持烧水,就坐在对面,摆出听他讲话的架势。
李雅文把父亲的病情说了,符桂英说不管爹得的什么病,不管病多长时间,花多少钱,咱都要好好孝顺。钱花完了再挣,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会后悔一辈子,村里人会骂咱们一辈子。我刚才琢磨了,我每天给爹吃几个鸡蛋,隔上十天八天给他杀只鸡,阿华每个星期回来,割上一斤猪肉。病都是假的,只要吃得好,睡得好,心情好,病就能治好。李雅文说镇上的老中医说了,迄今为止还没有治这种病的特效办法,而且这种病的传染率很高,必须把病人隔离。从今天开始,我专门照顾爹,谁都不能和爹见面。爹用过的碗筷都用开水煮几遍。咱们不能因为爹得了这病,把全家人都传染。你现在就烧水,把爹用过的茶碗、毛巾,煮上一遍。阿华从学校回来,不能进瓦屋,我把爹扶起来,让他隔着窗户看。阿婕也不能再进瓦屋,晚上和你睡一块。
符桂英心像什么东西攥着紧握,握得她心里阵阵地痛,又担心老公的安危,眼泪就潸潸流出,说你要是传染上怎么办?李雅文说我是做儿子的,这事情必须由我来做,别说不一定能传染,就是肯定能传染我都不能推托。我现在给你说这话,就是把这个家托付给你。我要是也得上这病这个家就得你操劳。阿华正在上学,你必须供他读书,他读到大学供到大学,读到研究生供到研究生,读到博士生供到博士生。阿婕还小,以后也要供她读书,也是能读到什么地步,供她到什么地步。你肚里的孩子,以后生下来,男的叫李博奋,女的叫李博娴。不管他们天资如何,第一教他们道德,教他们做人的原则,第二教他们学问。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可找鼎崧老祖爷也可找书渊爹,他们都是人中豪杰、道德楷模,学问也极博极深。家里的事可找立仁爹,他为人正直正派,还当了多年干部,可以信赖。
符桂英明白他在交代后事,他交代一句,她哭一声,他再交代一句,她再哭上一声。等他交代完毕,她已经哭不成声,趴伏在石桌上,肩膀一下一下耸动。
李雅文怕被父亲听到,劝说小声点,不要让爹听见。爹本来就有病,要是听见了,压力加大,病更难好。
李雅婕从屋里走出,站在他们跟前,眼睛睁得老大,充满疑惑,对李雅文说大哥,你欺负我嫂子啦?我嫂子天天干那么多的活,好吃的都给我们吃了,你还欺负她,真没良心。符桂英猛地把李雅婕抱起来,冲到茅草屋里,放声痛哭起来。
李雅文愣了一阵,长长叹口气,向院子外边走去。他们都没看到,符桂英和李雅文说话的时候,李儒元一直站在瓦屋门背后,偷偷看着他们。李雅文走到李鼎崧家门口,问鼎崧祖爷在没。李鼎崧老婆听见喊声,从屋里跑出,对着大门口问,谁呀?李雅文说我,阿文。李鼎崧老婆说快进屋,以后来直接进门就行了,不用打招呼。李鼎崧老婆小跑着走在李雅文前边,把李雅文领进屋子,拿起碟子里的槟榔说,先嚼个槟榔,再喝茶。李雅文说我每次来,都给老祖奶添麻烦?李鼎崧老婆说,一个槟榔一壶茶,算什么麻烦。我和你老祖爷在家,成天都愁没人陪,你来陪我们,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哩。
李鼎崧正在看《荀子·修身》,见李雅文进门,合上书册问阿文,今天到镇上去,大夫怎么说你爹的病?李雅文把老中医的话说了一遍,又说我爹这种病传染,我从明天起,要日夜照顾爹,不能来校上课,担心把病传染给学生。我想请一段时间假,请假期间,就不要给我记工分啦。李鼎崧说你不能上课,我和书渊把你的课分担了,让生产队照样给你记工分。你爹治病补养都要花钱,要是扣了工分,日子就不好过。李雅文说我的工作让你和书渊爹分担,你们受累我挣工分,太不公道啦。李鼎崧说你努力尽儿子孝道,为博贤村竖树了人子尽孝的楷模,有道德的人肯定要支持。再说我们获得省上的书法奖,人称我们是博贤三杰。你不惧个人安危,尽孝悌之道,也为我们三杰脸上争光,我和书渊肯定要支持你。他对老婆说,你到书渊家走一趟,让他到这里来一下,我们商量阿文的课怎么分担。
李书渊随着李鼎崧老婆走进屋子,李鼎崧给李书渊说了李儒元的病,说了李雅文的想法。李书渊没有思考就说,这没有什么商量的,雅文的课我代了,一天多上几节课算不了什么。雅文好好照顾你爹,你爹苦了一辈子,说什么也得让你爹把病治好。李鼎崧说,雅文你天天在家守爹,没有事情干也寂寞,把这块适天石搬回去,寂寞时看看它,说不定还能看出什么名堂。我总感觉它上边的东西,咱们还没有完全看出来。李雅文说,这是块奇石,天下绝无第二,我怎么能把它抱回家里?李鼎崧说,这块石头是你爹把它抱到牛车上的,石头也有你爹一份。你爹病成这个样子,如果有它陪在身边,还能避邪,使你爹早日康復。
李书渊回家拿了几本书,放在李雅文面前,说这几本是康德的著作,你这段时间通读一遍。你以前获得的知识,主要是中国传统文化,如果再加强西方文化的学习,就学贯中西、博古通今,成为不得了的学者。
李雅文一本一本地翻看书皮,有《自然通史和天体论》《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判断力批判》。在此之前,他读过康德的《论永久和平》和《人类学》,对康德的哲学思想有所了解。他把这些书皮看了,觉得像在死亡的空谷听到故人的足音,千里戈壁得到春雨的滋润,濒临饿毙时吞食美味大餐,很感激地对李书渊说,书渊爹,真感谢你。李书渊说这有什么谢的?现在很少人看书,更少人看西方哲学家的书,你能坚持读书,就让人敬佩。
他们说话时,李鼎崧老婆把水烧好了,把茶泡好让他们晾一会再喝。
李雅文又想起父亲,对李鼎崧老婆说,老祖奶,我不能陪你们喝茶,我爹还在床上躺着,我得赶快回去陪他。李鼎崧老婆给碗里倒了茶,端到他跟前,说我知道你要陪你爹,也知道你做的是孝顺事,把这碗茶喝了再回去,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李雅文喝茶的时候,李鼎崧对李书渊说咱俩一会儿也去看看儒元,于乡情亲情友情都得去看他。李书渊说应该去看看他,只是我来得仓促,什么东西都没带,我们不能空着手去看病人。李鼎崧问老婆咱家还有什么好吃的,拿出来给儒元送去。李鼎崧老婆说还有两条干鱿鱼,一斤儿子邮回来的茶叶,说是福建的铁观音。李鼎崧说把鱿鱼和茶叶全给儒元送去,儒元苦了一辈子,没有喝过这么好的茶叶,也没有吃过那么好的鱿鱼。李书渊在口袋里摸了摸,说我口袋里有十块钱,也是个心意。李雅文说老祖爷、书渊爹的情意我都领了,我爹的病传染,要是给你们传染上,怎么得了?李鼎崧说你爹生病我们要是因为害怕传染不去看他,就失了做人的道德,以后怎么给学生讲道德?
博贤村的三个老师抱着适天石,捧着康德的著作,提着干鱿鱼和茶叶,沐浴着清冷的月光向李儒元家走去。
第三十四章
李雅文为治好父亲的病,按老中医开的方子每天给父亲煎药,不让任何人插手,在离瓦屋五六步的地方画了一条线,任何人不得越过这条线。
符桂英和李雅婕站在线外,看他煎药,眼睛里全是忧虑和浓浓的不安。药罐里的水开了,他用筷子搅着药液。药罐里冒出腾腾热气,乳白的颜色,裹挟着浓郁的草药味,在院子里弥荡,蔓延到村子上空。才十几天工夫,李雅文就变了人形,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人瘦了好多,脸色蜡黄,像得了场大病。符桂英站在线外边看他忙活,心里十分不忍地说我去给你帮忙。李雅文说不行,谁都不能过这条线。你还怀着孩子,万一被传染,就不得了。
药煎好后,他端到屋里轻声对父亲说,爹,该吃药啦。把药碗放到一边,走到床边,扶起父亲,又端起药碗,送到父亲跟前,说不烫了,大口喝。父亲把药液喝完,他端来凉开水送到父亲跟前,还是轻声地说,爹,再喝凉开水漱漱口,把嘴里的药味刷了。他照顾父亲吃过药又打来热水,对父亲说我给你洗脸,洗过脸了再睡觉。他给父亲洗过脸又扶着父亲躺下,按照书上画的穴位,给父亲按摩,问重不重。父亲说再轻一点。他减轻了手上的用力,又问现在怎么样。父亲说刚好,不轻不重。他说书上说了,按摩要稍微重些,要感觉到疼才有效果。
父亲又说我现在挣不来钱,还花钱,不如早点走了好。李雅文说你千万不要说这话,我们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阿英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还想让你给我们抱孩子哩。父亲长叹口气说,我也想抱孙子,怕熬不到那一天了。
李儒元白天还好,尽管胸还闷喘气还困难,头昏浑身无力,但还能坚持。到了天黑所有的病症全部加重,胸部像塞了石头,吸不进气,呼不出气,憋得浑身打颤战,不能躺只能坐。李雅文坐在他后面,不停地敲他的后背。开始李雅文还能坚持,过上两个小时就不行了,身子麻木,胳膊酸疼,脑袋涨疼,眼睛昏花。到了后半夜,这些症状加剧还有老是打瞌睡,脖子像断了支撑不住脑袋,直朝下耷拉,眼睛也睁不开了,他调动全部意志,努力使眼皮睁开,睁开不到一分钟又合到一块。有时候他不由得停下动作,父亲的胸闷立即加重,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他又急忙捶敲起来,一直挣扎到天亮,父亲的胸闷才减轻。他本可以睡上一会儿,但父亲吃的药要到镇上抓,吃的鳗鱼要到陈立仁家取,还要给父亲洗衣服,打扫房间,几乎要忙上一天。实在困得受不了时,就歪在父亲旁边,睡上一会儿。
这个时候,父亲抚摸着他的头发,心里无比满足。他在困极的沉睡中能感觉到父亲的抚摸,血缘亲情通过父亲的手掌传输到他身上,渗入肤肉骨骼五脏六腑,他感到幸福像空气一样包围着自己,像海水样淹没自己,像浓雾样裹着自己,睡得很沉很深。
周六傍晚,李雅华从学校赶回来,走进院子就喊,爹,爹。
符桂英正在打扫院子,听见他的叫声,停住扫地,迎着他走过来,说回来啦?随之接过他挑的担子小声说,爹刚刚吃过晚饭,不要惊动他,医生说他的病就是要吃好喝好歇息好。李雅华说我去看看爹。符桂英挡住他说你哥说了爹的病传染,除了他谁都不能到瓦屋去。李雅华说哥日夜照顾爹,我一星期回来一次,正好替换哥,让哥歇息,哥都不怕传染我也不怕传染,我在这时候不照顾爹,什么时候照顾爹?符桂英还是不让他靠近瓦屋,说你哥交代了,谁都不能走过这条线。你要是走过这条钱,就没听你哥的话。
李儒元聽见李雅华和符桂英说话,问李雅文、阿华回来啦?李雅文说阿华回来啦,他要进来看你,阿英不让他进来,怕给他传染上。李儒元说你给阿华说,爹明白他的孝心,让他把学问做好,不要操心我。这间屋子除了你谁都不能进来,我不能再祸害家人。
李雅文对着屋子外头喊,阿华,爹说了,要你把学问做好,不要操心他的身体。爹还说了这间屋子除了我谁都不能进来。
李雅华望着瓦屋,想着父亲苦难的一生,想着哥对自己的情义,想着自己在父亲病情危急的时候,不能尽到儿子的孝心,不能让哥歇息一会儿,心里十分痛苦。痛苦像山一样压在自己的身上,压弯了他的膝盖,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对着晕黄的灯光,吼了一声,爹——哥——
站在他后边的李雅婕,见二哥跪倒,把双膝一屈,跪倒在李雅华旁边。
符桂英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叔子小姑子,鼻子阵阵酸涩,眼泪滴滴涌流。她用手擦了眼睛,走到他们跟前,把他们拉起来,说天塌下来用膀子扛,地陷下去朝外爬,都站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爹的病要治,家里的日子要过,跪在地上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第三十五章
正午的太阳照在头顶,投下的影子几乎和人重合,炽热的阳光照在远方的山上,给山上涂了一层绚丽的色彩。站在博贤村可以清晰地看到山上的树木墨绿,崖石浅黑,还能想象到山腰上的小屋,从小屋伸出一条小径,曲曲弯弯地伸进墨绿。墨绿里走出一个人,牵着牛,前边跑着一条狗,向小屋归来。小屋门口倚着一个妇人,盼望着归家的男人;阳光照在小河上,博贤村的人可以看到一条闪着亮光的带子,从山里的墨绿伸出,飘飘逸逸,弯弯曲曲,流向大海的深蓝。人们还能看到少年在河里游戏,都光着屁股,赤裸着黢黑的身子,一会儿脸面朝天地躺在水面,一会儿身影全无地扎进水里,似乎能听见无忧的欢笑。阳光照在土路上,一辆牛车蠕动着朝着村子方向挣扎,车轴吱吱咛咛地呻吟。阳光照在龙脊的树林里,枝叶在阳光下更显生机盎然。阳光照在海面上,波波海浪泛着亮光,朝着岸边涌来。没有风,大海给人们展现出温柔的一面,波浪都充满谦让。阳光照在村子上空,村里人收了午工,回到茅草屋里,躲避太阳的酷热,歇息劳累了一上午的身子。妇女围着灶台,为家人准备午饭。村子里没有人影,有狗卧在树下,伸着老长的舌头喘气。还有猪卧在下雨积攒的水坑里,得到凉爽的滋润,睡得正香。
汪兴旺骑着自行车,一路猛蹬,朝着村子骑来。狗看见陌生人,先是一只狂吠,立即得到所有狗的响应,充满敌意,表现出众志成城保卫家园的勇敢。狗的狂叫引起村里人的注意,有人从茅草屋里钻出,见是汪兴旺,急忙冲到狗跟前,把狗踢上一脚,还骂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来的人是谁。他是咱们县的书记,你敢咬他,他下个命令把你狗日的剥皮煮肉吃。把狗骂过,想起还没有给汪兴旺打招呼,急忙说只顾给狗东西生气了,没顾上给您打招呼,书记来啦。说着就要接汪兴旺的自行车,一来是礼貌,二来想过过推自行车的瘾。
汪兴旺把自行车交给他,那人一接车把,就按转铃,响起一串叮当。有孩子从茅草屋里跑出,围在自行车两边看。推车人脸上有了得意,对孩子说想不想听铃响?孩子们一致回答想。那人就摁了下转铃,转铃又一串脆响。这时候那人才想起应该问候汪兴旺,不应该只顾自己玩耍,说从县城到我们村,一百多里路,汪书记骑得够快。汪兴旺说我今天不是从县城出发,是从镇上出发。那人说我就说从县城到我们村,怎么半天就骑到了。要是从镇上骑过来,这时候刚好赶到。说完觉得还应该再说些什么,就问汪书记中午怎么吃饭。汪兴旺说我刚赶过来还没有安排。那人说到我家吃饭,我叫老婆杀鸡给你吃。汪兴旺说你这么一说,我不敢在你家吃,我一年要是下来两百天,天天吃老百姓一只鸡,一年就吃两百只,两百只鸡够多少老百姓的盐钱?那人说你几年难得到我家吃次饭,吃只鸡算什么?你要是到我家吃了饭,我出门脊梁都能挺起来。
他们说话时,陈立仁听见转铃响,从家里跑出来,跑到那人跟前说,你想唠叨也不看看是谁,汪书记那么忙,哪有工夫陪你说闲话?说着就接过自行车把,要把汪兴旺朝自己家带。那人不高兴地嘟囔,你是队长,你可以把汪书记朝你家领,我是社员难道就不可以请汪书记吃饭?
汪兴旺走到他跟前,拍他的肩膀,说我今天确实有事情,中午谈过工作,还要到另一个村子去。下回来一定到你家吃饭。咱们提前说好,我要是去吃饭,绝对不能杀鸡,最多炒两个鸡蛋,再炒一碗青菜就可以了。那人脸上有了笑,说汪书记说的当真?汪兴旺说我堂堂县委书记还能骗你?
陈立仁把自行车推到李鼎崧家门口,在博贤村李鼎崧家最干净,辈分也最高,在李鼎崧家接待汪兴旺天经地义。他经过李书渊家时,站在大门口对着院子喊,书渊,汪书记来啦。我们先到鼎崧祖爷家,你马上过来,咱们一块吃午饭。
汪兴旺走进李鼎崧家门,李鼎崧和老婆一溜小跑到大门口,双手握汪兴旺的手,拉着朝屋里走。寒暄完毕,言归正传,李鼎崧说汪书记是一县之首长,放到古时候都是入了品的朝廷命官,不敢说像丞相尚书那样日理万机,也可以说百般繁忙,专程到博贤村来,肯定有要紧着急之事。
汪兴旺说当个县委书记,事情确实不少。我这些日子听很多人讲博贤三杰,你们给咱们县增添了光彩,也给我这个书记脸上擦了胭脂。昨天召开常委会,我在会上提出对你们的安排问题,经过讨论决定让你担任县政协常委,并推荐担任省政协委员,参政议政,发挥你的作用,按国家政策规定,发放补贴。提拔李雅文为县委干部,由县委组织部安排工作,我建议他到县委办公室,先熟悉一段时间工作,再担任我的秘书。在我身边工作一段时间,再放到基层锻炼,然后提拔重用。现在很缺少有文化知识又有农村生活经历特别是道德高尚的干部,把这么优秀的干部苗子放到学校当老师,太可惜了。书渊的问题,先搁上一段时间,把你们两位安排好了,再想办法安排他。目前先由博贤村安排他担任校长,我再找省上有关部门把他的问题澄清了再安排工作。
李鼎崧说把我安排不安排都不紧要,紧要的是书渊,他都四十多岁了,要是现在安排工作还能干上十八九年。汪兴旺说,我在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们三个的事,我一直挂在心上。安排你们的工作,于国家来说是推选了人才,于个人来说给朋友谋个前途,于国于己都有好处,何乐不为?就是书渊的事比较复杂,对他的安排上要慎重,要是出了问题对我个人没有什么,打了一輩子的仗,给我上纲不到什么程度,就是再安排就难了,要慎重从事。你们是做学问的人,不做政治,政治和学问一样,深得很哩,稍有不慎就耽误一生。我都五十六七了,再干上三四年就离休了,我要在离休之前,把你们的事情处理好,也了却一件心事,不辜负我们一场交往。
李书渊心里虽很冰冷,但理智很清醒,知道汪兴旺把他们安排到这个程度,尽了最大努力,他说,我自己的事我清楚,要不是汪书记我那个书法一等奖都拿不到手。再说我这些年在立仁队长的照顾下,跟着鼎崧祖爷教书,虽不富足却也清闲,教书看书做学问,日子过得也超然。要是为我的事情坏了汪书记的前程,我会一生不得安宁,受良心折磨。
李鼎崧说你安排雅文到县委工作,估计雅文不会去的。汪兴旺一惊,问为什么,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当干部,当了干部又削尖脑袋想进县委,那里可是权力中心。要是从县委出来到基层,一般都提升一级使用。李鼎崧说不是雅文不想去当干部,他家最近出了事情。接着把李儒元得痨病的事说了,又说雅文是大孝子,他绝对不会放下爹,跑到县委当干部。汪兴旺说他可以先到县委报到,报到后请假在家孝顺父亲。我把公职给他保留起来,但不可能保留得太长。儒元生病我现在去看看他。李鼎崧说儒元的病传染,你是父母官,万一传染上,就是大事情。汪兴旺说我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原来是这事情。我是当兵出身最看不起贪生怕死,临阵脱逃。当兵的把什么都看得值钱,就是把命看得不值钱。我当兵时工作就是打仗,现在当县委书记工作就是替老百姓办事。我每次到你们村来,儒元都要接待我,现在他有病了,我要是怕传染不敢去看他,于情讲不真,于义讲不仁,我就是不仁不义之人,这样的人怎么配做县委书记?说着就站起身子,摆出朝李儒元家走去的架势。刚迈了几步,觉得不能空手去看李儒元,就停下脚步,问陈立仁,我去看儒元,总得带点东西。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五块钱,交给陈立仁说你帮我买两只老母鸡,给儒元补补身子。
陈立仁没有接钱,说我回家抱两只就是了,何必让你掏钱?汪兴旺说我看儒元怎么能让你送鸡?说着又把钱送给刚才帮他推自行车的那个人,问,你家有老母鸡没有?那人说谁家都有老母鸡,要是没有老母鸡,吃盐的钱给孩子买作业本的钱从哪来?汪兴旺说你把这钱拿上,卖给我两只老母鸡,一会儿直接送到李儒元家。那人看着汪兴旺手里的钱,说你是县老爷,我怎么敢收你的钱?我把你的钱收了,全村人都会骂我。汪兴旺说这有什么骂的?买东西付钱,卖东西要钱,自古以来都是如此。那人就看陈立仁,陈立仁说你别看我,你想收汪书记的钱就收,不想收就别收,我不做任何指示。那人又看李鼎崧,李鼎崧说你还是按镇上的价格,收下汪书记的钱。你要是不收他的钱,就污了他的清名,坏了他的官德,你收了他的钱是成全他。汪兴旺说还是鼎崧知我,人一辈子要挣多少钱?名声坏了花再多的钱都买不回来。那人才接过钱,说两只老母鸡最多值五块钱。汪兴旺说该多少就收多少不要吃亏。那人说我们这里的价格,三斤半以上的老母鸡,一般都是两块五毛钱一只,三斤半以下的老母鸡,都是两块钱一只。我家的鸡没称,不知道斤两,收你五块钱是按最重的鸡收。我一会儿抱到儒元家,称一下要是不够三斤半,还得给你找钱。汪兴旺说这样做也太认真了,两只老母鸡五块钱,多不退少不补,省得那么多麻烦。
李雅文在镇上买了白醋,把白醋倒进锅里,又给锅里加了水,在屋子里熬。屋子里弥漫了水蒸气和浓稠的醋酸味。他把父亲的褥子、被子、床单、枕头、衣服,搭在屋子外边的铁丝上,让太阳晒。还在铁丝下边,点燃了艾叶,冒出的青烟正好缭到上边,这是他在书上看的消毒方法。
符桂英坐在石桌前,李雅婕站在她旁边,她们和李雅文相隔五六尺。符桂英说你把衣服脱了让我洗,你就能歇息一会儿。才一个多月,你都累成这样子了。李雅文说你也累,一个家的花费全靠你一个人挣,还怀着孩子。你跟了我连一天清闲日子都没过。符桂英说一家人不能说这话,只要把爹的病治好,阿华和阿婕能考上大学,咱还愁没有好日子过?李雅文问李雅婕,阿婕,你的功课怎么样?李雅婕说前天考过试,我又是第一名。李雅文说那就好,你现在好好学习,以后考上大学,就能在城里分配工作,一辈子过好日子。李雅婕问二哥都读到初中了,再过几年都高中毕业了,二哥会不会还得和你一样回村当农民?
李鼎崧、李书渊,还有抱老母鸡的村里人,簇拥着汪兴旺朝李儒元家走来。有头迎面走来的猪停下脚步,对着汪兴旺哼哼,还甩了几下尾巴,晃悠到大榕树下在树干上蹭痒痒,蹭一下哼一下,十分欢乐。陈立仁对汪兴旺说,你到我们村子来,猪都高兴。汪兴旺说立仁学会拍马屁了,你就是把我的屁股拍肿,我也不能提拔你当乡长。你年龄大了又没有文凭,就连我这个县委书记也肯定是被淘汰的货。陈立仁说你就是把乡长的乌纱帽送到我手上,我都不敢朝头上戴。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当个队长还凑合,当乡长就是赶鸭子上架了。汪兴旺说任何事情自己想开了就好,想不开就难受。我当班长的时候,我手下的兵现在有的当了省长、市长,我还是个县委书记,你说我亏不亏?他们没有我的资格老,没有我的功劳大,凭什么他们能当我就不能当?就是人家年轻,解放后又到学校进修了两年。现在提拔不是靠功劳是靠文化和年龄,咱们没有这两样优势,就不要和人家比,越比越伤心,不如不比。
他们走到李儒元家,陈立仁跑进院子,冲着李雅文和符桂英喊,汪书记看你爹来啦。
李雅文和符桂英赶忙站起,朝大门口张望。李雅文还说立仁爹怎么糊涂了,我爹的病传染,万一给汪书记传染上,怎么得了?又对符桂英说我不能去和汪书记握手,你挡在这里,不让他进屋。
他们说话的工夫,汪书记进了院子,问符桂英,你爹的病怎么样了?符桂英说我爹的病好了一些,这种病传染,阿文在屋子外边画了条线,谁也不能过那条线。汪兴旺走到那条线跟前,李雅文站在线里面对汪兴旺,说汪书记来啦,我这些日子照顾爹,身上有细菌,不能和您握手。汪兴旺问,你爹的病怎么样了?李雅文说我们把所有的措施都采用了,每天吃中药,还在伙食上改善,感觉没什么进步,甚至还不如过去。汪兴旺说我来的时候不知道你爹病了,临时在村子买了两只老母鸡。符桂英说你能来看我爹,就是我家的荣耀,怎么能收你的东西?
汪兴旺转过身子,对李鼎崧、李书渊、陈立仁说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看儒元兄弟。符桂英急忙用身子挡住汪兴旺,说我爹的病传染,谁也不能过这条线。汪兴旺说我这人命大,打了一辈子仗,子弹在身上钻了五六个窟窿,就是要不了我的命,阎王爷见了我都绕道走。我要是怕死不敢看你爹,怎么对得起你爹的情谊?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非要看你爹不可。又对李雅文说,一会儿看完你爹,我还有事情跟你说,关系你一辈子命运的大事。李雅文琢磨汪兴旺的话,不知道什么事能关系他一辈子的命运,又琢磨让不让他进去看望爹。不让他进去,凭自己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会罢休。同意他进去,万一被传染了,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而且还是县委书记的命。汪兴旺说我要是因为怕死,不敢看你爹,以后怎么在人前讲话,怎么给干部群众作报告?
李雅文拿起燃烧的艾叶辫子,走到汪兴旺跟前,让烟在他周围熏绕了说,进去吧,时间不要长,你和我爹的身体都重要。走到瓦屋跟前,推开屋门,对躺在床上的李儒元说,汪书记看你来啦。
李儒元看着走来的汪兴旺,挣扎着要坐起来,不高兴地对儿子说,阿文你糊涂,怎么能让汪书记进来,你知道我这病万一给汪书记传染上,怎么办?汪兴旺走到他跟前,坐在床沿上,拉着他的手说这跟阿文没有关系,我要进来谁也挡不住。老兄弟病了我不来看你,算什么东西?
