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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电日(中篇小说)

2020-07-04张弛

红豆 2020年7期

张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当代》《十月》《花城》《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杂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多次转载。出版有长篇小说《群氓》、小说集《改造城市的一个女人》《沉重的肉身》等。著有电影剧本《离海最远的孩子》《劝君莫撒野》《牧场新娘》等。

席丰羽是在摸进走廊的时候,第一次泛起悔意的。他没想到走廊里会这么黑。简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只能摸着墙一步一步试探着向前走。在心跳和喘息的间歇,偶然也能听见刘效松轻微的脚步声,他只能据此判断刘效松在他前面大致多远的位置。

他就这么摸着墙,一步探一步地向前走,那堵墙似乎无穷无尽地向黑暗的更深处延伸下去。走着走着,不但眼睛感受不到一丝光线,耳朵也渐渐听不到一丝声音,脚也感觉不到在走着。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只有大脑中那纷乱明灭、此起彼伏的意识和念头。有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这具身体,只剩下灵魂在黑暗中游荡着。

直到黑暗中传来刘效松轻微的气声“到了”,这才把他拉回到现实中。他抖抖索索地掏出班里的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二人摸进班里。待他转过头的时候,刘效松已经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爬上了窗台。窗户一打开,寒冷的夜风顿时倒灌进来。席丰羽站在窗前,倒灌的凉风仿佛能穿透身体。门在风的作用下,一刻不停地活动着。此时,席丰羽的膝盖弯处,控制不住地打起了哆嗦。

刘效松已经爬出窗外,正站在窗台上适应着高处的平衡。要不,算了吧!席丰羽终于下决心说。狗日的早不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那低沉而凶狠的嗓音,让席丰羽在黑暗中也能想象到他凶恶的嘴脸。他不敢再说什么了。刘效松此时已经站在教学楼三楼外墙那刚好一脚宽的凸棱上,找好了平衡,开始向右移动。计划的终点是隔三个窗户的教导处办公室……

当天下午为迎接精神文明建设检查,他到教导员王明德老师的办公室打扫卫生。恰好碰见物理老师李学伦急匆匆地进来把一个U盘交给王老师。王老师还埋怨了一句,你下次能不能早点儿?他心里一咯噔,知道那八成是分班考试出的试卷。突如其来的机会让他的心狂跳起来。他边拖地边斜眼瞟着王老师的动静。见他去开电脑,他一时不知哪儿来的胆子悄悄靠近王老师背后偷窥,紧盯住他的手指,记住了开机密码。打扫到最后,他趁王老师不备,将窗户悄悄开了条缝……

刘效松已经移出窗户之外,全身紧贴着墙壁,两手也一定紧扒着墙壁,像条超级壁虎似的紧贴墙慢慢移动着。

光是想想,席丰羽就觉得一阵眩晕,不要说一部iphone6,就是十部,他也不会去干这个事。他不敢看,可是不看着点,任凭脑子去想象,他会想象得更加可怕。他硬着头皮爬上窗台,把头伸进夜色中向右侧望去,墙壁上那黑色的大壁虎正悬贴在半空中。他在移动吗?几乎看不出来……难道他也后悔了?可是他已经走到半路了,不管到目的地还是退缩回来,风险都一样大。席丰羽越来越后悔这个荒唐的策划,他的手紧紧地攥着胸口的衣服,手心里湿淋淋的一把汗。他在暗暗地祈祷着,但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深处涌上来,越涌越多。他覺得越来越害怕,直到那黑影啊的一声,他感到黑影从眼前一闪而过,接着楼下传来一声沉闷的扑通……

席丰羽的考前失眠症是两个多月前开始发作的。只有他心里清楚,这个考前失眠症实际上来源于他的考场白痴症。

新学期开始,学校就提出实行考试常态化和加大考卷难度两项教学措施,目的是让大家逐步适应高考的氛围。周考、月考、期中考、期末考,一场接一场的考试就像一阵接一阵的惊涛骇浪扑面而来,弄得他这个尖子生都有种喘息不及的感觉。他的第一次考场白痴症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发作的。当时他遇上一道让他猛一看头脑发蒙的数学题。那种紧张感就又发作起来了,而且演变成一种不祥的预感潜在心底,挥之不去。他试了几种方法,可是解不下去,紧张感愈发强烈。他想起了所谓的应试技巧,放下这道题,先去做下一道。可下一道也不是那么容易,他又被挡住了。他无法专注地解这道题,因为上一道题还在分他的心。他犹豫不决,也许再试一试就把上一道解决了。他回过头,不由自主地把刚才试过的方法又试一遍。因为他怀疑解题的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但什么差错也没有,这些路子没有一条能走通的……时间在分分秒秒地流逝……他意识到,周围的同学都在奋笔疾书。他不想看他们,知道那会搞得他更紧张。但眼角的余光还是忍不住瞟了周围一眼,果然都在奋笔疾书,他觉得他们都已顺利越过那道题目。或许有的人都快答完了,可他就是卡在这进行不下去。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焦躁地翻动试卷,发现他才进行了一半儿。他的双腿开始夹动,脑子控制不住地去想那些可怕的结果。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强迫把注意力集中到题目上来,但脑子根本就不受控制。结果各种可怕的念头扑向解题的思路,如同你死我活的敌人在进行生死搏斗,纠缠打滚,滚成一团。他的双腿夹动得越来越激烈,大脑里最终呈现为一种白热状态,完全无法进行任何思考。只有各种纷乱的念头在里面此起彼伏、明明灭灭。他的眼睛失焦了,空茫地看着前方,连监考老师都觉得不对劲,走过来扫了一眼他的试卷,然后用指关节轻轻地叩击一下他的桌面,提醒他赶快答题。老师哪里知道,那一刻他已经成了考场白痴……

这种从未经历过的考场白痴症,从此成了席丰羽心中的隐疾。他无法跟任何人说,只有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承受。同学之间虽然表面上也说说笑笑,但骨子里保持着一种紧张和防范的关系。一个人的成绩如果是凭着天生的智力取得的,那就比靠勤奋取得的更加光荣。为此有些同学白天炫耀自己那种连玩带学的轻松状态,动不动在公开场合嚷嚷着前天打球打了一下午,昨天上网一上一夜,夜里他们却拉着帘子偷偷学,暗地里还参加各种补习班。在这种氛围下,如果承认自己智力上不如人,简直是奇耻大辱。更何况那种考场上发作的,近于白痴的状态呢!这种事一旦传扬出去,不仅仅是奇耻大辱,还等于把致命软肋暴露给那么多的对手,天知道会引起什么无法预料的后果。

跟爸爸妈妈也无法说。席丰羽觉得他们无法理解他那种状态。他们知道了只能干着急,他们只会说些你别紧张啊、要自信啊、狭路相逢勇者胜啊、胜败乃兵家常事啊之类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废话。这些隔靴搔痒的废话如果有用的话,他早就好了,哪会一场接一场地发作?当你在考场上周围都是竞争对手,头脑里却开始发作那种难以控制的病象时,谁能把手伸进去安抚住那千丝万缕焦虑着、颤动着甚至痉挛着的神经,使其冷静下来,恢复正常运转?谁也没办法。那一刻你是孤独的,就像一个人漂流在冰冷的大洋中间,只有靠你自己。

他的成绩开始慢慢下滑,八十多分渐渐成了家常便饭,甚至连七十多分都开始出现了。他加倍努力,成绩却不升反降。父母每次追问,他都只“没发挥好”这四个字答复。他的话越来越少,眼神抑郁空茫,经常愣神不知在想什么。父母渐渐意识到,这孩子是不是脑子里出了什么问题,怎么突然变笨了?

