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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记忆与残式图码

2020-07-04王朝军

安徽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姑母绿城残雪

王朝军

就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

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过来,

因为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确的道路。

唉!要说出那是一片如何荒凉、如何崎岖、如何原始的森林地是多难的一件事呀,

我一想起它心中又会惊惧!

那是多么辛酸,死也不过如此:

可是为了要探讨我在那里发现的善,

我就得叙一叙我看见的其他事情。

——《神曲·序曲》([意]但丁:《神曲·地狱篇》,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

进入残雪的小说,有两种路径:一是考据,二是想象。如果还有第三种,那就是考据加想象。哪种路径可行,取决于你的知识、耐心和想象力。所幸我还有那么一点点知识,于是我不自量力地搬出了鼎鼎大名的但丁和他的“序曲”。

这是危险的,因为和自称“属于文学中层次最高的那一类”(残雪、张杰:《最好的文学一定要有哲学的境界——残雪访谈录》,《青年作家》2018年第7期)作品对话,你就得时刻提防“露怯”。但你必会露怯,比如这篇名为《绿城》的小说,它的每个字里都隐藏着刁钻的笑意。它设下重重“路障”,试图阻挡你向意义的抵近;它又在你绝望抓狂时,蓄意露出微弱的“缝隙”。于是,“你要死盯一个地方,敏捷而又执着”。这话出自“绿城”中的神秘女人——姑母,可能也出自1300年一个叫但丁·阿利吉耶里的年轻人想象中的圣使。

好了,我不喜欢故弄玄虚,我是想说《绿城》的前身是《神曲》。承认这一点没什么不好意思。今天的任何作家都不可能拒绝经典的“影响”,越是原创力旺盛的作家,越是要领受“影响的焦虑”。当然,关键不在你是否承认,而是你在多大程度上实现了自我净化和再造。恰好,《绿城》就是一个值得测试的样本。从《神曲》这个影响基点出发,让我们来看看残雪的“灵魂行为艺术”(残雪、张杰:《最好的文学一定要有哲学的境界——残雪访谈录》,《青年作家》2018年第7期)一路走到《绿城》,都获得了哪些收益。

小说第一句是:

“在年过半百时,谢五终于回到了他的家乡绿城。现在这个城市同他小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年过半百,约等于50岁。绿城,是一座视觉的城市,它的突出特征是“绿”,以至于人们在命名它时,本能地拒绝了其他替代词的介入。

这样一来,时间、人物、地点都齐备了。

但困惑紧随而至:“绿城”这个名字,从谢五儿时一直叫到他年过半百,叙述者又何以要强调此城“同他小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既然是“完全”,戴在这座城上的那顶标志性“绿”帽岂不摇摇欲坠?换句话说,退隐在小说背景中那片覆盖一切的“绿”,它存在和持守的价值依据是什么?我认为,这是理解这篇小说的第一道关口。

不过很快,关口便释放出信号:谢五“家的公馆拆迁”,“公馆的原址上盖起了九层的公寓楼。”这是告诉我们,城市的视觉形象在改变,现代物质文明的庞大躯体迅速成形。但,请注意,这里强调了“原址”。原址就是原始地址,它有固定不变的坐标和初始状态。在小说中,这个初始状态指向——公馆。对于姑母和与她前后一起生活的六位老人,公馆就是绿城,就是他们“眼里的映像”的全部。只要这“映像”不變,“绿”,就不变。

在此,“绿城”呼应了但丁诗句中那座昏暗的、原始的“绿色森林”。但丁把“森林”当作他驰游三界的总体性空间,七百年来,俨然经典。2020年的某个夜晚,残雪也为谢五虚拟了同样的精神属地,只不过在这里,叙述者一再声称此地为“家”。——“家”很重要,连接着古老中国价值谱系的核心。通过“家”,残雪试图创立一部有别于她的西方前辈的“伪经”。

起初,谢五是不愿意回乡的,因姑母的催促,才勉强成行。这说明,谢五从小说的起点处就是以被动的“客体”存在的,所以他只能将肉体寄放在“公寓”,他是客,是暂时的寓居者。

