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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坎

2020-07-04翟妍

安徽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老太太

翟妍

1

程宽这名字,是他爹给他起的。

他爹好像很是知道,自己身上最大的缺点就是心眼子小,嫉妒心强,所以,想让儿子活得开阔些,就给了他一个“宽”字。

程宽他爹叫程金路。听着,像金光大道一样的,可心胸里能容下的,也不过手豁豁一样的宽窄。他是他们场站里出了名的计较鬼,不管谁提起他,都会鼻子一哼,说他呀,就懒得再续下文。

那意思明白得很,是说他不值一提呢。那老爷子今年正好八十四。一个人活到了八十四,竟活成了不值一提,多少是有些悲哀的,可老爷子从来不在乎这些,他觉得自己好着呢,滋润着呢,年轻那会子的事儿,早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了,别人愿怎么哼,就怎么哼去好了。反正,他们也不过就那么点哼哼鼻子的能耐,碍不着他吃也碍不着他穿,管他们怎么哼呢。

程金路早不在那个场站里过活了。儿子程宽经营一家鱼馆,生意火赚那年,就接程金路进城了。所以,就算场站那些人再怎么嫌他矫情,现在,他住在小楼里,也对他们生出几分宽容。他想,自己都进城了,哪里还犯得着和那些井里的蛤蟆计较呢?

那场站,是五几年的时候建的农垦场子,到了六零年,程金路从山东寿光移民过来,成了支援边疆建设中的一员。一开始,场里的日子好过,好歹也算国营,国家把大把大把的银子砸进来,场站从耕种到秋收,一水水的机械化,逢年过节总是杀猪宰羊,从场站领导到下面的职工,人人都有沾油水的份。

可场站领导手脚大,没风光几年,场里的羊呀、猪呀、牛呀的,只剩骨头满山遍坡了。那些为了实现农业农村现代化而从国家财政、老百姓牙缝里挤出来的钱购进的大型收割机、拖拉机都成了破铁,地头地尾随手一划拉,就能捡到一柳筐废零件。

场站就那么垮了,职工再也沾不到领导吃肉他们喝汤的光了,甚至连工资也开不出来,就各个傻眼了,成了地地道道的庄稼人。虽说到老了的时候,也能像企业退休人员一样,拿几个退休金,可毕竟还是干了一辈子庄稼人该干的活,要是儿女不得出息,一辈子也就只能窝在那个穷荒地儿,坐井观天。

好在,程宽跳出农门了。

程宽口袋里有钱,程金路的腰杆子也跟着挺三挺。在外人面前,程金路直溜溜站著,人家跟他讲日子的愁长苦短,他就露出同情的神色,一声一声叹着,替人家惋惜。等人家走了,他转身变个模样,乐滋滋听程宽特意买给他的收音机。

程金路毕竟是老了,手比脚还要笨上几分,要不,非让程宽买个华为手机给他。他听说那上面的短视频很逗人,有时候,孙子学习,趁着程宽不注意,也要偷瞄两眼。他很想跟孙子凑个热闹,孙子却总是胳膊一抖,绕开他,说老年人不宜。

他觉得孙子跟他不亲,因为活了一把年纪,他从来都是听说少儿不宜,何来老年不宜之说?可是,这种事情,他是没法较真的,因为孙子是儿媳妇的小心肝。

儿媳妇叫林秀琴,是家里的太岁爷。程金路就算有浑身解数,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倒不是林秀琴会把他咋样,是人家从来都对他不冷不热的,跟没他这个人一样。

他心里清楚,这也怪不得人家,早在十五年前,程宽和林秀琴定下亲事,带他去亲家下聘礼,路上辗转,要在城里先住一夜,他们就定下一个小旅馆歇脚。那天,刚好是正月十五,程宽要带着林秀琴去看灯,程金路很不识趣,非要跟着,街上人挤,愣是把他挤丢了。说实话,他是能找到住下的旅店的,可他偏偏在街上闲走一个小时,就是想看看程宽会不会和林秀琴回来找他。

那夜,程宽确实去找他了,可就是没找到。这让程金路很恼火,回到旅店,见林秀琴在门口转悠,程金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说儿子这东西,忘恩负义,找了媳妇,忘了爹。

显然,这话是说给林秀琴听的,颇有几分给个下马威的意思。那时候,林秀琴还是个大姑娘,面子矮,程金路怎么骂怎么是。

程金路耍够了威风,回自己的房里睡觉,第二天早起时,余气未消,趁着吃早餐的空当儿,指着程宽问,看灯能把你老爸看丢了,你的心思都用到哪去了?

当着林秀琴的面儿,程宽没法回嘴,由着程金路数落,后来,林秀琴看不过眼了,说大爷,你赶在去我们家这当口发这么大的火,是觉得这亲事不妥呀,还是舍不得口袋里的一万块彩礼呀?

这一问,程金路了。一万块的彩礼,说出来令人羞愧,可他就是看好了林秀琴是认定程宽了,死活不肯多出一分钱。就这一万块,还是程宽妈好劝歹劝,才说服他,使他不得不拿出来给自己撑一下面子。毕竟,头回登亲家的门,不放点血,出来进去的,底气不足。林秀琴这样问完,程金路没再说话。可也就是打那时起,林秀琴跟他结下怨了,过门后,也不亏待他,也不恭敬他,不远不近,刚好是一个他不敢造次的距离。

在家里,程金路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不惹林秀琴,不惹孙子程帅,可隔三差五的,过得不自在了,就要作一作程宽。他觉得儿子是自己人,臭死一窝,烂死一块,打过骂过,自己还是他的爹。儿子的口袋越满,就越是要对他这个当爹的礼让三分。道理很简单,没有老子当初养你,哪有你的今天?他总跟程宽讲,你小的时候,场站的日子不好过,土地分田到户之后我没再开过工资,全是靠着一亩三分地,省吃俭用,才凑够大把大把的读书钱。这不容易啊。他生怕程宽忘了。

他明知道程宽不敢忘,可还是要提,不提,他怕程宽以为他这个当爹的忘了呢。他得让程宽知道,当爹的,就像森林里的雄狮,可以啥也不做,却不能忽视他的存在。

2

程宽接到林秀琴的电话,从饭店回来时,厨房里都是菜香,菜板上摆着一盘蒜蓉油麦菜和一盘凉拌猪耳朵,鱼炖好了,锅里正炝着一个土豆丝。程宽纳闷,不晓得是啥日子让林秀琴这么勤快。

还没等程宽问,林秀琴说话了。说林柱开车拉着她妈来看病,做完检查,来家里吃饭。程宽说哦,怪不得加菜了。

林秀琴的娘家在农村,离城里有五十公里的路,不通火车,只通客车,一天只有一个班次,特别不方便。好在小舅子过得不错,自家搞个养鸡场,月月有进项。钱多了,买了一辆私家车,想进城时,一脚油门就到。

门铃响了,林秀琴说来了,程宽跑去开门。

林柱和老太太一前一后进来了,都跟程宽打招呼。程宽应着,从鞋柜里往外掏拖鞋,问老太太病看得如何。丈母娘身体一向好,这冷不丁病了,程宽还真有点惦记。

老太太说没事没事,脱下厚墩墩的羽绒服,往沙发上一靠,跟程金路聊天去了。林柱却拽着程宽往阳台走,神秘兮兮的,说弄不了了弄不了了,在家里,这老太太大事要管,小事儿要问,因为我媳妇没做早饭,只顾着玩手机,老太太一眼看不过,愣是一斧头把锅给砸了。那么好的一口大黑锅,生生变成一堆铁片了。

程宽说,那老太太是气病了?

林柱说,你看,哪像有病?医院去过了,半点毛病都没有,就是作人呢。不想在家待了,想出来躲清静。

程宽明白了,说那就住在我这,消消气再回吧。

林柱笑,冲着程宽挺挺大拇指,说你能镇住她。

程宽也笑,拉着林柱到饭厅吃饭。

程金路和老太太两亲家一见面,头几句话相谈甚欢,程金路打听家里可好?屋后的河水可还多?鱼可大?

老太太健谈,稀里哗啦说开了,把家里养了几头猪、几只鹅都讲了。程金路听着听着,觉得人家的日子不滋润,陡然端足架子,说嗨,你怎么有福不会享呢,干嘛还受那些累?老太太知道他又要显摆自己是城里人了,赶紧调转话头,奉承他,说不干能和你比?月月开工资。这话,程金路爱听,嘻嘻笑了,伸出手请她去吃饭。

饭桌上没人喝酒。吃过饭,林柱还要开车回去,程宽要去打理饭店,所以,一桌子好菜,吃得安安静静。只有程帅从冰箱里掏出一罐饮料自斟自饮着。

程帅喝饮料的样子很虚张,像是要把一瓶几块钱的东西喝成XO的架势,程宽立刻绷着脸,说喝东西不知道让长辈?越大越没样子。

程帅说,回手就是冰箱,大家不会自己拿?

程帅顶嘴,程宽脸上挂不住,敲着碗边子,嘟囔着,一点家教也没有。

程帅很生气,匆匆吞下碗里的饭,回房午睡去了。

吃饭训孩子,在老太太眼里可不是好事,她想说说程宽,这么着可不成,孩子吃饭生了气,是要做病的。可她刚要开口,林秀琴把一片猪耳朵丢过来,她就不作声了。

她覺得闺女那是要堵她的嘴呢。在姑爷面前,到底不如在儿子面前仗义。

可这年月,儿子再好,终究还是女人持家,林柱常在外,出来进去的,还是她和儿媳妇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儿媳妇也是娶进门十几年的女人了,却怎么也不贴心。

就像这次吵架,老太太怎么想都不怪自己,庄稼人总捧着手机耍,能耍来好日子?这次,自己确实是气大了,林柱成天泡在鸡场,儿媳妇就对着手机翻过来调过去拍自己那张脸,饭不做,猪狗饿得直打转,她这个老太婆倒是要忙完东去忙西。饿肚子了,想自己弄口吃的,往灶坑里添柴引火时,踩上一节木柈子,脚下一骨碌,一个屁股蹲摔地上了。

这一摔,老太太委屈了,摸起劈木头的斧子,三下两下把锅砸了。

老太太知道这么干的后果,儿媳妇保准还是那副一脸懵逼的样子,哭啼啼跟林柱说,我也没惹你妈呀,这又是为啥吗?最后,还是会闹成是她这个为娘的里外不是人。索性,她说她病了,来闺女家躲几天清净。可一见程宽训程帅,又觉得,闺女的饭碗,也未必好端,不免心中又哀戚了。

吃过饭,林柱忙着往回赶路,撂下饭碗就走了,出门时,想和老太太说点什么,可老太太愣是没抬头,他想说的话,就又被他带回去了。

程宽送走林柱,回鱼馆子去了。正是饭口,厨师和服务员正忙得脚打后脑勺儿,他得去坐镇,否则,说不定就会闹出什么岔子来。

林秀琴是不掺和鱼馆子里的事儿的,她在图书馆工作,还要带家里的一老一小,已经焦头烂额了。

收拾完碗筷,程金路还想和老太太说话,见林秀琴解下围裙凑过来,便回房午睡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林秀琴和老太太了。沙发是布艺的,很宽敞,娘俩横躺一个,顺躺一个,头碰着头,在上面说话,声音不大,怕吵着午休的人。

林秀琴说,告诉你多少次了,一辈不管两辈事。

老太太说,蒿草盖了庄稼,我倒是能不管,我自己的肚子饿了,我能挡住?

林秀琴说,那就揣上钱,去小卖店买,然后坐在小卖店门口吃,看看村里人笑话谁?