只有席丰羽自己知道,他已经越来越深地陷入一场难以自拔的精神危机。因为他的那种无法克制的紧张感已经从考试当中向考试之外的生活蔓延。先是临考前他开始出现入睡困难。他脑子里老是忍不住去想第二天考试是否考场白痴症是否发作。他暗中祈祷,卷面上不要过早地出现那种让人脑子发蒙的偏、难、怪题。同时他一遍遍地自我模拟心理训练,一旦碰上,如何迅速地把它甩到一边,心无旁骛地去做后面会做的……如此一来,往往要个把小时才渐渐迷糊。然而,某次考试前,他在走廊里偶然听到两个同学议论一个中学生跳楼自杀了。据说是因为睡不着觉。就是这么飘忽而过的两句传言,其中的三个关键词中学生、自杀、睡不着,深深地刺激了他。当天晚上他陷入了那个思维的怪圈:我会不会也演变到这一天?他感到非常可怕,因为这是有可能的。最近以来,他的睡眠越来越差。为了排除这种可能性,他必须尽快睡着。他闭上眼睛,把四肢摊平,尽量使之处于最自然、最舒适的状态,但是他的意识却无法像四肢那样说放松就放松。他忽然发现,一个人的意念和情绪,是无法像四肢那样随意控制的。如果你想让四肢做一个什么动作,立刻就可以做到。但头脑中的意念就不同了,它仿佛是独立于你身体之外,甚至是独立于你意志之外的一种存在。你无法控制它。就像在考场上,你的意志是不要紧张,冷静地分析解答,不行就扔到一边不想,去做下一道,但你控制不了你的意念和紧张情绪,最终的结果是它在控制你、摆布你。那么睡眠呢,是否也变成了另一种类型的考试?完全由意念和情绪做主?意念和情绪不让你睡,你永远也别想睡?他心里泛起了一阵恐慌,绝不能允许考场上的紧张蔓延到睡眠中来。他努力地回想以前他是怎么睡着的,忽然发现这个问题找不到答案。任何人都无法弄清,在那最后一刻他究竟是如何进入睡眠状态的。因为入睡似乎不是一件靠努力就能完成的任务。折腾到半夜,他越是驱赶那种种令他紧张和恐慌的念头,这些念头越是驱之不去。他就像被群狼包围,手里挥动着火把,焦躁恐惧、一刻不停地挥动着。火把所到之处,群狼暂时退却,只要他一停止,它们就龇着獠牙,流着涎水围上来……

刘效松没来。

席丰羽偷偷瞟了一眼最后一排空出的那个座位,心里一哆嗦。班级的最后一排少了个人,别人也许根本没注意到,却加剧了他隐秘的恐慌。

他怎么了?他不敢想,但又忍不住生发出各种可怕的联想。

那天夜里,在黑暗的楼梯间里,他一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从三楼滚到一楼,最后从楼道西头的窗户爬了出去。然而,半路上经过那个通向大厅的甬道口的时候,他看见有手电光在向这头扫射着。他乘着扫射的间隙从甬道口一闪而过。但就在那一瞬,他看见了悬浮在手电光光圈里的那张脸。那张脸扭向甬道口这侧,额头、鼻尖和颧骨从黑暗中浮凸出来,其余部位沉浸在黑暗中,这使脸上的表情诡异难测。那张脸发现什么没有?听到什么没有?会不会走出大楼,走到刘效松坠楼的位置去?

他一钻出窗户,就往家跑去。他悄无声息地进了家门,衣服都没脱就钻进了被窝,在无穷无尽的恐怖联想中度过……

物理老师李学伦在讲台上踱步,在窗户射进的光柱子里进进出出。偶然可以看见几粒唾沫星子像流星一样从光柱子里划过。他的嘴巴不断在发出声音,但传到他耳中的仅仅是声波而已,因为大脑已经停止了对声波的意义进行解析。大脑一直在联想,刘效松会不会突然一声报告,然后从门外一瘸一拐地走进教室?如果那样,他如何面对他?他似乎都看见了他那狰狞的表情。他一瘸一拐地向他走近,眼睛死死盯着他不放松,嘴里还咬牙切齿地、无声地嘟囔着什么。当他一把薅住他的脖领子把他提溜起来的时候,他只有按昨晚想好的,说他被值班室的老汉抓住了,被盘问了大半夜,差点交保卫科……他的声音会不会打战发抖?他会相信吗?一时间,他似乎都不愿意刘效松再出现在他眼前了,永远都别再出现……这时他的心中不禁一哆嗦,他都在想些什么啊?!他意识到,如果放任那种利己的本能联想下去,他会陷入多么可怕的境地!他悬崖勒马,开始向另一方向联想,一丝暖心的希望进入脑海:那只是三楼,或许刘效松只是跌伤了脚,最多是个骨折。但这么一想,可怕的现实问题又涌上心头:刘效松会怎么给家人解释?给学校解释?他会把他供出来吗?如果真那样,他这个曾经的优等生可就声败名裂、无地自容了,往后他可怎么活下去?他手心里沁出了一层冷汗。他伸开手掌在衣服下摆上擦干。这时手掌感觉到口袋里的iphone6。这促使他联想到有利的因素,他们是共谋。按照他那种禀性,谁也别想撬开他的嘴。不行,他得尽快把这部iphone6送到他手中,以加强他们之间的共谋性,堵住他的嘴。

课间的时候,同學们照例三五成群地在楼道里围成一个个小圈子放风。他一个圈子一个圈子地挨近,一声不吭地凝神谛听着。希望能听到关于刘效松的只言片语,但什么也没有。大家要么在议论马上要开始的分班考试,要么在交流各自补习班的优劣,再就是说着那几个特级老师的好坏。他越来越来失望,失望最后演变成了愤怒。一个人消失了,竟然没有人察觉,或者察觉了,连议论一下的兴趣都没有。他终于意识到,大家的神经都很紧张,都高度集中在分班考试上,像刘效松这号坐最后一排的劣等生,消失就消失了,没人关注。

想要打听到他的消息,除非到他们那个劣等生的圈子里去。

他下楼来到校园西北角的那排树林后面,果然在墙角处看见娄世玉、汪子函等几人在那里抽烟。他暗暗地调整着表情,尽量自然地走上前去。他们几个略显困惑地盯着他,他不是他们这个圈子的。

刘效松咋没来?他看着娄世玉问道。

娄世玉疑惑地看着他,住院了,咋的啦?

住院啦?他略显诧异地问道,他咋啦?

看着娄世玉那暗含怀疑的表情,他心跳如鼓,他不会把事情告诉了这个死党吧?他装作随意地拍拍口袋,有个东西要给他。

娄世玉看着他说,听说是脚受伤了。

看样子不想跟他多说一个字。他很想问一下伤到何种程度,但又生怕暴露自己与这件事的关联,于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静默片刻,问出关键的问题,他住在哪儿?

建工医院。

当初,他暗中留意过治疗失眠的医院,结果发现失眠专科竟然设在精神病医院。他被震住了,不敢相信自己到了进精神病院的程度。他迅速地打消了这个不祥的念头。他想到了以前曾经听说过的办法——数绵羊。

一到夜间,他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在黑暗中数绵羊。边数边想象着绵羊那毛茸茸、暖烘烘的身子。按照那种说法,数到最后,脑子里就会逐渐舒适放松,直到最后迷迷糊糊,失去意识。但不知何故,这个办法对他毫无作用。他边数边等待着那种感觉来临,可那种感觉就是一直上不来。他越等越焦急,心里怀疑自己与他人得的不是一种毛病。为什么对别人管用的,对自己就不管用?一直数到四千多,他終于数不下去了,焦躁地坐起身子,感到浑身燥热,忍不住掀开被子让自己凉下来。

后来他想,与其干躺着着急,不如干点其他事情,分散一下焦虑的心情。但在这夜深人静、孤身一人的时刻,企图通过做些什么就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纯属自欺。后来渐渐发现,那种睡眠焦虑开始向白天蔓延。也就是说,整个白天他都在为晚上的睡眠担心。不管做任何事,那种睡眠焦虑就像剥离不掉的背景噪音一样始终在那里嗡嗡作响,在分散他的注意力。

他知道,在别人眼中,他经常愣神,答非所问,或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他有些不对劲儿了。而这一切的根源在于他的失眠问题。

他开始尝试药物。一开始他不愿意吃药,因为他很担心药物依赖。他才十六岁,如果这个年纪就开始依赖药物,吃到最后,会把他吃成什么样子?但一个多月后,他挺不住了,偷偷地跑到小诊所开安定。

安定确实能带来一阵迷糊。一开始,他借着那阵迷糊劲睡着了。但后来,他发现他开始早醒。先是睡四个小时后醒来,然后三个小时,再后来是两个小时!他的心情越来越紧张,觉得那股迷糊劲越来越靠不住了。他开始加量。加到最后,小诊所的那个红鼻子医生也以警觉的目光看着他。医生问他为什么睡不着。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凭着本能,简单答道,从考试紧张开始的。

红鼻子医生看了他一会儿,做了个等等的手势,就进了里屋。从里屋出来后,医生递给他一本包着皮子的书,让他回家后再看。

他对这本书很虔诚,看作上天所赐的救命稻草。到了晚上他准备上床时,才虔敬地拿出书,打开书皮一看,上面赫然写着《神经症及心理治疗》。他的头脑中瞬间遭到一记重击:我真的成了神经病了吗?

