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地(长篇小说)
2020-07-04霍竹山
霍竹山
第一章
梦里,张彩凤又飞回来了。张彩凤轻轻扇动一对透明的蝴蝶的翅膀,双脚大雁飞翔似的向后平展伸开,落下来时才收拢站立。她每次回来都要跟他談论深情的信天游,偶尔还会轻轻地哼唱几句,让李二旺在那些轻若烟云的歌声里不知是在梦中还是醒着。但每当张彩凤消失得无影无踪时,李二旺就突然醒了。
李二旺想让张彩凤永远留在他身边,回到他们曾经拥有的美好时光里。于是他决定去请请梁阴阳,问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天天梦见张彩凤。
梁阴阳说:“要是能让张彩凤不走,这世道就不叫世道了。所谓天地人三界,各自有各自的因果变数。”
这部小说围绕着陕北信天游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讲的是李二旺和张彩凤的爱情故事,他们的故事发生在半个世纪之前。
萝卜茵茵调苦菜,
你妈妈生你人人爱。
前院的葫芦后院的瓜,
你妈妈生你九菊花。
洛川的苹果彬州的梨,
萍水相逢我就爱你。
卧床两个多月的李二旺总算可以翻身了。从农田基建大会战,坝梁那一块斗大的冻土从山崖直接击中他那一瞬间开始,李二旺再没站起来过,医院的病床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以致在以后的多少个梦中,他被那冻土带来的呼啸惊醒,好像身后突然扑过来《水浒传》中景阳冈武松还没打死的那只老虎,顿时就是一身冷汗。
这些天来,仿佛阳光普照。正月还没过完,坚硬的大漠风,滴水成冰的寒冷,从窗口的玻璃上李二旺天天可以看到,但他心口正被一股暖融融的气息笼罩着……二十多年来,李二旺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这难道就是他一次次想象的爱情吗?那这爱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不仅因为这是一个不允许爱情的时代,更是因为他的两根肋骨砸断了,腰部严重受伤。而那个名叫张彩凤的学生,也是因为阑尾手术及术后感染,成了他的同室病友。
张彩凤早就是李二旺一个遥远的梦了。去年正月初十,在邻村张彩凤姑家的东高峁大队,队里一个神婆子说晚上老鼠嫁女,她能让大家听到老鼠响吹细打迎亲的唢呐声。附近村子的人们像赶集一样去凑热闹,都想亲自看一看老鼠嫁女的热闹场面。夜深人静时,神婆婆在炕灶前放了一副驴鞍子,让想听老鼠嫁女的人,头枕驴鞍子脚蹬驴粪蛋,嘴里噙一块蓝炭籽儿。有人去试,说:“听见了听见了,还敲锣打鼓的,吹手吹的是《大摆队》。”又有人说:“吹手吹的是《得胜回营》。”还有的说:“总管还叫喊着坐席哩,老鼠新郎新娘就要拜天地了。”神婆婆得意之余说:“心诚则灵。”又说,“谁要是不信,就到石磨的眼儿上看,还能看到老鼠娶亲的队伍哩。”李二旺在人群攒动间,看见了如山丹丹花儿绽放的张彩凤。
就这么看了一眼,张彩凤便像钉子钉在李二旺眼睛里了。以后李二旺经常梦见那些盛开在他心头的一朵朵山丹丹花,那些花儿像张彩凤的笑靥。
红格丹丹辣椒绿格茵茵菜,
这么好的妹妹谁不爱!
一道道山来一道道水,
妹妹你家住在哪里?
灶头烧火我给你扇,
缸里头没水我给你担。
在他们面对面的这些天里,李二旺甚至有点幸灾乐祸起来。那块冻土砸的真是时候,多像月下老人猛然间抛错了红线。原来他是被爱神丘比特的箭精准射中的。这两三天李二旺变得忧心忡忡,医生要是让张彩凤出院了,他连表白的机会都失去了。眼看着没有多少时间了,眼看着张彩凤可以下床自由行走了,他要抓住这个用生命换来的机会。
沙枣涩来油枣甜,
就怕咱二人没有缘!
清水河鸭子浑水河鹅,
就怕妹妹你看不上我。
一眼能化开黄河的冰,
两眼看不透妹妹的心。
丝溜溜东南风满天云,
你道是有晴还是无晴!
李二旺用信天游写成的情书,递到羞涩的张彩凤手中。这时候他感觉自己变得轻飘飘的,有一种要飞起来的快乐。他仔细琢磨着每一个环节,觉得“信”的前后顺序好像弄错了,而“灶头烧火我给你扇,缸里头没水我给你担”似乎俗气,尽是烟熏火燎的味儿。但好像再没有什么话能更好表达他一个庄稼汉纯朴的爱了。他感觉自己给她递出的是他全部美好的青春。
山高不过月亮山,
我家住在张家湾。
路边的黄蒿地塄上的草,
你看见妹妹哪达达儿好?
毛头柳树丈二高,
你把妹妹高看了!
李二旺捧着张彩凤的回信吃惊了,她的回信是亲切得不能再亲切的信天游。她的信天游丝毫不比自己的差啊,她也是被他坚持认为的生活绝唱———信天游的爱好者。这不是老天在冥冥之中垂青他的痴情又是什么?人说爱情是心灵火花的碰撞,他认为爱情更应该是一圪垯垯石头两圪垯垯砖支起来的那一口锅。这是生活的锅、理想的锅,当然也是爱情的锅了。李二旺相信他和她一定会点燃属于他们纯朴爱情的火焰,让他们的这一口锅热气腾腾。
读着李二旺特殊的情书,张彩凤被深深地打动了。即将高中毕业的她从小就迷恋信天游。因为无意中的一声“老麻子开花结圪蛋,咱俩好成面粘粘”,让多嘴的嫂子听去了没少笑话她,从此人前面后开起玩笑就叫她“面粘粘”。张彩凤也不恼嫂子,任凭嫂子的一张烂嘴胡说八道。嫂子小姑本来就像一对离不开又见不得的小冤家,好起时恨不得天天钻在一个被窝里,恼了又恨不得黑夜里让狼叼走替自己教训一下。长大以后,面粘粘张彩凤出落得如杂草丛中的一朵山丹丹花,不仅可以说模样儿甜得一枝独秀,而且多才多艺,在校学习门门功课数一数二;在家上炕能缝会剪,下地能厨会簸。但最能的还是她的金嗓子,一曲信天游唱出,一棵柳树会深情地弯下腰来,一坡高粱叶子会拍红手掌一样,一群家雀会因此噤声一个早上……谁的一身汗水随着一阵清爽的风顿时消失,谁的一脸硬硬的胡茬瞬间蔫头蔫脑地弯曲。嫂子后来告诉李二旺说,张彩凤生下来时,哭声竟然是《走西口》的调儿。县文工团的团长王大志是陕北有名的作曲家,在学校的一次文艺晚会上,听了张彩凤唱的陕北民歌《大红果子剥皮皮》,说别人都是吼歌,张彩凤这女子才叫唱歌。他曾暗暗地盼着张彩凤从学校毕业了,一定想办法让她到文工团来,成为他心目中的台柱子。他相信凭张彩凤的天赋,唱红陕北没问题,他还有一个更大的目标,就是让张彩凤唱出陕西,唱红大江南北,让似乎时过境迁的陕北信天游,重新站立成宝塔山的高度,站立成军民大生产的高度。从那时起,王大志感觉张彩凤就是为信天游而生的。张彩凤的秀发飘着信天游的旋律,张彩凤的眼睛眨着信天游的深情,“一对对鸳鸯水上漂,人家都说咱们两个好”,就说走路,张彩凤也仿佛迈着信天游的韵脚。
做阑尾手术的张彩凤,第一次遇到了爱情:
一对大眼睛水灵灵,
柳叶细眉儿樱桃唇。
瓜子俊脸脸天生成,
长辫子一甩最迷人。
苗条条身材五尺几,
就像一根小葱刚出水。
巧格溜溜手手剪花哩,
看的哥哥心动哩。
病房里昏暗的毫无倦意的灯光,一整夜地亮着。一大早,李二旺收到张彩凤第二封信:
树上的喜鹊喳喳叫,
哥哥的心思我知道。
黄豆大来绿豆小,
你让我给你说啥好?
当天上生起一圪垯云,
谁知道下雨还是落冰?
五谷里田苗苗嫩豌豆,
妹妹我不值你留想头。
多么吉祥的话语,李二旺感觉有一阵寒风穿过,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读信的手分明在抖着,他莽撞的爱,似乎擦出了希望的火花。后来,张彩凤看信时的一个微笑,似一张照片永远珍藏在李二旺的心底了。
出院后李二旺常常在梦见跟张彩凤,在梦里对她说起了那个蒙娜丽莎似的神秘微笑。张彩凤却哭了,眼泪好像断了线的珠子,还闪着玻璃似的奇异光彩,仿佛醉了酒似的,浑身血脉偾张,寒风里他看见满山的山丹丹花瞬间绽放,一阵阵清香随风飘来,彩云追月,这是多么美好的夜晚……他就想怎样让张彩凤不再离他而去?曾听说有画中女子爱上勤劳的主家后生,每天下来给后生做饭洗衣。一次后生偷偷躲在门后,从后面突然抱住她才知道是画上的俊女子,终成夫妻。更多的是蒲松龄《聊斋志异》中从幽冥世界出来的花妖狐魅,跟书生秀才们的恩爱。现在李二旺感觉那些故事都是真实存在的,要不张彩凤就不可能走进他的梦里,跟他谈论信天游……
第二章
李二旺五岁时,他父亲因积劳成疾死了,亲随后改嫁,李二旺从此跟着爷爷李一千生活。李二旺奶奶喜爱信天游,有事没事总要唱上几嗓子。爷爷让李二旺上学,哪怕识上几个照门字,过年再不要用碗“脱字”贴春联了。多少年来,每逢过年,爷爷就在炕洞里掏出半碗黑烟煤,和着菜缸里的酸汤,搅来和去,用大小碗蘸着当墨使,整齐地脱在红纸上,一副副双圈儿的无字春联就算写好。贴到门口上,仿佛对五谷丰登的祈盼都在不言中了,仿佛對风调雨顺的祝愿也在不言中了。李二旺虽没读两年书,但跟奶奶学会了一串又一串的信天游。后来生产队办夜校,李二旺硬是被指定为夜校老师。他本来斗大字不识几升,只好白天自己查字典识字,晚上教给那些学一个字比拔一亩黑豆都叫苦不迭的乡亲。李二旺先从简单的“日”字教起:“‘日就是天,一天就是一日,一日就是一天。”谁知一个婆姨在下面说:“一天一日还行,一日一天谁受得了?再说地里活儿还等着做哩,娃娃还要吃饭哩,不能光顾得日,不顾地里活娃吃饭。”大家被逗得前仰后倒笑成一堆。李二旺红着脸不知所措,从此一些对婆姨们敏感的字却不敢再教了。有时几个二货婆姨故意出他的洋相,问他一日就不能半天,为啥要一日一天,你厉害?他这个业余老师哭笑不得。一次上边下来检查办夜校成果,他写了“自力更生”叫几个婆姨读,那几个婆姨却念成“白刀面生”。关键是再叫几个老汉来读,他们都跟着读“白刀面生”,下来检查的干部笑弯了腰。很长一段时间成了整个村庄的笑话,只要提起广羊湾大队,都称是“白刀面生”大队……尽管如此,几年下来,李二旺倒成了半个秀才。
李二旺开始做起了一个不敢说的梦。他开始搜集民歌开始苦苦地读书,开始尝试信天游创作。他要成为诗人,就像写出信天游巨著《王贵与李香香》的诗人李季一样。他更敬佩李季从中原大地来到陕北黄土高原,从听不懂陕北话开始的信天游创作,却写出了一个时代的史诗《王贵与李香香》。自己土生土长血液里还流淌着信天游的歌声,不信就写不来。
李二旺的信天游在《陕北农民报》上发表了。一首又一首,编辑给他回信说他的信天游“朴实无华充满了芳香的泥土味儿,完全是田野生活的展示”。得到鼓励的李二旺,创作信天游的热情就更高了。他还给北京的一位大作家写了一封信,很快他就收到了大作家洋溢着激情又充溢着哲理的回信:“只要在秋天里结好果子,为何在春花面前害羞?”
李二旺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农民诗人。乡亲们都说李二旺是个人才,广羊湾大队也安排李二旺当大队会计。本来李二旺可以不做繁重的农活,他心里却说骏马离开了草原还叫骏马吗?他的创作离不开群众。可是灾难就在那时发生了,在他埋头铲土全心倾听劳动号子的瞬间,他差一点永久地卧床不起。
现在李二旺高兴着哩!他想起那个塞翁失马的故事。他会不会因祸得福才娶回让他心花怒放的“林妹妹”张彩凤?这可是他一年多挥之不去的梦啊,从看见她那一刻开始,他便做起了这个无边无际的青春梦。
李二旺和张彩凤同一天出院了,他们磨蹭着收拾行李。伺候张彩凤的嫂子,这时才看出了一些门道,心里却想说是脚不是脚直往靴子里插,也不尿上一泡尿照照自己。就圪勤马碴卷起被褥,拉上张彩凤就走。李二旺看见张彩凤被她嫂子扶上了一匹枣红马,马儿走远了又跑了回来。可是刚到窗子前边又被她嫂子一鞭子赶跑了。反反复复无数次,马儿四蹄腾空而起,张彩凤在树梢上向他招手哩,张彩凤在半空中给他憨笑哩,张彩凤在云朵里对他努嘴哩,张彩凤又拉着马儿跑了回来,绕着他的窗台转了三个圈儿,却被她嫂子老鹰抓小鸡似的连人带马抓着翻山越岭飞走了。直到张家湾嫂子才将张彩凤放下来,一口气吹过去,枣红马儿飞到窗纸上了,变成了一个小红纸马儿的窗花花。李二旺揉了揉眼睛,发现玻璃窗子上的冰花消融了,流下来一道一道的污渍。他跟在爷爷的身后,走出病房的门。
春风风吹绿杨柳梢,
想妹妹哥哥好心焦。
天上的花鸨地下的鸡,
绕来绕去我绕住个你。
蜜蜂落在花骨朵儿上,
我的心就放在你身上。
平原上放马难收缰,
想一回妹妹受一回伤。
下一场猛雨发一场水,
想一回妹妹脱一层皮。
炕暖煨那个悠悠火,
想起妹妹来不由我。
李二旺在山坡上唱着信天游,歌声却怎么也翻不过山梁。他一口气爬到山梁上去唱,感觉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难道自己突然哑了不成?他喊了一声“:张彩凤———”却炸雷似的惊起了几只山雀儿,扑棱棱地飞起,石头坠地似的又掉到沟底去了。一只老鹰从山背后飞过来了,在他头顶上一圈一圈地盘旋着。老鹰没有抓着骑着马儿的张彩凤,老鹰是不是要把他抓起来飞到张家湾,将他丢在张彩凤的梦中?他闭上眼睛,老鹰并没有飞下来,却扑向一只野兔。李二旺沿着山坡羊肠小道下去,脚像长了眼似的迈上了通向张家湾的大路。沿着一座没有尽头的山梁下边的土路,沿着土路下面的小河,沿着几棵老柳树拐一个弯儿,他来到了张家湾。他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几个大圈,垴畔上,硷畔下,可是连张彩凤的影子也没看见……
说起来还是信天游惹的祸。在最后风沙连天的春季,县里组织各公社革委会来检查春耕生产,不识字的大队支书为了面子,让李二旺出板报应付上面的检查。那天李二旺写在大队黑板报上“人没吃的牛没草,男女老少上夜校”一类的话,完全是触景生情。李二旺写完了事,拍手走人。没几天,上面要求大会推选一个“坏分子”,大队干部很无奈,只好采取全体社员选举的办法。开会的时候李二旺尿急,跑出去方便。不知道谁突然来了灵感说:“李二旺教我们‘一天一日,一日一天,说明他素质低,素质低就是就坏人。李二旺正合适。”还有人说李二旺在黑板报上写“人没吃的牛没草,男女老少上夜校”这样的话,也是坏人,于是大家异口同声,全村人第一次团结一心,都说“李二旺最合适”。李二旺一泡尿尿回来,已被大家全票通过选为“坏分子”。李二旺大会小会站了十几天,又被送到南泥湾劳教了三个月。
第三章
李二旺劳教回来,头被剃成了秃子。他本来的中等个子,现在看上去突然矮了一截,身体倒是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不像人们说的要脱一层皮,甚至于要被打折了胳膊或断了腿的。只是黑沉沉的眼睛里多了一层忧郁,额角似用刀重新刻了一回,比以前棱角更为分明。人一下子变得郁郁寡欢,他只想把自己封闭在只有张彩凤的爱情之中。
李二旺意外地收到张彩凤的三封信:
红油锅里炸苦菜,
你这人真的太古怪。
走路踩着西瓜皮,
让人难以捉摸你。
山鸡长着野鸡翎,
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凉房子里坐过冷板凳,
听说你是反革命?
秃子害疮怕日晒,
听说你帽子还在戴?
李二旺呆若木鸡地坐在路边土塄上,一时心如刀割,泪水瀑布般直往下流。从记事以来,他还没有如此流过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就是被押送他去劳教时,他也没落过一滴泪。送他们去劳教的解放牌汽车一路颠颠簸簸,不少人开始不停地呕吐。东高峁村那个神婆子吐得脸上没一点血色了,黄中泛起了白。到了劳改农场,一天李二旺跟神婆婆聊天,才知道她让人们听老鼠嫁女的唢呐,是事先放在炕洞里小录音机播放的。她因此才以装神弄鬼被劳教。
李二旺拆开第二封信,像拆除一颗随时要爆的炸弹似的,小心翼翼,慢慢腾腾展开折叠的信纸,又半天不敢看一眼:
山西的蛤蟆走宁夏,
也不看看你的毛蹄爪!
鹚怪子叫唤满天雾,
一看你就是个灰圪堵。
(“灰圪堵”,是灰汉的意思)
葫芦挂不在月亮上,
好心放不在你身上。
粪爬牛只会抱屎蛋,
谁找你这样的倒霉汉!
这封信的下边还画了一个屎壳郎滚粪蛋的钢笔画。李二旺看了差點发疯,他按捺不住自己那颗嘣嘣乱跳的心,拿着信的手也在不停地颤抖。但再仔细看,字迹显然是张彩凤的。李二旺猛地想起,奶奶好像唱过这个歌儿。爷爷还骂奶奶,就一个势利小人,一心想跟上一个当官有钱的,过上“坐椅子扇扇子,抖绸子换缎子”的日子。这一定是张彩凤的哪个同学知道了他们的事情,替张彩凤鸣不平寄给他的。古人说米面夫妻,他李二旺能让张彩凤有饭吃,恐怕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饥一顿饱一顿了。
每句话都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子,锋利无比,寒光闪闪,前后左右直刺李二旺的心窝。李二旺看见他的肝随着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到了地上,他的肺随着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到了地上,他的心也开始一滴一滴地往下掉了。他感觉天一下子塌了下来。天爷爷啊———天好像真的塌下来了。走在不知猴年马月荒原的冰天雪地里,李二旺分辨不出方向与时间,他记不清楚自己从哪儿来,也不知道他要到哪儿去。他想吼上一声,嘴却怎么也张不开。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两行泪水,流淌出来的两条站立着的冰河,一直通到天上去了,跟天河撞在了一起,冰块飞射,化作满天星辰……天什么时候黑了,爷爷李一千拉起没有一丝儿力气的李二旺。他似乎连怎样走路都忘记了,腿迈不开,站在那里像秋里软不耷耷的丝瓜蔓,需靠在爷爷的身体才能勉强地站立。爷爷背回了李二旺。李二旺像丢了魂似的,全身没一点气力,一阵如入火炉,浑身经受着火烤;一阵又跌进了冰窖,就要被冻僵了似的不停地打寒战。肝花五脏在练习跑步,在大肠小肠的跑道上,一天也不知要折腾上多少个来回。还有耳朵、鼻子和眼睛,它们都各自为阵,不再将声音、气味及光线输送给李二旺了。李二旺回到了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那个混沌世界。
后来作者跟张彩凤的生前好友女诗人草儿认识以后,她告诉作者那首诗是她硬逼着张彩凤这样写的,她之所以这样给李二旺当头一棒,只是想试一试男子汉的承受能力,并非是要拆散一对有情人。
去年诗人草儿还跟作者说起她与李二旺的一次谈话。李二旺说文字真的可以变成刀子,变成枪子儿,变成在心窝里爆炸的炸弹,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匕首和标枪。难怪他因写在黑板报上几句无聊的真话,就犯了错误。草儿说谁没年轻过,年轻人不犯傻,不干几件蠢事,永远也别想成熟。
李二旺总算好了起来,思来想去,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吧,就当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能让人家跟上自己受苦。但毕竟爱了一回,真正地爱了一回,一时间他又感觉自己的人生就此灿烂了。他要用一首信天游,给张彩凤道明原委,一首也许是他最后的信天游:
牵牛牛开花爬上架,
对妹妹不敢说假话。
红豆角角双抽筋,
五岁上我爹死娘嫁人。
人家娃的书包我黑夜背,
翻上一回课本洒一回泪。
十三岁给队里把羊放,
梭牛牛马奶奶当干粮。
(“梭牛牛”“马奶奶”,是两种草果)
政治夜校识了几个照门字,
黑板报写了一首“反动诗”。
蛤蟆跳进了臊水坑,
就此落下个赖名声。
锯了板栗结白杏,
算是咱俩没缘分。
马莲不长树根底,
只盼妹妹你能争口气……
这不正是信天游的绝唱吗?张彩凤一连看了几遍,字字句句都记在了心里,字字句句都有了温度。恍惚之间她仿佛漫步在辽阔的深秋草原上,花草尽管有一种难言的孤独与凄苦,鸟儿的叫声里夹带了一些悲鸣,天空也压着铅墨色的云层,阳光透过来了,一群骏马从远方驰骋而来,马蹄嗒嗒,似早春响过大地的雷声,几只蝴蝶绕着马蹄飞舞。她看到了一个美好的春天,一个属于她和李二旺的春天,一个属于这一代青年的春天……
学校每个学期都要邀请县文化馆馆长、诗人塞上箫和县文联主席黄土画派的代表画家高天,以及音乐家王大志等几位陕北有名的文化人到学校讲课,以培养学生的学习兴趣,让学生懂得尊重知识,也尊重人才。藝术家们在讲诗歌、音乐、美术之外,更多地讲到“土特产”信天游,特别是诗人塞上箫,一提及信天游,就好像着了魔似的“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诗人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这是多么深的爱,这是多么浓的情,完全可以与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诗句相媲美,陕北信天游是至今还在传唱着的《诗经》。王大志则从音乐角度谈信天游悠扬的旋律,他认为世界上,最能代表一个民族的民歌有三个:非洲的黑人民歌、俄罗斯的民歌、中国的陕北民歌,而陕北民歌又以信天游独占主导地位。高天说得更绝,作为陕北的文学艺术爱好者,不学信天游等于拿着金饭碗讨饭。
张彩凤的信天游,应该说就是从听三位艺术家的讲座开始,没想到现在运用得竟是这样得心应手。她的内心深处,已经被李二旺的温情悄悄地打动了。她一次次阅读李二旺的信天游,一句句仔细推敲,比兴手法的应用,在李二旺的信天游里是那么的自然,虽不能说句句皆佳,但可以说是佳句纷呈。最让她倾心“一眼能化开黄河的冰,两眼看不透妹妹的心”,如果以信天游的美来论,怕是空前的了。“丝溜溜东南风满天云,你道是有晴还是无晴”不正是晚唐诗人刘禹锡《竹枝词》“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生动再现吗?
一个是千年前匈奴族后裔的刘禹锡,一个是匈奴故都写信天游的庄稼汉李二旺,她突然大胆地把两人扯在了一块儿,甚至认为李二旺的这两句信天游诗,一点也不次于“诗豪”那两句民歌体的古诗。
这些天来,同学们说张彩凤的脸蛋上开了两朵红花儿,眼睛也水汪汪的,都能浇灌二亩菜地了。草儿更是说夜里张彩凤浑身热得像能熬几壶奶茶的炭火,心跳的像要从喉咙里奔出来,即使是睡着了,闭着的眼睛一样放着含情脉脉的光彩。多少个夜晚,她就是在张彩凤眼睛的亮光里读书写诗的,她的灵感在如此美丽的朦朦胧胧的晕光中,就像秋天的晒场上农妇在用麻箩筛豆子,或者黄昏羊倌赶羊进圈舍,大珠小珠,蜂拥而至,她一夜写过整整的一百首诗。张彩凤极尽本能地想掩饰内心的不平静,可愈是掩饰愈加觉得恐慌,心跳不由得加快,眼睛扫过的地方,擦出了一地的火星,一棵柳树的叶子在火苗的灼烤下立马发蔫卷曲,似经受到了三年没下一滴雨的大旱。同学们心里都明白张彩凤恋爱了,可就是没看见张彩凤跟谁恋爱了。张彩凤心中也清楚她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其貌不扬的李二旺,一个庄稼汉一个信天游诗人:
黑老鸦叫唤要变天,
哥哥的苦处我理解。
荞麦开花花包头,
是非黑白我清楚。
一圪垯石头和一圪垯泥,
想和我交朋友要考验你。
驴粪蛋上落了一层霜,
太阳一出来就露本相。
身正不怕影子斜,
为人做事怕心偏。
交友不交毒赌偷,
唱歌要唱信天游。
不会作诗你没才,
跑断了双腿也活该!
李二旺一下子又跌进一坛子蜂蜜里了,心上那个甜啊!那是多么美好的人间天堂,他和张彩凤手牵着手,在浓郁的地椒椒花香的山坡,唱着爱情的信天游……他弯腰摘了一朵山丹丹花,别在张彩凤柔美的发间,一眨眼张彩凤真的回到了灿烂的青春二八年龄,秀发飘飘,妩媚可人,柳叶眉,丹凤眼,端挺的鼻梁。再看,哎哟,张彩凤这才是“樱桃小口糯米牙,眼睛仁仁一转会说话”“白格生生的脸脸红格彤彤的唇,长辫子一甩爱死个人”,还要补充一句“白格生生脸蛋毛格茸茸眼,红格旦旦口唇浑身身绵”呢……信天游,原来信天游就是爱神丘比特射给他们的情箭啊!信天游,水格灵灵的眼睛的信天游,楞格锃锃的鼻子的信天游,红格丹丹的嘴唇的信天游,软格溜溜的身子的信天游,银格铃铃声音的信天游,命蛋蛋的信天游,小亲亲的信天游,如清清的小河水,从李二旺的心间哗啦啦地淌过。信天游,惹祸的信天游这回算是派上用场了。
李二旺感到一种亲切而巨大的压力。张彩凤的信天游写得很有水平,要超过她就是使出浑身的本事也难啊!在张彩凤朴素、自然的信天游诗中,还有人生哲理,朴素的人生哲理,自然的人生哲理。李二旺清楚,这不仅需要过硬的文学基础还要有思想。
第四章
李二旺是天生就不服输的陕北汉子。只有弯弯曲曲的山路,没有弯弯曲曲的人生。他暗暗地下定决心,把自己当作一粒种子,种到奶奶和乡亲们信天游的土地上。
信天游是陕北人们共同的诗歌。男女老少没有人不会唱信天游,犹如人人都会吃饭喝水一样。奶奶唱起信天游是真正的出口成章。一次爷爷说他苦了一辈子,受了一辈子,现在总算老了罪快熬到头了。爷爷说得有些悲伤。奶奶在一边唱起了:“活着受过人间的苦,死了天堂里享清福。大底子皮鞋高后跟,你虽然老了也顶后生。”爷爷高兴地笑了起来。又像明白了什么,说:“我哪里穿过大底子皮鞋?”奶奶说:“等二旺挣下钱了,我就给你买一双。”又说,“让你也好好享受一下生活,体验一回当官的如何走路。”爷爷嘿嘿笑着:“谁走路脚还能搁在肩膀上!”一次邻居丢了一只羊,三番五次地在老李家羊圈寻找。奶奶一不高兴便唱起来了:“红头山羊打耳记,你要把人认仔细。二细细草帽遮阴凉,羊圈里可藏不住没尾巴的狼。”奶奶的信天游,完全是日常生活,起承转合,可谓天衣无缝。只是奶奶没疯,因此没有信天游“奥书记”的名气。
诗人李季就是在这个生他养他的死羊湾村,写下了《王贵与李香香》。只是村名儿后来改成了广羊湾。改革开放的好政策,改名后村子里的母羊最差的也下对羔,最多的一肚下了七个羔儿,全村人都发起了羊财。李二旺要创作《王贵与李香香》续篇。
夜里李二旺找爷爷拉话。说到李季,爷爷李一千又打开了话闸儿:“人家可行哩,一没事了,就东家门进,西家门出,听大伙儿唱信天游。乡亲们说那个河南后生听一回信天游,三天不吃饭肚子还饱饱的。你说这世上还有吃歌子的人!”爷爷说得很神,真像是这么回事。一个大热天,李季跟在几个脚户后面听歌,走得人困口渴,碰上了一个婆姨,李季上前给脚户们讨水。婆姨头都不抬,转身便走,回头又给他唱起了歌儿:
愣小子见人没礼貌,
不称姐姐不叫嫂嫂;
井子里有水你自己担,
我没空空跟你谝闲传。
脚夫们哄笑了起来,看着李季出洋相。没
想到李季接上歌对唱了起来:
百灵雀雀绕山飞,
听见山曲曲儿像喝水。
日头下犍牛阴凉凉里卧,
谁晓得喝不上水的脚户多难过!