李雅文赶忙拿起白醋瓶子,给锅里倒了,还给铁锅下加了几根木柴,火燃得旺了,锅里的水沸腾得更厉害。屋里的水蒸气更浓,白醋的酸味更刺鼻……
半小时后,汪兴旺和李雅文从屋里走出来。汪兴旺对李雅文说,我今天赶回县城,明天一早就找民政局,让他们安排你爹住院治疗。如果行我派人来通知你们,后天就送你爹到县医院治疗。这种病光靠中医不行,还得用西药,西药比中药来得快。还有你的事情,抓紧时间去报到。我再有几年就离休了,离休前把该解决的问题都解决了。要是离休了,人不在位上说话就没人听,你们的事情就不好办。
第三十六章
第二天早上,李雅文在院里煎药,符桂英把李雅婕送到大门口,看着小姑子走远,追着屁股喊放学早点回家。转身回到院里对李雅文说,小东西在里面练功夫哩。李雅文抬头看她,满胸满腔都是幸福地说,说不定是个小和尚,在里面打少林拳哩。符桂英说说不定是个穆桂英。李雅文说不管是小和尚还是穆桂英,咱们的孩子,我都喜欢。
他们说话时,听见屋门声响,扭头看李儒元从屋子走出來,他穿了一身新衣服,连平时很少穿的鞋子都穿上了,拄着儿子给他买的拐杖。
符桂英急忙说爹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屋躺下,你本来就有病,劳累了病会加重。李雅文走到他跟前搀扶着他,说药马上就熬好了,熬好后我端给你。你快回屋里躺下,好好歇息,病就好得快。等汪书记把住院的事情安排好了,我们就送你到医院,医院肯定能治好你的病。李儒元说在屋里睡的时间长了,闷得心慌,想出来走走。
李雅文急忙搬来凳子,放在阳桃树下,跑过来搀着他,把他扶到凳子跟前,让他坐好,随着他的意思说,出来坐坐也好,外边空气新鲜,多呼吸新鲜空气对身体有好处。符桂英说爹想吃什么,我到地里整。想不想吃鸭子?我拿鸡去换,一只鸡能换两只鸭子。李儒元说我不想吃油腻东西,你到地里拔些红薯叶子煮了吃。我这些日子天天吃肉吃蛋,想吃点青菜。符桂英说红薯叶子没有营养,你的病要有营养才好得快,没有营养就好得慢。
李儒元没有回答,问,孩子有七八个月啦?符桂英说再过十天就八个月了。李儒元又问,是男仔还是女仔?符桂英说还没有生出来,谁也不知道是男仔女仔。李儒元说也是,孩子没有生出来,谁也不知道是男仔还是女仔。我跟你娘生下阿文后,就想生个女仔,没想又生了个华仔,还是男仔。现在是新社会了,男仔女仔都一样。你们把孩子的名字起了没有?符桂英说他爹给起了,要是男仔叫李博奋,要是女仔叫李博娴。李儒元说阿文读了那么多书,起的名字肯定没错。阿华上初中了再有几年就该高中毕业了,说不定阿华要是高中毕业他又得回村里种地。
李雅文说阿华再有几年才考大学,谁知道几年后又有什么新政策?你过去老给我们说人的命天造定,命不到那里,硬犟也不行。李儒元说也是,命里有的东西,你不要都跑不掉,命里没有的东西,你拼命抢也拿不到。该考大学的时候,老天爷把你坑了。现在老天爷又把你照顾了,别人都遇不上汪书记这样的好官,偏偏让你遇上了,一声命令就把你提拔了。你一辈子安排好了,我也就放心了,下来就是阿华和阿婕的事情。你到了县上要想办法把阿华、阿婕安排到城里工作,把他们安排好了我跟你娘就放心啦。李雅华说爹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们。
他们说话的工夫,药熬好了。李雅文把药液倒进碗里对李儒元说,等一会儿药凉了,你就喝下去。李儒元喝过药后对李雅文说,明天不管汪书记把我的事情安排得怎么樣,你都要到县上报到。这就是命,错过了不会再有好命了。李雅文说我把这事情琢磨了,要是去报到了就得给人家干活,不干活拿人家的工资,心里难受。我去上班了谁来照顾你?雅华正在上学,阿婕还小,阿英怀着孩子,就我照顾你最合适……
李儒元什么话都没说。符桂英陪着他说了一会儿话,说我要出去放鸡了。李儒元说你去吧,不要累着,孩子紧要。
符桂英戴上尖笠,拿上竹竿和竹筐。鸡们看到她这个样子,知道要带它们出去找美食,争先恐后地朝大门外跑。李儒元看着她走出大门,才收回目光,对李雅文说你娘去世以后咱家多亏了阿英,要不是阿英这个家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咱们以后不管干成什么样子,都不要亏待人家,做人要讲良心。李雅文说阿英确实好。李儒元说我今天想吃虾酱,你到镇上给我买瓶虾酱。李雅文说等一会儿阿英回来了我再去买。李儒元说我今天感觉精神好多了,特别想吃虾酱,等她回来你再去,我什么时候能吃上?李雅文说我现在就去,你坐累了就回屋睡觉。你还想吃什么,我一块买回来。
李儒元看着李雅文走出大门,拄着拐杖站起身子,朝大门走去。走到大门跟前,转过身看才造好没几年的瓦屋,看大儿子和媳妇住的茅草屋,看阳桃树,看槟榔树,看木瓜树,看阳桃树下的石桌,看院里卧的肥猪,突然觉得在这里过的生活,尽管贫穷,尽管坎坷,尽管辛劳,但充满温馨,充满安详,充满亲情,就久久地站在那里。突然他清醒过来,过不了多大一会儿,儿媳妇就会回来,她回来后自己就难离开家门,他们绝对不会放弃自己。想到这里他猛地转过身子,朝着龙脊挣扎。在他转身的瞬间眼里涌出老泪,流过脸颊挂在下巴上,又坠落下去,砸到脚下的地面上。
他站在树林里,不知道这片树林是什么时候栽的,自己小时候就在这里玩耍,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度过了青年,一直到老年,都没有离开过这片树林。自己很小的时候,树木都是这么粗,几十年过去了,自己由孩子变成了老人,树还是这么粗,树林还是这么大。有些树被台风刮倒了,有些树老了,又有更多的树长起来,树林还是那样茂密。自己要不是这病,夜里守护着树林,听着旁边的海涛,听着虫子的鸣叫,听着风刮树林的沙沙声,听着小兽在树林里窜行的细响,看着树梢上的月亮星星,看着树干竖向天空,看着树林外边的沙滩,看着沙滩外边的大海。如果没人偷砍树木,自己会平静地度过一个又一个恬静的夜晚,使自己的生命走向衰老、走向死亡,这个过程多么自然、安详、幸福。他准备在这里上路,突然觉得这是博贤村的龙凤宝地,孩子要在这里玩耍,青年要在这里幽会,大人种地累了,跑到这里歇息。自己要是在这里上路,孩子就没有玩耍的地方,青年就没有幽会的地方,大人就没有歇息的地方,自己会带走全村人的幸福。于是他又拄着拐杖,挣扎到海滩上。他站在海边,看着海的远方,灿烂的阳光给海面涂了亮光,亮光闪动,朝他脚下的岸边扑来,能听见哗哗的声音。他站在那里,海浪打湿了鞋子,他又回忆起自己在这里的生活。少年时自己和伙伴们在树林里玩够了,就跑到这里,在海里游泳,到礁石上捉螃蟹,捉牡蛎,捉鱼,捉虾,在龙脊旁的土坎跟前挖个地灶,烧熟了吃,这里就喧哗着少年的欢乐。青年时常常在夏日的中午约上几个伙伴,跑到这里游泳。过年的前几天,要在这里拉大网,丰收着鱼虾贝蟹,村里人在这里收获喜悦。自己要是在这里上路,就毁了少年的欢乐,毁了年轻人的游泳,毁了全村人的喜悦。
他挣扎着离开海滩,继续寻找上路的地方……
第三十七章
李雅文、李鼎崧、李书渊、陈立仁,围坐在李雅文家的石桌前。符桂英把炖好的老母鸡、炒好的鸡蛋、猪肉,卤好的牛肉、干煸的羊肉,摆了满满一桌。李雅文到镇上买了酒。他就要到县上报到了,知己为他送行。父亲死去的痛苦还压在心上,准备这些东西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
黄昏时分,晚霞灿烂,把村子湮没在金色的霞光里。太阳还没有彻底落下,月亮就出来了,晚霞的灿烂里显不出月亮的辉光。李雅文看着父亲的遗像,给杯子里倒了酒,对李鼎崧说我给家父敬过酒了,再给你们敬酒。说完就端起酒杯,走到瓦屋中堂,跪在父亲遗像前说,儿子不孝,没有治好你的病。儿子一定带好阿华、阿婕,给他们谋个好出路,要他们的日子过得比我好。说完把酒徐徐倒在父亲遗像前的地上。
李鼎崧、李书渊、陈立仁端着酒走来,站在李儒元遗像前边。李鼎崧说儒元你没有读过书,比很多读过书的人都有道德,我敬你一杯。说完对着李儒元的像,鞠了三个躬,把酒缓缓倒在地上。李书渊也鞠躬,说儒元兄,你给我们树了楷模,让我们知道了什么是圣人,我敬你一杯。也把酒对着李儒元的遗像,倒在地上。陈立仁也给李儒元鞠躬,说儒元哥,你是好人、勤快人,一辈子不做亏人的事。现在不兴立碑子,要是兴立碑子,博贤村肯定给你立块碑子。说完把酒倒在李儒元遗像面前。
月亮显出了,他们的酒杯里有了月亮,酒液波动,月亮也波动。李雅文端起杯里的月亮说,我高中毕业回到村子,承蒙各位前辈关照,谋了教书的差事,免了日下种地的苦累。明天就要到县里谋生,无法报答前辈的恩情,很是惭愧,这杯薄酒是我敬各位前辈。他们都端起酒杯和李雅文碰了,喝干了杯中酒,也喝下了杯中月。
李雅文又倒了一杯,对李鼎崧说我上中学时,你就收我为徒,教我学问,教我书法,教我道德,我能有今天,多亏了你老人家,我先敬你这杯酒。李鼎崧看着李雅文,老眼有了泪水,说你能有今天是你的天分也是你爹娘的家教好。你鲤鱼跳出龙门,我也高兴,咱们干了这杯酒。说完和李雅文一碰,把杯里的酒喝干。
李雅文又倒上一杯酒,端到李书渊跟前,说书渊爹,你是我的老师,教我大学的课程,鼓励我自学研究生的课程。我爹生病,你替我上课,我能有今天,离不开你的栽培,这杯酒专门敬你。李书渊端起酒,说你离开农村,到县委上班,是你命中劫难已过。你还年轻,鹏程万里,好好珍惜。他说这话时,想起自己大半辈子的人生,年轻时不懂事,不知道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说了人家不想听的话,被发配回来劳动改造。落架的凤凰不如鸡,青龙陷入烂塘泥,不知哪年哪月才有出头之日,心里又一阵悲苦,泪水糊了眼,呜咽着说完和李雅文把酒杯一碰,也把杯中月喝进肚里。
李雅文又倒上一杯酒,端到陈立仁跟前,说立仁爹,你不识字,但做人的慈悲,做事的道德,丝毫不比读书人差。要不是你咱村的学校就办不起来,耽误多少后辈人的前程。你是咱博贤村的大清官,是我们几个人的造化。我以后到了县上,你有要办的事情,只要我有能力办一定给你办好。陈立仁端起酒杯和李雅文碰了,说你们几个是咱村的秀才,外边人称博贤三杰,给咱们村增添了光彩,我出去开会胸脯都比别人鼓得高。说完也把杯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
符桂英挺着大肚子,忙着给他们倒酒,身里身外都是喜悦。女人求什么?就求嫁个好男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土狸满山走。男人提拔到县上当了干部,就是官家,自己就是官家的娘子,就把喜悦融进酒里,他们刚喝完她就添上,不耽误一点工夫。
李雅文看她,眉里眼里充满感激,对她说你自嫁到咱家,没有过一天轻松日子,为这个家劳心劳力。我到了县上有了工资,你就不要苦累了,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歇就歇。符桂英听这话,像蜂蜜流进耳朵,顺着耳道流进心里,全身都弥漫亲情蜜义,说我答应咱爹了,要给阿华造一栋洋楼,到时候让阿华把老婆接进楼里。你到了县上干得都是管人的事,世上什么事都好做,就是管人的事不好做,花费脑子。公家给你发的钱,你就吃了喝了,你的身体好了,咱一家都有指靠,你要是身体不行,咱一家的指靠就没有。
几轮酒喝过,大家都有了醉意,酒壮人胆,就说平时不敢说的话。刚说了几句,李鼎崧就说有些话最好不要说。
陈立仁把篾子塞进耳朵里,掏了半天才抽出,说这几天太阳厉害,上火了耳朵听不清,人家说张三,我听是李四;人家说我耳聋,我听的是我不嫌你穷;人家说我耳背,我听是谁不跟你睡,结婚后才给你睡,没结婚说什么也不能睡,叫人家知道了我怎么做人?大家都笑,李鼎崧说立仁拿聪明当糊涂,大智若愚,咱们也就不要把他当外人,想说啥就说啥,只要不说反动话就行。陈立仁就笑,笑得眼睛眯成线,说这话我听见了,我的耳朵有神经病,想听的话都能听见,不想听的话就听不见。大家又笑,院子里就荡起笑浪,还有树枝上鸡的呢喃,槟榔树下猪的哼哼。
李书渊看着李雅文,说雅文你到了县上,就得把书生意气收起来,不可犯书呆子脾气,我就是个教训。李雅文说书渊爹的话我记下了,我这人天生喜欢做学问,那个地方只是跳板,有机会就离开那地方。李书渊长嘘口气说,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李鼎崧连连点头说,雅文的书没有白读,有的人是死人读活书,越读越死。雅文是活人读死书,越读越活。
李书渊又问陈立仁,你听见我们说啥了?陈立仁说鼎崧祖爷说读书不能太用功,用功过了会把人读死的。
满院子的人都哈哈大笑,李鼎崧说立仁修炼成了,可惜是个生产队长,要是小时候读上几年书,当个州官不成一点问题。说完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宣纸,宣纸上写着黑字,对李雅文说你明天就要到县上为官,我没什么送的,抄录了曾国藩的一段家书,赠送与你,也不枉我们共事一场。
李雅文赶忙站起,双手接过说多谢老祖爷,我把你的墨宝找人裱了,挂在住的地方,时时看到。说完就把宣纸展开,借着月光,念念有声:
予自三十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官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盖子孙若贤,则不靠父辈,亦能自觅衣食;子孙若不贤,则多积一钱,必将多造一孽,后来淫佚作恶,大玷家声。故立定此志,决不肯以做官发财,决不肯以银钱予后人。
李雅文读完,满脸庄穆敬佩,嘘唏有声,说难怪毛主席给黎锦熙的信中写道,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
这一场酒,喝到月过中天,还没有尽兴。李鼎崧看符桂英挺着大肚子还在忙活,对她说你有身孕,就不要陪我们了,早点休息,对胎儿也有好处。符桂英不愿歇息,怕冷了他们的心,说你们喝酒,总得有人倒,我要是歇息了,就没人给你们倒酒了。李书渊说,如果是在平日,雅文有这么好的事情,我们肯定要你在这里陪酒。你现在是双身子,说什么也得让你歇息。李雅文见大家这么说了,也说我们这些人在一块,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不知要坐到什么时候,你就回屋歇息吧。符桂英见大家都这么说了,也就顺水推舟,不再坚持给他们倒酒了。他们看着符桂英回了屋子,好久都没有说话。月亮还在漂移,月光更加明媚,村子里弥漫着梦境般的雾气,像是从月亮上散发下来,也像是大地蒸发出来。
李雅文突然想起适天石,跑回瓦屋抱出石头,放到石桌上对李鼎崧说,老祖爷,这块石头该完璧归赵了。我陪护爹这些日子,天天守着它,琢磨上边的字,琢磨字的意思,天人合一,适地物和,真是上天的旨意。李鼎崧看着石头,在上边抚摸着问李雅文,我那天给你说的上联,对上没有?李雅文说我只要一有时间,就琢磨下联,还是没有琢磨出来。看来我们的学问比起才女寡妇相差太远了。人家能写出上联,我们连下联都对不出来。
李书渊说如果天下的男子都无才无德无刚,是男子的可怜,更是女子的灾难。李雅文琢磨李书渊的话,琢磨了很大工夫,没有琢磨出意思,问此话怎讲。李书渊说,阴盛极,阳衰极,阴阳不得平衡,与阴与阳都是缺憾。才女自以为才高无敌,写出绝联,羞辱了天下男子,也耽误她终生不能再嫁。对联如此,婚姻如此,国事何不是如此?权力为阳,百姓為阴,阴阳平衡,国家就和谐安详。纵观历史,阳极盛阴极衰,表面上权力稳固,实际上没有基础,一有风吹草动,便可演变为天灾人祸。阴极盛阳极衰,朝纲不振,国威蘼弱,外敌可欺,内乱不止,国运亦不会长久。
李雅文听后,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说书渊爹用中国传统辩证观点,分析国与民、兴与衰,透彻、准确到了极点,真是至理名言。
李鼎崧用筷子敲酒碗,带着八分醉意,说世上有才一石,书渊独占八斗,那副绝联,肯定由书渊对出了。李书渊说我对出又有什么用处?才女已死,难道我和她的绝联结婚不成?才女死后这么多年,仍无男子能对出此联,恐怕所有的男子都觉得对出又有何用。没了才女,就没有男子熬费心血对此对联。如果才女尚在,天下的男子恐怕会昼思夜虑地琢磨下联。李鼎崧说书渊说得有理,无利不起三更夜,恐怕此女的绝联从此无人对出了。李雅文说鼎崧祖爷给我们许诺了四十年时间,这才过了几年?我不管才女死与活,都要对出此联,要是人们都为了利益去做事情,很多事情就做不成。
第三十八章
一九七五年,李鼎崧、陈立仁,还有博贤村的几个乡亲,拥着李书渊,行走在通往县城的大路上。乡亲们背着李书渊的行李,还有几包书,行李不重书重,压得人直喘气。陈立仁就嘟囔,人说啥东西轻的时候,就说轻得跟纸一样,纸和纸摞在一块,比石头都重。
李书渊走过去,要接陈立仁肩上的书包。陈立仁急忙闪到一边,说组织给你落实政策,官复原职就是革命干部了,说什么再不能让你受累了。李鼎崧说老天总有睁眼的时候,书渊的苦熬到头了。李书渊苦笑说我二十四岁回来劳动改造,今年四十二岁,大半辈子过去了,到六十岁也只能再干十八年,还有什么意思?只是挣个养老钱而已。陈立仁说瘦猪哼哼,肥猪也跟着哼哼。不管怎么说你以后端的是旱涝保收的铁饭碗。我们这些干农活的,生老病死谁管?李书渊不再说什么,人们都不说话地朝前走。
路还是那条路,上边照样走着牛车,牛车照样疲沓,车轴照样吱咛,牛蹄子照样有气无力地挣扎。偶尔过一辆自行车,骑车人满脸骄傲,比开喷气飞机的驾驶员都牛。天上有云,云却不厚,下了蒙蒙细雨,像很大的雾,却没有雾的弥障,天地间飘逸着很淡的雾气,像雨一样,似有似无。有只四脚蛇在丛薮里伸了下脑袋,又急忙缩回,没了踪影。
李鼎崧对李书渊说,当初你和我还有雅文一块在咱们学校,先是雅文招到县委当了干部,现在你平反了回海口,就剩我一个了,我这么大年龄了,不知道能支持到什么时候。李书渊说今天我到县上找汪书记反映一下,说一千道一万,孩子上学的事情不能耽误。陈立仁说我找过教育局很多次了,咱们村办学校没有公家的编制,公家就不给老师工资,也不给学校经费,名不正言不顺。要是汪书记支持咱们,给学校一个名分,把学校转成公办,不但减轻了村子的负担,还能分配师范毕业的老师。
雨不下了,天还没有晴。他们都没有打伞,没有穿蓑衣,衣服好像淋湿了,又好像没有淋湿。天地间还是满了雾气,很淡很淡的乳白,像是纱帐,像是水汽,远处的山被遮蔽了,近处的东西看得不十分真切。人行走在这样的环境中,意念中就多了迷茫和惆怅,脑子里像弥荡着浓稠的雾气,整个天地都湮没在茫然的朦胧里,不知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自己归向何处,完全凭着感觉向前走。
大路前方,移来一个黑色的东西,朦胧中看不真切。没过多大工夫,他们看出是辆自行车,就提前靠到路边,给人家让出道路。又近了一点,看出骑车的是个男人,再近了一点,看清骑车的是李雅文。
李雅文也看清对面来的乡亲,老远就喊鼎崧祖爷、书渊爹、立仁爹。他们迎着李雅文喊阿文——
李雅文骑到他们跟前,从车上下来说,我估计你们今天要过来,就专门来接你们。
他们就看李雅文,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上边口袋里插了两支钢笔,裤子是在裁缝店做的,才一两年工夫就看不到在博贤村的土气了。陈立仁说阿文,要是在县城的大街上看到你,我真不敢叫你。李雅文说给领导当秘书,跟在村子教书不一样,要是脏兮兮地站在领导跟前,领导会讨厌。
一个乡亲走到自行车跟前,对李雅文说我来推车子,你骑了一路,也该歇歇了。李雅文知道他想过推自行车的瘾,就把车子交给他。
李鼎崧问阿文汪书记最近可好。李雅文说我早上出来的时候,汪书记给我交代,让我把你们直接带到他家,他做菜给书渊爹接风。陈立仁说我们还要找汪书记,把咱村学校的事情办了。你出来了书渊也出来了,就剩下鼎崧祖爷一个了,学校就办不下去,想让汪书记把学校转成公办,给学校几个公办老师的指标,学校就能继续办下去。
李雅文不吭声了,脸上有了为难的表情。陈立仁见他不说话,感觉好像有问题,问这事好不好办,汪书记是一把手,书记说什么就是什么。县上那么多学校,那么多老师,随便给咱村拨拉几个,算个什么?李雅文说你说这事情,要是早几天提出来,还有办成的可能,今天才提出来,恐怕就难以办成了。前几天省委组织部就通知,汪书记要离休了,今天来宣布离休通知,同时宣布新县委书记的任命。省委组织部要是今天宣布了,这事情就不好办,要是没有宣布,还有办的希望。陈立仁急忙问宣布了没有。李雅文说估计宣布了,他们前天就到了县上,通知副科以上领导干部今天下午两点半,到县委会议室开会,宣布任免通知,开会通知还是我下达的。陈立仁有些沮丧地说真是没运气,我攒了那么大的力气,就是要找他把学校的问题解决了,还没有见面,人家就离休了。
省委组织部领导宣读完任免通知,新县委书记跑到汪兴旺跟前,恭敬地说趁省委组织部的领导在,晚上一块吃个饭,给你饯行。汪兴旺回答今晚不行,晚上要来几个朋友,说好和他们一块聚。新县委书记一愣,什么重要的朋友,比省委组织部领导都重要?又琢磨汪兴旺是离休的人,别说省委组织部,就是中央组织部对他都没有用处。自己刚当上县委书记还要靠省委组织部领导提携,他可以不在乎组织部我不能不在乎,就赔着笑脸更是恭敬地说,这是我上任后做的第一件工作,你要是不捧这个场,戏就没办法唱了。汪兴旺说我不是不给你捧场,确实是早几天就定下来了。人家走了一百多里路,我要是不守信用,怎么对得起朋友?新县委书记又问,你约的是老战友?汪兴旺说博贤村的几个农民,还有一个落实了政策的明天到廣州恢复工作,我今晚给他饯行。新县委书记听说是几个种地的和一个落实政策的,就不在意地说汪书记重情谊,与布衣有如此友谊,真令人敬佩。可以把他们放到明天,组织部领导明早就要回去,只有今晚有时间。
汪兴旺说跟他们说好的,不能因为这个更改。如果实在要给我饯行,就放到明天晚上,如果明天晚上没时间就算了,大家的心意我领了。
第三十九章
他们快走到县委家属院时,李雅文接过车把说你们在后边慢慢走,我先过去给汪书记报告你们来了让他有个准备。
汪兴旺早早就站在县委家属院门口等他们。李雅文把自行车放在家属院门口,陪着汪兴旺朝乡亲迎过去。离他们还有好几十步远,李雅文就对他们喊,鼎崧祖爷、书渊爹,汪书记接你们来了。李鼎崧、李书渊、陈立仁,还有扛东西的乡亲,迎着汪书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汪书记———汪书记———
两边的人跑到一块,聚到一块,李鼎崧抓着汪兴旺的手,高兴得直晃荡,问候老兄弟身体可好。汪兴旺说好,托你的福,到现在还没有检查出什么大毛病。李鼎崧说我看你的身体,活一百五十岁都不成问题。汪兴旺笑着说你把我变成石头算了,就是石头一百五十年都风化了。李书渊走过来,也跟汪兴旺握手,问,听说你要离休啦?汪兴旺说已经退了,下午宣布的。
汪兴旺家的客厅正面墙上挂着几个相框,其中一个相框里全是一个年轻军人的照片。在相框下边,挂着一个东西,杆子是条黄龙,龙身上有九个圆圈。李鼎崧问这个年轻的军人是谁。汪兴旺说我儿子,在新疆当兵。
李书渊摸了下墙上挂的有九个圆圈的黄龙问汪兴旺,这是什么文物?汪兴旺说祖上传下来的,是不是文物我也不知道,它叫九龙套,解上四十年才能把这九个圆圈全部解开。李书渊说人一辈子只能解开一次。汪兴旺说俺祖上还交代了,哪怕解到最后一环解错了又得从头来,还得花费四十年。李雅文说我明白了。他明白了什么没说。
汪兴旺对着厨房喊,小肖,博贤村的乡党来了。厨房里传出妇女的声音,你给乡党泡茶。随着声音汪兴旺老婆从厨房里跑出来,手里拿着锅铲,满脸是笑地对他们说,你们先坐,让老汪給你们泡茶,我做菜。早几天前老汪就交代,说你们今天要到家里来。我一大早就把菜肉鸡蛋海鲜准备好了,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到,不敢下锅。
汪兴旺拉着李鼎崧坐到沙发上,别的人都站着,不好意思坐。汪兴旺老婆出来把椅子拉到他们跟前,说到了自己家里,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完对李雅文说你招呼乡党坐下喝茶聊天,我还忙着炒菜哩。
不大工夫,汪兴旺老婆从厨房走出来,对他们说你们先到书房吃着,我再做菜。李鼎崧对她说做了那么多菜,不用再做了。陈立仁也说不要再做了,做多了吃不完,浪费。汪兴旺老婆说怎么能吃不完?老汪没当兵的时候也是种庄稼的,一顿饭能吃一笼窝窝头。他们几个哈哈大笑。这一说一笑间就闻到厨房飘来的柴烟味。陈立仁惊诧地问,你们做饭也烧柴火?汪兴旺老婆说,不烧柴火怎么能把生米做成熟饭?陈立仁问,你们烧的柴火从哪里来的?汪兴旺老婆说在集市上买的,一个月有三四百斤就够了。陈立仁说我以为当了县委书记,就不用烧柴火了。汪兴旺说整个海南岛的人做饭烧水都用木柴,一年下来不知道要烧掉多少木头,这些木头可以做更有价值的事。但海南不产煤,不烧柴火不行,什么时候把我们陕北的煤运到海南,把海南的木头运到陕北,对两个地方都有好处。说完站起身子对他们说,到书房去喝酒,一边喝一边说。
李鼎崧、李书渊、陈立仁他们进了书房,围在桌子跟前不敢坐下。汪兴旺拉着李鼎崧的胳膊,让他坐首席,李鼎崧死活不肯,两个人就拉扯,拉扯的结果是分主宾坐下,剩下的就依照辈分年龄大小,围着桌子坐下。李雅文以汪兴旺秘书的身份,代替他招呼客人。喝过三巡,汪兴旺老婆把菜做完了,也过来坐下。李雅文拿过杯子放在她面前,要给她倒酒。她急忙用手捂住酒杯说,我不会喝酒,你们喝酒我喝茶,我以茶代酒敬你们。李雅文拿过茶杯,给里面倒了茶,她就端起茶杯站起说,做的菜不好,但是老汪和我的心意,菜不好大家吃好,酒不好大家喝好。你们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不要客气。
李鼎崧带头站起来举着酒杯,说我们来给您添了麻烦,我们敬您一杯。您以后要是有时间,到我们博贤村来,我们也做上一桌菜,请您尝尝我们的手艺。汪兴旺老婆说等我离休了和老汪一块到博贤村住段时间。老汪每次从你们村回来,都要给我讲你们村的事情,讲雅文的父母,讲雅文的妻子,讲博贤三杰,真是一个古老神奇的地方。
陈立仁对汪兴旺说,我们几个在来的路上商量了,就是我们村办学校的事情。原来的三个老师,雅文到了县委,现在书渊回省上了,就剩下鼎崧祖爷一个了。组织要是不想个办法,学校就办不下去,我们村的孩子就没地方读书了。汪兴旺说我当了这些年书记,临到离休了,就这件事情还没来得及办。现在不是书记了,不知道说话管用不管用。我豁出这张老脸,求主管教育的副县长,让他给你们解决这个问题。对李雅文说你去把章副县长请来,就说我有事请他办。
过了二十多分钟,李雅文回来了,对汪兴旺说章副县长正在陪省委组织部领导喝酒,他说喝完了就过来。汪兴旺把刚端起的酒杯放下,脸色黑下来,狠狠地叹了口气。他老婆看了他一眼,给他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说只要他过来,什么时候都行,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红烧肉。他这才端起酒杯,对大家说喝酒。大家都端起酒杯,顺着他的意思说喝酒。
酒局结束后,李鼎崧、李书渊见书房的角落支了张书桌,书桌上铺着毛毡,毛毡上放了宣纸,右上角放着笔架,挂着毛笔,按大小顺序排列整齐。笔架旁边放砚台,上边刻着青龙,李鼎崧瞥了一眼,看出是歙砚。
汪兴旺见李鼎崧看砚台,站起来走到书桌跟前,摸着砚台说,这是歙砚,我一位家在歙县的老战友听说我要练习书法,给我寄来这个砚台,让我这不懂行的人用糟蹋了。李鼎崧把砚台看了说,确实是一方好砚,这方砚产于清朝年间,古董。汪兴旺说,我第一次去你们村回来就开始练书法,可惜从小没读书,用拿了一辈子枪杆的手练字,实在难为它。没有练字的时候不知道练字的好处,练字以后才知道练字不仅是门艺术,还让人变得冷静谦和。过去我经常对人发脾气,练字后就很少发脾气了。他说着拿过临摹的字展开让李书渊看,问,你们觉得我还得在哪些方面改进?
李鼎崧和李书渊一看就知道是当过兵的人写的,粗胳膊硬腿,阳刚有余,阴柔不足,善于张扬,缺于收敛,与书法艺术还有距离,但已经初现特殊风格。李鼎崧说,你刚开始练字,没有练出功夫,但特质已经透现出来。如果你坚持下去,五年以后,十年以后,十五年以后,就能成为书法家。书法与写字人的学养、阅历、品德、志向,有极大关系,汪书记为人光明磊落,人格高尚,尚武崇文,当代军人中习书法的人极少,物以缺为贵,汪书记会在书法界出来的。汪兴旺哈哈笑说,我练习写字,根本不考虑当书法家,只是爱好,看着横横竖竖撇撇捺捺的笔画,被我像盖房子样搭在一块,组成好看的字,心里就满足。今天你们博贤三杰都在这里,每人给我留一副字,我以后照着写,或许长进得快一点。鼎崧年龄最大,应该先写,我给你研墨。
李雅文拿来宣纸,铺在桌上,用镇尺压好,看着李鼎崧,等他写字。李鼎崧站在书桌前,把宣纸抚展,在笔架上拿起毛笔,在砚台里蘸了,感觉墨汁研好了,对还在研磨的汪兴旺说,汪书记,墨研好了。汪兴旺放下墨锭,站在李鼎崧身后,看他写字。
李鼎崧思考,深吸口气,缓缓呼出,微闭眼睛,气沉丹田。脑海中的人间纠葛没有了,展现出蓝天、白云、雄鹰;蓝天下是大海,大海上有波浪、渔船、海鸟;蓝天下有山脉,山脉上有树林、茅舍;蓝天下还有旷野,旷野里有稻田,农民、耕田的牛,牛旁有白鹭;还有一堆枯干的庄稼燃烧,有火焰和青烟;蓝天下有村落,村落里有房舍、树木、玩耍的小童、悠闲的肥猪、机灵的瘦狗;蓝天下有小河,有涉水的男人、洗衣的女子、凫水的少年。他眼前浮现的全是自然景貌,地广心宽,神宜气畅,搭笔在宣纸上写下:
凡人才高下,视其志趣。卑者安流俗庸陋之规,而日趋污下;高者慕往哲隆盛之规,而日即高明。贤否智慧,所由区矣。录《曾文正公全集》李鼎崧于崖州
李鼎崧写完,将笔搭在砚台,双手抱拳对汪兴旺说,献丑了,鼎崧这丑字,实在不好意思拿出来。
汪兴旺站在字前,结结巴巴地念,勉强识的上边的字,却不知是什么意思,问李鼎崧,你是学问家,我是放羊娃,要不是当兵学了几个字,恐怕这上边的字一个都不认识。这些字我大都认识,就是不知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讲一遍。李鼎崧对李雅文说雅文,你把这些字的意思给汪书记讲一遍。李雅文走到宣纸跟前讲,这是曾国藩的一段话,意思是人才的高下,要根据他的志趣来决定。低劣的人安于现状,受世俗陈陋约束,因而越来越卑污;高尚的人仰慕先贤的业绩,因此日益高明。人才的优劣智慧,就以此区别。汪兴旺点头,似有大彻大悟之感。
李鼎崧写完轮到李书渊写了。他拿起毛笔,在砚台里蘸了墨,又滗了滗,站在书桌前,微闭双眼,把元气沉入丹田,排除大脑的杂念。慢慢地,脑海里现出一座高山,有水从山上跌下,如条白练,汇集山根,形成一条溪河,向远方流去;脑海里又现出黎明前的阴阳交替,阴夜消失,阳昼出现,阴阳平衡,又到阴夜衰竭,阳昼强大,东天出了日轮,阳昼取代阴夜,新的一天到来。脑海里又现出四季轮回,寒冬消退,白昼日日增长,阴夜日日缩短,野草发芽,等到万木茂盛、野花盛开之时,冬天逝去,春天光临。脑海里又现出树林,枝叶茂盛,竞发向上,白天吸纳废气,夜间吐出鲜气。想到这里,觉得天高地阔,人立于天地之间,坦坦荡荡,无所畏惧,略一思索,落笔写下:
君子宽而不僈,廉而不刿,辩而不争,察而不激,直立而不胜,坚强而不暴,柔从而不流,恭敬谨慎而容,夫是谓至文。录荀子修身李书渊于崖州
汪兴旺又端详,多数字认识,少数字不认识,就取来字典,查看。指着“刿”字说,我没有见过这个字,原来念“鬼”,意思是刺伤,不知道放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李雅文说这里是伤人的意思。汪兴旺说做人容易,做有道德的人就不容易了,方方面面都要顾及到,一方面顾及不到,就成不了有道德的人。
李书渊写完,轮到李雅文写。他同样闭息凝神,清静大脑。思维中出现母亲怀抱婴儿,婴儿吸吮乳汁,母亲满脸知足。思维中出现了少年,骑在水牛背上,吹着横笛,行走在田间小径。思维中出现成人,背负苍天,伏地耕作。思维中出现耄耋老者,坐在树下,孙儿给其敲背,儿子拿来水烟袋,享受天伦之乐。一阵激情涌出,提笔在宣纸上写道: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錄孟子《富贵不能淫》李雅文于崖州
汪兴旺在思考这段话时有人敲门。汪兴旺老婆问,谁呀?门外回答是我,小章。汪兴旺老婆跑去开门,章副县长进门就说,嫂子,真对不起,那边一直在喝,我想走也走不脱。他们到现在还没有结束,我找个理由就跑来了。汪兴旺老婆说,老汪在书房,和几个朋友交流书法。
章副县长急忙朝书房跑去,跑到书桌跟前,挤到汪兴旺身边,把书桌上的字看了,说汪书记的书法真不得了,我上个星期看了,才隔一个星期,就写成这个样子,照这样写下去,用不了半年,就能到省上拿奖。
汪兴旺问,喝过了?章副县长说他们还在喝,我找个理由跑过来。汪兴旺说这不是我写的,我一辈子都写不出这么好的字,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我给你介绍一下,他们都是博贤村的人,我们说的博贤三杰,就是他们三个。
章副县长和他们一一握手,说汪书记经常在大会上表扬你们,说博贤三杰是我们全县的榜样,给我们县增添了光彩。我一直渴望到博贤村看望你们,沾点文化气,没想到你们来了。明天不要急着回去,我请你们喝酒。
汪兴旺对李书渊说,你把村办学校的事给章副县长汇报一下,他抓这项工作,他点头了,十有八九可以办成。
李书渊把学校的事向章副县长汇报了。他听完紧握李鼎崧的手,声音很高地说真不可思议,你们博贤村不要国家一分钱,办了这么好的学校,还坚持这么多年,难得,难得。我一定要他们到你们村去,把经验总结出来,该推广的推广,该宣传的宣传……
汪兴旺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说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话,这件到底能不能办?能办,什么时候办好;不能办,为什么不能办,给乡亲们说个清楚。章副县长苦笑着说,汪书记,你干得好好的,身体没有一点问题,怎么说退就退了?你要是不退,这事情还有什么说的?你做个指示我坚决照办,办不好你怎么批评都行。现在这事我说了不算,要请示新来的书记,看他有没有那个意思,关系着这事能不能办成。汪兴旺说,你什么时候请示?章副县长说我明天上午就请示,办成办不成下午给答复。
汪兴旺给李雅文说你明天下午找章副县长,把他的答复转告给乡亲们。
第二天下午,李雅文站在章副县长办公桌对面,章副县长抬起头问,有什么事情?李雅文说汪书记昨晚给你说的事情,你说上午请示书记,下午答复。他们还没有回去,等你的答复。章副县长说这件事,我还没有琢磨透从哪个角度给书记汇报。你回去告诉他们,暂时维持现状,等领导有了答复再说。李雅文说学校原来有三个老师,走了两个只剩下一个,根本忙不过来,学生天天要上课,耽误了就影响学业。章副县长却问,组织部找你谈话没有?李雅文一愣,不知道什么意思,就回答没有。章副县长说他们还没来得及给你谈话,我提前给你说。你是汪书记的秘书,汪书记离休了,新来的书记用他带的秘书。你就得离开县委办公室,重新安排工作。组织上考虑你当过老师,准备把你调到教育部门,你是干事级不能担任领导。如果汪书记离休时,把你提拔成股级,就可以安排你担任校长。李雅文没有说话,心想给汪兴旺当了几年秘书,官场上的事情见得多了。