建工医院是以骨科著名的医院。住院部大楼从七楼到十四楼住满了各类骨伤、骨折的病人。席丰羽从七楼开始一层一层楼地打听刘效松的病房。一路上所见不是缺胳膊就是断腿,病人个个绷带缠身、轮椅桎梏、哎哟呻唤。直到十四楼,才打听到刘效松的病房。此时席丰羽不但肉体上气喘吁吁支持不住,精神也快到了崩溃的边缘。脑子里老想着那个躺在推车上任人摆布,除了两个眼珠能动,再无一处能动弹的高位截瘫病人。不知为何那个病人的眼珠子阴森森地盯着他,跟了他一路,一直跟到楼梯拐弯处看不见为止。难道是他蹭蹭蹭跑上楼的动作刺激到他了吗?刘效松会不会也成了这副模样?越走近刘效松的病房,他越是恐慌害怕、犹豫不决。万一刘效松成了那副模样,他还能露面吗?他如何面对他?

他慢慢地挨近那个病房,假意把手机拿出来贴在耳边,做出一副接听电话的模样,慢慢靠近那个门缝。门突然拉开,一个护士一头扎进来,险些撞个满怀。他电打了似的朝后一闪。护士唉哟一声,瞪他一眼匆匆离去,门都忘了关。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心跳平复后,他慢慢朝前挪着步子,让病房里的情景在门扇边沿和门框之间的空隙中慢慢移动着:先是两只脚露出来,其中一只裹着石膏绷带;接着两条腿移过去,那只伤脚的石膏只打到脚踝上去不到5公分处;再接着就是斜靠床头的上半身。等脸一露出来,脸上的两只眼睛赫然正盯着他,那嘴角边也挤出了一丝邪恶的微笑。席丰羽一哆嗦,他早看见了,刚才护士出门他就看见了。他硬着头皮准备进门,这时却从门扇后边伸出一只女人的手,拿着一个削好的苹果送到刘效松面前,手上戴着枚绿戒指。他顿住了,意识到他妈妈在里面。等刘效松又转过脸,他把食指竖在了嘴边,随后转身到走廊的长椅上坐下来。

接连几晚的彻夜不眠快把他搞垮了。刘效松事情不大,让他一下松下来,他坐下就睡着了。睡过去不知多久,被门口动静弄醒,他看见一个女人拉好门离开。他看了眼女人手上的绿戒指,起身进了门。

怎么样?他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看着刘效松问。刘效松深深地盯了他一眼,说为了你们这破事,老子险些送命!哎哟——我靠!他妈的咋这么疼!刘效松龇牙咧嘴地仰脸叫唤起来,身板一下挺直欲抱脚,他赶忙贴上去,却手足无措不知朝哪儿帮他。

刘效松叫唤罢,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然后颓然仰倒在背垛上。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从口袋里拿出那部iphone6递给他。

他接过来,看了他一眼就摆弄起来。边摆弄边说,那事我是搞不成了,要搞你自己搞吧。他马上说,是的是的,不会再麻烦你了。那天,我是被值班老头抓住了,盘问了大半夜,差点送保卫科。你是咋讲的?他警觉地从iphone6上抬起脸盯着他。我讲我是复习睡着了。他相信?反正我始终坚持这么讲。

他看了他一眼,似乎放心了,又开始摆弄iphone6,嘴里喃喃道,他妈的,老子是自己拐着回去的,当时不知道骨折了,只认为是崴着了,疼得钻心啊,那三公里地,简直折磨人啊!他妈的这下好了,半个学期不用上课啦!他边喃喃边兴奋地玩着游戏。

席丰羽至此彻底放下了心。

刘效松忽然停下手说,约一个人前来,晚上你两个陪老子喝两杯!连躺了几天,闷死了!

他不想再待下去,但此时不能违拗他,只好怯怯地问了句,你约的谁?生怕他把他那帮社会朋友约过来。

别怕,华乃强,跟你一样的优等生。

他吃了一惊,怎么会是他?!

席丰羽和华乃强把刘效松搀到医院花园,又张罗好酒和下酒零食时,已是华灯初上。

几杯酒下肚后,席丰羽就看出刘效松对脚腕骨折一事并不在乎,反而为后半学期不用上课、不用考试而分外高兴,有种保外就医的兴奋劲儿。他一个劲儿地大骂考试害人,说他是不打算考大学的,等把高中混毕业了直接跟他爸爸学做生意,照样发财。接着就絮絮叨叨地讲社会上的新鲜事,讲他爸爸那个废旧金属回收公司里发生的古怪事。

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怎么的,这个夜晚席丰羽觉得非常放松。那种神经系统极度紧张的感觉,仿佛打了麻药似的隐约了、模糊了。在这个夜晚、这个小圈子里,学习、竞争第一次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整个身心都有种摊开了、泡软了,甚至静静地悬浮在无重力太空中的感觉。刘效松讲的那些社会上的新鲜古怪事,都是书本和学校里从来接触不到的,对他这种人有种特别的吸引力。他相信华乃强也是一样,你看他的两个眼珠子在黑暗中亮晶晶地悬浮着,一眨不眨地盯在刘效松正吹得天花乱坠的嘴脸上。

华乃强是为什么呢?这个一贯前五名的优等生,怎么会和刘效松沾上边的?这个疑问像个警觉的猎犬一直蹲伏在心里。直到他看见了那个小动作,华乃强趁他不注意,悄悄把一个扁东西塞到刘效松手里。

借着几分酒劲,他索性挑破这个哑谜。他直起身子看看他们二人,啥意思这是?

刘效松也有了七八分醉意,大笑地拍着他肩膀,啥意思?跟你一个意思!你两个优等生啊,这回可都求到老子头上啦,哈哈!

他心里一震,难道华乃强跟他干的是一样的事?他不由想起刘效松刚才在病房里的一句漏气话:为了你们这破事……

他看见华乃强尴尬地躲避着他的眼神,同时既埋怨又无奈地盯着刘效松,嘴里发出不满的啧啧声。

刘效松则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不要怕。如今他与你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两个谁也不会告谁的密,与其各怀鬼胎、互相猜疑,还不如敞开心扉、坦诚相见。

他愣愣地盯着华乃强那张尴尬的脸、那飘忽不定的眼神,忽然悟道:難道他和我犯了同样的毛病?他不禁联想起最初那段艰难的日子里,他一直渴望找到一个同病者。因为只有找到同病者才能消除那种可怕的孤独,也只有对同病者,才能敞开了谈这件事……

他是被华乃强那愤愤不平的叫骂声拽回到现场的。

他们这是非法的!我要到教育局告他们去!

华乃强的白眼仁在黑夜中鼓突出来,十分扎眼。他显然也喝多了,语气流露出一种优等生中从未见过的粗野劲头。

什么……非法了?他茫然地问。

分班考试!

在刘效松那里见到华乃强以前,他一直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发作了这种诡异而又可怕的毛病,因此他没法儿跟任何人商量。那本《神经症及心理治疗》他一直没敢看。潜意识里,万一里面真说中了他的那些症状,他将无法接受,也不敢想象以后的生活。而在表层意识中,他就不断地安慰自己,这是一些偶发的刺激引起的,是暂时性的,他终归能够通过自我调节解决这个问题。他开始深入分析自己的心理状态,觉得现在之所以睡不着,是因为对睡眠过于担心造成的。他不断说服自己,睡眠本是人的一种自然机能,只要你不刻意想这件事,它自然而然会来临的。现在他每天晚上为了睡觉而在心理上背负那么沉重的压力,怎么能睡得着呢?他决定试着摒弃所有的念头,既包括那些让他恐怖的联想,也包括那些努力试图入睡的念头。总而言之,任何刻意的念头,在上床之后都不能有,有了就把它逐出意识之外。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一旦有了任何念头,他就摇摇头,将念头驱离。这似乎产生了一些短暂的效果。那些令他紧张、恐惧的念头,通过这个仪式化的动作,总能离开那么一会儿。当它们再次滋生出来,他就再次摇头将它们驱离。就这样迷糊了几个晚上。但那些念头十分顽强,你每次驱离它们,仿佛都助长了它们再生的活力,它们很快就在头脑中再生出来,就像割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又一茬,而且越遭切割,它们就越疯长起来,再次卷土重来,会给你造成更严重的焦虑和恐惧。