姑母是怎样催促他回来的呢?写信。一个电话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还要费此周折?因为作者想用这种最古老的通信手段提醒我们:作为“家族标志”的姑母,就像旧时公馆里的座钟,拥有与时间交谈的结实品质。

信中说:“谢五,你该回来看看。我经常听到你爹爹在这栋楼里说话,可见他是常回来看看的。”谢五的父亲去世多年,姑母能听到他说话,除非幻听或者疯傻,否则必有隐情。往后读,姑母的身份一步步得到确认,她就是那个引导谢五漫游“绿城世界”的维吉尔(又译浮吉尔,古罗马诗人,史诗《埃涅阿斯纪》的作者)——《神曲》中带领但丁游历地狱和炼狱的长者。

接下来的问题是:姑母会将谢五引向何处?回答之前,首先要判明人物“谢五”的含义。这个名字内在的意思有三。

意思一:五居一到九的中位,对应“年过半百”,以及《神曲》开首所谓“人生旅程的中途”。

因此也就有了意思二:新盖起来的公寓楼共“九层”。我们知道,作为《绿城》的前文本,《神曲》里的地狱、炼狱和天堂都可以被解释为有九层。那么,“九层公寓”的对象物究竟是哪一界呢?别急,下文会有答案。我们现在只需要知道:分给谢五的两套单元房都在五层。

然后导出意思三:无论谢五身处哪一界,第五层已然是他被“绿城”给定的居所。

总之,谢五终于是回“家”了,并从姑母口中得知,他将在今天深夜和先辈们见面:“那时整个城市万籁俱寂,他们就来了。我已经告诉他们你要来。”

为什么是深夜?因为深夜,这个城市万籁俱寂;更因为,深夜暧昧、诡异,是秘密行为的天然交际场。

现在,谢五拿着姑母给的“两套房的钥匙”从一楼上到五楼。“两套房”当然是指分给谢五的两套两居室的单元房。这没问题。问题在于,如果我们把“两套房的钥匙”简化为“两柄钥匙”,它的前影像就出现了。还记得《神曲》中看守“圣彼得之门”即炼狱之门的那位天使吗?他正是用“两柄钥匙”为但丁和维吉尔打开了通往炼狱的神圣大门。而《绿城》中拔地而起的“九层公寓”,也由此坐实了它的基础形象:炼狱。——炼狱是座山啊,这个庞然大物险峻、高耸,巍然壁立于生命的平原,它存在的唯一理由便是:滤除人心之恶。

从森林到绿城,从绿城到公馆,从公馆到公寓,从公寓到炼狱山,从公寓的第五层到炼狱山的第五层,如果我再告诉你炼狱第五层的功能是洗净人类的“怠惰”之罪,你准会大吃一惊。是的,残雪在仅仅两千字的篇幅内,实施了一项浩大周密的建筑工程,该工程雄心勃勃,目标明确:给人物,不,应该说是灵魂的行动搭建秘密舞台。为此,她不惜瞒天过海,声“西”击“东”,向遥远的地中海之滨借来经典的声音。

请听《神曲·炼狱篇·第九歌》:

他从衣服里掏出了两柄钥匙。

一柄是黄金的,另一柄是白银的;

他先用白的一柄,后用黄的一柄

把门开了,因此我得到了满足。

“任何时候这两柄钥匙中的一柄

失去效用,在钥匙洞内不能转动,”

他对我们说道,“这条路就不通了。

一柄是较为宝贵,但那另一柄

要有极大技能和智慧才能开锁,

因为解开那结的就是这一柄。

我从彼得那里拿来;他吩咐我

与其把门锁错,毋宁把门开错,

只要人们拜倒在我脚前就是了。”

于是他推开了那神圣之门,说道:

“进去吧,但是我要向你们说清楚,

谁要是回头看,就得回到外边。”

