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陈子龙词中之“春”
2020-07-04周荣
内容摘要:陈子龙前期词作以个人爱情为背景,抒发关于春的离愁别绪;后期词作以家国衰亡为背景,表达关于春的深远寄托。其词包含大量关于“春”的书写,这与他在体制上宗法婉约、风格上推崇婉丽、内容上重视情感的词学观念有关。陈子龙的词中之“春”,不仅有效抒发出其个人的“贞心”和“挚念”,更浑化成一个感伤凄迷的艺术世界。
关键词:陈子龙 词 春
陈子龙(1608-1647),初名介,字人中,改字卧子,号大樽,又号铁符,松江华亭人。他活动于明末清初,是抗清主将和云间词派创始人之一。陈子龙被认为是明末词家之首,对清词中兴有着深远影响,正如龙榆生指出:“词学衰于明代,至子龙出,宗风大振,遂开三百年来词学中兴之盛。”[1]陈子龙存词80余首,有词集两种:《江蓠槛》和《湘真阁存稿》,前者约作于崇祯七年春至十年冬,后者约作于顺治元年、二年后。[2]其词前后期情感内容虽有变化,但“春”始终贯穿其中。春景、春境、春事、春情是陈子龙词不可或缺的部分,仅题目中与春有关的就有40首。陈子龙的词集,几乎就是一本“春词集”;他的词艺世界,就是一个“春的世界”。
一.春之愁绪:“怨花伤柳”的惆怅
《江蓠槛》以春为背景,以“怨花伤柳”的愁绪为主题:“无过是,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满庭芳·和少游送别》)[3]17。此时之“愁”主要来自他与柳如是的爱情悲欢,据陈寅恪《柳如是别传》[4]考证,从崇祯五年至崇祯八年,陈、柳二人经历相识、相爱、同居、分离。《江蓠槛》约写于此时,记载二人两情相悦的真实生命体验,充满离愁别绪。
以春为对象表达伤春伤怀之愁。此时词人眼中之春,目击之处皆是愁绪,并无春之欢快与明朗。词人直接以春为写作对象,充分表达出闲愁与伤感。他惜春:“匆匆烟景催芳树”(《探春令·游丝》);他伤春:“无端午梦逡巡起,春事已飘零”(《眼儿媚·春闺》);他留春:“绕遍闲庭院,牵不住飞花去”(《探春令·游丝》);他怨春:“冰心寂寞恐难禁,早被晓风零乱奈春深”(《虞美人·梅花》)。有时,他对春的态度甚至充满矛盾:“愁杀匆匆春去早,又恨恹恹春未了”(《木兰花令·寒食》)。
以春为背景表达别离相思之愁。崇祯八年初夏,在家庭的干预下,陈、柳二人被迫分离。其词中别离相思之愁甚夥,在《满庭芳·和少游送别》中写别离场景:“约略别离时候,绿杨外、多少销魂”;《浣溪沙·五更》记录别后相思:“陡然旧恨上心头”;《踏莎行·寄书》中,词人“临行简点泪痕多,重题小字三声咽”,可谓深情;在《桃园忆故人·南楼雨暮》中,词人深感“相思此路无重数”。陈子龙以春为背景,在词中详细描述了二人从相识、别离到相思的全过程,其愁苦与春之凄迷融为一体,词境浑融。
以春为喻体表达美人迟暮之愁。春天作为一个季节,本身就与时间有关,陈词中也表现出强烈的时间意识。一方面,词人用春景的美好来比喻美人的青春年华,常用春天的风物和情事勾勒“美人”形象,如写春风下美人之体态:“愁绝腻香温玉,弱不胜情”(《玉蝴蝶·美人》);以雪中梅花写美人倩影:“枝头残雪余寒透,人影花阴瘦”(《虞美人·梅花》);以雨中杏花写美人容颜:“玉颜寂寞淡红飘”(《画堂春·雨中杏花》)。另一方面,用春去之无奈比喻韶光的逝去和恋情的终结,往往流露出迟暮之感,如“黄昏又,人落东风后”(《蓦山溪·寒食》)、“九十韶光如梦短,染红搓绿随深浅”(《渔家傲·春暮》)、“韶光不与昔年同”(《虞美人·立春》)等。此外,由于他与柳如是的恋情缺乏合法性,不免常有忧虑,“明知此会,不得久殷勤。”由于常怀有恋情早晚终结的必然感,他对春的迟暮之思也有着更丰富的內涵——爱情的“迟暮”,使得其春词透露出更为深刻的忧患意识。