汪兴旺和博贤村的乡亲,把李书渊送到汽车站。李书渊把行李放进车里,占个靠窗户的座位,然后走下车,对送他的人说回去吧,回村还有一百多里路哩。李鼎崧说等开车了,我们看着你走了,再朝回走。陈立仁走到李书渊跟前,拉着他的手说,你在村里窝了十八年,这些年我一直当干部,没有照顾好你。现在你总算离开农村了,回到省上,干得顺心就在那里干,干得不顺心就回来,你还给咱教书,我还给你记工分。李书渊拉着陈立仁的手说,咱博贤村多亏了你,一心让大家过日子。
他们正说着,李雅文骑着自行车跑过来。李鼎崧迎着他走近,没等车子停稳,急着问章副县长怎么安排。李雅文看他又看了看汪兴旺,没有说话。陈立仁走到他跟前,问,县上怎么处理咱们学校?李雅文还是没有说话。汪兴旺看了李雅文一眼,什么都明白了,也就什么话都没说。李雅文走到汪兴旺跟前,声音很低地说,汪书记,我要是在县上工作,还能照顾你,现在组织重新安排我的工作,让我到学校当老师。
汪兴旺说你跟了我几年,有功劳也有苦劳,能力也在那摆着。我在离休前考虑了很长时间,想提拔你,我退下来后好安排你的工作。后来考虑这样做不好,怕别人说闲话,也不想给他们留下不好的样子,就没有提拔你。你的情况在那里摆着,即使我不提拔,他们也应该提拔,不会耽误你的前程。真没想到我昨天退了,今天就把你搞出县委,都怪我图了自己的清名,误了你的前程。
李雅文流出眼泪,抓住汪兴旺的手,说汪书记,我没有丝毫怪你的心思,你千万不要为这事难过。我来的路上就思考了,我哪个学校都不去,还回我们博贤村,教我们村的孩子。你把我提拔到县委当秘书,我现在回博贤村身份也变成公办老师,拿上旱涝保收的工资。我思考了,说不定还有别的机会,人生的路很长,不一定非要在县委才能长进。我一会儿把自行车还了,把手续办了,跟着我们村的乡亲回去,他们刚好帮我拿行李。只要你还在县城我会经常来看你和婶子。
第四十章
一九七七年,终于恢复高考了。李雅文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李雅华刚好高中毕业。李雅婕十一岁,在村办学校读书。李雅文的大儿子李博奋五岁,还没到上学年龄,已经会背几十首唐诗。小女儿李雅娴刚两岁,特别受李雅文宠爱,没事的时候都要抱在怀里。
一家人吃过晚饭,李雅文对李雅华说咱们到爹娘的坟上看看,给老人烧点纸。李雅文抱着女儿李博娴,符桂英提着竹筐,李雅华左手拉着妹妹李雅婕,右手拉着侄子李博奋,跟在李雅文后边,向父母的坟地走去。很厚的云翳遮蔽了月光星光,天地坠入黑海。儿孙的孝心在黑暗中燃烧,火焰向上挣扎,亲吻夜空,照亮一片荒野。李雅文给火堆上放着纸说,爹,娘,国家终于恢复高考了。阿华刚好高中毕业,我们一定尽全力支持阿华考上大学,给咱家增添光彩。
从父母的坟地回来,一家人围着石桌,商量考学的事情。李雅文说我想来想去,还是让阿华去考。我都三十来岁了上学也没有什么意思。李雅华说我的意见是咱们两个都去考,谁考上谁上,光让我一个人报名,万一我考不上了,把你也耽误了。你的学问做得扎实,这些年一直没有丢开书本,考上的把握最大。李雅文说要是咱们两个都考上怎么办?家里總得留一个顶门柱。李雅华说要是都考上你上我不上。我还有机会参加高考,你去上学,我在家干活,绝对不会让咱家的日子,过到别人家后头。
符桂英说你们都去高考,谁考上谁上,两个人都考上都上,家里还有我,怕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不想在外边闯荡,一辈子囚在家里有什么出息?阿文你读了那么多书,有那么深的学问,就要把学问发挥出来,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你的学问,干成了事业,你脸光彩,我脸也光彩。咱爹娘在世的时候,那么苦累地栽培你们,就是指望你们把学问做成,给咱家增添光彩。现在你们把头朝脖子里缩,怎么对得起爹娘?我跟你这些年不图你的钱,就图你的学问,图你以后有个好前程。只要你们考上大学,把学问做到人前头,我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符桂英又说从今夜起,你们兄弟俩住瓦屋,一人一间偏屋,专门复习功课,家里的活全由我干。那么多人想考大学,大学就不容易考上。话说回来总有人考上,人家能考上,我们也能考上,要是考不上就是下的功夫不够。考大学和家里过日子一样,人家能把日子过到前头,我们也应该过到前头,我们的日子过不到前头,就是没有人家出的力气多。我明天到镇上,打一桶煤油,买两个罩子灯,你们复习功课用。李雅文李雅华看着符桂英,心里涌出感激和敬佩的波澜。
高考放榜了,李雅文考上北京大学,李雅华考上清华大学。这种事情在博贤村历史上没有,在全县的历史上也没有。恰逢农闲,陈立仁宣布,生产队歇工一天,全村人打公道庆贺。
李家祠堂改做的学校停课了,学生们把酸豆树下的操场打扫得干干净净。大人们把李家祖宗的牌位供起,前边放着青铜香炉,插满供香,供香燃烧,袅袅青烟,在房子里缭绕,飘逸到院子里,有了供香燃烧的香。村门的石牌楼上端,悬挂着横幅标语,“热烈祝贺我村李雅文李雅华兄弟分别考上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李鼎崧写的,楷书,庄重遒劲,一阵风吹来,横幅前后摆动。酸豆树旁,放一凳子,前来祝贺的人都带红布条,绑到酸豆树上,树枝上挂满红布条,随风飘扬,充满喜庆。
陈立仁指挥村里人,垒了五六个灶台,支了五六口大锅,两头刚杀的猪放在桌上,还有一筐杀好的鸡,一筐杀好的鸭,一筐鸡蛋,十多筐蔬菜。猪是村里人凑钱买的,鸡鸭是各家送的,蔬菜是地里拔的。有人扛着桌子,提着凳子走来,摆在操场上。会炒菜的站在灶前,掌握锅铲,不会炒菜的跑来跑去端生料送熟菜,不会炒菜又抢不到端菜的男人,捧着水烟筒,满操场喧起吸水烟的呼噜。
桌上还放着一筐槟榔,一筐扶留叶,一瓦盆海螺灰,槟榔筐里放着刀子。吸过水烟的人,跑到槟榔筐跟前,拿起槟榔,放进嘴里,嚼。满嘴嚼着朱砂,嘴唇染得血红,地上就盛开朵朵红牡丹。最得意的是李鼎崧,六十七八岁的人了,腰不弯,腿不晃,耳不聋,眼不花,牙不缺,说话比小伙子都洪亮。李雅文上中学就拜他为师,教学问教书法教道德,高中毕业后,又在他当校长的学校教书。考上清华的李雅华,在他的学校上了四年,初中才到镇上上学。学生的出息是老师的光彩,加上辈分最高,来祝贺的人,都要走到他跟前,鞠躬问候,称颂几句。
到了半晌午,李雅文的同学来了,县委的同事也来了。他们送来床单、枕头、提包、书包、二十个人凑到一块买的手表,还有洗脸盆、暖水瓶。李雅文到了大学,不需要再置办东西,少花好多的钱。李雅华的同学也来了,送的是笔记本、钢笔,还有奥斯特洛夫斯基写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男同学在笔记本上写,前途光明,鹏程万里。女同学在笔记本上写,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还夹照片,趁没人时,塞到李雅华手里。人家没说什么,她却羞红了脸,好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时博贤村的人都是主人,不管来人认识不认识,都急忙迎上去,把人家领到李雅文李雅华跟前,看着李雅文李雅华接过礼品,又把人家领到桌前,倒鹧鸪茶,割槟榔包扶留叶,比招呼自家客人都热情。
到了中午,酒菜开桌,客人先吃。李鼎崧、陈立仁代表博贤村,坐在主人位置,陪客人吃喝,说感谢的话语。李雅文李雅华端着酒碗,挨着桌子转,给人家敬酒,表示感谢。几个和他俩特好的朋友,怕客人逼他们喝酒,不离左右地随在身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酒来嘴堵。
唯有符桂英不在现场,她抱着女儿李博娴,牵着儿子李博奋,李博奋拉着小姑李雅婕,到公婆坟前想着自己嫁到李家后的苦累,悲凄痛楚,想到苦累有了回报,兴奋愉悦。悲凄痛楚兴奋愉悦交织在一块,在心底掀起情感巨澜,禁抑不住地痛哭,越哭越悲伤,越哭越兴奋,就彻底放纵,号哭起来。哭声在荒野里喧起,向四周飘荡,惊扰了树上的鸟儿,鸟儿探着脑袋窥视她。有野兔被哭声惊起,从草丛蹦出,箭样地射去,又刹住脚步,扭过脑袋看她。小姑子李雅婕、儿子李博奋、不懂事的李博娴,也跟着哭,半个家的人进行着哭的比赛。哭声号啕,像荒野里刮过的台风,一阵连一阵,哭了半个时辰,力气没了,嗓子哑了,悲苦与兴奋宣泄完了,人又归回理智,对地下的公婆说,我把阿文阿华送走了,家里还有阿婕、阿奋、阿娴,我也要把他们送到大学。等把他们全送走我就老了,死了就埋在你们身边,到阴间伺候你们。
第四十一章
早上起床时,符桂英感到头晕,有点恶心,浑身没有力气,挣扎了几下还躺在床上,反而挣扎出满眼金星。想到小姑子要上学,不早点把饭做好会耽誤她上课。天大地大没有阿婕上学的事大,又挣扎着爬起来,刚一翻身就摔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李雅婕睡在另一间偏屋,李雅文李雅华考上大学后,她们都搬到瓦屋住了。她起床后像往常一样洗脸、梳头,整理书包,没见嫂子把早饭端来,朝灶台上望,冰锅冷灶,没有做早饭的痕迹,心里感到奇怪,朝符桂英住的房间走去。符桂英倒在地上,侄子侄女还在床上睡觉,急忙扑过去,扶起符桂英,在她额头上摸了,烧得烫手,急得大声喊叫,嫂子——嫂子——
符桂英还在昏迷,李雅婕费了好大工夫,把符桂英弄到床上,打来洗脸水,给她洗脸,把湿毛巾搭在额头上。忙得去给嫂子做荷包蛋,饭做好喊嫂子、嫂子。符桂英没有回声,眼睛都没有睁开。李雅婕看到嫂子这样,拿起她额头上的毛巾,放到洗脸盆里洗一下,再次敷到嫂子的头上,焦急地喊,嫂子,嫂子。
符桂英觉得很远的地方传来呼唤自己的声音,近了又近了,感到就在身边的时候,听出是小姑子的呼唤,想睁开眼睛,眼皮很沉重,睁了几下都没有睁开,就放弃了睁眼的努力。随之又清晰地听到小姑子的声音,焦急,恐惧,担忧,又用力睁眼睛,终于把眼睛睁开,看到李雅婕流着眼泪叫自己。
李雅婕见嫂子睁开了眼睛,止住哭泣,惊喜地说嫂子,你终于醒来啦。符桂英挣扎着要坐起,李雅婕跑到她背后,扶她起来。她刚刚坐起身子,窗外的阳光照在脸上,不由得眯了眼睛。立即想起小姑子应该在学校上课,怎么还留在家里,急忙问怎么没去上学。李雅婕说我就要去上学的时候,看你昏倒了就没去。符桂英说快去,现在就去,咱们把什么都可以耽误就是不能耽误上学。李雅婕说我今天不去上学了,在家照顾你。符桂英急了,说你怎么不懂事,大学多么难考,耽误一天是一天的事情,你要是考不上大学,怎么得了?李雅婕也急,说你有病,我不能不管。考大学有什么了不起?考不上就考不上,不能让你有个好歹。符桂英听李雅婕说出这话,像刀子在心上戳,像把她提到万米高空狠狠摔下,像在背后打了一闷棍,心里突然腾起焦火,对着李雅婕扇了个耳光,骂道,放屁。你说考不上就考不上了,你考不上我怎么给爹交代?怎么给你大哥二哥交代?上学去,考不上大学休想再进家门。
李雅婕没有防备,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突然愣了。她怎么都不相信,嫂子竟变得这么凶。自从她嫁进这个家门,一直把自己当亲生女儿看待,别说打,连骂一句都没有过,有了好吃的先给自己吃。家里所有的人中,自己穿的衣服最好,她生了儿女还把最好的东西给自己吃,把最新的衣服给自己穿,生怕自己受了委屈。今天怎么就扇自己耳光?她捂着脸,跑到屋里,拿起书包,哭着朝学校跑去。
符桂英见李雅婕哭着朝学校跑去,急忙挣扎起来,走到灶台前,看到碗里盛着两个荷包蛋,立即明白小姑子是为了照顾自己,自己却打她耳光,心像被刀子搅的一样,痛得眼泪刷刷流了出来。她转身时看到挂在堂屋爹的照片,慈善地看自己,挣扎着走过去,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哗哗涌出,边哭边说,爹呀,娘呀,我不该打阿婕呀。我心里急呀,怕她考不上大学,像我这样过一辈子……
她哭够了,心里的冤屈宣泄完了,爬到灶台跟前,看着碗里的鸡蛋,捧着碗朝学校走去。
太阳好,阳光也好,灿灿地照着酸豆树,照着“劝戒客民碑”上边的字。她站在石碑前,看字不识,更不知其意。阳光照着教室的房顶和墙壁,透进教室,照着学生,给他们身上涂了光亮。李鼎崧正在给学生上课,声音洪亮,讲了一阵,学生集体朗读,声音整齐。她的目光在学生中寻找李雅婕,靠前边的座位上网住了李雅婕。她和同学一道背诵课文。她眼前就有了幻觉,阿婕变成了大姑娘,在北京的一个大学读书,她旁边坐着很英俊的男学生,是阿婕的男朋友。她还在幻想,学生们下课了,蜂拥着朝教室外跑。有个女生走到她跟前,礼貌地问,你来找阿婕?她猛地从幻想中清醒,急忙点头说我找阿婕。立即有学生对着教室里面喊,阿婕,你嫂子看你来啦。
阿婕站起急忙跑过来,老远就说,嫂子,你身子不好,怎么跑来啦?她看着小姑子,目光里满是自责、悲怜,嘟囔地说你还没有吃早餐,肚子饿了认不了字,说着把碗送过去。阿婕看了碗里的鸡蛋,心里翻腾着感动的浪花,浪花涌出眼睛,模糊了碗里的鸡蛋,说这是给你煮的,你怎么没吃?符桂英说我吃还不容易?回家煮就是了。你快把它吃了,马上又要上课了。说着把碗送到她手里,又把筷子送到她手里说,快吃,不要耽误上课。李雅婕接过碗,接过筷子,再看碗里的鸡蛋,眼泪模糊一团,滴到碗里,落到鸡蛋上边。她吃下鸡蛋,也吃下泪水。
符桂英看着她吃完鸡蛋说,把汤也喝了,鸡蛋汤清热去火,喝了有好处。李雅婕喝汤的时候,她说我给你把中午饭做好,你中午回家,吃过饭就午睡。我到镇上去,把鸡蛋卖了,给你买作业本回来。你下午上课时,把阿奋带到学校,让他在学校玩,我晚上回来给你们做猪肉吃。李雅婕说你早上都昏过去了,怎么有力气到镇上去?来回三四十里哩。符桂英说鸡下了那么多蛋,不卖掉就不新鲜,鸡蛋不新鲜就卖不上好价钱。我没有大毛病,吃点饭就好了。
李鼎崧看着她们,直到符桂英离去,还望着她踉跄的背影,感慨地说人品的高洁,不在学问的深浅。
符桂英回到家,阿奋、阿娴还在睡觉。她走到床边,在他们屁股上轻拍几下,亲亲地叫,一对小懒猪,快起床,太阳把你们的屁股烤熟了。李博奋先爬起,把短裤朝身上一套,光着脚跑出屋子,跑到阳桃树下,撅着肚子尿,院子里喧起激流冲击硬地的声。符桂英给阿娴穿好裤子,阿娴也光着脚,跑到槟榔树下,蹲下身子就尿。尿毕符桂英对他们喊,都过来洗脸。两个孩子跑过去,站在洗脸盆前捧着水朝脸上捂。符桂英在一边监视一边说,下午小姑带你到学校,老师最见不得脏孩子。又拽过小的,把她的脸擦了手擦了,才在自己脸上胡乱擦了几下,把洗脸水端到阳桃树下,倒在树根处。
吃饭时她对儿子说你下午跟姑姑到学校去玩,要听话不能捣乱。我带妹妹到镇上,把鸡蛋卖了,给你爹二爹寄钱。儿子不高兴地说你每次到镇上,都带阿娴不带我。符桂英摸着他的脑袋说,你长大了娘挑不动你。阿娴还小没人带她,娘要是带上你,你们两个都要娘挑会把娘累死的,你愿意把娘累死?儿子急忙说我不要娘累死,娘要是累死了就没人给我和妹妹做吃的,也没人给姑姑做吃的,也没人給爹二爹寄钱,我和妹妹姑姑都会饿死的。符桂英把他抱在怀里,让脑袋贴着自己的胸脯说,阿奋真乖真听话,是娘的好娃仔。娘从镇上回来给阿奋买糖吃。
半中午阳光很灿烂,把万物照得十分鲜光。通往镇上的土路上符桂英一头担阿娴一头担鸡蛋,还有两只绑着双腿的老母鸡,一步一步朝前走。走了一小会儿,停下脚步,看阿娴被晒得通红的脸,一阵心痛涌上,放下担子,摘下自己头上的尖笠,戴到女儿头上。阿娴晃脑袋不让戴,说尖笠太重我不戴。她跑到树跟前,折了几根树枝,编了圆圈,递给女儿说娘给肉儿编个帽子,不重还凉快。女儿高兴地接过去戴在头上。
担子,格外重;太阳,格外热;脚步,格外沉;汗水,格外多;骨头,格外软;呼吸,格外阻。才走出四五里路就觉得每迈一步都困难。她知道前边不远有眼泉水,就加快脚步朝泉水走去。一步一步终于走到泉水跟前,放下担子,把女儿从竹筐里抱出,让她坐在泉水旁,把脚伸进水里,问凉快不凉快。女儿声音很大地说凉快,凉快死啦。
她顾不上给自己洗,脱下女儿的裤子,让她站在水边,用毛巾蘸着泉水,给她擦身子,把女儿的脸、手、身体擦干净了,给女儿穿上裤子,抱到干净地方让她坐下,说肉儿先坐一会儿,等娘也凉快了再赶路。说完看四周没人,解开上衣纽扣脱去上衣,用毛巾蘸着水在身上擦。擦了十几下后,溽热彻底消退,身里身外都是凉爽、舒畅,真想久久地呆在这里,享受泉水的幸福。但是想到今天的事情,必须抓紧时间,把鸡蛋挑到镇上卖掉,给老公和小叔子寄钱,回来给小姑子和儿子做饭,耽误了时间这些事情就做不完。想到这急忙把上衣穿好,抱起女儿放到竹筐,挑起担子走不到两里又觉得担子沉重了,脚步艰难了,呼吸困难了,太阳酷热了,又想找有泉水的地方凉快。泉水不是想有就有,她就嘟囔,走一步,离镇上就近一步,我不信走不到镇上。嘟囔过后,琢磨老公和小叔子四年大学一毕业,有了收入,自己的苦难就熬到头了。
三点多钟,她卖完鸡到商店买了该卖的东西,就去邮局寄钱。她让邮政员帮她填汇款单,邮政员问,你每个月都给他们寄三十块钱,哪来这么多的钱?她听了这话满心里高兴地说,我养了六七十只鸡生蛋卖钱啊。邮政员说天哪,比我们两个人都挣得多。符桂英说我还喂了五头猪,一年能卖一千多。邮政员说一年差不多两千块钱。符桂英说我每月给他们寄三十块,寒假暑假不用寄。
邮政员想一会说,都说农民可怜,大姐一年挣那么多钱,我都眼红你当农民。符桂英说我们生下就是农民,不知道自己可怜不可怜,从能干活那天起,就累死累活地干。邮政员说大姐说得对,要挣钱就得下苦力,世界上没有不下力气挣来的钱。大姐除了在北京读书的老公和小叔子,家里还有什么人?符桂英说还有一个小姑子,在我们村的学校读书,成绩可好了,每次考试都得第一名,明年就要到镇上读书。还有我的两个娃仔,大的过两年也得上学,再就是我带的这个,离上学还早。邮政员更敬佩地说,大姐真了不起,外边供了两个读大学的,家里还养了三个吃闲饭的。
过一会,符桂英说我嫁过来以前,我家公爹娘在那么困难的年月,给我们造了一栋瓦屋。我娘活活累死了,我爹也累了满身的病,没多长时间就死了。我现在想起来就后悔,没来得及孝顺他们。邮政员说我们这里的人,都说博贤村讲究读书,讲究仁义道德,果然如此。以后你们村的男仔要娶媳妇,女仔要找老公,给我说一下。把你村的女仔嫁给我村当媳妇,把我村的女仔嫁到你村当媳妇。
第四十二章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博贤村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当了二十多年队长的陈立仁老了,不再担任队长,上头委派李忠财担任。他上任不久,农村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自己种地自己收自己吃。博贤村的学校办不下去了,有生产队的时候,陈立仁一句话,老师的工分由生产队记,回乡的中学生抢着当老师。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李忠财刚娶了老婆,还没有生娃崽,就不操心学校的事情。要是由各户摊派老师工资,家里有孩子读书的愿意,没孩子读书的就不愿意。有人家让孩子到镇上读书,沿着当年李雅文走的路,礼拜天下午从家里出发,长征二十五里走到学校,星期六下午再从镇上走回村。有的人家干脆不让孩子读书,说人家雅文雅华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天生读书的料,我家的娃仔从他娘肚里出来就是打牛屁股的,拿上书本就瞌睡,什么窍都开就是不开读书的窍,让他读书是浪费钱,不如早点跟爹下地干活。现在地是自己的多上肥多浇水多下力气,多打的粮食也是自己的,吃白米饭才是正经事,读书有屌用处。村里人有对政策满意的也有不满意的。不满意的就怪罪李忠财,编了顺口溜,“李忠财搞改革,他让咱们各顾各”,让孩子们唱,李忠财听见就追孩子,边追边骂。
李鼎崧七十多岁了,学校是他一手筹建的,风风雨雨二十多年,突然不办了,就像亲生儿子长到二十多岁突然死了一样。他病倒了,躺在床上还琢磨学校的事。老婆知道他喜欢读书就拣最厚的书放到他枕头边,知道他喜欢石头就叫人把石头搬到他枕头边。他一不看书,二不看石头,还是琢磨学校的事情。老婆劝他,咱孙子都在广州又不在村子上学,就是再把学校办起来,你都那么大岁数了也不能去讲课,不如安安宁宁在家养老,高兴了看书摸石头再到村外走走,操那么多心做什么?他生气地闭上眼睛,过了好长时间才睁开眼,说我一辈子就做成这么一件事,从这个学校出去的学生,有考上北大清华的,有考上县城的高中的,有当了乡长科长的。要是没有这个学校,他们能成这么大的材料?老婆说公家不让办学校,你生气有什么用?我怕你生气把身体气坏,才这么说的。
李鼎崧病了,全村人都来探望。这二十多年里,谁家的孩子没在他创办的学校读过书?谁家没求他写过对联?尤其那些在学校读过书,现在当了干部端铁饭碗的人,来看他的时候都不空手,抱来一只下蛋鸡,提来一条鲜猪肉,拿来一盒蜂王浆,对他说从学校出去的儿子孙子,从干事提拔成科长,过去是人家的兵,现在管三个兵。他们到县城看儿子,儿子手下的人称儿子为科长,态度很恭敬,跟晚辈见长辈一样,要不是您教的学问,他哪能成这么大的气候?这个儿子当了科长的人刚走,那个儿子当了工人的又坐在床边,说他儿子从二级工升到三级工,工资由三十八块二毛五升到四十三六毛七,再过两年就能带徒弟了。村里人真心真意为他唱赞歌,他就高兴,精神畅快,身上轻松,接着人家的话说,第一件功劳是立仁的,没有立仁拍板办学校,我有天大的能耐也办不起。第二件功劳是书渊和雅文的,他们俩年轻,读的是洋学问,课基本是他们上的。人们都顺着他的意思说,这事情不用你说,我们心里明白得跟点了灯样。你是大功臣,立仁队长是大功臣,书渊、雅文也是大功臣,少了谁都办不下去。人家一走他又琢磨学校的事,就是琢磨不出办法,精神又萎靡,身体又沉重。他老婆希望天天有人来看他,这个走了那个来,轮着给他歌功颂德,让他的身体好转。但田地分给了个人,人们多在自家庄稼地里下功夫,多打的粮食就是自己的,来看李鼎崧是个礼,总不能天天来看他。陈立仁经常坐在他床边,喝着李鼎崧老婆泡的铁观音,抽着李鼎崧老婆送来的水烟筒,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鼎崧说你当队长的时候,创办了这个学校。轮到李忠财当了,学校没有扩大反而停办了。自古以来修路办学堂是最大的积福行善,他怎么连这都不懂?陈立仁说这话你可以说,他可以说,全村的人都可以说,就是我不能说。我要是说了这话,人们会说我不服气,忌妒人家。李鼎崧说这不是嫉妒不嫉妒的事情,学校不办了村里的孩子不读书,咱们博贤村以后会成什么样子?陈立仁说这事不该咱考虑,咱是什么角色?草民一个,考虑有什么用处?
早上起床,李鼎崧对老婆说我今天要到县城去。老婆琢磨着他整天睡在床上也不是办法,身体没病也能睡出病,让他到县城散散心,说不定还能把身体散好。就从箱子里取出新衣服,放到床边,忙活着给他做饭。现在到县城的路好走了,有“突突突”开到镇上,从镇上到县城有公共汽车。
下午四点多钟,他去找曾经的章副县长,现在的章县长。刚要敲门旁边办公室跑出个年轻人,压低声音问找谁。他说找县长。年轻人问跟章县长预约没有。他说没有。秘书说你先到我办公室等候一下,我给领导汇报,看领导怎么答复。说完做出恭请的姿势,把李鼎崧让到自己办公室,让他在竹椅上坐下,端来一杯茶说老同志,先喝点茶,歇息一会儿。他把茶杯放到李鼎崧跟前,又问,您是哪個村子的,找章县长有什么事情?李鼎崧说我是博贤村的,叫李鼎崧,当过县政协常委,找章县长反映我们村办学校的问题。秘书说我小时候就听说博贤三杰,您老是博贤三杰的第一杰。你先在这里喝茶,我去给章县长汇报,看他怎么安排。说完就走出办公室。没过多大工夫就回来了,恭敬地对他说章县长请您到他办公室去。
李鼎崧走进章县长办公室,章县长立即站起,快步走到门口,胳膊伸得老长,握他的手,边摇边说李老先生来了,坐。小庞,快泡茶。另外你马上给政协刘主席打个电话,让他安排给李老先生接风,再给招待所打个电话,把最好的房间留下来,安排李老先生住宿。他非常热情地对李鼎崧说李老先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着急,先喝茶,把身体歇息过来了再谈。
李鼎崧确实渴了,早上从家里出来到现在,一天都在出汗,没有喝水。但是他只是小口抿,不愿表现出牛饮的样子。章县长问茶的味道怎样。李鼎崧说我对茶道没有研究,感觉好像是武夷山的乌龙茶,不知道对不对。章县长说古人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李老先生不亏是大学问家,把茶喝到嘴里就知道是什么地方产的,古今中外有几人能做到这一点?李鼎崧有些高兴,说出的话就多份亲柔,说中国茶叶的产地固然很多,出名的就那么几种,只要记住这几种茶叶的味道、颜色就行了。章县长问李老先生专程赶来,一定有要事指教。
李鼎崧把学校的事情说了,章县长说这件事确实是个大问题。但是上头一再要求把经济建设作为中心的中心、重点的重点。现在衡量一个地方的工作做得好不好,经济是唯一标准,经济搞上去了,一好带百好什么都好。经济上不去什么都跟着倒霉,别的工作做得再好也不管用。办学校和搞好经济两件事一比较,还是能显出哪个重要哪个最重要。我们做工作必须拣最重要的做。县上正在规划让全县村一级都修上公路,让农民开拖拉机,骑摩托车,以后经济发展了开汽车,把农产品装上汽车拉到城市出售,极大地提高农民收入。做这些事情就得花钱,政府那点钱做了那事做不了这事,做了这事做不了那事,我们要把钱花在刀刃上。这就像一家人过日子,县长就是家长,家里的人生老病死,娶老婆嫁姑娘,村里人打公道,亲戚朋友家有事,孩子要上学,所有的事情都要操心,方方面面都要考虑,操心不到谁,谁都不高兴。
李鼎崧琢磨章县长的话,越琢磨越有道理,真像《石头记》里王熙凤说的大有大的难处。自己当博贤村学校的校长,认为天下就学校的事情大,真没想到一个县还有这么多工作,还有这么多要花钱的地方;更没想到县长也有那么多难处,有那么多问题要解决。这样一琢磨他就118不再说话,装着品茶,把茶水吸得滋滋响。
李鼎崧吃了县里的招待宴,住了县里的招待所,第二天回到村子,心里还不愉快,但气顺了许多。他成天在家看书、写字、赏石头,把写好的字寄到广州,挂在文德路上卖,一副字能卖五六千块钱,比村里人干一年都挣得多。
学校不办了,教室闲下了,破桌子烂板凳,有的被人拣回去,成了把生米做成熟饭的柴火。有的遗留在那里,歪七裂八,立不端正,上边拉了网,有蜘蛛在网上爬行,噬食被网住的蚊虫。教室里了无人迹,多了鼠踪,鼠们在这里集中,公鼠追母鼠,母鼠逗公鼠,追上了就交配,发出交配欢乐曲。没多久就有几窝小鼠降临,繁荣了鼠族。当年学生玩耍的操场,成了猪狗游乐园,狗跑来打斗,猪跑来散步,猪狗随地拉屎,操场上满是猪屎狗屎。博贤村绝了李儒元这种夜提油灯捡拾牛粪猪屎的人,操场上的猪粪狗屎越来越多,晴天被太阳晒干,阴天发霉长毛,遇到暴雨被冲到小河,雨水成了打扫操场的扫把。酸豆树还茂密,还沧桑,还老态龙钟,还经常有人把红布条挂在树枝上,对它顶膜礼拜。“劝戒客民碑”还竖着,照样有猪在上边蹭痒,有狗朝上边撒尿,有娃仔的肚子胀,手捉两腿间的玩意在上边宣泄。
李鼎崧看书累了,写字累了,赏石累了,来到这里,站在当年讲课的地方,看着满目的败落,回忆当年的盛况,心里充满凄凉。占据这里的老鼠,见到昔日的主人重游旧地,悄然匿去,躲在阴暗角落探头缩脑。有几只胆大包天者,溜到他脚前,又疾快逃去,毕竟邪不压正。他鼻子里全是灰尘的气味、发霉的气味、老鼠屎尿的气息,气味混合一起,更加难闻,迫使他走出教室。当年的操场,没了学生,多了猪狗,没了学生的喧哗,多了猪狗的吵闹,狗都瘦,猪都肥,瘦狗肥猪和睦相处,不叫不咬,不吵不闹。
村长李忠财晃荡着从村里走来,边走边抠眼屎,打了三个哈欠,嘟囔着说日他娘的,这些日子怎么搞的,夜里睡不着,白天睡不醒,世事都颠倒过来了。突然看见李鼎崧站在操场,急忙跑过去,老远就可着喉咙喊,鼎崧祖爷,你也闲下了到这里视察?李鼎崧说咱一没官二没职,怎么能叫视察?闲着没事跑来看看。学校不办了,教室破烂了,桌子凳子坏完了,以后要是再办,还得重新置买,又得花很多钱。李忠财说什么时候再办,谁都说不清楚。到了要办的时候,谁办谁掏钱,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要是再当校长,光买桌椅板凳都能拿一大笔回扣。
这话灌进李鼎崧耳朵,窝在心里,像塞了石头,坠得难受,他再没有说话,背着手朝家里走。回家就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几滴老泪从眼角流出,落在枕头上。
第四十三章
有几个人用白漆把教室外边的墙刷了,写上红红的标语,“谁发财谁光荣,谁受穷谁狗熊”。没过几天又有几个人在另一面墙上写,“一胎上环二胎扎,三胎四胎就要抓”;第三拨人来了,没地方写标语,就在祠堂门上拉横幅,“五讲四美三热爱”。第四拨人来了,所有能写标语的地方都被占领,就在村里寻找,转到酸豆树跟前,看了枝叶茂盛的树冠,就把标语悬挂在树冠上,上边写“使用散装水泥是基本国策”。识字的人站在酸豆树下看,识其字不解其意,问李忠财什么是基本国策。李忠财指着标语说,你笨死了,上边写得清清楚楚,“使用散装水泥是基本国策”。基本国策就是使用散装水泥。博贤村的人从此记住了基本国策就是使用散装水泥。
计生委来宣传计划生育,带有金钱奖励,打出标语,“计划生育有奖问答”。对村里人说答对了奖五毛,答错了不罚款,可以继续答。下地做活的人走到这里都停下脚步,希望能挣几个五毛。
計生委的桌子放在树荫下,一个穿白大褂的妇女站在桌前,手持电喇叭大声宣布,我出一道题,谁都可以答,答对了奖励五毛,答错了可以答下一道。说完就问什么是基本国策。立即有村里人大声回答,使用散装水泥是基本国策。妇女说不对,别的同志继续回答。那个村里人走到她跟前抗议,谁说不对?我为这个问题专门问了村长,他说基本国策就是使用散装水泥,怎么不对了?想赖我五毛钱是不是?
妇女问李忠财,你是这么给他们解释的?李忠财理直气壮地说,对呀,我解释错了?妇女说基本国策怎么能是散装水泥?散装水泥怎么能是基本国策?李忠财指着酸豆树,说你看看上边的标语,明明白白写着“使用散装水泥是基本国策”,不是我瞎编的,那五毛钱还得给人家。
妇女抬头看酸豆树上的标语,果然写着“使用散装水泥是基本国策”,说简直是胡扯,是对基本国策的亵渎,基本国策是国家发展的基本方向,散装水泥算什么东西,竟敢称基本国策?上去把它扯下来。又对李忠财说你是村长,这种标语挂在你们村,你就有责任,你派人把它扯下来。
李忠财哭丧了脸,说你们下来说“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他们下来说“散装水泥是基本国策”,又一拨子下来说“五讲四美三热爱”是基本国策,到底哪个是基本国策,我们老百姓也搞不清。
妇女缓和了口气,说这也不能怪你们,都强调自己工作重要,都去抢基本国策。你记住什么都不是基本国策,只有计生委的口号是基本国策。李忠财有了大彻大悟,说我记住了“一胎上环二胎扎,三胎四胎就要抓”是基本国策。妇女觉得不太正确,但说不出什么地方不正确,说咱们先不讨论基本国策,你派人上去把标语扯下来。
李忠财伸出一只手,说我拿什么派他们?过去生产队长手里有工分,张嘴一说谁上去给记工分,人都抢着上去。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派谁谁都不上去。妇女对旁边的干部说拿两块钱给他们。女干部拿出两块钱给李忠财。李忠财说这是整钱,我怎么给他们分?给我四张五毛的。几个干部凑齐四张五毛的交给李忠财。李忠财接过钱,神气起来,指着几个小伙子,说阿旺阿头阿虎你们三个把这钱挣了。阿旺阿虎阿头高兴地要朝树上爬,有个年轻人也朝树跟前跑,李忠财指着他吼,你爬上去没钱,人家就给四张五毛钱,你上去谁给你付钱?那个年轻人说你才派了三个还差一个,我上去刚好凑够四个。李忠财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指着鼻子数落,日你娘的,我当领导不算人?
标语还没扯下来,五六个人老远喊,谁让你们扯标语?这是破坏基本国策。李忠财迎着他们走过来,指着计生委的干部,说她们让扯的,有意见找她们。
女干部走到这些男人跟前问,你们是水泥办的?带头的男人说,你们是哪个单位的?女干部说你们简直是胡扯,散装水泥怎么是基本国策?你把文件拿给我看看,到底散装水泥是不是基本国策。那个男人说你说“一胎上环二胎扎,三胎四胎就要抓”是基本国策,你也把文件拿给我们看看?女干部没话说了,她是从别的地方学的口号,上头的文件到底有没有说“一胎上环二胎扎,三胎四胎就要抓”是基本国策,她也不知道,就不言语了。
那个男人摆出宽宏大度的样子说咱们谁也别说谁,互不干涉,都是基本国策。而后对李忠财说你们上去把标语绑好。李忠财没有动弹。那个男人生气地说,我对你说话听见没有?李忠财翻着眼皮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听见了怎样?没听见怎样?那个男人说听见了立即上去把标语绑好,没听见我再给你说一遍。李忠财说我的耳朵又不聋,你那么大的声音把猪都吓跑了我还能听不见?那个男人说听见了就上去把标语绑好。李忠财把手一伸,说拿来。那个男人迷惑了,看着他伸出的手,问,把什么拿来?李忠财说钱呀,你不给钱,谁给你干?现在是谁发财谁光荣,谁受穷谁狗熊,要是谁都让我们干活不给钱,我们永远受穷,永远当狗熊。那个男人心底泛起怒气,又不便发作,气得呼哧呼哧喘气。李忠财嘻笑着脸,说你别这样看我,社会发展到这了,让谁干活都得给钱,给得少了还要看人家想不想干。那个男人又看了被扯下的标语,上级没有批重新挂标语的钱,要出钱就得掏自己腰包,给公家干活掏自己腰包,傻子都不干,娘生自己时还没有把脑袋夹扁,琢磨了一会儿对跟随的人挥了下手,转身朝村外走去。李忠财对着他们的脊背招手喊,走好啊,不送啦,闲暇再来。
村外又走来一个人,六十五六岁模样,不胖不瘦,腰板挺得不算笔直,头发白了多半,肩上扛根竹竿,竹竿上挑个提包,走到村门前停住脚步,把石柱上的字看了,又朝村里走来,走到“劝戒客民碑”跟前,把上边的字看了,又朝酸豆树走来。村里人看他,没认出这人是谁。李忠财感觉他像多年前被政府判刑的孔方印,又觉得孔方印年轻,很神气,又琢磨时间都过了十多年,哪能像过去那样年轻,树长十年都粗好多,新媳妇过十年就变成老女人,娃仔长十年都成了小伙子,他还能不变老?就走近抻长脖子仔细看,他还没有说话,那人却说话了,屌日你娘,我是你方印老爹,认出没有?
李忠财这才肯定他就是孔方印,摆出村长的架式,把胸脯一挺,说你是私自跑出来的,还是政府把你放出来的?孔方印把提包朝计生委的桌上一放,手里就剩下一根竹竿,抡了几下,吓得女干部急忙闪到一边,喊快把你的提包拿走,把我们的宣传材料都压坏了。
李忠财见孔方印手里攥着竹竿,后退了几步,指着他大声说把竹竿放了,你想打人?孔方印没有搭理他,把竹竿扛到肩上,从口袋里掏出释放证,问,现在谁是生产队長?旁边的人说现在没有生产队长有村长。孔方印又问,谁是村长?村里人指着李忠财,说他就是村长,上头任命的。
孔方印走到李忠财跟前,用竹杆在他头上敲一下,说你还能当村长?小时候爬到树上朝人家房顶上尿尿,逃学被鼎崧祖爷打屁股,偷吃生产队的龙眼,偷看小媳妇洗澡,什么坏事都干,和我差屌不多,现在竟当村长了?
