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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底停车场

2020-07-04冷火

安徽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亲吻

冷火

妈的,你只有十八岁啊!徐婉婷想。芮崎,你真是个铁石心肠的野东西!徐婉婷想着,痛苦而又甜蜜地抱紧芮崎。芮崎穿着高中校服,《大逃杀》同款,徐婉婷的手紧抓他的后背,抓在校服上。两人的嘴唇贴在一起。舌尖轻轻触碰,像地洞里两只粉嫩的幼鼠。他们深吻起来,呼吸犹如潮汐。

亲吻前徐婉婷曾用纸巾擦拭芮崎额头和双颊上的油腻。芮崎是油性皮肤,蹭得徐婉婷厌烦。芮崎说,在汽修厂忙到现在没顾上洗脸。说这些时他很平静,捷达车停在路边,是他下班后顺道偷的。徐婉婷并不想劝他还回去,她知道芮崎学汽修的目的。对于偷车她不想说教,对这个野东西她也无法说教,她能做的只有擦擦他脸上的油污。还在车上时他抱她,他们的脸贴在一块,也吻了几次,手槽里有半盒吃剩的油炸臭豆腐,芮崎说臭豆腐是车主人的,问徐婉婷想不想尝尝。徐婉婷打开车门在寒冷的夜里抱起双肩。

两人意犹未尽地分开嘴唇。月光下芮崎的眼睛闪着光点,这让徐婉婷沉迷,她忍不住说,还是停手吧,警察早晚会找上你。芮崎眨着眼笑了,这是第十八辆,还差十二辆,说完他继续吻她。徐婉婷的生日是一月十九日,明年一月她将迎来三十岁生日。按照芮崎的说法,这与众不同的日子必须送上特殊礼物,他的礼物是将三十辆车沉到郊区湖底。明年她生日当天,芮崎会给警察写信说明沉车方位。

“如果他们把水抽干就好了,或者一辆辆拖出来也行,总之会上新闻,电视台报道你的生日实况,多棒!”芮崎说话时舌尖贴上徐婉婷的牙齿。他喝了芬达,她想。

“刚才还没这味道。”

“在这里面。”芮崎狡猾地笑,将硬邦邦的金属酒壶放进她手心。天很冷,铁开始冻手了。

他们吻着,鼻尖冰凉。徐婉婷觉得芮崎并不浅薄,他自有处事哲学,这与年龄无关,她开始的判断不够准确。她的第一句也在深夜。小伙子,和谁玩命了?她看着他说。他的伤口她只是冰冷地扫一眼。芮崎穿着破旧的牛仔夹克,袖管挽着,前臂上三道很深的刀口,肉和脂肪翻在外面。一条带香味的纱巾扎在手肘,旁边的女孩身上也是这种香。他和别人猜拳,他们划的。女孩说完怯生生地收回目光。她很廉价,徐婉婷从香水上做出判断。她冰冷地看着他们,两个野东西来自社会底层,不务正业虚度人生既颓废又肮脏。她戴好眼镜将芮崎引进手术室。她整整缝了三十针,持针器夹着钩形针在手臂上灵活移动,伤口拉紧,皮肉关合复原出应有的秩序,线头露在外面像虫腿也像一条条黑色的荆棘。芮崎的呼吸里带着酒气,她越是皱眉他就越是沉重地吹出来。

“亲吻时你总说个不停。”

“不想离开你的嘴唇。”

“你真野。野东西。”

她为他拆线。芮崎说有种打开礼品包装的感觉。徐婉婷眉头跳动。他继续说,晚上你值班吗?徐婉婷怒从心来,抬头,看到他单纯的笑脸,他害羞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晚上可能会受伤,如果你值班我还来你们医院。他掏出钱包将两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放在一旁。就当提前预定,他说。徐婉婷笑出声来:拿走,这里不是饭店,没有预定的说法。

“你一直都很严肃,冷冷的,那次居然笑了。”