老太太嘴角撇了撇,说你弟挣那点钱容易?娶个媳妇可以大把大把花,我这当妈的,可一分也舍不得。总觉得我省下点,柱子就少累一点。可我这当妈的心思,你弟早懒得理会了,一言不合,竟像送瘟神一样,把我送到这来了。

林秀琴说,你可好好活着,要不,你那儿子怕是没人疼了。这话是冷讽老太太呢。

老太太又不吱声了,眨巴着眼睛,望着屋顶。

3

林秀琴上班一走,程帅一去上学,家里就只剩下程金路和老太太两个人了。阳台上摆着几盆花,有虎皮兰、绿萝、君子兰、发财树、仙人掌和芦荟什么的,程金路天天都要洒些水,打发时间。这会儿子家里多了个外人,程金路把花儿浇得更欢。老太太也是个闲不住的,见程金路闷不吭声地忙活着,就抄起笤帚打扫卫生。后来,两个人都折腾累了,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的,更显得别扭,就把电视打开了,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可现在的电视剧很无德,动不动就要亲嘴,动不动就要搂搂抱抱,要不,就要脱女人的衣裳,他们虽然都上了年纪,这样的镜头还是难免让人尴尬。

老太太没法往下看了,溜进林秀琴的房间,翻看林秀琴的梳妆台,抽屉里有个金紫金鳞的梳妆盒,里面是满满的首饰。她拿出这件试试,拿出那件戴戴,对着镜子翻来覆去看,捡两样顺眼的,一件戴在脖子上,一件戴在手腕上。她想,养个闺女,也就这点好,动她点啥,都没挑。不像儿媳妇,人家的金项链就算落灰了,她也不敢碰一下。

程金路一个人看着电视,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楼底下有人摁车喇叭,把他吓得一激灵。他坐直身子一看,电视哗哗响着,老太太却不见了。他四下里找,见儿媳妇的卧室门半敞着,起身过去看,见老太太披金挂银的,都是儿媳妇的东西,心里大不乐意。

儿媳妇的东西,那可是花程宽的钱买的。林秀琴挣那点碎银子,不及程宽干一天的零头,要不是程宽卖命撑着这个家,他们连这一百二十平的房子都买不起,还谈什么穿戴体面和讲究?喝西北风都供不上嘴。

程金路最看不上老太太到了这里不见外,敢情自己的儿子是给她养的。不说别的,就说过年这事,老太太年年要跑到城里凑热乎,弄得家里什么东西都要加半,床都要多加一张。本来宽敞的屋子,一过年过节就跟旅馆似的,挤挤挨挨,伸胳膊伸腿都得小心翼翼。他受不了,每次过完年,林家的人一撤,他就跟程宽说,过年也过不消停,外面鞭炮闹,屋里外人闹。这是盼着我早死呢,死了好给外人腾地方。

程宽说总说死死死的不吉利,說就是因为家里有他这个老人要照顾,林秀琴一年也动不得身子,回不了娘家,所以,过年时才让娘家人来热闹。说程金路要是实在嫌闹,再过年,让林秀琴带着程帅回娘家,他自己留下来陪他。程金路不干,说林秀琴回娘家,正遂了她的意。儿媳妇就要有儿媳妇的样子,起码要做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老回娘家算怎么回事?所以,就得由着人家的娘家人来,由着人家的娘家人去。

程金路推开儿子卧室的门,站在门口盯着老太太看,老太太有些不好意思,用手点点手腕上的镯子说,闲得怪难受,翻出这玩意拍视频,发火山。

程金路不知道火山是啥东西,说你会玩手机?

老太太说,会呀会呀,可是在家时破烂活缠身,总是倒不出空玩。在这就不一样了,在这,不玩手机,没别的事做。说着,翻开手机给程金路看,左一条右一条的,都是她发的小视频。

程金路早就惦记看这玩意,可没程帅帮忙,他总是什么也看不成,老太太这一翻,他跟个小孩似的,安静下来,拿着手机来回划拉。

老太太知道程金路一身娇毛,特别想讨程金路的好,非要给程金路拍一段。

程金路正正身子,一本正经让老太太拍。老太太说不是拍照片,得动,欢欢实实才好。程金路就来了一段山东大鼓,战鼓催,铜板掂,想当年,寿光城里遭贱年,头年淹来二年旱,三年里头不收田,四年里头下冷子,五年蚂蚱一过全吃完……

只能录十五秒,老太太传出去了。效果不错。眨眼的工夫就有好几个人点了小红心。老太太让程金路看,说说不定你能火呢。

程金路一听能火,把不高兴的事儿忘了,让老太太再拍,老太太就又拍。他们拍了好几个,一直拍到上传的极限,才停下来。一个上午,他们玩得挺开心。到了晌午时,老太太下厨,老早把饭做好了,专等上班上学的回来吃。

到了下午,林秀琴和程帅又都走了,程金路和老太太不能发视频了,就坐在沙发上聊天,各自讲起了自己的过去。从有记忆那会子开始讲,两个人的故事加起来,差不多有两个世纪那么长。做亲家这么多年,虽然有好多事都是聊过的,讲得颠来倒去,可还是兴致不减,感觉还没聊够,天就暗了。

到了要做晚饭的时候,老太太从沙发上往起站,因为老腰有毛病,站起后,总得先用手捂着腰眼,动一动才能迈开步子。她就那么站着,说活到这把年纪,放在过去,不死都该活埋了。接着又来一句,亲家,你今年多大岁数?

死这个字眼,程金路极怕,尤其是赶上他现在这个年纪,他更是怕得要命,坊间不是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收自己去吗?程金路早在家里定了一条规矩,谁都不能提他的年龄,外人要是问起,他也一律说是八十三。老太太这么一问,他也想说八十三,可他还没张开口,老太太恍悟似的说,差点忘了,你比我大十一岁,该是八十四。

程金路腾地冒出一肚子气,正想跟老太太发火,忽一算,她是七十三,肚子里的气消一半,笑着说,七十三是个坎儿呀。

老太太也笑,说七十三是小坎子儿,八十四才不好迈,所以呀,咱们都得活得敞亮些。

程金路说,算命的说了,我能长命百岁。

老太太说,那可真成老不死的了。说完,没事儿人似的去做饭了,程金路拿白眼直翻她。这好好的一天,说掰就掰了。

接下去的日子,程金路不和老太太拍小视频了,也不看老太太的小火山了,吃过饭,他下楼去马路对面的一家养老院玩,看那些老人下象棋打扑克牌。看累了,上楼睡觉,见天给老太太冷脸子。

老太太虽是过惯了粗拉日子的人,好赖脸子还是分得清,觉得闺女家不好住了,想回家,可林柱始终没来电话,这个台阶她下不来了,家也就回不去,一股急火,真病了。

4

程宽和林秀琴把老太太送进医院的时候,已是大半夜。老太太肚子疼,高烧不退,直接进了急诊。大夫说怕是得了急性阑尾炎,这么疼下去,容易穿孔,连夜给外科大夫挂电话,没等到天亮,把手术给做了。

当晚手术时,还闹了一个小插曲,医生拿着手术协议书让家属签字,程宽犹豫一下,拉着林秀琴说,是不是要给林柱打个电话?林秀琴说,小手术,还是明早再告诉他吧,要不,这么晚了,他怎么来?程宽说,毕竟林柱是儿子,万一出点啥事,咱们担不起。林秀琴立刻把眼珠子瞪圆了,说都啥时候了?你还想着推卸责任?说着,拿过医生手里的笔,刷刷几下,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了。

老太太进了手术室,他们守在门口,林秀琴生气,程宽也生气,谁也不理谁。后来,还是林秀琴沉不住,说我还是要和你讲讲清楚,签字这种事能等吗?等到林柱来签,阑尾里的脓水要是流到腹腔里,我妈的命还要不要?

这一说,程宽也来劲了,说谁也没不让你签字,是说电话总该打一个,你一个做闺女的,总大包大揽,让人家当儿子的怎么想?

林秀琴翻一个白眼,鼻子一哼,身子一拧,说他怎么想?他要是有那份心,还能让老太太有今天?我还要问问他这个儿子是怎么当的呢。

半夜的缘故,医院里静悄悄的,他们没觉得说话的声音有多大,护士还是嵌开门缝儿给他们下了一个警告。他们就不再出声了,光拿眼睛斜着对方,像两只斗鸡样的。

手术很顺利,时间也没花太多,老太太像是去手术室里参观了一下,就出来了。用的是局麻,老太太半眯半醒,林秀琴和程宽拉着她的病床往病房走,她迷迷糊糊说,你们吵什么呢?我躺在手术室里,外面都是你们的吵声。放心,这钱,不让你们出。

这话,让程宽特别不好意思,丈母娘那点手术费他还出得起的,毕竟,这关乎到一个很严重的面子问题。毕竟,丈母娘是在他家病倒的。

天将亮时,老太太睡了,林秀琴打发程宽回家给程金路和程帅做早餐,程宽临走前又问要不要给林柱打个电话,林秀琴说过一会儿她打,程宽就走了。这时,老太太把眼睁开了,跟林秀琴说,电话不要打,我死我活,今后,都不要林柱管。林秀琴说不打让人笑话,当妈的都住院了,儿子还不到场,以后人家咋看林柱?

老太太轻轻晃脑袋,说这么多天了,他一个电话都没有,我这当妈的,心都伤透透的了。你爸没得早,当年要不是因为有林柱,我早带着你改嫁给隔壁村的王木匠了。

林秀琴不愛听了,她早听说她妈年轻那会子和王木匠处过对象,可真要嫁给王木匠时,人家却嫌她书读得少,娶了一个初中毕业的。这让她妈很受打击,花了一年的时间,一手捧着字典,一手捧着《红楼梦》,愣是能背下里头所有的诗。凭着这一股子劲儿,她嫁给了林秀琴她爸,一个乡村的民办教师,吃了一辈子粉笔屑,可算熬到转正了,人也得了病,去世了。

那会儿,王木匠刚好也成了单身,念过初中的媳妇给他戴了绿帽子,生下个孩子跟他没半点关系,他就和她离了,想跟林秀琴妈重修旧好。林秀琴妈不干,跟外人讲,他媳妇给他生的孩子不是他的,他接受不了,我的孩子也不是他的呀,他就能接受?她说,我不能让林家的孩子跟着我去改姓,那样,对不起老林。

两人虽然没结成婚,那王木匠还是对林秀琴妈好,林秀琴看着来气,要是见王木匠来给他们家送鱼呀,帮忙磨个米面呀,她就往外轰他,让他少来,说他把她妈的名声都败坏了。她妈笑,说名声那东西,你自己不败它,谁也败不坏。他爱来就来呗,他那就是忏悔呢,他当年不要我,心里亏得慌呢。

林秀琴觉得事情没妈说的那么简单,她能感觉到,妈是乐意看见王木匠来,乐意享受王木匠对她的忏悔。她觉得如果真恨一个人,是连忏悔的机会也不会给他的。

那王木匠后来中了风,木匠活也做不成了,不能到处瞎颠颠了,林秀琴大张旗鼓乐了好几天,说妈,这回你解恨不?王木匠要是当初娶了你,绝对没今天。她妈看着她,伸手掐住她的脸蛋子,一句话没说,眼圈却湿汪汪的。林秀琴陡然明白,妈这辈子,不知道做了多少违心的事儿,说了多少违心的话呢。

给林柱的电话,到底还是打了。

是林秀琴打的。

不管林秀琴在背后怎么生林柱的气,只要一当着这个弟弟的面,她总是把当姐的姿态端正了,从不训斥他,也不抱怨他,她不带任何情绪地把老太太病的事儿跟林柱说了,林柱放下家里的事儿,在中午的时候,赶到了。

林柱一来,林秀琴把陪床的事儿交给他了。她特别清楚,两个人要是闹了意见和误会,最好不要掺和进第三个人,那样,只会越帮越忙。她觉得,只要她一走,林柱拉下脸,给妈说句软话,母子之间的缝隙就能弥合。何况,她也必须得抽身,她惦记着程帅。

程帅念初二,有些叛逆。前些日子,因为要买新手机,林秀琴拒绝他了,他正闹情绪,还给林秀琴塞一封信,写着,我恨你。

那天,林秀琴看着信,想和程帅沟通一下,晚饭后,她试图推开儿子的房门,可人家在里头反锁了,她敲了几下,里面悠悠地问一句,干啥?

林秀琴吃个闭门羹,这好几天以来,她一直在想,这个妈当的,尽管尽职尽责,但还是失败了。

5

林秀琴从医院回到家时,只有程金路一个人在。听见开门声,程金路从沙发上斜过头,问道,亲家母那边顺利?