脚户们为李季叫起了好,鞭子甩得啪啪响。再看那个婆姨从家里端來一盆清水,上面还漂着几圪垯野蜂蜜……“这个儿货婆姨就是你奶奶”是爷爷重复说过无数次的话柄。爷爷说,奶奶那时长得称得上“半表人才”,整天拿火圪籽儿画眉毛,老红纸脱口唇,用鸡油抹头发,就洋气得不得了。屁股后边老撵着一些二不愣后生———衣服最容易烂的地方是后襟。可爷爷每次说来,李二旺都装着像第一回听,实际上爷爷每回说的也不完全一样,加入了爷爷的一些情感色彩。“你奶奶和李季一样,是靠歌子能当饭吃的人。”还有一天,李季在田娥子家的硷畔上,给大家讲八路军太行山抗日的故事,说日本鬼子不过是一群过街老鼠,只要我们团结一心,人人喊打,那大家就好比逼鼠的猫了。消灭鼠害尽管有一点困难,但我们八路军在太行山里已摆好了八卦阵,正和日本鬼子进行英勇战斗,小日本滚出中国的那一天,已经越来越近。接着李季又教大伙儿唱起了陕北大秧歌:
正月里来呀是新春,
赶上那猪羊出呀了门。
猪啊羊呀送到哪里去?
送给那英勇的八呀路军。
哎勒梅翠花,海呀海棠花,
送给那英勇的八呀路军。
李季当年采访群众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李二旺的眼前:跟着脚夫们的歌声,一走就是半天,回来还高兴得睡不着;或者在一位唱酸曲的婆姨家门外蹲点,黑天半夜好像狸猫溜墙根;有时间自己掏腰包买上烧酒,请上几位民歌手,半夜半夜地对歌唱酒曲儿。歌声里王贵和香香相爱了,王贵走上了革命道路,反动地主崔二爷的外貌特征及内心世界也真切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了:
黑呢子马褂缎子鞋,
坬坬里来了崔二爷。
一颗脑袋像个山药蛋,
两颗鼠眼眯成一条线。
李季就是永远的榜样。现在李二旺实在有些写不下去的感觉。他隐约觉得自己并没敢奢望张彩凤的爱情,只想把心里的情丝,通过信天游一根一根地抽出来。李二旺一夜没睡,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来,眼看着太阳即将升起,“天地成双日月生,山水有灵五谷丰”。突然来了灵感:
对对蝴蝶对对飞,
一对花朵儿亲嘴嘴。
对对柜子对对箱,
两个凳子成一个双。
对对枕头花顶顶,
两条棉毡对棱棱。
对对穿衣镜柜上摆,
天天等不见妹妹来。
对对唢呐对对号,
只哥哥一个单爪爪。
葫芦南瓜也一对对,
没有妹妹我红火谁?
李二旺感觉世界万物都有了生命。每时每刻他都充满了一种感激之情。感激生活无私给予他的一切;感激昨天为他耕过地的老黄牛,拉他进城里去的一辆马车,让他躲避了一场倾盆大雨的毛头柳树;感激苍天让他今天还在呼吸,让阳光如此温暖地照在他的身上,让鸟儿尽情地在他的深爱里鸣唱;他还要感激明天,哪怕他的生命不存在了,太阳依然为这个美好的世界升起,小草在为他的亲人歌唱,炊烟在父老乡亲的黄土地上迎风飘散。
奶奶说他:“你怀里整天抱着个烂本本,猪鼻子插葱———装什么象!”睡觉前他仰望着苍穹要道一声亲爱的星星们,大家晚安;他抱着一棵小白杨亲吻,他拉稻草人的手聊天儿,他骑着一条马鞭回家;他跪在一棵皮开肉绽的老柳树下流泪,他跟着两只喜鹊胡言乱语“喜鹊喜鹊朝东喳,你给妹妹捎上一句话,就说哥哥我光想她”;他反穿黑山羊羔皮皮袄爬在羊圈里,让爷爷数来数去多了一只羊;他夺下奶奶填入灶火的一丛沙柳伤心不已,沙柳还活着,怎么能当柴火烧哩?
奶奶骂他:“你疯了,沙柳不是柴火你是柴火?”他还顶嘴说:“你看沙柳眼儿刚才闭上,就像睡着的人,只要栽在土里不就活过来了?”饭熟了奶奶给他端过一碗和菜饭,他吃一口烫嘴,边用筷子搅饭边念叨:“东风东风凉一凉,西风西风凉一凉,凉出一只大绵羊。”奶奶以为他着魔了,整天像个梦游病人似的,颠三倒四,就说:“也许得了失心症,说不准两个耳光打过去,人就好了。”爷爷却憨笑着说:“这孙子又活回去了,只有三四岁大。”李二旺心里明白,他是爷爷、奶奶全部的盼啊!
第五章
陕北这块黄土地,像被施过魔法似的神秘。清光绪年间,翰林院士王斋堂巡视三边。三边是陕北西北角长城下靖边、安边、定边三县。面对塞上地瘠民贫的荒凉景象,王翰林写了一首潇洒的《七笔勾》:
万里遨游,百日山河无尽头。
山秃穷而陡,水恶虎狼吼。
四月柳絮稠,山川无锦绣。
狂风阵起哪辨昏与昼。
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
窑洞茅屋,省去砖木全用土。
夏日晒难透,阴雨不肯漏。
沙土筑墙头,灯油壁上流。
肮脏臭气马粪与牛溲。
因此上把雕梁画栋一笔勾。
接着王翰林用同样的笔触,将山珍海味、绫罗绸缎、金榜题名、粉黛佳人、礼义廉耻一笔笔勾去。王翰林这七笔勾过之后,建议清廷将三边割让给洋人作教区,从而引发史称“三边教案”的汉、回、蒙义和拳起义。
这与历史记载大相径庭。公元413年,赫连勃勃沿草原一路南下。策马至此,眼前一亮,不由慨叹:“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自马岭以北,大河以南,未有若斯之美!”一时兴起,吟诗诵志,作《江山一统歌》。长歌一曲,马鞭落地,赫连勃勃以为是天意,命筑都“统万”,意即“一统天下,君临万邦”。
汉虞诩《复议三郡疏》里,这片黄土地,竟有过如此的富庶:“沃野千里,谷稼既殷,又有龟兹盐池,以为民利。水草丰美,土宜产收,牛马衔尾,群羊塞道。北阻山河,乘厄据险。因渠以溉,水舂河漕。”从另一方面证明,这一方厚土历史上并不贫瘠。
一代枭雄不过是过眼烟云,但青青草色永远绿在一页历史的封面上。说书艺人的三弦声中,“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歌声依然鲜活生动。
这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描述,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有人称黄土地是一片飞来的土地。长期以来,中外学者亦有“风成说”的定论。天灾人祸,水土流失,真的像被施了什么恶毒的魔咒。拿人物来说,出了名的如奥书记、唢呐王、剪花娘娘、天眼婆婆一个个彻底的“疯子”。奥书记好多年前忽然不知去向,人们像怀念亲人似的,至今念叨着这个唱信天游的疯老婆。
为人要把良心卖,
平地上走路腿闪坏。
红洋表裤子大甩裆,
谁要丧扬我一裤子装。
肝花想碎心想烂,
骨石码码想得反长转。
奥书记经典的信天游能装一马车,更绝的是奥书记可以用信天游发言:政策是“山丹丹开花一枝俏,改革开放政策实在好”,耕作要“秋里耕地一碗水,开年耕地胡日鬼”,气象唱“蚂蚁搬家蛇过道,旱蛤蟆叫唤比神仙妙”,没有奥书记不能用信天游唱的。人们都说奥书记的信天游比爱胡吹冒撂的书记、县长屁话连篇的报告强得多,因此被民间授封县上永远的“书记”。唢呐王和剪花娘娘也由民间平头百姓封授。唢呐王是一个疯老汉,一把黄铜唢呐擦得锃亮,方圆十里八乡谁家红白喜事,他从来不误,却从不跟主家要一分钱。一年从东路来了一家靳家唢呐班,去跟唢呐王较劲比赛唢呐,唢呐王一口气吹了一天一夜,直吹得天昏地暗,河水倒流,靳家班的主吹手口喷鲜血而死,徒弟们跪地求饶才罢。谁知过了三年,东路靳家唢呐班继任主吹又来跟唢呐王较劲。靳家班这回玩了一个阴招,白天跟唢呐王吹了一整天后,黑夜播放事先預备下的录音。唢呐王不知底细,跟着吹到天亮。清早唢呐王送过风火,稍作休息又吹了起来。整整三天三夜,唢呐王在吹死靳家班吹鼓手后,自己也在一阵悲戚的唢呐声中死了。人们发现唢呐王在这三天三夜里,胡子足足长了一尺,而且在死去的瞬间,须发一下变白。人却如活着一样,面色红润如初。剪花娘娘有时一边哼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儿,一边转动剪刀,一幅精美的窗花好像是小剪刀生出来的。“娃娃坐莲花,两口子结缘法;金鸡戏牡丹,老婆一辈子爱老汉;石榴赛牡丹,赛下一河滩;十斤的狮子九斤的头,一斤的尾巴吊后头”……都是剪花娘娘教给婆姨女子们剪纸的传统语言。
爷爷李一千没抽李二旺的耳光。李二旺又像回到二十几岁。他收到了张彩凤的回信,他像从梦里醒来似的,跟奶奶要饭吃。奶奶端来早上剩下的半盆山药粘饭,又给他倒了一碗开水。李二旺将开水倒进饭盆,稠的稀的一气吃了个精光,像饿死鬼投胎转世。李二旺走上垴畔山,展开张彩凤的来信:
大雁展翅飞万里,
妹妹没有看错你。
宝石圪垯土里头埋,
没想到哥哥这样有文才!
夜蝙蝠长着夜光眼,
都怪妹妹人笨见识浅。
荞麦不熟秸秆红,
原谅妹妹人年轻。
眼睛糊了泡鸡汤屎,
妹妹再不敢小视你。
谁知到了晚上,李二旺又“发疯”了。大热天的,拉了一件挂在墙上的羊皮皮袄,打上雨伞。奶奶骂:“老李家亏了人,也不知哪辈子造孽,修下这么个现世宝,丢人现眼的。”爷爷点上旱烟锅说:“你操心你的事,没偷没抢,丢啥人!二旺夜里不回来,你让铺地盖天?再说半夜下起雷阵雨没伞行吗?”奶奶说:“那敢情说,二旺还有先见之明,知道半夜下雨,出去给你挖水沟去了。”
奶奶的讥讽,爷爷充耳不闻。奶奶又唠叨了:“儿要父管,女要母教。这一家老老少少,就靠我一个老婆子,骨头磨成色子,卖也值不了几文铜钱。唉,黑白无常,怎就不来拴走我老婆子,也让我早到阴曹地府里早清静?”爷爷抽着烟笑着捉奶奶的话把把:“早清静,想得美,阎王爷好像吃素的,抽筋、剥皮的事可都归他管。死了好,死了好,死了还能穿件大红袍。”奶奶被说到痛处,骂道:“那你怎不死?抽筋剥皮也轮不到我。”话又一转,“唉哟,你好像跟阎王爷是亲戚,说不定到他那儿,给你个一官半职的,让你们李家老坟上也冒上一股青烟。”爷爷在败下阵时就自己低下头说:“我又没叫白无常黑无常。你懂什么,对二旺我不管就是管。”爷爷奶奶吵了一辈子,但他们只文斗,从不武斗。
仰面躺在山坡上,李二旺望着星空发呆。突然一声嘶叫,一只猫头鹰抓起长尾巴黄鼠飞走。浓烈的地椒椒花香中,他看见了两只蝴蝶翩翩飞舞。蝴蝶怎么在夜里也不歇息?蝴蝶难道跟他一样满肚子的相思?他感觉自己跟着蝴蝶飞了起来,飞过了一片荞麦地,飞过了一片高粱地,飞过了一个村庄,飞过了一座荒山,腿脚不由自主地跟着蝴蝶的翅膀,眼睛熟门熟路,习惯了一个方向,沿着山边的一条土路,沿着土路下面的小河,沿着几棵老柳树拐一个弯儿。他跟着蝴蝶飞到了张彩凤的张家湾,啊,那个在晨光的小河边梳洗的俊女子不就是张彩凤吗?哎呀,怎双手像是被捆扎住了似的,跟不上蝴蝶轻盈的翅膀,沉沉地直往下坠……
想你想你真想你,
变成蝴蝶跟上你。
牡丹花好叶儿好,
蝴蝶飞起高又高。
教室里我飞上你的窗棂棂,
操场中我跟着你的眼仁仁。
你写诗我就笔尖上绕,
你梳头我就镜子里停。
白天我送你百花香,
黑夜就落在你的好梦上。
似梦非梦,似醒非醒。满天的星星都喝醉了酒,跳的跳、舞的舞、唱的唱,还比赛着翻跟斗。那颗星怎么像闹社火跑驴的张有万?一会儿小跑步、大跑步,一会儿撒欢跳,幽默诙谐;那颗星就好像勾灯的老伞头,一会儿是十字梅花,一会儿是蛇盘九颗蛋,亦真亦幻。难道今天王母娘娘开蟠桃大会,方才散场,各路神仙正回家?抑或是王母娘娘出嫁仙女?神来仙往,还请了戏班子,演出秦腔小戏《柜中缘》,又像是“久贪爵禄,不念妻子”的《铡美案》。包拯的龙头铡下陈世美人头落地,一颗流星划着长长的尾巴从天宇坠落……
读了李二旺的信天游,张彩凤的一首“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结上个好心为你一个人”寄出来了:
雷声响在当天上,
好心操在你身上。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天天我为你梳妆打扮。
有一口饭我留给你吃,
有一块布我让给你穿。
天冷了我给哥哥焐被子,
天热了我为哥哥扇扇子。
家里门外不用你管,
我还要让哥哥过星期天。
好像陕北酒曲儿里的“对歌”一样,李二旺与张彩凤在信天游的无限深情里,倾诉着他们真挚的爱情。那些日子,他们觉得爱情才是这世界上最为重要的东西。那段时间,李二旺更是想方设法在路上等邮递员,每一次邮递员来了,他便热情地递上香烟甚至是土特产,询问他的信件。学校的邮递员在第二节课下课之前,会将学生的信件直接摆放在灶房的窗台上,下课了张彩凤跑在最前头去取邮件。
他们相互评论对方的信天游诗句。张彩凤说李二旺的“牡丹花好叶儿好”这句随意了一些,让人一览无余,不能反复有滋有味地品读嚼咬。李二旺评张彩凤“八十老婆兒打八叉”这一句起兴不能说不好矣,可总感觉有点不美,“八十老婆儿打八叉”岂不要命!还有“眼睛糊了泡鸡汤屎”不雅!需再仔细推敲推敲,一定会找到更优美的诗句。张彩凤回信反驳:“大小是个命,我就是想不要命的爱!”他们同时自报其丑。张彩凤说:“‘天热了我为哥哥扇扇子,原是‘天热了我为哥哥洗身子一句,想要更有人情味儿一些,可无论怎么说也缺少诗味儿,改为‘扇扇子,感觉意境好多了!”李二旺也说:“‘你写诗我就笔尖上绕一句,原是‘你写诗我就落你红口唇,押韵是押韵了,那也是我最渴望停留的地方,可一想,让你嘴唇上落上一只蝴蝶,那绝对不是‘蝶恋花,有点类似亲口口亲出来一片酸菜叶儿,这何止是贻笑大方的事?就改成‘笔尖上绕,既有了情趣儿,也更形象化了……”
后来李二旺才知道“大小是个命”是张彩凤的一句口头禅。她小时候,有一次去放羊,山坡上几个孩子正比赛杀蚂蚁,看着堆在南瓜叶上一只只无故的小蚂蚁,一只还在挣扎着爬动,从来就温顺的张彩凤吼叫起了:“大小是个命,小蚂蚁惹你们谁了?”一个大男孩,舞着拳头要张彩凤收回说的话,还用捏死了无数蚂蚁的脏手捏张彩凤鼻子。蚂蚁刺鼻的臭味儿让张彩凤傻了似的哭喊起来,一口气说了一上午“大小是个命”的话。从此以后张彩凤有了这句口头禅,上小学时回答老师的提问,她也要先说一句“大小是个命”才进入正题。
关于信天游的押韵,农民诗人李二旺有其独到的见解:“形可不韵,神必须韵。”也就是说形式上可以不押韵,而一首信天游诗的整体,以及内容、节奏则必须要押韵。在一些情况下,太强调押韵,则整首诗往往显得媚俗,而不注重押韵,又有些信手拈来的随意,也就不是信天游了。
信天游属于黄土地,而不是一些诗人的胡编乱造。李二旺还给张彩凤讲奶奶的一个故事。他说有一年大旱,村里的庄稼都快旱死了。正巧袁天罡和李淳风为武皇踏勘选择陵园龙穴路过村子,乡亲们知道两人的大名就去问雨。袁天罡掐指一算说没雨,李淳风也算没雨。正当大家灰作一堆时,村里的赵老婆说今日有雨。袁天罡和李淳风大笑不止,还当是疯老婆子。可午后果然下了一场大雨,关键是袁天罡和李淳风还没离开村子。袁天罡和李淳风还没遇到过这样蹊跷的事情,就虚心去跟赵老婆讨教。赵老婆说她坐月子脚后跟受了风寒,只要是下雨前脚后跟就有酸痛感。袁天罡和李淳风听了羞愧难当,从此再不敢以大师自居。村里后来流传出一首童谣,“袁天罡和李淳风,不如赵老婆的脚后跟”。
李二旺还说:“我们不能迷信所谓的大师,应该师从自然,更多地跟乡亲们学习。特别是信天游,只有深入到乡亲们中间,才有属于信天游的语境。”他还给张彩凤列举了李季《王贵与李香香》长诗里不押韵的地方,一点也没让人感觉出来。他还深刻地剖析了本土诗人塞上箫。无疑塞上箫是黄土地的骄傲,继李季之后,他跟谷溪、梅绍静们属于第二代信天游诗的开创者。他们以信天游步入诗坛,并一举成名,虽不能称他们的诗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个个才华横溢,也曾引领一代诗风。
第六章
星期天,草儿叫张彩凤到她家串门。她俩说起李二旺,他一个农民,一个没有上过一天学的农民,信天游怎么写得这么好?细腻动人,朴实无华,似一首首小夜曲。词语在李二旺笔下好像变成一群可爱的羔羊,他让它们怎么上山它们就怎么上山,他让它们怎么下沟它们便怎么下沟。草儿说:“你的李二旺也许跟《西游记》的孙悟空一样,吸日月之精华,聚天地之灵气,生就的一个写信天游诗人。”张彩凤摇头,笑着说:“我们乡巴佬能成什么精?成龙也是蛇竖子(蛇竖子,形似蜥蜴的一种爬虫)。”草儿不同意:“我相信,机会对我们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机会也一定会降临到每一个有准备的人面前。”张彩凤若有所思,她和李二旺会有一个属于他们的机会吗?
夜晚在熄灯的教室里,张彩凤点着蜡烛。此时李二旺的信天游将她从四面八方层层包围了。之前幸福是那么的抽象,现在如此真切,她看到幸福像一个个活泼可爱的孩子,纷纷给她献花,接着响起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掌声。一眨眼,李二旺好像从教室的砖缝里钻出,她被吓了一跳。他一脸坏笑地向她走来,一身田野山花的气息,他笨拙地张开双臂,像想飞又飞不起来的笨山鸡,她昏头昏脑地投进了他的怀抱,她感觉教室外下起了雪,她冷得一阵哆嗦。李二旺却不管不顾地疯狂地吻起了她……蜡烛燃尽倏地熄灭了,张彩凤从幻想的天空,悄然无声地落下,脸上一阵发热。她摸黑在信纸上热烈地写下了“水红花开花水上红,你就是妹妹心上的人”……又像发奖状似的,写下“授予李二旺,当之无愧的第三代信天游诗人”,还隆重地签上她的大名,并在名字上,清楚地留下她红红的唇印。
山是山来水是水,
你是我来我是你。
你身上的妹妹在梦里,
我身上的哥哥在心底。
你身上的妹妹知冷暖,
我身上的哥哥叫喜欢。
你身上妹妹爱似海深,
我身上哥哥情比山高。
你中有我来我中有你,
就像两把黄土和泥哩。
哥哥哪一天受凉哩,
妹妹浑身打冷战哩。
哥哥哪一天生病哩,
妹妹的心上擂鼓哩。
哥哥哪一天梦梦飞哩,
操心妹妹把你留住哩。
信寄出后,张彩凤很得意,自己总算打破了一直以来回信的被动。这首小诗也算她的满意之作,可以跟李二旺那首《哄人哩》的信天游一拼。星期一上午,她又拉上草儿去学校图书馆,可翻遍几架子的书,就是没有她俩想要读的诗。好在还找到了几本诗歌名著,但丁《神曲·地狱篇》,很薄的一册《勃朗宁诗选》,另一本《马雅可夫斯基诗选》。图书管理员却只允许她俩每人借一本,看完归还后再借。草儿好话说尽,图书管理员才作罢。这显然不能满足她们的阅读欲,草儿又带着张彩凤跑到县图书馆,想在那里找到她俩喜欢的几位诗人的作品。
一个大热天,李二旺突然想起剪花娘娘。正好没事,他便买了几张红绿油光纸,独自一人前去拜访剪花娘娘。剪花娘娘一气剪了一串“祈雨青蛙”后贴在水缸口上,口里念叨:“青蛙缸口跳,细雨满地浇。风调雨又顺,年年好光景。”夜幕降临了,剪花娘娘浑然不知李二旺的存在。煤油灯下又剪一个“簸箕娃娃”,在晃动的油灯影儿里,小红纸人儿便簸起簸箕了。剪花娘娘似吟似唱:“娃娃娃娃簸簸箕,吃不了糕高摞起。”那天李二旺没走,就住在剪花娘娘简陋的窑洞里,喝了剪花娘娘熬的一锅南瓜汤。第二天,剪花娘娘對他说:“女子生巧的,石榴牡丹冒铰的。”从剪花娘娘那里,李二旺明白了,在“瓜子娃娃”充当驱除恶鬼的黄土坡上,农历八月初二是窗子的生日,家家户户贴窗花,小小窗口变成了花园,惹得蜂飞蝶绕。到了儿女谈婚论嫁的年龄,女方看家时,男方剪一幅“抓髻娃娃”贴到窗户上……在“赶牲灵”男人远去的歌声里,女人的线陀转动着深深的思念;在“回娘家”婆姨一句悄悄话中,男人板着的黑脸如打碗碗花儿绽放开了。
李二旺看到在剪花娘娘充满想象的剪刀下,那些红红绿绿的纸片都有了生命,有了情感,有了深刻的文化内涵。在剪花娘娘笼罩着神秘色彩的剪纸语言里,猴能耕地,狗能拉车,骆驼驮来的是聚宝盆……鸟兽、鱼虫、花卉活灵活现,都散发着陕北高原泥土的芳香,荡漾着民间艺术生命的意蕴。李二旺也明白了信天游和剪纸一样,是黄土地的一部分,是粗犷里需要细腻的一部分,是一棵树的语言,是一只鸟的歌唱,是一朵花儿的芬芳。
张彩凤高中就要毕业了。她很想见一次李二旺,草儿出主意说:“忙婆姨寻不下好汉。让他主动来找你,驴渴了奔井道,你急啥?”张彩凤笑草儿就会小心眼,不像她敢爱敢恨敢作敢当。草儿给她讲了一个故事,草儿说一次跟母亲去榆林的舅家,舅妈很热情地说没米,要不倒上二两油,借上点儿炭,咱吃炸油糕。她想笑没笑出声。你看吃炸油糕需具备的,说白了一样没有,舅妈用空话就把她们招待了。
山挨着山来山摞着山,
张家湾连着广羊湾。
张家湾有个张彩凤,
李二旺是她心上的人。
喜鹊鹊飞到广羊湾,
只见书信不见面。
喜鹊喜鹊你捎上两句话,
就说张彩凤要回家啦。
只要他二百彩礼一个媒,
只要他一顶花轿来迎娶。
张彩凤梦见李二旺看她来了,李二旺带着乡野清爽的气息来了,李二旺带着一束火红的山丹丹来了,李二旺带着二百彩礼和一个能说会道的媒婆子来了。这可是必不可少的礼数,这可是她父亲与母亲全部的面子……她侧耳在二门缝上想偷听媒婆子和父亲、母亲的谈话,可怎么也听不清楚。她的左耳似乎出了什么毛病;右耳更糟糕,像一间倒塌的房屋,怎么立都立不起来。她四处寻找耳朵,看见耳朵在大门口向她挥手再见。李二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她。再看李二旺的双手藤条似的在她身上疯长,一圈一圈地紧紧缠绕着她,她像落入蛛网上的飞蛾,悬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空,一条小溪从身体里甜蜜地流过,她被温暖的溪流幸福地冲走了,李二旺藤条似的手又将她拉回。如此反复,她有些精疲力竭了,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窒息……草儿拉醒了睡在身旁的张彩凤。
她问草儿:“咋了呀?”草儿爬在她耳旁说:“你睡魇了。”好梦被搅,张彩凤心里一百个不高兴。“是不是梦见李二旺了?”草儿怎成了她肚子的蛔虫?她心里不由得暗暗盘算,该不是李二旺抱得太紧了吧。
李二旺应该回信了。第二天上午,张彩凤去拿信的时候吃了一惊,李二旺站在水房前看着她。李二旺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李二旺大步流星朝她走来,她有些不知所措,顿时手忙脚乱慌了神。她怕李二旺会不顾同学们的面,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全然不顾地一把将她抱起来,像昨黑夜梦中那样紧紧地抱住她,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巴不得地上开一条缝让她一头钻进去。这个灰鬼,就不知道事先写信约会?不是敢爱敢恨,敢作敢当吗?她似乎看到草儿在楼道上笑她哩。
王大志为防患未然,便思谋着让唱民歌的张彩凤学习戏剧,将来能成为一个多面手,到时说不准就变成一个秦腔名旦,就对张彩凤全面培养了。张彩凤并不明白这其中的奥妙,团长让学就学吧,俗话说艺多不压身,全当是游戏。谁知高天知道这事大有兴师问罪之势,拉上张彩凤去找王大志:“瞎胡闹,你也算搞音乐的,民歌和秦腔是两码事,你这是强按住牛头饮水哩,毁人亏人哩!”王大志并不买他的账说:“艺术其实还需要互补,像画国画的画家,怎能拒西方油画于千里,而不去学习借鉴呢?”高天说:“这是两码事,你不要强词夺理。”高天一急,拂袖而去。
张彩凤一头雾水,愣了半天,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王大志吸完一支烟才说:“别听他胡扯,我知道水深浅哩。按他的说法,咱这唱戏的就唱不成流行歌曲了?我们团里唱秦腔的哪一个不会唱歌?我以为戏剧是民歌的一个质的飞跃,而不是民歌的一块绊脚石。”
在国庆文艺晚会上,张彩凤第一次登台演出。她一亮相,一曲原汁原味的信天游一出口,赢得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这么长的辫子探不上天,
这么好的妹妹见不上面。
这么大的锅来下不下两三颗米,
这么旺的柴火烧不热个你。
三圪垯石头两圪垯砖,
什么人把我的心扰乱。
紧接着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在观众的高呼里,张彩凤三次谢幕,竟然不起丝毫作用,王大志只好让张彩凤再唱了一首《兰花花》,总算勉强安抚了观众无限的热情。
王大志最会包装演员,在主持人的串台词里,特别强调:“我团青年歌手张彩凤,是第一次登台亮相。她是从田野里飞来的一只百灵鸟,歌声甜美、嘹亮、动听,今晚献给大家的是一首原生态的信天游。”张彩凤就此在县城出了名儿。她的名字同时也跟百灵鸟连在了一起,一些观众叫不上她的名字,却都知道是一只从田野里飞来的百灵鸟。诗人塞上箫还给张彩凤写了一首《黄土地上的百灵鸟》的赞美诗,发表在地区的报纸上。诗人在题记里写道:“青年歌手张彩凤,从乡村走来,她原生态的信天游带着一种磁性,她的歌声散发着三边高原泥土的芳香,荡漾着民间音乐生命的意蕴,被大家亲切地称为黄土地上的一只百灵鸟……”
多年以后,也就是李二旺得知张彩凤坟墓被盗挖之后,他的心开始滴血,一滴一滴,让他坐卧不安,他开始整夜地失眠。可案子一直破不了,罪犯像从人间消失一样。李二旺觉着是他没有看护好张彩凤,首先是他失职了。他要是经常去陪陪她,哪怕散步的时候到张彩凤坟前转一转,也不至于被盗挖啊!