“挺逗的,不了解你们这些孩子的想法。”

“我是野孩子。”

在床上芮崎述说身世。他说:我是被抛弃的野孩子。徐婉婷问:然后呢?他回答:然后就是现在了。他们在床上亲吻,她能感到他躁动的下身,她以为他会做些什么,他却止于亲吻。她有些落寞,不过,解除防线也倒释然,不会让他得寸进尺的。她问:你也不算太坏,至少知道自己不该做什么。芮崎靠上床头将她揽在怀里,她看着他吸烟,车厢局促,可以看到烟很快地从窗缝里溜走了。吸第二口时芮崎说:不是坏不坏的问题,是咱俩之间存在代沟,看着你,我总想起初中化学老师,尤其是你板脸的时候。她又笑了。他弓腰坐在床边,瘦,但肌肉发达,后背上纹着一团黑色火焰。她整理衣服和头发慢慢坐在另一端。他们在昏暗的光线里欲说无言,至少徐婉婷是这样的。良久她问:“这辆也要沉下去吗?”他连连摇头:“这辆太大了,这可是房车。”

“那辆房车。”

“那辆房车怎么了?”他的嘴唇移去她的脸颊。

“没怎么,你说要带我去个地方,想不到却撬开了人家的车门。”

“我只是好奇,我从没进过这样的车子。”

“我也是。”

进入房车前芮崎告诉徐婉婷他发现了惊喜。说惊喜的前三个月,他在医院门口蹲着,蹲在阴影里,周围一地烟头。马强已经升任了内科主任,她依旧犹豫,他们是真有代沟,也有共同点,都结过婚都没有孩子。马强喝多时有些猥琐,他笑着,脸上的褶皱堆在一起,徐婉婷知道他有可观的不动产,她并不在乎这些。马强不喝酒时颇有风度,他的白发在黑发里有种恰到好处的沧桑与成熟,这两点都不过头,他还身材高大举止谦和。他的缺点是喝多了丑态毕露,各种炫耀和狎昵在一道道褶皱里过于突兀。马强说:我只有喝多了才敢向你表白,你知道我是矜持的人。芮崎在阴影里投出砖块正中马强腰眼。马强倒下身子鼻梁迎来拳锋。她在尖叫中被劫持了。他扛着她扔进一辆破舊的雪弗兰轿车,他一路飞驰,时不时地亮出尖刀,她的手机在副驾驶座上响声不断。

芮崎停在湖边。电话接通后他说:本大爷是徐婉婷的男朋友,你再纠缠试试。电话在沉默中挂断了。芮崎坐进后排,用刀子在手臂上比划几下。我是觉得你医术高明,想请你再缝几针,说完他划下去,徐婉婷发现他用了刀背。你混蛋!徐婉婷抡去耳光。芮崎默默地坐着,任由她不停抽打,终于他喊出声来,使劲揉着肩膀。你属狗吗?他怒吼。徐婉婷用力拉动车门,车锁得很紧。她在狭小的空间里抓起刀子,蜷缩着,刀尖指向芮崎的眉心。芮崎猛烈地抱住她,吻上去,徐婉婷高擎着双手,刀尖穿破车顶,织物在铁上吱吱地摩擦。分开后他亲吻她的手指,刀刃冲向自己。他吻得认真,刀子一直在他脸上。

进入房车前芮崎说:徐医生想不想看惊喜?徐婉婷回答:惊喜你大爷。他俩互看彼此,徐婉婷觉得自己已经变野了。她搅动咖啡,眼前的男青年令她无所适从。她建议他多读书,至少读点文学,她提到了海明威,她将希望寄托于文学。她的包里真就放着一本海明威短篇小说集,她小心翼翼地摸到身后,车顶不怎么高,但她依旧怕滑下去,滑下去站不稳会摔到屁股。巨大的落日烧着了天空,烧着了云彩,烧着了湖面,烧着了芮崎的眼睛。她将书翻开,《白象似的群山》尚未开口书就被夺了过去。书像一只被缚的飞鸟,翻转着落入湖中,咖啡杯紧跟过去落在湖边的岩石上。芮崎躺在她腿上,叼着吸管,他又问:想不想看惊喜?

