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与反侠义:《让子弹飞》的后现代英雄叙事
2020-07-04王幸逸
王幸逸
摘要:电影《让子弹飞》是对小说《盗官记》英雄叙事的后现代改写,塑造了亦正亦邪、介于侠客与土匪之间的张牧之形象。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勾勒其与小说原著《盗官记》的隐秘对话,并且通过分析张牧之与传统侠客英雄、革命英雄的区别,展现《让子弹飞》中侠义与反侠义之间的互动,进而揭示姜文所构建的荒诞现实背后的英雄叙事,以及这一现象所暴露出的文化症候。
关键词:《让子弹飞》 张牧之 英雄叙事 后现代
中图分类号:I24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349(2020)09-0113-03
小说《盗官记》最初发表于《红岩》1980年第2期,小说讲述了张牧之盗官惩恶的侠义传奇。张牧之被处决、百姓含泪送别的结局,更是以悲剧的力量铸成张牧之——张青天这一永恒的悲情英雄形象,巴陵野老的洒泪,使其真实身份(陈师爷)呼之欲出,而听众的倍感唏嘘,也暗示这样的侠义传奇穿越历史,产生了动人的回响。
电影《让子弹飞》改编自《盗官记》,却并未再现张牧之的侠义精神,而是将注意力集中于故事中的“冒名顶替”,增加了马邦德冒名汤师爷、杨万楼顶替黄四郎的情节,进一步深化人物身份的暧昧性。在故事主题方面,姜文也未着力表达侠义精神之可贵,甚至将张牧之受众人爱戴而被处死的结局,改写为击败黄四郎后兄弟离散、成为孤家寡人。既然张牧之没有死,也就不会有原著中所谓巴陵野老追述他的传奇,并寄托哀思了,这样看,姜文对原著结局的颠覆似乎是对其侠义精神的抽离和否定。
然而,纵使姜文声称他所想要表达的只是那句“让子弹再飞一会儿”[1],我们依然可以看到姜文反侠义的英雄叙事中暗含的侠义色彩。
一、行为与信念的巨大张力
要厘清《让子弹飞》中缠绕着的英雄叙事和侠义情结,必须先对电影中的主要人物张牧之进行简要分析。相比于《盗官记》极其明显的人物塑造,《让子弹飞》的人物形象则更为复杂。有评论者将张牧之划归为善、黄四郎为恶、师爷马邦德为丑,以指出《让子弹飞》与塞尔乔·莱昂内的名作《善、恶、丑》之间的隐秘联系[2]。但如果进一步追问,我们不难从张牧之的所谓正义之举中嗅到复仇的气味,并从张、黄双方看似正邪对战的场面中,感受到一种非善非恶的狂欢气氛。人物的善恶属性,正是在电影的狂欢、暴力叙事中愈发暧昧难辨。当观众试图从开头的马拉火车、黄轿礼帽迎县长(而黄四郎却在远处通过望远镜进行窥视)这些充满吊诡的历史暴力场景中,解读出封建专制裹挟科学以压制民主制度时,或许也会如张牧之一样感叹道:“来者不善啊。”然而,师爷的一句提醒“你才是来者”,将这种一厢情愿的解读推翻,也将张牧之从被侮辱和被损害者的位置上拉下来,甚至将其搬上侵犯者的位置。
按如淳对《史记·季布传》“任侠”一词的解释:“相与信为任,同是非为侠。所谓‘权行州里,力折公侯者也。”[3]或许初登场的张牧之可以被视为任侠集团的首领。他虽为求财而来,但他与兄弟们的肝胆相照,以及其赴鹅城后的种种举动:枪毙“麻匪”、拒绝榨穷鬼钱、扯开冤鼓、断案打武举人,以及宣称自己来鹅城为了所谓三件事:“公平,公平,还是他妈的公平”,都似乎与“以武犯禁”的任侠气质相符合。但民众一面向断案的县长山呼“青天大老爷”,一面又在讲茶大堂围观胡万借公平之名逼死六子,这与影片后面张、黄决战时“谁赢他们帮谁”的表现遥相呼应。民众的愚昧和怯懦尤其表现在凉粉小贩孙守义(一个极为反讽的名字)身上,张牧之为他伸张正义,而他却摄于黄四郎的权力,不但参与了逼死六子的阴谋,更在鸿门宴上成了双方斗争的牺牲品。如果说开始的张牧之还相信公平,并致力维护公平的话,那么在和黄四郎“这帮东西”的较量中,他已然看清了公平的虚伪和脆弱,公义已被消解,强权之外,只有更强的强权。六子的死开启了对“公义”的解构,“原本伸张正义的理想也被复仇的观念所代替,正义成为张麻子他们为兄弟复仇的附赠品”,个体间的私义“在无形中解构了正义的普遍性”[4]。