可没想到的是,那个秃子男抓捕归案后供认,盗挖张彩凤并不是要卖女骨,因为他是张彩凤真正的粉丝,就从那次国庆文艺晚会开始,他追着文工团的演出看张彩凤,只要听一回张彩凤唱歌他就得到一种释放,心里便能平静多少天。他清楚自己跟张彩凤的距离,他只想默默地守望着张彩凤,他要用一生守望着张彩凤的幸福。谁知张彩凤悄无声息地走了,他想去替她杀人,他怀揣一把刀子,却不知道凶手是谁,他在街上转悠来转悠去没找上目标。他知道张彩凤埋在万畝林了,有一天发烧把他烧得迷迷糊糊,夜里他去给她烧过纸时看见张彩凤从坟墓里飞出来了,像云朵又像皮影,他眼看着张彩凤飞走了。他想自己这辈子算这样了,总不能下辈子还没一点起色。几年的时间,他在他家背后的山下挖了一个地宫,就想把张彩凤安放在地宫里,只有张彩凤才配住他的地宫。他只是想在哪一天不想活了就走到地宫里去陪张彩凤,他要张彩凤下辈子做他婆姨。
李二旺被感动了。按照秃子男说的方位走进这座宫殿时一阵吃惊。世上还有如此能人,在足有两三个篮球场大小的空间里,洞里套着洞,窑中拐着窑,精巧的设计,怕是一位建筑师的水平也比不上。谁能想到一座大山快被他挖空了,且无一砖一木。在一个像宫殿的宽敞的窑洞里,正中仿照古戏里皇帝和皇后欢庆节日样式,秃子男泥塑了他和张彩凤,两边还塑了两排类似的文武官员。最神奇的是宫殿顶上,彩绘了日月星辰,天河上一座由飞翔的喜鹊搭成的鹊桥,堪称民间艺术大成之作。绕过宫殿穿过一条长长的通道就是陵墓了。李二旺感到不可思议,泥塑的华表,翼马、鸵鸟,以及石马、翁仲、石碑一应俱全。这需要多少年时间啊?秃子男为这座宫殿耗费了多少心血?李二旺不由感叹,秃子男要是把心思用在正道上,那他一定会成为有用之材。
因担心存在安全隐患,县上原要炸毁宫殿。乡亲们把宫殿做旋加了榆木箍通了电,说根本不存在什么隐患。无奈之下县城建局请了省里的地质专家,经过论证宫殿在地层深处,黄土结构强度较好,红色胶泥已近成岩,可以排除安全隐患。
第十章
天下黄河富宁夏,塞上江南山水美。李二旺沿着先人们走下的西口路,迈出了他人生的又一次远行。本来他可以选择坐长途汽车,但他更想体验一下走西口的艰辛,他更想了解一下西口路上的风情民俗,完成他心里酝酿已久的一部长篇信天游叙事诗《赶牲灵》。这是一部描写抗日战争至解放战争背景下脚夫们无私的奉献精神,为打破日寇与国民党反动派对边区的封锁,支援抗战的脚夫们的英雄事迹的长篇信天游叙事诗。
李二旺眼下面对的是生计。他带的钱本就无几,尽管一路上铺地盖天,现在兜里能掏出来的也只有皱巴巴的几元钱的毛票了。他看到建筑工地就过去试试运气,可他不知道那么多的农民工拥进了城市,到处人头攒动,在一旁是和他一样等待的农民工。李二旺原想着他们会回家秋收,工地上也许就缺少人手,但他的如意算盘,一如他种不好庄稼一样打错了。最为关键的是现在所有建筑工程,用不了多久都将依照节气的指令一律停工。那些打工者将和他一样成为这城市的流浪者。
第一天,李二旺就在这样寻找打工的无奈中度过了。困守在他乡的夜幕里是可怕的。灯影下的一幢幢高楼,如洪水猛兽似的,随时都好像要吞了他;那些正在建筑的高楼,则干脆张开了恐怖的大口,他一个人其实连巨兽的牙缝儿也不够垫呢,就是十个人二十个人,它都可以一口吞掉啊。一个人的生命在一座钢筋水泥的大城市里,在无数高大的建筑群下,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下午他曾目睹了被卷扬机咬掉右手的一个农民工,血淋淋的场景,他看了一眼就匆匆走开。但那个农民工的恐怖的痛苦,还历历在目。一个失去了右手的农民工,以后可怎么生活?
贺兰如屏,黑黢黢地横亘在平原上。这座被宁夏人誉为父亲的山,在李二旺的感觉里也是那么的亲切,是贺兰山用足以称得上高大宽厚的胸膛,挡住了辽阔的西北风,使得银川的气候比起家乡陕北要暖和湿润得多。但是在这样的秋夜,头枕砖块睡在工地上的李二旺,依然是深夜里坚硬秋风的玩物,一回回让他起来躺下,躺下了再起来,他像一个不倒瓮玩具,或者木制的翻杠儿猴子,随着一阵又一阵的夜风而哆嗦而踱步而叹息。他睡不着不仅仅因为无情的塞上秋风,也不是因为饥饿,而是思念,是对张彩凤说不清道不明的思念,是他对自己多舛人生的深深担忧。
张彩凤此时是李二旺心头全部的温暖。他想着她甜蜜的亲吻,想着她含情脉脉的眼神,想着她小袋鼠似的挂在他胸前的任性,想着她“搬住炕栏咬定牙,任你亲来任你耍”胡思乱想的可笑情景……他却不能给她快乐,怕是永远都不能给她快乐。
他现在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快乐。那是与精神无关的物质的东西,是起码的丰衣足食,起码的人情门户,起码的一个简单的安乐窝,锅、碗、盆,铺、盖、枕,蚊帐就免了,纱窗就免了,这样树梢上的月亮,屋檐角的月亮,满窗子的月亮,信天游的月亮更可人意,这样的日子里才有快乐和幸福。
在这个百废待兴的改革开放时代,在这个文学神圣的时代,李二旺作为信天游诗人,赢得的只能是张彩凤短时间里的爱情,接下来的可想而知,正像她爸跟爷爷要的彩礼一样,都是空的。现在他更是在高攀张彩凤了。人家是文工团走红的优秀歌手,他却远漂异乡打工,不,连工还没打上哩,真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李二旺怎么也睡不着,想到的都是张彩凤会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忘了他,那是一个优秀女子的纯朴的本质。在他看来一个男人不能改变自己的人生,那是命运不济;一个优秀的女子要是不能改变自身的人生,那只能怨自己。张彩凤虽没受过高等教育,但她已具备了这样的条件,让她跟了自己那是一种灾难性的罪孽,这才叫鲜花插在牛粪上哩。
李二旺想着,他要是能把信天游发在一些大的报刊上,那该多好。那是他可以改变自己的唯一途径,也是他唯一的人生捷径。那样他就可以步入公家大门,有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他的精神财富也许可能变为物质基础,这样他就可以给张彩凤带来永远的幸福,让她也能抖绸子、换缎子、坐椅子、扇扇子,在世俗里風光一回。
第二天,李二旺还是没找到打工的地方。黄昏时分他在一家小餐馆买了几个蒸馍,要了一碗面汤,实实在在地填饱了肚子。在一个小卖部买了一毛钱一盒的清凉油。昨夜里让蚊子叮了个够,手上脸上的疙瘩就像谁撒了一把麻子,痒得他心上发毛,今夜说啥也再不能叫蚊子咬了,否则明天就是有人想要他也会担心他患了什么皮肤病。第三天,李二旺在一个建筑工地碰到几个打工的老乡。一个有点对眼的老乡环视了一圈确定周围没人,便给他出主意说:“得买上两盒好烟给工头。”李二旺思前想后,也只能如此,可他兜儿里实在掏不出买两盒好烟的钱了。他狠了狠心,撕开衣角的一个缝,把奶奶临终留给他的两块响洋取出一个卖了,花了两元钱买了两盒好烟。他顺利地将烟装进了工头的衣兜,工头轻松地说了一句话:“那你就先拉水泥车吧!”
“爷爷奶奶啊,不孝孙无能,将奶奶的两块银元也花开了。我对不住二老,可我会努力的,我再不会是你们眼中变粗狗怕吃屎,变细狗怕咬人的二旺了。”他拉着沉重的水泥车,想着爷爷奶奶一辈子的辛苦,自己要是再不立志,死了也无脸面对先人。他原本计划明年一定好好种地,先做好一个正经的庄稼人,让乡亲们看看我李二旺不是他们说的懒汉二流子。他跟他们一样只是他们把庄稼种在土地上,而自己将信天游种在了报纸上;他与他们一样在辛勤劳动,不过是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区别而已。
他现在渐渐又改变了回去种地的计划。土地只能让他不死不活,爷爷奶奶种了一辈子地,临死只挣得两口薄得不能再薄的杨木棺材。还好爷爷有先见之明,事前给自己和奶奶准备下了棺木老衣,要不他怎使他们入土为安啊!很久以来,生活在这块黄土地上的人们,一辈子就是两次唢呐的悲欢,一次是迎亲的一次是送葬的;一辈子就是两次亲情的偿还,父短子妻,子欠父葬;一辈子就是二十四节气里老天的脸,立春的雨那么亮,大寒的霜那么冷。他却连爷爷奶奶丧葬的唢呐班子都请不起,让他们鸦雀静悄地走了……“信天游啊信天游,你算把我害苦了!”李二旺不由得暗自长叹。
深夜一阵寒风吹过,天空铅云密布,沉沉地压在贺兰山上,仿佛要给这座到处是工地的城市,搭建一顶硕大无朋的蒙古包,好让大家都能居住其中。下起了雨,简易的工棚很快便开始漏水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李二旺想着杜甫的诗,跟几个人跑进工地的楼房。他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想起他和张彩凤过去的信天游。
那些日子,多么幸福啊!他的信寄出去没几天,张彩凤的信就来了,她好像要跟他比赛似的,让他知道她不是弱者,她是他李二旺的另一半,她是他李二旺棋逢的对手。
地茭茭开花三寸俏,
爱你文才才跟你交。
八十老婆儿打八叉,
心里边哪顾人笑话!
豌豆丝丝缠麻秆,
一颗心早让哥哥拴。
鸡对鸡来鹅对鹅,
哥爱妹来妹爱哥。
彩凤啊彩凤,你不知道,今天真正应了“刮一回大风熄一回灯,夜夜里想你睡不明”的信天游。
天冻了,工程接着全面停了下来。几个跟他一起打工的老乡要回家过年,李二旺却不想回去,工头说需要一个照看工地的,并答应付给每月一百元的工钱。李二旺想挣这钱,这是圪蹴着就可以挣到手的钱。第二天工头来给大伙儿支付工资来了,每个人都欢天喜地。但工头说账还没结出来,只给他们每人发了十几块钱,说是暂时的生活费,并叫大家不要急躁,再耐心地等几天。说完好像没事一样地转身走了,大伙儿想说什么,但两个老乡头儿说:“不就等几天吗?我们等等再理论也不迟。”
大家几个月黑水汗脸挣来的好像就剩下一天寒似一天的等待。返家时李二旺等几人发现那两个主事老乡买东西。一个老乡问:“都没给工钱,你俩怎有钱?”一个撒谎说:“来时带的钱没舍得花。”另一个老乡追问:“你感冒买药还没钱,怎可能没舍得花?哄鬼鬼都不信!”一会又说:“是家人捎来的。”大家说:“走是跟坐是跟的,你家里人啥时来过?”他俩看着露了马脚,才说了实情。原来工头早就跟他俩说好,并多付了他俩一点工钱,叫他们不要跟着起哄闹事儿,他俩见钱眼明就出卖了大家给工头当了内鬼。李二旺照着两人的脸上一口唾去,骂道:“没良心的,你看你俩还有一点人味没?”大家都气愤难平,咒骂着他俩。他俩一直是老乡们的头儿,平日威风八面但眼下自知理亏,众怒难犯,就任凭大伙骂着出气。“老人还指望我挣钱问婆姨哩!”一个老乡骂着骂着自个却哭起了,“原想过年,好歹给父母买两件像样的衣服。父母养活我这么大,还没穿过我买一件衣服,吃过我的一碗饭……”
李二旺心疼白白花了奶奶的一块饷洋,他更心疼不顾老乡们死活而出卖灵魂的两个内鬼。他们分道扬镳之后,几个自认倒霉的老乡跟他一块回家了,几个老乡要找工头算账,可工头像从人间蒸发了似的,他们再也找不到了。他们威胁炸楼,炸他们一块砖一块砖修建起来的大楼,炸他们一滴汗一滴汗修建起来的大楼,可他们实在买不到炸药和雷管。
第十一章
《沙柳》准备创刊时,塞上箫、高天、王大志几个人在编辑出版这份文艺期刊时没少动脑子。塞上箫说:“一份地方读物,不仅可以培养一批文艺后备人才,而且可以展示我们陕北黄土地的风情。”高天、王大志同时拍手响应。高天说:“我们的刊物要有别于其他地方文艺期刊,封面要旗帜鲜明地打上‘黄土风情。”
王大志建议将李二旺聘来当编辑,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李二旺没想到被文化馆聘为刊物编辑,他认定机遇开始青睐他了,如鱼得水在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从约稿、编辑、校对到印刷、送阅、邮寄一揽子活儿承包了似的独自完成,春节前《沙柳》创刊号出版了。塞上箫拃着的拇指都举过头顶了,夸赞说:“我们眼睛里有水哩,羊群里也能跑出骏马来,你李二旺真是个人才!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我们都土埋到肚脐上的人了,你好好干!”
张彩凤把李二旺编辑部的黑窑洞布置一新。她把白灰墙壁和窑洞顶子彻底清扫后糊了一层白纸,正对窑洞门的炕上挂了高天送给他们的国画《唢呐声声》,一进门窑洞里便充满了喜庆色彩;右边的窑洞壁上,挂着恩师塞上箫的书法“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是唐诗中李二旺最喜爱的诗句,李商隐的那首《无题》诗好像就是写给他李二旺的,尽管他知道这“彩凤”跟自己心上人彩凤毫不相干;左边张彩凤贴了几张自己喜欢的影星剧照。剧照的热烈跟国画、书法作品的雅致形成很大的反差,李二旺笑着说:“这不和谐,好像狗舔了压过糕的碾子,让人看着心里不是滋味。”张彩凤说:“这一边是我的,我不能让你住的地方没有我的气息。”李二旺笑了:“驴粪蛋上落了一层霜,只要你觉得白就能行。”
下班后张彩凤会准时来到,她总是爱扮作一只大灰狼调皮地敲门,敲那扇破门。李二旺总是亲手去拉开实际上无法上锁的门,像迎接一位公主似的请回张彩凤,让张彩凤像钟摆一样吊在他的脖子上。现在这间黑窑洞总算像个家了。是张彩凤的到来,使得这间窑洞有了家的温馨、家的清静、家的自由。他们共同渴望着这间窑洞能成为他们真正的家,成为他们灵魂栖息的家,在这座原本不属于他们的小城,他们两个成了脚在农村嘴巴在城里的怪物,他们揣着农村户口本,小心翼翼地跻身在城市的屋檐下。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起整个地球,李二旺突然站起来像在朗诵一首诗。张彩凤心领神会地说:“《沙柳》不就是你的支点吗?”李二旺顿时又从万丈的豪情里回来:“我总感到一种不安,有时感觉像一根羽毛,被风吹着飘啊飘的;有时又感觉像一圪垯石头,一圪垯失去记忆找不上回家路的石头……”
他们谈论更多的是信天游。《沙柳》创刊号发表张彩凤的一首《定下的日子你不来》,其中有这样的诗句:
定下的日子你不来,
垴畔上跑烂我三双鞋。
细画眉毛粗点唇,
解开辫子盘成云。
洗一回脸呀搽一回粉,
照一回镜子丢一回魂。
喜鹊鹊报喜空喜欢,
倒眼窝狗娃子把心咬乱。
东山上太阳西山上落,
头发撕成野雀雀窝……
李二旺尤为赞赏朴实的生活化语言,只有这样的语言才能打动人心啊。“你的《定下的日子你不来》是一个女子或者说女人这个时代爱情质量的体现。”张彩凤笑了:“怎么上升到爱情质量上来了?”李二旺说:“就是。多少年来,谁管爱情的质量了?男女双方只见过一两次面就组成家庭了,你看婚姻的过程媒人说合,喝酒订婚,商话追节,唢呐迎亲,然后就是生儿育女,一生就这么简单。”
只要团里没有演出,张彩凤总爱拉着李二旺去逛街。华灯初上,夜色微凉,张彩凤挽着李二旺的手,大大方方地穿过南北大街,折进东西大街,他们不进任何一家店铺、茶馆、餐厅,他们就这样漫不经心也毫无目的地走过一条街道又一条街道,走过他们人生最美好的一个冬天。最后李二旺送张彩凤回文工团,张彩凤反送李二旺回文化馆,李二旺再送张彩凤,张彩鳳又送回李二旺……直到李二旺站在文工团门口的阴影里不走,让张彩凤躺在他的怀里尽情地撒娇,而他的双手会紧紧箍在张彩凤的胸前,抚摸着张彩凤散发着温热而丰满的乳房,有人走过来了,他深情地亲吻过她,他们的一天才幸福地结束。
万花筒的公子万福早早地便在红极一时的影剧院上班了。那个时期一张电影票可以哄得人家女子跟你谈上一年恋爱,万福凭着手中的电影票,送遍了半个县城里的俊女子,成了县里县外有名的泼皮加花花公子。不学无术的万福一个愿望就是能万世流芳,哪怕像《水浒传》里的西门庆,即使是臭名也要昭著于世。大家便去掉“万世流芳”成语里的“世”字,当面背地里都叫他万流芳。
万流芳看上百灵鸟张彩凤,死皮赖脸地缠着她。万流芳看上了张彩凤好像并不是谈谈恋爱走走过场,而是一副认真的样子。万流芳先是请王大志吃饭,王大志不明就里,既然局长公子请客,不去有些不近人情。谁知一去就像粘上了一张狗皮膏药,万流芳要请王大志给他介绍张彩凤,王大志婉言说:“张彩凤好像有对象了,我作为领导不好再给你说合。”可万流芳根本不吃他这一套,说:“张彩凤就是跟谁结婚了也得离婚跟我,天上说下来个雀雀,你说啥也得给我说成这事。”
王大志吃了一顿真正的窝囊饭,一肚子气没处撒,去找高天谝闲传。高天嘿嘿笑个不停:“你这是遭了报应,谁让张彩凤学秦腔的?那万流芳可是个伪秦腔迷。”王大志突然变得结结巴巴半天说不上来话。高天说:“这万花筒是咱‘文化战线上的祸害,正事不做,尽干瞎活。”原来文化馆长塞上箫已找过高天,让高天画了一幅《老鼠滚蛋图》,他装裱起来,亲自送给万花筒。可万花筒哪里知道这是叫他“滚蛋”的意思?还千恩万谢,并对塞上箫说:“你的诗写得好,以后咱俩合作,创作一些歌词,叫王大志他们谱曲,有了音乐的翅膀,诗才能高高地飞起来,才能传唱开来。”反过来又说他,“你瞎写这么多年,除县上这个小小的文化圈儿,外界有几个人知道你?”
万流芳调进了文工团,整天跟着王大志上班。王大志的办公室成了万流芳的办公室,尽管张彩凤住集体宿舍,也挡不住万流芳每天去找张彩凤学秦腔;尽管张彩凤一再说她也初学秦腔,懂得的不过是鸡毛蒜皮。正好老旦吴翠莲和小旦陈小艺回宿舍,张彩凤给她俩使眼色说:“她们是我师傅,让她俩指导指导你吧。”吴翠莲心知肚明,卖关子说:“秦腔可不是谁想学就能学会的。拿唱腔来说宽音大嗓,直起直落,既有浑厚深沉、悲壮高昂、慷慨激越的风格,又兼缠绵悱恻、细腻柔和、轻快活泼的特点,真是太难了。以你的条件最好学流行歌曲,说不准一唱就红了。”万流芳显得谦虚起来说:“学一句是一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吴翠莲和陈小艺拉着张彩凤,借口有事走了。后来张彩凤实在无奈,只好请病假躲避。王大志哭笑不得,文工团的正常排练和演出就这样叫万流芳搅得一塌糊涂。
是万流芳搅乱了李二旺和张彩凤的幸福生活。那天晚上,文工团在大礼堂演出大型秦腔戏《金沙滩》,武戏前面照例要加演一小折子文戏。“观众同志们,观众同志们,首先请大家欣赏由我团青年歌手,黄土地上的百灵鸟张彩凤演出的《断桥》选段,演出现在开始。”高音喇叭里谁用醋熘普通话刚报了幕,紧跟着就是一阵铺天盖地的掌声。锣鼓镲钹紧火地敲了起来,嘈杂声顿时静了下来,张彩凤扮演的白娘子风摆柳似的出场。“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霜染丹枫寒林瘦,不堪回首忆旧游……”“看断桥未断我寸肠断一片深情付东流”的无限悲情,张彩凤演唱得淋漓尽致。万流芳从此缠上了张彩凤。张彩凤谢幕刚到后场,万流芳就跟过来了。万流芳无话找话拍着手说:“你演得真好!真的是太好了!”张彩凤还以为是哪个没买上票的戏迷,便虚心说:“才学秦腔,还请多批评。”万流芳却当真了:“我影剧院的万福啊,万局长是我爸。”接着又说,“你要是穿上一身红装,那就好了,飘飘欲仙啊!”张彩凤傻了眼:“白娘子怎能穿红装?”乍还以为他是故意逗她,但看着万福一本正经的样子,才明白原来这是个不懂戏的假洋鬼子。“万流芳就是一个假洋鬼子!”陈小艺跟张彩凤说悄悄话。
万流芳从此成了她的影子,无休无止地缠着她学秦腔。张彩凤下了班连看李二旺也不敢,她不能让自己心爱的人因此受了连累,她也看清了万流芳这个外表光滑里边一团糟,一个标准的人渣了。他现在凭着他那个局长老子和副县长的“外公”,完全成了社会上的闲人,整日只知道吃喝嫖赌,上班反倒成了业余生活,每天去单位溜上一圈儿,只要不惹事,单位领导就觉得今天算是烧了高香。
张彩凤无奈,只好请病假。她想着在老家待上一段时间,说不定万流芳是一时心血来潮,等过阵子潮自然就退下去了。她也盼着文工团早一天开始下乡演出,摆脱万流芳死缠烂打不要脸的纠缠。
令人遗憾的是,《沙柳》第二期就让万花筒给连根刨掉了。《沙柳》无缘无故被停刊,据那个被大家称为“马屁精”的唯万花筒马首是瞻的冯宇说:“《沙柳》被挖与发表李二旺的那首信天游诗有直接关系。”万流芳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张彩凤爱的是信天游诗人李二旺,就是《沙柳》上写《人吃五谷怎不生爱》的李二旺。那首诗就是写给张彩凤的,万流芳一听醋心大发,找来《沙柳》一读,大骂说:“这真是屁诗,人吃五谷生的是屁!”然后将刊物撕成一堆纸片,回家就跟万花筒怄上了气,摔盆子砸碗,早不起晚不睡,拧开水龙头不关。万花筒知道原因后,一气之下才连根刨了《沙柳》,迫使李二旺卷铺盖走人。
不会种庄稼只会写信天游的李二旺并没卷铺盖回家。塞上箫将文化馆的一间黑窑洞,不收房租借给了他,并告诉李二旺:“在一个文明社会,无赖往往比我们过得更滋润,你要学会说,我是流氓我怕谁!”李二旺就在这个曾经的编辑室,现在已被断了电的黑窑洞里,开始他在县城有些违心又怅然若失的生活,继续编辑《沙柳》。
后来,李二旺将新的一期《沙柳》,托诗人草儿带给张彩凤。张彩凤下乡演出去了,李二旺担心没等她回来,他就会被强行赶走。这一期《沙柳》完全是按照创刊号形式编辑的手抄本。不同的是这期手抄本的“终结刊”《沙柳》是诗歌专号。除诗人塞上箫和草儿的几首诗外,大多是李二旺和张彩凤的作品,他们往来的信天游情诗,以及李二旺走西口打工写下的信天游日记。
张彩凤是流着泪读完李二旺手抄本《沙柳》终结号的。文工团一直在下乡演出,台口差不多是一个接着一个的。从正月十五县城闹完社火,团里没放一天假,十八就是一所学校写好的开学庆典……二月二张伙场转九曲……三月三龙洲东岳爷庙会……四月八乌云山庙会……五月十三大桥畔老爷庙会。中间是多家建筑工程的开工典礼,为一些小庙会的补台演出,还有几个单位乔迁之喜的庆祝。陕、甘、宁、蒙,台口之间,整天都在汽车上颠簸,多数时候他们一下车匆匆忙忙吃过饭就要登台演出。
张彩凤的演出主要在晚会上。王大志要让她成为多面手的台柱子,她在学秦腔之余还学扬琴,“把握音准,陶冶情操,开发智力,修身养性”,王大志给她说了一大堆扬琴的好处。当然张彩凤也乐意学习这些新鲜的东西,现在她感觉到秦腔和扬琴,为她打开了生活的另外两扇窗子。秦腔唱腔中的欢音、苦音,所表现的欢快、喜悦情绪,所抒发的悲愤、凄凉情感,在尖细清脆的板胡声中,让她感悟人生。
张彩凤曾对李二旺说:“秦腔的朴实、粗犷、细腻、深刻,以情动人,富有夸张性,是非常值得作家艺术家们学习的。生、旦、净、丑,唱做并佳的表演,高亢激昂的唱腔,是我们在课堂上与书本中学不到的,一段唱词,就是一首口语化的自由体古诗。”李二旺在张彩凤的鼓动之下,接连看了几场秦腔传统剧种的演出,很快就成半个秦腔迷了,并称赞说难怪人们说:“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人民齐吼秦腔。”原来这“乱弹”不乱,一声“一文钱难倒英雄漢”,一切的烦恼和不如意好像在高亢的吼声里随之消失……一场“苦戏”把观众眼圈都给唱红了,老婆婆们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看戏流眼泪,尽替古人担忧”。
扬琴让她飘飘然走进音乐的宏大殿堂,她感觉她找到信天游的脉搏了。扬琴音量宏大、刚柔并济的鲜明特点,跟信天游非常接近,或者说是一脉相承。慢奏时音色如叮咚的山泉,快奏时音色又如潺潺流水的扬琴,就好像是信天游的忧伤和欢快,前者是一位老人在怀念过去,后者是一个女子在抒发情怀。她在演唱信天游时,曾试着以扬琴伴奏,效果竟出奇地好,就是音乐家王大志也没有想到,惊喜地称赞“这是珠联璧合”。之后张彩凤在舞台上的民歌独唱,伴奏经常只有扬琴,偶尔配以二胡。
李二旺只能是半个秦腔迷。但他太爱信天游了,他说他的血液里一定流着奶奶的信天游;他说应该给万花筒判刑,单就他挤对走诗人塞上箫这一点,就应该给万花筒判有期徒刑三年,哪怕这只是一个道德法庭。他说让我们信天游“教头”的诗人下海经商,是文化局在逼良为娼……
墙头头上种豌豆,
你丢下妹妹谁收留?