这也太大了,站在车前她说。芮崎不以为然地晃晃脖子:我马上让它变小。四条轮胎委屈地瘪下去,芮崎揣好折刀掏出安全锤说:“这东西比一整座汽修厂都好用。”

“你真是个野孩子,以后你该怎么办呢?”她吻他,抚摸他帅气的下巴。

“我已经戒酒了。你说的,我听了。”芮崎晃动酒壶。

她任由他亲吻耳垂和脖子,她顺从地被他吻着。芮崎的声音融入气息:“你终于不再说教了,老太婆才喜欢说教。”

徐婉婷回吻他的鬓角:“你的血液里只有汽油和酒,不戒酒,该怎么办呢?你连车把都抓不稳的,我不想死。”

“所以我听,连机车也顺道戒了。”

芮崎拍打车座时徐婉婷想这车又是偷来的。她无奈地接过头盔。芮崎说:我知道你想什么,但我必须说明,摩托是买的!他们围着医院停车场兜风,车身摇晃,三圈后芮崎问:你明知我喝酒了还坐?徐婉婷说:因为是你特意买的,买的,明白吗?芮崎说:不过,钱是偷车换来的。徐婉婷看着芮崎:我该怎么办呢?他们坐在幽寂的湖边。芮崎的夹克披在徐婉婷肩上。她知道他冷,他打哆嗦的样子令她解恨。很快她又心疼了。她抚摸芮崎的头发:要不你当我弟弟吧。这样你就不是野孩子了。她将他抱在怀里:也别再偷车了,那有什么好玩的。芮崎说:过完生日就停手,我不喜欢放弃。世界放弃了我,我活得像一棵野草。我有资格野下去。