但这种私义仍然是合乎侠义精神的,所谓“为国为民”的大侠,是后世对“侠”的儒化,侠士的原始面目本就是重乎情义,“言必行,行必果,己诺必诚,不爱己躯”(《史记·游侠列传》)的人。值得注意的是“鸿门宴”上张牧之的转变:原本众兄弟在六子坟前信誓旦旦表示(当然也夹杂着滑稽的表白)要为其报仇,但最后张牧之却下命令让他们撤退,他听取了师爷“杀人诛心”的总结,开始和黄四郎假意逢迎,兄弟相称,高呼他要的是“江湖豪情,侠骨柔肠之大腿”。即使他回来后和兄弟们解释称自己改变主意、不与黄四郎鱼死网破是因为“兄弟们不能再死人了”,但与六子刚死时他的怒不可遏相比,此时他已更为理性地看待复仇。当张牧之布置圈套,在葬礼上劫下人质时,师爷那句“粗中有细”,正表现了一个反侠义者的欣慰和惊喜,他在张牧之侠义的外表(粗)下看到了与其相似的地方(细)——这构成了“侠义”与“反侠义”间的巨大反讽。
二、侠还是匪
我并不试图将张牧之解读为一心复仇而抛弃侠义者。如果不以本质化的思维去定义侠义精神,那么张牧之甚至称得上电影里唯一贯彻“侠义”精神者——即使其行为掺杂着众多反侠义的因素。张牧之没有以悲剧性的侠义行为,去满足观众所期待的“冲突—拯救—牺牲”的经典英雄情节,而是狡猾甚至有些卑劣地用替身的死来鼓动民众“造反”,但他毕竟铭记着仇恨,始终以铲除黄四郎之流为目标,并在最后的胜利中作出“没有你,对我很重要”的胜利宣言,告慰了死者,也完成了自己的诺言。不说早已忘却侠义、由曾经的革命豪侠蜕为鹅城恶霸的黄四郎,只反观曾与张牧之并肩战斗的其他兄弟(如老三之流)的未能始终如一,便能让人从张牧之的种种举动中,见到侠义与反侠义的纠结。
在进城的路上,六子对夫人说:“等这桩买卖做完后,你跟我们一块回山里吧。”张牧之随后却一语成谶:“当惯了县长,再回去当麻匪,恐怕有点不适应吧。”初来鹅城后六子的惨死,让他们痛不欲生,指誓复仇;而当他们久置鹅城,他们逐渐开始适应城里的生活,开始衣着光鲜、油头粉面起来,老三扮做麻匪时甚至带上了张牧之的九筒,暗示其对张牧之身份的觊觎。当两大家族的巨款到手,藏不住话的老七兴致勃勃地呼吁拿了钱“走哇”,众人已是蠢蠢欲动,似乎忘记了复仇的宣言。不必深究受密令出城的老二的死亡,背后如何充斥着阴谋和背叛的气味,也不必追问花姐、老三追逐黄四郎替身的过程是否真的“就这么简单?”,单看决战后,众兄弟的表白:“还回山里啊,您这腿脚都不利索了。”以及表示与张牧之——或者与麻匪大哥相处的不轻松,而选择离开此地,赶赴上海/浦东这一更广大的天地,便知他们终非张牧之的同路人。结尾的重复蒙太奇(雄鹰、火车等),以及列车尾部师爷打扮的黄四郎形象的一闪而过,反讽性地指出,过去劫火车的兄弟,此时已变成昔日坐在火车里“吃着火锅唱着歌”的老爷了,而张牧之则骑着白马,沿着铁路走在夕阳之下,追赶那早已远去的火车,这暗示了侠义英雄的落伍、悲情。比死亡更残忍的是,这份侠义也注定要被人忘记——或被舍棄。
早有论者指出,姜文电影往往带有革命叙事的成分,这一特色也渗入《让子弹飞》的文本中,造成了革命英雄叙事和侠义英雄叙事的暧昧缠绕,并在后现代主义的语境中彻底不可分解。如果说《阳光灿烂的日子》是在狂热的革命理想主义激情驱使之下完成的,对革命成长史的热烈追忆,《太阳照常升起》把知识分子和普罗大众置于文革历史语境之下,完成了对早先狂热革命理想主义的一次越界反叛,那么到了《让子弹飞》,姜文则是进一步“以想象与隐喻的方式对中国式革命的发生进行了推演和还原”[5]。
姜文是“长在红旗下”的一代人,自幼深受毛泽东的影响,有论者通过分析姜文在各种访谈中所谈及的对毛泽东的看法,指出“(毛泽东的)革命是塑造姜文人格的种种力量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6]。然而问题在于:革命如何影响了姜文的英雄叙事?而姜文又如何用后现代的手法重构了革命英雄,使其由高大全的革命英雄,转化为亦正亦邪、处于侠义与反侠义之间的非典型英雄呢?