井里头打水井绳绳短,
你丢下妹妹谁照看?
一棵白菜一條根,
你丢下妹妹谁心疼?
芦花花公鸡白眼眼狗,
多会儿跟哥哥一搭走!
大雁南飞咕噜咕噜叫,
妹妹的心思天知道。
风吹日晒大雨淋,
世上难不过出门人。
一股黄风吹起一阵沙,
谁给哥哥说冷暖的话。
长不过五月短不过冬,
什么人留下个人想人?
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
什么人留下个人爱人?
拔起萝卜带起泥,
什么人留下个活分离?
一把黑豆两把米,
一端饭碗就想起你。
白天里想你就有梦,
黑夜里有梦就有你。
白天里想你没办法,
黑夜梦见说悄悄话。
想哥哥心思满山飞,
毛眼眼望断黄河水。
在张彩凤的信天游前面,李二旺特别加了编者按,简单地介绍了作者,说这是融入陕北黄土地的情歌,即使你没到过陕北,但读张彩凤的诗,你就会感到这块黄土地你是多么的熟悉,大到长城、黄河、死脑瓜子烽火台,小到白菜、黑豆、萝卜、芦花花公鸡白眼眼狗,都是那么的亲切,你就身临其境一样行走在民歌的陕北高原上了……
“老天爷你真是不长眼啊!”张彩凤很不平静地放下手抄本的《沙柳》,站在山坡上喊出心中的压抑和不满。这些天她感觉自己快要发疯了,情绪总是难以控制,每次上台演唱:“六月那日头腊月那风,老祖先留下个人爱人;三月那桃花满山山红,世上的男人就爱女人……”在悠扬得有些苍凉的歌声里,她会忘情地泪流满面,戏台下无数双眼睛,她似乎什么也没看见,星空下只有李二旺在深情地看着她。每天清晨,她带着《沙柳》一个人出去,在沙漠在河边在山坡,享受这晨光里难得的寂静,享受李二旺手抄本《沙柳》带给她的美好空间。
信天游不能当饭吃。张彩凤的信天游不能当饭吃,李二旺的信天游也不能当饭吃。信天游就好像他们手中的风筝,他们在自己的蓝天上放飞,突然两只风筝在一阵风的作用下缠在一块儿了,他们认识到他们相爱了,两只风筝牵着他们走过一段坎坷的人生,又牵着他们离开土地走进了小城,却只给了他们仅有的一个冬天的快乐。真是笑也信天游,哭也信天游。后来信天游被当作一种无足轻重的地域文化,慢慢被报刊编辑无情地遗弃。李二旺的信天游诗,除地方报刊外全部是退稿,他觉得编辑也许看都不看就退稿了,几次他精心粘了中间的两三页,结果退稿还是他粘住的样子,此后李二旺不再投稿。
第十二章
“焊雷管,锯灯泡,精修处女膜,火补避孕套。”李二旺在黑窑洞门上贴出“本室服务范围”告示后,接到的唯一一件活是万流芳送来的一个手电筒上的小灯泡和一个中间剪了洞的避孕套。万流芳嬉皮笑脸地问多少钱。李二旺说:“我这是绝活儿贵着哩,看在你爸的面子上,就收你一百吧。”万流芳骂道:“妈的巴子,一百元老子买一车新的。”李二旺叹了口气说:“你买一车又不能当鸡蛋煮了或者当萝卜凉调了吃。这是科技含量很高的精细活儿,跟造原子弹差不多,要是没有钱就不修不补,两厢情愿。”万流芳有点急了:“谁说不干了?老子有的是钱,拿好了,取时付款。”李二旺说:“等等,等等,我干活从来都是先收钱的,不能坏了规矩。”万流芳是专门来找茬的,哪能这样认输?甩下一百元钱说:“好,就按你的规矩,老子还怕你跑了不成?”李二旺说:“没有金刚钻,我还不敢揽你这瓷器活儿。”万流芳哼了哼,骑上一辆电影里鬼子骑的那种绿色的三轮摩托,狠狠踩了几脚,摩托嗡地响起他一拧油门原地转了个弯儿一溜烟走了。万流芳走后,李二旺不由得发起愁来。
万花筒临时指定的文化馆“伪馆长”王富强一上任就来找李二旺。塞上箫并没被县委免职,王富强只是文化局任命的文化馆代理馆长,因而被大家称作“伪馆长”。王富强说:“《沙柳》不办了,你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李二旺说:“我知道《沙柳》不办了,可我又回不到娘的肚子里去,这窑洞是塞上箫馆长硬逼着要租给我的,可算把我给害苦了。”李二旺说着拉开办公桌上的抽屉,找出租赁合同,双手递给王富强,故意气呼呼地说:“那是我爷爷攒了一辈子留给我娶婆姨的钱,他说城里没有免费的住房。”
王富强接过租赁合同说:“假的吧?”李二旺装出着急的样子:“造假犯法,我哪敢啊!”合同上有塞上箫签的大名还盖了文化馆的公章,租期至二〇〇〇年,租金壹仟元整,一次性交清。王富强看完合同气得七窍生烟,骂道:“这个老王八蛋,合同竟签到了新世纪。”王富强甩下合同,走了几步又侧转头问李二旺:“那钱交谁了?”李二旺说:“钱交给塞上箫馆长,他付了《沙柳》印刷费和我的工资。”王富强摔门而去,李二旺跑出来说,“王馆长,你老慢走,再来啊。”
接着是李二旺住的窑洞莫名其妙地断了电。“在一个文明社会,无赖往往比我们过得更滋润,你要学会说我是流氓我怕谁。”诗人塞上箫的话,此时像暴风雨似的在李二旺耳边响起。他找来工具接上被剪断的电线,在此后的几星期里,他窑洞里的电三天两头地被剪断,他只能不厌其烦地寻找断线的地方接电,直到文化馆全面停电为止。后来李二旺跟在文化馆门面开烟酒批发零售部的人商量,从他那儿接上了电,人家后生正好是个文学爱好者。他一气之下就在门上贴出那个“本室服务范围”的告示。他要耍一回农民的无赖,反正他们也没把自己当什么好人,农民意识就农民意识一回吧。
谁知万流芳跟他较起劲来了。李二旺原本是要耍横的,心里并没想真的还有那么一个比他更横的角色,竟然拿着一个手电筒上的小灯泡和一个破避孕套来。这无赖看来也不是可以无师自通的,只有无赖者才能真正无赖起来。但活儿已接下,就得想办法对付过去,要么他只能卷铺盖走人,永远逃离这个是是非非的小城。可小城有太多的诱惑,小城有他心爱的张彩凤,小城有他李二旺未醒的梦……尽管小城跟银川相比,只能是它的郊区是它的儿子孙子,却依然是他们白于山村庄的不知疲倦的爷爷。小城早早地醒了,那时村庄的公鸡还没有叫鸣,汽车醒了或者它们根本没睡,扫街道的三轮醒了,紧接着锻炼身体的老人们醒了。练功吊嗓子的演员们醒了,他们在芦河边一会儿像疯了似的大喊大叫,一会儿说绕口令:八百标兵奔北坡, 炮兵并排北边跑;炮兵怕把标兵碰, 标兵怕碰炮兵炮……小城却又迟迟不睡,饭店里醉汉们一直在吼叫,赌博、串门子的半夜三更了才记起回家,作家艺术家们把黑夜当成白天———难得一静啊,他们都是这夜的宠儿,他们全然不顾市场经济下横流物欲不断飞来的媚眼,摒弃杂念,在思想的天空下坚守着自己的艺术领地,他们是这座小城的品质,是他们使这小城的夜有了理想的高度……
李二旺胡思乱想了一通,脑子里突然生出点子来,他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去街上找了一个轱辘匠,让人家用钢锯条从灯泡拧的螺丝上锯开,再用砂轮打磨平整;之后他又到计生药品专供店买了一盒避孕套拆开取出一个,一看还跟万流芳留下的一模一样。李二旺不由得笑了,还真是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万流芳来取东西来了。他还骑那辆电影上的鬼子三轮摩托,只不过多拉了一个长发一个秃头。李二旺心知是打架来的,就先操起一把劈柴的斧子握在手里晃了晃。万流芳问:“你什么意思?”李二旺发狠话:“想砍几颗人头。”万流芳说:“你想砍谁?”李二旺故意吸溜着鼻涕说:“命贱,活不下去了,砍几个欺侮我的人垫背。”万流芳问:“谁欺侮你了?”李二旺说:“暂时还没有谁。”万流芳说:“那就好,我的活儿呢?”李二旺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盒子递过去,认真地说:“你看有啥问题没。”万流芳看看李二旺手中明亮亮的斧子问:“你怎这样锯灯泡?这是火补的吗?”李二旺说:“你又没要求怎样锯,我还想你锯这个灯泡是要做烟灰缸哩;这避孕套就是火补的,只是我这技术高超没留下痕迹罢了。当时你要是在这避孕套上面写上名字就好了。”万流芳恼羞成怒,转身从鬼子三轮摩托的侧兜里抽出一把大刀,骂道:“老子送你上西天,给你当这个垫背。”长发一把拉定万流芳说:“干啥?走走走。”秃头也帮忙说“:走,这小子命真的不值两个钢镚儿。”又回头威胁李二旺说,“小子,不要忙,你等着,慢慢熟你的灰皮。”
万流芳恼羞成怒地发动了摩托,李二旺晃着斧子说:“不远送了,我整天闲着哩,有什么活儿再拿来,你放心,我会做得更好。”
文化館大门贴出一副对联,“花筒真乃花筒,为群怎不为群”,横批是一个比一个大的“哭哭哭哭”。对联选用淡紫色的彩纸,是死了人灵棚上挽联的颜色。文化馆的四合大院也被特别布置了一番,四周悬挂起了引魂幡镶了锯齿状的彩色纸穗。乍看还真像死了人,文化馆四合院变成了一个没有顶子的灵堂,平添了一种阴森森的恐怖气氛。听说这样可以避邪,文化馆四合院内厉鬼到处都有。事情发生在文化局《关于公开拍卖文化馆的请示报告》周为群“同意”的当天夜里,大家心照不宣清楚是怎么回事。
但这个事件很快升级成为一个案件。公安的介入足以证明这一点,他们先是拍照,接着走访,找寻制造谣言破坏安定团结的捣乱分子。李二旺作为重点怀疑对象,一对比字迹却差了十万八千里,对联字迹力透纸背,李二旺手书的“焊雷管,锯灯泡,精修处女膜,火补避孕套”,一个个字像是粪爬牛从砚台里爬出,没有一点力道。公安只能逐一排查,县城里一百多位书法家就都成了嫌疑人。公开“抗议”过万花筒的诗人塞上箫在南方城市可以排除,画家高天的书法也是一把刷子,曾是《沙柳》编委,过去跟塞上箫近乎得很,自然变成公安眼里最有可能的制造谣言破坏安定团结的捣乱分子。谁知公安在高天家吃闭门羹不说,还被臭骂了一通:“你们公安是维稳的还是扰民的?成了谁喂的照门狗?主人一使眼色就出动乱咬人来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高天接着就把电话打到了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办公室,并抗议说他要向地区、省委反映情况。部长参加全省宣传工作会刚回来,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件事,立即打电话问公安局局长,公安局局长说:“是周县长的指示。”部长说:“停止调查,周县长那儿我去说。”事情这才过去。
书法家们心里一个个憋着气,这也太不把我们当人了。就有人跟着故意作对,在文化馆大门上贴起真草隶篆不拘一格的信天游格式的对联:“花筒见了钱两眼眼开,为群的干女儿半道街。”“要吃花筒拿钱买,要交为群开口来。”“要吃樱桃拿钱买,要交朋友开口来。”“大红公鸡墙头上卧花筒等蛋蛋,拿不定主意跟谁过不跟群哥哥”……
对联时断时续,伪文化馆长王富强本想表现一下,守候了几夜却一无所获。因此放言说:“对联不是李二旺写的,但一定是李二旺贴的,要不怎么我一观察就不贴了?只有住在文化馆的李二旺具备这样的条件。”
马屁精冯宇与王富强在移交文化馆时,李二旺蹲在门口一边抡斧子劈柴一边说:“我的租赁期还没到哩。”王富强恨声要气地说:“你找塞上箫去。”李二旺照门劈了一斧子说:“看谁来找我要房。”人家买主倒很随和地说:“有没有写合同?”李二旺就拿出合同来。买主看了看塞上箫潇洒的签字说:“按合同办事,赔你违约金。”当场就点给了李二旺一千元,还关心地问李二旺:“你什么时候搬家?没地方住就先住着吧,需要帮忙尽管打招呼!”又用手抖了抖合同说,“这合同值得永久收藏。”李二旺拿着钱反倒愣住了。
午饭后,李二旺去找高天拉话,说自己总感到不安,与人家的君子风度相比,自己小人多了。高天笑了:“他算什么君子?文化馆就值那么几个钱?起码值现在价的几十倍上百倍!他以这样的低价买走,说明背后有猫腻,他那样做是明白小不忍则乱大谋。”李二旺说:“最近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好像真成了一个无赖,常常反思塞上箫老师的话,到底是谁错了。”高天说:“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东南西北风。我们个人就像河流里的一滴水,无法左右河水东流,独善其身足矣!”李二旺说:“那倒是。可我们要是都浑了,那这条大河奔流的只能是浊浪了。”高天感叹:“就是要独善其身,我们不要去浑就是了。”
高天家小小的客厅里,墨香四溢。墙壁上悬挂着几幅高天的黄土风情画,让李二旺觉着就像置身老家的山山水水之中。他仿佛听到了谁在唱信天游,是张彩凤吧,只有她的歌声才具有这样的穿透力,能直达他的心灵世界。鸡鸣狗吠,炊烟袅袅,一个淘气鬼硬是要把一只黑山羊当马骑。那不就是村里的二蛋子吗?还有隔墙的崔六老婆,她那张似干枣一样的老脸,在这画里年轮似的,让他感觉着这黄土地的沉重……高天拿出一瓶二锅头,两个人一边谈天说地一边干。酒至半酣,人说话的欲望一下子变强了,好像一个长期封闭的闸门突然被打开。高天说:“二旺老弟你听我一言,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跟张彩凤能结就圪清马嚓结了为好,那一千元钱正好算是塞上箫给你准备下的聘礼,财到礼足了,张彩凤她大……叫啥来着?”李二旺说:“张大明。”“对,看张大明他还有什么话说。”李二旺难为情地说:“对倒是对着哩,可我总感觉自己配不上张彩凤,让人家一朵鲜花插在我一坨牛屎上,糟蹋世事。”高天大笑:“什么糟蹋世事?只要合得来就是了,被子一盖就成了夫妻,两个人浑打赤溜睡在一搭里,谁高贵?谁卑微?就没了身份。”李二旺扑哧地笑。
那夜李二旺醉了。睡到空荡荡的窑洞炕上,他感觉一切都在旋转,窑洞顶在旋转,影星们在旋转,张彩凤在旋转,他的一首信天游诗也在旋转,高天的《唢呐声声》在旋转,塞上箫的草书“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也在旋转。哎哟,老师的草书比他还醉,一个个东倒西歪的,一个个喝了一坛子的陈年老酒似的……
第十三章
李二旺收到二百元汇款单,是张彩凤在银川汇的,他心里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走路时,他忽然觉得神志有些错乱了,不知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迈出了左脚,又感觉似乎错了,慌里慌张又迈出右脚,竟然像麻雀似的跳着走了起来。两天后他又收到张彩凤挂号寄来的一首信天游,一首让他彻夜未眠的信天游:
你知道妹妹常想念,
给妹妹照来一张相片片。
相片片照上二寸半,
甚时间想你甚时间看。
见不上你人来揣上相,
墙崖崖上画你人模样。
先画上鼻子后画上眼,
再画上哥哥把妹妹看。
有心画上哥哥大板牙,
思前想后怕人家笑话。
照着哥哥大嘴喂了一口饭,
吃呀哥哥吃呀哥哥叫了半天。
哥哥墙崖上跑了下来,
拉定妹妹手手不放开。
走不是走来站不是站,
熟人熟脸围下一河滩。
急得我满地找缝缝钻,
最气谁把妹妹的梦搅乱。
真爱是诗,这是张彩凤心声的吐露。李二旺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几个月来人家四处为家,依然这样牵挂着他。可他自己反倒左想着一个不配,右思着也是一个不配,满脑子都是人家要金花配银花的。如果张彩凤真的跟了万流芳,那才叫糟蹋世事哩。爱情并不是门当户对,爱情是一个屋檐下两个人一条心;爱情是一个锅里搅的稠也好稀也罢;爱情是两心相知两心相悦两心相许;爱情是优游携手,而终老焉;爱情是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爱情是叫一声哥哥你不要怕,哪怕他人头高杆上挂;爱情是叫一声哥哥你不要抖,大不了掉下来两颗头;爱情是能和哥哥面对面睡,铡刀断头不后悔……爱情就是穷得只剩下一条裤子了,出门也要礼让着穿;爱情就是看上去的两棵树,其实根在看不见的地下紧紧地缠绕;爱情就是有一口水你喝了我可以渴着,有一口饭让你吃了我可以饿着;爱情就是一个把一个当成心口口上的疼,一个将一个视为眼仁仁上的亮……
天就要亮了。李二旺感觉满脑袋的杂念渐渐被抽空,突然就来了灵感,他拉着灯想穿衣服起床又担心这灵感瞬间跑了,便裹了被子坐在凳子上给张彩凤写起“回信”:
三月里桃花扭嘴嘴,
满肚子话话说给谁?
四月里打碗碗花扯丝丝,
思思谋谋只有妹妹你。
五月里艾叶叶一片青,
妹妹带走了哥哥的魂。
六月里黄瓜爬上架,
想妹妹想得灰塌塌。
骑上木马不会走,
世上唯有相思苦。
木马木马你欢欢叫,
我给你烧香穿红袍。
木马木马你走起来,
我给你鞴鞍饮水来。
木马木马你劈天飞,
今早上我就去看妹妹。
“信”写下了,李二旺一脚踹开凳子,心里生气地说:“谁叫你不遂我的愿!”但“信”往哪儿寄呢?李二旺在重新钻进被窝时决定去找张彩凤。
李二旺买了一块女式的西铁城手表,这是他安边老家女子结婚最喜爱的手表品牌。他跟张彩凤恋爱以来,她送过他一个精巧的荷包和几双绣花鞋垫了,可他还没给她送过什么礼物。那次去学校找张彩凤,他摘了一束野花,本来还摘了一袋马奶奶的,可思来想去觉着不合适,信天游里唱:“交朋友交上拦羊汉,梭牛牛马奶奶常不断。”那些东西似乎就属于拦羊人的专利似的,他只好边走边吃,想着马奶奶可以说是造物主赐予农家孩子的礼物。小时候玩耍家家游戏,在一个大的马奶奶上扎四根草棍儿就是一只犍牛,而小的马奶奶就是猪羊;新媳妇迎娶回来了,草叶花衣多漂亮,柳笛的唢呐吹响了,友谊长上了快乐的翅膀;杀猪宰羊,此刻马奶奶成了孩子们可口的一只肥猪一只胖羊了,一口的清香,热热闹闹的童年,是多少孩子们难以忘怀的记忆……
李二旺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囊,回头四顾,自己的全部家当加起来也不值几个钱,倒是老师的墨宝不能丢下。他将高天的画与塞上箫的字小心翼翼地卷起,匆忙送到草儿家托她暂替自己保管,就直奔车站。他幸運地买到了当日去银川的车票。
李二旺没有想到,思念救了他一命。他住的窑洞失火了,就在他离开的当天夜里。火势看上去很大,整个窑洞烧成了一个触目惊心的黑窟窿。一大早文化馆门面开烟酒零售部的文学青年小孙,发现李二旺窑洞门窗都烧成灰烬了,窑洞里还往外冒着一缕淡淡的青烟,以为李二旺被烧死在里面了,就给公安局打电话报案。王富强飞一样地骑着自行车过来了,他凑近窗口往里面一瞅,桌椅板凳烧得什么也没了。李二旺好像不在,炕上的被褥还煨得冒着细微的一缕青烟。跑进去细看,炕上一堆灰烬,但并不像被烧了的李二旺的骨灰,没有人形啊!王富强就给公安局打电话说:“没事,可能连电了,什么也没烧。”并把小孙训斥了一顿:“报什么案,乱弹琴!屁大点事儿,值得大惊小怪吗?”烟酒部的人说:“不像连电,还能闻到汽油味儿,我还当是李诗人自杀了。”王富强骂道:“那赖皮小子刚发了一笔横财,他才不会自寻短见,要死也得花完了钱。”小孙就说:“那就不对了,你闻这汽油味儿?是有人要烧死李诗人。”王富强冷笑一声:“他那个贱货,不值得谁谋害,谁要真的烧死了他,也算对社会做了一份贡献。”烟酒部的人说:“李诗人其实是个好人,诗写得那么好,人也很随和。”王富强故作吃惊地说“:哎哟,哈巴带串铃———假装大牲口,你什么时候也懂诗了?还开这个烂烟酒零售部,跟李诗人写诗去呀。”小孙转身皱了皱眉头,想说什么又像突然卡住了,佯装着咳了咳,转身去了厕所。
杨万兵大声叫喊着说:“不算,不算,窗花也算花?”并要大家评理。李二旺说:“窗花不算花,那你们家叫窗花叫啥花?”杨万兵说:“窗花啊!”张彩凤得理不饶人:“你看你都说窗花了,那不算花算啥?”王大志说:“喝吧,谁让你自己说漏嘴了?”杨万兵服软了,说:“再也不能给我唱了,噢……”直到张彩凤答应再不给他唱,杨万兵才喝了酒。
“什么垒窝空中来?什么垒窝土里头埋?”张彩凤又把歌唱给罗爱国,罗爱国对上来了:“蜘蛛垒窝空中来,土瞎鼠垒窝土里头埋。”轮到张彩凤跟李二旺喝碰杯酒,张彩凤喝了酒,将酒杯交到陈小艺手里,说:“你给咱上。”杨万兵想要干涉,张彩凤放下脸说:“烂羊脑,你还没喝够?”杨万兵便背坐过去立马噤声了。陈小艺倒起酒,满场子选怂人,张彩凤使眼色,她便挑了董二花,他不会唱酒曲儿。
“人穷我衣衫烂,见了朋友告苦难。你有那银钱给我借上三两串,我有那垴畔山向阳湾,胡莠子长城柴地畔,梭吧圪堵长成椽,锯成料子改成板,老公鸡驮上走云南下四川,卖下了钱儿再给你周还。”陈小艺嗓子甜甜的像个猴女女,她比张彩凤虽早到文工团几年,但不是一九七六年招进文工团的“七六戏子”。平时跟张彩凤最合得来,每天形影不离的,两个人之间也没有团里的辈分,倒像姐妹似的。
酒杯传到了老天使吴翠莲手上了,她站起来说:“先给客人敬酒。”然后自言自语道,“唱什么?不会唱了啊!”罗爱国说:“老天使就是不跟人家一样,总要撒个娇天真上一会儿。”吴翠莲剜了他一眼说:“先给你唱。生来我一十九,吆上那牲口赶马头,远走那山西汾阳府,路过又走绥德州。周家硷的果馅到口酥,麒麟沟过来又喝四两酒,石湾街,月牙路,四根旗杆擎天柱,宁条梁上我驮回两桶油。”
这是老天使吴翠莲的专利酒曲,就因为她总是“生来我一十九”,平时又喜欢拿板(拿板,陕北话,指欲做什么事儿又磨蹭着不做),加之她一副天真好像不懂事的样子,说话做事经常先嘟噜嘟噜转动几下眼珠,掂量轻重似的沉思一会儿。“七六戏子”们就给她取了一个美丽又富有诗意的绰号老天使,背底里又编排她:“婆姨是个好婆姨,就是碱放大了点儿。”
猪脑是敬老家亲的,烧酒是待上客的。在最高的礼遇面前,没有人不醉。罗爱国说:“喝酒不醉非君子,吐下一摊大丈夫。”李二旺醉了,醉得一塌糊涂,还在唱着:“向阳花开花朝南转,三回五回你怎不盘算?谁要是口甜心苦把良心卖,平地上走路把腿闪坏。”
这是唱给张彩凤的歌吗?好像是也不是,不是也是。醉汉的话,没人计较没人理会。罗爱国却带着醉意说张彩凤:“李诗人酒醉心里明着哩,怕你变心!”张彩凤说:“不都是你们几个耍坏心眼?硬把他给灌醉了。”杨万兵接着话:“这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张彩凤说:“烂羊脑没趴下算你走运,哪天让你喝得吐出肝花五脏。”姚三保也醉了,指着张彩凤又结巴了起来:“李……诗人……不……不是酒醉的,是……让……让……你醉的。”他跟着李二旺唱道:“芦花花公鸡窗台上卧,咱不为喝酒为红火,酒曲曲出在心里头,什么时间想唱什么时间有。”
张彩凤在背后学了一声狗叫声,惊叫着,有狗!姚三保向前一扑,跌倒趴在了地上。几个醉汉,让张彩凤的玩笑给醒了一半的酒。李二旺又唱起了思念的歌声:“想你想得不行行,两腿软得打能能。想你想得不行行,吃饭拿了個酒盅盅。想你想得不行行,睡觉枕了个炕棱棱。想你想得不行行,人家还当我披了神。想你想得不行行,心在肝花上摇铃铃。想你想得下了一场雨,黄河水涨了百十里。想你想得刮了一场风,张家湾刮在半空中。”
第十五章
“罕山的藤条当弓背,麒麟的筋条做弓弦;射穿十二层云天的弓箭,把鬼蜮阴云齐冲散。”听着悠扬的蒙古族民歌,看过草原男子三技的赛马、摔跤、射箭,城川的那达慕大会也接近了尾声。
李二旺跟王大志辞别,他要回去了。这一次出门他收获颇丰,虽不能说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但也算转了几个省,各地的风情让他开阔了眼界,为他的创作提供了不少好素材。特别在团里几天,丰富了他的阅历,他突然想写一部反映文工团生活的小说。王大志说:“你回哪里?文工团是我们的家,也是你的家。我们可没把你当外人。”李二旺点头:“那是,真的感谢大家!”