她带他回家。进门前,他在门口站着,长时间犹豫着。她将他带进卧室,让他坐在长条沙发上,为他读鲍勃·迪伦的诗歌。她有一张小巧的书桌,台灯温和地亮着。读诗前她让芮崎看封面:看,多帅!像你一样!芮崎点点头:他比我帅,如果我是外国人我比他帅。徐婉婷笑了,笑容被黑暗瞬间吞噬。黑暗密不透风地压下来,停电了,她记起了物业通知,她被拉到沙发上。我爱你,芮崎说。我该怎么办呢?她靠在芮崎身上,黑暗中抚摸他的脸颊。芮崎在黑暗中是温顺的,这令她相当疑惑。你怎么这么乖?她问。黑暗中传来声音:死后也是这个样子吧?永无尽头的黑暗,真他妈安静。她讲她的过去。她在一个小小的医院里出生,那个时代医院都是小小的。父亲用自行车带她回家,母亲抱着她坐在自行车上。她家是一居室,筒子楼电压不稳,没有物业也没有提前通知。父亲懊恼地说:停电了,晚停会儿就好了,至少先让妞妞看看家里。所以你叫婉婷,芮崎打断她说。她点头。她想黑暗中他看不到点头,她继续说:我的童年非常美好,爸爸给我做了一个梳妆台,从小我就爱美,我的梳妆台比妈妈的还精致。她继续说:爸爸下海经商做外贸生意,我们从小房子搬进了大房子,我的房间布置得像公主卧室。他捧着她的脸,在黑暗中看她笑。她的笑容在他的亲吻中滑下嘴角。她说:后来爸爸离婚了,与家断了联系,再后来那个女人卷走了他所有的钱,生意也垮了。他问:老徐又回来了?她摇头:没有,他去了中俄边界,做些小生意,结了婚偶尔也会打来电话。芮崎问:你怎么成了医生?她说:我学习一直很好的,考上医科大学后分到医院工作,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芮崎问:你缝针怎么缝得那么棒?她说:从小爱做针线活,喜欢给娃娃缝衣服。芮崎亲吻她的嘴唇:怪不得呢。她回吻芮崎的嘴唇:说说你吧,弟弟。芮崎点头。他们适应了黑暗,他点头可以很轻易被看出来。她依偎在他怀里,沙发后面窗帘打开着,黑夜的光站在窗外,全部的光都站在那里,不动声色,只有一小部分在他们眼中闪闪发亮。你说吧,我想听,她再次问他。芮崎枕上手臂:我是野种子,没有根,其实连野草也算不上。他顿了顿:每一辆车里都有故事,我他妈就没有。我把别人的故事沉下去,沉到他们不知道的地方,这成了我的故事。他说:其实咱俩很像,只不过你更高级一些,在骨子里我们都很野,被抛弃了也只能野着。如果不野该怎么活下去呢?他继续说:你前夫是做什么的?他开什么样的车?她说:我不恨他,他是我唯一爱过的人,他得了癌症,去世时只有二十六岁。黑暗在沉默中通过秒针传输心跳,挂钟挂在墙上。他说:可能是指针与轴承之间松动了,回头我帮你拧紧或者增加薄片压实。她笑笑:不必了,是从老房子里搬来的旧物,爸爸留下的。他再次沉默。她问:你为什么叫芮崎?芮崎在她头发里呼吸,亲吻她的眼睛。光冰冷地迈进屋子和衣躺在床上,将窗棂印在上面。床像打印纸,没有血色也不记录什么,黑色的窗棂默不作声地将它囚禁着。芮,多像一个躺在床上的人,头上枕着野草。说完芮崎牵起她,两人倒下去,穿过窗棂将柔软的床沉重地压在身下,他们翻滚着吻了几次,鞋子掉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徐婉婷温柔地抱住他,让他埋进怀里,柔柔地说:你是稻草人,或者麦田里的守望者。芮崎的太阳穴在她胸口跳动,犹如一把紧张而又羞涩的刀子一次次将她贯穿。

他们和衣睡去。徐婉婷做早餐时芮崎还睡着,她再想转身他已在身后。芮崎亲吻她的脖子,煎蛋的油星跳到她手上。他們面对面地亲吻,芮崎掌稳煎锅。

“有时候你确实挺乖,还会做饭。”徐婉婷亲吻他的鼻尖。

“被抛弃的人只能依靠自己。”他咬了她一下。

两人坐在明亮的窗前吃早餐。他安静腼腆,像清晨里柔嫩的小草。徐婉婷想:我他妈真的疯了。芮崎吃得很慢,似乎难以下咽又似乎津津有味。她问:你怎么不像野孩子了?喝完牛奶他说:第一次来你家还睡在床上,有点不好意思。她想:我他妈真的疯了,一个野孩子。她命令他去坐沙发,为他读《城市文明公约》。他诧异地听了一会儿,掏出刀子剪指甲。你的不好意思呢?这么快就原形毕露了?徐婉婷将打印纸折叠胸前,她抱着肩膀,打印纸在指尖摇晃。他无趣地收好折刀:你怎么不读诗?

她也咬他,牙齿和下巴有轻轻的触感,“停在第十八辆好吗?”

“十八辆和三十辆是一样的。”芮崎捧着她的面颊,“被捉住的话下场一样。”

“停在十八好吗?我喜欢十八岁。”

“你是三十岁女人。”

“我十八岁。”

“你是中年女人。”

“我十八岁。”

“你怎么不早说。”

“早说有用吗?”

“现在说有用吗?”