林秀琴说顺利,看着凌乱的屋子,一边往里走,一边收拾。程金路说,要不我也去看看?林秀琴说不用,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程金路哦哦着,到门口换鞋,说要去楼下看养老院的人下棋。他总是这样,遇到和林秀琴独处的时候,就找个理由溜出去,省得无话可说,又要没话找话,特别尴尬。十五六年了,这种尴尬,始终无从化解。

是近冬月的缘故,天气越来越冷了,不知谁家的太阳能被冻坏了,太阳能里的水从楼顶上淌下来,还没落到地上就冻成了长长一柱冰溜子,地上也结了冰,走上去,跐溜跐溜直打滑。程金路小心翼翼挪过去,走到马路对面,进到一家养老院里头,看几个老伙计正玩得热火朝天。

程金路不吱声,站在那些人背后,看着人家手下的棋子在棋盘上跳来跳去的,几个回合下来,时间被消磨了,被打发得干净彻底,想要从那缝隙中找出一缕记忆都不可能了,最后被记住的,只是瞬间的胜负所带来的喜悦或沮丧。很快,下一盘棋又铺开了,上一秒的胜负都不作数了,他们会迎来新的喜悦和沮丧。

程金路想,养老院这种日子实在是好,不用看谁的脸子,不用在意谁的心思,不用琢磨每天该怎么安置自己的情绪。渴了有水,饿了有饭,累了有床,脏了有人叫你洗澡。万一病了,给儿子打个电话,送自己去医院就行了。趁着自己还能动,他突然想过过这种熨帖的日子。他有点羡慕那些下棋的人了,觉得自己竟活得有些不幸,竟有些窝囊,便不声不响地背着手,出了养老院,转到了街口。

站在街口,往东,是一直通往老坎子码头的大路。那码头很有名气,史料上说,很久很久以前,码头这里还不是码头,一片荒凉,只三五渔家,周边无树木,每遇大雨,河流泛滥,周边一带成泽国,加之兵匪横行,峭壁嶙峋,豺狼出没,入眼之处皆肃杀。到了辽金时代,这水域成了辽皇的捺钵之地,每逢春季,便到此钓鱼捕鹅,宴乐议事。传说是辽皇赐名叫坎子,可具体是哪个皇帝赐的,已无从知晓了。只是这坎子二字,在渔民百姓嘴里越叫越热乎,便在前面又加个老字,于是,老坎子就跟个长命老人似的,一直守护着这方水土,这方人。

后来,人迹渐渐繁盛起来,老坎子就成了豪绅富贾经商营货之埠,每当开江之际,清流滚滚南泻,载着往来商民的船只,蜿蜒东去,直通俄罗斯、日本海,是吉林省连接中、日、俄的水上黄金通道。

而今,虽然商船没了,倒成了旅游胜地。

春来,沿江的树木花草总是比城里的要提前半个月泛起绿意,等到城里的泛起绿意了,它们又抢先抽出嫩芽。

夏来,江面烟雾蒙蒙,凉风阵阵,缭绕江南意,登高望远,密林重生,沼泽湿地深处,稀禽腾飞,野兽悠然闲步。

秋来,稻谷金黄,芦苇金黄,树丛枝叶金黄,绵绵数里,和风微荡,天高云淡。

冬来,白雪盖住江面,所有的喧闹都和欢悦的鱼儿一起,被冰封在江水里,江桥上的火车依然来往,江鸥都不知去向,某处,旋转着一汩清流,守着江水的一方清口。

如此,引得游客来往不绝,程宽的鱼馆子,就开在那里。

程金路想去老坎子码头。

程金路朝东走去。

大约走了半里路左右,程金路停了下来,他看见一所学校,是程帅的学校。他想起程帅很小那会儿,林秀琴把接送程帅上学的任务交给他,他心里老大不乐意,觉得万一磕了碰了他担受不起,便找各种理由,甚至还装病,把这个活儿给推掉了。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那时候他刚来城里不久,认识一个会做布老虎的老太太,天天蹲在老坎子码头卖布老虎。他常去看热闹,一来二去的,热闹也不看了,帮着人家吆喝上了,在外人看来,俨然一对老夫妻的模样。

程金路是想娶个老伴的,怕照顾孙子会耽误自己的自由。谁曾想呢,他这个火苗没烧着几天就被程宽给发现了。

程宽说,爸你要是真想和卖布老虎的过日子,也行,可是我没钱给你买房子,你只能倒插门,跟那老太太走。

倒插门这三个字,让程金路特别没面子,好久没去老坎子码头,等到有一天突然想去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卖布老虎的了。他左打听右打听,打听到人家的下落了,说是病了,嘴歪眼斜,布老虎再也卖不成了,住进了养老院。是哪一家养老院程金路没摸清,也难怪了,这城市不大,大大小小的养老院却太多,跟小酒馆似的,条条街上都能见到。

程金路冷静下来,再想来接送程帅上下学时,发现程帅已经不需要他了,而且还疏远他了。他想拿钱贿赂一下他,今天给三块,明天给五块的,程帅都照收,可终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什么也没有换回来。

程金路突然想接程帅一次。他特想在高高的程帅旁边走一走,他觉得自己是一艘老船,也需要个码头,歇歇脚呢。

程金路像陆续赶来的那些家长一样,站在一棵老树底下,朝校门口张望着。操场上静悄悄的。篮球架隐在老柳的后面。细风摆动着柳枝,雀鸣伴着读书声。他想从那朗朗的音调里辨出程帅来,侧起耳朵,发现根本分不清,却笑了,八十四,耳不聋眼不花,是幸运。

有人拍程金路的肩膀,程金路转身望去,竟是一个不认得的人。

那人冲程金路笑,程金路端详半天,从那笑里看出来,是场站的一个旧识。也老得不成样子了,眉毛胡子都是白的,要不是记起他笑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是怎么也不会想起他名字来的。他们以前有过节,一起给场站的羊剪羊毛时,程金路偷偷给人家少记了一只。少记的那只,自然是記到自己的名下了。那样,他能多拿到两块钱。现在说来,两块钱很不值得计较了,但在那会儿,程金路死撑着赖到手里,拿去给程宽买了一个书包。

都是旧事了,那老头像是忘了似的,和程金路亲近起来,拉着程金路到马路对面的一家旧书店里坐,说那旧书店是他儿子开的,他没事的时候,会帮着照应一下,年纪大了,有点事做,一天的时光就不会变得太慢。

旧书店不大,里面的书籍大多发黑发黄,跟老古董样的,散发着霉味。

程金路在门口站住,从里往外,又从外往里打量着。他发现一个秘密,就是靠着最里面的位置,有一张矮床,上面堆放着被褥,花纹黯淡,颜色灰秃,觉得十有八九是这位旧识的安卧之地。程金路心中生出一种优越感,大跨步走进去,坐到人家的床上,用手拍拍,说你就睡这儿?

那旧识一下子识破他的意图,笑笑,不太自然,没有说话。

学校的大门敞开了,学生乌泱泱往外涌。程金路起身去迎程帅,站在旧书店门口,发现出来的一群孩子,一般高的个子、一样的校服,很难辨出程帅的那张脸。索性,他退到书店里,翻起一本旧书,说这也能卖钱?

那旧识泡茶给程金路,程金路放下书,端起来抿一口,说这茶,隔年了。明天我再来,带程宽买给我的新茶给你。那意思,是嫌人家的茶难以下咽,人家这回不迁就他了,把茶水泼到门前的地砖上,说老程,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程金路闹个灰头土脸,讪讪走了。在汽车和行人都你推我搡的街上,他心里有些后悔,干嘛要拔那个尖儿嘛?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就这么不欢而散了。他觉得明天真得再来一趟,带上茶叶,好好和他唠唠,说说过去也好。

程金路没去成老坎子码头,一进家门,看见林秀琴领着程帅在吃饭,他心里有些恼火,觉得这种事要是倒着数一百年,这样的媳妇该被休回娘家了。过去的社会哪哪都不如现在好,但长幼尊卑的规矩总不会乱。老的没上桌子,晚辈就是不能开饭。现在不一样了,人家就是吃了,还吃得理直气壮,有什么办法呢?

程金路赌气,不想吃了,换下拖鞋往自己的卧房去,林秀琴叫住他,说爸,你的饭在锅里热着,你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我还要去医院送饭。

程金路哦一声,把房门关上了,然后,他听到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知道是林秀琴和程帅都走了。

6

是个星期六,林秀琴要先送程帅去补习班。从家到补习班很近,时间还早,林秀琴想和程帅走走。她觉得经常陪孩子走走,能增进彼此的感情,只是,这样的陪伴太少太少,现在才参悟到,不知道是不是有点为时过晚。

程帅走在前面,他穿得很少,兴许是怕林秀琴数落他,便故意把步子迈得很大,裹着羽绒服,走到前面去了。林秀琴看着程帅的背影,知道他是想告诉自己,他已经长大了,已经可以独自飞到天上去了。

可林秀琴却觉得可笑,她是从他那个年纪过来的人,她能猜到他所有的心思。她不追上他,在身后跟着,遇到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她还停下来看几眼,本想买上一串给程帅,却发现程帅已经到补习班门口了。她看见程帅开门走了进去,便独自离开了。

医院离老坎子码头很近,林秀琴挑了一条近路穿过去。

那是一条胡同,道两旁有长了数十年的垂柳,要是夏天时,定会枝叶繁茂,像一张大伞,遮住所有的阳光。可这冬日里,冷风从光秃的枝丫间吹下来,竟肆虐凛冽,直钻进袖筒和裤管,小刀一样刺骨。林秀琴也学着程帅的样子,裹紧大衣,打量着这个胡同,她在这城市住了许多年,竟还是头一回发现它藏着这样幽秘的地方。

也难怪,这城市一直在拆来拆去,很多老去的东西,都被千篇一律的新玩意所代替,她早已对这个城市失去了好奇。可这胡同里却还是老情老调的老样子,一律的青砖小屋,都被打扮成酒吧、咖啡厅、小旅馆的模样,悠悠的流行曲子、二胡曲子、琵琶曲子、古筝曲子、钢琴曲子,从一家一家的院落里飞出来,一会儿混杂,一会儿清晰。

再往前走,是两层小楼,红的,在一片老宅里突兀地耸起,古色十足,林秀琴不禁多看了两眼,可就这两眼,让她看出了这房子另有端倪。

那小楼的窗帘是拉上的,而那窗帘的颜色是暗红的,和她家的一模一样。她想起当初买那窗帘,还是程宽听了风水先生的建议,说程宽属马,暗红色对他的财运和事业会有很好的提升。当时林秀琴还不同意,说红艳艳挂在屋子里像什么话,可程宽死活认下风水先生的理儿,非挂不可。就这样,他们家差不多挂了这整个城市都没人稀罕的、不管谁见了都要嘲笑一番他们的品味的窗帘。

鬼迷心窍似的,林秀琴奔着那红楼走去。楼前的栅栏仍是朱漆,林秀琴的心不禁笼上一层阴云,她想伸手探进缝隙拉开门闩,发现根本够不到,只好对准门铃,摁下去。

许久,窗帘被拉开一道缝儿,一张女人的脸映在上面,好像嘟囔了几句什么,又一个脑袋紧挨着女人的脸贴在了窗户上,但只是忽地一闪,便迅速缩到林秀琴看不到的地方了。林秀琴心里的阴云崩塌了,开始下雪,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把整条胡同和整座红楼都盖住了。

林秀琴哆嗦起来,手机响了,接电话的时候,手还是抖的。她听见林柱在电话里头说,姐,你咋还没到,饿死了。你要是再不来送饭,我去外头喝酒了。红楼的窗帘拉上了,严丝合缝。林秀琴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什么会有那么可怕的悸动,她觉得那里头的男人是程宽。

而且,一定是程宽。要不,这么大的城市,怎么会有那么巧合的窗帘?

林秀琴大步从红楼前离开了,出了胡同,到了正街,左转,医院就在眼前了。她穿过医院门口稀疏的人影,推门而入,上电梯,又从电梯里出来,走过宽阔的走廊,到了老太太的病房前。老太太的房门虚掩,林秀琴进去,发现老太太正伸出一只手够纸巾,看见她来,说你总算来了。

林秀琴纳闷,说林柱呢?

老太太哭了,一把一把抹眼泪,接着,泣不成声。

林秀琴说,他不是刚给我打了电话吗?这会儿,怎么不见了?

老太太說,是和几个狐朋狗友出去灌酒了,才叫你快点来陪床。

林秀琴的脑袋嗡了一下,她在老太太床边打起转转,掏出电话要给林柱打,老太太说,别打了,打了有啥用?

林秀琴不听那份劝,照打。

电话通了,林柱没接。

老太太还没排气,暂时什么也吃不了,饭算是白带了。林秀琴把拎来的保温饭盒往窗台上一放,在另一张床上坐下,说你哭什么?

老太太瞪着眼睛,看着屋顶,说林柱刚才跟我说,等我好了,送我去养老院。

林秀琴说,这个时候,他乱讲这些干啥?

老太太说,他的样子可不是乱讲,是真的,说养老院有多好多好,讲得天花乱坠。

林秀琴说,听他胡说,我看谁敢送你去养老院?他翅膀硬了?