沉积在这段引文底部的信息量极大,谢五用钥匙打开第一套房门的瞬间,它便如“圣音”般彻底覆盖了后面的诸多段落,甚至是全部,直到“那结”被解开。

谢五一进门,就发现了爹爹的巨幅照片,其震撼力不亚于但丁跨过炼狱之门后见到的那面雕有奇妙神迹的墙。第二套房内空无一物,却给他留足了想象、疑惑的空间。后来的事实也证明,第二套房“要有极大技能和智慧”的“钥匙”才能打开。那是一把“黄金的”、有关灵魂交往的“钥匙”。

令人不解之处正在于此。爹爹的巨幅照片为何会镶嵌在“镀金”镜框里,而且挂在墙的“右边”?这简直是对逝者的亵渎和对生者的羞辱。可安排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偏偏是爹爹自己——“是他亲自嘱咐的”,这句话漏出口风,也为谢五布下了重重疑局。“接着谢五又听到自己在说:‘这公馆怎么变成这样了?”在此,叙述者特别强调:是谢五“听到自己在说”。也就是说,发问的主体并非谢五本人。那么,这声音来自何处?谢五的灵魂吗?这么想是合理的,也最符合逻辑。但从表象得来的逻辑,也可能最不可靠。有一点就无法澄清:住在公寓楼里的谢五,怎么会突然想起“公馆”?他难道不应该问的是“这公寓怎么变成这样了?”事已至此,只能有一种解释,即有人假借谢五灵魂的名义,行移花接木、偷天换日的“勾当”。这个偷换一字——公馆换公寓——而不动声色的高手便是叙述者自己。

是残雪在迷惑读者,而且她差一点就成功了。她不想让读者轻易地打开那道公馆的“暗门”。而暗门的旋钮一旦启动,读者就应该知道,此时此刻那个发出声音的“自己”也随之敞开,这个“自己”不再独属于谢五或残雪,而属于众多的“我们”、广大的人群。从单数的“自己”到复数的“我们自己”,伴随发声主体的无限扩张,小说的精神边界也得到了根本性的延伸。

“这公馆怎么变成这样了?”

不妨换种说法:我们的“家”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篇小说提出和论证的就是这个问题。

我认为,残雪到这里才算开启了由致敬经典向抵抗经典的“叛逃”之路。她自信满满地写下“残氏伪经”的“第一句”:“有人不知通过什么办法进来了。”

进来的是一名叫“谢三”的男子。从他超自然的举止判断,很难说他是一个“人”,那就暂时称为“鬼魂”吧。鬼魂谢三一举解决了谢五的失眠问题,方法是把他带到隔壁的空房间,就是谢五之前进去的第二套单元房。在那里,谢五睡在了一张“看不见的床”上,而且还有枕头和被子。被子来得不明不白,像是变戏法。枕头倒实打实是谢三提供的。但这里有个“漏洞”,之前谢三抱着的是两个大枕头,一个让谢五枕了,那另一个呢?这让人严重怀疑,当晚睡在床上的不止谢五一个,他的旁边必定还有一人。

是谢三吗?他已经“像一条带鱼游出去了”。那会是谁?我的眼睛一路狂奔,马上寻到了线索——

第二天谢五醒来,姑母说,昨晚来的是他爹爹,但谢五却坚持只看到谢三。两种说法错位得离谱,却也解开了谜团:谢五的爹爹的确来过,他应该就睡在谢五身旁,但因没有显露身形,所以谢五看不见。

“看得见”的谢三和“看不见”的爹爹,这听起来多少有些骇人。先别紧张,我想残雪还不至于弄个鬼故事来唬人。她的真实意图有待核实。但根据残雪的一贯做派,她很可能搞的是一场“假面游戏”。问题就在这儿,无论这“假面”以何种形象示人,都必有真身。真身之一是谢三,真身之二是爹爹。可姑母很快又修正了此前的说法,把谢五和读者推向了模糊地带:“他们长得差不多,所以我有时就不对他们加以区别了。”“我不是靠外貌的区分来同他们打交道的。”这和谢五刚回来时,姑母误把他当作他爹爹几乎同出一辙。也就是说,在姑母眼里,这个家的人形象高度重合,谢三可以是爹爹,谢五也可以,那些和她一起生活过的老人都可以,年龄、相貌、声音、性别,乃至人鬼的界限消失了。姑母始终在和“一个他们”交往。