他的那种摇头的动作越来越频繁,像癌细胞一样从夜间转移到了白天。他的那种精神上不对头的症状,已经日益明显,自己都觉得快要藏不住了。

终于一件事把他刺激着了。班主任把他从第二排黄金位置调到第五排李相坤的座位,而他的座位则由李相坤占据了。他知道这是学校不成文的规矩,意味着他已经被淘汰出一线尖子生的行列。但偏偏是李相坤把他淘汰下来,这让他更受不了。李相坤是那种因为学习拔尖而从外县引进的尖子生。这种从外地揳进来的尖子生,总是让人特别不舒服,成天板着脸一声不吭,脑子里仿佛除了学习什么都没装。有时甚至让人觉得他那个脑子就是一部为学习而专门设计的机器,从来体会不到紧张、恐惧和厌倦,甚至连人的基本情感都没有。你看他那一对黄荧荧的眼珠子,就像美国大片里的机器人似的,除了动物式的应激反应,一点人类的情感都看不出来。他一进来,就让席丰羽感受到巨大威胁。那时他使出吃奶的劲头才勉强把李相坤压住,但仍时时感到岌岌可危。如今呢,李相坤已远远把他甩在后面,但真正让他深受刺激的是他们找的那个理由。黄金位置留给一线尖子生,这老规矩都是心知肚明的。他们偏还要找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是他上课老是晃脑袋,干扰了后面同学的听讲……

他再也不能掩耳盗铃地拖下去了,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去翻那本书。结果发现,书中所说的神经症,并不是通常人们所说的神经病。通常人们一说神经病指的就是精神病,即病人已经出现幻想,主客观已混淆的严重的精神类疾病。而他的症状属于神经症的范畴,包括神经衰弱、焦虑、恐怖、强迫、疑虑、抑郁、人格解体等若干种类。病人的神经系统出现一些功能性障碍,如睡眠障碍、注意力集中困难等。但病人主客观未混淆,对自身病况有清醒的认识。

他按照书中的理论和案例进行深度的自我分析,最后判断自己偏重于焦虑。起病原因是所谓的心理冲突。而“越想睡越睡不着”只是一种表层冲突,它是深层心理冲突的表面化的变体。也就是说,表面的、直接的原因似乎是“越想睡,越睡不着”引起的一种焦虑,而实际上真正起决定作用的冲突是,他不愿意面对当前的生活。这种生活以考试为手段,使人与人之间充满了竞争关系。从小到大,他接受的培养和训练,就是让他拼尽全力在竞争中超越别人,从而带来优越感。只有这种优越感,才能带来满足和快乐。一旦被超越呢?那就只能带来自卑和沮丧。在这种剧烈的竞争中,人要么伤人,要么受伤,没有第三种选择。这有点像罗马角斗场里你死我活的角斗,不过是精神上的。长此以往,这种观念渗入了骨髓,一辈子都难以挣脱。不是他一人如此,而是个个都如此。于是人与人之间都是潜在的敌人。每个人都在优越感与自卑感之间载沉载浮。他的那种过度紧张,那种所谓的考场白痴症就是在这种长期折磨下发作起来的。

他有种醍醐灌顶般的彻悟,不由得开始回溯自己不长的人生,从中寻找病根。于是他记起第一次发作这种痛苦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个叫张俊如的女同学,学习突然就超过他了,每次考试成绩都比他高。眼看着这种本来不如你的同学,忽然之间踩着你的肩膀越过去了,心里特别难受,尤其她还是个女的,更添了一种说不出的压抑、痛苦的滋味。张俊如那个小姑娘为人十分张扬自信,这一点在他看来是富于挑衅性和攻击性。她说话总是嗓音嘹亮、指天画地,一走入人堆里,马上就会成为中心人物。渐渐地,他一看见她就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本来与别人聊得挺高兴,她一加入进来,他就不自觉地沉默下来,最后趁人不注意默默离去。发展到后来,他一看见她就觉得特别反感。后来他发现,眼中钉这个词用来形容当年她留给他的感受真是再贴切不过了。他不得不躲着她,但她又十分活泼,事事都有她掺和,到处都有她的声音,他被排挤得几乎无处容身。

那么眼下,他如何从焦虑症中摆脱出来?思想观念上的问题,恐怕一时是改变不了的。短期内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跟考试绝缘,求得一个心理上的疗伤和过渡期。

自从下定这个决心之后,他就开始千方百计地实施这个计划。也许是被焦虑性神经症给逼急了,他自己都意识不到,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在这条邪路上越走越远。搞试卷的行动挫败后,他并没有死心。那天听了华乃强酒后憋出的这句分班考试非法,要到教育局告状疯话,他竟然动起了搞黄分班考试的大胆念头。

当时的他只有一个想法,短期内无论怎样他不能再参加任何考试,否则他会精神崩溃。

席丰羽目前还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尽管这个头衔已经开始让他感到羞耻和巨大的压力,但今天却帮了他的忙。他利用帮班主任李恩培统计分数的机会,进入了他的电脑。

当李恩培交代完毕离开他的视线后,他开始迅速地搜索华乃强近期的各科成绩,并做分析。他发现,华乃强的成绩,尤其是数学和物理,近半年来持续下滑,而且下滑呈加速度之势。他一场一场地仔细分析,发现越是大考,成绩越差。

他明白了华乃强为什么和他一样要干那件下作事。一定是刘效松和自己商定好条件后,为了多得好处,转头又去找了他,把他也给说动了。不知为何,当一切都自圆其说,笃定了他的分析判断后,他的心头竟滚过一阵温暖。他终于有一个同盟军了。

然而,不知是神经过敏还是怎么的,他老觉得华乃强在躲着他,尽量避免与他单独在一起。他一直找不到机会与他谈那件事。看样子,他还念念不忘他是个优等生。那天夜里被刘效松当场揭穿,一定成了他的奇耻大辱,成了他心底深深的痛。他不愿再提起,也不愿再面对任何一个知情人。

这天放学后,席丰羽没有回家,而是一直躲在校园西侧的树林里。白天人多找不到机会,他决定放学后堵他。

当他待在树林里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刘效松为首的那伙劣等生为什么选在这里抽烟。躲在树林里,别人注意不到你,但你对外面的情况却看得一清二楚,而且你可以悠闲、坦然地站在那里,不会显出一副偷偷摸摸、躲躲藏藏的狼狈相。

他终于看到华乃强从一号楼里出来了,背着书包、耷拉着脑袋,一步一点头地向前走着,精神状态显得萎靡不振。当他走过二号楼东侧被挡住的时候,席丰羽迅速从林带跑向二号楼南侧门的廊柱下,隐起身子继续观望着。直到华乃强快要接近学校大门时,他才从廊柱下迅速跟过去。他刚走出几步,就听見一号楼门口张天忆大声喊他,他怔了一下,装作没听见。然而,华乃强却回头望见了他。他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脚下不停步地继续跟着华乃强。该死的华乃强不知怎么好像窥破了他的底蕴,走不了几步又回头看他一眼,而且似乎加快了脚步,迅速拐向春华路消失在视野中。他一边暗骂张天忆那坏事的一嗓子,一边在马路上飞奔起来,他迅速地拐向春华路。他知道51路车站就在前面,那是华乃强回家要坐的车。等他跑到离车站还有二十米远时,人流的最后一点尾巴已经缩进车门。眼前的这辆51路油门一轰,驶向前方。

他伸手拦了一辆的士,让跟住前面的51路公交车屁股走。他终于在汇嘉园小区五号楼附近堵住了华乃强。华乃强一见他,大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干啥?找你谈个事。

他示意往小区西南角僻静处走,那里也有一条林带,里面有休闲椅。

你,到底有啥事?华乃强坐在休闲椅上,但他的表情很不休闲。他虽然面朝着席丰羽,但不时地把脸转向从小区大门延伸过来的草坪小径那边,眼睛朝着来路上瞟着。

我爸他们快回来了。他一边说一边舌尖悄悄地探出来在上唇舔两下。这是他神经紧张的标致性动作,知识竞赛时席丰羽看见过。

席丰羽盯着他那紧张不安的脸。他自己也很紧张,他在思谋着如何让对方就范,按他设想的道道走。他决定让对方更紧张些。

你,为啥要干那事?他直盯着对方的眼睛问道。

我……这不都没弄成事嘛,还提那个干嘛!华乃强果然更紧张了,舌尖又伸出来舔弄。

那我非要问呢?席丰羽语气蛮横起来。

华乃强看看他,眼神开始躲闪,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我……我就是想留把力气,咱们高中这三年,就像个马拉松长跑,不能一开始就把劲儿都耗光……但我不进特尖班可不行,家里不答应……

你最近……有点Hold不住了吧?得歇歇了吧?席丰羽盯着他的眼睛。

他一愣,表情不自然地说,那倒不至于。

不至于?你看看你这成绩!席丰羽把手机掏出来,调出图片递给他看。

华乃强略扫了几眼,眼角嘴角都渐渐耷拉下来,最后有气无力地问,你到底啥意思?