二.春之追忆:“香草美人”的寄托
明亡之后,陈子龙弦歌不废。其后期词作《湘真阁存稿》依旧以“春”为背景,但主题已变为“追忆”,或忆故人,或忆故国,或兼而有之。此时之“春”,不仅表现出对过往的怀念与追思,更有“香草美人”的深远寄托,正如前人所论:“乃《湘真》一集,风流婉丽,言内意外,已无遗议。”[5]
从内容来看,陈子龙追忆的是故人春情和故国春景。陈、柳二人分离十年后,柳如是已下嫁钱谦益三年,虽然“十年梦断婵娟”(《望江梅》),但是“花月十年情重”(《宴桃源》),此时怀人之作,体现出词人的深情与痴情。因为春的零落与人的别离,词人颇多伤感:“同零落,满池萍水,夕阳楼阁”(《忆秦娥·杨花》)、“无边芳草玉骢骄,人去迢遥”(《画堂春·春阴》)、“甘蕉翠滴当心卷,写遍相思空自遣”(《青玉案·春雨闺思》)。其实,《湘真阁存稿》对故国的追忆更具有深度和艺术感染力。词人用春色之凋逝烘托亡国的悲惨:“春无语,杜鹃啼处,泪染胭脂雨”(《点绛唇·春闺》);在春日中反思明亡历史:“如梦,如梦,《玉树》数声残弄”(《宴桃源》);在春梦中追思明之宗室:“梦里相思,芳草王孙路”(《点绛唇·春闺》);在春景中感伤亡国后的凄凉:“寂寂景阳宫外月,照残红”(《山花子·春愁》);在春深时节表达控诉与悲愤:“问天何事,到春深,千里龙山飞雪”(《念奴娇·和尚木春雪咏兰》)。通过回忆故国春景表达怀念,通过描写当下春景触发感慨,通过感悟春来春去的自然规律凸显无奈,此即《湘真阁存稿》所流露的故国春景。
从方式来看,陈子龙常运用与春相关的意象进行追忆。诸意象可分为两类,一类如花、月、蜂蝶、杨柳等,它们本身代表着明媚春天的希望和生命,但在陈词中却带有“弱”“碎”“瘦”“残”“零落”“无情”等悲伤色彩。它们代表美好却被摧残,更深刻地展示出“春残”的悲剧性。另二类如夕阳、春水、东风、风雨、烟、雾、春云、燕子等,其本身仅是客观的春天风物,但陈词则通过它们寄托家国之悲。“夕阳”意象给人迫近衰亡、不可挽回之感:“满地斜阳”(《诉衷情·春游》)、“只有青山依旧对斜阳”(《虞美人·杂咏》),似乎暗示着明王朝已如夕阳一般垂垂老矣、日薄西山,衰亡不可逆转。与之类似的还有“春水”意象,亦有“一去不复返”的无奈与悲伤:“无计问东流”(《望江梅·无限意》)。“东风”变得“凶恶”,喻指崛起于东北的满清力量,被词人用来摧残春天,如“轻狂无奈东风恶”(《忆秦娥·杨花》)。“风雨”的意象在《毛诗》中就有“乱世”之喻,在陈词中象征着恶劣的外部环境,“叹绣岭宫前,野老吞声,漫天风雨”(《二郎神·清明感旧》)。词中的“春烟”、“春雾”和“春云”,经常是堆积、笼罩和冷冻的状态,暗示着明亡后沉重而压抑的现实世界,如“杨柳笼烟重”(《蝶恋花·春闺》);词中“燕子”意象不再是春的使者,似乎总是“不谙世事”和“不合时宜”,暗指那些由明入清且出仕新朝的“小人”:“惟有无情双燕子,舞东风”(《山花子·春愁》)。
此外,陈子龙也运用前人关于“春”的典故来寄托深思,使得个人的黍离之悲更具有历史感。以杜甫为例,他写下众多关于安史之乱的伤时之作,陈子龙《柳梢青·春望》在词题、情感、内容上均与杜甫《春望》相似,其“绿柳新蒲,昏鸦春雁,芳草连天”,直接化用自杜甫《哀江头》“细柳新蒲为谁绿”,其“野老吞声,漫天风雨”也来自杜甫“少陵野老吞声哭”之语。