那个“他们”或那个真身,就是記忆。

终于还是提前揭开了底牌。哎呀,我真是憋坏了,再憋一阵,说不定脑壳就会炸裂。我小心翼翼地替残雪保守秘密,但此时此刻,我受到了来自这个秘密的巨大压制。我确信,现在是向读者坦白的最佳时机,否则下文将会沦为落魄不堪的文字废墟。

记忆这事很吊诡,很超验,很形而上,可当你把谢五在小说中碰到的几乎所有人用“记忆”来统一,也就明晰了《绿城》的内在伦理:是记忆伸手钳住了大历史的现代人群,它要强行将人拉入体内,把角落和细节的伤口层层剥裂给他们看,他们“怠惰”的灵魂屡屡被提醒,被记取,被淬炼,被洗濯。此处的“他们”,也包括我们。

作为一位自居于“先锋”顶端的中国小说家,残雪深知,要走完“绿城”,就必须为这内心停滞的人群开辟一处看不见的地下区域,它深藏于人类意识的底部,关于家,关于生命,关于混沌的原初形态。于是我大胆猜想,这篇小说的另一位精神导师,应该是但丁的同乡卡尔维诺。卡师有一本书叫《看不见的城市》,其中一篇《轻盈的城市(之一)》写道:

伊萨乌拉,千井之城,据说建在一个很深的地下湖上。只要在城市范围之内,居民们随便在哪里挖一个垂直的地洞就能提出水来。城市的绿色周边正是看不见的地下湖的湖岸线,看不见的风景决定着可视的风景,阳光之下活动的一切,都是受地下封闭着的白垩纪岩石下的水波拍击推动的。

结果,伊萨乌拉就有两种宗教形式。一些人相信,城市的神灵栖息在给地下溪流供水的黑色湖泊深处。另一些居民则认为,神灵就住在系在绳索上升出井口的水桶里,在转动着的辘轳上……在所有的水柱、水管、提水器、蓄水池,乃至伊萨乌拉空中高架上的风向标上。这是个一切都向上运动着的城市。

([意大利]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张密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

很明显,残雪近期的写作受“伊萨乌拉”影响很深。这座虚构的城市的边缘至少盘旋着《少年鼓手》(《芙蓉》2020年第1期)和《沼泽地边的雷火与荠叔》(《上海文学》2020年第2期)。关于这两篇小说,这里就不多说了。我感兴趣的是“伊萨乌拉”何以成为“绿城”的又一底本。

据卡尔维诺讲,他最初打算写三个序列:“城市与记忆”“城市与欲望”“城市与符号”。“轻盈的城市”是后来加上去的一组,主要服务于那些很难归类的“有点抽象的空幻的城市”。这倒给了我妄加揣测的空间,比如“伊萨乌拉”可不可能一开始就是“城市与记忆”系列的一部分?很有可能。从“地下封闭着的白垩纪岩石下的水波”中,我们似乎寻到了某些蛛丝马迹:那“看不见的风景”,作为时间久远的记忆,被封存在地底深处,它的“水波”固执地涌动着,向人间传送着永恒的消息。

这是一个巨大的隐喻,隐喻的另一头,“绿城”和“记忆”暗影憧憧,看见的与看不见的竞相争逐、隐现。前文提到的谢三和爹爹同时出现即是一例。

还有一例,爹爹的巨幅照片挂在墙右边的“镀金”镜框里。“爹爹”是记忆的具象呈现,“爹爹”执意于此,反映了记忆的意志;记忆的巨幅照片,像一面巨镜,映现并收纳了人的灵魂;镀金寓意“渡”人成金;那个渡人的大能者便是记忆,他施行上帝的审判,把“信”他的绵羊(灵魂的爹爹)安置在右边。

当死去的爹爹抽象为记忆,他就成为记忆这个庞大组织的一员,他服从于记忆的指令,也接受记忆的磨洗。所以,你在后面的情节中看到照片换来换去,一会儿是叔爷,一会儿是大胡子老汉,实在不必惊讶,记忆的面孔不同罢了。