“彩凤没告诉你?”王大志问李二旺。“告诉我什么?”李二旺反问。王大志说:“这个死女子!我们商量过了,想委屈你暂时在文工团干,主要负责晚会的串台词。”李二旺想了想说:“说真的我很感激,只是这样怕是不好,我好像赖在文工团不走了,让彩凤脸上也无光。”王大志认真地说:“看你说哪儿了?串台词并非可有无的摆设,一台晚会的成功,串台词就好比一串珠子上的线,没了线珍珠串散了也提不起来。人家几次提出过意见,我早想请你哩!”李二旺感激地说:“那我只能从命了,不过是帮忙,不要团里的报酬。”王大志笑了笑:“好吧,你们酸文人就爱打肿脸充胖子。”
其实在李二旺来城川之前,王大志已经知道李二旺在文化馆房间失火的事。回家探亲的罗爱国说:“听说窑洞都烧焦了,只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李二旺下落不明。”王大志十分气愤:“日他娘的,这也太过分了,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敢这样乱来!”嘱咐罗爱国,“这事儿不要乱说,我看李二旺也算贵人遭磨难着哩。”听到李二旺来到城川,王大志终于长舒了口气。他就想着要为李二旺做些什么,也是帮助张彩凤。罗爱国说:“咱们其实需要一个拉大幕的,一直由演员顶着,临时安排人跑来跑去,影响他们休息。”王大志说:“诗人拉大幕,不是大材小用了吗?再说让李二旺怎么想,会不会说咱是欺侮他?”罗爱国说:“可以让张彩凤探一下口气。”王大志还是觉得不妥当,便说:“玄走玄相吧,先让李二旺写串台词。”杨万兵附和说:“咱团里现在其实最缺的就是一个笔杆子。”
事情定下来后,王大志又让姚三保叫张彩凤,征求她的意见。张彩凤很是感激地说:“我知道这是团里帮我们,我们一定不辜负大家。”她了解李二旺的犟脾气,斟酌再三觉得自己说这事李二旺会认为是她求的情,那样他就不可能留下来,反倒把事情搞砸了。
李二旺的串台词在文工团一炮打响。大家才觉得他还真有两下子,不光只会写哥哥长妹妹短的信天游。晚会由当地歌手和演员联欢,演出前第二次彩排,李二旺的串台词虽在早上就交给了主持人杨万兵和陈小艺,但根据男女主持的声音和语速特点又修改了几处。他的串台词不仅情感真挚富有文采,而且巧妙地将地方风情、习俗、名胜、特产与节目连成一个整体,为演出营造了很好的氛围。演出现场,不时有歌手跑上舞台,加入进来,形成一个又一个意想不到的大联欢的高潮……
演出结束后,镇上领导请全体演出人员吃饭,当即表态,明年城川的那达慕大会还请他们演出。王大志便悄悄对李二旺说:“简明扼要、衔接自然、以情煽情,这串台词好啊!你看串台词多重要,连明年的合同都签下了。”李二旺笑道:“这哪里是我的功劳啊?这是你们的实力。羊粪蛋蛋再怎么炖,放到猪骨头里也香不起来。”王大志大笑:“李诗人真会说话。”李二旺心里难免生起一些满足感,他智慧的光芒开始绽放光彩,他能从张彩凤眼神里看到这种光彩,他不再是文工团一个可有可无吃闲饭的人了。
文工团要到志丹县演出,他们一下车大家都忙活起来。姚三保带着装卸队在布置舞台,罗爱国安排住宿。王大志说每天两场戏,这是团里多年不成文的规矩,连来带走我们最多只有五天的时间。会长们估摸着时间上没商量的余地,就在戏上做起文章来了,对本戏挑了又挑,《金沙滩》《穆柯寨》《辕门斩子》《昊天塔》《穆桂英挂帅》……除最后一场是晚会外,竟都点了杨家将的武戏,并要求在每场本戏前加演折子戏。王大志笑着说:“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在这儿我们得看神神的面,出力的活儿你们说了算。”
李二旺却给会长们推荐文戏《窦娥冤》《状元乞丐》,说这是最受观众好评的两部大戏,很有教育意义,再说武戏和文戏结合着演出,观众会觉得庙会内容丰富,对演员来说也有了休息时间,精力充沛地演好每一场戏。会长们你说行他说不行地商议了半天,还是听了李二旺的建议,调换上《窦娥冤》《状元乞丐》。
庙会在乡村,是一件大事。总有那么一些平日里空闲的地方搭起了临时帐篷。这里一片是商业区,便宜的日用百货应有尽有,香皂肥皂洗衣粉,针头线脑带顶针,长袖短裤裙褂子,丝袜纽扣窗帘子……当然不乏假冒伪劣商品。那里一片是餐饮区,早有人提前一两天就开始支灶埋锅,准备着施展手艺,卖羊肉、鸡肉、猪排的,卖剁面、饸饹、杂面的,卖油糕、米馍、糕斜儿、馃餡、干炉的……也有一片三轮区,他们是收购农村土特产品的,从五谷杂粮,到木耳、蘑菇、地软,再到猪羊和皮毛,以及中药材甘草、黄芪、远志、麻黄……还有那么一片娱乐区,江湖耍猴卖艺的、撂帽子的、扣明宝的、押单双的、玩红黑板的、套圈儿的、拉绳儿的、打气球的、飞镖的、滚玻璃球的、投乒乓球的、摸彩的,五花八门。一句话就是你没见过的别人让你来见了,你没想到的别人为你想到了,真是一点不为过。
天还没黑,看戏的人们就从四面八方拥来了。老婆老汉们随身带着一个小板凳,能走动的摇三慢四地走着,走不动的骑了毛驴,婆姨女子们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家长里短,手里大多提了一个花布包儿,里边煮鸡蛋、炒瓜子什么的。男人们则三两一伙儿大步流星,好像天生下来就是为忙而来为忙而去,看戏也恨不得一步跨上一里路。后生多数是不结伙的,独行侠一样地单来独去,似乎有什么心事怕被别人看穿了,一个个显得比平时老练而又沉稳。要是谁家女子一个独自去赶庙会,那一定有什么秘密了,她也许是为约会来的,也许是就要跟心上人走了,也许……
今晚的演出海报贴出来了,是《金沙滩》。戏场上很快就被一股呛人的旱烟味儿笼罩了,很快也弥漫开了一种浓厚的悲壮气氛。老汉们差不多是人手一锅烟,他们要在开戏前先过足了烟瘾,然后再慢慢地品戏。实际上他们对每一本戏都耳熟能详,他们懂得演员举手投足的含意,他们理解戏里文绉绉的唱词,他们看戏只是为重新走进剧情在历史的自由天地间再行走一回,释放一回生活,体味一次。他们同时要担当讲戏的角色,不厌其烦地说着戏里的故事,那杨家父子浴血鏖战,大郎、二郎、三郎战死,三郎死得最惨,在荒草滩被乱马踏成肉泥。四郎、八郎被俘,五郎出家五台山,七郎雁门关搬救兵,被奸臣潘仁美公报私仇乱箭射死,只六郎一个杀出那番兵的重围……
发电机响了,舞台上一片光明。姚三保扮演的天官领两童子庄重威严上场,开始请神:“吾在九重做天官,玉帝殿前去传言……吾,上方一品天官是也,适才吾正在南天门上坐,四季公曹,飞马来报,言说此地人众许下大戏还愿,玉帝命我前去收愿……驾起祥云,来在福地,吾当慧眼一观,果然是香烟滚滚,火炮连天;烧香弟子一旁下跪,吾当望空三拜,将这一台大戏揽于袍袖之内,待我回宫复旨,正是:此庙盖得盛风流,周公踏线鲁班修。盖在八卦乾坤口,祖祖辈辈出王侯。”
加演的折子戏是张彩凤清唱的《血泪仇》选段。李二旺笑着对王大志说:“这一会儿是天上神仙,一会儿是现实的《血泪仇》,一会儿又是历史的《金沙滩》,距离也太远了吧,观众心态一时半会儿怎调整得过来?”王大志不作声跟着傻笑。张彩凤穿着自己平时的服装上台,在音乐声里她悲苦地控诉起来:“手拖孙女好悲伤,两个孩子都没娘,一个还要娘教养,一个年幼不离娘……”
张彩凤刚下场,本戏就紧锣密鼓地开了。两个会长却找到王大志,一个说:“王团长啊王团长,你可不能糊弄我们,这折子戏怎么这么一小段?”王大志说:“哎呀,好神神老价哩,你们知道《金沙滩》多长?两个多小时,折子戏要再长了,演员怎受得了?”另一个会长就说:“那以后的折子戏可不能猪头不燎羊脑没褪地演,得演完整。”王大志求告:“那演完整了还叫折子戏?你们放心,看我们的演出质量,不要只在时间长短上念小九九。”李二旺一旁敲边鼓:“锣鼓大镲的,其实两三个小时观众也累了,这秦腔戏时间长了耳朵可受不了。”舞台上《金沙滩》的锣鼓声如扑水一样密集,“辽”字黑旗下,大辽国驸马韩昌已领兵下场,两个会长这才忙着跑下场看戏去了。
王大志说:“这些会长就是难缠。”可回头不见李二旺,再一看张彩凤也没了踪影。请探亲假的演员都回来了,没她的戏,站庙俑也不用,因此吃饭时张彩凤就和李二旺约好出去走走。但原来安排的折子戏《苏武牧羊》,因演员身体不舒服临时请假,只好让她临时受命救场,还是清唱《血泪仇》选段,于是到处找张彩凤和李二旺。
月牙像半张笑脸,忽隐忽现在一团薄云里上升。张彩凤问李二旺:“你说今天是什么日子?”李二旺想了想说:“反正不是你的生日,也不是我的生日。”张彩凤亲昵地说:“你猜猜呀!”李二旺努力思索了半天,还是说:“不是什么日子啊!”“笨蛋,今天是七月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张彩凤抱怨说,“还说我是你的命蛋蛋命根根,连这个都不记得。”李二旺拍着脑门:“哎哟,我说今天怎不见喜鹊了?天地良心,出来将近一个月,早没了时间观念。再说我可不想和你像牛郎织女一样,一年见一面,还要喜鹊搭桥。”张彩凤反驳说:“你们男人也真是,吃着碗里瞅着锅里,贪得无厌。我倒觉得人生要是有那么浪漫的相会一次也够了。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李二旺长叹一声:“哪敢啊?我其实只想三十亩土地一头牛,跟你有个热炕头就知足了!不过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倒是倾慕得很。知己难得啊,红颜知己更难得,一个与你在精神上独立、灵魂上平等的人,就能够和你产生心灵的共鸣,而不单单谁是谁一味倾诉烦恼的情绪垃圾桶,或者是一个受了伤害才倦鸟望归的巢穴。”
张彩凤依偎在李二旺的肩上,他们顺着小河漫无目标地走着,转过几座山已听不见高音喇叭里铿锵的锣鼓声了,空气里弥漫着地椒椒的清香,河水流过石头声如古筝淙淙。他们坐在两块石头上,仰望着一天的星星,张彩凤突然问:“二旺哥,你说这天上的星星是不是也很孤独?就像这一河滩无家可归的石头。河水流过,它们才有了生命似的发出声音。而星星一颗距离另一颗那么遥远,要拉个话就是喊破了嗓子也听不见,只夜里发一丁点光出来,多可怜啊!”李二旺嘿嘿地笑:“你怎像林黛玉一样多愁善感起来了?要是石头都长了脚,满地像青蛙乱跑乱跳的,我们的车过来了一块大石头嘎起来杀眼黑(杀眼黑,陕北话,有故意捣乱意思),走到车轱辘底下那还了得?石头长了腿还不乱套了?我俩坐着坐着它们喊着一声一二,我们就让它们一脚踢到河里喂鱼了。我觉得星星一点都不寂寞,你看满天空的星光,多像荞麦花开,总让人想入非非……”张彩凤说:“我倒宁愿让石头一脚踢到河里去。其实你想想那多好啊,而不是人或者是自己将自己踢倒了,也不是什么事,让一件事把自己给踢倒了才最是悲哀。”张彩凤说得很是凄怆,好像她真的被一块石头一脚踢进河水里去了,好像那河水从此就淹没了她的生命似的……
李二旺将她揽到自己的怀里说:“我不会踢你到河里去,这回放心了吧?”张彩凤说:“我其实很喜欢石头,它们一个个呆头呆脑的,充满了孩子一样的稚气。要是它们真的长了脚,我倒乐意与它们在一起,作一个石头王,每天带着一支石头的队伍,铺路筑桥,功德无量。”李二旺又嘿嘿地笑:“那要是遇上泰山华山一样的巨石,你一二一地喊着走来,还不把地球给踏翻了?”张彩凤擂了李二旺一拳:“大小是个命,你知道你怎死也?笨死也!我喊着泰山华山填海呀,学精卫鸟填海。”李二旺讥笑她:“你才笨呢,那么美的风景,你居然赶着去填海,什么叫焚琴煮鹤?这才是也。”
张彩凤用一个热吻堵住了李二旺的话,撒娇说:“不准你反对!以后我说鸡蛋是树上结的,你就说是矣,把把儿我刚搬掉了。我说石头黑夜都回家睡咯哩,你就说对着哩,我家炕上黑夜睡了半炕石头。我说……”李二旺打断话说:“灵人不可细言,我懂了,你要说骑上风筝回的家,我就说对着哩,我看见翅膀一扇一扇落下的。你要说口噙上冰糖不甜哩,我就说对着哩,想哥哥想得丢魂哩……”张彩凤得意地笑了:“这才是我的哥哥哩。”
月牙落下西山去了。李二旺说:“七月七要是满月才好呢,作为我们的情人节,月圆人圆才完美啊!”张彩凤嗔怪他:“胡说,满月才不好,要是照得亮堂堂的,那还不让人看见了?情人们约会要是有一轮圆月,那月亮就是大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了。”李二旺说:“对着哩,以后月亮一圆了,我就喊疼。”
夜顿时像闭上眼睛睡着了似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呱——呱——呱——”山坡上的树林里突然传来一阵鸱怪子(鸱怪子,陕北人们对猫头鹰的称呼)阴郁的叫声,张彩凤紧紧搂定李二旺说:“多败兴,不是好兆头。”李二旺反对:“你胡扯啥哩?老人们说鸱怪子抓一只鼠就叫一次。”
他们回去的时候,演出早已结束。杨万兵笑着说李二旺:“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李二旺辩解说:“没……没……没……没有。”倒像姚三保结巴起了。几个人要李二旺买酒,他只好掏钱买了两瓶烧酒、一包瓜子,大伙儿这才作罢。
第十六章
李二旺主動承担拉大幕的任务。王大志有点儿于心不忍,就说:“让你拉大幕是造孽哩。”李二旺感叹说:“这算什么呀?我在银川打工,为能做上活儿还要走工头的后门,你不知道那有多苦?”说起打工,李二旺给大家朗诵了他写的打工信天游:
紫苜蓿开花一片片蓝,
天底下就数打工人难。
头上汗珠脚巴上流,
工头还嫌慢踢屁股。
前三天两手是血泡泡,
后三天像猪蹄儿煺了毛。
早上起来就盼太阳落,
一天长过一年还有闰月。
阿弥陀佛天黑尽,
撂下饭碗就打鼾声。
洋芋白菜一大锅熬,
玉米窝窝也不管饱。
一顶帐篷十三个眼,
风梳头发雨洗脸。
两腿无力浑身软,
就好像二月的乏羊卧沙湾。
一脸石灰睁不开眼,
还骂我匏牛的卵子是奸蛋。
(匏牛,没有阉过的公牛)
(奸蛋,陕北方言,有懒汉的意思)
事情倒把个人拴定,
走不能走来窚不能窚。
(窚,陕北方言,即住、留的意思)
韭菜开花叶叶长,
没完工老板不结账。
工钱不结回不成家,
死来活格没办法。
谁吃黄连谁知道苦,
我自己把脑朝胶锅里杵。
李二旺眼眶眶里转满了泪花花,顿了顿,哀叹道:“金圪崂银圪崂,不如咱们穷圪崂!打工人都是吃狗屎的命,我们累死累活的最后连工钱也没结上,每人只给点路费记就打发了。一眼能看到窑掌(窑掌,陕北方言,尽头的意思),我们只得认命,也只好认命了。”
李二旺想起在工地被骗的事总感觉自己都为之脸红。他只对张彩凤说起过此事,他感叹世风日下,卖什么的人都有了,包括良心。他曾骂人:“你有没有良心?”人家反问:“什么是良心?良心多少钱一斤?哪儿有卖?”张彩凤说:“世上还是好人多。你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只有你给别人送去一朵鲜花的时候,别人才可能给你微笑。”李二旺说:“道理是这个,但好心换了个驴肝肺,总还是有的。我们要是见人就张开热情的怀抱,哪天你拥抱的说不定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张彩凤始终坚持她的鲜花换笑脸的人生观,对谁都是一个笑脸。直至遇上万流芳,张彩凤才说:“看来给卑鄙者送上一朵鲜花,就可能使其卑鄙泛滥成灾了。”李二旺窃笑:“也不一定啊,你给卑鄙者送去鲜花的时候,也许就像在火苗扑了一碗水,唰的一声卑鄙的火苗就熄灭了呢?”张彩凤摇摇头:“卑鄙压根儿就不是火苗,而是沙尘暴,你就是下上一场猛雨,也起不到根本作用。”
烂羊脑杨万兵不知从哪搜翻出来李二旺手抄本的《沙柳》,叫着:“下面由我给大家朗诵李诗人写给咱百灵鸟的信天游。”接着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
沙枣树开花扑鼻香,
一心心就把妹妹想。
想起妹妹咽不下饭,
心火上来把嘴燎烂。
划一根火柴照一照亮,
好像看见妹妹的人模样。
一身光彩苗条条,
毛眼眼看哥哥努嘴嘴笑。
一把要拉住妹妹的手,
怀里抱了一个烂扫帚。
再划一根火柴看不见妹妹了,
心上的五味瓶一个个打翻了。
昨黑夜做了一个梦,
今早上浑身有了病。
一口黄连一口糖,
死去活来无良方。
吃药打针不减轻,
就盘算你这个“灵神神”……
陈小艺猛地扑上来抢过杨万兵正读得起劲儿的《沙柳》跑了,回头骂道:“烂羊脑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陈小艺气呼呼地走了。杨万兵不无得意地说,前几天他看见张彩凤和陈小艺神神秘秘地看这本《沙柳》,他就凑过去想看看,可没等到跟前就让陈小艺挡驾了。他就想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刚才竟然在陈小艺的被窝里找到了《沙柳》。
陈小艺的报复跟着就实施了,她偷偷地在杨万兵的褥子中间浇了半盆水,晚上演出一结束她叫上张彩凤一起去找杨万兵,说她的串台词不见了,找烂羊脑再抄一份。杨万兵卸妆后正在洗脸,她也不问青红皂白便在他的被褥中翻找,突然惊叫:“烂羊脑尿床了,被窝一股臊味儿!”几个人围过来一看,褥子中间湿湿的一大片,说:“一定是啤酒喝多了!”烂羊脑在一旁叫苦不迭:“谁给我喝啤酒了?昨晚上就李诗人的两瓶安嘴酒,一人喝了没二两。对了早上还好好的,哎呀,一定是谁害我。”烂羊脑想起陈小艺骑驴看唱本的话,一拍大腿,再看陈小艺,人早溜得没影儿了。
李二旺约好张彩凤一早去爬山。张彩凤又叫了陈小艺。陈小艺说:“三个人多一个人少,两个人拉话正好好。我像丧门星似的夹在你们当旮旯,不去!不去!!”张彩凤只剜了陈小艺一眼,便说:“好好好,去还不行吗?就当你们的灯泡吧!”
一山的花草,一山的鸟鸣,一山的蜂飞蝶绕。空气里也好像灌进去了花香和鸟语,让人没完成一次呼吸就想再呼吸一次。张彩凤和陈小艺边爬山边摘野花,两个还喊着她们才是采花大盗矣!李二旺走在前头,想起他送给张彩凤的那一束野花,他突然感到莫名的惆怅,回头说:“你俩多自私,这一山的美丽,让你俩给摘了,不说再上来没景看了,小心蜂儿也不允你俩,在脸上蜇起几个疙瘩。”陈小艺快人快语:“诗人这就是你不懂了,今天花不摘,明天花不开,这是古诗。”李二旺想了想问:“这是谁的古诗?怎没看过呀?”陈小艺得意地说:“这是我的古诗。这花儿与人一样就是一茬一茬的,前面的一茬不去后面的一茬就不鲜亮,人要是总怜香惜玉的,最终抱在怀里的只能是古董。”张彩凤赞叹道:“你看看,陈小艺多有见地。我给你说,她可是才女!好多次救场,硬是把死马给医活了。”李二旺说:“我走路都怕踩痛了这一山的花儿,照你俩这么说,反倒是我的错了。可我现在觉得世界万物都有生命,花朵儿老了就成籽了,土圪垯老了就成了石头。”陈小艺不甘示弱地说:“照你这么说,石头才是我们的前生和后世。”李二旺站在山坡上纳闷儿。陈小艺说:“你看人死了变成了土,你说土老了就成石头了,这石头不就是我们的前生与后世?”陈小艺还说,“李诗人,我告诉你彩凤的一句名言,‘寧看谎话开出的花,也不要真实结出的果子。以后你可要多甜言蜜语。”张彩凤反驳:“我是说人的普遍心理,又不是说我自己。多嘴丫鬟。”李二旺还站在那里出神,张彩凤轻声哼唱起了歌儿:
什么它有嘴不说话哎?
什么它无嘴叫喳喳咿呀啊呜喂?
什么它有腿不走一个的路呀呜喂?
什么它无腿走遍天涯咿呀啊呜喂?
陈小艺接着对唱:
茶壶它有嘴不说话哎,
铜锣它无嘴叫哟喳喳咿呀啊呜喂,
桌子它有腿不走一个的路呀呜喂,
银钱它无腿走遍天涯咿呀啊呜喂。
张彩凤又唱道:
什么开花面朝天?
什么开花颠倒颠?
什么开花路边站?
什么开花人不见?
陈小艺看着李二旺说:“轮到你了,对啊。”李二旺让陈小艺辩得哑口无言,心里正想着,要刮目相看她们,人人能说会道,包括吵嘴都跟常人不一样。他在城川时领教过吴翠莲跟另一个“七六戏子”拌嘴。起因是一个说早上馍馍碱大了。吴翠莲以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便说:“我们庄里有一句话,说崔三家的黑驴跟李四家的婆姨一样样好,你们说是啥原因?崔三整天给黑驴抹头油,把毛梳得顺顺的,跟李四的婆姨一样。那个接过话茬,我们村里有一个灰鬼,整天抱着一块西瓜一样的石头,说那是千里驹的蛋,白天黑夜地抱着孵蛋,都十年了还没见孵出一只老鼠儿子来……”原来那个“七六戏子”爱打扮,每天都抹几次头油把头发梳得黑明黑明的,吴翠莲结婚多年没生孩子,还总爱说她不生则已一生一定生个虎胆英雄。
看着李二旺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发呆,陈小艺拿着野花在他眼前晃了晃说“: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陶醉?”“对啊!”李二旺被她逗得大笑,想了想放开嗓子喊山似的唱道:
洋烟开花面朝天,
茄子开花颠倒颠,
马兰开花路旁站,
苍苗开花人不见
咿呀啊呜喂———
李二旺的“咿呀啊呜喂”唱得特别深情地道。陈小艺说:“李诗人,你可以上舞台了,要不要我给王团长举荐?”李二旺求饶说:“我拦羊嗓子放牛声,不要让我出洋相了。”就在此时,张彩鳳发现山花漫山遍野争相开放起来,她甚至都能听到山花开放的嗡嗡的声音了。粉红粉红的一朵打碗碗花儿开了,粉红粉红的十朵打碗碗花儿紧跟着开了,粉红粉红的一百朵、一千朵、一万朵打碗碗花儿哗啦啦地开了;金黄金黄的一朵艳英菜花儿开了,金黄金黄的十朵艳英菜花儿开了,金黄金黄的一百朵、一千朵、一万朵艳英菜花儿圪楚楚地开了;黑紫老红的醉马草花儿开了,灰眉杵眼的老瓜头花儿开了;籽条花儿开了,沙竹花儿开了,鸡冠花儿开了,梭牛牛花儿开了,地椒椒花儿开了,苦豆子花儿开了,柠条花儿开了,扁穗鹅冠草花儿也开了……背坡坡上一朵红艳艳的山丹丹开了,十朵红艳艳的山丹丹开了,一百朵、一千朵、一万朵红艳艳的山丹丹开了。在漫山遍野鲜花的映照下,天空好像升起一道又一道的彩虹,彩虹从地面一道一道升起,一座座彩门似的笼盖在山坡之上。啊,一顶鲜活七彩的巨大的穹庐,这不正是她想象中的婚礼殿堂吗?张彩凤无意识地跟着唱道:
什么无籽树上爬?
什么有籽不发芽?
李二旺和陈小艺知道,这又是张彩凤即兴编的,两个思来想去却对不上来。陈小艺就问张彩凤:“是啥呀,急得我心像猫猫抓。”张彩凤却不作声,看着李二旺说:“好好想吧,这才是现实中的智慧!”