人们都看着李忠财笑,李忠财恼羞成怒,指着孔方印大吼,孔方印,你休要侮辱党的领导,你到底是政府放出的还是逃出的?把证明拿出来。
孔方印展开释放证,在空中抖着说,这是释放证,上边盖着政府的公章。李忠财接过释放证看了,又严厉地问你前年就释放了,这两年你干什么去了?怎么不回来给我报到?孔方印又举起竹竿,做出敲他脑袋的架势。他急忙朝后缩去,指着孔方印,说你把竹竿收起来,小心我把你再送进去。孔方印用竹竿指着他,说政府又没有规定我必须先给你报到,凭什么要我先给你报到?我出来这两年没吃没喝没事做,日子还没有在里面过得好,盼着谁把我再送进去。你要是能把我送进去,就是我的救命菩萨大恩人。这些年我别的本事没学会,法律学了不少,什么事干了不犯法,什么事不干也犯法,比你屌日的懂得多,你少拿大毛屌吓傻女仔。你想把我送进去,我就能进去?那里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经过法院批准才能进去,法院不批准再折腾也进不去。
李忠财看着他的竹竿,口气缓和地说,出来了就好,以后安分守己过日子。孔方印说你说得好听,你们把地分完了,没有给我留一寸,家里的茅屋也塌了,我想安分守己过日子,日子不让我安分,你说我该怎么办?李忠财说分地的时候,没有政策规定给劳改犯预留,当然就把地就分完了,现在我又没有办法让地生个儿子给你。你的茅屋倒塌了,村里有什么办法?现在不是过去的生产队,派不出人给你修茅屋。谁的娃仔谁养,谁的爹谁孝顺,你的事情你自己想办法。
女干部见孔方印把竹竿扛到肩上,暂时不会成为打人凶器,壮着胆子说我们正在搞计划生育工作,你把提包拿走,不要影响我们。孔方印转过身,看着她嘿嘿笑,问,我今年六十六还没有结婚,也没有生儿育女,算不算晚婚晚育的模范?女干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又说现在是法治社会,该奖励的奖励,该处罚的处罚。我这一辈子,什么都没做好,就是计划生育做得好,你们应该奖励我。
女干部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條条有理,很有见识,绝对不是一般农民,就说我看你懂得的道理还不少,怎么被判刑进了监狱?孔方印朝她跟前走近,脖子抻得老长说,强奸。你知道什么是强奸吗?他说这话时,两手做了个很淫秽的动作。女干部急忙后退,躲在另一个女干部后边,吓得什么话都不敢说。
孔方印乜斜着眼睛看着她骂,少在老子面前摆谱,老子才不吃你那一套。说完走到李忠财跟前,把提包朝他怀里一塞,说我就知道爹亲娘亲没有阶级友爱亲,我什么亲人都没有,就和你这个阶级亲,我的后半辈子就靠你了。你要是不管,我就住你家,你吃什么我吃什么,也不嫌你家吃得不好。你睡哪里我睡哪里,一床被子你盖一半我盖一半,你不嫌挤我也不嫌挤。你老婆要是没地方睡,就夹在咱俩中间,你跟老婆制造下一代,我绝对不干扰。你老婆生了娃崽,所有的部件都是你制造的,我不增砖添瓦。你现在就回家让你老婆给我做点吃的,走了几十里路,肚子早就饿了。
李忠财把提包扔在地上,朝后退了两步,鼓了下胸脯,把肚子挺得老高,威严地说你要把自己的身份摆端正,你进去一次有前科,再犯罪,罪上加罪,严惩不贷。孔方印仰起脑袋,哈哈狂笑,指着李忠财的裤裆,说刚穿裤子没几天的小毛崽,你脱下裤子让领导检查检查,屌上的毛长齐没有,竟敢给我摆架子。老子当主席的时候你还在你爹裤裆里没出来哩。
围观的人哄笑,弄得李忠财更没面子。计生委的女干部见大好宣传形势被孔方印搅局,继续不下去了,就收拾摊子准备开溜。
李忠财知道自己名义上是村长,实质上还是农民,官家拿俸银的花名册上没有自己的名字,实质权力一点都没有。别说孔方印恶心自己,就是揍上几竹竿自己也没办法。跑到乡上把他汇报了乡上又能把他怎样?犯不到判刑的份上,公安局都看着他干瞪眼。他想到这里,脸上就浮出笑容,拣起地上的提包,走到孔方印跟前,说政府把你放回来是顺应民心的大好事。我代表村委会宣布,把学校的教室划给你居住,你可以在里面做饭睡觉,娶老婆生孩子,任何人不得干涉。
孔方印脸上有了笑容,得意自己初战告捷,把胸脯鼓得比李忠财还高,把竹竿扛在肩上,说住的问题解决了,还有吃的问题。我现在就需要铁锅一口,菜刀一把,锅铲一把,盐巴一斤,酱油醋齐全,白米一竹箩。李忠财说,你不要难为我,我把学校的教室让你住已经尽到最大的努力,再让解决这些东西,实在超越我的权力范围。你这些困难应该由县上的民政部门解决,县上不行有省上,省上不行有中央,他们肯定给你解决。
孔方印把肩上的竹竿取下来,做出挥舞的预备动作,指着李忠财说你个小毛屌把我当傻子哄呀。我一不找中央,二不找省上,连县上都不找,我就找你,我的问题解决不了,就搬到你家去住。李忠财说政府不给村里拨款,你要村里拿钱帮你买东西,我这个村长也为难。但咱们村管的有树林,有海滩,有海湾,我批准你到龙脊上砍三棵树,把三棵树卖了,自己置办东西。孔方印说我在里面的时候听政府的人说砍树犯法,你又让我做犯法的事情?李忠财又把胸脯鼓起来,声音更高地说,你知道我是什么?孔方印说他们说你是村长,就是过去的生产队长。李忠财问村长是不是政府的组织。孔方印说应该是吧。李忠财把屁股一拍,发出啪的脆响,得意地说你知道就好,法是什么东西?法是政府定的,政府让你砍树,你砍了就不犯法,政府不让你砍树,你砍了就犯法。我让你砍你就砍,出了问题我担着。孔方印还是不相信地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就不是好东西,坏心眼比筛子都多,你可别编着圈套我。李忠财说我套你有什么用处?你又不想当村长,搞不了篡党夺权。你提出的要求是经济问题,经济问题用经济办法解决,永远不会成为敌人。孔方印这才放心,说我砍树啦?李忠财说你砍。我批准的事情,谁都没有权力干涉。
孔方印走到看热闹的人群跟前说,乡亲们都听见了,村长批准我砍三棵树,我也懒得去砍。我现在拿这三棵树的指标,换一口铁锅、一个铁勺、一把锅铲、两个碗、一双筷子,外加两斤盐巴、两斤酱油、两斤食醋,再有五十斤白米、一张床、一床被子。有谁给我换?
人们在心里算账,怎么算都划得来。龙脊上的树,粗得一个人都搂不住,光把树枝砍下来都能换这些东西。有几个走到孔方印跟前问,你说这可是真的?孔方印把胸脯一拍,可着喉咙说当然是真的,我孔方印什么时候说过假话?这几个人又走到李忠财跟前,问,方印老爹说的话当真?李忠财不耐烦地说怎么不能当真?我堂堂一村之长,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怎么能不算数?你能把拉出来的屎再缩回去?立即有个人对孔方印说走,到我家去,我给你这些东西,你把东西拿走,我就去砍树。
第四十四章
李雅婕、李博奋、李博娴都在镇上读书。每到周六符桂英就挑两筐鸡蛋到镇上卖,卖完鸡蛋再到学校接孩子回家。这天一放学,李雅婕带着李博奋、李博娴站在学校门口等符桂英来接他们。符桂英刚走到学校门口,他们就跑着迎上来,李雅婕接过她肩上的担子说,嫂子,把你累坏了,快歇歇身子。李博奋、李博娴走到母亲身边,拉着母亲的手,娘娘地叫。
符桂英摸了小姑子的头发,又摸了儿子的头,摸了女儿的脸,蹲下身子,从筐里取出粽子分给他们,说快把粽子吃了。四个人三个粽子,唯她自己没有。李雅婕把棕叶剥开走到她跟前说,我们都有粽子就你没有,这个你吃。李博奋、李博娴也把棕叶剥开,走到她跟前说娘也吃。符桂英看他们说我刚才吃过了,这是给你们留的。李雅婕说嫂子说的不是真话,你就买三个全给了我们,你根本就没吃,你不吃我们也不吃。符桂英在每个粽子上小小地咬了一口,说你们快吃,吃过了我给你们说件最好的事。
他们就狼吞虎咽地把粽子朝嘴里塞,粽子塞到嘴里,打干嗝咽不下去。符桂英心疼,抚了这个心口,又摸了那个心口,他们把粽子全咽下去,才对李雅婕说你大哥二哥今晚要回来,就坐县城到镇上的班车。李雅婕不相信地问,你不是编的假话让我们高兴吧?李博奋也说娘骗我们。符桂英从口袋里掏出信,交给李雅婕说这是你大哥来的,我让鼎崧祖爷看了。李雅婕接过信,一目十行看了,高兴地一蹦老高,拍着巴掌说我大哥二哥要回来啦,我们今晚就能见到大哥二哥啦。李博奋接过父亲的信,认真看完后高兴地说爹和二爹回来了,我要爹给我教书法,我也要当书法家。李博娴从哥手里抢过信,抱在怀里,符桂英问她,你怎么不看信?信是你爹写的。李博娴说我才上一年纪,爹写的字不认识。说着呜呜地哭了。符桂英蹲下身子,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脸上亲了,说阿娴不哭,阿娴长大了会认识很多很多的字。到那时候阿娴不但会读爹的信,还会给爹写信。
县城到镇上的最后一趟班车还没到,车站已经没了人影。符桂英带着几个孩子,站在候车室门口,抻长脖子朝县城方向眺望。终于听见一阵汽车声,阿娴就拍手欢呼,爹坐的汽车到啦。但是过来的是卡车,她就失望地望着驶过的卡车,噘着小嘴嘟囔,怎么又不是爹坐的汽车?该死的大卡车挡了我爹坐的汽车。符桂英也随着女儿的鼓掌欢呼心里激动,见不是公交车心里也失望。但她毕竟和女儿不一样,把這些控制在心里,没有表露。
镇上开了许多个体商店,国营商店关门了,私人铺面还没有打烊,老板看见路人满脸媚笑,希望留住人家的脚步做成一笔生意。灿烂的夕阳照在符桂英和孩子身上,他们掩盖不住心里的喜悦。
从县里来的公交车终于到了,李雅文、李雅华走出车门。李雅婕带着侄子、侄女高呼朝车门跑去。他俩走出车门时,符桂英心里激动,眼泪模糊了他们,仍然站在那里没有迈动一步。李雅文走到她跟前,看着她被夕阳照耀的脸,呈现着风吹雨淋的黢黑,脸上有了很多深密的皱纹,很多头发白了完全是农村老妇模样。他心底翻腾起情感的巨澜,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她在眼里也模糊了,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
李雅华走过来,看了衰老的嫂子,看了健康活泼的孩子说嫂子,我们都亏了你。话没说完眼泪就涌流。几个孩子见大人哭也跟着哭,大人没有哭出声音,孩子都哭得呜呜咽咽。过了好大一会儿,符桂英把眼泪一擦,对老公和小叔子说咱们回家。说完挑着担子朝回家的路上走去。李雅文急忙接过担子,放在自己肩上。李雅华到李雅文跟前要过担子,把两个筐子摞到一块,对符桂英说嫂子你坐在筐子里,我和哥抬着你走。符桂英死活不肯,说你们都是文曲星下凡,我要是让你们抬了,老天爷会打雷劈我。李雅华拉着她的胳膊,硬把她拉到筐子跟前,说你为了这个家,肩负着这么沉重的担子,要不是你我和哥怎么能去上大学?说什么也得抬着你。
李雅文走过来,把她拦腰一抱放进筐子,抓起扁担抬起就走。弟弟走前,他走后,李雅婕、李博奋、李博娴走在筐子两边,提着筐子上的绳,放屁添风,减轻他们肩上的重量。走了一里多路,符桂英坚持要下来,说阿娴还小,走不动这么远的路,你们抬上阿娴。走了十多里路,晚霞彻底消退,黑夜开始降临。他们在山泉前停下脚步,李雅文兄弟放下扁担,符桂英从筐里抱出女儿,走到泉水跟前,洗脸,喝水。泉水里晃动着月亮,闪亮着星星,还有树枝映在水里。月亮和星星悬在树枝上,树枝被月亮和星星压得摇曳,摆来摆去。他们捧起一掬水,捧起了月亮,捧起了星星,也捧起了树枝,把水捂在脸上,把月亮星星树枝也捂到脸上。洗脸水流到泉水里,砸碎了水里的月亮星星,砸断了水里的树枝。
洗过脸,身上清爽,一家人坐在路边歇息。符桂英突然感到巨大的依赖感、成就感、归宿感、幸福感、亲情感,情感像天上的月光把自己湮没了。这种情感像海浪托浮着自己,抛向峰巅,跌入低谷,使自己感到阵阵眩晕。她又觉得自己坐在五彩祥云上,飘过大海,飘过村子东边的小河,飘过村子右边的大路,飘过龙脊的树林,飘过龙脊外的海滩。甚至能感到祥云飘浮忽悠,有种难以言状的虚缈感。就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过了好大工夫,才觉得平静一些。
李雅华说嫂子,我马上就要毕业了。符桂英说我对学问上的事情不懂,你毕业后怎么办?李雅华说毕业后有好几条路可走,学校说我们这一批毕业生集体分配到航天部,从事航天研究工作。也可以报考研究生,继续读书,还可以申请出国留学。符桂英问,你想走哪条路?李雅华说我想参加工作,家里的负担太重了,我和哥读了这么多年书,还有三个孩子也读书,费用那么大。我参加工作了,就能减轻你的压力,家里的日子也好过一些。符桂英听后什么话都没说,把脸转向李雅文问,他爹,你想下一步怎么办?
李雅文在村办学校教书的时候,就自学了大学本科、研究生课程。考上北京大学后,用了两年就修完了本科的学分,又用了两年完成了研究生学业,马上就要研究生毕业。他说我的情况和阿华差不多,也面临着几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参加工作,可以到研究单位去,也可以到政府部门去,运气好了可以到大学教书。她问你把研究生读完,就把书读到最高处了?李雅文说没有,上边还有博士生,也可以申请出国留学,读外国的博士。符桂英就问,你想怎么办?李雅文说我也想参加工作,减轻你的压力,让你过好日子,你苦了这么多年,应该得到回报。她问你要是考博士,或者申请读外国的博士,能不能考上?李雅文说读国内的博士应该没问题。我导师的同学带博士生,他很欣赏我,希望我报他的博士生。要是申请读国外的博士,还需要把外语突击一下。她问突击外语需要多长时间。李雅文说两三个月就差不多了,我的外语本来就不错,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她突然大声说阿文、阿华你们听着,你们要是脑子笨,考不上研究生博士生,考不上外国的学校,我也不说什么,出来工作肯定是好事,起码把一辈子的饭碗解决了。趁早打消考虑家里的生活,考虑减轻我负担的念头。我都把你俩供了四年,再供你们几年算什么?这些年我哪一个月少给你们寄钱了?家里的三个孩子,哪一个缺了学费?哪一个缺吃缺喝了?哪一个没有穿到人前头?我不指望你们挣多少钱,当多大的官,就指望你们把学问做到人前头。人家要是说阿英的老公在国外读博士,阿英的小叔子在国外读研究生。我走到人前只比他们高不比他们低。你们现在就给我一个答复,要不这个家你们就不要回,我不愿看到家人缩着脑袋不敢朝前走。李雅文说这个事情我考虑很长时间了,就是不忍心你继续受苦。人一辈子就这些年,你一辈子都受了苦,让我们心里怎么想?总不能一辈子对不起你。
符桂英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他的话,你说的不是自家人的话,阿公阿婆两夫妻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是树我是藤,你是山我是雾,你是柱子我是墙,公离不开婆,婆离不开公。你当了秀才,我就是秀才的娘子,你杀猪我翻肠子。还有阿华,虽说是小叔子,可我一直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你们要是想让我高兴,就把学问做出来,让全村的人,让全县的人,让全省的人,让全中国的人,也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李家出了两个大学问人。还有以后的阿婕、阿奋、阿娴,都把学问读出来,都把学问读到高处,我就是累死,躺在坟里都能笑出声。你们这次回来,在家住上三天,把鼎崧老祖爷看了,把立仁爹看了,再到爹娘坟上把纸烧了。三天一过,我带着孩子把你们送走,考不上最高的学校就别回来见我。说完猛地站起身,把担子朝肩上一挑,说回家。我出来的时候,鼎崧祖爷交代了,不管回去早晚,晚饭一定在他家吃,他和立仁老爹等着咱们。
第四十五章
日子一天一天朝前滚,过了白天是黑夜,黑夜过去是白天;月亮圆了又缺,月亮缺了又圆,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春天来了,夏天去了,秋天不见了,冬天到了,一年就这么过去了。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博贤村又发生了巨大变化。家家户户全部盖了砖瓦房,茅草屋成为历史。政府为了保留文化遗产,留了两间茅草屋,不让拆除,每个月给屋的主人一笔维修金。两间茅草屋趴在洋楼中间,像两个土鳖,既没有用处也不好看,里面没有住人,就生养老鼠,一到夜间老鼠在里面举行舞会,载歌载舞,歌唱未来。公家把电也送来了,手朝开关上一摁,电灯就亮。做了一辈子学问的李鼎崧,看着电灯琢磨了一个多月,没有琢磨出两根电线怎么能让灯泡发亮。他读过的四书五经诸子百家,没有一家讲电灯为什么发亮。
李绪堂当年在村办学校读书,学校停了后就不再到镇上读书。现在和一帮年轻人跑到城里打工,半年后回到村子,对城里的生活神吹一通。听他这么一吹就有几个年轻人跟他一起跑到城里打工。几年一过,村里几乎见不到年轻人的身影,他们全跑到城里打工,去享受城市生活。城市生活新鲜却不幸福,他们想创办企业,哪怕开间饭馆,但干什么都要资金,他们缺的就是资金,老爹老妈哪来的几万几十万给他们投资?他们想干白领,却认识不了几个字,更别说企业管理、市场营销这些高深学问。想通过人脉关系找个收入高的工作,但祖祖辈辈七大姑八大姨全是种地的,要是在村里打公道来上百十人不成问题,跑到城里就举目无亲。城市需要的知识、资金、关系,他们全没有,只有一身蛮力气。他们看到城里人开轿车,养小蜜包二奶,喝咖啡吃海鲜,住别墅打手机,穿西装喷摩丝,心里就琢磨着同样是人,凭什么他们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我们连肚子都混不饱。于是看到人家的轿车,手里的玻璃渣趁机在上边划,回来就在同乡面前吹,煽动同乡也去划。有时被人抓住,能打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就是被人家弄到派出所,不是什么大案要案,要罚款没钱,要拘留不够杠,被警察训几句就放了。从派出所出来还增加了人生阅历,二次再进去就不那么诚惶诚恐,像回家一样进门还张叔李哥地打招呼,烟瘾犯了伸手向民警讨烟,张叔,发根烟给小侄抽,这几天没弄来钱,买不起烟瘾犯了好几天了。被称为张叔的民警哭笑不得,拿出自己掏钱买的烟,让这些人抽。
他抽着警察的烟,还跟警察聊天,张叔,你都干上了警察,恐怕也养小蜜包二奶了吧。警察说你以后少给我添点麻烦,上头连着扣了我几个月奖金,哪有钱养小蜜包二奶?他就涎着脸说我们村的几个靓妞整天缠着我帮她们找男朋友。你老婆要是给你生不出男仔,她们能替你生仔,多好的事情。张叔,看在這支烟的份上,我不要你的中介费。警察就摇头说你还年轻怎么不替以后想想?成天这样混下去不会有好结果,迟早要进牢房。他涎着脸说全中国的人我都信不过,就信得过你。我也想牢记你的教导,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做有理想的新青年。你给我设计个出路,我一定按你的设计去呕心沥血,努力奋斗,不辜负你的希望。张叔听了他的话就替他思考,把搅拌机开进脑袋,也没有搅拌出一个出路,连准出路都没有搅拌出来。像他这样没文化没资金没技术没权力背景的人,又怕出苦力,还想高收入,确实很难有出路。他见张叔为难,就说张叔,别费脑子了,进城这一年多我天天都为前途发愁,天天都在琢磨怎么过一辈子,就是琢磨不出好办法,看着有钱人开轿车就恨,才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划拉他们的轿车解解恨。
李绪堂经常听内地过来的人说,海南的一天是从入夜开始的。白天太阳暴烈酷热,烤得人都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到了夜晚,酷热消退,清凉降临,加上海风带来凉爽,在房里闷了一天的人们都上街散步,买东西,约朋友喝茶谈生意。各种娱乐场所开始营业,霓虹灯旋转,令人迷幻。霓虹灯下站着迎宾小姐,身材好,胸突腰凹,胯骨鼓,上身短下身长,黄金比例,遇到进门消费的顾客,训练有素地莺歌燕舞,臀部摇摆,前边带路。进去的男人身穿名牌,发涂摩丝,挺着海鲜肚皮,眼睛观天,一派比联合国秘书长都牛皮的架势。进去的女人都年轻,衣服少到不能再少的地步,该露的地方露,不该露的地方也露,安睫毛,抹眼影,涂红唇,人没有过来,香水气就冲过来。有人猛吸鼻子,享受不掏钱的舒服;有人直打喷嚏,嘴里嘟囔这是资产阶级香风毒雾。
李绪堂第一次走到歌舞厅门前,停下脚步,看霓虹灯的旋转,看迎宾小姐的妩媚挡了老板的路,老板对他吼好狗不挡路,让开!他转过身子看老板,心生怒气,怒气膨胀,烧得两眼圆睁,怒气从眼珠里射出来,真想冲上去对着那家伙的鼻子揍上几拳。可见人家来了五六个人,块头都不小,自己不是对手,狠狠地咽了口气,给他们让开地方。心里琢磨,老子今天惹不过你,等哪天看到你的车,非给上边划几道深的不可。从歌舞厅门前来到大排档前,鼻孔里涌进炒菜的香味、啤酒的香味,耳道里喧起炒菜的声、划拳的声,还有男女调情的声,他停住脚步。老板给客人送菜,他又挡了人家的路,人家又对他吼,走开,耽误了生意你赔钱?他又觉得受了侮辱,老子没钱,就没有资格坐到凳子上等你端菜。老子要是有钱,你们敢用这样的口气给说话?受的侮辱又催化成怒气,怒气激励拳头,拳头使劲攥着。见老板光着上身,身上的肥膘有一拃厚,手把炒瓢一抖,浑身的肉都动弹。那么大的块头,站在那里让自己打,都不一定能把人家打倒。人家把身子朝自己身上一压,休想起来。只能狠狠地看了人家一眼,把嘴里的唾沫咽到肚里,极不情愿地走开。
李绪堂回到出租屋,脱得精光,把身子摔在床板上,又去谋划未来。划人家轿车,弄不好被人家打一顿还得送到派出所,对自己屁好处都没有;贩毒卖枪,逮到就死,绝对不能碰;拦路抢劫,抓住了不是坐牢就是杀头,也不能去干;小偷小摸,抓到了顶多扭送派出所挨批评教育,花完了还得去偷去摸,这么过一辈子也不行。得找个正经事情做,骑着驴找马,逮住机会发财,逮不住机会找机会,不信一辈子逮不住一次机会。就想着做什么合适,跨国公司、房地产,人家要高学历,没有高学历有权力背景也行,自己啥都没有,干脆甭打那个主意;烤羊肉串、煮麻辣烫,需要技术,需要本钱,也不适合自己。想来想去只有做保安合适,做保安敢为老板打人,也敢替老板挨打就行,正好自己天天都想打人,也不怕被人打……
李绪堂揣着身份证,顺着街道的铺面,见到穿着酷像警察的保安,就走到人家跟前,在肩上拍一下,抽出香烟塞到人家手里,掏出打火机给人家点着,问,你们招不招保安?人家抽了他的烟,就还他人情,说兄弟怎么糊涂了?什么事不好做,偏偏想做保安。这保安哪是人做的?白天干一天,晚上还要值班,遇到卖命的事情,就要冲锋在前,工资跟服务员差不多。
他陪人家抽完一根香烟,人家不说了,他才说你怎么还做保安?人家苦笑着说,不是没办法嘛,要是有办法早就跳槽啦。李绪堂说我比你还没办法,你起码还有这身皮穿着,月月能领几百块钱,夜里有个安身的地方,我现在什么都没有,连饭钱都得朝别人借。人家同情地说我说我可怜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这样吧你把你的BB机号告诉我,公司只要招人,我马上扣你。他说我要是能挎上BB机,就不在这里找工作了。人家说那怎么办,要是我们公司招人,怎么通知你?他琢磨说你给我写信。话一落音人家就说你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我就是考不上高中才出来当保安。你让我干什么都可以,就是别让我写字,老师教给我的那几个字,忘的忘丢的丢,除领工资写自己的名字,写别的字都要找字典。
到了傍晚,他还在一家公司门口徘徊。一个小时前就有人注意他,这阵那人走到他跟前,在他肩上拍了下,问,小伙子想找工作?他急忙说是的,再找不到工作,就没有饭吃啦。那人说待会我请你吃饭。他说老板别涮我,我还忙着找工作哩。他到城里一年多对城市最大的认知就是不讲人情,要是你对他们没有用处,一分钱都不会给你花。那人说我需要一个秘书,你要是愿意干,待遇都好說。
李绪堂更惊讶,老板找秘书不找年轻貌美的女仔,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搞同性恋。说老板真会开玩笑,走遍全中国都是男老板找女秘书,女老板找男秘书,除了干工作还照料生活。你找我当秘书,我能不能当好先不说,生活肯定照顾不好。那人说我找你当秘书不需要照顾生活,我的生活有人照顾。你就说想不想在我手下干,想干就跟我走,先吃饭后住宿,明天就上班。一会儿吃饭的时候,给你交代工作。
他稀里糊涂地坐上老板的进口轿车,到了海鲜城。老板要了包厢,他见老板手里提着公文包,很有眼色地接过。迎宾小姐在前,老板在后,他在最后。迎宾小姐推开包厢门,他跟着老板走进去。迎宾小姐刚刚离去,就来了点单小姐,还没走到跟前,声音就柔过来,欢迎光临,二位点什么?说的比唱的都好听,说着就打开菜谱,放到老板面前。老板没有看菜谱就说两只鲍鱼,要非洲进口的;一只龙虾,要南沙的;两盅鱼翅,要澳大利亚的;半斤基围虾,要南海野生的;两只象拔蚌,哪里产的都行;一条石斑鱼,一斤左右的;再要半只文昌鸡,半只咸水鸭,素菜你看着上就行,再来两瓶冰啤,要青岛的。
李绪堂听得心里打晃,知道这些海鲜要花很多钱,更不明白老板为什么要在自己身上花钱,会不会把自己骗到什么地方卖了?人家是拐卖妇女儿童,还没听说拐卖男人,会不会把自己骗到医院,把肾割了从中赚钱?
海鲜上齐了,他不敢拿筷子,好像海鲜里撒了蒙汗药,吃进肚子就不省人事,死活由人家摆布。又一想,该死的娃仔屌朝天,不该死的跑得欢,先用海鲜把肚子填饱再说。自己给自己壮胆,手还簌簌发抖,夹一下基围虾,没有夹住,再夹一下,还是没有夹住。老板抓一把基围虾,放到他面前的碟里,说用手剥着吃,不要紧张,咱们把这一桌吃完再走。
服务小姐给他们倒啤酒,倒满一杯,泡沫都没溢出,技术真好。老板端起杯子,说喝酒。他就端起杯子朝嘴里灌了一口,顺着喉咙朝下流,曲里拐弯一溜清爽,流到屁眼跟前,下边放了个响屁,上边打了个亮嗝,上下贯通,遥相呼应。服务小姐想笑,憋着没笑,继续倒酒。
老板看着他笑,笑他不会掩饰的纯真,指着满桌的海鲜说都是给你点的,敞开肚子吃。说着又指着象拔蚌对服务小姐说把这个给他夹到碟子里,再把这些海鲜往他碟子里夹。他吃了象拔蚌,吃了南沙龙虾,吃了石斑鱼,情绪稳定了,说这些东西真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我们村子跟前的海里,能捞出海鲜,但没有人家做的好吃。老板说好吃就多吃,不要客气。他就真的不客气,吃了文昌鸡吃咸水鸭,吃了鲍鱼鱼翅。
老板见他吃得差不多了,开始工作前的谈话,问多大年龄了。他嘴里嚼着的文昌鸡赶忙咽下去,干咳一声,清了嗓子说二十三岁。老板问什么学历。他说小学六年级上几天就不上了。老板问家住什么地方。他说昌乐县博贤村,我们村子可不得了,出了博贤三杰。那一年省上举办书法大赛,评了五个一等奖,我们村就占了三个。还有我们的李雅文李雅华弟兄那一年,一个考上北大一个考上清华。老人都说我们村子的风水好,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走遍全海南都找不到像我们村子这样的风水宝地。我们村的龙脊还有一个谁都解释不通的事情,刮台风的时候,海浪超过龙脊好几米高,刚要越过龙脊,哗地一下全退回去。联合国秘书长都派美国的科学家考察过,还是说不清楚为什么。老板对他说的这些都不感兴趣,又问你原来做过什么工作?他说我什么都没做过。老板又问没有工作怎么生活。他说谁有事了我就去帮忙,管吃管喝多少给点钱,勉强饿不死。老板说你真实在没说假话,我决定录用你。现在就可以搬到公司的职工宿舍,明天正式上班。试用期半年,试用期间工资八百,试用期满一千二。另外根据贡献,发给奖金,盈利的百分之十作为奖励。
李绪堂高兴得想给老板磕头,他太清楚海南的工资了,保安一个月能拿四五百块钱,都是烧了大腿粗的高香了。公司经理一级,一个月也就一千多点。他急忙说我一会儿就搬到公司去住,我租的房子还有半个月才到期,吃亏就吃亏,我不在乎吃那点亏。
第四十六章
第二天李绪堂来到公司,正式上班。老板指着一个女职员,对他说她是我的秘书,姓彭,你就叫她彭秘书。你以后和她一个办公室,具体工作由她给你安排,或者由我直接给你安排。
彭秘书看他,面部没有表情,冷热皆无地说跟我来,先熟悉一下工作环境。他跟在她屁股后边朝外走,刚走两步突然想起还没有给老板道别,又转过身子对老板鞠躬,说谢谢老板。
彭秘书办公室里的两张桌子靠在一起,共用一个电话。彭秘书指着空的那张办公桌,说这是你的办公桌,以后咱们在一个办公室工作,请多关照。他看彭秘书一米六几,女人的个子长到这个高度最合适。又看彭秘书的脸,鼻是鼻,眼是眼,嘴是嘴,耳朵是耳朵,都长得周正秀气,别说百看不厌,千看都不厌。再看人家的胸,两杆枪样朝前戳。他琢磨着有了这两杆枪,肯定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是空的,拉开另一个抽屉还是空的,把所有的抽屉看完,里面全是空的,问彭秘书,我做什么工作?彭秘书反问他,白总没给你说?这时他才知道老板姓白,回答说白总没有给我说。彭秘书说白总也没有给我说,当秘书的工作就是坐在这里,老板交代什么事就办什么事。老板没交代就耐心等待,不会少你的工资。李绪堂就按照彭秘书的要求,坐在她对面耐心等待。
彭秘书从抽屉里拿出化妆品盒,摆了半桌子,一会儿拔眉毛,一会儿贴睫毛,一会儿描眼影,一会儿抹口红,功夫全下在脸上。把脸收拾完,开始对着镜子练习表情,嘴朝左边咧笑一下,朝右边又咧笑一下,笑过放下镜子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姓李,叫李绪堂,情绪的绪,人民大会堂的堂。彭秘书说这名字不错,挺有文化含量。他说我的名字是我们村的大学问家李鼎崧祖爷起的,人家写的字拿到广州一张能卖五六千块钱,还是日本人韩国人买,拿回去放到国家的什么馆里保管,除了天皇谁都看不上。
彭秘书又给嘴唇上抹了下唇膏,把嘴唇互相抿了,用镜子照,一边照一边说,有那么值钱的字?你是我的领导,我怎么敢骗你?人家那不叫字,叫书法,叫艺术,不管什么东西要是称上艺术,就值钱了。比如说同样是光身子女人,在大街上光了就是流氓,在歌舞厅光了就是黄,在畫上光了就是艺术,画上的光女人比真的光女人值钱啦。听说广州拍卖一副光女人画,要一千多万美元,人家一美元顶咱们八块钱,你算算值多少钱?
彭秘书乜着眼睛看他,把嘴撇了一下,说你这人怎么了张嘴光女人,闭嘴光女人,是不是成天都在想女人?我们不是在谈艺术嘛,我怎么敢在领导面前说光女人?这不是自己敲自己的饭碗吗?彭秘书得意地说你还有自知之明,知道不配和我谈艺术。就是,就是,我怎么敢和你配?叫我配我都不敢配。彭秘书是没听出话里的意思,还是装着没有听出。
李绪堂心里说你别引诱我上当受骗,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走。你们这些当秘书的,哪一个不是老板碟子里的菜?给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偷吃老板碟子里的菜。就是老板吃剩下的也轮不到我打包,除非我不想端人家的饭碗了。想到这里心里又琢磨,甭看我配不上你,说不定几年以后我鲤鱼跳了龙门,腾身一跃当了大老板,手里有几百万几千万,你就成了我碟子里的剩菜。到那时候还要看我的胃口好不好,想不想夹你。你想让我配你,我还要考虑你配不配我,比你漂亮年轻的女仔多了,凭什么要配你?花同样的钱,谁不挑最好最年轻的配?