“记忆”这层窗户纸一旦捅破,小说异常复杂模糊的图码影像,骤然间变得有序,清晰无比。

然而,残雪不肯放过我们,她继续偏执地编织着自己的图码。

我不服呀,还别说,颇有些死磕到底的劲头。我想象自己是麦家长篇小说《解密》中的容金珍,不破译所有图码绝不言弃。

首先,鉴于记忆“大发现”的丰厚回馈,以及“伊萨乌拉城”底本的启示,不难判断,真实的绿城是肉眼凡胎看不见的,它潜伏在“九层公寓”地下的“原址”和历史时间的远方,唯有那个叫“灵魂”的虚物方能畅行无阻。

记忆选中了谢五,他肉身的外衣被褪去,只能靠灵魂做出选择并付诸行动。“灵魂出窍”发生在他回家后的当天深夜,手表上的指针显示:一点四十分。

——在一点四十之前,谢五睡了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很短,但却足以改变这篇小说的时间和空间。与普遍化的宏大历史时空并行的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空悄然来临。还是进房间来的谢三说的好:“起先他看到的是假象。”这是在暗示读者:“真象”到了,你小子好自为之。

顺便说一句,真象世界如千井之城伊萨乌拉,记忆的神灵既栖居在“心脏”深处,也住在遍布全境的“血管”和“毛孔”中,那以“公寓”之名显形的公馆,就像“伊萨乌拉空中高架上的风向标”,人们在那里感知神灵的呼吸。

对“残式图码”的破解清单如下:

1. 图码:谢五跟谢三走进第二套房,并睡在看不见的床上。真象:第一套房是伸向記忆的通道,第二套房才是记忆的中心地带;他当时处于“似睡非睡的中间状态”,还无法看到记忆的形象。

2. 图码:谢五当晚睡得昏天黑地,而且没有做梦。真象:他的灵魂已进入梦中,无须再梦。

3. 图码:第二天早晨醒来后,发现自己真的躺在一张大床上。房间里还添了餐桌、椅子、沙发等家具。真象:他彻底走进记忆给定的时空,本来看不见的就都看见了。

4. 图码:姑母和谢五争辩前一晚来的究竟是谁后,突然沉默了,“接下来她仿佛怕同谢五说话了”。真象:这个谢三很可能是不请自来,先前姑母未加以区分,主要是经验惯性使然,现在一定是意识到了什么,又担心谢五继续追问。

5. 图码:谢五记不清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只记得一个光头,一种模糊的担忧的表情。他同爹爹,还有家中的老人们的关系也是很模糊的”。真象:光头和模糊的担忧的表情,象征人类普遍性的遗忘本能和拒绝反思机制;提到与爹爹和家中老人的关系,只是这种本能机制的情境化。

6. 图码:下午在公寓大门口看到两个脸熟的妇女,却遭漠视。真象:遗忘本能的双向对等互换。这个段落表明,谢五一旦走出“公寓”,也就越界了,人与人之间的隔膜重现。

7. 图码:姑母说绿城从来没有变化。真象:她指的是原址的、地下的、记忆的、“看不见的”绿城。

8. 图码:听姑母说绿城没变,谢五“将这话同她讲的关于临终的眼里的映像的话联系起来,不由得背脊骨发冷”,刚好姑母叫他帮着揉面,紧张情绪才得以缓解。真象:谢五以为到了阴曹,正和鬼魂对话;揉面是日常生活景观,意味着姑母也要吃东西,不是鬼魂。

9. 图码:姑母说“家里夜间的游戏太精彩,你不回来看一看,这家族的记忆不就断了吗?”随后目光如刀地瞥了谢五一眼。真象:姑母看似提醒,实则警告谢五,他有责任接续家族记忆。

10. 图码:姑母包饺子给谢五吃。真象:预示他将和家中先辈们团圆。

11. 图码:姑母叮嘱谢五记住某个“入口”,否则“他就既不能退出,也不能进去”。真象:入口,暗指进入“记忆核心”的入口。——谢五进入记忆世界的流程是:九层公寓(郊区)—第五层(城区)—第二套房(主城区),而进了这个入口,也就算到了记忆“主城区”的核心。当然,核心的核心是记忆本体,那得看谢五能否抵达小说的“终点”。