席丰羽说你说,学校分这个特尖班、尖子班的到底有啥意思?除了折腾咱们,还有啥意义?咱们这几个本来都已经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不知道你咋样,我是快绷不住了,再绷就断了……

他一交底,华乃强也松了下来,不禁发出一声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苍凉叹息:谁不是啊……如果考不进特尖班,等于低了人家一等,今后咋见面?就是在原来班里也不好混啊!就算考进去,将来在特尖班也是垫底的。我爸说那就再加把劲往前赶,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你不是说这个分班是非法的吗?

是啊!我在网上都查了,教育局有文件。华乃强的眼睛此时才有神起来。

席丰羽看看火候已到,从书包里掏出一张A4打印纸递过去说,那你就签个名。

华乃强狐疑地接过纸一看,原来是一封举报信。举报学校违规在该校高中部划分特尖班、普通班等,配备不同师资力量,违反了国家关于教育公平的基本原则,并与市教育局文件精神相抵触,希望教育局着手查处,及时制止这一违规办学行为……

这不是跟学校对着干吗?

华乃强吃惊地望着席丰羽,眼睛里又流露出那种恐惧的神色。

又不要你出头,你只要签个名就行了,其他事我来搞定。这种举报信,教育局会给咱保密的,你放心。席丰羽说着从手机里调出一份教育局关于受理举报的制度递给华乃强,用鼓励的眼神望着他:我出头我都不怕,你怕球啊!

华乃强接过手机,边看边伸出颤抖的手指刷屏,显然十分仔细地对上面的内容研究了一番。最后他看了看席丰羽,用颤抖的嗓音说,你去跑?

我去跑!席丰羽语气十分坚决。

华乃强从书包里掏出笔,在那张A4纸上紧挨着席丰羽签名的旁边,签下自己的名字。

席丰羽又拿出一份名单递给华乃强,明天你通知这几个到花果山热盆景火锅店,就说我请客,有重要事情商量。

华乃强一看,七八个同学全是班里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的那一拨。

班里尖子生此刻都在花果山热盆景火锅店聚齐了。华乃强是以学习委员席丰羽的名义把大家召集来的。

尖子生们近来为分班考试顶着巨大压力在复习、在熬夜,个个都暗中较劲、疲惫不堪,眼珠都拉着红丝网,用娄世玉的话说,跟吃了死人肉似的。此刻聚在一起,你看我,我看你,真有种分外眼红的感觉。谁都不想淘汰到普通班,从此低人一等,但注定有个别人进不了特尖班。这个别人现在就像犹大一样隐藏在晚餐桌上。唯一的区别是,犹大的人选还没有确定。谁会成为犹大?这要由最后一场拼杀来决定。因此,谁在谁眼中都是对手,大家彼此之间谁也亲热不起来。有的人在愣神,有的人干搓着脸,唯一的女生李馨月捂着嘴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如果不是以学习委员的身份召集,大家会误认为可能与复习或分班考試有关,这些尖子们是很难聚在一起的。

席丰羽的心情很紧张,他从没干过这种操纵一群人的事,但他已经被逼得没了退路,只得孤注一掷。为了缓和场上的紧张气氛,他频频举杯,带头灌酒。实际上,大家也都到了压力的临界点,学习委员一带头,大家索性都借酒浇愁,稍稍安抚一下焦虑的神经。

待喝了有五六分酒意,席丰羽把自己的近况向大家和盘托出。他今天已经豁出去了,不打算再藏着掖着了。至于以后怎样,管他呢!他今天就要来他个抛砖引玉,最后鼓动大家上他的道儿。果然披肝沥胆的真心话,总是引人倾听的。大家的眼珠都晶亮晶亮,一眨不眨地盯在了他的脸上。李馨月甚至眼眶都湿润了,再加上华乃强也开始敲边鼓,二人一唱一和,勾得大家陆陆续续开始了对考试的诅咒和控诉。有的说他最近也开始吃安定了,有的说他最近患上了检查癖,做过的题老是不放心,要反复检查好几遍,无法控制。李馨月也喝得上了头,脸颊红扑扑的,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是被大家起哄地逗引着,才吞吞吐吐地说,她最近连月经都不准了,而且痛经痛得厉害,像有个小拳头在里面捣似的。最后还楚楚可怜地从发梢里捻出一根晶莹剔透的白头发,举在灯光下让大家看。

看气氛差不多了,席丰羽拿出他的举报信把今天的事情向大家和盘托出,说他舅舅就在教育局工作,曾经委托他提供这方面的信息。实名举报才会引起上面的重视和调查,教育局绝对会给大家保密。

大家一时愣住了,没想到后面有这一手。看看局面僵住了,华乃强赶紧站起来给席丰羽敲边鼓。大家听我说,搞这么个特尖班有什么意义?难道现在大家还没有把吃奶的劲拿出来吗?大家这么互相残杀一场,硬分出个高低贵贱,有什么好处?进不了班的,脸上难看不好混,家里也不好交代。即便是进了班的,你现在是尖子,将来恐怕不垫底也得靠边站了!我听说他们要借这次分班考试,再从外县引进一批尖子,到时候大家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一直在角落沉默的李相坤忽然问席丰羽,你舅舅是谁?

席丰羽一愣,我舅舅叫刘泽厚,就在教育局工作。

李相坤看了席丰羽一会儿,不吭声了。

这时李馨月忽然抓过那张A4纸签了名。跟着她,大家也都签了名。

席丰羽望着大家极富煽动地喊了一嗓子,分班考试大家集体抵制!今天晚上开始放假!不学啦!

不学啦,不学啦!华乃强、张天忆等几个男生都兴奋地跟着胡喊。

华乃强是以与同学一起讨论偏、难、怪题为由,要求到学校晚自习室学习的。

此时,他背着书包在华灯初上的大街上溜达起来。街道上秋风起、黄叶飘,除了匆匆车流,几乎看不到几个行人。夏日傍晚那一对对像热带鱼似的安闲游弋、情意绵绵、幸福恍惚的红男绿女,此刻就像枯枝败叶一般,被肃杀的秋风扫进不知何处的角落。

迎面而来的阵阵冷风仿佛吹透了华乃强的身体,甚至要吹散他的灵魂,使之无处安适。他只好不断地把衣服裹紧。虽然不用学习了,但他心里并不轻松。先是觉得空落落的,有种无所皈依的感觉。毕竟循规蹈矩这么多年,晚上一到点就开始的学习习惯,已经像动物的本能一般,渗透进了神经系统的最深层。如今突然中止,就像药物戒断似的,引起神经系统的一种躁动不安的反应。

本来他并没打算出门,可如果在家,他只能龟缩在那个小书房,保持着书桌前台灯下伏案学习的那个姿态。他能看电视吗?不能。他能打游戏吗?不能。他能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看郭敬明的小说吗?不能。因为爸爸妈妈随时会进来关心他,手里端着益脑进补的羹汤点心。他本来在他的小书房里试着待了一会儿,可他很快发现,如果不学习,这个地方简直没法儿待。时时要提防着父母的关心,弄得人心惊肉跳,憋得人心里发躁。他这才扯谎来到大街上游荡。可他没想到大街上也不好待,这么冷。偶然一眼瞥到一个肮脏褴缕、神情麻木的流浪汉,他突然意识到,他竟然跟他一样无家可归了!