试以张牧之的暴力行为为例。张牧之对官僚等级、旧制度的不屑一顾,和以暴力摧毁旧制度的作为,可以看作革命精神的表现。《让子弹飞》中的暴力叙事和暴力语言(如屡次出现的粗话),以及各种充斥着暴力隐喻的意象(如碉楼、礼帽),显然已经不止具有丰富影片场景形式美、建构视觉冲击的作用,而是呈现出特有的艺术张力[7]。另一方面,革命又被姜文披上了一层后现代的外衣,以戏谑和荒诞的表现手法呈现在银幕上。当张牧之即将出城剿匪时,张、黄、汤踏着《波基上校进行曲》,滑稽地走上主席台向县民致意,并发表讲话,这本是充满斗志的场面,然而黄四郎开场便大骂前几任县长是“王八蛋、畜生、禽兽、寄生虫”,汤师爷在大喊口号之余,还不忘痛诉:“你们想想,你带着老婆,出了城,吃着火锅还唱着歌,突然就被麻匪劫啦!”这消解了誓师大会的严肃性,使其中蕴含的暴力意味陷于荒诞和空虚。
革命不能仅仅作为反抗暴政的暴力活动存在,还必须指向新秩序、新社会的建构,对旧制度的反抗和对新秩序的向往,构成了革命行动的价值来源。在这个意义上,《让子弹飞》的侠义传奇尽管在多个面向与革命行动互相唱和,但最终张牧之没有整理鹅城混乱的秩序,而是选择离开鹅城。
既然姜文无意重述革命传奇,那么《让子弹飞》到底要讲述什么?不如参考张牧之面对兄弟把钱发给花姐、汤师爷时时刻刻想骗他、而花姐拿枪指着他时,他的暴躁斥责:“一个土匪碰见一个恶霸,多么简单的事!让你们弄得这么乱七八糟的!”在张牧之看来,这个故事本应该很简单:土匪张牧之为鹅城争公平,恶霸黄四郎下手杀害六子,土匪们宣布与不义之徒势不两立,仗义复仇。但问题在于,善变的骗子汤师爷、摇摆在财色和侠义之间的众兄弟、立场暧昧的花姐,以及张牧之自身的反侠义潜意识,都为侠义一方增添了许多不确定的阴影,也就破坏了经典的英雄叙事,把事情变得“乱七八糟”起来。即使姜文运用后现代的手法,插科打诨,制造笑料,但在这里,张牧之(以及他所坚持的侠义)的艰难处境被陡然暴露出来。
三、结语
现代人对英雄的心态是复杂的,高大全的英雄形象已经难以打动读者和观众。随着现代文化的发展,原本属于少数艺术家的对所谓现实的解构、颠覆心态也渗入大众心理,人们开始质疑被建构的、完美无瑕的英雄形象的可信度,继而背弃既有英雄话语标举的英雄,转而去追求另类的叛逆英雄,甚至是被道德原则和社会公义否定的“英雄”。现代人的英雄想象,是在对既有的神格化、偶像化、一元化英雄话语的反叛和解构中,建构出人格化、日常化、多元化的英雄形象。换句话说,后现代文化掏空过去的英雄形象,又为之增添了新的时代内涵,使英雄崇拜以反英雄崇拜的方式继续存在于消费社会中,“英雄叙事仍然是后现代消费时代电影影像生产与消费的基本母题。”[8]对比小说《盗官记》和电影《让子弹飞》的不同英雄叙事,这一文化现象便更加清晰可见。
解构宏大历史叙事,是姜文始终坚持的创作理念。姜文曾说:“在我看来,电影中创造的历史更重要。”他认为电影不应该一味重现胜利者的历史,而是要有所超越,以探索为基础,与常识保持一定距离,继而排除积非成是的谬误,探索真相之所在[9]。以此出发,可以看出《让子弹飞》只是姜文建构姜文式民国史的初步尝试,随后姜文推出《一步之遥》《邪不压正》,正是其一以贯之的解构成见、探索真相的实践。而《让子弹飞》中侠义和反侠义间的暧昧关系,在《邪不压正》中则获得了更为清晰的展现。
参考文献:
[1]姜文,吴冠平.不是编剧的演员不是好导演:姜文访谈[J].电影艺术,2011(2).
[2]赛人,王晶.梦的缺席以及伪狂欢的继续:《让子弹飞》[J].电影艺术,2011(1).
[3]余英時.中国文化史通释[M].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0:215.
[4]孟庆雷,孙易君.论《让子弹飞》的狂欢化叙事倾向[J].电影评介,2017(1).
[5]李君威.姜文电影革命叙事思路及策略的演变:以《阳光灿烂的日子》《太阳照常升起》《让子弹飞》三部影片为对象[J].齐鲁艺苑,2016(6).
[6]张之扬.告别革命与继续革命:《让子弹飞》与“后革命”时代的革命想象[J].现代中文学刊,2011(1).
[7]李盛.《让子弹飞》的暴力叙事[J].电影文学,2011(8).
[8]李启军.英雄崇拜与电影叙事中的“英雄情结”[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04(3).
[9]杨丽霞.姜文民国三部曲的历史想象[J].电影文学,2018(21).
责任编辑:赵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