12. 图码:谢五觉得姑母的预言与事实有偏差,“她说昨夜‘他们要来,却只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不是‘他们也不知道”。真象:暗示“谢三”是“他们”的统一体,如耶稣基督兼先知、祭司、君王的职分。

13. 图码:第二天深夜又遇到了那个自称“谢三”的人,却还是看不清他的脸。真象:谢三是家族里“他们”的脸的叠加,自然面目模糊。

14. 图码:“谢三”对他说:“光等是等不来的……”真象:一语双关,除断句为“光等,是等不来的”,还可以断为“光,等是等不来的”,后者接应下文刺眼的灯“光”,也预示记忆的灵光即现。

15. 图码:谢五出了公寓,发现灯光反常的亮。真象:这次出公寓是在深夜,我们可以想象,深夜等于“地下”,是记忆世界的景象,与下午出公寓散步有本质差异。

16. 图码:谢五跟叔爷骑“空气马”,叔爷说谢五之所以体会不到腾空,是因为还不适应这种生活,又说风吹在谢五脸上,就说明他入门了。真象:谢五不适应的是记忆和反思;“风吹在谢五脸上”,暗指记忆之灵的力量已被谢五感知。

17. 图码:叔爷带谢五到小酒馆,让他陪几位爷爷说说话,并交代:“别看他们睡着了,其实脑子清醒得很!”真象:肉体已死,灵魂犹存。

18. 图码:谢五一连串发问后,有人鼓了三下掌,却不知是谁鼓掌。真象:应该是“谢三”,即家族长辈的集合体。

19. 图码:谢五冲出酒馆,回到姑母家。姑母夸他“表现得还不错”。真象:这是谢五第一次进入记忆的核心,能够找到入口并鼓起勇气与记忆的信徒——家族里死去的老人对话,实属难得。

20. 图码:谢五上楼打开第二套房门,见屋里坐着一个人说:“我就是你隔壁那照片上的人。”真象:此人还是谢三,既然他是“他们”的统一体,那么他也可以是记忆的本体。

21. 图码:那人让谢五数“目”字,数到一百就会入睡。真象:中国传统说法,百年之后,人即瞑目。

22. 图码:谢五数到五十就入梦了。真象:五十是一百的中间数,与谢五“年过半百”的岁数暗合,也照应三个死人所谓的“夜半时分”;他只数到了五十,所以是“入梦”;此事发生在谢五回来的第二个夜晚,恰处于三个夜晚之间。

23. 图码:他梦见自己同三个死人打架,三人异口同声:“夜半时分,绿城的地底响起我们的喃喃低语。”真象:“异口同声”,证明他们的声音就是记忆的声音;此刻,谢五对“融入”记忆世界仍存疑虑,所以“打架”。

24. 图码:“谢五被他们缠得难受,赌气地抓起桌上的酒瓶又喝了一口。”可他的房间内并无酒瓶。真象:他的灵魂已在梦中重回酒馆。

25. 图码:酒馆对面的白墙上嵌着爹爹的脸,后又换成叔爷的脸。真象:呼应上下文提及的巨幅照片换来换去一事;另一方面,也象征记忆被挤压在“夹缝”中的危险处境。

26. 图码:爹爹抱怨说:“你看看绿城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就连走路都会随时踩着尸体。”真象:此处的变,指现代工具理性对历史和记忆的傲慢榨取,比如九层公寓“拆除”了公馆固有的“家”的属性。

27. 图码:叔爷哀号丢失了马。真象:实际上是记忆被遗弃了。

28. 图码:第三天早上谢五醒来,姑母说:“如今你爹爹的性格已经改变了很多,他成了一位和蔼的老爹。”这让谢五百思不得其解。真象:姑母曾说爹爹是“硬汉”,现在又说“和蔼”,暗示爹爹形象的棱角正在被稀释,谢五再不采取实质性的行动,爹爹就会在他的记忆中彻底消失。