他不禁困惑地想到一个问题,像刘效松这号不学无术的劣等生,他们那一个个夜晚是怎么度过的。他不禁由衷钦佩他们那不依赖学习就能度过一个个漫漫长夜的神秘能力。

五一电影院在景观灯的照射下,如同海市蜃楼,从夜色中凸现出来。一排璀璨的小射灯打在巨幅广告牌上,是科幻大片《星际迷航》。他终于有了一个去处。

他随着人流走进放映厅,暖和了。人多了,甚至有了不少时尚靓丽、秀色可餐的女孩。可是他发现,这一切都无法消弥潜藏心中的不安。飞船在深邃的太空中遨游,飞向神秘的星系执行不可能的任务……可他就是看不进去,注意力无法集中到银幕上去。脑子里此起彼伏着种种不安的联想。他终于承认了症结之所在,他对席丰羽发起的这个计划开始动摇了。其实他是这个计划的始作俑者,是他最先提出来“分班考试非法”的。可是刚才在家他上网又查了一遍,发现那个规定是针对基础教育部,简单说就是初中部的。对于高中部则语焉不详,似乎在有意回避,甚至可以理解成是默许也未可知。靠一封联名举报信来取消考试,席丰羽能搞得成吗?还有三天就考试了……他越想越觉得不靠谱,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清晰强烈。别人会怎么想?难道也天真地相信席丰羽的蛊惑,像他一样老老实实地遵守约定?他忽然又联想到昨天喝酒的时候,李相坤曾不动声色地追问席丰羽他舅舅是谁,此时想来,明显有怀疑嘛……他忽然觉得再也坐不下去了,一刻也坐不下去了……

华乃强从黑暗的楼梯慢慢走上来。走到三楼,他拐进楼道,走向自习室。自习室的灯光从窗子里透出来,里面明亮辉煌。一想到里面紧张复习的同学,不能不让人揪心。他慢慢挨向窗户踮起脚向里面窥视,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专注地盯着桌上的复习资料。基本都是从外地召来的住校尖子生。华乃强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没有本班的。他的心正一点点落地的时候,眼睛像被烫着了似的,看到了最不想看见的一幕。李相坤正坐在最后一排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眉头紧蹙,冥思苦想着。他妈的!他是签了名的!这个骗子,阴险!他脑海里迅速联想起李相坤的一切,外县尖子,家里条件极差,就指着他出人头地呢。这种人是最可怕的,大家都说他从不出校门,活像监狱里争取减刑的犯人一样玩命。

他的心凉了下来。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楼道里传来一陣沉重拖沓的脚步声。他蹑手蹑脚地跑到另一端楼梯拐弯处,悄悄地朝这边窥看着。很快张天忆的脸出现在那一方光亮中。接下去发生的一幕与他刚干过的极其相似,他也踮起脚,半张着嘴,眼珠透过窗玻璃自上而下窥视着班里的情形。从眼珠的转动可以看出,他在一排一排地扫描着。这简直就像是刚才一幕的回放,华乃强的心里充满了一种荒唐、诡异的感觉。但他耐心地看下去,片刻,张天忆嘴里无声地嘟囔了一句什么,走了。但他耐心地等下去。不一会儿,他就等到了他预想的,张天忆背着书包从楼梯匆匆拾阶而上,悄无声息地拧开门进了自习室。

他不能再呆下去了。

他转身下楼而去。

席丰羽是凌晨零时左右来到泌春园商住小区建设工地门口的。寒风猎猎,灯火阑珊。街道上阒寂无人,连车辆也只间或开过一辆。工地用彩钢板墙围着,西南角的太阳灯照着尚未竣工的高层建筑黑黢黢、暗沉沉的巨大轮廓。

席丰羽望了一眼街对面耸立的汇嘉园五号楼,走进彩钢板围墙的暗影里,慢慢靠近大门。两扇大门用链子锁缠绕着锁在一起,但两手抓住大门用力一推,就裂开了一条勉强能挤进一人的缝隙。席丰羽蹲下身子从缝隙里挤进去,大门被挤得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他心跳如鼓,脚步迅速而又无声无息地穿过那片空地,钻入巍峨耸立的未竣工大楼那黑暗沉沉的框架内部。

他摸着黑、探着脚,借着黑暗中的一点微光,避开一根根粗壮、结实的水泥立柱,绕开林立的钢管支架,慢慢地摸到楼梯。他在框架和支柱组成的丛林里慢慢攀爬,心里默默点数着,一直爬到十五楼,他才打开手电,向外墙走去。他倚靠着一根立柱,望着对面汇嘉园五号楼十五层西南角的那三个窗户。那是那天华乃强指给他的家。其中两个窗户黑着,最右角的窗户亮着橘色的灯光。他掏出望远镜向对面望去,镜头里景物晃动得厉害。他两个胳膊肘在胸前夹紧,把镜头稳定住,好不容易才在镜头里找见那个亮着灯的窗口。刚才那个小小的、隐约的人脸突然变得清晰,拉到了眼前,正是华乃强。他正眉头微蹙地趴伏在书桌前,桌子上摊了一桌书本和复习资料,其中有一本,大致的颜色图案就让他想起了一本习题集。

他觉得整个人从里到外开始发凉,刚才只是外面凉。

他从地上拾了一截角鋼放在砌了一半的加气块上,把望远镜支在角钢上调整着角度,重新对准那个窗户。他边盯着窗户里的人,边掏出手机拨通了华乃强的电话。

他看见华乃强忽然侧过脸望着桌上的手机,他一直望着,就是不接电话。心虚!他暗暗地说。

对方终于接通了手机。

你在干吗?他口气严厉,仿佛质问。

那边愣了一下,然后打了个哈欠,说,我睡觉了,有啥事?有现场情景的拆穿,那个哈欠声听起来更假了,简直拙劣到让人恶心。

你在睡觉?你不是正趴在桌子上复习嘛?十二时了还不睡觉,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嘛!

没……没有呀,我都睡了,你别吵我。

你睡了吗?你左手边不是李老师卖给我们的《王高升解析几何全攻略》?你右手边不是王老师推荐的《疯狂英语Ⅲ》?你还睡了?别忘了头上三尺有神明!

他看见窗户里的人慌乱起来,上下左右胡乱张望一番,突然站起身拉严了窗帘。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陡然更加恼怒,对着话筒咒骂起来,你他妈的骗子!叛徒!

那边沉默了半晌,忽然声音打战外强中干地叫嚷起来,难道你没有骗人?你在教育局真有个什么刘泽厚舅舅?你以为就凭你真能把考试搅黄吗?我查了,那个规定是对初中部的……

你等着吧!我要叫你们都考不成!我说到做到!别忘了,你们签的举报信还在我手里呢!还有你偷卷子的事,大不了咱们同归于尽……

席丰羽在黑暗中恶狠狠地咒骂起来。

席丰羽耳朵里的那种嗡嗡声越来越大了。那种声音开始只是像从高压线下面经过时能听到的那种若有若无的嗡嗡声,习惯之后似乎就察觉不到其存在。但近两天,那种耳朵里的自鸣声越来越显著,渐渐开始阻隔对外界的听觉力。发作严重的时候,就像有一只飞蛾在耳道里扑棱着翅膀,并且引起一阵阵头晕目眩。

席丰羽猜想,这肯定跟连续睡不着觉有关。实际上,前几天他曾经对那件事犹豫不决。他也试过硬着头皮重新投入复习,但那种考场白痴式的紧张,现在已经蔓延到日常复习中来了。双腿控制不住地夹动,头脑中一片混乱,焦虑到无法思考,各种症状纷纷发作……几次都差点让妈妈看出不对头来。他已经没有退路了,短期内绝不能再参加任何考试,必须彻底让神经休息一段时间。可是休息就意味着被抛弃。进不了特尖班本身就是一种无情的抛弃。以他多年尖子生的地位,这是父母、自己和老师都无力承受的结果。而且他不敢想象,在那种打击下,还能否保持住逆水行舟的勇气和力量,会不会就此一蹶不振、一泄千里,最后被所有的人抛弃,就像如今关在精神病院里的刘建超……

谁也不会等你的,除非使出非常手段,把大家一起逼停……要停,就大家一起停!

经过数次犹豫和挣扎,他做出了最终的抉择。

为了到教育局送那封举报信,他旷了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他没有对教育局的人多说什么,他很紧张,也很疲惫。他只是简单、粗暴地把那封信往那位干部手里一塞,转身就走。他记得那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这是干什么的?那人在身后追着问了一句。你拆开就知道了。他头也没回地扔过去一句。

当他重新来到大街上的时候,头一次感觉到一丝轻松。夕阳在楼群间沉落,天空一片苍蓝。他抬头仰望天穹,只觉得深邃、渺远,薄薄的云翳被霞光染上一层淡紫红色。看得久了,发现云翳在天空中静静地、悄无声息地漂着,仿佛在无边无际的大水中随波逐流。

当他走到炉院街中段时,天空已经黯淡深蓝。他看见远处休闲椅上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朝他张望了一下,随即扭头对另一个说了句什么。他觉得有几分异样,那两人似乎与他有关联。又近了几步,他看出是娄世玉和汪子涵。而且两人站起来,走上前堵住了他。他有点紧张,不明白这两人堵他有何目的。

尖子!下午不上自习干啥去啦?娄世玉一步一步地逼过来问。

没干啥。他忽然发现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紧张。也许这人世间的各种紧张,与他经历过的相比,都小巫见大巫了吧。他刚才甚至差点把“关你什么事”脱口而出,只不过嫌麻烦,临时咽回肚里。

告密去了吧?娄世玉眉峰耸立,摆出街头少年那副恶狠狠的嘴脸。

告什么密?他很冷静,两眼直视着对方说。

你他妈的还满不在乎!