李绪堂上班一个星期了,老板都没让他做任何事,他就天天看彭秘书化妆,天天胡思乱想。这天上午他正在胡思乱想,桌上的电铃响,把他吓了一跳。彭秘书站起来,对他说白总叫我,说完就走出办公室。他这才知道电铃响就是老板叫。过了十几分钟,彭秘书走进来对他说,白总让你过去一趟。
他跟在彭秘书后边,走进老板办公室,站在办公桌前,恭敬地问,白总您叫我?老板给彭秘书摆下手,说你忙去吧,我交代小李办件事。彭秘书退出后,老板对李绪堂说中午有个应酬,你陪我去。
这天中午白总在一家五星级酒店请一个姓霍的老板吃饭。刚刚点过菜,白总对李绪堂说你回公司一趟,到我办公室在保险柜里取三十万元现金拿到这里。李绪堂问,就我一个人?老板说就你一个人。李绪堂问,路上要是有人抢怎么办?老板说你打的回公司,回来的时候我让司机和彭秘书送你。
李绪堂提着箱子走出公司。公司门口早就停着一辆轿车,彭秘书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看到他从公司出来,摇下车门玻璃对他说上车,白总派这辆车送你。李绪堂抱着密码箱,一个人坐在后排心里琢磨,老板派车送说得过去,派彭秘书来是监视自己,还是……
彭秘书的后脑勺一动,半边脸转过来,看他大腿上的密码箱问,白老板让你给人送钱?李绪堂说老板要我把这个箱子送到酒店,没给我说里面装什么东西。彭秘书说肯定是钱,密码箱就是装钱的,打开看看。李绪堂说不行,我不知道密码,就是知道也不能打开,老板没有让我打开,我就不能打开。彭秘书说我以前给老板送过钱就是用这个箱子,知道密码,我可以打开。李绪堂说那不行,老板没对我说让你打开箱子。彭秘书说昨天晚上我和老板在华侨宾馆的时候,听老板给人打电话说要还人家三十万元,估计这箱子就是给那个人还的钱。
李绪堂不再说话,轿车七拐八转到一条小河边停下。司机转过脸对他嘿嘿地笑,笑得他心里惊悸,身上出鸡皮疙瘩,抱密码箱的胳膊更用力,琢磨着他要是对自己下手怎么办。仅十几秒就想出了几种办法,报警?不行,自己没有大哥大。搏斗?自己打彭秘书不成问题,但不是司机的对手,再加一个也不是司机的对手……
司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兄弟,我看你也不是有钱人,说不定比我还缺钱。咱们把箱子打开,你拿二十万元,我和彭秘书一人拿五万元,顶给老板打多少年的工?李绪堂说没有老板的同意谁也别想动密码箱。司机说如果我们坚决要动呢?李绪堂没有说话,手悄悄伸向裤子口袋,猛地抽出一把刀子,对着司机的肩膀扎下去。司机没想到李绪堂敢对自己下手,而且下得这么狠,痛得惊叫一声,急忙用手捂住伤口。李绪堂趁机打开车门,提着密码箱钻出轿车,对后边驶过来的一辆出租车招手……
李绪堂回到酒店,走到老板跟前,老板问,一路平安吧?李绪堂说平安。老板追问,没发生什么情况?李绪堂说你派我回去取钱,我负责把钱取来就行,至于路上发生的情况,我自己处理就行了。老板从皮包里取出一沓钱,点了二十张,说这是两千块钱,对你的奖励。
下午李绪堂走进办公室,彭秘书见他进来,瞥了他一眼,目光冰冷,什么话都没说。李绪堂心里琢磨,老板把她放在身边,自己真是把舌头朝蛇嘴里塞,把那东西朝蝎子屁股里戳,迟早要被这女人暗算。彭秘书又看着他笑,他琢磨不透笑里的意思,也给人家笑,算是礼尚往来。彭秘书笑着问,老板没给你说什么?李绪堂拿着明白装糊涂,说人家是老板,能和我说什么?彭秘书又问,一句话都没说?李绪堂说怎么会一句话都没说?我进门就对老板说我把钱拿来了。白总说拿来就好。就说了这两句话,你要是不信,你就去问白总。我还端着白总的饭碗,要不是白总我还在街道上流浪哩,哪能坐在这里充白领?我在这个世上谁的话都可以不听,就是不能不听白总的。你以后少在我面前说白总的坏话,小心我汇报你。
彭秘书再没说什么,停了一会儿,在抽屉里拿了个什么东西,走出办公室。李绪堂从门口看到,她朝老板办公室的方向走去。他冷笑着自言自语说小母鸡崽想给老公鸡踏蛋,老子总有一天把你抱上床,让你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
第四十七章
每天李绪堂早上八点到公司,坐在办公室里等待老板召唤。个把月后的一天下午快要下班时,办公桌上的电铃响了,彭秘书没在,他走到老板办公室,恭敬地问白总,您找我?老板说晚上有个应酬,你陪我去。
三四个小时后,他们从一家五星级酒店的中餐厅走出来。老板问小李,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当秘书?李绪堂说我一没文化,二没工作经验,怎么能理解您的想法?老板喊了一声小李,才接着说没文化的人心眼不多,听老板的话,忠实可靠。李绪堂说我对你绝对忠心耿耿。
他扶着老板走到轿车跟前,说老板你喝多了不能开车,我找个朋友替你开。老板从裤子口袋掏出车钥匙,推开李绪堂钻进驾驶室里,说谁说我喝多了?我再喝上一斤照样开车。李绪堂拉开车门钻进去,坐到副驾驶位置。轿车一开动,哧溜对着椰子树冲去,嘭的一声把椰子树亲成两截。
老板从车里钻出,李绪堂也从车里钻出,跟在老板屁股后边,查看车子受伤的情况。老板的酒被吓醒大半,他让李绪堂坐在驾驶员位置上,自己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说我是酒醉驾驶,要拘留十五天,我要是叫人家拘留了公司怎么办?你刚才在酒店看到了马上要签一个上亿元的项目,这下黄了。李绪堂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都给我开了两个月工资,我也该为你出点力气。我顶替你,关上十五天,咬咬牙就出来了。老板拍他的肩膀,说我没看错你,当初选你进公司绝对正确。咱们长话短说,一会儿警察来调查你就说车是你开的,不小心撞到树上。无证驾驶,罚款五百,拘留十五天,这些你都不要操心,公司会安排。十五天期满公司发给你一次性奖金两万元,再提前转正,晋升为办公室副主任。我是老板,绝不食言。
十五天后,老板开着轿车带着彭秘书,把他从拘留所接出来,洗了桑拿理了头发,到友谊商场买了意大利西服、金利来领带、老船长皮鞋,把身上穿的衣服裹成一团扔进垃圾箱。老板说,咱们把霉气扔了,倒霉的事情已经过去,幸福向你招手。随后把他拉到一家潮州菜馆。停车时说,中国的菜就潮州菜做得精致,海鲜做得地道。吃饭时老板从包里掏出两万块钱,拍到他面前,说这是给你的奖励,我承诺的话绝对兑现。彭秘书从皮包里取出文件,放到他面前,说这是公司对你的任命,任命你为办公室副主任,享受部门正职待遇,月薪三千元,还不算利润提成和年底奖金。李绪堂诚惶诚恐,不相信地问,我没有给公司做什么贡献,凭什么给我这么高的待遇?彭秘书说你想老板所想,急老板所急,解老板之围,救老板于水火之中,这就是贡献,是谁都比不上的贡献,公司的利益不向你倾斜向谁倾斜?李绪堂说我在里面也没有受罪,比我没到公司的日子还好,公司要是再遇到这事,还派我去里面住。老板就笑,什么话都没说。彭秘书说你以为那是拘留所的待遇?拘留所要是那种待遇,县长都想进去当犯人。你进去的当天,老板就派我疏通关系,人家才让你享受这些。李绪堂看着老板,眼里泪水奔流,滴到酒杯里和茅台混在一起。
从潮州菜馆出来,老板问他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我送你。他看了看老板,还看了看彭秘书,打了一个冷战,被酒精冲昏的大脑清醒了一些,心里叩问自己,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是人家的打工仔。人家用你的时候,把你当个人,不用你的时候,你连人家养的狗都不如。人家今天能给你发奖金,明天可以不给你发奖金。人家今天能提你当副主任,明天就能免你这个副主任。千万不要把自己当根葱,以为老板离了你就做不成菜啦。急忙对老板说白总您忙,我在这一带走走,醒醒酒自己打的回去。
办公室副主任李绪堂上任一个多月,除了工资提高,没有别的变化。办公室还是过去的办公室,还是坐在彭秘书对边,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彭秘书聊天,还是彭秘书有意无意地向他炫耀,含蓄地警告他要知道她是老板的第几个姨太太……
一天下午,他看著彭秘书,在心里琢磨要是那天把这个女人摆平了,看她还在自己面前摆谱不?老板突然进来,他急忙站起问候,白总,有事?老板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他跟着老板像跟在主人后边的金毛狗,胸脯里揣着无限的忠诚走进老板办公室。老板指着沙发对他说李主任请坐。他说老板有什么事尽管交代,我一定干好。老板说先喝杯茶不谈工作。李绪堂说我从小连开水都喝不上,哪能喝上茶叶?不懂讲究这些。老板说你到了城里就要学习城里的生活。以后当了老板就要会享受,挣了钱不会享受,那才可惜哩。李绪堂顺着老板的意思,说人拼死拼活地干,图什么?就是图过好日子,吃好喝好穿好住好玩好,要是不图这些,人挣钱干什么?
老板一边喝茶一边说最近公司有一笔业务,做好了净赚一个多亿,做不好就要坐牢,我一直在思考这笔生意做不做。不做吧太可惜,净赚一个多亿呀,公司干十年也赚不了那么多。做吧事情败露了,就得坐牢。李绪堂立即明白老板的意思,老板一说这话,他就知道是走私,说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怕淹死就下不了海。咱们还按那次开车的办法,得了好处是公司的,出了事情我去顶。老板说这和无证驾驶不一样,无证驾驶拘留十五天,罚点款就完了。这么大的业务量要是被查出来,就得判刑。李绪堂问,判多少年?老板说少则三四年,多则五六年。李绪堂说不就是五六年吗?出来不耽误娶老婆生孩子。说完等着老板表态。凭什么要替他坐五六年牢?这个世界上谁都没有钱的面子大。老板说咱们先小人后君子,这笔生意做成了,利润的百分之十作为你的报酬。你要是栽进去,公司把这笔钱给你家汇过去,要是没有栽进去,直接划到你账上。李绪堂又琢磨,老板不兑现怎么办?现在的人十个有十一个都说假话,越是大老板假话说得越厉害。除了相信自己,相信任何人都是傻瓜。一千多万呀,堆起来比酸豆树都高,谁会轻易送给别人?就说这是一千多万呀,白老板你想好,值不值给我那么多?老板说值,万一栽进去就是五六年,谁也不愿意坐牢。我绝对不会赖你的钱,我给你写个承诺,先打两百万的共管账号,用你的名字办存折,我押密码,生意做成了该给多少给多少,不少你一分一文。不过咱们提前说清楚,一旦事情败露,不能乱咬别人,把所有的事情一个人扛起来。李绪堂说不就是坐几年牢吗?有一千多万枪毙都值。老板说公司准备和马来西亚做一笔棕榈油,如果通过海关报税就没有多大赚头。如果不经过海关利润就很可观。我准备注册一个新公司做这笔生意,由你担任公司的法人代表,具体业务不用你操心,有人操作。
李绪堂琢磨着这可是一千多万啊,有了这些钱,自己可以住别墅,娶老婆养二奶开奔驰拿大哥大穿皮尔卡丹,享受人间富贵,就说咱们空口无凭,我也给你写个字据,出了事绝对不乱咬,一个人死扛到底,把牢底坐穿都不发牢骚。老板说这是以防万一,我们已经把方方面面的人都走通了,一般不会出问题。万一出问题你在里面先休养,我们在外边活动,弄个保外就医,最后提前释放。
第四十八章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许多农民不再守着那几亩田地,很多年轻人跑到城里打工。上了年纪的带着小孩留在村里,他们起早贪黑守着自家的田地,有的荒着,有的即便不荒也是瘦不拉叽地长着庄稼。
符桂英没有让土地荒着,种粮食赔钱就不种粮食,种了二十万元棵香蕉苗,和种苗公司订了口头合同,香蕉苗长到半尺高时人家来收购,二十万棵就能卖十二万。偏逢一个多月无雨,赤日炎炎,酷热难当,野草都不肯疯长,香蕉苗娇气,经不起干旱。符桂英招了十个妇女,一天给人家二十块工钱,让人家挑水浇苗。自己也挑着最重的水桶,跑得比谁都快。把水桶挑到苗圃,浇上一棵苗,心里就唠叨一句,六毛钱保住了。再浇上一棵苗,心里又唠叨一句,又一个六毛钱保住了。在一个一个六毛的召唤下,越挑越有劲。雇工见老板卖命,也拼命挑水。
陈立仁从村里走来,虽说年龄大了,但精神还不错,站在符桂英的苗圃前,看苗,又看荒芜的农田,一脸的惋惜。种地人不摆弄庄稼,跑到城里混日子,吃什么喝什么?城里的水泥路上能长庄稼?钞票能当白米吃?
符桂英挑着水桶走到他跟前,放下水桶问候,立仁爹,这些日子可好?陈立仁说好,没祸没难,一顿能吃两碗白米饭,再活七八年不成问题。符桂英说我看你再活七八十年都不成问题。陈立仁就笑,笑得眉毛都跳,说我也不想活那么大岁数,老得不能种地就没有用了,还活在世上做什么?让后辈人讨厌。看着香蕉苗说,要出苗了?符桂英说天太旱,恐怕要晚出几天苗。陈立仁说你雇这些人,成本真不少,万一公司不来收购怎么办?符桂英说我给他们说好了,怎么会不来?陈立仁说现在的人有几个说话算话?签字的合同都不保险,口头说的事跟刮风一样连屁都不如。万一他们不来收购,你到哪里找他们?打官司都赢不了。符桂英心慌了,说那怎么办?再有七八天就出苗了,现在签合同也来不及了。陈立仁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看运气吧,人家要是来收购算咱的运气好。人家不来收购算咱们倒霉。咱们要吃一亏长一智,以后不论干什么事情,先把合同签好再动手。
李忠财从村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封信,边走边喊,阿英嫂子,雅文哥来信了。符桂英放下扁担,跑到李忠财跟前,接过老公的信,还接过一张卡片,不知道是什么,对李忠财说谢谢忠财村长,等我忙过这几天,请你吃炖鸡。李忠财说不用请我吃炖鸡,村长为村里人服务,天经地义。雅文哥在国外做学问,我当村长脸上都光彩,要是把学问做成了,回来当的官比县长都大,县长见了都立正敬礼,我也跟着沾光。符桂英拿着信封,对李忠财说帮我念念上边写的什么。李忠财朝后退了两步,苦笑着说你可别出我的洋相,我就念了三年书,让鼎崧老祖爷打了几十次屁股。人家把书念到脑子里,我把书念到屁股里,屁股的肿一消,字又还给鼎崧祖爷了,就留下李忠财三个字,第四个字都不认识。你让我给你念信,还不如赶头猪来给你哼哼。
陈立仁就看着他笑,笑得他心里发毛,说立仁爹你这样看我,好像我做了什么缺德事情。陈立仁说你念书的时候,调皮捣蛋逃课迟到,鼎崧祖爷打你屁股,你爹娘还拉着你找鼎崧祖爷闹,你现在知道当初鼎崧祖爷打你屁股是为谁好吧?李忠财说立仁爹你别说了,为这事我说了爹娘多少次。每次都给他们说我那时年幼不懂事,你们那么大岁数也不懂事,不好好教育我读书,反而拉我找鼎崧祖爷。现在我成了睁眼瞎子,上面来个官文都念不下来,满村找人翻译。要是放到现在,我天天都盼鼎崧祖爷打屁股,打肿打烂屁都不放一个,只要能让我多认几个字就行。
他们正说着,李鼎崧从村里走来,八十五岁的人了,显得老态龙肿,但腰板却挺得笔直。李忠财、陈立仁见他走来急忙迎去。李忠财还扶着他,说我们刚才还在说你,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李鼎崧说你不会说我的好话,上学的时候天天被我打屁股,记恨我哩。李忠财说刚才就是说你打我屁股的事,说你把我打得不狠,要是打得狠了让我多認识几个字,现在也不会成这个样子。陈立仁说雅文给阿英来信了,我们几个都不识字,正要找你哩,你就来了。
李鼎崧转过身子,看昔日的学校,祠堂破烂不堪,刷在墙上的标语还十分鲜艳。孔方印从教室里走出,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喷嚏,提着裤子走到酸豆树下,对着树干尿。撒过尿他抬头看太阳,眼睛眯缝了,又抚摸肚皮,里面虚空,饿肚的滋味难受。就站在那朝村里看了一阵,琢磨了一会儿,朝村外走去。
李鼎崧撕开信,对符桂英说是阿文来的。说完对着信纸念,连最后的年月日都念了。李鼎崧念信时,她看信纸,看李鼎崧张合的嘴,眼前幻化出老公的样子。老公还是那样消瘦,神态还是那样疲惫,说话还是那样和气,恨不得扑进老公的怀里,紧紧地拥抱他,亲吻他,再说几句撒娇话,然后跑到灶台跟前,给他煮白水鸡蛋,给他炖老母鸡,给他做海鲜,让他吃最好的东西,把他的身体调养好,一辈子不生病。
李鼎崧念完,问符桂英听明白没有。符桂英装成没听明白的样子,想让李鼎崧再给她讲一遍,把幸福的过程延长。李鼎崧说阿文在信上说了,他马上就要毕业了,已经给有关部门联系了,有关部门给他提供了几个工作单位,一个到中国社会科学院,一个到国务院,一个到北京大学。他觉得自己不适合官场,愿意到北京大学。还给你寄了一万两千美元,他在美国学习期间打工的收入,让你补贴家里花,不要把自己搞得太苦。他回国后把你和孩子接到北京,一家人在城里过日子。这个卡片是银行的通知书,你拿上身份证到县城银行就能取出阿文给你汇的美元。说阿文有道德,把学问做得那么大,还不忘糟糠之妻,真是人中君子。
李忠财听说过美元比人民币值钱,不知道有多值钱,羡慕地问,李鼎崧一万两千美元,值我们多少钱?李鼎崧说一美元折合八块多钱,你算算是多少?李忠财就算,嘴里念念有声,一八得八,二八一十六,八和一十六加到一块是多少?屌日的怎么又加不到一块了?我的脑子不行,别说公家不送我到国外读学问,就是送我也不敢去,念不下去怎么回来?陈立仁说国家要是派你出国做学问,我家的猪都能做飞行员。一八得八,二八一十六,加到一块是九十六,再加上零头,应该是十万出去。李忠财眼睛突然鼓大,说十万多块钱,美国的票子遍地都是,阿文随便一拨拉,就搂了十万多。要是专门到美国赚钱,钱多得能拿轮船拉。陈立仁对他撇了下嘴,说你就知道钱,人家阿文到美国做的是学问。李忠财说你是长辈,我不敢跟你辩论,千里做官,为了吃穿,谁做事情不是为了赚钱?你没看那些当官的为了贪钱,枪毙一个又一个,把弹药库里的子弹都快打完了还是挡不住他们贪钱,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走到符桂英跟前,说阿文哥说他回国后,能到国务院工作?符桂英说老祖爷这么念的,我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工作。李忠财问李鼎崧,国务院算不算中央?李鼎崧说应该算中央。李忠财问,中央算不算最高领导?陈立仁说肯定是最高领导,中央要是不算最高领导,什么算最高领导?李忠财就对符桂英说阿英嫂,让我阿文哥到中央工作,当了最高领导,回到省上省长都给他打伞哩。给你家送的钱用汽车拉,当柴烧都烧不完。李鼎崧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呀小时候读书不用功,长大了就知道捞钱,以后怎么得了?李忠财说我是想捞钱,可钱见了我像小姐见了公安,叫我看得见捞不着。
符桂英朝李鼎崧跟前走近,说还要麻烦老祖爷给阿文写个回信,就说他想到什么地方工作就到什么地方工作。只记住一条,不该咱拿的钱一分一文都不拿,咱一辈子不花脏钱,图个安宁,公安再抓人都轮不上抓咱们。再就是不要操心阿婕、阿奋、阿娴的学习。我给他们都说了要是考不上大学,就别回来见我,一年考不上来年再考,非考上不可。再给他说他邮回来的钱我不花,把家里的瓦屋拆了,给他们兄弟盖个三层洋楼,我们住一楼,阿华住二楼,阿婕回来住三楼。不管他们在哪里工作,这里都是他们的家,不能回来住酒店。再给他说我也不想到城里住,我不识字到城里怎么过?
李忠财说老祖爷你帮我加上一句,让阿文哥到中央工作,乡亲们跟着沾点光。李鼎崧说人家这是写家信,你乱加话算什么?该你管的你不管,不该你管的你比谁都跑得快。你有力气多朝上头跑跑,把学校的编制要下来,要是这一代人再不读书,到时候连个写信的人都没有,博贤村以后怎么办?说完对符桂英说阿英放心,我这就回家写信,写好了拿来给你念一遍。
李鼎崧他们走后,孔方印晃荡过来。他边走边找吃的东西,很多田地荒芜了,野草吃不成。红薯可以生吃,偏偏这一片没有红薯,心里就骂屌日的都跟我作对,怎么不把红薯种在这里?骂过了还得找红薯,走到符桂英的苗圃跟前,十几个女人正在浇水。符桂英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弯腰给香蕉苗浇水,胸前吊着奶子,屁股撅得老高。他由不得想起当年在龙脊和砍树女人的故事。
符桂英看见他走来,站起身子,提着水瓢迎着他走近,问方印爹,出来走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站在她跟前看香蕉苗,看在苗圃里忙活的妇女。突然他想出一个招数,对符桂英说我也要给地里浇水,你不能再用水渠的水了。这一带的地共用这个水渠的水,谁占得早谁先用,占得晚的等人家用完了再用,多年的习惯形成规矩,谁都不能坏规矩。符桂英知道孔方印的田在苗圃下边,是村里给他调剂的。十几个人挑担用不了多少水,不影响下游浇地,他的地一直荒着,没有种庄稼的地浇哪门子水?肯定是没事找事想占便宜,于是赔着笑脸,说方印爹想给地里浇水,要不要我们给你帮忙?孔方印说忙就不要帮了,你们在水渠里挑水,水就流不到我地里。你们不要在渠里挑水,等我把地浇完了,你们再浇。符桂英说天这么旱,要是不浇水,香蕉苗会旱死的。孔方印说,你都知道会把你的香蕉苗旱死,我就不知道会把我的庄稼旱死?老爹今天想浇地,老爹浇地谁都不能挑渠里的水。
妇女们去挑水,他挡在水渠前不让她们挑水。符桂英说挑,不要管他。妇女们蜂拥而上,他挡这个那个挑,他挡那个这个挑,挡来挡去,一个都没挡住,反把自己累得浑身是汗,呼哧呼哧直喘。琢磨了一会儿,猛地把裤子一脱,一手提裤子一手攥着那嘟噜肉,一蹦老高地喊,屌日的娘们我怕你们不成。边吼边朝妇女跑去。妇女们见他像见了饿狼的兔子,呐喊一声四散逃去,远远地站着,抓起水渠里的泥巴,朝他身上扔。他也不在乎,跑到水渠里洗了,上来又一蹦老高地喊,来呀,老爹怕你们不成?看老爹日不死你们才怪。
符桂英看着这场面,要是不赶走孔方印,苗就救不过来,一琢磨就有了办法。她跑到荒地里搂了一捆干茅草拧成辫子,对妇女们喊你们谁带打火机了。立即有人说我带了。她接过打火机,把干茅草点着在空中抡了几下,茅草辫子燃旺了,提着就朝孔方印冲去,一边冲一边喊别人怕你我不怕,看我把它烧熟了剁了喂我家的猪。说着冲到孔方印跟前,把火对着那东西烧。孔方印吓得转身就逃,屁股上还留了不少火泡。
十天以后,香蕉苗收购价涨到了一块两毛钱一棵。符桂英家的香蕉苗长到半尺多高的时候,种苗公司的人开着汽车来收购。陈立仁走来把符桂英叫到一边,说你也没有跟他们签合同,就是口头约定六毛钱一棵。要是降了他们不来收,吃亏的是你。现在涨价了凭什么卖给他们?符桂英说咱不能说话不算话。陈立仁说要是人家说话不算话怎么办?符桂英就说那咱吃一亏长一智,上次没跟他们签合同,吃了亏下次就跟他们签合同,还要他们打定金,要是不打定金,我想把苗卖给谁就卖给谁。
种苗公司把二十万棵香蕉苗运完,把钱付给符桂英,提出要她再种三十万棵香蕉苗。符桂英说别说三十万棵,三百万棵都没问题。就是咱们不能玩口头协议,按做生意的规矩,先签协议再付定金,我拿到定金就给你们育苗,对方答应。他们当下就商量价格,每棵按一块二收购,先打百分之三十的定金,并约定三十万棵香蕉苗育出,你们要是毁约,定金不再退还。
第四十九章
李绪堂的运气真好,没有栽进监狱,还拿到了一千二百多万元。买辆奔驰500轿车、一栋哥特式别墅,家里该置办的置办了,不该置办的也置办了,加起来还没花四百五十万,剩的钱不知道怎么花。他就天天吃海鲜,吃得见了海鲜就害怕,又想吃博贤村的糜粥小咸鱼,这东西不值钱,连利息的零头都吃不完,他还夜夜到歌舞厅消费。没事的时候躺在沙发上琢磨过去的事情,有些事想起就高兴,高兴得一个人在别墅里笑,笑得在地上打滚。有些事想起来就生气,气得咬牙切齿,对着被子打拳,对着墙壁吼骂。这天想起彭秘书,小娘们还隔三岔五给我炫耀她和老板怎么怎么,让我害怕她尊敬她。老板不和她怎么怎么的时候,也不可怜可怜可怜我,老子现在有钱了要狠狠地报复她。想到这里就给彭秘书打电话。
彭秘书刚说了一句你好,他就呛了一句我当然好,有钱还能不好?对方立即放弃往日在他面前的专横跋扈,声音软得像鼻涕,是李总呀,您发财了就把同一条战壕的战友给忘了。李绪堂哈哈哈一阵狂笑,说彭秘书真会开玩笑,我就是把亲娘忘了也不会忘记彭秘书你啊。我今晚请你吃饭,你说地方,不要替我省钱。彭秘书说好呀,我就等你请我吃饭哩,咱们到东郊椰林吃海鲜怎样?李绪堂说没有问题,我现在开车去接你。我到了公司门口,给你打电话,你直接到停车场,最新的那辆奔驰500就是我的。彭秘书惊讶地说,你开上奔驰啦?他脑子里浮现出彭秘书脸上的羡慕、眼馋、嫉妒、巴結,故意挑逗一句,吃过饭做什么?对方没有思考就回答,你说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限制我的自由。
他开车门时发现一道划痕,一直划到车子尾部。他对这一行不陌生,一眼就看出是用玻璃划的。他骂竟用老子的手艺划老子的车。骂完对巡逻到跟前的保安吼,保安跑走过来认真查看车上的划痕。他能感觉出,保安表面上对他尊敬,心里不知道多高兴,说不定就是他划的,再装模作样地查看。他过去就干过这事情,把人家的车划了,跑出去遛一圈,再拐回来看热闹,还跟着车主骂划车的是王八蛋。保安嘟囔着说我刚巡逻的时候还没见有人划车,转个身子就把车划了?我给你登记了,你到派出所报案。报案有屁用!他把保安骂了几句,钻进驾驶室里。挨了骂的保安给他敬礼,说谨慎驾驶,一路平安。
吃过海鲜,李绪堂问彭秘书,我们现在干什么?彭秘书心知肚明地说,你想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李绪堂说,到我别墅看看?彭秘书说我还没有到过你的别墅呢,刚好去认一下门。李绪堂说我没有雇保姆,家里没有喝的东西,咱们先到咖啡厅喝够再到我家。我也不让你白陪我,没钱谁都不会白干活。
他们在咖啡厅假山旁边对面而坐。李绪堂对彭秘书说你想喝什么就点什么。彭秘书对服务小姐说我来一杯热牛奶。服务小姐又问李绪堂要点什么。李绪堂不知道该要什么,就来回翻茶水单,看到最贵的是哥伦比亚咖啡,就给服务员说给我来杯这种咖啡。
服务员把彭秘书的热牛奶端来,放在她面前。她用小勺轻轻搅,盛起一勺送进口中,神态高雅,旁若无人,一派淑女神态。服务员把他要的咖啡端来,李绪堂看了看心里就嘀咕,杯子不比酒盅大,连汤带水不到两口,竟要一百五十块钱,抢劫啊。说还是喝老爸茶舒服,给一块钱人家只管给你加水,你有本事抱着锅炉喝都行,一百五十块钱喝老爸茶够喝半年。彭秘书笑了,笑得很得体,牙齿都没露多少,说老爸茶是什么档次,这是什么档次,这里消费的是档次。李绪堂说什么档次不档次的,我看都差不多。说着端起咖啡,用嘴唇抿一下,感觉不烫。对彭秘书说你看着我几口把它喝完?连喝三口,说我只喝了三口就没了。说完又给服务员说再来两杯。服务员惊诧地问,再要两杯?他肯定地说对,两杯。服务员看了他一眼,以为他把茶水单上的一百五看成一块五了,说这种咖啡一百五一杯。李绪堂说我知道是一百五一杯。说着从大哥大包里掏出一沓子钱,啪地拍到桌面上,大声说旁人都是先消费后买单,我给你来个先买单后消费,要多少钱你自己拿。周围的人都看他,有人小声嘟囔,走私发财的土财主,有俩臭钱就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
李绪堂把两杯咖啡喝完,李绪堂把彭秘书带进别墅。彭秘书看了看房间,羡慕不已,跟着李绪堂进了卧室,洗了澡,躺在床上等李绪堂。十多分钟后,彭秘书从卧室跑出来,冲着李绪堂吼,哪有你这样的?把我压得浑身疼,还不动一下。李绪堂从卧室里出来,嬉皮笑脸说我这人从不按常规出牌,按常规出牌就赚不来钱。还说只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我有这么大的别墅,那么多存款,必须有个老婆来掌管。我想了好多日子,就觉得你合适,我没娶你没嫁,我娶你你嫁我,符合婚姻法。就想考验考验你,没想到你经不起考验,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
彭秘书急忙跑到他跟前,问你真是那样想的?李绪堂认真点头,庄重得比庄重都庄重。彭秘书还是不相信地问,你真的看上我啦?李绪堂更认真地点头。彭秘书又问,你真是在考验我?李绪堂说我不是考验你是考验谁?歌舞厅马路边那么多小姐,我怎么没考验她们?像我这条件要是登个征婚广告,来应征的女人能编一个团,还会缺女人?彭秘书说也是,你的条件完全符合现代女性的择偶标准。说完突然把大腿一拍,指着李绪堂就骂,你个死鬼,想让我当老婆还不给我直说,拐着弯折磨老娘。你以为我看上你那点臭钱了?咱们要是成了两口子,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咱再回卧室。
李绪堂站起身子,说今天的考验就到这了,以后再找机会考验你。找老婆结婚过日子是一辈子的事,马虎不得,你先回去我要休息了。彭秘书说我留下照顾你,看你这段时间累的,脸色都不对。李绪堂摆下手说你先回去,我好好考虑考虑,这事不能急,几十年的事情不能一时半会就决定的。彭秘书还不想走,只要他把自己留在这里,自己就可能成为这栋别墅的主人,就可能掌管一千多万财产,过上阔太太生活。看李绪堂没有再留自己的意思,怕再坚持留下让他生气,就恋恋不舍地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还转过身子,跑到李绪堂跟前,在他脸上亲,见他没有反对,又对着他的嘴亲。李绪堂木着脸让她亲,心里骂妈的,老子没钱的时候怎么不亲我?现在来和我套近乎,老子才不上你的当哩。
她走出别墅大门,转过身子给他招手说,拜拜。他站在门口,也招手也说拜拜。看着她扭着屁股走远,才转过身子把房门关上,说傻逼一个,想弄老子的钱你还嫩点,老子还想弄你的钱哩。
第五十章
李绪堂穿着一身名牌,绝对是真名牌不是假名牌。嘴里叼着雪茄,他没有感到抽这种两百多块钱一支的雪茄有什么好处,抽的是它的价钱,要是有两千块钱一根的雪茄,哪怕抽到嘴里是鸡屎味也要抽。奔驰车的后备箱装了两箱中华烟,天不亮从海口出发,副驾驶位置上坐着从歌舞厅挑的生活秘书,一路顺风地朝博贤村驶来。半中午时到村门口的石碑跟前,把车停在酸豆树下。
李忠财和几个年轻人在这里接他,闲着没事就打麻将,注码不大,兴趣不小,七饼六万的吼声震撼半个村子。
李绪堂钻出驾驶室,掏出墨镜戴上。墨镜一戴天地黯淡许多,也暧昧许多。生活秘书走过来挎起他的胳膊。他脑袋仰起,目光瞟过当年做教室的房顶,向打麻将的同伴走去。
李忠财最先看到从奔驰车里走来的司机,忽地站起看。李绪堂墨镜遮蔽了大半个脸,男女都分不清楚,见朝自己走来便认真地看。李绪堂摘下眼镜骂,看什么看,连老爹都不认识了?李忠财这才认出他就是要接的二狗子(二狗子是李绪堂的小名),就对着他骂日你娘的,老子看了半天才看出你是二狗子,鸟枪换钢炮,一下子认不出来了。然后对打麻将的人喊,二狗子回来啦。打麻将的人把麻将一推围过来,上下左右地看,看过后说还真的是二狗子,穿上好衣服,變得都不敢认啦。他们看过他又看他带的小姐,看她的目光含蓄许多不敢明目张胆地看。
李忠财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问这个小姐是你的女人?他说这是我的生活秘书,一个月六千块钱雇的,专门负责我的生活,吃喝拉撒睡她都管。李绪堂的生活秘书朝他们走近,和他们握手。她对大家说我姓庞,庞大的庞,李老板的秘书。
李绪堂打开车的后备箱,指着后备箱说我这次回来,也没给你们带什么东西,就带了两箱中华烟。我算了一下,咱村能吸烟的人不超过一百个,我带了一百条。你们一人拿一条,一会儿还有事情让你们帮忙。说完对庞秘书说给他们发烟,一人一条。
李忠财拿了烟,走到李绪堂跟前,说,二狗子,看样子你没吹牛,真的发了。李绪堂见他们都在领烟,小声地对李忠财说吃过中午饭你到大路上等我,我带你到城里去过几天皇帝的日子,让你看看到底什么是幸福生活。
庞秘书给他们发过烟,他们又围着李绪堂表示感谢。李绪堂对他们说我今天回来,想请全村的乡亲吃一顿,你们帮我买几只羊,再买一些鸡,把羊宰了,把鸡杀了,中午把全村人都叫到这里好好享受。布置过后对庞秘书说,给村长拿五千块钱让他带人去买,给阿灿两千块钱让他骑摩托到镇上买酒。
酸豆树旁边有现成的灶台,搬来木柴就能点火,剩下的人就回家搬柴抬锅,他们一边朝村里跑一边喊叫,二狗子回来了,二狗子发财了,娶了漂亮的老婆,给全村人发中华烟,中午请全村人吃肉喝酒。
李忠财把工作分派完毕,回到李绪堂身边,满脸巴结地说,前些日子李雅文给他老婆寄来一万多美国钱,说值十万多,把一个村子的人都看得眼睛流血。阿英娘抠,没有请人吃一顿饭喝一口酒,说要把钱留下盖楼。你挣那么多钱给全村人买烟抽买肉吃买酒喝,把她比下去了。
李绪堂摆出领导人巡视人民群众的架势,目光望得很高很远,很有气势地摆了下手说,话不能这么说,阿文哥做的是学问,做学问的人讲究名声,不讲究挣钱。我们做生意,讲究挣钱,不讲究名声。这年头做学问的挣不来钱,能挣到钱的不做学问。
李忠财心里糊涂,琢磨李雅文不图挣钱,做了几十年学问图什么?再傻的人也不会做出力气不挣钱的事情。
李绪堂成了博贤村的皇帝,男人叼着他烟,吃着他肉,喝着他的酒,享受着李绪堂给他们带来的幸福,对李绪堂歌功颂德。那些不让孩子读书的家长就有了说辞,人家阿堂小时候就不好好读书,天天叫鼎崧祖爷打屁股,现在人家发了。那么多好好读书的人,怎么没发?这话传到李鼎崧耳朵,他本来就对李绪堂显摆不满,但碍于是一个村子,晚辈人发财总是好事,也来给他捧场。听人们都说不读书有好处,读书没用处,十分不满,把发给他的中华烟朝旁边的人手里一塞,说我抽了一辈子水烟,抽不惯这烟。说完朝家里走去。
陈立仁急忙跟在他屁股后边,一边追一边说,跟他有什么气可生?别伤了自己的身子。谁知道他那钱是怎么来的?说不定哪一天公安来抓他坐牢。
李绪堂把李忠财带到海口,让他参观了自己的别墅,参观完别墅说晚上请你吃海鲜,咱们到海口最大的海鲜城,想吃什么点什么,我挣到钱了不给弟兄花给谁花?