29. 图码:谢五听到姑母家门外有个人总在哭,“姑母说那个人不在门外,在很远的地方,多半是在城市的下水道里。谢五之所以听到那人在门外,是因为他的听觉变得十分敏锐了。他还会听到更多的声音,绿城有个地下世界,夜深人静时,那下面的人们可以吵翻天”。真象:真实的绿城在地下,在深夜,在“现实”的远方;谢五通过前两夜的习练,已经逐渐和“异域”达成一定的默契,所以听觉敏锐起来。

30. 图码:谢五在姑母家的电视机上看到叔爷的“异象”。真象:这就像上帝的默示,招引谢五径入记忆本体,而非“管辖”的区域。

31. 图码:姑母嘱咐谢五下次再见爹爹他们时,一定要“问他们要一样东西,然后将那东西死死地抓在手里”。真象:要死死抓住的是记忆。

32. 图码:姑母说谢五的房间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可谢五发现除了照片换成一个大胡子老汉,并无乱象。真象:大胡子老汉是记忆的终极形象;谢五看不见乱,是因为他的灵魂还没有进入记忆本体;照片互换可能是这“乱”的根源,记忆本体要将所有的“他们”合成一个形象,不容易啊。

不容易的还有我。清单列毕,谢五也该履行他最后的义务:向太初的绿城索要丢失的东西。

他能要到吗?这个疑问背后还回响着一个忧虑的声音:我们能寻回那个盛放着永恒安宁的家吗?能!读者的回答是那么肯定。至少在这篇小说中,我们怀有善意的期待。然而,一篇值得阅读的小说,最不该的就是让我们一眼看到尽头。它总是在“理所当然”的轨道上滑向“意外”。

在《绿城》中,这场意外仍然秉持着残雪惯常的写作性格:象征性的“奇迹”。

比如信紙上那个神秘地址:三角塘,八十三号,绿城西。在这十个字的阴影下可能埋设着“地狱”(但丁《神曲》中的地狱呈漏斗型)、“三面镜子”(《神曲·天堂篇·第二歌》中,俾德丽采为使但丁醒悟所用的比喻)、“地下湖”(卡尔维诺所描述的“伊萨乌拉城”建在一个很深的地下湖上)以及中国传统生死观中的某些元素(八十三在八十四之前,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去哪儿呢?去西天呗)。它们共同指向一个含义不明的混沌世界。它是地狱,也是人间炼狱和极乐的西天。而能将谢五带到这里的,只能也必然是那不可知的最高神灵。在小说中,它被小女孩捡到的那本“族谱”确指为记忆之灵。

但我不是考证家或经学家,我无意把这篇文章写成《绿城》的注本。事实上,我已经在前面的“破解清单”中疏通了必要的脉络,现在我们只需直奔小说的终点。

终点处,记忆的“圣子”(小女孩)试图用“奔跑”之罚来惩戒并洗涤谢五的“怠惰”,但意外出现了:谢五断然拒绝。尽管他的一只脚已经跨入记忆的门槛。这是一种出于本能的拒绝,来得突兀,却也有一种自洽的庄重。毕竟,谢五此次“会晤”的根本职责不是被记忆俘虏,而是要重新界定我们的来源,给人类的生活找回历史的根基。

我认为,谢五是找到了,不是找回“家”,而是找回“家”的记忆,并把它铭刻在心灵至深之地。他终于明白,自己只是一个“闯入者”,一个人过五十岁的中途需要“知天命”的守望。残雪也希望我们找到。她在这篇小说中费尽心机地喊:“我们——我们!”就是要我们领略“家乡之美”,我们看见它,认领它,接续它,然后守望它。

——但我必须申明:我对这部“伪经”中过度折叠的“残式图码”一点也不领情。我的理由是:小说不是圣经,也不是诗歌。即便未来某一天,小说真的获得了圣经的合法性,它也必会为自己的“比喻”找到畅通人类经验的路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仍然踟蹰在《绿城》的边缘。这个事实也雄辩地证明:我就是被“马太效应”驱逐的那部分人。

难道残雪的真实意图在这里?“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听是要听见,却不明白;看是要看见,却不晓得”?(《圣经·马太福音13·12、14》)我不知道。

责任编辑 陈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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