他只觉对方拳头一挥,眼眶上顿遭一记重击。白光一闪,钝痛像无数条瓷器的裂纹,瞬间延伸进大脑深处,引起一阵久久的轰鸣。

他捂住左眼,低下头强忍着疼痛,慢慢睁开右眼寻找着那张休闲椅坐下去,嘴里喃喃地说,你们想干啥?声调依旧冷静。然后抬起仅剩的右眼寻找那两位。

他看见娄世玉表情冷酷地盯着他,松哥说了,你嘴巴老实点……

说罢盯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脑子里的轰鸣似乎还余音袅袅,渐渐地与耳朵里固有的鸣响连成一气,绵延不绝了。但他并不感到多么愤怒和恐惧,与他近些日子的各种感受相比,这一切真的不算什么。他冷静地思索了一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起身向建工医院走去。

刘效松对席丰羽敢于找上门来有点缺乏思想准备。

你上了华乃强的当了。他目光沉着地盯着刘效松的眼睛不放松。我们之间,是为了这个。

他把那张联名举报信的复印件递给了刘效松。

刘效松接过那张纸,反复地看了半天,狐疑地抬起脸说,你要举报学校?搞黄这次分班考试?一脸吃惊怀疑的神色。

他沉着地看着他,点点头说,原件下午我已经交给教育局了。

刘效松半张着嘴望着他,他有多重的不理解,但似乎对眼前这个曾经的尖子生重新认识,刮目相看了。半天才忽然想起来,问,那,华乃强怎么让我小心你,说你要把那件事拱出来?

那是我吓唬他的,他事到临头尿下了,想反悔……他努嘴示意了一下举报信上华乃强的签名。

刘效松看着他,脸上渐渐浮起了一层同伙间的笑容。干得好!兄弟!有啥事说话!

席豐羽正要收回那张举报信,刘效松却一把抓过去,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支圆珠笔签上了他的名字。

原定的分班考试时间忽然推迟了。课间的时候,同学们围成小圈窃窃私语,小声议论着什么。有敏感的同学发现,班里的几个尖子生之间好像出了什么状况,谁也不跟谁说话,仿佛各怀鬼胎,互相躲避。

席丰羽在暗中默默地观察着、期待着。

这天第四节课快下课的时候,班主任饶正雄出现在教室门口。他站在那里徘徊踱步,不时地还看看手表。

他来干什么?显然是等着下课之后还要说什么事。他要说什么?席丰羽在心中暗自揣摩着,不知怎么就预感到与分班考试的事有关联。各种可能性在脑海里轮番上演。难道真的会取消分班考试?他忽然觉得这简直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一种可怕的清醒感、理智感和现实感,突然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浇灭了这些日子的幻觉和狂热。这怎么可能?那么还会有什么结果?考试照常进行?甚至饶正雄会像刘效松他们弄出大事时那样?阴森森地宣布一个黑名单,让名单上的人留下?第一个就是他,接着就是华乃强,接着就是张天忆、李馨月、李相坤……然后呢,就是他们之间的狗咬狗,最后把他这个挑头人咬出来……他开始感觉到心脏在跳动,并且越跳越激烈。

然而,饶正雄宣布的是这样一件事。为了不影响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分班考试调整到23—25日晚上进行。

一时间,席丰羽感到心脏有点失重,脑子里有些迷茫——这既不是最好的结果,也不是最坏的结果。这意味着什么呢?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他的那封举报信可能还是发挥了那么一点作用的,否则他们为什么要把考试调整到晚上偷偷摸摸地进行呢?这说明他们有点儿心虚了,既然有人弄出这么个举报信,而且捣鼓了那么多人签名,那这件事他们就不得不认真对待。但他们又没有真的害怕,真的退缩……

同学们纷纷收拾书包准备离去了。

他也恍恍惚惚地站起来向外走。路过华乃强身边的时候,他刻意看了他一眼。他发现他正低着个脑袋,眼珠挤到眼角边上偷偷地瞟着他。一遭遇他的目光,那眼珠立刻慌乱地滚向了另一侧……他没有理他,而是向前挤到张天忆身边。张天忆看了他一眼,也立刻把眼神躲向另一侧,那做贼心虚的神态,简直与华乃强如出一辙……

晚上十一时他再也坐不住了。他想着他们那一副副躲躲闪闪、鬼鬼祟祟的模样,就感觉那天酒后的盟约恐怕要土崩瓦解了。他可能已经被他们无情地抛弃了、出卖了。但他不甘心接受这样的结局,他要行动起来,无论如何不能窝在这里坐以待毙。

只有动起来才能减轻焦虑感,这已经成为他冥冥中的经验。

他在冷风中不断裹紧衣服,穿过一条条街道,进入学校大门。他望了望自习室所在的一号楼,三楼那一排窗户灯火通明。他一步步踏上黑暗的楼梯,来到了自习室的门口。他又看见了映照在走廊对面墙上那块长方形的光斑。这块单调刻板,多少年如一日的光斑,一下子就让人联想到透出灯光的室内:外来的尖子生们都麇集在里面,个个一声不吭地趴在桌前进行着无声的较量,室内弥漫着紧张、压抑和痛苦的气息。人只要一走入这个空间,那种气息立刻就会无孔不入地涌入到你的头脑中,你立刻就能体会到一种窒息的感觉。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不知是他带入了一种异样的气息还是怎么的,有的尖子生居然注意力不集中了,抬起头望了他一眼,眼中立刻现出了惊诧甚至恐惧的神情。他就这样慢慢地、一排一排地扫描着趴在桌前的尖子生们。他扫到了华乃强,扫到了张天忆,扫到了李相坤,扫到了李馨月……总之,举报信上签字的同学,他一个不落地都扫到了。他们有的低下脑袋躲闪着他的眼神,有的已经趴在桌上像是睡着了,比如李馨月。他慢慢地向李馨月走过去,一路上能感到,所到之处,尖子生们都对他侧目而视,眼神中充满了惊诧和恐惧。他走到李馨月跟前,弯下腰从侧面打量她趴在桌上的脑袋,发现她的眼睫毛正像被捉住的蝴蝶,翅膀在颤动着。

他回到家,在卫生间洗脸的时候,赫然看见了自己的面孔,他的头发凌乱、焦枯,血丝像细小的网兜兜住两颗眼珠,却兜不住里面射出来的那种狂乱亢奋充满盲目行动欲的亮光。一时间,他对自己都感到一丝害怕。怎么才能尽快了结?他在心中暗暗想,明天得去找刘效松。

席丰羽一走进冲压车间,此起彼伏的巨大的哐当声立刻震木了他的耳膜。高大空旷的车间里,几十台冲压机、剪板机正卖力地运转着。一人多高的巨大飞轮沉重地旋转着,发出呼呼呼的、低沉可怕的声音。剪板机上剪下来的几米长的钢板颤悠悠地扔在地上,一阵阵震聋发聩的巨响顿如汹涌恶浪扑面而来。

刘效松坐在一台冲压机前,正抽着烟,伤脚横搭在长椅上。原来他爸爸有急事去外地,临时让他到这家汽车配件厂押车拉一批货。他把伤腿拿下来,让他紧贴着他坐到跟前,然后扭过脸笑望着他。那件事咋样?办成了?

他的语气中有一丝气定神闲、举重若轻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那份气定神闲、举重若轻的老大似的语调,竟让他心里涌起了一股踏实感,觉得那件事必有希望。

搞不成了,学校把考试调整到了晚上,他们还是要考我们,他们是不怕的。

刘效松还是笑着,只不过带上点嘲讽的口气。你们不是搞了个盟约,要联合抵制吗?你们可以集体交白卷啊。只要你们尖子生一抵制,这个分班考试就没意义了,还分个球呀!