老太太这会儿不哭了,说不中用喽。

林秀琴不再说话,刚刚忘却的红楼又在脑子里浮上来,这回,怎么也挥之不去了。她坐立不安,起身绕着床尾,来回走着,把老太太绕得心烦,冲她直摆手,说不要转了,头都晕了。她定定立在床尾看老太太半天,把老太太看得不知所措,她还没回过神来。

冷不丁的,手机响了,吓林秀琴一哆嗦,把手机掏出来,看看,是程帅的补课老师。她想,老师轻易不给家长打电话,一旦打了,一定是程帅没去上学。可她是眼看着程帅走进门的,那老师还来电话干什么呢?

她脑子飞转着,接起电话,听那头慢声细语地说,程帅闹情绪,课堂上和同学吵嘴,我呵斥他几句,他摔门而去了。

林秀琴呆住了。

7

程帅的手机始终关机,是躲到哪里去了,还是和谁在一起胡闹?林秀琴想象出无数种可能,唯独想不出他在哪里。同学,老师,林秀琴所能想到的人,她都打电话了,所有人的回答都是不得见,她恍然觉得,她对儿子的了解,竟是这般浅短,她连他的喜好和朋友都知之甚少。她绞尽脑汁,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跳出来,并定定地停在那里,赶也赶不走。她想,程帅会去自杀吗?像网上那些轻生的孩子一样,留下歪歪的几行字,便和父母永别。

这太可怕了,林秀琴吓得直掐自己的手指,她起身翻遍了程帅卧室里每一本书的夹页,没有发现任何不祥的预兆,可那种猜想还是让她发抖,让她快速地摸起电话,翻找着程宽的电话号码。她觉得得告诉程宽,也许,程宽能有办法。可她的眼睛和手都不听使唤了,感觉自己明明已经摁住了程宽的电话号码,拨过去,却总是别人的。

她不得不去求助程金路,踉踉跄跄朝程金路的房间走去,在房门口停了停,假装镇定,轻叩门板,说爸,你睡了吗?

程金路说没睡,问有事?林秀琴说爸,我手机没电了,你给程宽打个电话,问他咋还没回?

程金路哦着,从被窝里爬出来,开了门,顺便拨了电话对着耳朵听了半天,跟林秀琴说,没接。林秀琴说,打饭店的。程金路又拨,听了很久很久,还是没人接。

林秀琴盯着程金路,像是程金路把程宽藏起来了。

程金路被她看得心里毛毛的,赶紧替程宽开脱,说兴许累了,睡了。

林秀琴垂头丧气,转身离开了。

程金路叹着气,在关门之前看着林秀琴的背影问,程帅今晚住同学家了?林秀琴没应,径直开了门,连鞋子也没换,出去了。

林秀琴要去程宽的鱼馆子,便在门口拦一辆出租车,径直奔着老坎子码头去了。

二半夜了,老坎子早已安静下来了,程宽鱼馆子的卷帘门也已经落下,只有门楣上的匾额还亮着彩灯,和别家商铺门脸前的灯火一起映在大江的冰面上,一跳一跳的,一会儿泛红,一会儿泛绿,一会又紫色撩人,和几声乌啼混在一起,凑着热闹。

林秀琴站在门外拨里头的座机,依稀有电话铃声隔着门板传出来,可直到声落,也没人接。

也不知怎么的,林秀琴脑子里又晃出那座小红楼。她抬起脚步,像是后面有谁在追赶一样,朝白天走过的胡同走去。街上,只剩下楼房树影和昏黄的路灯了,可拐进那胡同时,这里却还热闹着,有低回的曲子悠悠转转,执着地勾着人的魂魄。

林秀琴无心听,心里一直惦记着那红楼,像是整个黑夜都变成了慢镜头,只有她,快闪着朝前移动。天上有灰云翻涌过来,林秀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

那红楼近了,那里的灯是灭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借着路灯的微光,林秀琴看清大门是虚掩的,顺着那道缝隙,钻到院子里。她站在一棵海棠树底下,紧紧盯着人家的窗,她回忆着人家的窗帘,认定了程宽和这房子有着某种扯不断的关系,她想熬到天亮,熬到程宽终于从那屋子里走出来为止。

她靠着海棠树坐下去,时间一分一秒过着,像尖刀一点一点割她的肉,让她整个人一寸一寸疼着,一阵一阵痉挛起来。她慢慢抽噎,感觉有冰凉的东西从脸上滚下来,她以为是自己落泪了,便闭上眼,想把眼泪关在眼帘里面,可那冰凉还是扑簌簌袭来,恍似脖颈里、手背上都有了星星点点的凉意,于是,她又睁开眼,望着天。

灰色的云低低伏下来,好似天空离大地更近了,好似她被两块木板夹着,快要被夾扁了。那些冰凉不光是泪水,还有雪花。

雪下得大起来了,棉絮一样,一团团滚下来。地上,很快就白了,让红楼显得更加扎眼。

天是什么时候亮的,林秀琴不知道。她只是听到红楼的门吱扭一声开了,接着,一个女人走出来,妈呀地叫了一声,赶紧关上门。过了一会儿,门又拉开一条缝儿,女人探出脑袋,从头到脚打量她,看她是一个白花花的雪人,便试探着问,你谁呀?

林秀琴猛地想起什么,抖着身上的雪,拉开人家的门朝里望,她什么也没望见,懵懵糟糟看着人家的脸说,程宽,你认得吗?

女的眨巴着眼,摇摇头,说你是讨债的吗?要不要进屋喝杯牛奶?

林秀琴跑开了。

厚厚的雪地上,全是她歪歪斜斜的脚印。

她的胸口有一个巨大的空,只有跑,累到上气不接下气,那空,才能填堵。

林秀琴回到家的时候,程金路一个人坐在茶几旁看电视,喝着牛奶吃着绿豆糕。见她进来,看了一眼,想要离开了。林秀琴靠在门框上,说爸,程宽回来了吗?

还没等程金路作答,程宽的声音从厕所里嗡嗡嘤嘤飘出来,说你今天怎么这么早送程帅去上学?

林秀琴被那声音击中,来了精神,奔着厕所去了,一把拉开厕所的门,直愣愣地问,昨晚,你去哪儿了?

程宽说,嗨,太累了,就在店里睡了,手机静音,你打电话我也没听到。

座机也没听到?林秀琴气恼恼的。

听到了。程宽说,懒得起来接,困呀。

林秀琴上前一步,声音很轻,语气却很重地说,程帅不见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杀了你。

程宽正刷牙的手停住了,说不见了?为啥?

林秀琴摇摇头,顺着门框滑下去,坐在地上。报警吧。她说。

程金路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也懒得知道,他总是在程宽和林秀琴吵架的某一个瞬间能悟透人生的很多真谛:比如,眼不见心不烦;比如,一辈子不管两辈子的事;比如,那些斤斤计较有什么用,生带不来死带不去。他手臂上搭一件衣裳,出去了。他真的带了一盒茶叶,去找那个旧识了。

程宽一见屋子里只剩下他和林秀琴了,大着嗓门,说报啥警?还嫌不够丢人?

林秀琴说,那咋办?

程宽把一口漱口水吐在水池里,溅得到处都是,说让他走!有种别回来!

林秀琴到底是撑不住了,呜咽起来。

整个屋子都是阴郁的,只有那哭声一顿一挫,渐渐,没了力气;渐渐,消沉下来。

小红楼你知道吗?林秀琴有气无力的。

程宽看着她,半晌儿,说啥?啥小红楼?

林秀琴盯着程宽的脸,想看出点异样来,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她爬起来,说你打算咋办?

程宽说,凉拌。回身进了卧室,睡回笼觉去了。

8

整个冬天,老坎子都灰头土脸的,大雪一捂下来,缓过来一点精气神儿来了。

所有的渔船倒扣在岸边,雪盖住了船底,只有船帮或红或黑,若隐若现。

光秃的树木上结满了雾凇,喜鹊落下去,蹬落雾凇的碎屑,在大江的冰面上洋洋洒洒,直飘出二三里。

林秀琴站在窗前,能看到从街道、从屋顶蔓延到老坎子码头的一片白茫茫,她给林柱打电话,告诉他,今天的饭,她送不成了,让林柱去医院附近的粥铺对付一口。她问老太太排气没有?林柱说排了,家里养的鸡这几天出栏,怕媳妇在家伺候不上,他得抓紧回去呢。

林秀琴说,那医院里谁陪床?林柱说,要不,让我媳妇来吧。林秀琴想想,觉得不太合适,让他回,说她自己想办法。

林秀琴没想到林柱会回得那么急,吃过早饭就离开了。她再去医院时,只有老太太一个人在床上呆呆躺着。

她把程帅的事瞒下了,怕老太太跟着上火。可在老太太的床边坐下,又心不在焉,来这之前,她报警了。警察正帮着查补习班门口的监控录像,应该很快有消息的。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试图回忆关于程帅为何离开的每一个细节。她觉得儿子的这场出走,是早预谋好的,只不过是在找一个合适的契机,让这场出走看起来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程帅的叛逆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早给过林秀琴信号,和林秀琴别着劲儿,她让他往东,他偏要往西。就拿吃饭这事来讲,她做的,他都不爱吃,偏要挑出些毛病来,让林秀琴难堪,让她总为下一顿到底该吃什么而发愁。

老太太饿了,想吃点流食。林秀琴把从粥铺买来的粥一口一口喂给她,老太太喝了小半碗,想把半躺的身子坐直,林秀琴就把床摇起来了,这样,她们差不多是脸对脸坐着了。老太太细细端详林秀琴,说你眼咋是红的?

林秀琴说,没睡好吧。

老太太说,是不是林柱要把我送进养老院,你跟着上火了?

林秀琴说,眼前的事还顾不过来,哪有工夫想那么远?

老太太觉得和林秀琴的话对不下去了,好像自己真是个老累赘,已经活到走一步看一步的地步了。老太太叹气,长长的一声唉。林秀琴知道,那声唉意味深长。可她没心情去安慰老太太,觉得人老了,竟活成了玻璃心,好像别人都是精钢铁打,一帆风顺,只有她,处处需要捧着,事事都要感受到她身为母亲的重要地位。可是,身为母亲,又哪有什么地位?林秀琴早看透了,一个女人,一旦成为母亲,就只有牵肠挂肚的悲哀。她假装听不到老太太的叹息,她听到了又能如何呢?

林秀琴转身挪到窗口,是北窗,竟然直直对着那座红楼,只是一夜大雪的缘故,那红楼已披上雪衣,醉汉一样,沉沉睡着。那窗帘被扯开了,大玻璃窗里透着电视机上晃来晃去的光影。林秀琴在那光影里一阵慌乱,心就在嗓子眼怦怦跳个不停。

手机响了,她吓得一缩。

公安局的电话终于打来了,林秀琴一看号码,赶紧跑到病房外头接。老太太嘟囔着,有啥话,还要背着我讲?

林秀琴没吱声,到了病房外,把病房的门关死了。

电话里,公安局的人说监控看到了,程帅从补习班出来,一直往东走去了,走得漫无目的,直到路的尽头,消失不见。

路的尽头是哪里?林秀琴问。

公安局的人说是老坎子码头,监控只能跟到那里。

撂下电话,林秀琴跟护士简单交代几句,也没来得及和老太太招呼一声,跑进医院的电梯,下楼去了。

街上的雪,已经掺进泥浆,变得污秽了,扫雪车和清雪的人马都已出动,可天还阴着,随时都可以再下一场,那些清雪的,就显得不情不愿,生怕还要搭上二遍工。

路滑,出租车不大好打,林秀琴只好在雪里一拔一拔地走着,朝补习班门前那条街走去。

雪,就像专门要陪伴她似的,等她到了补课班门口时,又飘下来,落得她的头顶、肩膀到处都是。林秀琴越过补课班门口,很快便看到一片棚户区,她从没来过这里,就像第一次看见红楼一样,对这里十分陌生。甚至,还让她多了一份恐惧。

老旧的房屋成片成片连在一起,有的掀去了屋顶,有的扒去窗框门板,到处都显得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像电影里凶杀案的现场,像恐怖片的开头。倒是幸亏盖了一层雪呢,好像把那些狰狞和恐怖也埋在了里头。于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突然奔向那些残砖碎瓦,在那大雪下翻找起来,想找到程帅来过的痕迹。她不知程帅是冷是暖,是饥是渴,是正在害怕后悔,还是乐不思蜀。

她把自己折腾累了,把本来规整的大雪翻得乱七八糟。她给程宽打电话,把调监控的事儿跟他说了,程宽却说,放心,他会自己回来的。你犯不着兴师动众。

林秀琴骂他冷血,说你是觉得这儿子不是你的?