太阳升起来了,河道中的雾气渐渐散去。陈小艺气喘吁吁地说:“哎哟,总算爬到顶了,原来这座山并不高。”她又手指着前方的山说,“那座山才高呢。一定是这座山的哥哥。”张彩凤说:“不是,等你爬上那座山,也许看着这座山又比那座山高了。这是我们的视觉形成的错误,常言道这山看见那山高,好比我们找对象,不能一味向上看,有时需要看看脚下,说不定踩着一个宝藏呢。”陈小艺已属大龄,团里几个后生追过,陈小艺却发誓不找演员,她也不想当演员了,谋划着调到文化馆里,跟干部一样去吃现成的财政。张彩凤劝过几次,年轻才是资本,婚姻就好比渡口,误过了这个,下一个不知在哪儿。但陈小艺说她坚决要将爱情进行到底,要像酸菜缸就是白花了,也决不允许她不爱的男人打动。张彩凤气得没话说,你这比喻也太作践自己了吧?陈小艺就是陈小艺,犟起来三头牛也拉不回去。
下山了,李二旺一惊一乍地说有了,接着唱道:
露水无籽树上爬,
石籽有籽不发芽———咿呀啊呜喂。
李二旺唱得既自信又得意。陈小艺问张彩凤:“对不对?”张彩凤反问:“你说呢?”陈小艺边哼边捉摸说:“对呀,不是说露水无籽闲话无根吗?而石子不就是籽儿?诗人啊,你是怎么想到的?”李二旺谦虚起来:“我哪有那么聪明?石头就会说话了,她不是说是现实中的智慧吗?你看看咱们的裤脚,都让露水打湿了……”
上午演的是《穆柯寨》。杨万兵演杨宗保,陈小艺演穆桂英。孟良、焦赞求取降龙木被穆桂英战败,孟焦请来杨宗保相助。杨宗保威风凛凛上场跟穆桂英厮杀交锋,几个回合过后杨宗保该败阵了却就是不肯下马受擒。陈小艺心知这是杨万兵故意作难,鼓声里抖擞精神一枪紧跟一枪刺过,杨万兵针锋相对上刺下挡,几招过后压住陈小艺的枪,耳语:“你要是肯嫁我做小便罢了———”陈小艺一听二目圆睁,骂道:“降龙木乃我山中之宝,我把你这个盗贼———”狠命几枪刺过,杨万兵屁股上早着了一下,无奈只好落马败下阵来……舞台下一片掌声,观众纷纷说这场打斗像真的一样。杨万兵下场却一瘸一拐还骂骂咧咧的,捂着屁股蛋叫苦。等他再上场时,一招一式便不能做了,像木偶人似的只剩下胳膊上的一点功夫,唱词也剁头去尾地一略而过。
演出刚完,四个马童肩扛“神楼”跑上了后台,楼杆横冲直撞,径直戳到杨万兵面前。会长说:“神神老价好像受了什么委屈?”此时,楼杆一晃一摆在地上龙飞凤舞似的写下“应付神事”四字草书。会长叹口气说:“神神老说你们敷衍了事没给他好好演戏。”王大志正与一个会长结算戏钱,听说楼子抬到戏台上便急忙赶了过来,问明情况之后,他解释说演杨宗保的演员意外受伤,并让会长看了杨万兵屁股蛋上的红黑斑。会长对着楼子说:“神神老啊,你都看到了,是演员为你老演戏没小心受伤了,你老大仁大义就不要怪罪了。”楼杆就地打转,却碰到了陈小艺的右胳膊腕上。楼子刚走过,陈小艺的手腕子便肿痛起来,疼得直叫唤。杨万兵一旁幸灾乐祸:“报应啊,报应,神神老真是灵验得很。我给神神爷烧上三炷高香!”且得意地唱了起来,“此庙盖得甚风流,周公踏线鲁班修。盖在八卦乾坤口,祖祖辈辈出王侯。”杨万兵又对陈小艺吹牛说,他曾拜师莠阴阳,学到了撒豆成兵的本事。张彩凤说:“烂羊脑,那你表演表演。”杨万兵好像真的学过一些咒法,就去邻家抓了一把麸皮,口中念着什么,而后将麸皮向上扬起。麸皮像雪花似的飘飘然落了下来。张彩凤捂着嘴大笑起来:“烂羊脑,这就是你的撒豆成兵,我看叫猪八戒散花最合适不过。”杨万兵好像也有些惊异。又找来两颗黑豆,念团了一气,黑豆还是黑豆,连黄豆也没变成。杨万兵才说让莠阴阳骗了,他亲睹莠阴阳将半碗麸皮扬出变成一群蜜蜂,两颗黑豆跳着打架的过程。他说得很神,那蜜蜂嗡嗡嗡地响成一片,飞得到处都是。两颗黑豆在桌子上你来我往,多少个回合过后,莠阴阳喝令:“累了,累了,把衣服脱了打。”黑豆皮就落在了一边,两个豆黄黄又打起来了……他因此才花了大价钱拜师莠阴阳,给他教会了这两个法术。莠阴阳说凡是咒法都伤人,因此他平时也没敢使用,谁知现在却不灵了。过了大半年,杨万兵又说起这两个法术。他去找过莠阴阳,莠阴阳说他们每年除夕之夜都出去收法,怪他不懂这收法的本领,咒语也就不灵验了。
陈小艺还在后台气得哭鼻子。张彩凤演出时替师傅在乐队打扬琴,明白是怎么回事,劝陈小艺说:“烂羊脑活该!你不要听他胡圪踏(胡圪踏,陕北方言,胡说八道的意思),我清楚地看见那个会长演出快完时走了,楼子接着就抬过来,他是假借神神的名义说事。”陈小艺不解地说:“那怎么正好走到了他面前,又正好撞在了我的手腕上?”张彩凤说:“你没看见烂羊脑还没卸装,谁都认得。你站在楼子跟前,纯粹是偶然碰的,你没看见他刚才表演法术,根本没那回事儿。”
李二旺站在一边傻笑,张彩凤瞪了他一眼,李二旺说:“我乃上界文曲星下凡,我给你吹口仙气,保证你立即止痛。”李二旺拉着陈小艺的右手腕连着吹了三口,又轻轻揉了一揉說:“你试试不疼了吧?”陈小艺轻轻甩动了一下手腕,惊叹道:“啊,真的不疼了。”
晚上演《柜中缘》之前,加演折子戏《武松打虎》。陈小艺演武松,杨万兵扮老虎,陈小艺威风凛凛迎着杨万兵的扑、吼、掀、剪几拳打过,老虎却不死,颤颤巍巍爬了起来,又开始扑、吼、掀、剪,乐队也只好跟着杨万兵了。陈小艺气不过,也只好迎上去,使出吃奶劲儿真打,“老虎”用前腿抱住头,转过老虎的屁股挨打。在观众的一片笑声里,杨万兵对陈小艺耳语:“除非求我,否则不死!”陈小艺无奈,只得求道:“好杨哥哩,求你死下!”杨万兵没等陈小艺再打,自己就直挺挺倒在台上了。
下了戏台,陈小艺找团长王大志告状。杨万兵却抵赖,说是乐队敲错了鼓点,他在“老虎”里视线不好,只能听着鼓声做动作。王大志明知这是杨万兵的恶作剧,可也没法儿治他,陈小艺却记下了这个仇。
第十七章
安边传统的七月会闻名遐迩。每年农历七月客商云集,偌大的十里跑马场,很快变成了露天大市场。七十二行,行行有能人,大到营销农用车辆的公司,小到批发纽扣的老板;买卖争分毫,人情一匹马,谁在为搞价捏马子而作注解?一句话,有卖的就有买的,有买的就有卖的。你只要看看前来演出的团体,就不难想象安边七月会的空前盛况:吴桥马戏团,沧州杂技团,广州黑妹艺术团,绥德晋剧团,清涧道情团,县上文工团的秦腔自然不可缺少,这是大的。小的就不可计数了,牛皮影子(牛皮影子,皮影戏),胶泥脑(胶泥脑,陕北部分地方对木偶戏的称呼),二人台,陕北说书,耍猴卖艺跑江湖的等等。也有几家放录像的,硬是使得一些年轻人整日沉迷于他们打打杀杀的武侠中。
王大志带着文工团回来的第二天贴出海报:“今晚由我县文工团演出大型秦腔本戏《铡美案》。”《铡美案》是文工团的经典剧目之一。王大志统计过,只《铡美案》一年演出就不下三十场。
本戏前加演的折子戏是《智取威虎山》,杨万兵演座山雕,上台一勾盒子枪却没声音,只能自己圆场:“这鬼天气,盒子枪难道冻住了不成?”瞅了瞅枪眼,谁知枪却啪地响了。杨万兵扫了一眼乐队,陈小艺在磕火炮儿,他只得趔趄着身子:“哎呀,这枪差点要了老子的性命。”谁知陈小艺又磕了一个火炮儿,盒子枪又清脆地啪了一声。杨万兵大脑一片空白,一时圆不起场了,无奈抱头下台。陈小艺早溜了,王大志急得在后台转圈。“座山雕”再上台时,头上缠了几圈绷带……
走出文工团大门,李二旺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昨天回来,他到文化馆一看,吃了一惊,过去小城的文化大院,现在已成一片废墟,门面的二层楼房不见了,后院的大礼堂不见了,左右两排的窑洞不见了,一堆堆的瓦砾包围着一棵看上去显得疲惫不堪的老柳……他想起伪馆长的王富强说的万花筒请莠阴阳来看风水。莠阴阳说文化馆四四方方形成一个“口”,中间长了一棵大柳树,等于加了一个“木”,这样就成了“困”,这就注定了文化的败落;还有万花筒担任文化局局长以来,开始附庸风雅,取了一个“任常乐”的笔名写诗作画,并给他的书斋取名“常乐斋”。可这“人”进入“口”中便为“囚”,闹不好会有牢狱之灾。莠阴阳的一番话让万花筒心上直打鼓,这也是文化局要出去租房子住的一个原因,也是万花筒要卖文化馆的动因,他要另选一块风水宝地建文化艺术大厦。
李二旺走进废墟,他绕着大柳树转了一圈又一圈。参天大柳树像刚从一场裹着沙尘的风雨中走出,细长的一树柳叶儿也是灰的,此刻更像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农被不孝儿子赶出家门了。一树皴裂的厚皮,像辛苦了一生布满老茧的硬手,胡须、眉毛都花白了,孤苦伶仃地站在这毒辣辣的日头下。李二旺拥抱着树,他感觉一时有些不能自已,这棵老柳突然变成他自己了,人挪活树挪死,只是各自按照各自的生存本能生存着罢了。两三个月前,他还曾整夜地坐在树下独自消夏,月牙斜挂树梢头,一阵微风吹过,月牙儿随着树枝摇啊摇,充满了诗情画意;满月洒下细碎的鱼鳞片的光来,仿佛柳树开花了,结满了一树神奇的果子……他想象着自己要是一个巨人就好了,他要提来一河的清水,为老柳洗去满身的尘土,让老柳容光焕发,让老柳有一个属于它的家,而不再是曾经小城文化大院可有可无的点缀,甚至是文化败落的因素……
李二旺找到文学青年小孙。小孙若有所思地说:“窑洞好像不是失火的,我闻到了汽油味儿,被褥都化为灰烬了。”李二旺庆幸自己将老师的字画与一些喜爱的书籍送到了草儿家中,否则他会后悔终生。他也为自己的一次无意识的出走而庆幸,冥冥之中,好像谁在催促他似的,那天他心烦意乱,就想去找张彩凤,没曾想躲过了一劫。他明白那是万流芳之流的卑劣伎俩,他们也太歹毒了,竟到了要他命的地步。看来他也需要提高防备意识。
天黑了,李二旺却无处可去。他又想起文化馆院内的那棵老柳,他真想在那上面为自己搭一个窝儿,像喜鹊窝一样,供他晚上归巢。可谁能容忍他住在树上呢?万花筒会吗?王富强会吗?那个房地产老板会吗?还有卑鄙的万流芳一伙会吗?他们是不会允许他在老柳树上搭建一个栖居的窝儿的。今夜的今夜他只能住旅店了,住一元钱的旅店。可明天呢?明天他得去租房子,他需要安顿好自己和老柳一样疲惫不堪的身心。
李二旺到草儿家里时,张彩凤已坐在客厅跟草儿说笑着,李二旺问:“啥好事?也分我一份啊!”张彩凤绷着脸说:“半份儿也没你的。”李二旺没话找话说:“对了,你不是老家来人了?怎比我还走得快!”张彩凤说:“不愿和你相跟嘛。”张彩凤抱怨李二旺,没个眼头见识,这么长时间了,还不了解吴翠莲的偏激。李二旺说自己直心肠哪想这么多?张彩凤便跟他和草儿说起吴翠莲,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是不能与之深交的。吴翠莲常对大家说没有永远的爱情,只有永远的利益。她有一首歌儿,“有米有面好夫妻,走走路路跟着你;没米没面滚你妈的,你是个啥东西”,我都不好意思说,你们听听这还有一点人情味儿没有?草儿给他们端来两杯菊花茶,淡淡的清香升起来了,李二旺感慨地说:“草儿这才叫养尊处优呢。”草儿莞尔一笑:“哪里啊,诗人是生活的苦难儿,像蝉一样痛苦蜕变,像铁一样锻打锤炼。在我看来只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境界,才可以真正称得上是养尊处优,诗意的生活。”草儿那天兴致好话就多,“这个世界之所以需要诗人,是因为这个世界的美好,这个世界还需要一个精神的高度。”草儿又拿出她的近作给他俩看:
有一个荒凉叫毛乌素沙漠
有一个不安叫无定河
谁的孤独有那么广袤
谁的躁动似这样的心急火燎
这首《北草地》张彩凤只读了前面的几句,便站起说:“啊,太好了,草儿,你现在写出这样的好诗了,我激动得都读不下去了,我真为你感到自豪。”李二旺跟着站起来说:“是啊,草儿,你是怎么突破自己的?哎呀,我的头上好像压了一块巨石,怎么顶也顶不开,我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张铁匠打镰刀———就那个弯弯了。”草儿不好意思地说:“还不是在原地打转儿?哪有什么突破?我正想等你俩回来,咱们举办一次诗歌朗诵会,约上塞上箫老师给咱们助阵,一定会成为我们小城难忘的记忆。”李二旺赞同说:“好,我们的诗也许不为外界欣赏,但我们的诗是属于黄土地的,跟现在诗坛的朦胧诗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敢说我们通俗易懂的诗是这块沉重土地的骄傲,我相信会有读者喜欢我们的。”
张彩凤受了草儿诗的感染,早已从不快中走出,说:“是啊,信天游就是命,命就是信天游。要是不能让这块土地因我们而精彩,那我们就是这块土地的不肖子孙了。因为我们赶上了一个改革开放的新时代,一个值得我们珍惜的美好时代。”李二旺接着说:“我现在最大的痛苦就是突破不了自己,刚才读了草儿的诗,我感到草儿写出了另外一种信天游。草儿像是站在这块土地之上,在俯视我们,而我们需要仰望草儿了。”草儿有点儿诚惶诚恐地说:“我也感觉自己是在写信天游,只是在传统信天游的基础上,我似乎只进行了一些技巧处理,你俩说好,我心里才踏实了一点。”
不知不觉已到下午饭时,李二旺和张彩凤要回团里吃饭。草儿不肯,她要在县城最好的桃园酒店给他们接风。张彩凤说:“不行的,晚上有我的戏,再说李二旺也走不开,要不只吃便饭。”三人走上街,在附近一家剁面馆吃。
李二旺刚上舞台就碰到了万流芳。万流芳说:“你小子还没死?”李二旺针锋相对:“死不了,还等着给你送一个铝合金花圈呢。”万流芳一挽袖子就扑过来了,李二旺顺手抓了一把刀举起。姚三保恼了:“万……万……流芳,怎……怎……的?皮……皮痒痒的……不……行了?”万流芳说:“这小子平白无故咒我。”杨万兵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又没疯了咒你干啥!告诉你万流芳,他可是我们团的人,以后少来找茬儿。”姚三保抖擞着一杆红缨枪冲上来,叫了一声:“谁在此皮痒痒?”
万流芳一看阵势不妙,脸红脖子粗地问:“他他他……他什么时候成你们团里人的?”姚三保像念戏文里的白口:“噢,你还不知道,怎不请示你?这就是罗爱国那个大脑的不是了,早就进来了。李诗人还是百灵鸟张彩凤的对象哩。”姚三保一点都没结巴。万流芳悻悻地走了,不服输地回头瞪了李二旺一眼,骂道:“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李二旺双手抱拳:“啊呀,感谢诸位,演出完我请你们吃夜宵。”杨万兵骂骂咧咧:“万流芳算什么东西?要不是看在王团长的脸面上,早就操练他几遍了。王团长怕他老子,我们不怕,再骚情我们替你揍扁了他。你问张彩凤,大伙早就想帮她收拾万流芳,可她就是不让,还得过且过,阳圪崂崂(阳圪崂崂,陕北方言,指向阳的角落)暖和,快把万流芳抬到脖子上了。”
万流芳追张彩凤的热情一点都没有减弱。要打山中虎,先安四方土。万流芳开始跟文工团广交朋友了,只要谁愿意让他请客,他都要在最好的酒店里请他们撮上一顿。文工团的一群后生尽管多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但吃人家的嘴短,一天又一天地吃过万流芳的话之后,也就不十分认真地跟他较真了。
万流芳对张彩凤则是死缠硬磨,他不知从哪里弄来鲜花,时不时给张彩凤送来一束,也不管张彩凤当着众人的面将鲜花一朵一朵地扔掉,他还能说出“天女散花”。张彩凤生气了开始摘花叶儿扔,万流芳又是一句“天女散叶”,惹得大家笑不成哭不得。
仗着万花筒和周为群的势,又有王大志们的敢怒不敢言,万流芳开始肆无忌惮起来。一次竟然强拉着张彩凤去吃饭,李二旺一个巴掌扇过去,两个人就绾起帽盖子(绾起帽盖子,陕北方言,指打架)。大家却变成拉偏架的了,李二旺一下也没被打上,万流芳被李二旺左右开弓连扇了几个耳光,还硬是让张彩凤拉开了……
万流芳吃了亏,回家就跟万花筒闹别扭,并以不赶走李二旺就不吃饭相威胁。万花筒没法,只好叫去王大志,非让他辞掉李二旺不可。王大志明白其中原因也知道利害关系,他又实在不愿意一个好端端的文工团毁在他的手里,三十六计走为上,只得一边申请调动工作,一边找门子托人说情。文工团养小不养老,他都奔五十了,到任何吃财政的单位都行。
李二旺没走,王大志走了。王大志申请上去没几天,就下文到新华书店当了书记。文工团没新任团长来,万花筒临时指定分管副局长冯宇代理团长。万花筒亲自送冯宇到文工团上任。王大志的调走,大家都有些心灰意懒。王大志原是极力推荐罗爱国当团长的,但万花筒给县委建议将文工团由原来的正科级降为股级以便于管理。也就是说文工团团长变为由文化局直接任命,县委虽然没明确文工团降格,但没任命团长多少有些认同的成分在里面。冯宇其实并不想到文工团代理这个团长,不仅一年下乡半年多太艰苦,而且他看好文联,高天快到龄了,他担心跌在文工团这个恶水(恶水,陕北方言,指脏水)罐子里,走不是走留不是留,影响了他的光明前程。可万花筒让他兼任团长,他只能唯命是从,他还得依靠万花筒这根杆杆往上爬。
七月会演出完之后,文工团一年的演出合同也基本履行完了。大伙儿说今年咱的工资也挣够了,不如放上一段时间的假吧。不用请示谁,大家好像商量了似的各自走了。现在万花筒要宣布冯宇上任,罗爱国一时却召集不起人来。万花筒批评罗爱国,文工团无组织无纪律,简直是一群散兵游勇,你这个副团长是怎当的?罗爱国说:“马屁精走遍天下,镢头手寸步难行———我哪有权力管人?局长大人要是早几天派来蜂王,蜂群就散不了。”羅爱国说过后,又觉得自己没说好,冯宇在场,大伙儿背后都称他马屁精,他这不是成心让人家难看吗?索性又说:“公鸡的冠子倒了,草鸡(草鸡,陕北方言,即母鸡)也撵上鹐,文工团又不是私娃子,县上怎连个团长也不给任?”万花筒轻蔑地扫了罗爱国一眼说:“人家抬举你们是艺术家,不要鞋和帽子高低都不分了,让地区给你们任团长。”
话不投机,罗爱国扬长走了。万花筒一看,这明摆着是跟他过不去,就让人去叫王大志,王大志却以感冒吊液体为由婉拒了。万花筒在文工团院子里跳起娘娘神,暴跳如雷地乱骂了一通,说要让戏子们没饭吃,解散文工团,之后气势汹汹地走了……
冯宇第二天一个人到文工团来了,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开会通知。他要显示一下自己的组织能力,不能让文工团就这样成为一个烂摊子。老天使吴翠莲去团里找东西,问了一声:“冯团长你上任来了?”冯宇以为吴翠莲是成心捉弄他,就讥讽说:“什么团长不团长?配驴的。”吴翠莲一听,这是把他们当驴了,就跟辩驳起来。冯宇不想第一次耕地就打了犁铧铧,话就难听:“我又没说配你。再说草驴下的驴驹是驴驹,骡驹是骡驹,你看你,像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还能得搁不下?”这等于拿刀子捅吴翠莲的心。吴翠莲还口:“你不也蛋坏了?还以为自己是个好东西!”这一下戳到了冯宇“我的蛋坏了”的痛处。冯宇这个“蛋坏了”的故事,早在县城传为笑柄。吴翠莲却不给他一点面子,冯宇就不三不四说得更恶毒了:“都说文工团的婆姨能吃人,我看是母狗不掉头,牙狗(牙狗,陕北方言,即公狗)不上身!我的那个宁往酱罐子里插,也不会跟你们入。”吴翠莲骂着:“我看你也是石崖上的冰流子———凉胡子!”脱下高跟鞋便朝冯宇打了过来。冯宇没防,让吴翠莲打得头破血流,也不敢还手。趁着罗爱国过来拉架,冯宇抱头走了,打电话给万花筒告状。万花筒派人把冯宇送进县医院,安慰说:“先养好伤,再跟这些老戏子好好算账!”
文工团从此再没人管了。万流芳找不到张彩凤来献花了,又要请杨万兵几个人喝酒。杨万兵推说有事,他和陈小艺都在与广电台联系,调过去当男女播音。另几个刚要跟着万流芳走,罗爱国走进了院子说:“张彩凤今天结婚,让我请大家,我差点忘了,一会儿我们都去凑热闹,一个不能少。”万流芳站在院子里发愣,问罗爱国:“张彩凤在哪儿结婚?怎没请我?”罗爱国冷笑说:“在结婚的地方结婚,他们请的都是人,不请牲灵!”万流芳灰溜溜地走了,回到家里便图死纳命地抄家泄愤。一会儿又去找秃头和长发等几个人渣,一家餐厅一家餐厅地打听李二旺和张彩凤在哪儿结婚,他们要给万流芳抢婚。
万流芳一走,罗爱国就骂:“日你们先人,没吃过饭吗?万流芳把我们团都搞散了,你们还吃他的饭,这跟认贼作父有什么区别?我们是一个团体,不是万花筒那个坏孙说的散兵游勇,我们只有团结起来,才有工资挣才有我们自己的饭吃,而不是吃万流芳的蹭饭。”又放下脸说,“谁以后要是再跟万流芳鬼眉溜眼地往来,就是我们文工团的败类,我看见一回剥他一次皮……”
万流芳找遍了满街的大小食堂餐厅酒店,也没问到张彩凤结婚的地方,就感觉罗爱国在有意捉弄他,又跑到文工团来了。万流芳顺着一排宿舍敲门,陈小艺哗地倒出一盆脏水,浇了万流芳一脸一身,陈小艺忙着说:“对不起!”又说,“这真是一碗水倒在地上,揽都揽不回来了。”董二花不知从哪里冒出,洋声怪气地道:“你这个娃娃,半前晌了才出来倒尿盆!”陈小艺说:“好先人哩,我是真的没看见。”姚三保几个人也过来了,说:“陈小艺刚才洗脚,一定是把洗脚水倒在人家头上了。”
只要万流芳一来,不是你就是她把脏水泼到他头上,又假惺惺不住声地给他道歉。万流芳便明白这是大家合伙整他,从此再没踏进文工团半步。
李二旺的《问答》和《挤暖暖的孩子》两首诗在《诗刊》发表,在当地引起很大的反响。编者在诗后写道:作者是陕北白于山区的一位农民诗人。他的诗有非常熟悉的乡土气息,有特别的地域色彩,陕北方言和风情水汽一样,弥漫在那些生动、活泼、朴素的画面。他的情感、热爱甚至痴迷地坚守,离这一切很近。这种“面对面坐下还想你”“要死要活相跟上”的近,是诗人坚持的创作态度和位置感,这很重要!艺术之根与它应有的境界,都有与这种近距离的热爱有关。像一件贴身的衣衫,谁能拒绝它的温暖?
第十八章
一晃两年过去了。
万花筒请了张彩凤所在张家湾乡的书记,跟他一块去给儿子万流芳提亲。他们开了两辆北京吉普车,一辆车里装着两箱高档烟酒,两丈“的卡”布。
小车到了张家湾,书记又叫上村支书,他们给张大明一边介绍万花筒一边说明来意。张大明一时竟高兴得合不拢嘴,点头哈腰地把一行人让进了窑里。彩凤妈看着端正标致的万流芳也是十二分满意,这门亲事很快就定了下来。万花筒说:“两个年轻人也往来过,听说彩凤性子很倔,还要我们做父母的多打劝打劝……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等彩凤过了门就转正,然后调到文化馆当吃财政的干部。”万流芳一直显得人逢礼至(礼至,陕北方言,形容青少年敦厚朴实、待人很有礼貌),说:“彩凤一直跟个赖皮小子李二旺在一起,最近连文工团都不回去,整天不知跟那个赖皮小子在哪里胡混。”
看着张大明和彩凤妈两人脸上红一阵黑一阵,万花筒瞅了儿子一眼说:“在你叔叔、婶婶面前不要瞎说!”张大明咬牙切齿地说:“不怕,有我们呢,我们就是把女子掀下红崖,推进水库,也不会让她跟那个李二旺。我这就把彩凤寻回来,你们也早点准备,早办事早安生。”
万花筒本想说也不着急,让张彩凤想通了再说,但看着儿子一脸的兴奋就说:“这样也好。那个李二旺其实不是个东西,只会写几句哥哥长妹妹短的信天游。大家都知道,这个我们农民都会瞎编胡唱。”万花筒接着丧扬李二旺,“实际年龄跟我差不多,不识几个字,在生产队政治夜校给社员教字,‘自力更生竟然教成‘白刀面生还成了一个大笑话,直到现在广羊湾村还被叫‘白刀面生村。”一伙人笑成一团。万花筒说,“李二旺还骗了万福的一百元钱,在文化馆门上贴了一个焊雷管锯灯泡的广告,你们说这不是羞先人是啥?万福想教育他一下,就让骗走了一百元钱。县上公开拍卖文化館,他赖着不走,硬打黑了人家工头一千块钱。后来不知是惹下了哪个吃生米的,差点儿没让人家烧死在窑里……”
乡书记和村支书也在一旁做顺水人情,不停地替万花筒说话:“哎哟,还有这号人?还真是个赖皮小子!”“彩凤也真是的,怎能看上这种泼皮!”“找汉找饭哩,找上这号无赖,还不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李二旺一见着高天就知道没戏了。他盼着他俩下午回来,最好两个人能喝个半醉,那说不定就有些眉目了。可还没到午饭时高天就来了,而且还是高天一个人来了,说明没戏。高天却给李二旺带来了重要信息,万流芳在张家,万流芳去开结婚介绍信,万流芳过些天就要跟张彩凤结婚,张彩凤确定被锁在后窑里……高天出主意给李二旺:“男子汉,怕啥?天塌下来头顶着,他万流芳不是说你们结婚要抢亲吗?那你就来一个偷亲,跟张彩凤一块远走高飞,凭你俩的本事,我不信还能饿死了。等生米做成熟饭,过几年连娃娃都带回来了,谁还能把你俩怎样?”