李忠财开着奔驰去海鲜城。车一停稳立即有保安跑来,像电视上的服务人员替国家总统拉车门那样,把手护着车门上边,生怕车门磕了他的脑袋。李忠财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从车里钻出来不知如何是好,跟在李绪堂和庞秘书身后。海鲜城门口站了八个迎宾小姐,穿着大红旗袍,漂亮得晃眼,让人脚后跟都发软,看见他们走来,整齐划一地鞠躬,训练有素地致欢迎词。
李绪堂走到她们跟前,还是仰着头戴着墨镜,说要间包厢。迎宾小姐给他躬身子,做恭请的姿势,走在前边领路。李绪堂走在迎宾小姐后边,庞秘书搀着他的肩膀,像搀着她的亲爹。包厢里首席位上摆的椅子宽大,雕着两条龙,李绪堂走到这个椅子跟前一屁股礅下去。庞秘书和李忠财挨着他,一左一右坐下。立即进来一个服务员,给他们鞠躬问候,问,各位喝什么茶?声音像夜莺的歌唱。李绪堂指着李忠财说我今天请他吃饭,你问他,他说喝什么茶就上什么茶。服务员把目光转向李忠财,问,先生喝什么茶?李忠财没到过这么豪华的酒店,也没有喝过高级茶,想起村里吃公道时喝鹧鸪茶,就说上鹧鸪茶吧。服务员愣了,不知道什么是鹧鸪茶。李绪堂哈哈笑起来,说阿财你把洋相出到海口了,这么高档的海鲜楼,怎么能上那种土茶?那种茶除了村里人喝,城里人很少喝,更不会在这里喝。觉得让李忠财点茶难为他了,就对服务员说来壶福建安溪的铁观音,要最好的。服务小姐泡茶去了,另一个服务小姐进来走到李绪堂跟前,恭敬地说请各位点菜。李绪堂接过菜谱递给李忠财,说我今天请你,你点。服务小姐走到李忠财跟前,把菜谱翻开让他看。他装模作样地看,很多字不认识,就把菜谱推到李绪堂跟前,说上学时没有好好认字,上边很多字不认识。李绪堂说你想吃什么只管说,拣你喜欢吃的点。李忠财说鸡肉、鸭肉、鱼肉、猪肉,鸡鸭鱼肉都配齐。李绪堂说到这里来怎么能吃这些东西,咱们要点在村子吃不到的东西。李忠财说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好东西没吃过。李绪堂说你没吃过的好东西多啦,我给你点几个没吃过的好东西,你开开眼界。说完把菜谱推到一边,对服务小姐说三盅澳大利亚鱼翅粥,三個非洲鲍鱼,一只中国南沙的龙虾,六只象拔蚌,一条石斑鱼,一斤血螺。把阿财要的文昌鸡、咸水鸭上了,再来一斤温泉鹅。又问李忠财喝什么酒。李忠财说咱们在村子喝的最好的就是海口大曲了,咱就喝海口大曲。李绪堂说我请你喝酒,怎么能上海口大曲?要瓶洋酒,给你开个洋荤。对服务小姐说来瓶路易十三马爹利。
吃过饭李绪堂带他去歌舞厅。歌舞厅门口霓虹灯更多,色彩更艳丽,人觉得地球都加快旋转,出入的全是穿名牌的老板、艳丽的小姐。他们钻出车门,就闻到浓烈的香水气息,刺激着身体欲望。迎宾小姐把他们领进包厢,妈咪进门就把李绪堂拥抱了,说我中午起床就听到窗户外边喜鹊叫,估计今晚李老板过来,这不还真的就来啦。
李绪堂坐到沙发上,指着李忠财对妈咪说这是我从小的同学,铁哥们,把没坐上台的小姐全叫来我全包了。不大工夫,妈咪领来十多个小姐鱼贯而入,排列整齐地站在包厢中间,争先恐后给李绪堂打招呼。李绪堂从皮包里拿出一沓子钱,拍在茶几上,说我今天请老同学潇洒,你们好好替我照顾老同学,我不亏待你们。对庞秘书说给她们发钱,一人三百,妈咪四百。
庞秘书给她们发钱时,李忠财小声问李绪堂,怎么叫那么多小姐?一个就行了,何必花那么多钱?李绪堂说这里就是烧钱的地方,到了这里舍不得花钱,叫人瞧不起。李忠财小声问给她们掏了三百块钱,咱能做些什么?李绪堂说三百块还想做什么?最多摸摸人家的屁股,捏捏人家的胳膊,搂搂人家的腰。李忠财小声嘟囔,摸一下屁股就得掏三百块钱?李绪堂说你摸老母猪的屁股不用掏一分钱,摸不?等回去的时候,你看中哪个带哪个,我另外付费。
李忠财和小姐睡到第二天中午。吃午饭时李绪堂给他要了份羊肉汤,说给你好好补养补养。李忠财一边喝羊肉汤一边说人还是要有钱才行。李绪堂把桌子一拍说你聪明过来了,进了一次城,胜读十年书,有钱就是大爷,没钱就是王八蛋。咱们幸亏没有跟着鼎崧祖爷读书,要是读了他的书,今天这个道德,明天那个情操,后天那个规矩,这些毒中得深了屁事情都干不成。现在挣大钱的哪一个靠道德能挣来?靠给人家打工,一个月的工资也买不到一瓶进口香水。你记住,只要能挣钱就拼命朝上冲,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要是害怕不敢去挣钱,就一辈子囚在博贤村,最多找幾个人打麻将,还为那一两块钱,脸红脖子粗地看上家盯下家,两饼三万地喊。
李忠财琢磨李绪堂的话,越琢磨越觉有道理,越琢磨越觉得比上李鼎崧的课用处大多了。琢磨了好大工夫,琢磨出一句话,我回去就想办法挣大钱。
第五十一章
李忠财顺利承包了龙脊那里的海湾,准备拉大网捕鱼。
一天下午,李忠财提着两瓶酒一条烟到陈立仁家。陈立仁问,没去打麻将?李忠财走到陈立仁跟前,把酒朝石桌上一放,说我哪有时间打麻将?陈立仁问你调到镇上当领导啦?李忠财嘿嘿一笑,说我要文化没文化,要背景没背景,人家凭什么调我到镇上当领导?我把龙脊那里的海承包了,要在那里发展项目。
陈立仁一惊,说你把海承包了?法律上有规定,海和海滩是公共的,谁占谁犯法。李忠财在凳子上坐下,陈立仁老婆给他倒了茶,也在旁边坐下。李忠财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看着陈立仁老婆说,你泡的茶好喝,喝到肚里是甜的。陈立仁老婆说好喝就多喝些,别说你来我家喝,就是把全村人都叫到我家,喝多少我管多少。李忠财说这可是你说的,我以后就在你家开村委会,村干部的茶水你包了。他又对陈立仁说,你当了那么多年领导,怎么连这事情都看不透?现在一切工作重心都围绕经济建设,能挣钱就支持,不能挣钱谁也不去干,也不支持。我把它承包了,年年交承包金,就是对经济发展做贡献。陈立仁问,你准备做什么?李忠财说我想成立捕捞队,拉大网,把捕捞上来的海鲜卖到城里。陈立仁问你成立捕捞队,每天都要拉网?李忠财说当然要每天拉网,不拉网我怎么交承包金?怎么给大家开工资?怎么还银行的贷款?陈立仁说照你这么做会把海里的鱼捕完。
李忠财哈哈笑起,突然觉得这样对陈立仁不尊敬,急忙刹住狂笑,说立仁爹,你老糊涂了,自古以来还没听说过海里的鱼能捕完。海里的鱼就像海水一样,谁能把海水挑完?海那么大靠我一张网能把鱼捕完?陈立仁再没有说话。李忠财喝口茶,说立仁爹,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出山,指挥拉网。我一个月给你三千块钱工资,比研究生都挣得多。陈立仁说这事你别找我,我挣了你的钱,让人指着脊梁骨骂祖宗,坟里的祖宗都不安宁。
没请动陈立仁,李忠财亲自担任拉网总指挥。他不会敲梆子,用哨子代替,怕哨子的声音小,提着电喇叭,把哨子对着电喇叭吹,电喇叭把哨子声放大,传得很远。人们习惯了陈立仁的梆声,不习惯他的哨声,不知道哨声代表什么意思,海面上的小船不知道该朝什么方向驶就停在海面上。李忠财对着电喇叭喊,朝远处驶,驶得越远越好,驶得越远网得鱼越多。李忠财见网拉开得距离不大,又对着电喇叭喊,把网朝两边拉开,拉开得越宽越好。小船把大网拉到尽头,李忠财就对拉纲绳的人喊,朝岸上拉,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越快越好,拉得慢了鱼都跑了。
李忠财望着越来越合拢的大网,望着越来越多的鱼虾,心里的喜悦也越来越高涨,盘算着什么什么时候能发大财。大网在岸边合拢,各式各样的鱼,各式各样的虾,各式各样的蟹,堆积在网里。酒楼老板跑到渔网跟前,望着活蹦乱跳的鱼虾,惊奇得眼睛都瞪直了,嘴巴张大了,恨不得一口把海鲜吞下去。人们把网拉上海滩,按祖传的规矩把没有长大的小鱼、小虾、肚子鼓胀要排卵的大鱼,拣出来放进海里。李忠财不断地督促人们,快点,快点拣完。
一个老板走过来,把李忠财的胳膊拽了一下,说你怎么把网上来的鱼虾又扔到海里去?李忠财说这是我们村的规矩,不捕没长成的鱼虾。它们要是长大了,比现在重多少倍哩。也不捕正在繁殖的鱼虾,现在捕一条肚子有籽的鱼虾,海里会减少几十万条鱼虾。
老板看着李忠财,像看从神农架跑来的野人,端详了半晌,说我第一次看到中国还有这么傻的人,把到手的钱扔到海里。这些小鱼小虾卖给我,大鱼大虾大价钱,小鱼小虾小价钱,繁殖期的鱼价更高。鱼籽里的蛋白质最高,吃下去壮阳,比伟哥都厉害。
李忠财琢磨老板的话,觉得有道理,自己凭什么把钱扔到海里?人们见李忠财停住动作,也停住动作,网里的鱼虾还在蹦跳,不知道是绝望地挣扎,还是欢庆见到青天白日的幸福。人们也不希望把小鱼虾朝海里扔,这样太耽误时间。李忠财给他们的是计件工资,把时间都浪费在拣鱼虾上了,哪有时间再拉网?
李忠财说咱们听老板的,不拣啦。大家抓紧时间装筐过秤,卖完立即拉下一网。突然想起陈立仁对自己的傲慢,就在心里说杀猪杀猪屁股,各有各的杀法,离了你我照样能把鱼虾捕上来。幸好没请你,要是请到你,还得花高工钱。
第二网拉上来了,还是这么多鱼虾,好像一点都没减少。海滩上摆了十几个筐,村里人把鱼虾分类装好,几个男人抬着筐子称重量,刚报出数字,就有一群老板拥上来,抢着把筐子朝自己的汽车跟前拉。
李忠财脖子上吊个挎包,手里拿计算器,对老板喊先交钱后拿货,不交钱就拿货罚款两千。看秤的人报出重量,他就摁计算器,报出钱的数目。老板们都拥到他跟前,争抢着往他手里塞钱。他不知道接谁的好,就可着喉咙喊排队交钱,谁不排队我就不收谁的钱。老板们站在他面前,裤裆顶着屁股,一个挨着一个排队。老板们拿的都是百元大票,李忠财不找零,需要找零的时候,就对村里人喊给这个筐里扔两条大鱼。于是整沓子的百元大票哗啦啦地流进他的挎包,很快挎包就装不下了。
李忠财兴奋到了极点,长这么大花的所有的钱都没有今天挣的多。照這么挣下去,用不了几年自己就成了海南岛最有钱的人,他兴奋得脸色通红,说话的声音都比往常大了许多。酒楼老板们也兴奋到了极点,他们终于找到了野生海鲜的货源,有了野生海鲜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食客,酒楼的生意就兴旺发达。博贤村的人也兴奋到了极点,尽管挣大钱的是李忠财,他们也能挣到小钱,慢慢地也能攒成富翁。
小船又一次把大网朝远方拉去,人们望着越来越远的船,望着一点一点朝海里延伸的纲绳,心里又鼓起下一轮的期盼。趁这个工夫,李忠财跑到树林里,一边拉屎一边给李绪堂打电话,告诉他今天的收入。李绪堂说今天收工的时候,给拉网的人每人奖励五十块钱。李忠财说我雇他们的时候说得很清楚,拉一网给他们每人二十块工钱,凭什么再给他们奖励?李绪堂就骂你就懂得你爹日你娘,十足的小农民心态,连土财主的档次都不够。你以为现在就挣到大钱了?挣大钱的日子还在后头。李忠财就申辩,照这么挣下去我一年能挣一千万,还不算挣了大钱,挣多少才算挣大钱了?李绪堂说我说你娘生你的时候把你的脑子夹扁了,你偏说你娘没有夹你。你以为天天都能捕到这么多鱼虾,捕不到鱼虾的时候怎么办?给你拉网的人都是自己村的,他们要是不拥护你,你屁事都干不成。
夜幕降临了,小船从模糊的海面上驶回来,锚在海边。拉网的村里人聚在海滩上,恋恋不舍地望着海面。李忠财脖子上的挎包的带子把脖子后边磨出道红痕,他丝毫没有感觉,对还在忙活的村里人喊,都过来,发工资发奖金啦。咱们是当日兑现,干一天拿一天工资,不像城里的老板,让农民工干活不给开工资。人们听说发钱了,都扔下手里的活,朝他跟前跑。
李忠财站在石头上,可着嗓子说咱们今天旗开得胜,我也不亏待老少爷们,每人一百二十块钱的工资,外加三十块钱的奖金。你们到处打听一下,全海南的农民谁能一天挣一百五十块钱,还是当天兑现?我明天还要拉网,愿意来的就举手,不愿意来的也不勉强。话音没落人们都举起手,有的人嫌举一只手不过瘾,把两只胳膊都举起。
每一网拉上来,拉网的、买海鲜的、过秤的、收钱的个个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几十个人跳到网里,不管大小一齐朝筐里装。
李鼎崧和陈立仁走过来,李鼎崧说照这么赶尽杀绝地捕下去,鱼虾会被他们搞绝种。陈立仁冲到李忠财跟前,指着网里的鱼虾对他吼,你个屌日的,赚钱把祖宗的规矩都不要了,这么小的鱼虾,你都把它们捕上来卖钱,以后人们还能不能吃到鱼虾?李忠财笑嘻嘻地说,立仁老爹,我记得你十年前都不当队长了,好好过你的日子,不要管不该管的事。我按照上头的指示精神,搞活经济,上不犯国法,下不犯政策,就是省委书记来了也得按政策来,是不是?陈立仁嘴张了几下,没有说出反驳的话。李鼎崧走过来,说你承包海我们管不上你,你不能把这么小的鱼虾都捕上来卖钱,还有这么多要排卵的鱼,你做的是断子绝孙的事,让子孙吃什么?李忠财狂笑了一阵,朝李鼎崧跟前走了一步,说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你还讲过去那一套。儿孙自有儿孙福,用不着给他们留什么,到了他们那时候,说不定在海里养鱼虾哩。
李鼎崧还想说什么,十几个买海鲜的老板走过来,口气温和但充满不屑地说,你都那么大岁数了快回家喝茶享福,跑来管这闲事干什么?李老板再怎么捕捞,也不会把鱼虾捕捞完。还有几个老板更不满地说你老了没事做,我们还忙着哩,别在这里耽误事。
李鼎崧从来没有被人蔑视过,但他们是外地人又不好发作,就看捕鱼的村里人。村里人都停住手上的活,毫无表情地看着他,看不出是支持还是反对。一个年龄稍大的男人走过来说,鼎崧祖爷,大家好不容易捞到一个挣钱的活,你就不要阻挡了。我们要是不捕鱼到哪里找一个月挣四五千块钱的事做?我们指望捕上几年鱼,存上十万二十万过富足日子。陈立仁说照这么捕下去,鱼会被你们捕光,子孙后代吃什么?那个村里人说,咱们又不是省长县长,管那么多干什么?先把现在的钱挣了,至于以后有没有钱挣,轮不上我们去操那个心。
李忠财再没有搭理他们,走到一个装虾的筐子跟前,对抬筐子的村里人喊过秤,不要耽误时间,今天必须拉够六网。两个人立即把筐子抬起,看秤的人把秤杆搞平衡了,对凑在跟前的老板说你把秤看准,毛重七十六斤四两,除去五斤的筐重,净重七十一斤四两。说完对李忠财大声喊,净重七十一斤四两。李忠财走到渔网跟前,端起村里人手里的虾盆对老板说,我给你补够一千一百块钱的,谁也不找谁的零头,图个利索。说着端起盛虾的盆子往框里添,说怎么样?只多不少,我这人做生意,只让别人占我的便宜,我绝对不占别人的便宜。
海滩上一片忙活,只有李鼎崧、陈立仁闲着没事,满肚子暗火地看着人们忙活,没有一丝办法。
第五十二章
一个月后,捕上来的鱼明显减少。有时候连拉网的工钱都顾不住。为了保本李忠财减少了拉网的次数。捕不到海鲜,购海鲜的老板却增多,还有大款专程来买野生海鲜。
这天一个大款从轿车里钻出来,走到海滩上,双手叉腰,很气派地把在沙滩上歇息的村里人看了,问,谁是老板?
李忠财从地上爬起来,走到他跟前,腰板挺得很直,问,什么事情?这些日子,他挣了不少钱,就不把有钱人看在眼里了。何况这里再没有比他官大的人,一切由他说了算。他说拉网就拉网,他说卖给谁就卖给谁,他说多少钱一斤就多少钱一斤。如果这片海是个王国,他就是国王。
老板指着渔网,问,怎么不拉啦?李忠财说海里的鱼太少了,拉一网卖不了几个钱,不够给他们付工钱,等鱼多的时候再拉。老板问,拉一网给他们多少工钱?李忠财说八百块。老板说你让他们拉,他们的工钱我包了,不管拉上来没拉上来,我都付给你八百块工钱,拉上来的海鲜我照样付钱给你。
李忠财把老板从上到下端详了,问,你说得可是真的?老板说当然是真的,区区八百块钱,值得骗你?说着从皮夹里取出一千块钱,说我先付钱后拉网,花一千块钱吃上没有污染的野生海鲜值得。李忠财接过钱,把胸脯一挺对坐在沙滩上人吼,起来,拉网。
两只小船载着渔网朝远方驶去,驶到把纲绳拉完,撒下渔网。老板看著小船把网载到海的远方,又看着村里人把网一点一点拉上。快一个小时后,渔网拉上来,只有一二十斤小鱼小虾。老板对李忠财说我只要十来斤鱼虾就行了,剩下的你卖给别人。
这时又来一辆轿车,一直开到龙脊跟前停下,车里的一个人走到渔网跟前把刚打上来的鱼虾看了,问谁是老板。李忠财把他的轿车看了不豪华,就不把他放在眼里,翻着眼皮问什么事。那人看他又看网里的鱼虾,说这网海鲜我买啦。李忠财见他说话的口气很冲,有点不高兴,瞥了他一眼,说这网海鲜有主啦,人家已经把钱预付啦。你要是想买就等下一网。那人说这网鱼我要定了,谁也别想把这网鱼拿走。刚才那个老板走到这个人跟前,把嘴角一撇,嘿嘿笑,手在裤裆里抓了几下,说兄弟,就凭你这样子,还想在这里玩霸道?也不问问这网鱼的主人是干什么的,你能不能玩动他。
那人故意把他看了一阵,说我怎么没看出你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头上又没有多长两耳朵,充其量是个发了财的土财主。告诉你,老子是政府办的,要采购野生海鲜招待上头来的领导,你要是不服气就跟我走一趟。说完从口袋里掏出名片,用两个指头夹着,递给李忠财。李忠财接过名片,结结巴巴地念,xx市人民政府办接待处副处长……念到“詹睿霆”的时候,不认识这三个字,走到老板跟前把名片递给人家,说xx市人民政府办接待处副处长,这几个字我认识,就是名字不认识,你看看叫什么?老板朝后退一步,说你小子撅着屁股看月亮———有眼无珠,你起码还能认识这几个字,我连这几个字都认不全。他走到詹睿霆跟前,态度和善了甚至还谦卑,说处长领导,我上学的时候老师没有给我教你的名字,现在用上了就不认识,还是你给我们念一遍,让我们长点文化。
詹睿霆没有看名片,说我姓詹,要不要我给程县长打个电话,让他给你说说把这网鱼卖给我?李忠财还没有反应过来,老板急忙说詹处长,你怎么不早点说?真是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喽。这网鱼谁都拿不走,给你了,我等下一网。
李忠财这才反应过来,从挎包里掏出大中华,抽出一支送到人家跟前,说詹处长,这事情哪值得给程县长打电话?给我交代一声就行了。我好赖是个村长,这事情不需要请示任何人。说完就对村里人喊,把这网海鲜给詹处长送到车上。
詹睿霆站着没动,接过李忠财双手送上的大中华,老板摁着打火机,两手捂着替他把烟点着。他轻轻吸了一口,立即把吸到嘴里的烟吐出,把香烟一扔,用脚一踏,说这烟是假的,抽我的。说着从口袋里取出大中华,给李忠财和老板一人发一支,说这烟绝对是真的,政府的接待用烟,直接从烟厂购的,没有中间环节。
老板又把打火机摁着,替詹睿霆点烟,顺便也替李忠财把烟点着。老板把香烟送到嘴唇上抽了一口,很夸张地品了味道,说就是不一样,到底是政府烟。李忠财也学老板的样子,抽了一口,也做出认真品尝的样子,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有抽过这么好的烟,政府就是牛逼,抽的烟都和我们不一样。
詹睿霆得意了,用力抽了一口,笑眉笑眼说市面上的烟酒大部分都是假的,一般老百姓很难买到真烟真酒。只有政府的烟酒是真的,奸商再大胆也不敢给政府玩黑。老板给詹睿霆躬了下身子说就是,就是,要是当官没有好处,傻子才去当官。
詹睿霆看着村里人把海鲜装到车上,问李忠财多少钱。李忠财还没有回答,老板抢着说这网鱼的钱我已经预付了,你拉走就是了,不要谈钱,谈钱都外道啦。詹睿霆说那怎么能行?我是给政府办事,政府应该掏这笔钱。你们再有钱也是个人的,个人再有钱也没有国家的钱多,怎么能亏你们?再说我回去要报销,没有收据就报销不了,白拿了你们的东西,我又没占便宜。老板对李忠财说,你开一张两千块钱的收据给詹处长,我就不要收据啦。李忠财从挎包里拿出收据,说我写不了收据,你也写不了收据,怎么办?说完对詹睿霆说你写收据,我在上边签名摁手印。詹睿霆说我怎么能给自己开收据?政府的事情不能马虎丝毫。上头查出来不是贪污就是腐败,现在对贪污腐败处理很重。
李忠财拿着收据本,把村里人都看了,没有找出一个能写收据的人,苦笑着对詹睿霆说,这么多的人连一张收据都写不了。詹睿霆迷惑地问九年义务教育搞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人连个收据都写不了,学是怎么上的?李忠财说就没有上学,一二十年前我们村还办了个学校,村里的娃仔都到学校念书,后来学校不办了要到镇上念书,娃仔都不念了,这一代人基本没有读过书。詹睿霆说,怎么能这样?不读书怎么得了?什么道理都不懂,怎么能搞活经济?
李忠财笑嘻嘻地说读书有读书的好处,比如读书了就能写收据。不读书也有不读书的好处,我就没好好读书不是照样挣钱?我们村的二狗子,书读得比我还臭,读《海岛日报》的时候,四个字两个不认识,照样挣大钱了,买别墅开奔驰,天天吃海鲜,钱多得花不完。那么多读了大学的人,不一定能挣到那么多钱。
詹睿霆望着海面,目光越过一层一层海浪,延伸到天与海的结合处,满脸高深莫测。趁这个工夫,李忠财在收据的右下角写上自己的名字,从挎包里取出印泥盒,把大拇指在印泥里蘸了按在自己名字上。
詹睿霆收回目光,对李忠财说无知者无畏。李忠财和老板没有听明白这话的意思,装成很明白的样子说,就是,就是,无知者无畏,颠倒过来就是无畏者无知,无畏和无知都不是好东西。李忠财把收据送到詹睿霆手里,说我把名字签了把指印也摁了,你拿回去找个人写上就行了,写多少都行,上头问到我这里,我肯定说有这回事,具体哪天你买多少钱的海鲜,时间久了我不记得了。詹睿霆把收据折好,装进公文包里,说按财务规定这样做不行,但你们的情况特殊,满海滩没一个能写收据的人,我只好违反财务规定了。
老板对詹睿霆说把您的名片给我一张,我回城请您吃饭。詹睿霆从公文包里取出名片盒抽出一张,老板双手接过,给詹睿霆躬了几下腰,说我这几天就请您吃饭。詹睿霆说一般情况下我周一到周五都没时间,如果你实在要安排,就安排在周六或周日,不要安排吃喝,我天天都在吃喝里头泡,见到吃喝都头痛。最好找个清静地方,好好玩玩,放松放松。老板说我一定会安排好,让詹处长彻底放松。
捕捞的鱼虾越来越少,李忠财就坐在沙滩上,望着海面,琢磨怎么能捕捞到大鱼大虾,琢磨得脑袋发涨,太阳穴疼痛,还是琢磨不出办法。村里人见李忠财躺在沙滩上,也躺在龙脊的树荫下,闭着眼歇息。
大路上开来一辆大巴车,四五十个人从车里走出,朝这边走来。一个中国女孩举着旗帜走在最前边,后边跟着黄头发蓝眼珠高鼻梁的外国游客,稀奇地朝拉网的村里人眺望。女导游用英语给他们说了,他们举手表示同意,就跟着她向海滩走来,他们围着拉网的人,举起相机、摄像机。李忠财走到女导游跟前,说他们要参观我们拉网,必须付费,我们不能白出力气让他们享受。女导游问怎么收费。李忠财说一人一百块,交了钱就可以拍照参观。
女导游走到游客跟前,用英语给他们说了,游客都取出钱交给导游。导游把钱交给李忠财,说五十个人,一共五千,你点一下。李忠财接过钱,朝手指吐了唾沫,刷刷地点,十几秒钟就把钱点完,说没错,五千整,让他们参观吧。女导游看他,没有离开。他感觉她是想要回扣,不知道给还是不给,也不知道该给多少,琢磨了一会儿对导游说你先在这等着,我到树林里方便一下就过来。他跑到树林里掏出手机,边尿边给李绪堂打电话,问该不改给导游回扣。李绪堂没有思考就回答,绝对该给。这个导游给你开辟了生财的路子,要是有更多的导游把游客朝你那里带,你就做成了无烟产业,拉几下空网就能赚钱,傻子才不干哩。导游要是得不到好处,就不会把游客再朝你那里拉,你凭什么挣钱?李忠财问该给多少。李绪堂说最少两成,给三成都不多。李忠财说我给她三成。
李忠财从挎包里取出一千五百块钱,叠起来攥在手心,走到女导游跟前装成不在意的样子,趁游客不注意时塞到她手里。女导游麻利地把钱塞进裤兜,手没有马上抽出来,捏了钱的厚度知道了大概数目,喜笑颜开地说我一会儿给别的导游打电话,让她们也把游客朝你这带。李忠财说感谢你了,能不能把名片给我一张?以后我们方便联系。女导游说我也想留一下你的电话,我要是带团到这里来,提前给你打电话,你也好做准备。
李忠财看看对方的名片,知道人家姓邢,把电话号码给邢导游说了。邢导游拿出手机保存了他的电话,问,你做这生意一个月赚多少钱?李忠财说开始几个月,鱼虾很多,一天能赚十万八万。现在鱼虾少了赚得就没有那么多。邢导游羡慕极了,说话的声音柔了很多,你太能赚了,我们当导游一个月才赚八九千块钱。李忠财见时机成熟,说哪天我到海口请你吃饭?邢导游说好呀好呀,只要我没出团,就陪大哥吃饭。
這时有几个游客跑到拉网的行列里,帮着村里人拉纲绳。李忠财给邢导游说他们参加拉网还得付费,刚才付的是参观费,现在付的是拉网费。邢导游问,还得付多少?李忠财说你看还得付多少,这里面有你的提成。邢导游说我让他们每人再付一百元。跑到拉网的游客跟前用英语给他们说了一阵,游客们打开钱包取钱给她。她当着游客的面把钱交给李忠财,李忠财又私下把回扣塞给她。
这里成了拉网参观场,每天到十点多钟,一辆挨一辆的大巴车拉着游客过来。李忠财站在通往海滩的路口,脖子上吊着挎包专门收钱。
二〇〇五年元月,内地都成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世界。俄罗斯比中国还冷,他们国家的人冻得受不了,跑到海南蹭热度。这个时候只要不下雨,穿件单衣就不觉得冷,还有人跑到海里游泳。参观拉网的洋人裸着上身,下边穿件小裤头,看到海里有人游泳,觉得这时候不游泳,太对不起来海南一趟,就向导游要求,导游又跟李忠财商量,商量的结果是要游泳的人,再加一百块钱游泳费。导游跟游客交涉,游客不愿意,全世界没有一个人愿意把自己口袋的钱平白无故送给别人。
他们就开始谈判,邢导游对外国游客说,这里的主权是中国的,中国基层政府把主权承包给李忠财,不交钱就不能下海游泳,强行游泳就是对中国主权的侵犯。尽管闹不到外交使馆递交抗议书这个程度,起码会被李忠财扭送到派出所。加上导游旁敲侧击,隐性诱导,这些游客又琢磨,要是为一百块人民币放弃游泳,就太遗憾了。他们见海水湛蓝,蓝得像用水洗过一样,海面平静,平静得像自己家乡的大草原。在这么温暖、祥和的气氛中,跃入大海,把肉体和大海融为一体,是多么享受的事情。结果自然是游客拿钱出来交给导游。男游客下海后,女游客也眼馋,也掏钱跟着男游客屁股走进海里扑腾,一边扑腾一边乍呼,像做世界上最享受的事。游累,爬上海岸,走到离人群不远不近的地方,把小裤衩一脱,不挂一针一线地晒太阳。
第五十三章
李雅华在澳大利亚悉尼大学当了教授,李雅婕大学毕业到美国读博士,毕业后在一家研究机构上班。李博奋、李博娴被李雅华弄到澳大利亚读书,国内只剩下李雅文和符桂英。李雅文在北京大学教书,学校给他分了一套房子,他要符桂英到北京享清福。符桂英说你们不论跑到哪里,老家还是海南岛的博贤村,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我必须给你们把楼房造好,你们什么时候回来都有地方住。
要盖楼房原来的老宅子就小了,要村上和镇子重新划给宅基地,符桂英就找李忠财。李忠财是大忙人,天一亮就跑到海滩,天黑还不回来,只有到海滩才能找到他。符桂英也是大忙人,经营了二十几亩苗圃,雇了十几个工人,从早忙到黑。
李忠财站在通往海滩的路口,堵着游客收钱,见符桂英过来,知道她为宅基地的事找他,心里就不高兴。你老公在北京的大学挣钱,小叔子在澳大利亚挣钱,小姑子在美国搞研究挣钱,儿子女儿马上又要挣钱。你家那么多钱,求我给你批宅基地,凭什么不送钱?我能看上你们那点钱?笑话,这是规矩,你们把钱送到我手里,我心里就舒服、就满足,就像我走到村里,村里人退到路边把路让给我走,再给我躬下身子,给个笑脸巴结几句。这些东西不是钱,但能叫人高兴,能让我感到当村长的威风。要是我走到路上,没人给我让路,没人给我躬身,没人给我笑脸,没人给我殷勤,这个村长有屁当头!我不在乎你给我多少钱,关键是给我个面子。别看你家出了那么多学问人,本事大得挣外国人的票子,还得求我办事情。
他尽管心里不高兴,还是迎着她走了几步,老远就可着嗓子问,桂英婶你找我?符桂英也做出亲热的样子,说不找你找谁?你是咱村的父母官,这事除了你找谁都不管用。李忠财说什么事得你跑这么远来找我?打个电话就行。符桂英说还是那事,我把盖楼房的料都准备好了,就等你把宅基地批下来动工。李忠财很为难地说这事情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要把批文拿到手,起码得盖好多公章。我只负责盖村一级的公章,还要召开村委会讨论了才能盖,不是我说盖就能盖的。符桂英说你开村委会呀。李忠财说你说得太容易了,村委会的好几个人常年不在家,跑到城里打工了,我去哪里找他们?留在村里的这几个,今天这个不在,明天那个不在,很难凑在一块。我记着你的事,瞅住机会就开村委会,耽误不了你盖楼房。
符桂英知道他想要钱,要是把钱送给他,根本不用开村委会,就能把章子盖上。但她不愿意给他送钱,自己的每一分钱都是汗水换来的,凭什么要送给他?村长就是为全村人办事的,要是盖个章子就收钱,以后求村里办的事情多了,得给他掏多少钱?但没有拿到他要钱的证据,就是拿到又能怎样?
回去的路上手机响铃,从口袋掏出手机,耳朵刚挨到手机上,就听到李雅华的声音,嫂子,我是阿华。声音隔着几个海从澳大利亚传过来,和在她身边说话一个样。符桂英问,阿奋和阿娴怎么样?李雅华说阿奋的研究生论文通过了,他还想读博士。阿娴也考上研究生了。符桂英心里高兴,自己出了那么多汗,受了那么多苦,图什么?就图老公把事业干成,出人头地,孩子把学问做好,成龙成凤。现在小姑子博士毕业了,在美国做学问,挣美国钱。自己的两个孩子也在外国做学问,学问做成了还要留在外国。自己这辈子再没有操心的事情了,再给他们把楼房盖起来,他们回来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心满意足了。李雅华问,听说你要盖楼房?她说我把钢筋、水泥、砖头都买好了,刚才还找李忠财批地皮,把地皮批了我马上就动工。等我把楼房盖好了,就去你大哥那里照顾他。他的岁数也大了不能老是一个人在北京,身边没个人照顾。李雅华说你不要盖楼房了,盖了也没人住。我大哥在北京有房子,你干脆到我大哥那里互相照顾着过日子。我在澳大利亚买了别墅,等我大哥离休了,把他和你接过来,咱们一家就住在澳大利亚。阿婕在美国也买了房子,肯定不会回博贤村住,你花那么多钱盖楼房干什么?符桂英说我知道你们不会回来住,总不能一辈子不回来,回来了住哪里?我在老家给你们盖上楼房,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你们回来就有地方住,心里就踏实。李雅华问,宅基地批了没有?符桂英说没有,我找了李忠财几十次,他都推托,想让我给他送钱,不送钱就拖着不办。李雅华说凭什么给他送钱?这是公权私用,权力寻租。他要是再拖着不办,你就到镇上告他,到县上告他,这属于行政不作为,失职行为。符桂英听不明白这些话,但听明白不许她给李忠财送钱,李忠财不给办是违法。
她收了线刚把手机装进口袋,手机又响铃了,这次是老公打来的,问,你身体怎样?他老是这样子,一天打一个电话,张嘴就问身体怎么样,好像自己是个病娘娘,成天生病似的。她听了这些问候,心里就熨帖,像海风吹进心窝,清爽到极点,就回答好得很,你身体怎么样?李雅文说没一點问题,昨天学校组织老师体检,没有检查出一点毛病。符桂英说做学问的时候,不要太拼命,做学问伤人,和做体力活伤人不一样,体力活累了,睡一觉就好了,学问伤了内脏一辈子都好不了。你要吃好,不要舍不得,我这里整了十多亩苗圃,一年收入二十多万,花不完,以后你不要再寄钱回来。李雅文说不给你寄钱给谁寄钱,暂时用不上就存起来,等我我离休了咱们要到美国看阿婕,到澳大利亚看阿华、阿奋、阿娴他们,花钱的地方多着哩。符桂英说也是,从中国跑到美国,再从美国跑到澳大利亚,路费都不知道多少钱。又想起盖楼房的事,说我今天又找了李忠财,他还是拖着不给办。他想要钱,我听批过宅基地的人家说,都给他两万多,有的还给三万多。他们没给钱的时候,也是拖着不办,把钱给了立即就把章子盖了。李雅文说想不到他腐败到如此地步,小小的村官,竟撕破乡村千百年亲情的面纱,变成赤裸裸的利益倾轧,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实在不行,你就给他送点钱,咱们也不在乎这点钱。你给他送钱之前找鼎崧祖爷和立仁老爹商量一下,不要把钱给人家送了事还没办成,自己干生气没办法。符桂英说我今晚就去找鼎崧祖爷和立仁老爹,让他们出个主意。
第五十四章
月光清凉,罩着博贤村。有的人家把电灯拉到院子里,几个男女围着桌子搓麻将,有说是搬砖运动,有说是垒长城。这些搬砖头垒长城的人,常常奋斗到天亮,村里就彻夜响着哗哗啦啦的麻将声。
李忠财忙活一天回到家里,吃过饭抽完烟,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琢磨怎么能挣更多的钱。他想所有能赚钱的门道都用过了,要想继续赚钱,就得开辟新门路。猛然想起死去十多年的爹,要是给爹做次公道也能赚不少钱,就对老婆说把我的计算器拿来。
老婆没有动,关心他的话飘过来,都忙了一天,不好好歇息要计算器干什么?他一翻身从沙发上坐起来,冲着老婆就骂,你懂得狗屁,我也想歇息,歇息了钱从哪里来?没有钱凭什么吃好的穿好的?吃屎都没人给你拉。
老婆赶忙找到计算器,送到他手里。他摁着计算器,自言自语说全村按一百户人家算……能赚两万多,两万多是不多,可一年四五次公道下来就是十来万,傻瓜才不挣这个钱哩。趁自己还当着村长,他们不敢不给送“面皮钱”,要是哪一天当不成村长了,人家就不给自己送钱了。想到这里,忽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把计算器朝桌上一放,朝门外走去。老婆追着他的屁股,问天都黑了,还到哪里去?他不高兴地说找小姐去,管得够宽,再啰唆老子跟你离婚,让你回娘家喝风去。
月光好了,天气凉快了,李鼎崧搬个躺椅放在院里,睡在躺椅上手里拿着芭蕉扇驱赶蚊虫。躺椅旁边茶壶里铁观音的香味顺着壶嘴溢出来,在院子里缭绕。
陈立仁走进院子,他没事时就找李鼎崧拉闲话。李鼎崧看见陈立仁进来,把身子拱了一下,人还在躺椅上没有起来就打招呼,立仁吃过啦?陈立仁说吃过了。说着就到房檐下搬个凳子,坐在李鼎崧跟前说话。李鼎崧问陈立仁,李忠财还没有给阿英盖章子?陈立仁说没有,他想让阿英给他送钱,阿英不愿给他送钱,他就拖着不办。李鼎崧说咱要想办法帮阿英,阿文在北京回不来,我们不帮他家的事,谁帮他家的事?陈立仁说李忠财除了要钱什么都不认。我做过调查,所有找李忠财批宅基地的人都给他送过钱。
李鼎崧不闭上眼睛。卧在李鼎崧脚前的狗突然站起,箭一般朝大门口射去,站在门口汪汪叫。李鼎崧老婆还在屋里就问,谁?来人站在大门外边不敢进来,声音老大地回答,老祖奶,我是忠财。李鼎崧老婆说原来是村长,什么风把你刮来了?说完就训斥狗,瞎了你的狗眼,村长来了又不是贼来了,你叫什么?