程宽对着电话叹气,说就是因为是我的儿子,我才更坚信我的看法。

林秀琴说,昨晚,你真的在店里?

程宽打一个艮,说我发现你最近疑神疑鬼,莫名其妙。

林秀琴说,程帅回来之前,我不想和你吵。

程宽说,你干啥要和我吵?

林秀琴说,我现在还不知道。

程宽说,你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了。他把电话挂了。

林秀琴握着手机,从破烂的棚户区里穿出来,站在了路的尽头,老坎子码头就在眼前了。

冰冻的大江和四野都混进白茫茫里,难道,程帥过江了?而江那岸是什么呢?林秀琴想象不出。

那是另一个省市的地盘了,她从来没有越足过。

恍似这老坎子真的是一道坎儿,想要跨过去,总是要舟车劳顿,绝非轻而易举。

此刻,冬雪正旺,江面冻得结结实实,想从这个省溜到那个省,只需十分钟,就足够了。

林秀琴想跨过江去。可大雪开始暴虐起来,被东北风裹着,不讲道理地往她脸上砸,她走一步,被风吹着退回半步,还没走到江心,整个人已经半僵着卧在雪里了。

风雪在天地间拉起一道屏障,林秀琴透过那屏障,隐隐看到程宽的鱼馆子,就如同那小红楼一样,突兀地立在码头。

9

程金路再次来到学校门前的旧书屋时,他那个旧识不在。门关着,上着锁。他跟旁边的人打听,人家说那老家伙糖尿病,已经到了两天一透析的环节,所以,这会儿,该是躺在医院里,眼瞅着自己的血被机器抽出来,再送回自己的身体里呢。

程金路听了,问哪家医院,人家告诉他了,他决定揣着茶叶去医院看看。反正,他的时间,怎么打发都不算浪费。

程金路拐去医院了,上楼时,恍然想起亲家母也在这里住院,觉得应该去看一眼。其实,早应该来,可一想到亲家母这次得病多少和自己的冷脸子有些关系,心里就结着疙瘩,不敢登门。他也不想说软话,一直躲着,不闻也不问的。现在,走到医院门口了,再不去,有些说不过去。况且,要是让林秀琴知道,他这老脸也没地儿搁,远近亲疏都分不清了,还怎么端儿媳妇的饭碗?那不是伸出脚等着人家给小鞋穿,竖着辫子给人抓吗?

程金路乘电梯到住院部外科楼层,从护士那里打听到亲家母的病房,轻轻推开门,涎着笑脸,进去了。

老太太很皮实,庄稼院里待惯了,在床上躺不住,自己下地了,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窗台,来回挪动着。听到响动,转头看过去,见进来的是程金路,心里头虽说不大欢迎,但抬手不打笑脸人,还是热情地说,亲家,把你也劳烦来了。

程金路说,来看看你,恢复的咋样?排气没有?

老太太说,排了,一会儿秀琴来,我还想着和她商量商量,出院得了,这可真不是人待的地儿。

程金路说,林柱呢?出了院,他接你回家?

老太太忽梗住了,她忘了想想,出了院,自己该去哪里。

程金路不糊涂,看出亲家母的顾虑,便说,那去我们家吧,反正秀琴是你闺女,让她伺候着,也方便些。

老太太苦笑,没应,她想,闺女是自己的,可程金路那句“去我们家吧”中的“我们”,说出来时,语气格外重,像是在提醒她呢,那到底是程家。

老太太不再吱声,程金路尴尬了,干坐一会儿撤出去了。

程金路刚走,林秀琴到了,嗓子哑着,说妈,饿了吧?

老太太说不饿,手拄着床坐下去,说你公公刚走。

林秀琴说,他来做啥?

老太太没回林秀琴的话,说你嗓子咋了?

林秀琴说睡电褥子,上火了。

老太太说给我办出院吧,排了气,回家慢慢养。

林秀琴说,那要问问大夫再决定。她在老太太对面坐下,定定地想了半天,说要是出院,就住我那里吧,照顾你方便些。

老太太想说什么,瘪瘪嘴,咽下去了。

林秀琴看了,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她想到了程帅,想到了为人母的不易,仿佛对面的白发老人就是十几年后的自己,她扬扬头,把要掉下来的眼泪往下逼,说妈,别再惦记回林柱那里了,就跟着我过吧。

老太太瞭起眼皮看林秀琴,很快别过头去,拽着袖子,抹抹眼角。

林秀琴没说安慰的话,起身去了医生的办公室,办出院手续去了。

公安局那边再没给她带来任何关于程帅的消息,她想,得静下来,得好好想想,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到底对这个家有多厌倦,才会选择一走了之?补课老师的讯息一直跟进着,孩子是从她那里离开的,她生怕闹出事端。可林秀琴知道,冰冻三尺决非一日之寒,怪不得老师什么。

老太太看病,用的是农村合作医疗,林秀琴办好报销,回到病房,收拾好老太太的随身物品,带老太太出院了。

老太太每走一步都很艰难,肚皮上绷着线,动一下,牙咧嘴地疼。林秀琴牵着她的手,像牵着小时候的程帅一样,小心翼翼下门前的台阶,慢慢挪到一辆出租车跟前。

上车时,老太太的腿抬不上去,试几次,都伸不到车里,林秀琴把东西放在后排座上,想要帮帮她,可老太太的倔劲儿上来了,非要和自己叫板,非要靠自己的力量完成这种不可能。

林秀琴怕司机着急,说别磨蹭了,这又不是你儿子的车,人家没工夫等你那么久。

老太太蔫耷下来,只好由林秀琴搀着,乖乖坐上去了。

那一路,娘俩都不开心。

林秀琴说,还是给林柱打个电话吧,出院了,怎么着,也得告诉他一声。

老太太坚决不同意,说你别打,他不闻不问,你犯不着事事和他汇报。林秀琴闭着眼睛,显然,连争辩的力气也没有了。就那么冷着,她们到家了。

程金路早已从医院回来,从楼下的超市买了酱猪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口一口,吃得正香,见林秀琴领着亲家母进来,油着一张嘴,说哟,这就出院了?你也真够急脾气的。

老太太笑,说又打扰你来了,真是不好意思呢。

程金路拎起大猪蹄子继续吃,说有啥不好意思的?你住闺女的,我住儿子的,都一样。

程金路一提儿子,老太太就心堵。他一提儿子,她就觉得他带着一种优越感向她挑衅。可这个时候,她没有力气接招儿,只能先忍着。她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

10

三天已过,程帅毫无音信。

每天,程宽除了守着鱼馆子,家里的一切,好像都和他无关。在他看来,好像程帅根本没有离家出走,他一点也没慌张。

林秀琴很恼火。可她没空和程宽吵,她去小旅馆找,一家挨一家的网吧找,火车站、客车站、救助站都去找,还是一无所获。

她崩潰了。

她站在大街上,一边悄悄抹眼泪,一边在人群中张望和程帅近似的每一个身影。

忽地,手机的指示灯一闪,过来一个提示音,林秀琴慌着去看,是微信,有个陌生人要添加她为好友。她看了看那个昵称,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字,她全都不认得。她把微信关了,这样的人,来路不明,她从来不搭理的。

她继续在街上走,漫无目的地找,她劝自己冷静下来,重新理顺程帅走前走后的枝枝蔓蔓。

她拿起手机,打程帅的微信视频。无数条发起,无数条无人接听。

忽地,林秀琴想起一件事儿,微信添加好友,对方不是知道自己的电话号,就是知道自己的QQ号,那么,刚才添加自己的人,应该是个相识的。她赶紧点开微信,点开新朋友,点开刚刚添加自己的那个人。

林秀琴进到了那个人的相册里,看到少量的过往信息中,都是些烧烤图片,在唯一一张视频中,林秀琴依稀辨别出是个烧烤店,录进的店名,只有烤串两个字。她细细想,自己的朋友和认识的人中,没有干烧烤这一行的,她也从来没把电话号码透露给和这行有关的人,那么,奇怪了,这个人是怎么向自己发起好友请求的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街灯亮起,路边大多店面的牌匾也跟着亮起来了,林秀琴不知不觉地走到一个烤串店门口,看见几张孩子气的脸从窗子里映出来,那都是店里的小服务生,也不知道店老板雇佣他们的时候,是否考察过他们的年龄。一想到这,她心头一亮,难道,那个好友请求是程帅发来的?她不敢肯定,但依着她对程帅的了解,他的这场出走,应该只是想吓唬吓唬家里,他怕妈妈找不到他,透露点信号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这城市的烧烤店,店面大的,能大量雇佣服务生的,就那么有限的几家,林秀琴生出一股子力气,决定挨家挨户找下去。

她走了一阵子,去了三五家之后,不见程帅的影子,忽地想起老坎子码头,挨着自家鱼馆子那里还有一家,是新开业的,招人的可能性更大,便又去老坎子了。

白雪的映照下,老坎子码头上,新装修的门脸前,灯笼红艳,招牌还锃亮,林秀琴径直走进去,在吧台前停住,还没开口说话,人怔住了。那吧台里坐着的,不是別人,正是小红楼里的那个女人。

那女人不记得她了,瞭一下眼皮说,几位?

林秀琴紧张着,说有没有个十四五岁的男孩来这里打工?

那女人摇头,说我们这里不招童工。

林秀琴不信,说姓程,叫程帅,你好好想想。

那女人说,真的没有,说新服务生只有一个,叫小欧阳。

林秀琴绝望了。她转身往外走,到了门口时,不死心,又回头看一眼,像是落下东西了似的,看了一眼。

她看见一个男孩端着托盘,托着杯子和碗碟,头上戴着服务生特配的帽子,着一身绛紫色的工服,背着一只手走过来。她恍似面熟,恍似又不认得,可她的心却实实在在一颤,朝男孩走去,慢慢抬手,慢慢摘掉他头顶的帽子,慢慢放在桌子上。

林秀琴想哭,盯着帽子看了很久,笑笑,说儿子,你戴这个,真丑。

程帅咧咧嘴,手中依然托着盘子,说你咋不问问我为啥离家出走?

林秀琴说,我不问。

程帅说,你们别找那个补课老师的麻烦,他不骂我,我也会走。

林秀琴说,我知道。

程帅说,我不愿意上学了。

林秀琴说,我知道。

程帅说,你把我看得太紧了。

林秀琴说,我知道。

程帅把手里的盘子放下,声音大起来,说你啥都知道,为啥还要让我觉得家就是个牢笼?

林秀琴说,我错了。对不起。

程帅看着林秀琴,他不敢相信,也从没想过,林秀琴会这么容易在他面前软弱下来。以至于她来牵他的手,他都没来得及反应,就顺从地被她拉着,出了烧烤店的门。

夜色降临了,老坎子码头上灯光热烈。林秀琴拖着程帅,拖着他们长长的影子,站在江边,心里的石头落下去了。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她想请程帅吃一顿饭。她想一家三口吃顿饭。

她给程宽打电话,她说,儿子找到了。她声音很平静,像刚刚掉了钥匙链,一低头就拾起来一样。

程宽问,在哪儿?

林秀琴说,你旁边的烧烤店,去做服务生了。

程宽显然没想到程帅会去打工,而且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他顿一下,说回来就好。

林秀琴说,那咱们一起吃顿饭吧。她的语气是商量的,她不确定程宽能来。

程宽说,那你俩来鱼馆子吧。

林秀琴想了一下,脑子闪出那座小红楼,说吃烤串吧,刚刚找到程帅那家。

林秀琴感觉程宽在犹豫,似乎想拒绝,过了一会儿才说,那就吃吧。

撂下电话,林秀琴带着程帅拐回烤串店,吧台前的女人还是愣愣地看着她,说咋又回来了?

林秀琴说,三位。

女人热乎起来,探着冲里头喊,三位。

一落座,程帅变得不安,搓着手,屁股颠来颠去的。林秀琴问他咋了?他指指自己的身上,说你看,还是店里的工作服。林秀琴说,那去换下吧。程帅起身,朝更里面走去。

林秀琴站起来,去了卫生间。她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见程宽进来了,吧台前的女人和他对视一眼,像相熟一样点点头,程宽就奔着她走来了。

林秀琴说,认识?

程宽说,门挨门,说不认得你信?