这是一个绝好的主意。李二旺去文工团找罗爱国,他们一个个古道热肠,他要请他们帮助。他已想好了一个浑水摸鱼的计谋:让他们以放假闲着没事到乡村转悠为名,来到张彩凤家要吃煮玉米,煮山药蛋的农家饭,能诱使张大明跟他们到田里最好,要是不能就请张大明喝酒,以能灌醉他为上上策,再伺机让张彩凤脱身跑出家门,他们甚至让陈小艺与张彩凤换装,他在村外接应。
罗爱国不在,姚三保一口应下。只是文工团像散了架子的房屋,人都放野羊了,等找到十个八个才好去啊。李二旺说:“打电话啊!”姚三保半天才说出话来:“除……除……除……王团长……家,再……再……没一家有……有电……电……电……电话的。”姚三保费了好大劲儿才说清楚,文工团大多数人家在农村,现在都回家去了。
李二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束手无策。他找到罗爱国的家,一问罗爱国去了省城,得几天才能回来。这个该千刀万剐的万花筒,怎就让一个好端端的文工团说散就散了?大家明年去哪儿领工资?李二旺啊李二旺,你怎就这样的命苦?去银川打工半年没挣到工钱,在文化馆编《沙柳》人家停了刊物,到文工团没多久又散了。
眼下只有等姚三保召集人马了。
第十九章
张大明觉着家里不顺,就请南山的崔巫神来谢土。张大明跪在地上,叩头好像鸡啄米,问道:“神神老价大慈大悲,给我们懵懂凡人指一指灾星是谁。”崔巫神唱道:“白发阴人炕头坐,黄毛丫头带来祸……”
张大明打了一个寒战,女儿果然是灾星,就叩头问避祸的办法。崔巫神唱道:“芦花子公鸡要剁头,山羊羯子要活煮;二升面的馍馍三升米的糕,嫁上一个千福万福的好小小。”
灵了,灵了。张大明心想这神神老价真神。现在给张彩凤说的对象不就叫万福!只要女儿嫁给万福,一切灾难自然都迎刃而解了……
张大明哪里知道其中奥妙?那一天,村支书提醒他说,“要不请南山崔巫神来看看?他如今是这周达方圆的灵神神。”原来万花筒早就花钱买通了崔巫神,叫他促成儿子万福的婚事。
万流芳春风得意,媒人村支书已送去了彩礼以及过事的饭食(过事的饭食,陕北婚俗,男方为女方办喜事所备的米面粮油称饭食)。结婚证已办,他一个人拿着大红的结婚证书,骑上三轮摩托,去张彩凤家追节(追节,陕北婚俗,男方订下迎娶的日子去告诉女方叫追节)。
生米这回总算煮成熟饭了。张彩凤啊张彩凤,你把我折腾得够呛,等洞房花烛,我一定要揍上你两拳,你为什么让我这样作难?万流芳信奉婆姨女子就是屬核桃的要打得吃。等把张彩凤娶过了门,他要让她成为他的一条哈巴狗,要看着他的眼色行事,他高兴时她要围着他转圈儿,他不高兴那她就得在远处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万流芳一上硷畔,便改口叫张大明爸了,他拿出结婚证书说:“爸,你看都办好了。”回到家里万流芳看着锁着的后窑,对张大明说:“爸,开门吧,我想跟彩凤好好说说。”张大明欲言又止,但还是过去开了锁子。万流芳说:“等结婚那天,我就给彩凤带上转正和调动的文件,决不让彩凤受一点委屈。”
张彩凤面对万流芳和结婚证显得出奇地平静。她说:“万福,你真有本事,一个人就办来了结婚证。”万流芳说:“我姑夫是民政局局长,办这个还不小菜一碟?”张彩凤说:“你看,胳膊扭不过大腿,你把结婚证都办了。结婚是大事,我们总得照几张结婚照,买两件合身像样的衣服吧?”万流芳以为张彩凤回心转意了,一高兴就忘乎所以地上前去抱张彩凤。张彩凤躲闪而过,说:“结婚证都办了,你还急什么急?”万流芳说话也结巴开了:“我激动,我现在就想。”说着万流芳又扑上来,要脱张彩凤的衣服。张彩凤一个耳光扇过,骂道:“你跟你妈激动去,什么流氓东西!”顺手拿起结婚证狠狠地撕成碎片扔了一地。万流芳挨了打,摸了一下灼痛的脸,耍赖似的又把脸伸过来,硬撑着说:“我让你打,我今天让你打个够。”张彩凤接连又是几个耳光扇来……张大明听见厮打声,忙跑进后窑,拉开张彩凤,骂道:“你格爷二十几年饭吃的倒黄河了,不精倒明的东西(不精倒明,陕北方言,有傻子的意思),他是你男人,你也敢打?”张彩凤顶撞道:“你爱让他当男人,你让他当。我不稀罕!”张大明气得七窍生烟,骂道:“我让你再打。”拉过一条尼龙绳子像捆绑犯人似的一个燕飞天,捆住了女儿。张彩凤哭喊着:“你讲不讲理?”张大明也不管女儿的哭喊,一边迅速地在女儿身上缠绕绳子,一边还骂骂咧咧:“老子就是理部,你还反了不成?”
万流芳得意地笑起来了,说:“打呀,怎不打了?”张彩凤一口唾沫唾下:“万流芳我告诉你,我就是死也要拉上你垫刀背。”万流芳说:“我不怕,人说什么花前死,做鬼也风流,死了我们也是一对对。”张彩凤流泪了,求告说:“万福啊,你就饶了我吧,你哪达儿问不下婆姨?我爱的人是李二旺,要是我在之前遇到你,说不定就爱你了,你大人大量一回,放过我们吧,我们一辈子都会记着你的好。”万流芳嘿嘿一阵冷笑:“你以为你真的是九天仙女?我的那些兄弟都知道我爱上了你,如果娶不到你,我从今往后还怎在社会上混?实话告诉你,不是我离开你就活不了,是我的面子没法放。”张彩凤哭泣道:“你可以说我不值得你爱了,就说我跟李二旺什么了。你想说什么都可以,只求你放过我。”万流芳一声怒吼:“再不要提那个无赖,你说我流氓,那李二旺就是流氓的爹。不,我是说他比流氓还流氓。”
张彩凤停住了哭声,说:“万福,你给我解开。”万流芳说:“解开还让你打我呀?”张彩凤说:“不了,真的不了,我想去一趟厕所。”万流芳说:“那好,你要方便我给你解裤带。”说着就上去解开张彩凤的裤带,一把脱下了她的裤子。张彩凤哭骂着:“臭流氓,你要干甚?快来人!快来人!!”“哈,你说我要干甚?”万流芳一把将张彩凤抱上炕,淫笑道:“你就先让我享受享受吧。”张彩凤在哭泣声里叫骂着:“万流芳你不得好死……”
万流芳走了,他给张彩凤穿上裤子就走了,他却不敢给她解开捆扎着的绳子。他说:“小宝贝,这回你是我的人了吧?不管名分还是事实,你都是我万福的婆姨了。我会让你享清福的,嫁给我万福就等于你张彩凤开了一个银行,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张彩凤已没了眼泪。她恨万流芳这个人渣,她也恨父亲。她在心里说着,万流芳我会让你死的,我一定会除了你这个祸害,你活着别人就不能更好地活;父亲我会让你后悔的,我会让你的生命因此而暗淡无光,你就是块铁我也要让你从此锈迹斑斑。她已打定主意去死,只是她要用她的死让万流芳垫背,她要用她的死让父亲活在痛苦中。
她相信父亲是爱她的,但曾几何时,父亲变了,父亲变得跟女儿陌生起来,父亲变得不再理睬女儿;曾几何时,父亲都不正眼看女儿一眼了,父亲都长时间不跟女儿说话了……现在父亲竟然捆绑上女儿,任一个禽兽不如的臭流氓糟踏,这一切竟都标榜在父爱的背景下。父亲啊,你哪里知道女儿大了,女儿知道什么是幸福,女儿有女儿理想的人生……
只是可怜了母亲。母亲半生都像是父亲的附属物,抑或父亲的一块自留地,父亲的影子,父亲的声音,说父亲对母亲颐指气使那是好听,母亲其实是父亲的一个出气筒,父亲的一头驴。母亲没有一点权利可言,父亲高兴时母亲得绕着父亲转,父亲不高兴时母亲得远远地躲开,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一样地躲开;母亲很少有笑容,当然母亲也不敢有愤怒的表情,母亲更像是一个没有喜怒哀乐的木头人,父亲想让母亲动作她就动作,父亲不需要母亲动作,母亲永远不会动作。在她全部的记忆当中,母亲只高兴地笑过那么一回,姐姐远嫁西口河套,姐姐生孩子后,母亲去伺候月子回来,笑着对父亲和家人说:“彩玲算是享福了,整天白米白面地吃。”母亲就高兴地笑过那么一回。嫂嫂过门,父亲说:“老子不死儿不大。”父亲很快就跟哥哥分了家,在垴畔后面挖了两个窑洞,让哥哥和嫂嫂另立门户。哥哥嫂嫂更多的时候,也只是逢年过节来走动走动,或者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他们其实是怕见父亲的。哥哥的家倒成了母亲的避难所,母亲有事没事都呆在哥哥家里,侄儿侄女小的时候借口引孙子,而侄儿侄女相继长大上了学,母亲没了借口还去哥哥家。
张彩凤还有一个愿望是他们的诗歌朗诵会。李二旺已联系了诗人塞上箫,他说冬天回来并在县城过春节,让他漂泊了几年的心回到港湾好好休息,让毛乌素的这个冬夜,激情燃烧,诗情燃烧,你们的青春燃烧,让信天游大放一次光芒。他们的诗歌朗诵会暂名“毛乌素之冬———信天游朗诵会”,他们已开始准备,李二旺说他要打破传统信天游的局限,写出无愧于改革开放时代的信天游。而她更想让朗诵会成为她抒发爱情的一个舞台。与老师塞上箫、同学草儿及恋人李二旺不同,他们都在一些知名的报刊上发表过诗歌作品,她只是在县上的《沙柳》发表信天游处女作,尽管李二旺给予她信天游极高的评价,但她的信天游好像只是写给李二旺的,只李二旺一个读者,陈小艺和草儿充其量也不过半个读者。她要让自己的信天游通过这次朗诵会,成为她一生的爱情宣言。
是李二旺改变了她的人生。在学校她跟草儿偷偷摸摸地写过多少诗,现在记不得了,反正写完了几本日记,古体诗词,所谓新诗,草兒的一首诗还上了学校的黑板报,大家都非常羡慕。当然她们更多的写信天游,这倒不仅因为画家高天说过:“作为陕北的文学艺术爱好者,不学信天游等于拿着金饭碗讨饭。”她们发现信天游就好像她们的母语,是她们生活里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李二旺给她写来了使她激动万分的信天游,李二旺就这样走进了她的生活。李二旺就这样成为她心里一首永远的信天游。
嫂嫂过来送饭才给张彩凤解开绳子。张彩凤抱着嫂嫂哭起来,看着一地碎纸片,嫂嫂问是怎么回事。张彩凤只是哭,嫂嫂似乎明白发生的事,说:“真不是东西!彩凤,你逃吧,想办法逃吧,逃得远远的。这哪像个家?这算啥事哩?”
张彩凤却不想逃了。她要让万流芳来迎娶她,她要在新婚之夜,除掉万流芳。她现在要做的事是剪窗花,是磨亮一把剪刀作复仇的工具。要是一把刀子被发现了会引起怀疑,要是一根绳子不足以解她心头之恨,只有那一把明亮的小剪刀,她还可以在洞房里剪一个喜花,贴在那个臭流氓的脸上……只有那一把剪窗花的小剪刀,可以使她的仇恨化作一地红红的碎纸屑,平息她心头的怒火。她想起了父亲恶毒的话,那她就是做鬼也永世不得翻身了,她就真的成了那个臭流氓的妻子,她的名字就会跟那个流氓刻在一块石碑上,没个凭吊只有唾骂。绝对不能如此,我生是李二旺的人,死是李二旺的鬼,她要践行自己的诺言,可她说啥也不能成了那个臭流氓的妻子……张彩凤不由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问嫂嫂:“怎么逃?”
嫂嫂到前窑望了一望,回来说:“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从烟筒里爬出去,只是陈年炕道黑魆魆的,也不知你能爬上去不。要是不行,后半夜我在上面拿绳子吊你,只是……只是让爸发现那就完了。”张彩凤说:“不用吊,我能行!你快走,怕是只有来世再报嫂嫂的恩情了。”嫂嫂呸了一下说:“瞎说甚哩,年轻轻的,要想转哩,谁还没有七难八过的。”张彩凤只是流泪。
李二旺一天去文工团几次,可姚三保还是光杆司令一个。李二旺那天下午心急火燎的,借了高天的自行车去张彩凤家打探消息。他特意化装了一番,看上去像走村串巷收破铜烂铁的小商贩,到了张家湾李二旺又用柳树枝编了一顶凉帽戴上,这回就是遇见熟人也不会认出他了。他转转弯弯地来到彩凤嫂嫂家的硷畔上,东张西望,想喊一声收破烂,可怎么也喊不出口来。转了一个大圈子,他来到了彩凤嫂嫂家的硷畔上,像贼一样地四顾着等待着,彩凤嫂嫂终于出来了,他叫了一声“嫂子”凑了过去。彩凤嫂嫂吃惊说:“我还当是谁哩。你怎么才来?”用手指着说,“烟洞,后半夜,记着带上一根绳子,好吊彩凤上来。你快走吧,千万小心,注意狗娃子咬。”
哎呀,真笨啊,怎就没想到烟洞?怎就没想到从烟洞里救出张彩凤呢?哎呀,嫂子,真的感谢你,这样就不用姚三保他们兴师动众了,这样他一个人就可以解决问题了……\
李二旺先到一家百货部买了两根粗麻绳,绾了一个八宝圪垯续在一起,又检查自行车给轮胎打足了气,要走了又想了想,返回百货部买了一把杀羊的尖刀,如果烟囱是土坯或砖块做的,他得用尖刀一层一层拆至根底,然后将绳子一头拴在垴畔那棵歪脖子杨树上,一头吊到烟洞里,他便可以下去了,再者投灶(投灶,陕北窑洞土炕连接烟囱用以引火的洞)如果窄小,还得用尖刀一点一点往大捅,才能使张彩凤钻出来。
二十棱灯(二十棱灯,陕北方言,相当于语气助词“啊”)月上两更,村庄里人已熟睡,李二旺脱了鞋,猫着身子轻轻地靠近烟囱。李二旺算计着应该在月亮上来前,先将烟囱拆除了,然后撂下绳子,他顺着绳子溜下去捅投灶。天黑漆漆的,西边的天空真的有乌云滚滚而来,隐隐可以听到低沉的雷声,心里不由得暗暗叫好。他用刀子从上面轻轻地捅了捅,纹丝不动,坚硬如石。李二旺伸手在烟囱里摸了一摸,好像是拿沙柳编好了在外面抹了胶泥。一想到沙柳,李二旺顿时浑身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一直以为《沙柳》是他的麦城,难道今夜注定又要失败?这是红柳,只有红柳才这样结实,李二旺自我安慰着。别管是什么,他必须啃下这块硬骨头。他抬头望了望天空,乌云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排山倒海地涌来,雷声还似有似无的。老天爷啊,你就作美上这一回吧,让响遏行云的雷鸣遮掩住可能发生的意外吧。
出乎李二旺的意料,他把烟囱下一圈儿泥土挖开后,一抱就把烟囱抱起来移到了一边,现在烟囱像一口旱井了,他将周围的土用手拨过,拴好绳子,慢慢把绳子放下去。他四下里看了看,不见任何动静,便悄悄地抓住麻绳钻进烟洞里了。李二旺下到烟洞底里时,惊喜地看到是张彩凤。他一溜下去,张彩凤一头钻进他怀里了,他感觉张彩凤冰凉的泪水,他抱了抱张彩凤,凑到她耳边说:“你先上去,抓住绳子。”他拉着张彩凤的手摸着烟洞说:“这儿有台阶儿。”张彩凤说:“你先上,上去吊我。”李二旺说:“听我的,你先上,我在下面扛着你。”
爬出烟洞,两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听见谁家的狗在咬,李二旺迅速地拉出绳子,用刀割断拴在树上的死圪垯,把烟囱轻轻地掀倒在烟洞边上,让人以为是张彩凤一个人从烟洞里钻出来跑了的。为不再受万流芳的骚扰,他跟张彩凤商量要制造一起投水的现场。他们来到水库边,把张彩凤的鞋子搁在水边,并故意丢下一件外衣,来它一个金蝉脱壳。
雷声响起,闪电划过夜空,雨点跟着噼啪噼啪地砸下来。李二旺让张彩凤坐在自行车的前架上打手电,他带着她飞一样地冲向通往县城的路上。上坡了李二旺跳下车,张彩凤也要下来,他说:“你没鞋啊!”张彩凤说:“你累吧?”李二旺说:“不累,一点都不累。我没想到带伞,你要挨淋。”张彩凤说:“淋雨怕啥呀?淋淋雨好啊,我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淋雨?”下坡是一道几里路的缓坡,下了这道坡再走不远就到油路上了,就不用害怕雨中泥路打滑而无法行走。李二旺让张彩凤坐好,一跃上了自行车,跟雨赛跑似的飞速而去……
他们回到到李二旺租住的房子,雷雨并没有追上他们,雷雨仿佛长了眼睛似的总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只听见一座山又一座山如巨帚扫过的雨声,他们并没有淋成落汤鸡,雷雨像长了眼睛似的等他们走进房子后才下了起来。李二旺拉开灯,他们面面相觑,好像谁也不认识谁似的。好一阵子张彩凤哇的一声哭了,哭得一塌糊涂,哭得天昏地暗。李二旺给她泡上茶她也不喝,李二旺给端来水她也不洗,李二旺怎么劝说她也不听。
又是一声格嚓嚓的炸雷,雨跟着噼里啪啦地下起来了,雨点随风先是在屋顶上洒了一个圈儿,接着瓢泼似的倾泻而下。
第二十章
张大明发现女儿从烟洞逃跑了时,太阳已一竿子高了。
彩凤妈烧锅做饭,烟火却上不去了,倒着往灶火口外冒。彩凤妈拿起笤帚乱扇一气,窑洞里顿时烟雾缭绕。张大明咳嗽了两声,到院子里向垴畔上一望,烟囱好像倒了,怪不得烟上不去哩。他上去将烟囱放回原来的位置,却还不见烟升上来。他爬在烟囱上向下看了看有亮光,他突然感觉不对,忙着又跑回窑里打开门锁一看,哪还有女儿的影子?
张大明一下瘫跪在地上,真是煮熟的鸭子飞了。九月初八万家迎亲的日子已经定了,虽说正遇农忙季节,但为的就是不出意外,谁知怕有鬼处偏有鬼。他正准备今天赶集给大女儿彩玲发电报让她回来帮忙操办彩凤的婚事,他正准备给媒人村支书去借一顶帐篷搭在硷畔上待客,他正准备在今天的集上买烟酒糖果请七姑八姨……彩凤是个死心眼,一点都不像姐姐彩玲,要是一时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万家财到礼足了,万家已办了结婚证书,万家能饶得了他吗?
张大明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他又跑上垴畔,他想跟踪看看女儿去了哪里?夜里的那一场雷阵雨,让一切痕迹踪影全无。女儿似有说书人口中钻天入地的本领遁土而去,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彩凤妈跟着上了垴畔,她默不作声,只是不停地抹眼泪,看着男人沮丧的样子,她抹了一把鼻涕去了彩凤嫂嫂的家。
彩凤嫂嫂正在硷畔上,她什么都明白,却故意问怎么了。彩凤妈说:“昨夜我听见过响动,还当是猫捉老鼠,彩凤从烟洞跑了,快去找找。我怕……眼睛老是跳……我怕出事。”彩凤嫂嫂在心里暗暗高兴,但她又突然想起张彩凤来世再报恩的话,忙说:“我去找找看。”如果彩凤寻短见应该去哪儿?水库,距离最近的是水库。彩凤嫂嫂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牵出驴备上驮桶下沟里去驮水。她很快驴也没管就跑回来了,她手里拿着张彩凤的一双布鞋,她哭着说:“在水边边拣的,水里还漂着彩凤的衣裳,彩凤怕是……”
婆媳哭成一团,张大明骂道:“哭甚丧?还不晓得活着死了,哭甚丧?”他去找媒人村支书,他要媒人也到现场看看,他要媒人去跟万家说明情况。村支书骑上自行车到乡里找书记,书记打电话给万花筒,万花筒哼哼哈哈说:“婚事都定下了,让我的脸往哪儿搁?”顿了顿说,“不会是唱空城计吧?我们可不是你好耍戏的。”
万花筒和乡书记几乎同时到张家湾水库,两个会水的活动了一会儿筋骨,先后下水摸了一阵出来都说:“水太深了又有紅崖,没办法,人要是真的下去了,只能等过两天自己漂浮上来,除非她在身上捆绑了石头一类的重东西。”
万流芳又骑着鬼子的三轮摩托来了。他哭丧着脸叫喊:“把水放了!”并四处寻找工具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乡书记看了他一眼不说话。村支书说:“一村人吃水都在这儿,放了就得去前沟驮,好几里路哩!再说放水怕还要汇报哩。”万流芳跳起来了:“汇报甚汇报?出了乱子有我哩。”万花筒瞪了儿子一眼说:“谁叫你来的?滚回去!”万流芳自言自语:“请柬都送出去了,这可怎么办啊?”村支书劝解说:“强扭的瓜不甜。再说坏事里边说不准还有好事。”万流芳气呼呼地说:“什么好事?你跳下去,给我变一个好事出来?”村支书调头走了,又扭了扭脖子,想说什么却没说。乡书记说:“小万,冷静点儿,说不定这只是一种假象,人跑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万流芳一拍大腿说:“对呀,好好的死什么死?一定是李二旺那小子搞的鬼。”
万流芳开始满县城搜寻李二旺,他给长发和秃头们说:“哪怕把县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李二旺,找到李二旺不怕他不说张彩凤的死活。”
这时李二旺也失踪了,大小旅馆没有,租赁屋子人家问遍了也没有。姚三保结巴了半天才说明白好多天没见李二旺面了。罗爱国却说:“李二旺说去省城,开什么创作会去了。”万流芳半信半疑地问:“罗团长,真的吗?李二旺拐走了我婆姨张彩凤。”罗爱国说:“张彩凤什么时候成你婆姨了?再说你们还没结婚。”万流芳说:“你饱汉不知饿汉饥,我们结婚证都领了,过事情的日子也定了,就差迎娶了。”罗爱国说:“那你去省城找找,说不定李二旺真的带着张彩凤……他俩说不定正干……干……不要脸的事情……事情……哩。”罗爱国故意学姚三保结巴说话。姚三保像明白什么似的,说:“哎哟……我……我倒忘……忘……了。”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清,李二旺前几天是来说,是要去省城开什么创作会,还跟他借了二百元钱,好像走了有三四天了。
时间正对,而且水库里并没漂上来张彩凤。万流芳确信张彩凤是跟着李二旺跑了,李二旺是成心要给他戴绿帽子,什么创作会?不难打听到。
万花筒打了半天电话,果真问到省作协有一个诗歌研讨会,在古城宾馆。但没问上是不是有李二旺参加,诗人大多数喜欢用笔名儿,真名儿倒很少有人叫得起来。万流芳立马就要走,万花筒无奈,只好陪着儿子白跑了一趟省城。
眼看着迎亲的日子到了,万流芳一家人急得团团转。万花筒喝了两天闷酒,睡在床上叹气:“养下儿子不争气,老子能少活十来岁。我这是死也死不下,活也没法子活。”婆姨在一旁说:“咱不好活,让张家也不能好过,几天了嗝儿不打屁不放,几千块钱倒打水漂。”万花筒突然明白了似的,一骨碌爬起来,给已是代理县长的周为群打电话说了情况。周为群说:“这不是诈骗也是买卖婚姻,让公安局介入调查。”
张大明当天就被带到了公安局。他先是气得不说话,后来把万流芳一个人办出结婚证,并强奸了女儿张彩凤的事和盘托出,并说:“我跟他们又没要一分钱,我原想要是女儿真的寻了短见,把彩礼退还给万家,不能让万家人财两空。现在他们既然这样了,我还要跟他们理论,给我乱扣什么买卖婚姻的帽子,我女儿彩凤硬是叫万福给逼死的。”
公安局碰上个钉子不说,反倒没打得狐子惹得一身骚,放不是放关也不是关。只好给周为群汇报,农民现在普遍有了一定的法律意识,不再逆来顺受,任由干部胡作非为,惹不起了。周为群冷笑道:“不就一个农民吗?先关起来,熟上几天皮再说。”
怂人恼了,砂锅溢了。第二天彩凤妈嚎天扯地到公安局来了,局长办公室的玻璃让砸得稀烂,衣服撕成了几片,眼镜也让踩得粉碎。几个干警上去好不容易才给戴上铐子,她还疯子似的乱踢乱撞,把自己的头撞破了,鲜血到处都是,最后以妨碍公务为由也被关了。
第三天,张彩凤哥哥到公安局说:“关吧,把我们一家人都关了吧,要不然我先杀了万花筒一家,再杀了你们。”但没人理他,他只好拿出事先准备下的杀猪刀子,去文化局找万花筒。在明晃晃的刀子下,文化局一院子的人作鸟兽散,万花筒从后窗跳出跑了。公安人员很快过来,将彩凤哥哥治安拘留。
第四天,张彩凤嫂嫂带着两个孩子,还没到上班时间,就举着牌子跪在公安局门口,谁也不敢去拉他们。因为张彩凤嫂嫂双手紧握一把剪子,对着自己的脖颈,声称谁过来就死给谁看。公安局局长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种地步,周为群也没想事情会闹得不可收拾;万花筒更没想到,张家人竟然如此能折腾,简直等于是捅了马蜂窝了。
他们没想到的事情还在后边。张彩凤喝农药抢救无效死了。地区《群众艺术报》头版消息:《前日“百灵鸟”自杀,一曲“兰花花”终成绝唱》报道说,被观众誉为“百灵鸟”的民歌手张彩凤,自杀的原因是一家人因为她自己的婚姻先后被县公安局拘留,她伤心不已……喝了一瓶农药后,在优美的扬琴声中哼唱着兰花花……后经医院全力抢救,但终是回天乏力。报纸最后说张彩凤的死是我区演艺界巨大的损失,据可靠消息,地区信天游艺术团已打报告给主管行政局,拟调“百灵鸟”张彩凤到艺术团。
寸草湾湾水流长,
我把哥哥闪在半路上。
一股黄风刮断了桥,
我把哥哥闪在半山腰。
半崖上开花半崖上红,
我把哥哥闪在半空中。
盼只盼跟哥哥一對对,
没料想棒打鸳鸯两处飞。
盼只盼跟哥哥百年好,
没料想半路上鬼打搅。
一搭里死来一搭里埋,
一搭里拖手走上望乡台。
少年夫妻老来伴,
哥哥就是我的命蛋蛋。
穷不叫来富不吵,
誓将哥哥陪到老。
粗柳簸箕细柳斗,
恩爱的日子身不够。
毛驴推磨铜锣响,
三斗麦子馍馍都蒸上。
大槐树上一对对雀,
我丢下哥哥成了单爪爪。
水里撂石头一层层波,
我丢下哥哥实在没奈何。
心口口压了两扇青石板,
我丢下哥哥实在难上难。
李二旺一下车,就匆匆忙忙往屋子里跑。他要将喜讯告诉张彩凤,他们有地方去了,他们再不用看人家的眉高眼低了。在张彩凤要他去华池找本家李满仓局长时,他愉快地去了。他在叙说了他们的遭遇后,正好华池剧团公开招聘演员,张彩凤能去他们的剧团,那就好比瞌睡等上个枕头。加上有李二旺的加盟,李满仓局长说:“这真是两全其美的好事。陇东文化与陕北文化一脉相承,一些民歌存在你说是陕北民歌,我说是陇东民歌,相互争抢不清的现象……”又说,“到他们县上领导在看了那次的演出后,曾说要是能挖过来那个‘百灵鸟就好了。这回真是鼻子往嘴里流———顺事!”