他嗫嚅道,我是这么想,但是人心不齐,各打算盘,弄不成事。他们那几个都在抓紧复习,眼看是靠不住了……

刘效松听了,慢慢转过脸,把目光盯在眼前的冲压机上。

一个表情痴傻、麻木的半老汉正在操纵着冲压机,只见他用一柄头上扎着一捆布条的油淋子给钢板上涂满油,把钢板的前沿推到下模的定位销处定好位,随后脚在踏板上一踏,沉重的压力机推着上模就朝钢板挤下来,把钢板挤进下模的凹槽里。钢板立刻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痛苦呻吟,钢板的两头开始向上翘起,拐弯处被压成弧形的部位,生出了许多细密的褶皱和裂纹,外表面的锈皮在剧烈变形下扑簌簌地剥落着……一块厚达八毫米的钢板,转瞬间就压成了需要的那种“几”字形。

席丰羽两眼出神地盯着冲压机看着,刘效松也两眼出神地盯着冲压机看着。随着操作工一脚一脚踩向踏板,一张张平整的钢板从模具里压出来,压成规整的“几”字形。间或有几张钢板压出来尺寸超差,那就把它拣出来,下一轮再填进下模里重新压一遍……

天穹轰隆隆地仿佛滚雷从头顶上掠过,冲压机一下接一下发出有规律的震响,剪板机那里发出一浪接一浪的哐当声……整个流水线以固定的节拍运转着,所有工位上的工人都以同一个节拍动作着,他们的动作都固化为规定的程序,简洁、单调、重复,在哐当哐当的噪声中无休无止地重复下去,仿佛一直要重复到生命的尽头,他们的动作必须与机器的动作协调配合,看起来就像是庞大机器上的一个肉做的配件。

席丰羽和刘效松在一片噪音中凝神盯着前方的虚空绞尽脑汁地琢磨着,流水线在紧张地运转着……然而,突然之间,一切都静下来了。那突然降临的安静是如此的空旷、清澈,所有人都愣住了,抬起脸茫然地四顾着……半晌,刘效松和席丰羽听见那个半傻的冲压机操作工喃喃自语道,停电了……

刘效松看着席丰羽说,有了,我妈就在变电站上班。

席丰羽也看着他,眼神中渐渐流露出一丝恍然领悟的光亮。

二十三日晚上八时半,正是学校高一年级预定的分班考试开考时间。考场纪律十分严格,学生们按要求上交了手机,对着考号,一人一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监考老师站在讲台上。讲台上堆着神秘的试卷,老师时不时地看着手表,以确保准时发卷。学生们也不时地瞟向黑板上方的挂钟,有人已经开始紧张地夹动着双腿……

与此同时,一辆出租车正悄然驶向城郊万岁山方向。车上的两个少年一声不吭地坐着。不甘寂寞的司机问两个少年,这么晚了,你们到万岁山干吗?去清泉寺看灯吗?看什么灯?今天是那个什么,什么盂兰盆节,清泉寺要放河灯、放孔明灯……你们,不知道?知道,知道。刘效松不耐烦地敷衍着,显然希望司机闭嘴,他正烦着呢。可是司机不识相,继续饶舌。那我把你们拉到正门还是侧门?正门今天要买十四元的门票,侧门绕得远了点,但那边有个豁口……我让你停哪就停哪!刘效松严厉地结束了谈话。

出租车停在了一个没有名堂的山道拐弯处。刘效松下车后拄着拐,一瘸一歪地在前面走。席丰羽在后面跟着。拐过弯之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单位门口,门柱上挂着牌子:万岁山变电站。

席丰羽跟着刘效松来到大门前,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理所当然地往门里走,仿佛他是天天在这里上班的职工似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

门卫晃着手电拦住了他们。你们找谁?

刘效松说道,找我妈,有点事。

门卫显然认出了他。噢,松松,腿都摔断了还不老实呆在家?

刘效松说,有点急事。

门卫问,这是谁?

刘效松问,这是我同学,陪我的,我腿不方便,怕路上有点啥事……

门卫没再说什么,揿灭手电缩回了值班室。

二人走进了这个荒凉的院子。偌大的院子里,只有座小二层楼,楼上只有孤零零的一个窗户里透出灯光,大概是值班室吧。

二人绕过那座小二层楼。二层楼的背后就是那个栅栏围起来的变电设施坐落区。林立的塔架在山下灯火的映照下,从暗夜微光中隐隐现出黑黢黢的轮廓。高压线在星光映照下也显出一道道黑线,绵绵伸进无边的夜色。走到栅栏跟前,席丰羽看见挂在栅栏上的警示牌。牌子上画着一个龇牙咧嘴的骷髅头像,旁边画着一道锐利如匕首的闪电,底下写着一行字:110千伏变电站,高压危险,切勿靠近。

一阵山风吹来,席丰羽腿弯处禁不住打起了哆嗦。他望向了刘效松,刘效松虽拄着拐、动作慢,但却像《魔鬼终结者》里那个行将报废仍然执着死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机器人一样,一刻不停地按既定程序行动着。

在这儿!他用气声叫他。

他只得硬着头皮慢慢挨过去。

他跟着他一块蹲下身子从那个断了一根钢筋的缺口挤进去。

他跟着他来到塔架下。刘效松从他的包里拿出那截铁链,交到他手里:你爬上去,爬到觉得能扔上去了,就这么扔上去,只要把那两根线挂搭到一起,大家,就都可以休息了……

他的两个眼珠子在暗夜微光下灼灼发亮,透着一种鼓动和诱惑,席丰羽觉得那就像是魔鬼的诱惑。他此生第一次距高压线,110千伏的高压线,如此之近。他能清晰地听见那死亡召唤一般的嗡嗡声,远处,山下,无尽的城市灯火绵延铺展着,铺向远方……

你咋啦?又尿下啦?

他的嘴唇在黑暗中激烈地哆嗦,他多想说出那三个字:算了吧。

可是,一种耻辱感像烈火一样灼烧着他的心,使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告诉你没事!你看看几点了,九时十分了,他们已经考了四十分钟,再这么磨蹭下去,人家就考完了!

他依然在黑暗中哆嗦着,全身都哆嗦着。

你不是说,再不休息,你会死吗……反正是个死,你就搏一把吧……

刘效松的两个眼珠子依然在黑暗中灼灼发亮,充满诱惑,他就是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的。

他把铁链子挂在脖子上,手脚并用抓住那一根根焊成塔架的角铁,慢慢朝上爬上去……

铁链子抛向夜空,很快带着哗啦声掉落在地……

铁链子又抛向夜空,又带着哗啦声掉落在地……

他的神经已紧张到趋于麻木,耳朵里只听到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的丝丝缕缕的气声:爬呀……扔呀……再爬一次试试……爬呀……

突然,夜空闪过一道蓝紫色的闪电,同时伴着可怕的刺啦刺啦声。一个黑影在蓝紫色光芒的映衬下从天而降,将地上的黑影带倒。两个黑影一起坐在地上半张着嘴痴傻地观望着。铁塔之上,蓝紫色的火焰已经转为紫红色,很快就熄灭了。与此同时,山下大半个城市的灯火突然熄灭了,世界突然沉浸到史前混沌一般的黑暗和寂静之中。在席丰羽的记忆中,他从未经历过完全彻底的黑夜。不管走到哪里,哪怕是乘车行驶在旷野,总有一星半点人间灯火,从不知名的角落迸射出來,提示着人的活动和存在。他也从未经历过完全寂静的黑夜,你静下心倾听,总能听到不可名状的声音从远方若有若无地传来……然而,此时他第一次感受到大地上如此彻底的黑暗和寂静,唯一的光亮来自天穹。他不禁躺下来,仰望星空,星空纯净而璀璨,满天星斗,高低错落地悬垂在夜空之中。天穹与大地仿佛构建了一座崇高、肃穆的大教堂,那些明亮低矮的星斗就像教堂穹顶下垂挂下来的灯盏一般,把那银色的微光流泻到他的心里去,让他一阵感动……

出租车行驶在黑暗的山道上,刘效松忽然发现了夜空中的奇景,无数黄亮黄亮的孔明灯在夜空中冉冉升起,就像成千上万的发光水母,从深邃的大洋深处向上飘升着,那星星点点的灯火扶摇而上、辉煌灿烂,仿佛要把人的灵魂引向高邈莫测的所在。他扭脸去推他的伙伴,却发现伙伴仰着脑袋靠在座椅靠背上已经睡着了,他睡得挺深,一下两下摇不醒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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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