林秀琴没再说话。

程帅换好衣服,回来了,程宽盯着程帅笑笑,突然把手扣在程帅的脑袋上,轻轻抚两下,说想自力更生?有种。

11

老太太的一日三餐,只能吸溜吸溜喝粥。

程金路吃过大鱼大肉,对着亲家母说,香,真香。说你这病,还要过几天才能吃硬东西,等好利索了,让你闺女给你买。

老太太翻着眼睛白愣他,嘴头子到底是不让人,说亲家,那么大年纪了,别吃那么多好的,消化不掉,会跑肚拉稀。他们在餐桌前你一句我一句斗嘴仗,到末了,还是程金路败下阵来,饭碗一礅,筷子一扔,回到自己的房间生闷气去了。

程金路坐在床沿上嘟囔,说这还鸠占雀巢了,还反客为主了,你没儿子赖在闺女家也就算了,有儿子还跟贴树皮似的舔我们程家的碗边子,算咋回事嘛?程金路哭丧着脸,心里上下翻腾着,这么下去可不行,俗话说得好,一山难容二虎。

给老旧识的茶叶,还在程金路的床头上放着,这会儿,他一眼看到,有种窝囊的感觉泛上来。这茶叶竟然没送出去,咋能不窝囊呢?他到了人家的病房,把东西掏出来,说如何如何好,人家却说,糖尿病都到了透析的份上,哪还敢喝茶叶水?家里的茶,好不好的,都是给别人喝的,自己从来不尝一口。所以,硬塞着让程金路揣回来了。

程金路知道,人家是不想欠他人情,也不想再见到他,追忆一些陈年旧事。人家说,老程呀,年轻那会儿,咱俩就聊不拢,都这岁数了,还不在一个频道上。这话,就像家里来了客人,到饭点儿了,主人突然下逐客令一样。程金路是再不能去看那老旧识了,只能要么在家闲着,要么还去楼下,看养老院的人下棋、打扑克牌什么的。

可现在他不想离开这个家,寸步都不想离,自己走了,不是给亲家母腾地方吗?不是认了吗?笑话,他觉得他程金路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这个字。他大声喊道,程宽,你过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他要放大招了。虽说老了,在儿子面前的威风,仍不减当年。

程宽进来了,程金路拿眼睛一瞟,哼一下鼻子,不说话。他想等程宽问他怎么了,可程宽靠着椅子坐下去,只是盯着他,一言不发。

程金路无法适应这漫长的沉默,清清嗓子问,鱼馆子里忙?

程宽说,嗯。

程金路说,家也顾不得了?

程宽说,不是有林秀琴吗?

程金路说,准备给丈母娘养老送终?

程宽说,又没缺你吃少你穿,管那么多干啥?

程金路说,牛打江山马坐殿呗?

程宽笑,说还甩词儿呢,就是不知道说的都是哪跟哪儿。

程金路说,真是难得糊涂呀。

程宽起身,把椅子正正,要往外走,歪头说,爸,当年没让你和那个做布老虎的在一起,我一点都不后悔。

程金路一愣,说提她做啥?

程宽说,你和谁都过不长,除了我妈,再没人迁就你了。

说完,程宽出去了,程金路坐在那儿,好半天没动,心里被一团棉花样的东西,塞得满满的。真正想跟儿子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儿子的情绪竟已经崩盘了。到了这个年纪,还真是老虎不发威,人人拿你当病猫看呢。

他决定给儿子点儿颜色看看。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把门摔开,把挂在墙上的一张相片抱在怀里,说老伴儿呀,你为啥走得那么早,撇下我一个,活成一个没人疼的老可怜呀?

听到那哭声,屋子里的人都吓一跳,探着头朝程金路的房里瞧。程宽不耐烦了,在客厅里直打转,大声吼着,你是想要我的命吗?可他的声音大破天也无济于事,程金路从来不吃他这套。

林秀琴坐在沙发上,冷眼看着程宽,冷眼看着程金路的表演,挥挥手,对程帅和老太太说,你们回房去,要是没事儿,也可以坐过来一起看热闹。

程帅对这样的热闹没兴趣,门一关,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老太太倒是想看看程金路在耍什么花招,可一看程宽那大酱缸样的脸色,也轻轻缩回屋里,假装对外面的一切浑然不知。

程金路不停地给自己加戏,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闹什么,可就是想闹,觉得这闹,能闹出自己的分量,能闹出存在感,也能闹出程宽的孝心来。儿子的孝心,是需要用事实来考量的,那样,他才能辨出真假。他相信,孝心是可以掺假的。

程宽终于软下来了,跪在程金路面前,说爸,你到底想咋样?你说。

程金路老泪纵横,说送我去养老院吧,这个家,太挤。

程宽说,你别闹了。你打我几下也行,别闹就好。

程金路说,我就要去养老院,省得给你们添麻烦。

程宽说,你觉得我们做得不好,以后,我们改。

程金路看着程宽的样子,忽地涌上一种满足,他觉得自己的戏码子已经恰到好处了,应该见好就收。只是,林秀琴那边,他还要给个下马威。他瞟林秀琴一眼,说秀琴,程宽非要尽孝心,我有几句话也得和你说说。

林秀琴没动,也没看他。

程金路半虚半毛着,说这个家,姓程,你们林家的事儿,应该林柱扛。

林秀琴咬着嘴唇,瞥程金路一眼,笑了,很自然地站起来,慢慢走到程金路身边,围着程金路转悠一圈,伸手从程金路怀里抽出那张照片,轻轻挂回墙上,盯着照片说,爸,你抱着我妈的照片表演有意思吗?

程金路一愣,不知道林秀琴要说什么。

林秀琴说,你忘记自己当初是咋对她的了?

程金路的脸上立刻现出羞惭。

他和老伴儿的过去,是不堪回首的。

他们是二婚,先前,都各自有着一儿一女,再婚后才生了程宽。程金路什么事儿都愿意听他前房儿女的,没少给程宽妈受气,要是没有程宽,他们的婚姻,根本维持不到寿终正寝。程宽向着他妈,觉得他妈就像个破大缸,肚子装了一缸苦泔水,到死,还得了大肚子病,被程金路从家里赶出来了。程金路说啥也不伺候她,说她那病传染。

程宽就把他妈接到家里来了,林秀琴尽心尽力伺候了三个月,程宽妈走了。程宽妈临走时眼睛瞪得溜圆,说半路夫妻呀,一炕俩心。

就是从那时起,林秀琴再看程金路,觉得他愧而为人。可在程宽妈的葬礼上,程金路哭得最欢,鼻涕流得最长。林秀琴从来没见过这么会表演的人,得个影帝都不为过。她为此觉得程宽身上有程金路的影子,担心她的婚姻里也暗藏着某种险情,说不定哪天就会情感告急。

林秀琴歪头看程金路,说老爷子,别再闹了,你好像一直都没搞清楚,这是谁的家。这是我的家,我的。从今天开始,你的无理取闹再没用武之地了,你耀武扬威的日子也将永不复返了。你又没有皇位给你的儿子继承,你总摆出一副太上皇的架子给谁看?

程金路显然没有料到林秀琴敢对他跳脚,他还想争辩,林秀琴又说,要去养老院是吧?尽管去,没人拦你,你确实该去那里,現在就打好行李,我送你过去。

程金路慌了,求救似的看着程宽,想让程宽训斥林秀琴几句,可这回,程宽扑扑膝盖,站起来,悠悠说一句,住养老院需要多少钱,我去拿。

程金路气焰全消了,坐在床边,把头埋在两掌间。

12

林秀琴把所有的气都撒在程金路身上了,可她并不痛快。对一个老人发火,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可不发火又能怎样呢?这样的闹腾,也只有用这样的对策才能平息。

夜里,林秀琴躺在床上,对着屋顶发呆,脑子里咕嘟咕嘟煮着一锅粥,她又想起在烤串店程宽进门时的样子,撸串时,林秀琴特意提醒他,说医院后面有条胡同,胡同里有座红楼,这烤串店的老板娘,就住在那里。程宽说,你咋知道人家住那儿?林秀琴没答,说她家那窗帘,和咱们家的一模一样。程宽很平淡,说不好看,咱家的窗帘,回头你把它换掉。

林秀琴听程宽说话,心里合计着,那红楼好似跟程宽没什么关系的,要不,他为啥脸不红心不跳的?可是,林秀琴别不过那股子劲儿,偏偏在看了人家的窗帘一眼之后,就认定那小红楼和程宽已扯上千丝万缕的关系了。她知道,女人一旦对男人产生这样的猜疑,至少说明自己不那么信任他了。他们之间,是出了问题的,是隐性的问题,她还摸不透,但预感已经先一步抵达了。她惶惶不安。

林秀琴起身去卫生间,没有开灯,鞋子也没有穿,怕弄出动静,吵醒睡着的人。她走过程帅的门前,见程帅屋里的灯光顺着门底缝儿钻出一缕,小声说,还不睡?

程帅没吱声,直接下床,把门开了,让林秀琴进,并让林秀琴坐在床边。说谈谈呗。

天实在太冷了,老太太看见她回来的时候,手脚都已经冻僵了,可她还是老远就迎上去,对着林秀琴一个劲笑。

林秀琴奇怪,说妈,你捡到钱了?这么高兴?

老太太指着养老院说,在那里玩了一会儿,挺不错的呢。

林秀琴搀住她往前走,说那就常去那里坐坐。

老太太说,你去看看,真挺不错的。

林秀琴说,我看那儿干啥?忽又神秘起来,说你想让我把程宽他爸送进去?

老太太白愣一眼林秀琴,说我才懒得管他呢,是我想去。我决定了。真的挺好。

林秀琴说,在医院里,林柱要送你去养老院,你不是还哭天抹泪的吗?今天咋做了这样的决定?

老太太苦笑,说我总不能赖在你那里,让程宽他爸走。

林秀琴一时语噎,还想说点啥,瘪瘪嘴,咽下去了。

老太太看出她很难受,笑着拉林秀琴往养老院走,非要她看看不可。

硬着头皮,林秀琴进去了。一群老人目光齐刷刷射过来,让她浑身不自在。她觉得自己正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像是正在遗弃自己的老母亲,而承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一样,脸上又红又烫。她想给自己挽回一点面子,跟老太太说,妈,咱回吧,这里不适合你。

老太太却朝里头走去,一直走到那个空房,推开门,招呼着林秀琴过来,说啥啥都现成的,我看好了,这就住下了。回头,你把我的衣服捎下来就行了。

林秀琴觉得这太仓促了,她于心不忍,头一低,眼泪掉下来。

老太太说,钱我还有些,头一个月的费用我自己出。

林秀琴摇摇头,说妈呀,你还嫌我受的羞辱不够吗?她转身从那空房离开,径直去找院长,简单交代几句,匆匆离开了。

林秀琴回到家,静下来时再想,觉得老太太住养老院也挺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有个头疼脑热、为难招灾的,下楼就看见了。可到底还是要和林柱说一声,要不然,人家做儿子的,还以为是她这个当姐的怂恿的。

林柱的电话通了,好半天才被接起。林柱一开口,声音含混黏腻,显然是正在睡觉,如果没有电话吵来,说不定要睡到什么时候才醒呢。

林秀琴说,忙吗?

林柱说,还行。

林秀琴说,哦,那个,妈的病好了。

林柱说,本来也不是大毛病。

林秀琴说,那我通知你一下,妈按你的意思住进养老院了。

林柱声音高了,说啥叫按我的意思?好像我逼着她去的一样。

林秀琴说,在医院里你没说过?

林柱说,是说过的,可我的意思,如果她能少管闲事,还是可以和我一起住的。

林秀琴说,那就当她自己坚持去的吧,老了,自在就好。只是,咱俩该商量一下,住养老院的钱是不是要均摊?