李鼎崧见李忠财走进院子,故意装成睡着了,脑袋歪在躺椅上打呼噜。李忠财走到李鼎崧跟前小声问,老祖爷睡着了?陈立仁把食指竖在嘴上,说不要惊动祖爷,他刚刚睡着。你是大忙人,跑到这里肯定有事情。李忠财觉得还得把事情给陈立仁说,自己要在博贤村搞这事,还得李鼎崧、陈立仁出面。没有他们出面,尽管村里人同样送钱,但事情办得不完美,就把给爹过忌日的事情说了。
陈立仁说你说的全是人话,孝顺你爹也是好事,不知道你爹过世多少年了,哪一天过世的。李忠财掰着指头算了好大工夫,也没有算出他爹过世多少年了,哪一天过世的,支支吾吾地说过世十多年了,具体是哪一天我也记不清楚了。陈立仁说你真是大孝子,连你爹过世了多少年都不知道,哪一天是忌日也不知道,凭什么给你爹过忌日?李忠财说他哪一天过世,过世了多少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孝心,让爹在地下知道我没有忘记他老人家的养育之恩。陈立仁说咱博贤村,至今还没有给过世十多年的老人过忌日。李忠财说现在是改革开放年代,有些规矩该改就要改。我给爹过忌日表示我的孝心,村里的人来给我爹过忌日表示团结,现在上头天天讲团结,正好利用给我爹过忌日机会,让全村人团结一次。陈立仁说你给你爹过忌日,收不收面皮钱?李忠财说我不要求大家交面皮钱,有人实在想交,我也不阻止。我要是坚决不收会伤害邻里感情,我不能干伤害邻里感情的事。陈立仁说我给你明说,我和鼎崧祖爷不会帮给你爹过忌日,你找愿意帮你的人去。
李忠财走出李鼎崧家的大门,转过头狠狠看院子的人,心里骂老子让你们出面操办是看得起你们,你们还不识相。我就不信离了你们这两个老瘟猪,老子就没肉吃了。想给老子献殷勤的人多的是,只要老子放个话,给老子帮忙的人,排着队申请。李忠财心里骂着陈立仁,一边走一边拨电话,通知村干部立即开会,有重要工作布置。
村委班子正兴致勃勃地喝茶,谈些题外话。李忠财突然不说了,脸上有了为难的表情,还叹气。村里会计李晓勇问,村长还有什么不高兴的?李忠财放下茶杯说再过十几天是我爹的忌日。李晓勇说老人把咱们养这么大,老人家该享福了人却走了,咱这回要好好给老人孝顺一下。这事你不用操心,我给咱张罗,保证操办得好好的。干部们都表示要把这事当作全村人民的头等大事来办,只能办好,不能办坏,还要办出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决心表完就研究行动方案,落实责任到人,有目标有步骤有检查有奖惩。
他们把事情研究完就接着喝茶。李晓勇琢磨怎么能让李忠财高兴再高兴。这年头讲究创新,讲究与时俱进,自己帮村长张罗这事,一定要创新,一定要与时俱进。对李忠财说我明天亲自挂帅,一家一家跑,非给老人把事情办得红红火火不可。李忠财说他俩竟敢不给我面子,我让他们出面张罗是看得起他们,多少人打破头想张罗呢。李晓勇说我今天一出门,就有好多人对我说他们都想出面张罗,要是松个口想张罗这事的人能来几十口子。李忠财说这两个人的事情先不管,等以后有机会再收拾他们。再说我也不缺乡亲送的那点钱,咱图的是排场。李晓勇说咱们在这事情上要创新,别人有的我们不缺,别人没有的我们有。
半个月后,李忠财给他爹过忌日,院子里摆了二十几桌,全村人都来了。最少的都送两百块,李晓勇等村委班子的人都送了五百块。乡里也来了几个,送的红包都不低于一千元。到了中午送面皮钱的人坐在桌子周围,等着喝酒吃肉。
符桂英急慌慌从外边跑进来,拿着一个很厚的红包,走到李忠财跟前,把红包朝他手里一塞,说村长给老人过忌日,这点面皮钱是个小意思。李忠财捏了捏信封,感觉里面装有八千到一万,心里喜滋滋地说阿英婶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手就是不一样。小声对符桂英说阿英婶,我昨天专门朝镇上跑了一趟,给领导详细汇报你家的事,领导让我全权处理,我回来就给你的申请书上盖了章。你一会儿把喝过公道酒就把申请书拿回去,明天就送到镇上,镇上一批,再送到县上把案一备,就可以动工啦。
李忠财正在房里点钱,孔方印提着木棍,没有叫门径直走进房子,进门时木棍在门上敲了几下。李忠财听见敲门声,抬头一看,孔方印已经进了屋子,不高兴地说你怎么不吭声就进来啦?孔方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刚好李忠财老婆把泡好的茶端来,他马上接过茶壶说你真有眼色,我刚来就把茶泡好了。
李忠财问,有事?孔方印没有搭理他,把嘴对着壶嘴,轻轻吸了一下,说,没事找你干什么?我生仔子啦,后天打公道,你通知全村人都给我送面皮钱,一家最少两百,多给不限。李忠财说你连老婆都没娶,哪来的仔子?孔方印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娶老婆?我讨老婆也不需要你批准。反正我给你说了后天要给仔打公道,谁不送面皮钱我收拾谁,天王老子都得送。
李忠财知道他又耍无赖了,觉得犯不着和他较劲,从口袋里取出两百块钱摔到他面前,说这两百块钱算送给你的面皮钱。孔方印拣起钱,把钱上的折皱弄平,说别人给我娃仔打公道送兩百块面皮钱我不嫌少,你送两百块就不行,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李忠财火了,自从当上了村长,还没有谁敢对他不尊敬,劳改释放犯竟敢手提木棍,连招呼都不打就上门勒索,给两百块还不满足,就说我看在是一个村子的份上叫你声老爹,要不看在一个村子的份上叫你劳改释放犯,叫派出所来抓你,再关你几年。孔方印问你知道我多大岁数啦?李忠财不知道他又打什么主意,没有回答。孔方印说我今年七十六,我想让派出所的人抓我他们都不抓。我要是死到派出所他们还得埋葬我,说不定上头还定他们什么事故哩。
李忠财这才认真看他,这个老东西在监狱里坐了几年,把法律搞精了,也算是有见识的人。还是不服气,自己堂堂的村长,竟被劳改释放犯整得没办法,就狠着口气说我还怕你一个劳改释放犯?
孔方印把身子一歪躺在沙发上,右腿架到左腿上,说我旧社会是贫雇农,新社会是劳改犯,怕什么?你信不相信我马上把着茶壶摔了,你叫公安来抓我,再让法院判我赔你的茶壶。举起茶壶就要摔。李忠财急忙说别摔别摔,你说我该给你多少面皮钱?孔方印说我也不多要你的,你再加一千就行,少了这个数我天天来找你要。李忠财很不情愿地掏出一千块钱,丢到他面前的茶几上。孔方印拿着钱和木棍说后天我给娃仔打公道,你还得送一千,你要是不来我就把屎拉到你家大门口,臭死你家。
孔方印把全村人家走了一遍,就是没到李鼎崧和陈立仁家。他一直敬畏这两个人,还有一个没有去的人家是符桂英,他敬畏符桂英的老公李雅文,还害怕符桂英。他那次在符桂英苗圃耍浑,差点让那女人把裤裆里的毛烧个精光,从那以后他见了这个女人就躲。
太阳刚出来,柔光如金子的光照着大海,大海上弥荡着薄薄的氤氲,像是蒸腾的雾气;太阳的柔光照在沙滩上,沙滩上满是垃圾袋、餐巾纸、烤鱼后的木炭灰烬;太阳的柔光照在龙脊上的树林里,给树叶增了绿色,在海风的吹拂下,哗哗地响;太阳的柔光照着博贤村,村子里冒着炊烟,烟气里喧着人畜闹腾的声响。
孔方印提着洗脸盆,走出李家祠堂,在村街上走几步敲一下,喊一声我给娃仔打公道喽,家家户户都要派人参加——
他在村子走过一遍,回到李家祠堂,坐在门口等着人们送面皮钱。过不到半个钟头,人们陆续走到他跟前,说上一声恭喜你老年得仔,而后就送上红包。人们越来越多,送过红包的都没有离开,要看他的娃仔。孔方印见村里人都来了,站起身子对人们说大家等等,我回屋把娃仔抱出来。说完朝屋子走去,不大工夫抱只狗崽出来。狗崽一拱一拱地唧唧叫,村里人看他抱只狗崽出来都笑。他满脸正经地说我给你们说了我要给娃仔打公道,狗崽也是仔,我没有说错。你们今天娶媳妇、明天嫁女儿、后天过满月、这个月死老爹、下个月死老娘,想着法子挣面皮钱。我孔方印光棍一个,一辈子打不了一次公道,挣不来面皮钱,今天靠这个狗崽挣点面皮钱,把吃的亏补回来。
第五十五章
天黑以后,博贤村的洋楼都亮起电灯,电灯把村子照得通亮。老鼠在黑暗的地方活跃,传出老鼠打架的惨叫,也传出老鼠交配的欢乐。谁家的狗跑到街道上,追逐玩耍,传来狗的高歌。就是没有人的声息,人都坐在家里看电视。
快过年了,李鼎崧的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回来休假。吃过晚饭,李鼎崧陪他们看电视。电视里出现了大海,波浪朝着沙滩扑来,沙滩雪白,细得没有一颗石子。两个年轻男女顺着沙滩跑,日头的光照着他们,跑几步就抱,嘴对嘴就啃,啃得吧唧吧唧响。镜头把他们的舌头、嘴唇、腮帮来一个放大的特写,然后搂在一块在沙滩上滚,一会儿男压女,一会儿女压男,压得呼哧呼哧喘气,比挑两百斤的筐子都累。李鼎崧见孙子孙女看得眼睛都不眨,觉得自己在后辈人跟前看这东西,不成体统,就站起身子朝屋外走去。孙子急忙站起,孝顺地问爷怎么不看了?李鼎崧不好说啥,应付着说屋里太憋,我想到外头走走。孙子说你要是嫌这个节目不好就换个台,你觉得哪个频道好就看哪个频道。李鼎崧只好回到床边,继续看电视。孙子拿着遥控,换一个台问一声,这个频道咋样?他只好说你们想看啥就看啥,不要管我。
电视里又出现一个女娃,露着大半截明晃晃的胸。李鼎崧又站起,孙子赶忙问爷你又要出去了?他说我想出去走走,憋在屋里难受。
他刚一离开,孙子辈就说开,爷爷不好意思看这些画面?另一个孙子说咱爷还封建得很。这算个啥,好多人都看毛片,要是让咱爷看到了,非把电视砸了不可。
李鼎崧走到隔壁家门口,就听见隔壁家的媳妇在院子哭喊,哭声凄厉,喊声震撼,半个村子都能听见,不要脸的王八蛋,你在外边打工,我在家里替你孝敬老的养活小的。你几年不回来一次,回来就要跟我离婚,有良心没有?这家的老爹用拐棍指着穿西装的儿子吼,你休妻再娶就是忘恩负义的陈世美。你敢把那婊子朝回领,我把你的腿打断。
李鼎崧走进这家大门,见外出打工的男人蹲在房檐下,娘哭媳妇哭,两个娃娃搂着他妈也哭,老爹蹦着吼。李鼎崧走到老人跟前,从口袋里摸出烟,抽出一支递给老人说抽根烟,把肚子里的气消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这样吼叫?老人接过烟,噙在嘴里,李鼎崧又摁着打火机替他点着。他走到这个男人的娘跟前,说都这么大岁数了,哭得这么难受,伤自己的身子划不着。娃仔是自己生的,有啥不对的地方说说就行了,万一把自己哭个三长两短,还会给孩子增加负担。这个男人的娘看了他,擦了一阵眼泪不哭了。他又走到这个男人的老婆跟前,说有事情好好说,不要喊叫,人常说有理不在声高。你老公有不对的地方,还有老人,还有村里人,老人跟村里人会替你主持公道。媳妇不哭了,他才走到这个男人跟前,说你在外打工,老婆替你养活老人娃们。你把钱挣了媳妇给你把娃仔养大了,多好的事情,为什么要离婚哩?
男人把头一抬,刚硬地说跟她没感情。李鼎崧看这个男人,穿着脏兮兮的西装,还打着领带,皮鞋上沾着泥巴,头却梳得溜光,明晃晃一丝不乱,就说你说话要讲良心,当初你拿着东西一次一次朝你媳妇村子跑,求人家嫁给你,人家不嫌你穷,跟你结婚了,那时候你怎么不说没有感情?没有感情还叫人家给你生了两个娃仔?你现在到城里打工,见的世面大了,人变花哨了,就跟人家没感情了?你这是良心变了,要是搁到老社会,非叫包文拯把你塞到狗头铡里不可。现在是新社会,结婚离婚是你的自由,旁人不能说啥,是非曲直总得说个明白。你在外头归人家管,回到家就归村子管,村子有村子的规矩,村子就不讓你休妻再娶,除非你一辈子不回博贤村,在外面趴一辈子。
男人抬起头,声音很软地说官家没有说可以随便结婚随便离婚,是结婚自由离婚自由,有了感情就结婚,没有感情就离婚,谁都不能破坏婚姻自主。李鼎崧火了,对着男人踢了一脚,骂你敢给我顶嘴,你爹你娘管不下你,不信我就管不下你。官家有些道理就不对,什么结婚自由离婚自由,敢不敢让你这种花肠子的男人自由?你今天自由一个,明天自由一个,多少女人被你自由了,你自由了让人家咋办?你光想你的自由,不想旁人的日子。你这阵跟你老婆离婚了,找个年轻女人自由,过上一两年,看上更年轻的女人,又想跟人家自由,让跟你的这些女人怎么办?那个男人不再说话了。
李鼎崧又走到俩老人跟前,蹲下身子,说咱博贤村后辈人这些年都没有好好上学,不知道仁义礼智信忠勇刚烈,怎么能经得起外边世界的勾引?这家老人也叹气,说咱们要张罗着把学校办起来。李鼎崧说你说的对着哩,可谁来张罗?干部们对这不感兴趣,村里就不会出钱,没有钱就办不成。正在这时街道上又爆起女人的吼骂,李鼎崧又跑过去。
家家户户都透着灯光,李鼎崧看到两个老女人,用手指着对方,脸红脖子粗地吼骂,骂到关键时候,脚都跺得嗵嗵响。李鼎崧老远就看出是月月她娘和秀秀她娘。月月她娘指着秀秀她娘的鼻子骂,你女仔给你挣不来钱,眼红我家女仔给我寄钱,眼红死你狗戳的。秀秀她娘指着月月她娘骂,你女仔是研究生博士生是县长省长吗?凭啥本事挣大钱?俺女仔挣不来钱可俺女仔清白,省得叫人家指着脊梁骨骂小姐。月月她娘冲到秀秀她娘跟前吼,我撕烂你的臭嘴,人家都是从屁眼里拉屎,你是从嘴里拉屎。两个女人厮打到一块,你揪我的头发,我拽你的耳朵,张飞战马超不分上下。
李鼎崧冲过去,对着她们吼不要打了,都变成泼妇了,丢不丢人?正在厮打的女人猛地听到耳畔响起炸雷,下意识地停住厮打。李鼎崧朝她们跟前走近,指着她们数落,马上就要当婆婆了还是这个样子,叫晚辈怎么看你们?你们不觉丢人博贤村还嫌丢人现眼。说完看见月月他爸跟秀秀他爸缩在人堆外边看热闹,指着他俩说你俩还算男人吗?老婆跑到街道上闹也不知道挡住她们,白长了男人的家伙。都把自己的老婆弄回去,好好管教,连老婆都管教不好咋有脸出门?
月月她爸跟秀秀她爸就走到自家老婆跟前,畏畏缩缩地拉她们回家。她们各自把自己男人数落过,转过身子指着对方吼今天要不是看在鼎崧祖爷的面子上,饶不了你。骂完就顺坡滚石头地跟着自家男人回去了。
街道上的人散了,李鼎崧还站在那里。砖瓦房里透出的灯光照在他身上,他却感到全身发冷,打了一阵冷战。
第五十六章
县上搞经济开发区,征用了博贤村的土地,盖了一栋一栋的楼房。博贤村的人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土地被开发区占了,只能靠开发区过日子。开发区就没有一天安宁日子,什么东西都丢,凡是开发区有的废品收购站都有。在外地打工的男人都回来了,打工太累,挣钱不多,不如到开发区搞钱,来得快不费力收入还高。开发区有家娱乐中心,各色人等都在那里吃喝、桑拿、按摩、唱卡拉OK。博贤村的男人跑到开发区弄点东西卖了,攒上一把钱也到娱乐中心高唱何不潇洒走一回。玩够了回家倒头就睡,养足体力又到开发区搞钱。
中午来了十多辆警车,一百多个武警,把博贤村包围起来,逮了十几个人,戴上手铐,塞进警车里。家里的人就哭,就喊,拼命朝警车跟前挤,被公安和武警挡住挤不到跟前。警车里有个人还咧着嘴笑,对哭闹的父母老婆喊没事,我研究过法律,咱没犯坐牢的罪,过不了几天就回来啦,不就是那点破铜烂铁嘛?
下午博贤村纠集五六十个人,又要到开发区拿东西。开发区把村子的土地征了,村里人没土地,怎么活下去?要活下去就得靠开发区,去拿东西时对方人多就偷,人少就抢,不让抢就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谁厉害谁强悍谁得的好处多。人们朝开发区进发时,李鼎崧、陈立仁站在路口,劝说他们不要去做那种事情。几个男人走到他们跟前,搀着他们的胳膊架到一边,说不要管这事啦,他们开发区把咱村的地都征去了,抢了咱吃饭的地,咱不拿他们的东西怎么活?几十个人从他们身边一涌而过,潮水样扑向开发区。李鼎崧、陈立仁呆立在那里,像被人们抛弃的泥塑。过了好大工夫李鼎崧才说这是什么世道,把人都变成野兽啦。
初春的一天早上,博贤村一千多口人,扛着铁锹、锄头,把通向开发区的公路挖断。男人坐在那抽纸烟,女人嚼槟榔,准备和开发区闹事。开发区的汽车开到这里,司机下来看看,掉头把车开回去。有人要到开发区上班,也被博贤村的人挡住,不许通行,理由很简单,路是博贤村修的要过就得掏买路钱。
半晌午,李忠财跑来了,对着博贤村的人喊都回去,这是聚众闹事,犯法,人家告到上头就不得了。没人搭理他,有几个胆大的还冲着他喊他们把咱们的地都占了,你说咱们以后怎么过日子?李忠财说人家占咱的地,给咱们掏钱了。咱把东西卖给人家又想要回来,世上哪有这道理?人们又问他们掏的钱呢?我们又没见一分一文。李忠财说咱们盖村公所不花钱?干部出国考察不花钱?村里的轿车不花钱?干部的工资不花钱?招待上级不花钱?到上级办事不花钱?这不都是钱?
乡上的领导来了,还把公安带来了。乡领导命令派出所所长把带头人抓起来,派出所所長不知道谁是带头人,又见博贤村的人都掂着铁锨、锄头,心里胆怯,但又不敢违抗命令,就带着公安冲进人群,七八个公安被上千人包围,真是几滴水溶进大海,无影无踪,不声不响。中午时分县上的人带来二十几个公安,二十几个公安冲进人群,和派出所的公安会合,同样被人群包围,同样像二十几滴水掉到大海,依然无影无踪,不声不响。中午过后省里来的人带来了几十个武警,命令村民马上离开,否则立即抓人。
村里人见来了带武器的部队,老女人老男人跑回村里抱来更多的铁锨、镢头,除了拿不动武器的娃仔几乎都武装起来。半死老人大肚子媳妇还有几岁的娃仔冲在最前边,新媳妇小女子跟在后边,最后才是男人,他们就这样和武警对峙。领导拿着高音喇叭喊叫人们不要被坏人蒙蔽。村里人不搭理他,他一个人喊,对面上千人喊,他的喊声也像一滴水掉到大海里。领导又让博贤村选几个代表,博贤村就选几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当代表,两个武警搀着老太婆站在领导面前。老太婆反复唠叨一句话,开发区把我们的地占完了,我们怎么着过日子?闹事中唯有三个人没来,一个是李鼎崧,人家闹事他窝在家里,一会儿说公家不对,强行把村里人种了几千年的地占去做开发区,补贴了那点钱又被人贪污了,村里人怎么能服气?一会儿又说村里人变坏了,干什么都唯利是图,有事情不好好说,闹得一个海南岛都知道,把博贤村的脸都丢净了。再一个不去闹事的是陈立仁,他给公家当了一辈子干部,知道不管任何时候,闹事吃亏的还是自己。第三个没去闹事的是符桂英,公家修开发区没有占她的地,她还经营着苗圃,耽误时间就是耽误金钱,傻子才跟他们闹事哩。
第五十七章
傍晚时分,海口西海岸露天海鲜排档,白老板和李绪堂对面坐着。太阳快要挨着西边的楼顶了,白天的暑热消去,风从琼州海峡刮来,带着清爽,抚摸着人的精神和肉体。海面上十几艘舢板在训练,张扬着各色风帆自由飘荡。有轿车停在公路边,牵狗的妇人从车里走出,仰着头,目空一切。狗低头,东嗅西闻。
白老板望着市区方向,感慨地对李绪堂说真快呀,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海南发展起来了。李绪堂看白老板,根据往常的经验,白老板叫他肯定有事让他办,他就有挣钱的机会,就问白总叫我有什么事要我做,我肯定会认真做好。白老板说是有事请你做,这次不是违法的事,是符合政府规定的。一边吃一边聊,这是个大项目,做好了够咱们一辈子受用。
海鲜端上来,和别的地方的海鲜没有区别。但这里挨着海,享受原生态的凉爽,空气比五星级酒店的包厢好,所以价格不比五星级酒店低。他们吃了几个鲍鱼,白老板对李绪堂说我和几个朋友看中你家乡的龙脊和海湾,想把那里的地买下来,然后投资建五星级度假酒店,再建海上娱乐中心。
李绪堂笑了,知道白老板要自己帮他弄地。弄地这事情说难也难,从村子开始,镇里县里到省里,不经过几十道关口,不经过几十个领导,不盖上几十个章子,休想把地弄到手。要说不难也不难,就看你怎么去运作。他知道白老板比自己老道一百倍,在运作方面不需要他在这方面帮他,他需要的是自己在征地时把博贤村的人搞掂,不让村里人闹事,在赔偿谈判时尽量压低村里人的要求,使白老板减少开支。他没有说话,等着白老板开价,世上没有白吃的海鲜,当然也没有白出的力气。
白老板说你帮我把村里和镇里这两关攻下来,我按一亩地一万块钱奖赏你。李绪堂脑子迅速旋转,龙脊和海滩加起来有一千多亩,自己就可以得一千万元。但他也知道这笔钱不可能是自己一个人独吞。李绪堂说你不知道我们村子的人对龙脊的崇拜,都说龙脊是我们的风水,不论刮多大的台风,海水都漫不过龙脊。龙脊上的树林长了几百年,树粗得几个人都搂不过来。你要在龙脊上搞开发,肯定要砍树,村里人会跟你拼命的。白老板说一千多万钞票堆在一起要用汽车拉。要是用这些钞票买炸弹,能炸死多少人?所有的人都会跟别人拼命,没有一个人会跟钞票拼命。我给你一千万就是让你去轰炸他们,谁出面阻拦你就轰炸他。我活了六十年还没有遇到一个经得起这种轰炸的。至于你的报酬不在这一千万之内,事成之后我另外付给你两百万辛苦费。
第二天李绪堂就给李忠财打电话,让他马上到海口来。李忠财说他现在生意正火,离开一天少收入好几千。李绪堂就骂他,屌日的你一点眼光都没有,我让你到海口来就是想让你挣大钱。挣那点小钱有什么意思?还得天天守在海滩上晒太阳。你看我在别墅住着不出门就挣大钱。你以后要向我学习,不出力气挣大钱,不要老盯着小钱看不见大钱。
李忠财到了海口和李绪堂一块吃了海鲜,洗了桑拿。李绪堂对他说了白老板的规划,李忠财一听就急眼,冲着李绪堂说你屌日的拆我的台,我就指望这片海滩拉大网,天天能赚几千块钱。你要是把这片海滩征了我拿什么去挣钱?李绪堂骂他,你是老鼠眼,就看着一天挣几千块钱。你看看全海南岛凡是挨海边的地,哪一块没有被征。我们那要是让白老板征了,人家先给你补贴五十万,以后把你的拉网捕鱼作为海上娱乐中心的一个项目,这钱还不是由着你挣?你要是不同意,挣不到那五十万不说,最终还是挡不住人家征地,到时候你鸡飞蛋打什么都没有了。李忠财马上又成了李绪堂的同谋,一块商量怎么对付村里人。李忠财说博贤村的人只有孔方印没有儿孙,他巴不得今天就把福享完,死了地球就爆炸都没有牵挂。
李绪堂派人把孔方印接到海口,请他到潮州酒楼吃了海鲜,又把他请到茶坊,要了一壶台湾的高山云雾茶,说我想问你一句不该问的话,怕你生气。孔方印吃了人家的潮州菜,喝了人家的台湾茶,感激得恨不得给李绪堂磕头,说你随便问,我老光棍一个怕个屌。李绪堂说你一辈子没有结婚,连女人都没有碰过吧?
孔方印眯缝着眼睛,没有说话,陷入久远的回忆之中,说我看护树林时,碰了那个砍树的女人。李绪堂问你除了那个女人,再没有碰过别的女人?孔方印沮丧地摇头。李绪堂长叹口气,脸上现出无限的同情,说真想不出你一辈子就那几个月碰过女人,其他时间都没有,这日子怎么能过下来?比坐监狱都痛苦。不瞒老爹,我天天都得搂着女人才能睡着。我一会儿把你领到发廊,我替你买单。孔方印睁大眼睛看着李绪堂,问,你凭什么给我掏钱?李绪堂说我现在有钱了,不能看着你不管。我还要把你请到城里,让你住在大酒店里把一辈子的亏空补过来。孔方印问你让我吃海鲜又做这做那的,不让我给你做事?李绪堂说世上哪有不掏钱的饭?我是看你太可怜,有件事才让你去做。有个老板想买龙脊和海滩,让我们帮他,要是幫成了他出钱养活你一辈子。孔方印说我不是领导,怎么帮他?李绪堂说这个不难,人家征地时,你带头拥护,谁不拥护,你就做他的工作,让他也拥护。那片树林和海滩也没有什么用,人家买了,还能给村里人分一大笔钱,人家再给你一大笔钱。孔方印把大腿一拍说这事好办,别说卖地就是把博贤村卖了我都没意见,只要有女人陪着就行。
初夜,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公务套间,李绪堂和李忠财吃过晚饭回到房间。李绪堂拿出密码箱打开,指着里面的钱对李忠财说这是五十万,你清点一下,你只要在购地意见书上把村子的公章盖了,这五十万就是你的。李忠财走到密码箱跟前,把里面的钱看了,拿起一沓子掂了掂,说把意见书拿来。李绪堂从公文包里取出意见书,放到密码箱跟前。李忠财回到里间取出公章,在意见书下边垫一本书,对准右下角用力压下去,嘴里嘟嘟囔囔还骂了一句,也不知道在骂什么。
第五十八章
太阳从海面冒出一溜艳红,村子还一片寂静。村里人习惯了夜里闹腾,后半夜睡觉,睡到快中午才起床。从镇子方向开来五六辆大卡车,卡车上拉着一百多个民工,卡车开到龙脊跟前停下来。民工们从车上跳下,调试电锯,准备砍伐树林。
符桂英正在苗圃忙活,见这么多人背着电锯朝树林走去,急忙跑过去,端着锄头站在他们面前,挡住他们的路问,你们要干什么?民工回答老板让我们来伐树。符桂英问伐哪里的树?他们说伐这里的树。符桂英说这树不能伐,这是我们村的风水,谁都不能伐。有个工头样的人走到她跟前说,我们来伐树有法律文件。请你不要挡我们的路,我们是包工,耽误了时间就影响收入。我们都是拖家带口的人,靠工钱养活一家人哩。符桂英说我不管你们拖家不拖家,这些树就是不能伐,你们谁要是敢伐一棵树,我就和你们拼命。这时博贤村有几个人走来,符桂英对他们喊,快回村子叫人,他们要砍咱们龙脊上的树。
不大工夫,酸豆树上吊的炮弹壳被敲响了,响声震撼村子,也震撼这片树林。博贤村的人已经养成快速的战斗作风,只要听见钟响,就能以最快的速度集结。博贤村的男人女人,扛着锄头、扁担、木棍,呐喊着、咒骂着,向龙脊冲去。很快在伐木的民工对边竖起一道人墙,挥舞着武器,就差没打起来。
李忠财从村里跑过来,站在村里人面前,可着喉咙喊大家都回去,这片树林被国家征了,人家有法律依据。不让人家伐树是违法行为,公安会抓人的。陈立仁走到他跟前说你个败家子,龙脊是咱们村的宝地,你竟敢把它卖了,以后海水冲到村子会把村子淹了。你把村子的地都卖光了,就剩下这片树林了还要卖,让子孙后代吃什么喝什么?孔方印冲过来吼你们有子孙后代,我是老绝户头,我就要吃光喝光。我不吃光喝光不把福享完,就吃了大亏。符桂英端着锄头朝他走去,他见符桂英朝自己走来,立即停住吼叫,缩到李忠财身子后边。
李鼎崧在老婆搀扶下也从村里过来,村里人见他过来都给他让道。他走到李忠财跟前指着他的鼻子,说自古以来农民就是种地的,土地是农民的根本,你把村里的地都卖了让后代在哪里耕种?你把办得好好的学校停了地卖了,耕读耕读,没有地可耕,没有学可读,不耕不读,村里人会变成什么样子?符桂英走过来,把锄头扔在地上,搀扶着他说给这种人说道理浪费咱们的唾沫。
李鼎崧对陈立仁说照这么对峙下去也不是办法,他们还会调集人马。陈立仁说这片龙脊关系着十多个村子的安全,现在就让人通知这些村子,都把人调集到这里,不信他们能调集多少人。常言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十几个村子斗不过他们?对村里人吼,拿手机的人都给别的村子打电话,让他们把人派过来,一块保护龙脊。村里人就拿出手机给别村的亲戚朋友打电话。不过半个小时,就有别村的人扛着锄头、木棍、扁担,朝龙脊拥来。
符桂英对李鼎崧说,我听雅文说过,他有同学在省上做事,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把龙脊的情况给他说,看他能不能找同学想办法。李鼎崧说这是个好办法,现在就给阿文打电话。符桂英说我拨通他的电话,你跟他说,我说不清楚。
李雅文听了李鼎崧的诉说,说最近国家正在抓环境保护,砍伐那么多树木肯定违背有关精神。我有个同学在新华社海南分社当社长,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让他派记者调查,把调查结果写成内参,相关部门肯定会采取措施。
过了十多分钟李雅文的电话打来了,李雅文告诉李鼎崧,新华社很重视这个消息,已经派记者开车朝这里赶来,大约四个小时后赶到。采访过后连夜写成稿子,以急件形式上报省委和中央。明天十二点以前,省委和中央就会收到紧急内参,做出处理意见。
李鼎崧把李雅文的话跟陈立仁说了,然后说你把人做一下分工,一部分人守在这里,一部分回家吃饭,轮流在这里值班。再派几个哨兵赶到县里,那边一有动静就给这边打电话,这边就召集人。陈立仁说祖爷放心,我当兵的时候,学的战术就是指挥进攻,一点两面三三制,尽管没有指挥过这么多人,但操作方法差不多。
下午对方增加了一百多人,全是清一色的年轻男人,都提着木棍,下了汽车就排队,跑步向这边冲来。十几个村的人又紧急调动,全拥到龙脊上,有一万多人,都拿着武器,摆出决战的架势。
下午四点多,新华社记者来了。
第五十九章
新上任一个月的县长汪琼生,第一次参加县常委扩大会。按照常委会规定开会前把手机交给会议秘书保管,来了电话由秘书先接,重大自然灾害人为政治事件上级重要指示,秘书才把手机交给本人接听。不属于必须接听的范围秘书就说领导开会,会议结束后再打来。
会议正在进行中,骤然会议室里爆起一阵凄厉的猪叫,是猪挨刀前那种绝望的吼叫,聒得人耳朵根子都发麻。秘书急忙拿起二号位置的手机摁了接听键,肥猪挨刀的嚎叫停止。秘书刚听了一句脸色就有变化,对着手机说我马上请领导接电话。他看着汪琼生说博贤村来电话,房地产开发公司和村里的农民要打起来,镇派出所都出动了,县公安局马局长要带防暴队赶过去,这是马局长的电话。
汪琼生从秘书手里抢过手机,对马局长吼你带那么多人去打仗呀?马局长说我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还接到新鑫房地产开发公司李绪堂的电话,说他们的人到了博贤村,遭到当地男女老少上万人的阻挡,马上就要发生冲突。派出所出动了十多个人控制不了局面,我怕不及时控制局面发生冲突就不得了。汪琼生吼你就这样去控制局面,要是打起来怎么办?想到后果没有?你马上把防暴队撤回去,你本人开车到县委来,我和你一块去博贤村。说完把手机朝口袋一装,对单建平说你们继续开会,我去处理。单建平说这么大的事件,我们咋能安心开会?我和你一块去,政法委书记也去。汪琼生说又不是打仗,去那么多的人干啥?单建平说你一个人摆不平怎么办?我不去万一酝酿成重大事件,怎么给上头交代?汪琼生说你跟着去也行,到现场少说话,由我出头,要是先把一把手推出去,到时候就没退路了。咱俩去就行了,政法委书记就不去了,打不起来的。
马局长开着越野车,停在县委办公大楼门口,见汪琼生和单建平走出大楼,急忙跑过去替他们拉开车门。
越野车里又爆起猪挨刀的叫,叫声肆无忌惮地在车里横冲直撞。汪琼生从包里取出手机,电话是李忠财打来的,说新鑫房地产公司来了两百多人,公司老总李绪堂亲自督战,他们十几个村聚了近万人,十几个公安根本挡不住。汪琼生对着手机吼你们要尽最大努力防止冲突,要是发生流血事件,我不把你送到牢里就是二奶生的。说完问单建平,单书记有话给他说不?