三.春之溯源:词学理论的探微
从现实角度看,陈子龙的爱情经历发生于春天,他与云间派成员也多以“春”为主题进行同题唱和,其词作热衷于“春”的书写似乎不足为怪。但深层原因实则与陈子龙的词学观念有关,其词学理论要求下的创作与“春”本身的特点和文化内涵具有多重契合。
首先,陈子龙有自觉而强烈的尊体意识,体制上尊崇婉约。其词论中表现出对南唐、北宋词的重视,其云:“诗余始于唐末,而婉畅浓逸极于北宋。”[6]“自金陵二主以至靖康,代有作者……斯为最盛也。”[3]1陈子龙最为推崇的当属李煜和李清照,常以二人作为评词的参照对象,如他评李雯词“昆季景、煜,娣姒清照。”[3]1比起夏之热烈、秋之肃杀、冬之寒冷,“春”婉约的气质与婉约词的内核具有相似性,所以婉约词人亦多在词中写春,李煜和李清照即有大量以春为主题的词作。陈子龙尊崇婉约派,师法李煜、李清照,词中对于“春”的书写也必然受二人影响。
其次,陈子龙在风格上亦宗尚南唐、北宋,偏爱幽约而缠绵、婉丽而俊逸的词风。他推崇北宋词的“婉畅秾逸”,[6]赞赏南唐二主到靖康诸家“或秾纤婉丽,极哀艳之情;或流畅澹逸,穷盼倩之趣”,[3]1认为词体须纤弱、鲜妍又不藉粉泽,词要有精妙之言,风流婉丽之语,乃至婉而多思。春天所产生的意象,所形成的意境,以及所发生的情事,不管是在现实中还是文化传统中,都具有缠绵而婉丽的特点。春本身具有的花鸟情思这一特质,似乎是陈子龙所推崇词风的天然素材,作品中春的运用有利于陈子龙婉丽词风的形成。
最后,陈子龙重视情感表达,认为词是抒情文体,应该表达真实自然之情,同时认为情感表达需要载体,然后委婉道出:“言情之作,必讬于闺襜之际”,[6]“托贞心于妍貌,隐挚念于佻言”,[6]春季本身就是一个“多情”的季节,“伤春悲秋”更是中国文学的传统,“春”能充分满足陈子龙“重情”的需求。另外,他认为情感和“贞心”的表达需要借助于“妍貌”和“闺襜”,春在四季中更具有“妍貌”之质,“闺襜”亦多与女子思春有关,这都使得其词中大量“春”的书写成为可能。
注 释
[1]龙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词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1.
[2]魏振东.陈子龙年谱[D].桂林:广西师范大学,2004:9.
[3]陈子龙,宋徵舆,李雯.云间三子新诗合稿 幽兰草 倡和诗余[M].陈立,校点.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本文所引陈子龙词皆用此本,后不赘述。)
[4]陈寅恪.柳如是别传[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
[5]吳梅.词学通论[M].北京:中华书局,2010:144.
[6]陈子龙.陈子龙文集:下册[M].上海文献丛书编委会,编.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54.
(作者介绍:周荣,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明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