林柱说,你是老大,打算怎样都随你。

林秀琴说,你是儿子,这个态度可不好。

林柱说,那就均摊吧。

林秀琴说,那好,需要的花销,我用微信发明细给你。

林秀琴把电话挂了,心口剧烈疼起来。本来,她自己也能负担老太太的生活费用,可不知怎么,就说到了要和林柱均摊,也许是不和林柱均摊,她简直不知道她妈生了这样一个儿子,还能作何用?她拿起老太太的几件衣物,下楼去了。

这会儿,养老院正在晚餐,林秀琴推門进去时,没看见老太太跟大伙一起吃饭,就径直去了老太太的房间。老太太见她来,胡乱擦擦眼角,假装笑着,对她说,咋这么快就送来了呢?我暂时还用不着呢。这又让林秀琴一阵难为情,好像她巴不得早点把老太太的痕迹清理干净一样。她说,我还是不太放心。

老太太说,你带我去买套床单吧,这些别人用过的,我的确不习惯。

林秀琴就拉着老太太走了。

在街上,她们慢慢地走,慢慢地走,看着那些不知去向哪里的人群、车辆,看着那些谈恋爱的男女、接送孩子上学的爹娘,还有路边的小商小贩,内心里空荡荡的。

她们也不知为什么,越热闹的地方,越是让人觉得空茫。老太太说,都说老坎子码头很好看,我也从来没去看过,这一辈子,也不知道在奔个啥。今天,躺在养老院的床上,我才知道,往后,啥也不用奔了,应该好好看看外面了。

她们不觉地拐向老坎子码头,大地是白的,树木也是白的,江上亭台廊阁翘檐上都盖着雪,唯有廊柱子红鲜鲜立着,像顶天立地的一具灵魂,寒暑不畏。林秀琴和老太太站在廊柱的一左一右,仿佛和廊柱子一般高。

老坎子码头没有人,能看见白茫茫的远处,有烟囱腾腾升起白烟,直直往天上飘。

老太太看着那些白烟,说你说这码头为啥叫个老坎呢,是不是说这江水从千里万里的地方流过来,到了这里,爬了无数的沟沟坎坎,已经老了?

林秀琴笑,看见码头上的街灯和各家店铺门口的炫彩灯都亮了,拉着老太太往回走,她说,是这江水,流一寸,就要过一个坎儿,所以才叫老坎。

老太太说,怪不得那水流起来的时候,要一浪一浪,一颠一颠的呢。

林秀琴说,可不是?冬天了倒好,不用爬坡过坎了。

老太太笑,说你呀,总是糊弄我。

她们就都笑起来,那笑声,像远处的白烟一样,直直往天上飘。

14

期末考试临近,程帅没有回学校的打算。林秀琴继续给他请假,继续让他在家耗着。

老太太的事情告一个段落了,现在,林秀琴开始一门心思考虑程帅的问题了。

林秀琴做好早饭,看见程帅从卧房出来,坐到餐桌前,吃着早餐,脸上都是不屑和冷漠。她看着他,发现这个儿子,早已不是那个自己一手捧大的肉球球了。

程帅小时候很胖,四个月时二十五斤,林秀琴月子里落下了病,可他哭了闹了,她还是坚持背着抱着,常常逗引着儿子说,老娘这是相当于每天背着半袋子大米呢。那时多好,自己讲一句话,他听不懂,却还是咯咯笑着回应她。她听着那笑声,骨头都是酥的。

可程帅是哪一天起了变化的呢?自己竟全然不觉。她天天的守护,都好似一架照相机,只能记录那些浮皮潦草,而他心上那些汹涌的暗潮,她缺少X光般的敏锐而错过了。

林秀琴站起身,走到餐桌前,抬起一只手,抚了抚程帅的头发。这个动作,让程帅有些不适,他一闪,斜看过来,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丝厌弃。

林秀琴的心口很疼,手还是在程帅的头顶停留片刻,才缓缓移开。

林秀琴觉得这孩子身上有一股子拗劲,像搭错了筋,要是不拨正过来,他将永远一意孤行。她咬着嘴唇做了一个决定,并狠下心肠说,你长大了,我尊重你。

程帅猛抬起头说,啥?

林秀琴说,不是不愿意读书了吗?那先找一份工作,如果你能撑下来,下学期,送你去学门手艺。

程帅没想到林秀琴连讨价还价都没有,这么轻易就成全了他。

真的?他问。

林秀琴说,真的。

程帅有些兴奋,撂下饭碗,打扮一番,出门去了。他花了一个下午,找到一份在鬼屋里售票的活儿。是因为马上要放寒假的缘故,鬼屋的生意即将火爆,人家连他的年纪也没问,就招下了他。

林秀琴觉得很好,因为售票这活儿,看着轻松,却单调枯燥。她相信程帅坚持不了太久,就会妥协。况且,这样的地方,几乎都是和他年纪相仿的学生来往,说不定,他做着做着,会开始留恋上学的日子了。

工钱给的不多。

林秀琴私下里跟老板见了一面,让人家对程帅苛刻些,脏活累活苦活尽管往他身上压,直到他无力承受为止。

老板照做了。工作期间没有午餐,早上起早上班,晚上九点下班。

程帅的生活基本成了两点一线,毫无自由可言了。

可程帅依然乐此不疲。林秀琴不动声色,由着他的性子走。她想,如果在寒假结束后,程帅还没有改变,她就要和学校沟通一下,暂时给他办休学。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程宽。程宽跳着脚一通乱骂,说这孩子算是废了,应该好好揍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了。

程宽跳脚的样子,让林秀琴想起程帅小时候的好多场景。

那时候,程宽很忙,家里也没有多余的钱,可不管他在外头咋个挨累,回来做的第一件事,都是趴在程帅的头上看一会儿。儿子要是睡着,他就摸摸小手,摸摸小脚。儿子若是醒着,他就把儿子高高举起,一直举过头顶,摇呀摇的,把个肉球子摇晕,咯咯笑个不停,才肯罢休。现在,儿子长大了,父子两个好像成了仇敌,一个厌倦了逗引另一个笑,另一个呢,笑是奢侈品,藏得严严的,对爹对妈都不再外露。

林秀琴说,你骂够了吗?如果你只会骂人,儿子的事儿,你不要再插手。

程宽凶巴巴回一句,你就惯着他吧。

林秀琴没再说话,她觉得和程宽理论不清,好似他对这个家,已经没了耐心。他的耐心都用到哪里去了?她一这样问自己,脑子里就又闪现出那座红楼,尽管心里明了,那红楼和程宽毫无关系,可还是挥之不去。

程宽想要搬到店里去住,他说每天都要忙到半夜,来回折腾实在太累了。

林秀琴望着他,知道他在逃避,逃避程金路的存在,逃避程帅带来的所有困扰。

她身心俱疲,慢慢闭上眼睛,仰靠在沙发上。她听见门被打开了,又砰一声关上了。接着,程金路从房间里探出头,又无声地把头缩回去了。

屋子里一片凌亂,林秀琴懒得收拾,也走了。她单位里的活儿不是很忙,却每天都要像个木头桩子似的守在那儿,按时按点,分秒不容忽视。可这天,她没去上班,一下楼,径直朝老坎子码头走去。

林秀琴很少来鱼馆子,几个老服务员认得她,新来的,还以为她是订餐的,吧台前的招待迎上来打招呼,问她需要啥。林秀琴盯着人家看一会儿,说哦,我找程宽。那女的眼皮翻来翻去,叫了一声,老程有人找。

这一声老程,林秀琴听得心里别别愣愣。程宽过来了,林秀琴正盯着那女的上下打量,竟没注意到。

程宽说,你咋来了?

林秀琴猛一回头,看着程宽,眼睛里又是那座红楼。她说你换了吧台招待,我竟不知道。

程宽说,家里的事处处要你顾,店里的事儿,就没和你说。

林秀琴说也好。她往前凑凑,坐在了靠近吧台旁的那张椅子上。那女招待机灵,见状,改口叫嫂子。林秀琴斜睨着,恍惚看见程宽使了个眼色,那女的就识趣地走了。

林秀琴一直坐到很晚,她觉得回家也毫无意义,她也不想独自去面对程金路。

到了吃晚饭时,程宽催她回去给程金路弄些吃的,她没动,看着店里的每一个服务员,欣赏她们的样子,也欣赏她们看程宽的目光,和她们跟程宽说起话来的神色。她觉得特别,也没什么特别,弄得心烦意乱。

15

自打老太太住进楼下的养老院,程金路再没进那里玩过。旁边的几家,他偶尔去一下,却总是鬼头鬼脑,他生怕遇见亲家母。他不想跟她打招呼,他见到她就烦。他选择去另一处玩,是社区,那里的老人们,同样把扑克象棋玩得热火朝天。

可是几天下来,程金路厌倦了,他觉得社区离自家的小区有点远,走上一趟,腰酸腿疼。他一向是没毛病的,这样偶尔袭来的疲惫感,让他有点发慌。他不想生病。他觉得自己正时光大好。

不过,躺在床上,一个人守着空大的屋子,程金路又想,病了也好,程宽好久没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转悠了,病了,正好给他个机会,让他床前尽尽孝。于是,他倒在床上,给程宽打电话,说你爹要是死在床上,估计得让蛆啃得只剩骨头架子,你才会看到吧?

程宽听出程金路语气不对,虽说早已习惯他经常装腔作势,还是赶忙问,咋了?

程金路说,你自己回来看。

程宽磨蹭一会儿,回来了。往程金路的房里一进,程金路已经瘫瘫软软,话都没力气说了。

程宽带着他去医院,说这么大年纪了,是该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程金路听了,心里得意,他觉得闹一闹,生活里的乐趣就来了。

医院人满为患,检查做得很不顺畅,排队的人和坐在办公桌前的大夫都焦躁不安。等轮到程金路的时候,大夫已经要下班了。

程宽领着他抽血、验尿、照X光,一整套流程走下来,程金路饿了。他想让程宽陪自己吃顿饭,程宽紧着鼻子应下了,不过,很快又改口说饭口到了,鱼馆子正忙,想吃啥,回头做给他。

程金路很失望,丢下程宽,一个人走了。他又去程帅学校的对面,点了自己最喜欢的老妈手擀面,一边吃一边张望学校的门口。也不知怎么了,他特别渴望有人能陪他吃顿饭,就算这个人不是程宽,那是程帅也好。可他等到放学的时间,校门口还是一扇空空的门。他猛然想起,孩子们早就放假了。

他并不知道程帅厌倦了学堂,正像大人一样,为了拿到满勤的工资,不惜抛开所有的自由,守在巴掌大的空间里,做着点头哈腰的事。

他很憋闷,特想找个发泄口,否则,他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下午,没等程宽到,程金路已经跑到医院,拿到了各项报告单,站在大夫的跟前了。程金路一样一样递给大夫看,用手指点着上头的结果,问大夫这个关乎哪儿?那个代表啥?弄得大夫很不耐烦,挥着手,大声和他说,我不跟你解释,叫你的儿女来。

程金路吓到了,他以为自己得了不好的病,悬着心,从大夫的屋子里退出来。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程宽,看着来来回回的人影,神情呆滞了半个小时,程宽总算来了。

见到儿子,程金路没有说话,脸子拉着,使劲一塞,把报告单全部塞在程宽的怀里了。他偷瞄下程宽的脸,想看看自己在儿子心中到底能占几斤几两,可程宽的表情没有变化,用手把单子捋顺,转身进诊室了。

程金路站在门口,能看到医生的半边脸和程宽的背影,医生的半张脸正经得要命,好像说了一个肿瘤的字眼,程宽呢,一句也没和医生争辩,不停地点头,不停地重复一个字,嗯嗯嗯。好像自己被判了死刑,无药可救的那种。程金路觉得不好,没等程宽从诊室出来,一个人走了。

程金路去了哪儿,程宽不知道,也没过问,程金路觉得没劲,天黑以后,回来了,像从泥洼地里钻出来的一条老鲇鱼,灰头土脸的。程宽问他吃饭没有,他说去哪儿吃?程宽说那快吃吧,饭还热着。他靠在沙发上没动,说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程金路一脸严肃,程宽满心不乐意,远远站着,说有话你说,我听得到。

程金路斜愣程宽一眼,见他果真没有靠近自己的意思,叹一口气,说大夫跟你咋说的?

程宽一愣,瞟一眼还在吃饭的林秀琴,林秀琴也看了一眼程宽,是在说,看看吧,又要作事情了。可在程金路看来,他俩的对视,别有蹊跷。他怀疑程宽就要说谎了,接下去,不管程宽说什么,自己都得反着想才对。

程宽说,你好着呢,要是再少管些闲事,少些无事生非,能活到一百岁呢。

程金路一口痰堵在嗓子眼,咳着,看着程宽,说我哪里长了肿瘤?

程宽说,啥?谁说你长肿瘤了?

程金路说,不用瞒我,我都听见了。

程宽说,你听见啥?

程金路说,大夫说我长了肿瘤。

程宽说,哪个大夫说的?