单建平接过手机说李村长你一定要想办法让双方克制,千万不能发生冲突,这么多人一旦发生冲突,肯定是重大事件,弄不好会惊动中央,咱们谁都跑不脱。单建平把手机还给汪琼生,汪琼生又对着电话说,新鑫房地产公司的李绪堂在你跟前不?李忠财说在跟前,汪琼生说让他接电话。
手机里传来李绪堂的声音,汪县长,怎么把你都惊动了?实在不好意思。汪琼生说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给你实话实说。今天要是发生冲突你就是罪魁祸首,我让公安局第一个逮的就是你。你现在就把人给我撤回去,我要是赶到博贤村人还没有撤,看我怎么收拾你。李绪堂说汪县长说得轻巧,我的施工队都拉上来了,他们挡着不要施工,我耽误一天损失多少工钱,谁替我赔这些损失?汪琼生说我不听这些,我要的是不发生事件。不要认为你有钱,拿钱就能摆平,要是把事情捅大了,恐怕拿再多的钱都不能摆平。说完又把手机递给单建平说你给他说几句。单建平接过手机说李总你一定要克制,起码等我们赶到,咱们坐下谈。要是发生重大事件,上头追查下来,谁都跑不脱。
汪琼生从公文包里拿出九圈套,闭着眼睛把九个圆圈一个一个解开,又一个一个套上,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解开还是想套上。马局长边開车边问他,汪县长你把圈圈解开了又套上,套上了又解开,到底要套上还是解开?马局长说这话时单建平也看汪琼生,也好奇汪琼生的做法。
汪琼生从公文包里拿出九圈套,闭着眼睛把九个圆圈一个一个解开,又一个一个套上,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解开还是想套上。马局长边开车边问他,汪县长你把圈圈解开了又套上,套上了又解开,到底要套上还是解开?马局长说这话时单建平也看汪琼生,也好奇汪琼生的做法。
马局长说汪县长,你爸哪是让你解这些圆圈?是给你传授为官之道。汪琼生说我从部队转业到地方,把这九个圆圈解了十几年,把为官之道悟了十几年,也悟出一些道道。马局长问你悟出了啥道道,说给咱听听。汪琼生说单书记在车上坐着不怕他收拾你?单建平说我们说笑话闹着玩不会上纲上线。汪琼生说还是咱单书记开明,咱们在单书记手下干真是咱们的福分。单建平说老汪你当面拍我马屁,背后不知怎样骂我哩。汪琼生说天地良心,谁要是在背后骂你,这次到博贤村叫人家打死。要说我没骂领导也不对,我骂那些让我当了七年县长的人,以后儿媳妇生娃都没屁眼子。
马局长又说汪县长你还没说悟出的为官之道哩。汪琼生说我把这九个圆圈解了十几年,才悟出来把这些圆圈解开能怎么样,解不开能怎么样。把官当大了能怎么样,当不大又能怎么样?把这一层悟透了就轻松了也坦然了,该管的就敢管该得罪的就敢得罪,见了上头也不去摇尾巴,人家愿意提拔就提拔,不愿意提拔就不提拔,顺其自然,心情愉快,健康长寿,退休后多活几年还多领几年退休金,比死得早的人还占便宜。马局长说你刚才还骂不提拔你的领导,这阵又说顺其自然?
单建平说你悟出了那么多为官之道,博贤村发生的事情,你说该怎么处理。汪琼生知道这才进入主题,说顺其自然。单建平说顺其什么自然?要是双方打起来也顺其自然?汪琼生说我说的是顺民心的自然,博贤村的老百姓心里想的啥,咱们尽最大努力满足他们,就是顺其自然。说完又取出九圈套,一下一下地解开,套上,一边动作一边说,我把这个九圈套解了十多年,到现在还没有解错一个动作,要是以后解错了再从头解就来不及了。年轻时犯错误还能从头来,到了这岁数再犯错误就没机会从头再来了。说这话的时候,头顶弥漫着一团青烟,眼睛半睁半眯,一派高古。
单建平说汪县长读了不少哲学书,说话都是哲学道理。汪琼生说干咱这行当,哪有时间读哲学?从早忙到晚,回家还有电话跟着屁股打,睡觉都得把手机放到枕头下边,提防突发事件,要是有時间读哲学,真是天大的福分。单建平说不入其内不知其苦,人人都想当官还想当大官,就没想到当官的难处。汪琼生说人们只知道贼吃肉,不知道贼挨打。汪琼生把九圈套装进公文包说马上就到博贤村了,咱们还是按刚才说的我朝前冲,我拉了稀屎你擦屁股。
龙脊上对峙着两边的人马。李绪堂带着两百多个人,他们对面站着附近村的群众,有上万人。村里人打群架最显著的特点是老人女人冲在前边,一旦动起手脚他们就朝对方身上扑,倒在地上抱住对方的腿,用头朝肚子上撞,一边撞一边喊,我不活了,你把我打死吧。女人更绝抱着对方的腿,手就朝裤裆里伸,抓住那篼篓东西就朝外拽,还像吃了天大的亏样喊叫,我活不成了我今天就死在你跟前,好像人家那篼篓东西把她怎么了。这阵双方还没有发生冲突,这些伎俩暂时没有用上。两大阵营中间,十几个公安紧张着,劝说双方鸣金退兵。
马局长的警车一停下,派出所所长就跑过来,说双方的火气都很大,谁都不肯往回撤。汪琼生把现场瞥了,就把形势估计得八九不离十。新鑫房地产公司是事件的挑起者,他们没有和当地群众沟通就强行施工。农民见新鑫房地产公司砍树,肯定要奋起保卫,一旦冲突起来,奋不顾身喋血沙场。他又把龙脊看了,这片树林有三四公里长,半公里宽,全是落叶松和木麻黄,树干粗得搂不过来。树林外边是海滩,要是刮起台风,全靠这片树林抵御海水不能漫过龙脊。按规定这样的防护林是绝对不能砍伐的,在征地过程中有一个部门的人到这里看一眼,就不会给上边盖章子。事实是没有一个部门反对砍伐这片树林,都盖上了同意的公章。他想到这些,乜斜着眼睛看单建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单建平说,这家公司怎么能拿到砍伐树木的批文,县上不知道?单建平说我才来上任,这些事情都是上一任整的。汪琼生说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汪琼生走到派出所所长跟前,说我是县长汪琼生,现在是平息事件的总指挥,你们必须听我的指挥。派出所所长啪地立正,说我们一定听从汪县长的指挥。汪琼生说你去通知李绪堂,让他马上到这里来。派出所所长说那人牛毬得很,怕他不好好过来。汪琼生说你就说我要求他马上过来,他不过来你派人把他押过来,必要时拷他一家伙,我就不信他有多牛毬。
派出所所长离开后,单建平小声对汪琼生说讲究点策略,不要火上浇油,把事态平息下去就行了。汪琼生说单书记放心,你看我把哪件事情办砸过?
李绪堂不急不慢地走过来,对他们说把三位领导都惊动了,真不好意思。从口袋里掏出香烟要给领导们发,没有一个领导接,他就抽出一支,放在自己嘴上,点着吸了一口,不再说话。汪琼生说马上把你的人带离现场,这是县委、县政府的命令。李绪堂把抽了两口的中华烟掐断扔到地上,说按合同规定,我十天前就应该进入现场施工了,我耽误一天要损失多少钱?县委、县政府给不给赔偿?如果赔偿这些损失,我马上通知施工队撤离现场,你们协调多长时间都行。汪琼生说你的这些理由到我办公室说,怎么说都可以,现在必须撤离现场。李绪堂说你现在给我签个字,写明我的损失全部由县政府赔偿,我马上撤。汪琼生说我不会给你签这个字,但我命令你马上把人撤下去。
李绪堂看单建平,单建平故意把脸转向一边,装成没看见他。李绪堂见单建平不说话,也就不再搭理汪琼生。
汪琼生也不再搭理李绪堂,走到马局长跟前,说从现在起十分钟内,强制新鑫房地产公司的人撤离现场,如果抗拒立即拘留李绪堂。
李绪堂看了汪琼生一眼,突然感到诧异。他在上头有背景汪琼生应该知道。马局长立即对派出所所长说你马上填拘留证,十分钟一到我就签字。
李绪堂对汪琼生说,你还给我来真的?汪琼生说要不来真的你就不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你今天要是敢不撤,老子豁出这个县长不当也要在你这个太岁头上动动土。李绪堂狠狠地对跟班说撤,今天给汪县长一个面子。汪琼生走到他跟前,在肩膀上拍了一下,显得很亲近,说这个面子你不给也不行,我和单书记在这里,不能看着发生惨案不制止。你有啥事明天到我办公室谈,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就是不能用这种方式解决。汪琼生对单建平说咱到那边看看,就转身走到博贤村的阵营跟前。单建平和马局长、派出所所长跟在他后边。汪琼生走到村里人跟前,问,你们村的李鼎崧老人和陈立仁队长还在不?小伙子对着人群喊鼎崧老祖爷、立仁老爹,汪县长找你们哩。
李鼎崧和陈立仁走过来,站在汪琼生面前,觉得这个县长和汪兴旺很像,像是当年的县委书记回来了,说汪县长,我们觉得你面熟,像过去的汪书记。汪琼生就笑,说我到咱们县上任前老爹特地给我打电话,让我到博贤村看望你们。我老爹还真没惦记错,你们没有忘记他。你说的汪兴旺就是我老爹,他在这里当县委书记的时候,我刚刚去新疆当兵。李鼎崧问,你老爹身体可好?汪琼生说不行了,当年打仗的时候把身子熬过劲了,解放后又没有好好恢复。陈立仁说汪书记也真是的,当初说得好好的,他退休后就住在博贤村。海南气候好,养人,回陕北干什么?汪琼生说我老爹也一再说回来住几年。可老家的一帮伙计死活不让他回来,他就只好守在老家。李鼎崧这才反应过来,对陈立仁说汪县长来了,怎么能站在这里说话?赶快回家杀鸡,好好喝一顿。陈立仁说我安排人回去杀鸡,我离开了万一他们砍树怎么办?汪琼生说你让咱们的人都回家,这里的事你放心,我让公安守在这里,没有我的命令,谁敢伐一棵树就是犯罪,我饶不了他。
陈立仁这才给村里人说有汪县长这句话,咱们都回去,不能让汪县长为难。李鼎崧说这事情怎么把你都惊动啦?汪琼生说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不来?我还想继续当县长哩。万一两边打起来死上几个人,我怎么给上头交代?我坐牢了到时候你们还得给我送牢饭。李鼎崧说端人家的饭碗就得给人家做事,做不好肯定收拾你。汪琼生指着单建平,对李鼎崧说这是单书记,一把手,我都得听他的。单建平就握李鼎崧的手,说老大爷,我们看你来了。李鼎崧说单书记可不敢这么说,折我的阳寿哩。走,家里坐,咱们好好喝一顿。当年汪书记来的时候我们就是这样喝酒的。单建平说鸡就不要杀了,你们养只鸡也不容易,留着过年的时候再杀。李鼎崧说你跟汪县长到了我家,我家的房顶都冒三丈高的彩光,杀只鸡算什么?汪琼生又指着马局长说这是咱县公安局的马局长。马局长就过来跟李鼎崧握手,李鼎崧说把这么多领导都惊动了。汪琼生又问,到底是啥事差点打起来?李鼎崧说这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到我家去坐在院子里喝着酒慢慢说。汪琼生说你找几个在村里说话算数的人,咱好好聊聊,趁单书记、马局长都在这,能解决的当场就解决。
李鼎崧家盖起了小洋楼,他们坐在院子里喝茶聊天,突然院子里爆起猪挨刀的吼叫,博贤村的人都惊。汪琼生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村里人才知道猪叫是从手机里发出的。
汪琼生对着电话问,哪位?对方说我是李绪堂。汪琼生问,什么事?对方反问,你现在在哪里?汪琼生说我在博贤村和乡亲们喝茶。李绪堂问,晚上能不能赶回县城?汪琼生说不一定,我这人走到哪吃到哪喝到哪,喝醉了就倒在哪,天马行空,无影无踪。李绪堂说你尽量赶回来,我在凤源楼订了一桌。汪琼生说没必要,我当县长还缺酒喝?博贤村的鼎崧祖爷让人杀鸡杀羊哩,这是农家养的鸡羊,没有激素,在城里吃不上。这个手机声音大,博贤村的人都听见李绪堂的话。收线后汪琼生说乡亲们放心,他把席面摆得再大,我跟单书记心里有谱,知道哪头轻哪头重。
陈立仁问,你怎么把手机弄成猪叫?难听死了,还吓人一跳。汪琼生说我老爸参加革命前就是杀猪的,我小时候过年村里杀猪,我就当下手,临到当兵时都能自个杀猪了,这也是遗传。你们以后谁家杀猪给我打个电话,我来给你们杀,按我老家的规矩不要工钱,猪下水归我。满屋子的人都笑。汪琼生说今天我和单书记都在这,乡党们有啥话尽管说,今天能解决的绝不朝明天拖。不能解决的也给大家说个明白,绝不糊弄大家。
博贤村的人就七嘴八舌头地说,单建平和汪琼生听明白了。村长在村里人不知道的情况下,把龙脊那片树林卖给了李绪堂的公司,还讲了李绪堂莫名其妙地发财。李鼎崧讲学校停了二十多年,一代人没有上学,不懂仁义廉耻。讲博贤村的现在,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道德堕落,村风败坏。要是学校再停下去,下一代人再不读书,几代人都完了,过去的礼仪之村就变成盗娼之村。汪琼生问乡党们有啥意见。李鼎崧说我是迈进九十门槛的人了,也活不了几天。请求县上把我们的学校办起来,给几个教师的编制,让村里的娃仔读书学道德。中华几千年都讲究耕读,现在没地可耕了再不读书,不耕不读把人都变成了畜牲。陈立仁说我们也知道有难处,只要求给学校个名分,给老师个编制,能拨多少钱拨多少钱,不够的我们村里的人捐。
汪琼生说乡党们都不说了,我说几句结实话。一是树林的事情,我和单书记把情况都了解了,回去就给有关部门通报,让他们撤销相关决定,说什么也得把这片树林保住。还有办学校的事,回去就开会研究,我是县长,一个县就像一家人过日子,家里的哪个人都要照顾到,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吃了你们的鸡喝了你们的酒,能不给你们办事?办学校的事情,我和单书记都同意,回去要筹款、要编制、招老师。鼎崧祖爷都九十岁了,总不能再让他给娃娃上课。但咱村的人也不能天天到人家开发区偷盗,还把路挖断,让人家掏买路钱,这和过去的土匪有什么两样?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最后还要单书记说了算,我们都听单书记的。
博贤村的人觉得汪琼生说的在理,说汪县长把话说到这了,我们还有什么说的?
单建平心里也滋润,顺水推舟地说我完全尊重汪县长的意见,回到县上就找有关部门协商,争取两个星期之内有个交代。
汪琼生把漠河烟放到桌子上,对李鼎崧說这烟你留下,以后隔上几个月,给你送些烟丝过来,顺便再吃你家的鸡。李鼎崧说你说这话我不爱听,当年你爹在这里和我们吃肉喝酒,喝醉了就倒在院子里,睡到第二天早上,再骑自行车回去。我们没有把他当外人,他也没有把我们当外人。你能把漠河烟给我抽,我就不能把鸡肉给你吃?你现在我家坐着,不吃饭就走,叫我怎么在人面前说话?
汪琼生问单建平,单书记你说怎么办?单建平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不是工作上的事,我不管。
汪琼生对派出所所长说,把你们的人都叫来,每人带五十块钱,咱们打公道。又对镇领导说,你把镇上的干部也叫来,每人也带五十块钱,咱不能白吃。单书记、马局长和我的官最大,一人一百。他大概算了一下,这些人能凑够一千多块钱。
李鼎崧说汪县长这是弄啥哩?我能请你们吃饭,就不能让你们花钱,这不是拿钱打我的脸哩?汪琼生说你全靠儿女孝敬,自己没有收入。我叫掏钱的这些人,都是官,应该掏钱。李鼎崧说汪县长以为我没钱,我的字拿到广州,随便一副都值上万块钱。汪琼生说你这一说我还想起来了,你当年给我老爹写的那幅墨宝,我老爹传给我了,还在我家挂着。李鼎崧说明天我再给你和单书记、马局长各写一副,只有你们不嫌字丑。
吃喝的时候,汪琼生口袋里的猪又嚎起,就掏出手机问,哪位?对方又是李绪堂,问他今晚回来不。汪琼生说我老婆都不问我今晚回来不,你倒关心我今晚回来不,有啥事说,我正在鼎崧祖爷家吃肉喝酒哩。李绪堂说我等着处理砍树的事情,耽误一天损失好多钱哩。汪琼生说今天单书记都说了,最长不超过一个星期。我今晚肯定回去,明天上午你到我办公室。
离开博贤村时,汪琼生对陈立仁说,再杀两只鸡和羊肉一块炖上,让在树林值班的公安过来吃,他们为咱们看护树林,有苦劳也有功劳,应该慰劳他们。
傍晚时分,夕阳的光辉笼罩了博贤村,村子上空又弥漫起晚炊的青烟,柔和,温馨,恬淡。汪琼生和单建平有了田园牧歌的感觉,心气顺了许多,抬头向四周眺望,田地没了,全是水泥钢筋建筑,少了绿色,没了水牛,更没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没田地,就没耕田的村里人,忙活着的是上下班的职工。他们就有了若有所失的感觉,又不知道失去了什么,又有了惆怅、茫然、空寂。
李鼎崧送他们走到村边,让他们看过去的学校。孔方印不知在哪里喝了酒,醉卧在教室的台阶上,有一声没一声地打呼噜。巨大的酸豆树下,支着麻将桌,几个年轻人在搓,哗啦哗啦响,年轻人看了他们一眼,目光又回到麻将上。汪琼生和单建平走到“劝戒客民碑”跟前,看上边的碑文,字比几十年前更模糊,又有几个字被砸,认不出来。汪琼生抚摸着上边的字,叹气,摇头。他们走到村口,汪琼生又转过身子,看立柱上的楹联,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叹息,然后对李鼎崧说送君千里总有一别,你们就送到这里了。我们还要赶回去,很多事情要处理。
第六十章
汪琼生第二天一上班,就给单建平打电话,一会儿李绪堂找你,就朝我这里推。单建平说要是他来,我根本不甩他,问题是他的后台找我。汪琼生问,是不是那个厅长找你?单建平说不是他本人找我,是他儿子找我。汪琼生说你还按我说的办法,都朝我头上推,反正我也不想当书记了。单建平说那我也太不仗义了。汪琼生说这是工作,不是江湖,万一惹不过人家,总不能让人家把咱俩都收拾了,总得留一点火种。
汪琼生和单建平通着电话,猪挨刀的惨叫又爆起来。单建平在电话里说你的猪又叫了,咱就说到这,注意策略,不要让人家抓住把柄。汪琼生说该死的娃娃毬朝天,不该死的跑得欢,是福跑不脫,是灾躲不过。再说凭他们那两下子,还想跟我过招,小鸡给老鸡踏蛋,还不够资格。
汪琼生打开手机,还没问哪位,李绪堂就问,汪县长在办公室没?汪琼生说在呀,上班不在办公室在哪?李绪堂说汪县长啥时候退休了,到我公司来,我给你个常务副总,把当县长享不上的福全享享。汪琼生说还是你实在,连我以后的路子都安排好了。我要是哪天犯了错误让人家免了,就到你的公司混饭吃。李绪堂说这话根本不用说,到时候你就来,我要是说个不字,就是二奶养的。
汪琼生把他和单建平的意见对李绪堂说了。李绪堂马上叫起来,我征那片树林所有的部门都通过了,完全符合政策规定。你们不同意我要是告到法院,政府就丢大人啦。汪琼生说我这是和你商量,你们现在还没有动工,损失也不大,政府可以补偿。李绪堂说你们就是补偿算的都是明账,好多暗账没办法算。汪琼生说哪些暗账没办法算,说出来我替你算,我就不信还有算不清的账。李绪堂说汪县长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这年头要批一个项目,哪个庙不磕头?哪个神不烧香?这账怎么算?汪琼生说你恶心我哩,我这个庙就没让你磕头,我这个神也没让你烧香。李绪堂说你才调来几天,我还没来得及给你磕头烧香。汪琼生哈哈一笑,过了一会才说你考虑一下,这基本是县委的意见,小胳膊拧不过大腿。
汪琼生刚放下电话,单建平的电话又来了,说郭厅长刚才来电话,要在咱们县召开企业家座谈会,征求企业界对政府的意见。汪琼生说我马上到你办公室去,商量对付的办法。他放下电话,思考了一会儿,给新华社海南分社打电话,社长是李鼎崧介绍给他的。他给社长说了自己面临的情况,请他派个记者配合一下。社长说现在很多房地产开发商在拆迁过程中侵占农民利益,破坏生态环境,上头很重视这方面的信息。我马上带名记赶到你们县。
汪琼生赶到单建平办公室,朝沙发上一坐,说有啥好茶叶?单建平从抽屉里取出一筒茶叶说这是福建安溪的县委书记寄给我的。汪琼生把茶叶筒接过一闻,说好茶叶。单建平说当然是好茶叶。汪琼生说茶叶不能久放,时间长了就喝不成,长期喝茶对神经不好,容易失眠,你不宜喝茶。单建平说你是不是想昧我的茶,我送给你就是了。汪琼生说你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为了你好。
他们把话题转到郭厅长开座谈会的事上,单建平说醉翁之意不在酒。汪琼生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单建平说,挡不住怎么办?汪琼生说挡不住也要挡,大不了学黄继光堵机枪,谁让咱在这个位置上?要是挡不住博贤村那片树林就没了,要是刮台风海水漫过来,十几个村子几万人口就毙了,咱就成了罪人。我刚给新华社海南分社的社长打了电话,他现在就和一个名记赶过来,我们琢磨能不能在这上边做点文章。
单建平和汪琼生陪着郭厅长吃过午饭,郭厅长问汪县长你有没有午睡的习惯。汪琼生说你要是找我谈工作,就不午睡了。你下来一趟不容易,多和我们聊聊有好处。郭厅长说既然你不午睡,就到我房间聊一会儿。他们进了郭厅长房间,郭厅长从挎包里取出茶叶盒,亲自把杯子洗了,要给汪琼生泡茶。汪琼生赶忙走过去说我自己来,怎么能让领导给我泡茶?郭厅长说我这个人没有别的长处,就是喜欢亲近下级。汪琼生说现在的人都讲究密切联系领导,像郭厅长这样密切联系群众的太少了。郭厅长就笑,笑得很滋润,把茶杯放在汪琼生面前,问,你在县长位置上都干了七年?汪琼生说七年三个月。郭厅长说该动一下了。汪琼生说那是领导考虑的事情,自己的啥东西自己都能动,就是职务不能动。郭厅长说汪县长说话很幽默。汪琼生说我是当兵出身,直说哩。郭厅长说你说的对,那东西就是自己不能动,但可以努力让上头动,我回去给组织部领导提一下,该动动啦。汪琼生说我提前感谢了,士为知者死,郭厅长有需要我办的事情尽管说,我会尽最大努力办好。郭厅长说也没有啥大事情,我今天早上,听到一个房地产公司……
汪琼生想到底露出真面目了,还是装成啥都不明白的样子,认真把博贤村的情况说了,恭敬地说郭厅长觉得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我们一定认真照办。郭厅长说我只是把这个意见传达给你,怎么处理是你们的事情,我和这个公司没有一点关系。说完抽出一支大中华,问,抽这个不?汪琼生从公文包里取出漠河烟说我抽这个。郭厅长说当了县长老习惯还没改。汪琼生说我们陕北人说,一个娃一个尻渠渠,一个人一个脾气,我这爱好改不了。
汪琼生抽完一支大炮筒,从公文包里取出九圈套,解开。郭厅长问,这是什么东西?汪琼生说这是九圈套,要做完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来回,每个来回十八个动作,需要四十年时间才能把它解开,要是错一个就得从头来。这是祖传的东西,祖上当过县太爷,平平安安没有出事。我解了十多年,虽说解得慢一点,但都没有解错,现在更不能错,要是错了再从头解就来不及了。郭厅长说有意思,跟诸葛亮老丈人送鹅毛扇一样有警示作用。汪琼生说警示不警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到了这个岁数就不能走错路,要是关键时候走错一步再回头就来不及了,年龄不饶人。郭厅长嘿嘿笑,没有说话。
座谈会不到两个小时就结束,大家心照不宣,李绪堂没多说,郭厅长也没多说。单建平和汪琼生大力表扬李绪堂,对本县经济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还代表县委县政府表示衷心感谢。
会议结束,按规定由一名主管领导陪郭厅长和记者吃饭,这顿饭自然由单建平出面陪吃,没有汪琼生的份。郭厅长的接风宴很一般,品种不少数量不多,单建平陪着吃喝,吃喝中间,郭厅长问单建平,汪县长一个人在这里?单建平说他家属在海口上班,他逢元旦、春节、五一、国庆这些大的假日才回去,要是到省上开会,顺便多住几天。郭厅长问,他一个人在这里,吃饭问题怎么解决?单建平说他习惯到一家小饭馆吃刀削面。郭厅长说像这样的接待叫上他一块吃,省得在外边吃刀削面,小饭馆卫生不好,吃出麻烦就不得了。单建平说这是县委的规定,不属于自己接待的客人不能随便吃。郭厅长停了好大工夫说汪县长很牛,和你配合得怎么样?单建平说人家在县长位置上一干就是七年,也是老资格了。郭厅长说资格再老也得按规矩来,他工作咋样?单建平说他调来时间不长,工作还真找不出毛病。郭厅长又问,他老婆在海口怎么不经常过来?单建平说他调到这里时,县上分配一批住宅房刚好赶上,算是在这里有了家,只是晚上睡觉回去。有时候老婆也过来住几天,顺便替他把房子打扫了。听县医院的医生讲,他身体好像有毛病,对男人喜欢的事情不感兴趣。
汪琼生吃了一碗羊肉烩面,一个青椒炒肉丝,吃完后没有走,从包里取出漠河烟,卷成大炮筒子抽。老板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汪县长吃完饭就抽烟?汪琼生说饭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老板说别说你是县长,村长镇长都没人抽这种烟了,掏出来都是大中华芙蓉王。汪琼生把一根大炮筒抽完,从公文包里取出票子对老板说结账。老板说以后记账就行了,一个月结一次,这样每次结多麻烦。汪琼生说该麻烦的时候就要麻烦,我要是在你这吃饭记账,以后那些干部都在你这记账,你能招住?老板说还真招不住,咱是小本经营。你是老客我给你打八折。
汪琼生刚准备离开饭馆,猪又叫起来了,几个吃饭的人都看他。他取出手机,里面传来李绪堂的声音,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他说我在饭馆吃饭,刚吃完。李绪堂说汪县长咋能到饭馆吃饭?丢全县人民的脸,也丢改革开放的脸。我给凤源楼打一笔款子,你到那里吃,吃完签单。汪琼生说还是李总对我好,处处都想着我。那地方的油水太汪,我这肚子从小就受可怜,遇到油水汪的东西就消化不了,就是人说的好吃难消化。你有啥事就说,我能办的绝不推脱。李绪堂问,你啥时候回家?汪琼生说我现在就回家,二十分钟后到家。李绪堂说我想到您家里坐坐。汪琼生说坐坐就坐坐,一个人在家闷得慌,刚好拿了单书记的茶叶,你来了咱俩喝。
李緒堂一进门,就把一包东西放在茶几上,说我还有件很急的事情,汪县长的茶就不喝了。汪琼生故装糊涂地问,这是啥东西?李绪堂说不是啥东西,买碗羊肉烩面吃。汪琼生说这些钱够我吃一辈子羊肉烩面,连下辈子的都有了。说完不高兴地说咱都是朋友,朋友之间怎么能弄这事情?李绪堂说朋友总不能看你天天吃羊肉烩面不管,我有这个能力再不管就说不过去。汪琼生说我本想让你品几杯茶,你有急事就不挡你,闲下了就来,只要不开会我都在家。李绪堂说,不养一个?汪琼生说养不起。李绪堂说这事好办,我公司给你派个保姆,工资由我公司出。汪琼生说兄弟的好心我领了,那东西沾不得,我还想当书记哩,要是把那东西沾上了书记没当上,连县长都丢了,咱不能让老二把老大害了。再说我那东西不行了,再好的地咱的犁不行也耕不成,还荒了人家的好地,造成浪费。你年轻,吃的好,精神正旺,还是留着自己用好。李绪堂哈哈笑了,啥话都没说就离去了。
李绪堂离开后,汪琼生对自己说小鸡还想给老鸡踏蛋哩。他知道李绪堂把刚才的话录了音,这事情听得多了。李绪堂走后,他走到电话机跟前,拨通纪委书记和检察长的电话,说你们马上到我家来,处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打电话的时候,他看到对面墙上挂的那幅书法,李书渊四十多年写给汪兴旺的: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纪委书记和检察长先后进了他的家门,汪琼生指着那包东西,说这是李绪堂刚送的,我还没有打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纪委书记和检察长打开塑料袋,是二十万元人民币。
纪委书记和检察长还没有离开,猪又叫起来,是单建平打来的,问,李绪堂到你那里去过了?汪琼生说来过了。单建平又问,纪委书记和检察长都在你那里?汪琼生说在我这里。单建平说难怪我刚才给他们家打电话,他们都不在,你给他们说忙完了到我这里来。汪琼生说,你也遇到这事了?手机里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说我记着你的九圈套哩,到了咱这个岁数,关键时候走错一步,后悔都来不及。又说我明天到省上去,你有啥事要办?汪琼生说办你的事情,你的事情紧要。我的事情是屁蛋,办不办都无所谓。单建平说你知道我到省上办啥事情?汪琼生说你要办的事不会给我说,我也不打听。县上的工作我打冲锋,到了省上你打冲锋。
单建平从省上回来两个多月了还没有动静。他面上不露痕迹但心里着急,有时间就给汪琼生打电话让他过去喝茶。
一天早上,汪琼生刚走进办公室,省委组织部打来电话,让他和单建平一块到省里,部长找他们谈话。汪琼生放下电话自言自语说我要当书记了。刚放下电话,单建平就打来电话,问,省委组织部给你通知了没有?汪琼生说通知了要我和你一块到省上去,部长找咱们谈话,你知道谈话的内容不?单建平说你为官多年,难道不知道部长为什么找你谈话?汪琼生说想到了但不敢相信。单建平说已经正式通知我了,我要调到省里临时接任郭厅长的职务,你可能要接替我的职务。汪琼生问,郭厅长有问题?单建平说已经“双规”了,问题有多大还要看审查的结果。说在博贤村这件事上牵涉二十多个人,咱们县的上一任书记县长国土局长都没有逃过,牵扯了几个厅级领导,连博贤村的村长都拿了五十万元,涉案金额高达一千多万元,这些都是李绪堂交代的。
后记
符桂英盖小洋楼竣工这天,李雅文从北京赶回来,李雅华、李雅婕、李博奋、李博娴兄妹从澳大利亚、美国赶回来,他们都没有打算在这栋楼里居住。但这栋洋楼是符桂英一生的心愿,他们回来一是庆祝她心愿的实现,二是动员她离开博贤村,跟他们到澳洲或者到美国看看,到北京住别墅,吃西餐,喝牛奶,穿名牌,享清福,把前辈子的苦累补偿过来,也是对她恩情的报答。
李鼎崧和陈立仁赶来了,连退休住在广州的李书渊也来了。他们把适天石也带来了。上边的适字和天字之间,好像裂了一条缝,也好像是一条暗线,很细很微,谁都没有注意。这几个当年创办学校的人又聚在一块,李鼎崧叫人到他家把羊毛毡、宣纸、毛笔、砚台、墨锭拿来。
李鼎崧对符桂英说你把楼房盖起来了,应该题个楼铭。符桂英说好呀,全中国的人都知道鼎崧祖爷是大学问人,起的名字肯定好。李鼎崧说你家出的全是学问家,把学问都做到外国去了,我怎么敢在你家人面前称是学问家?符桂英說在我们村里人的心里,你永远都是咱们的大学问家,这个楼铭只有你题最合适。李雅文走到李鼎崧跟前说,阿英是我们的家长,她请你写楼铭,代表我们全家的意见。
李鼎崧把毛笔在墨汁里蘸了,提笔在宣纸上写下“耕读宅”。三个字刚写完,外边又爆起鞭炮的炸响,这是琼涯传下的规矩,亲友前来庆贺,进村时点燃一串鞭炮,提着炸响的鞭炮朝主人家去。
有年轻人跑到门外张望,随之传来惊喜,是汪县长来啦。汪琼生带着一行人点着鞭炮朝这边走来。满院子的人都朝村口跑去,李雅文搀着李鼎崧,李雅华搀着李书渊,随着人群,向村口跑去。两面的人在“劝戒客民碑”前相遇。
李鼎崧走在最前边,挨着他走的是陈立仁、李书渊、李雅文、李雅华,还有符桂英。李鼎崧握着汪琼生的手说又把你惊动了,带这么多人来我们村,让我们村的人都挺起了胸脯。汪琼生说阿英把洋楼盖起来了,我肯定得来表示一下,我没什么送的,送一块匾。有两个人从车上抬下匾,用红绸子蒙着。汪琼生揭开红绸子,一块花梨木上刻着“耕读之家”四个金色大字。
李鼎崧对汪琼生说我刚给阿英题了楼铭“耕读宅”,你送来花梨本匾“耕读之家”,真是巧合。李书渊说这是英雄所见略同。
李雅文对符桂英说咱们这个家全亏了你,今天汪县长送匾只有你有资格接,你代表咱们全家接匾。符桂英就朝李家人后边躲,说我是女流之辈,哪能让我去接?
李雅文、李雅华走到她跟前,说这匾一定要由你接,我们都没有资格接匾。李雅婕和李博娴搀扶着她把县长送的金匾接下来。
汪琼生对李鼎崧说我今天还把财政局局长、教育局局长请来了。县委已经形成决议,在博贤村建所中心学校小学,县上先筹资两百万元启动,以后再继续筹资。李鼎崧说太好了,我在临死之前,终于能看到学校重建了。我家有一套花梨木家具,前几年来了个古董商要掏一百万元购买,我没有卖。政府要盖学校我就把这些古董卖了,算我的一点心意。李书渊说我把半年的退休金拿出来捐给学校。
李雅文走到符桂英跟前说咱家也算殷实人家,也得表示下心意。符桂英说你是男人,男人在这时候不出面,什么时候出面?咱家做事不能让人笑话。李雅文走到汪琼生跟前,说我家拿十万元,如果不够我们再想办法。
汪琼生指着李书渊和李雅文问这两位面生,请李老介绍一下。李鼎崧指着李书渊说这位是李书渊,当年和我们一块教书的老师,以前在广东省政府工作,现在退休。又指着李雅文说这位是李雅文,北京大学的教授,也是当年和我们一块教书的老师。
汪琼生立即明白过来,走过来握他们的手,说我老爹给我说过好多次,你们是有名的博贤村三杰,都是大书法家。今天能和你们遇到一块,真是老天爷照顾我,一会儿给我留几幅墨宝。我家现在挂的都是你们当年写给我老爹的,老爹传给我。你们再给我写几幅,作为传家宝世世代代传下去。接着问我听老爹说,你们还有一块适天石,搬出来看看。李鼎崧说在哩,一会儿我让他们把适天石搬到阿英的楼房前,让全村人观赏。
众人簇拥着汪琼生,搀扶着李鼎崧,向符桂英盖的新楼走去。进了院子,喝着符桂英泡的茶,欣赏着适天石,说着各自对世界的看观。李鼎崧猛然想起一件事,对李书渊和李雅文说,我在四十年前,给你们说的那个上联,你们对出下联没有?
李书渊和李雅文都说对出了,不知道符合不符合祖爷的要求。他们从包里拿出一张纸交给李鼎崧。李鼎崧打开纸,两张纸上都写着李鼎崧出的上联,也写着他们对的下联:
室寓客家,寂寞寒窗空守寡;
紗織細絹,紛緣絲縷續絪縕。
李鼎崧看完,手抚适天石,仰天长笑,说绝世的下联,终于让你们对出来了,真是千古奇迹。李书渊说,美人已逝,对出又有何用?李雅文说,起码可以证明,世上的男人不都是酒囊饭袋。
责任编辑丘晓兰
特邀编辑张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