李二旺一天连着倒了几站车返回。回到家他却看到了桌子上张彩凤写下的信天游,他感觉后背一阵发凉———张彩凤出事了!他大步流星地赶到广播电台,他找到陈小艺。陈小艺眼圈儿红红的像刚哭过似的,看见他顿时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落,李二旺问:“怎么了?”陈小艺哭泣着说:“彩凤走了。”红格当当天上响炸雷,李二旺明白了,她要他去环县就是要支开他,远远地支开他。
想起前几天,他还给张彩凤说要办一个热闹红火的喜事,他要让她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新娘。他骑着自行车带张彩凤去剪花娘娘家,他求剪花娘娘给他们剪几幅喜花。剪花娘娘二话没说,拿起剪刀就剪。剪了一幅《抓髻娃娃》,剪花娘娘口中念着:“抓髻倒了,婆家恼了;抓髻站起了,婆家看起了。”李二旺觉得这小红纸人儿,仿佛一根勾魂魂的线,一切话都成了多余,一切都在不言中。在得知他和张彩凤一个属蛇一个属兔的属相后,剪花娘娘又特意给他们剪了一幅《蛇盘兔》。剪花娘娘一边剪一边说:“若要富,蛇盘兔,万事如意两勾住。”可是……现在……现在他看着一幅幅喜庆吉祥的剪纸,泪水直往下掉。
星期一上午,陈小艺来找张彩凤,李二旺看见陈小艺神神秘秘的,就借口出去买瓜子。回来陈小艺走了,却看见张彩凤在沫眼泪,没等他问原因,张彩凤便说:“小艺在广播电台上班了,我为她高兴。”李二旺说:“你们女人啊,真是的,高兴也要流泪。这个陈小艺,我跑了几家店,大雨地里砍苜蓿,专门为她买了一回香瓜子,她倒忙活燎乱(燎乱,陕北方言,急急忙忙的意思)地走了。”张彩凤解释说:“小艺才借调过去,不能迟到早退,要熬威信嘛。”
李二旺不知道,其实陈小艺是在得知张彩凤一家被关,嫂嫂正在公安局门口抗议,跑来告诉她消息的。张彩凤听了叹息说:“可恶,还有没有天道公理了?”转念一想,说,“都是万恶的万花筒,死的路都给我瞅下了,看来真得要逼我死啊……”陈小艺说:“尽说不吉利话,听说新来的县委李书记一身正气,咱们不防通过什么办法去找他说一下情况。”张彩凤叹道:“我这一生天注定,小姐身子丫鬟命,我还不如窦娥啊!”陈小艺委婉地说:“不要瞎说了,我们共同想法子。我先去单位,迟到了领导会说的。”
李二旺把张彩凤写下的《我把哥哥闪在半路上》递给陈小艺,说:“这是彩凤最后写下的。”陈小艺看得泣不成声地说:“我们一定要为彩凤申冤,无赖万流芳强奸了彩凤。”陈小艺心头的火被燃烧起来了,她去文工团呼吁:“我们要举办一次纪念张彩凤的晚会,邀请县上各部门领导,各界人士观看。不信没有正义之士!”李二旺一时鼻子酸酸的,想哭却无泪。
纪念晚会第七天就在影剧院演出。舞台后的幕景上一个巨大的“奠”字,四周是洁白的纸花;舞台上横幅是黑底白字的“纪念‘百灵鸟张彩凤文艺晚会”。台下座无虚席,人们怀着无比惋惜的心情来送别“百灵鸟”张彩凤,大家遗憾地说一颗歌坛明星的早逝,说张彩凤甜美、婉转的歌喉,那真是我们县有史以来第一人啊!年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
晚会开始。主持人杨万兵、陈小艺、吴翠莲悲痛的声音,顿时让观众泪眼朦胧:“……她走了,带着她的优美的歌声走了……她走了,带着她对恋人无限的深情走了……不!她没走,听……她的歌声还在我们耳旁响着……她的歌声仿佛一缕阳光穿过我们心灵的黑暗,她的歌声仿佛一条小河流进我们沙漠的季节……我们该怎样宣布啊,作为她歌声俘虏的骄傲与光荣,作为她歌声俘虏的温暖与幸福……她就是被大家亲切称作‘百灵鸟的张彩凤,她那原汁原味的歌声曾让多少人为之惊叹……是啊,我们多少人曾被她那火热的歌声倾倒!她的歌声如乡野的风,在我们多少人心头吹起涟漪……”
《永远的民歌》是张彩凤几首经典民歌的录音。每首播完,观众都报以热烈的掌声,掌声经久不息。陈小艺和杨万兵在暗淡的追光灯影里伴舞,他们为此请来了地区信天游艺术团的导演指导。他们在策划播放张彩凤的这几首民歌时,颇费了一番周折,场面宏大的伴舞可能淡化民歌,而没有任何形式的伴舞则显得缺少气氛,他们设计了另外几个方案,但大家最后认为还是双人舞效果比较好,更能表现民歌的主题,便确定了几个舞蹈演员,不分白天黑夜地排练。
接下来是张彩凤饰演过的几个角色,唱腔是张彩凤生前的演出录音。主持人上台:“仿佛就在昨天,就在这个舞台上,张彩凤虽然刚从学校毕业,走上舞台,初学秦腔,却将一些角色演得活灵活现,下面《断桥》《窦娥冤》《血泪仇》选段都是张彩凤饰演过的角色,我们记忆犹新……”秦腔《断桥》《窦娥冤》《血泪仇》选段分别由吴翠莲、陈小艺和团里另一个A 角演员代替,而罗爱國、姚三保、董二花几个平日里的主角,都心甘情愿地扮演戏里跑龙套的配角。演员全身心投入演出,与张彩凤唱腔结合得天衣无缝,要是不知情,谁都会以为这是现场演出!张彩凤在《窦娥冤》选段《法场》里的一声:“天啊,你不辩贤愚枉为天,地啊,你不分好歹何为地!”让李二旺潸然泪下,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句元人关汉卿杂剧里的台词竟有些似张彩凤最后的谶语。
纪念晚会的高潮是《唱不完的信天游》。首先是以李二旺和张彩凤信天游诗为主题的民歌剧。演员是兼主持的陈小艺和杨万兵:
蜜蜂飞在花朵朵儿上,
我的心就放在你身上。
一圪垯石头和一圪垯泥,
要想和我交朋友要考验你。
他俩浓厚的舞蹈功底及较好的民歌基础,让观众掌声雷动。接着是由王大志作曲的张彩凤信天游《好心操在你身上》:
雷声响在当天上,
好心操在你身上。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天天我为你梳妆打扮。
有一口好饭我留给你吃,
有一块好布我让给你穿。
天冷了我给哥哥焐被子,
天热了我为哥哥扇扇子。
家里门外都不用你管,
我还要给哥哥星期天。
吴翠莲的声音本来就甜,这首信天游的音乐又是量体裁衣为她“定做”,她唱得声情并茂,不少观众都流泪了……张彩凤的信天游诗歌则是由诗人草儿、陈小艺、吴翠莲朗诵。主持人杨万兵上台:“张彩风不仅是优秀的歌手,出色的演员,她还是我们当地有影响的诗人,是我们陕北信天游诗歌的传承人。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给自己的恋人写下了绝唱《我把哥哥闪在半路上》。”在朗诵完张彩凤写给李二旺的两首情诗后,三人共同朗诵《我把哥哥闪在半路上》:
盼只盼跟哥哥一对对,
没料想棒打鸳鸯两处飞。
盼只盼跟哥哥百年好,
没料想半路上鬼打搅。
一搭里死来一搭里埋,
一搭里拖手走上望乡台。
大槐樹上一对对雀,
我丢下哥哥成了单爪爪。
水里撂石头一层层波,
我丢下哥哥实在没奈何。
心口口压了两扇青石板,
我丢下哥哥实在难上难。
演员谢幕下场了,观众竟忘了拍手,直到主持人要上场了,礼堂里才响起掌声,久久不停地掌声。
观众在得知张彩凤的死因后,群情激奋,一时演出场面就要失控了。陈小艺立即又朗诵起了张彩凤的一首信天游,在观众稍稍静下来的瞬间,她说:“我们替张彩凤谢谢大家,我们要冷静、冷静、再冷静,否则就是对死者的不尊,让死者不得安息!我们只需要一种正义的声音,为死者鸣冤!张彩凤的家人,昨天虽然从监所出来了,但是父亲疯了,母亲病倒。可逼死张彩凤的强奸犯万福万流芳依然逍遥法外,我们保留了他强奸张彩凤的证据,希望大家能够呼吁,让罪犯早日绳之以法。”演出结束不少观众走出礼堂,在礼堂前的广场上,点起了蜡烛,诵读张彩凤的信天游诗,心祭死者……
第二十一章
安葬好张彩凤后,李二旺搬家租住在郊区的两孔破窑里。房东把破败的窑洞只是作为祖上的家产留着。院子里荒草都半人高了,水井也因泥沙淤积而干涸,关键是原本架通了的电线,连电杆也不见了,但这些并没影响李二旺要租住。他跟房东说:“房子要有人气,要不自个就败落了。”房东见李二旺是真心要住,就便宜租给他了。只是另外增加一条,要李二旺负责请井匠捞井清淤,保护好他家的水井和硷畔上的两棵大杏树。
李二旺在收拾好窑洞之后,就带着小白住进去了。他把窑洞布置成他和张彩凤在文化馆居住时的样子,正对窑洞门依然悬挂着高天送给他和张彩凤的国画《唢呐声声》;右边还是塞上箫草书“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左边是剪花娘娘刚剪给他的一幅《百子图》。小白一进家门,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左顾右盼,还不停地咩咩叫唤,而后站在剪花娘娘的《百子图》前,眼睛一动不动,闪着晶莹的亮光。
李二旺已将院子平整,并种上了白菜和萝卜,过起了田园生活。李二旺开始想着回归自然,他渴望着一位田园诗人的宁静。他开始羡慕古人:窑洞,老井,碾磨和一道黄土墙,夏日东篱把酒黄昏后,冬夜红泥小火炉,柴门无锁,他们宁静的生活里,起码没有现代的嘈杂与浮躁。现在李二旺仿佛寻觅到了这种生活,更确切地说他正在接近这种宁静。他租住的窑洞院子,向阳地坐落在一处半山坡上。在城乡结合部有这么一个家,一个完全属于他和小白的家,早晨阳光早早照到被窝的炕头,夜晚月儿在窗口装饰梦境,风在门道里自由来去,花在节气中慢慢开放,鸡娃子叫来狗娃子咬,这是多么舒心惬意的日子。老家广羊湾是他生命的开始,是他人生的出发地,现在他也想到老家广羊湾走完生命的里程。但广羊湾爷爷的窑洞和土地,他现在还不能回去,张彩凤走后的一大堆事情还等着他处理,也需要他来完成。
硷畔上两棵如巨伞似的杏树,举起了一树一树粉白粉白的花儿。张彩凤的坟墓被盗掘案,经大半年的审理,秃子男被判刑。这时一部二十多万字的《百灵鸟张彩凤的艺术人生》初稿,李二旺也已完成,一早就送给诗人草儿提修改意见。
在杏花点亮的早春山坡,小白也出奇地安静,一人一羊像是杏树小小的背景,在暖阳的角落,醉在清冽的杏花香里一动不动。炊烟从前面的山坡直直升起,狗儿一阵狂吠,谁家来了客人,驴子跟着嚎叫了起来。过一冬长一针,过一腊八长一撅把。在这杏花的春分节气中,日子一下长了一大截。太阳也不再吝啬自己的光辉,一大把一大把地撒着热情,对谁都一张春风般温暖的笑脸。晚霞如梦,雀声悦耳,李二旺还在享受这个午后最后的一抹时光。
秋天院子里的收获,李二旺全都藏进窖里,萝卜带着茵茵,白菜也是连根刨起,一棵一棵竖立。一个冬天小白的每顿饭尽管简单,但李二旺都精心准备一番,萝卜、白菜,外加玉米、黑豆;一个苹果他一切两半和小白分着吃;一把枣儿,他要替小白去掉尖硬的枣核儿。早餐他经常会熬一盆小米稀饭,热两个蒸馍,他感觉这也合小白的胃口。只是小白不喜欢油腻,因此每顿饭李二旺都特别注意,熬稀饭的锅也要清洗干净,而不像之前炒菜锅用水冲刷一下就开始下一顿饭了,他一个光棍汉的日子怎么都好凑合。现在不一样了,小白回来后一切都变了样,拿吃饭来说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应付。之前三天两头几顿的拌圪垯,或到餐馆里随便点两个菜,一壶老酒,不管不顾地海吃一顿。现在他学会蒸馍了,哪怕掺了一些玉米面、高粱面,也蒸上一锅。李二旺有了信心,有了打划,日子也再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的日子了。他要和小白不离不弃,相守相望,一天就是一天,一夜就是一夜,要在穷日子里开心快乐。小白也一样,小白会很快在时间里老去。为此他还专门请教过一名兽医,“山羊的寿命,最多十来年,这已相当于我们人类八九十岁的年龄。”兽医的话让李二旺有些吃惊,这就意味着小白还要跟他生死分离一次。
那年冬天,李二旺突然感觉小白不再是小白,小白快成老白了。李二旺心里暗暗着急起来。小白其实才八岁了啊,八岁对于人而言,不过是小屁孩。八岁的小白确实老态龙钟起来。他从来没跟谁说起过小白,当然八岁的小白也只有他一人清楚。谁见过八岁的山羊,一定会当成稀罕物,被刨根问底纠缠不清。
草儿来给李二旺送她的新诗集《鸟语》。草儿在辽宁一个小渔村一住两年多,跟一位老渔民学习听鸟语,老人坐在炕头,听几声鸟鸣,就知道天气好坏,决定能否出海捕鱼。老人跟草儿说:“也没什么奥秘可言,都是慢慢听出来的。”草儿将鸟语写成一本诗集了,其中好多首诗已发表在十几家文学报刊上,引起较大反响。李二旺说自从彩凤走后,除了草儿,再没心思跟人来往,嗓子也像是突然哑了似的,再没唱过一首信天游。文工团那些帮助过他的朋友,他都记在心里,多少次梦里都是他们听唱戏,都是他们的欢歌笑语,就是没心思跟他们相见。
大雪天,诗人草儿来访,一双红皮鞋都被洇湿了,驼色的披肩落满了雪。“草儿啊,这样的大雪天,你怎寻来的?”李二旺递给草儿笤帚。草儿笑着说:“照着不冒烟的窑洞,不就找来了?”李二旺苦笑:“你大驾光临我们寒窑,可不能让冻着了。踏雪访友,你才是境界啊,也只有你能在這样的大雪天里来看我。”说着开始搂柴打炭生起炉火。
小白像是遇到了故人,从一见到草儿开始就不停地蹭来蹭去。草儿说:“你也真是土老帽,怎养只山羊当宠物?”李二旺哼哈着,不知如何回答草儿才好。他不能对草儿说出实情,也不想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草儿。他想守着小白的秘密,直到永远。否则他和小白将永无宁日,那些花边新闻的狗仔队就会把他们折腾死。草儿说:“二旺,你养的这只山羊真乖,白白净净的。你看它也不认生,跟我有一种眼缘似的。”
炭火烧起来了。李二旺开玩笑:“草儿,你要是这会儿来,不就找不上我们家了。”草儿盯着剪花娘娘的剪纸看,答非所问:“剪花娘娘真了不起,她才是真正的艺术家。你看这些孩子,各具情态,栩栩如生,我好像能听见他们快乐嬉戏的声音,叫上一声他们就能跑下剪纸来啊!”她像是想起什么,回过头问李二旺,“你一人住,怎么一直我们我们的?”李二旺张开嘴但没说上话来,眨了眨眼睛:“这不习惯成自然了吗?总觉得她还在。”草儿眼睛一下红了,扭过身说:“二旺啊,也真难为你了。”李二旺问草儿:“彩凤曾手抄过一本《信天游》,你知道不?”草儿说:“我跟彩凤借来看,但被我爷爷瞅见了,老古董认为不健康,就背着我偷偷烧了,气得我跟爷爷大闹了一回。”李二旺点着头:“我说哩,我怎么没看到过。”草儿狐疑地看着李二旺:“那你怎知道彩凤这本手抄《信天游》的?”李二旺顿了顿说:“好像彩凤提到过。”
草儿是跟李二旺谈《百灵鸟张彩凤的艺术人生》的。草儿说:“二旺,那一天,我读完《百灵鸟张彩凤的艺术人生》时天已经亮了。”草儿说着拉开包包,“这是我写的感怀,这不是叙述,而是诗意的抒情,你完美了彩凤的人生,我想彩凤要是地下有灵的话,也一定会为此感动。”草儿又跟李二旺打听天眼婆婆,“世上真有这样的高人?”她是从李二旺《百灵鸟张彩凤的艺术人生》后记中,才知道张彩凤坟墓被盗掘以及破案等情况的,但李二旺点头又摇头,草儿一头雾水。
天上飘过一圪垯云,
哥哥我打工出远门。
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
五十里路上没歇一下腿。
背了床铺盖没褥子,
这一回出门没日子。
荞麦皮打糨糨糊不住纸,
挣下票子哥哥再迎娶你。
蓝格英英天上起白雾,
没钱才把个人难住。
三尺麻绳捆铺盖,
什么人留下个走口外。
三颗星星两颗明,
撂下个村村我撂不下个人。
麻雀落在牛背上,
我把妹妹也捎带上。
锯了板梨结白杏,
谁说咱俩没缘分!
满天星星眨眼眼,
梦见了妹妹的白脸脸。
清早喜鹊树梢上喳,
给我的妹妹捎上一句话。
捎话不如打电话,
哥哥想妹妹难活下。
后来,李二旺发现小白嚼不动干苜蓿了。爷爷曾说:“人老一年,马老一月。”这小白老得也太快了吧,李二旺抚摸着小白脖子上那一弯胎记一样的黑毛,看着眼睛都有些浑浊的小白,将小白嘴掰开,才知小白的牙齿掉了。李二旺清楚地记得关于羊的牙齿,爷爷说过:“一岁不扎牙,两岁一对牙,三岁两对牙,四岁三对牙,五齐六平七斜八歪九掉。”意思是羊上了九岁,牙齿才脱落啊,可小白才八岁,难道是他记错了?
李二旺的心顿时好像被揪起来似的,悬在半空里随风晃荡着也疼痛着,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他还以为小白和兔子、松鼠一样需要磨牙哩,从来没有想过用什么办法保护小白的牙齿,要不他就不让小白嚼干草吃。尽管他清楚小白终究会有离开的一天,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而且说来就来了,这时他更加盼望着《百灵鸟张彩凤的艺术人生》早日出版。
他想着自己说不准哪天就死在小白身旁的时候,小白就老得吃不动干草了。
青草!青草!!这大冬天的到哪儿去给小白找青草吃?李二旺像突然来了灵感,想到森林有青嫩的竹笋,雀舌似的茶叶,还有多少蕨类植物,一定都是小白爱吃的美食。李二旺就给草儿打电话说:“小白老了,牙都掉完了,我想带小白出去转一转,让小白也见见世面,钥匙就搁在大门上,还有要记着给麻雀喂食。”
李二旺说走就走,他想着和小白在森林里搭一窝棚,他自己无所谓条件好坏,就是当一回野人,过狩猎吃野果的日子也无所谓,只要小白能吃上鲜嫩的青草,只要小白能健康地活着。
小白越来越瘦了,眼看着就剩下如柴的一把骨头。一身的白毛,一天天变青,胡须像经霜了的杂草再不整齐顺溜,李二旺只好每天给小白擦一回头油,打扮小白,努力让小白保持一只老山羊的矍铄,也让小白活得更有尊严。尽管李二旺每天将干草剁成碎末,再将干草碎末与黑豆、小米、玉米面变着花样儿地煮成一锅稀饭,比给他自己做饭还认真,一天几顿地喂小白,但小白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小白走了以后,李二旺做了一口简易棺材,将小白装进去,钉上棺材盖,绑在自行车后架上,夜里埋在张彩凤坟旁……
第二十二章
纪委审查万花筒时,万花筒威胁说:“现在反腐败,谁只要将一个村的炮捻子燃着了,那爆炸的就是一个县。”年轻的纪委书记气愤地说:“只有该爆炸才会爆炸,人民群众不会爆炸,社会秩序不会爆炸,我们党的组织纪律同样不会爆炸,钢铁不会因为生了一点锈而变为垃圾,而垃圾无论谁怎样锻打也不会真正地站立。”
万花筒摆出一副死猪不怕滚水浇的样子,照样是一问三不知。办案人员要他说清二十万元存款的来历,他说他根本不知道家里竟有那么多的钱。接下来的事却带有戏剧色彩,万花筒婆姨跑到纪委耍泼:“钱是我嫁汉挣来的。纪委还管嫁汉?我一不偷二没抢,自己挣钱自己花,犯了哪门子的王法?”办案人员要证人时,她竟说:“谁跟男人睡觉旁边还让坐着一个证人?那是我的私生活。”又说,“我又不是党员,你们无权过问。”在周为群的干扰下,办案人员无奈,只好暂且退还了万花筒二十万元的存折。
万花筒以权谋私的一起圈地事件很快就被查了出来。陕北高原上最高的一座山叫祭山梁,据说祭山梁是秦始皇祭天的地方。山顶保存着一座黄土古城堡,山上还有一处硕大的烽火台。据考证是宋代范仲淹在出任陕西四路宣抚使时所建,明朝时亦曾沿用。山下则是被史学家誉为中国最早“高速公路”的秦直道,连接着曾作为秦汉大城的沙漠古城阳周,以及匈奴大夏国都统万城。县上提出发展“无烟工业”旅游业,准备以祭山梁为中心开发旅游区。万花筒便捷足先登,跟不明情况的祭山梁村委会在山上买了五十亩地,并用夯土筑起了一道围墙。可恨的是万花筒身为文化局局长,不仅把烽火台也圈了进去,而且在烽火台上建起了一个仿古亭阁,周为群还附庸风雅地题写“镇朔阁”。这是严重破坏了属于国家重点保护的田野文物。
万花筒被撤职并开除党籍,交司法部门依法查办。万福也被劳动人事局开除了。同时被免职的还有无视国家婚姻法,给万福办理结婚证的民政局局长。更让大家高兴的是周为群被地区调回“库存”了。周为群从分管文化的副县长,到临时主持县政府工作的准县长,独断专行祸害一方,背后被人们称作周害群,一切却随着他的“库存”像贴了封条似的再也没有谁去过问了。
真是树倒猢狲散。冯宇和王富强立马倒戈,冯宇反映万花筒正在修建的文艺大厦经层层转包,完全属于豆腐渣工程,并存在重大安全隐患,万花筒还让施工队给自己盖了一座小洋楼;王富强反映万花筒在拍卖文化馆过程中只管自己的利益,所谓公开是假,吃了对方巨额的回扣是真……
天刚擦黑,鞭炮声便响起了。文化系统几百号人欢天喜地开始庆祝,没有人组织,没有谁动员,好像一场雨后彩虹挂在天空一样自然。影剧院门前的广场上,罗爱国、姚三保、吴翠莲在燃放烟花。热爱张彩凤的歌迷以及无数的正义之士自发参与进来了,人们同样选择了欢庆的鞭炮,喜悦的鞭炮,让鞭炮声去说话,让鞭炮声来表达自己的心声。
诗人塞上箫来了。他身着一件黑色呢大衣,气宇轩昂,诗人抱拳向大家致敬,慨叹说:“真没想到啊!这是我们社会的文明与进步,人心不可背,人心不可欺!”
画家高天来了。他脖子上围了一条呢绒围巾,一对棉手套吊至胸前,塞上箫迎上去拥抱,笑着说:“你怎像一个老头了?”高天笑着:“本来就老了嘛!哪像你,倒显得年轻起来,马有膘是艳乍(艳乍,陕北方言,有威风、壮实、硕大的意思)的!”
塞上箫说:“迟了,太迟了!上面早就应该处理这些败类!”高天亦在唏嘘:“让一个烈女子以死来换,不应该,不应该!”塞上箫四面环顾着问罗爱国:“王大志呢?他怎没来?”高天愤愤不平地说:“他还有眉脸来?一个文艺逃兵。他要是能夠坚持,那张彩凤就不会……不说了,不说了。说起来我就心疼啊!”塞上箫说:“他作曲的《好心操在你身上》等几首歌子我听了,很好!他是个老好人,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起风了,广场上的彩旗刮得呼啦啦地响。风刮得呼天抢地,风刮得死皮赖脸……灯火星光暗淡了下来,像被披上了一层淡淡的纱窗。沙尘接着扬起来了,街道上顿时灰蒙蒙的。风却并没能影响人们的热情。寒意逐渐浓重。塞上箫要请大伙儿喝酒。罗爱国说:“这么多人像过事情一样,谁能招呼过来?不了,不了。”高天却说:“天寒地冻,烧酒正好驱寒,我们不要去食堂,就在这里让诗人买上几箱子红高粱,这也算杀富济贫。”高天酒量不大却也称得上半个“酒中仙”,即便一个人在家,没事时最爱品上几口。塞上箫笑道:“你们这是寒碜我啊!”可一看人实在太多了,就是去了哪家饭店,黑天半夜的也准备不上来这几十桌的酒席,索性掏钱让姚三保几个搬了几箱烧酒,从旁边餐馆拿来一摞老碗。董二花说:“喝不下一碗酒的,几个人传递着喝。”人们说:“这是喜庆的酒啊,我们一口也要喝。”高天就说:“这也是伤心的酒,大家应该记住教训,教训是我们最好的老师!”可是谁都不愿去捅开那层窗纸,罗爱国一碗烧酒下肚,对董二花说:“老董,你给大家吼上几声秦腔。”
董二花随口唱道:
你把咱大叫驴卖钱做啥?
我嫌它不吃草圪因要哇!
(圪因要哇,陕北方言,像驴一样的叫声,
泛指高声叫唤)
你把咱大狸猫卖钱做啥?
我嫌它吃老鼠不吃尾巴!
罗爱国酒喝大了点,说:“董二花,这哪是秦腔呀!”董二花说:“随便唱的,好听就是了。来,有本事咱再碰一碗!”罗爱国已是豪情万丈,哪肯示弱?两人一碰,仰头喝了起来……亮碗底时,只剩一层细细的沙子。
几天来,李二旺足不出户。今夜的鞭炮声他心领神会,他在心里默念着:“彩凤啊彩凤,你听到了吗?这是正义的鞭炮声,这也是为你送行的鞭炮声!”
想起前年他和张彩凤回老家“转九曲”的情景:几个孩子念着“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夜色中一块只有几亩的平地,燃起三百六十盏红红绿绿的彩灯,与天空若隐若现的一天星光交相辉映。他拉着她的手,跟在秧歌队后,循着九曲黄河阵的灯路,迂回转悠期间,尽情地扭着、跳着。彩灯绚丽,笑语回荡,忽真忽幻,真可谓人间天上,天上人间。直到夜半散场,他们又跟着乡亲们一块儿去抢儿女灯。在热闹的抢灯场景中,伞头高唱:
端灯来,端灯来,
男的女的都端来;
男的端灯能发财,
女的端灯就怀胎。
李二旺抢到了一盏红灯。老的好像再也经不住一点老的田娥子奶奶跟他开玩笑说:“红男绿女,明年准生一个长鸡吊蛋的胖小子。记着后年二月二要来还两盏花灯。”他虽然没看,但还是感到了张彩凤脸上飘过一团幸福的红晕。
想着在听风声呼叫的冬夜,张彩凤诗意地说:“沙尘暴,才是我们最平易近人的朋友,不请自来,白天给我们每人披一件沙粒的外衣不说,夜里还要鬼哭狼嚎呜呜地叫着,逗你玩,让你睡不着,跟它一块玩儿。”他们每到冬春很长一段时间里,耳朵里永远是呼呼作响的风声。第二天一早,他牵着她的手出门,风却让他们有点身不由己,手臂抑或腰间,似有一根无形的绳子在使劲地拽……风拼命地吹来,风四面八方地吹来,风暴跳如雷地吹来,风鞭子一样地吹来,一片云彩在风中翻着自由的跟斗,一只喜鹊在风里收拢艰难的翅膀……其实春天的沙尘暴最让张彩凤受不了,天空时时刻刻都好像在下沙子雨,早上洗了头,晚上就成“沙窝窝”了,每天头发林林里足足有一斤的沙子。第二天枕巾上的沙子好似毛毛虫,脸上“爬”的都是,让她感觉浑身都痒痒的。他笑她应该生在江南水乡,细皮嫩肉的,风沙都欺侮着咬她,跟我一样———老牛都爱吃嫩草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