程金路说,你甭装糊涂。

你可真是我爹。说完,程宽把头一扭,顺手从衣架上摘下一件外衣,搭在手臂上,出门去了。

程金路心里不顺,天天窝在床上,天天等着程宽回来,想和他问清楚,大夫嘴里的那个肿瘤,到底长在他身体的哪个地方。他无数次回忆起大夫那半张脸,那么一本正经的半张脸,应该只有在宣布一个人的死亡时才会看到。

他想,自己怕是快死了。

他想,自己即将迎来的死,也许会无比痛苦。

他被无法想象的痛苦折磨着,很快,便茶不饮饭不思了。

程金路衰老了一大截,连洗洗自己擦脸手巾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躺在床上,很多回忆开始翻涌,涌得越是凶烈,越是不能冷静。他把自己临近死亡的架子拿捏得十分到位,想让程宽对自己顺从些,可程宽隔三差五住在店里,家也懒得回了。

16

所有的假期都是有限的,春节一过,新学期就要开始了,程帅对自己的打工生活依然没有厌倦。从他每晚回来吃饭的虎势劲儿里看来,林秀琴觉得他对现状很满意。

以前,程帅不愿意和林秀琴谈起自己的事儿,现在,偶尔会说说鬼屋的趣事,说自己一直眼尖手快,深得小老板赏识,月底开工资时,准会给他提成。他说这些时,脸上沾着不该有的成熟,他的独立让林秀琴害怕。她恍然意识到,她很早就培养他的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竟让他对她的依赖一点一点削减,直到今天,已是一无所剩。

她心里涌出来的,是一种不被需要的失落。

她脑子里开始跳动未来的某些场景,是程帅为生计四处奔波的身影。因为工作不够体面,他衣衫不整,且没空洗澡,一身汗馊味。

她生下他那一刻,从来都把他的未来想得无限美好。如今,竟是想在天上,行在地上了。

林秀琴觉得,得想一个办法,解决掉程帅脑子里的那种现世安稳。

她突然一闪念,心思歪动一下,抄起电话,给鬼屋的老板打过去了,说请你开除他,工资也不要给他。

夜里九点,程帅回来了。林秀琴像啥也没发生一样,坐在茶几上吃着葡萄 ,看着电视,一阵一阵嗤笑着。

她好久没有这么笑过了,是想用笑掩饰对程帅的不在意,掩饰对发生在程帅身上的事的一无所知。

她時不时用余光扫一下程帅,见他坐在沙发的另一端,无精打采,便有意无意说,葡萄很甜,你尝尝。

程帅瞟一眼水果盘子,冷笑一下,说你倒是会享福。欠着身子抓几个葡萄丢进嘴里,腮帮子撑得鼓鼓囊囊的。他嘴里倒不开份儿,嚼着嚼着噎在嗓子里,眼泪也噼里啪啦掉下来。好久,他囫囵着说,人家把我开除了。

林秀琴一愣,做出一副惊诧的样子,说为啥?你不是干得很好吗?

程帅抹一下眼睛,生出一肚子气,说你说他一个鬼屋,他还说要用大学生,会外语的那种,你说他要会外语的干嘛?是要和那些假鬼整天对话吗?

林秀琴说,是这样啊,现在,没文化,找工作竟然这么难?她故意避开程帅的眼睛,说得漫不经心。

程帅说,我还不信了,明天我接着去找,我就是要做个没文化也要赚大钱的人。

林秀琴没再说话,又咬着一根黄瓜闲磨牙,说我请了公休假,打算去看海,本来想带上你,又怕耽误你打工,打工就是这个样子,只能被人选择,容不得你挑剔呢。

程帅静静坐着,忽抬起头来,说我现在不是被开除了吗?我觉得我可以陪你去旅行。

林秀琴想想,说那也好。

林秀琴故意把订车票的任务,和出行该准备的行李都交给程帅处理。

程帅选择去大连,他有个小企图,是听说那里有所技校不错,偷偷看了一些资料,有点心仪人家的工业机器人专业,想顺便去看看。

程帅把这想法和林秀琴说了,林秀琴没反驳。这让程帅有些不适应,一个总给他提意见的人突然闭嘴了,他有些心慌。

临行前,林秀琴嘱咐程宽,不管忙到多晚,务必回家睡觉。她知道,程金路的状态越来越糟。有好几回,她从废纸篓里捡出几个揉皱的纸球,发现上面竟是程金路写废的遗嘱。她觉得好笑,觉得程金路有啥好交代的呢?除了一把老头骨,和穿过的几件衣物,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留给儿女继承,所以,他的遗嘱不仅写得为时过早,还特别多此一举。林秀琴从来没把这件事和程宽说过,是觉得程宽和自己已是无话可说,她不想没话找话。

林秀琴和程帅出发了,晚上的火车,直通大连,他们要睡上一夜,第二天早晨才能抵达。

这一趟游走,一路上,林秀琴尽量享受来自程帅的照顾,尽量和他和谐共处,尽量迁就,不碰他的底线。她想,她不是他的母亲,而是忘年的好友。她不知道程帅心里在想啥,但她清楚,自己在冒险,要把姿态低到尘埃里,顺利扳回这局。如果,自己扳不回这局,那此行,就是毁灭程帅的开始。

她更强烈地意识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第二天早晨,他们拖着各自的行李箱下车,大连火车站有些拥挤,也没什么可观赏留恋的地方,便直接到宾馆入住了。

宾馆离那所技校很近,他们趴在阳台上就能眺望到学校的大门,和校园里的整栋楼房。破烂的景象直逼眼底,阴寒之气一团一团从那破败的景象里飞升出来。楼房的背后靠山,光秃秃的,是座死山,连棵树也没有,让那破败和阴寒更加浓郁。林秀琴看着看着,心像坠上铁坨坨,掉进了冰窖。

这样一个毫无人气的地方,她实在是想象不出会给程帅怎样的未来。程帅要是跨进去,就是一朵还没盛开的花,就此沉潭了,人生也大可一目了然。

林秀琴看看程帅的脸,那种初绽的成熟,和隐隐的稚气,差点把她的眼泪惹下来,但她沉了沉,口气平和地说,我们应该过去看看,那样,会真切些。

程帅应承着,特意把头型和衣领都做了整理,和林秀琴郑重走下楼去。

那是一场令人失望的参观,所谓的工业机器人专业,看上去比程帅预想的要糟糕一万倍。单调的机器臂,远远比他按照学校宣传语里想象出来的机器人枯燥得多。

参观回来,程帅把头沉下去,心气不那么足了。

林秀琴看到程帅的嚣张瘪下去一点,有些窃喜,她说不急着做决定,我们转转去,兴许会遇见更好的。

程帅点头,但为了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还是咬着牙说,这里也不错呢。

17

这一回,林秀琴带程帅去看大海了。

林秀琴觉得,一个在钢筋混凝土的围困中长大,只站在老坎子码头看过江水的孩子,要么到过大海,要么到过沙漠,否则,他那傲慢的心气,越长越孤高,从来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也不会意识到生命的艰难。程帅拥有太多幸福,让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他那些挑剔,那些厌恶,只源于他拥有太多。他得在失去中才能获得为人的意义。

他们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看远处的轮船和点点飞过的海鸥,和忙着赶海的人,敲着长在石头上的牡蛎。

林秀琴说,你看,大海每走一寸,也是一浪一浪,一颠一颠的。

程帅说,是不是说海水从千里万里的地方流过来,流一寸,就要过一个坎儿?所以才颠颠簸簸?可惜,大海没有冬天。

林秀琴说,像人一样,一落地,就要爬坡过坎儿。

程帅说,你呀,总是爱和我摆大道理。

他们都不说话了。大海开始涨潮,赶海的人让他们快点离开,林秀琴带着程帅从礁石上下来了。

他们沿着海边走,深一下浅一下踩在沙滩上,猛地一抬眼,看见一座桥。桥的断头处有一个瞭望台,有好多人往桥上赶,往瞭望台上爬,排着队,等着蹦极。程帅张望着,眼睛里溢出渴望,林秀琴说,试一次?

程帅没有拒绝,这是他叛逆期以来,唯一的一次顺从。

林秀琴付了钱,程帅一个人沿梯上去了。

那阶梯很窄,很陡,仿佛直直立起来了。林秀琴看着程帅越来越向上了,几束阳光从逼仄的梯口照下来,投下程帅纤长的影子,一晃一晃的,模糊了林秀琴的视线。她突然开口喊道,儿子,加油。

程帅停下步子,身子没动,头回过来,笑一下,又大跨几步,上到顶端,在瞭望台的拐角处消失了。

斷桥上有兜售碎火腿的半老男人和中年妇女,林秀琴在等程帅时买了一包,随着那些喂海鸥的人一起,朝天空一块一块抛着火腿丁,逗引那些漂亮的大鸟,忽一下啄过来,又忽一下飘远,循环往复。

她好久没有这么投入在一件事情里了,她暂时忘了生活带来的所有不好,每当海鸥衔走一块火腿,她就跟着发出一声尖叫。

程帅从瞭望台下来了,站在她的身后,小声唤了一句,妈。

林秀琴愣一下,举起的手和仰起的头都僵在半空,这声妈,是久违的,是突然的重来。

她转过身,看着程帅,把手中剩下的半包碎火腿递给他,说跳了?

程帅说,跳了。他把头伏在林秀琴的肩膀上,说妈,往下跳的时候,人家问,假如这是一次死亡之旅,你想把最后一句话说给谁听。

林秀琴说,你咋回答的?

程帅说,我没有回答,身子一仰就跳下去了,可是,下坠的那一瞬间,我知道了答案。

是啥?林秀琴问。

我爱你妈妈。程帅说。

林秀琴努力不让泪水掉下来,轻轻抚着程帅的头发,她想,他到底是个孩子。她趁机说,回到学校去吧,你还小呢,一切都可以重来。

程帅没吱声,把头从林秀琴的肩头移开,接过碎火腿,掏出一点,丢给海鸥,很快,他也沉浸到喂海鸥的快乐里去了。

海风清徐,也曼妙,也腥咸。

本來,林秀琴是打算在大连住一周的,到了第三天,程帅改变了主意,他们站在一所正儿八经的大学门前,看着主楼前高高扬起的五星红旗,程帅说,妈,如果有可能,我要来这里。

林秀琴不明白程帅这样的转变到底为何,可她也顾不了许多了,她觉得,自己只需要意识到程帅的这种转变,是一种柳暗花明就好了。她快速在手机上定了返城的车票,在当晚,匆匆和程帅往回赶了。

上火车之前,林秀琴接到一个电话,是老太太打来的,说秀琴,刚才,我看到你公公了,脸色很不对,我问他咋了,他说他长了肿瘤。

林秀琴说,他哪里有病?前些日子刚刚做了体检。

老太太说,是真长了肿瘤,你和程宽瞒着他吧?

林秀琴说,根本就没有肿瘤这回事,你别跟着瞎起哄。

老太太说,要是真得了肿瘤,这么大年纪,也没必要开膛破肚了。

林秀琴说,他真的没长肿瘤。

老太太不相信林秀琴的话,唉声叹气,把电话挂了,好像很替程金路惋惜。

林秀琴很恼火,上了火车,把电话打给程宽,想让他劝劝程金路,别整天疑神疑鬼,这样,没病也吓出病来了。可程宽的电话始终无法接通。她又摁下一串座机的号码,通了,里头的声音却懒洋洋的,像是鱼馆子要倒闭了,服务员只剩下把睡觉当活儿干,林秀琴问,程宽呢?

那头说,你是谁呀?

林秀琴顿时火冒三丈说,你是哪个?

那头语调缓下来,说哟,嫂子呀,没听出你的声音呢,程哥出去了,回来时,我让他给你回话。

林秀琴说不用了,撂下电话,她想,一个开鱼馆子的,不守着自己的摊子,电话还处在失联状态,这特别反常,他和从前不一样了。那座红房子又在她脑子里晃来晃去,让她心神不宁。

火车奔跑起来,林秀琴望着窗外,隐约见程帅的影子映在玻璃上,一双眼睛又无辜又迷惘地看着外面的黑暗,她心头一紧,生出一剜疼,赶紧把手伸到窗玻璃上,扣住程帅的影子。她挤出笑说,天亮时,你可以准时回学校去了。

程帅面无表情。

林秀琴知道,程帅回到学校,还不知要走多少横斜的路,穿过多少颠簸的野岭。就像自己一进家门,还要继续赶人生的道场一样。

林秀琴趴在小桌台上睡着了,她的梦里又是一场白茫茫的大雪,还有不知谁的声音,在耳边一直念着,老坎,老坎。

像唱歌。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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