“可我还是说了。”

“那就给我个动人的理由。”

“我想听它沉入湖底的声音。和你一起。”

芮崎告诉徐婉婷保持放松,等水灌满车厢轻轻打开车门便可。她深深地呼吸。车轮在平稳的颠簸中驶向湖面,深冷的湖水瞬间热烈起来,水花沸腾,跳动着张开羽翼。芮崎稳控油门,挡风玻璃前相继出现了水植和鱼,它们都很慌张,在昏黄的水中狂乱扭动。泥沙不明就里地挤作一团,几次翻卷后终于冲杀过来。他们被一个日常看似了解的却深不可测的世界包围着,他们与世隔绝,在死亡的羊水里安静地等待毁灭或者重生。车猛烈震荡,他们追尾了。芮崎大笑:我们在湖底追尾了。她没有笑,那些沉入湖底的声音深沉的、饱满的、咕噜噜的、哗啦啦的,渗入毛孔,汇集着坠入心尖刺进最敏锐的地方,原来那里早就预留了位置。芮崎没有忘记吻她,芮崎还顾得上吻她。解开安全带,我们只有半分钟时间,他在她嘴唇上凶狠地发出命令。她再次深深呼吸,将最后一丝空气贪婪地收入胸腔。她多含了一口空气,为他留着。

芮崎很会游泳,潜水手电和折刀永远都是他的标配。白亮的光令湖水让人瞬间清醒,他们看到了许多车,车窗大都开着,鱼自在地游来游去进进出出。有的车四轮朝天,有的侧翻在淤泥里,有的车头压在另一辆车上,犹如两只正在交配的陆龟。芮崎曾在她家看动物世界,屏幕里两只陆龟纹丝不动地交配。芮崎问:为什么不动?话音刚落,雄龟动了一下。芮崎笑了:原来是假正经。徐婉婷在沙发上抱着靠枕,她转换频道,屏幕里出现了电视购物。芮崎扑过来争抢遥控器,她被压在身下被他挠得咯咯直笑。他们俨然就像一对居家过日子的小夫妻,厨房里烧着开水,茶几上的杯子里放好了花茶。

他和她轻松地游着,时不时地向车里张望。在一个后座上他们看到了公文包,在另一个后座上看到了充气娃娃。芮崎想笑,他捂嘴,硬生生地吞下笑容。他们浮出水面,拥抱着笑起来。徐婉婷曾被充气娃娃惊吓过。他开车到楼下,打电话要她上车。打开车门,充气娃娃倒向门外,她尖叫着闪到一旁。芮崎说车是成人用品店老板的,一个中年人,猥琐下流,毫无职业道德。她问这是偷车的理由?芮崎点头:他的每个充气小妞儿卖前都亲自开苞。所以你惩罚他?偷车?徐婉婷问。芮崎说:偷车不是惩罚,偷车无非是让你过个有仪式感的生日。至于惩罚另有其他方式。徐婉婷用纸巾擦去他嘴角的花生酱,她没有说话,等他自己接下去。芮崎弯腰吻她,在她嘴边说:我在某个充气小妞儿里放了两颗图钉。

他和她在月光下拥吻,湖水涌动泛起粼粼银光,冰冷的风抚摸着他们的肩膀。他们忽略了寒冷,即便打着哆嗦也依旧忽略了。他的夹克她的大衣在湖畔的岩石上依偎,冰冷的风继续吹着,柳条齐密地摆动,湖水推出更多的波纹。他吻掉了她的耳钉。扑通,耳钉掉进水中。扑通,溅起的水花跳在他们脸上。

“不要去捡!”她拉住他,“给我买个新的,带钻的!贵的!”

“带钻的。”他看着湖面,目光依旧向下延伸。

“自食其力,挣钱!给我买!我他妈嫁给你!”她凶狠地看着芮崎,捏着他那有棱有角的十八岁年轻的下巴,“记住了吗?我他妈死过一次,再来一次我就真死了。”

她咬破他的嘴唇:“记住了吗?”

“记住了。”

“记住了什么?”

“你的吻。”他热烈地吻上去。双颊发烫。

芮崎消失了。她专注于生活和工作。她用棉球清创,在一个个裸露的伤口上细致地多擦几次。药棉爬上皮肤,抹出一条条黄褐色的痕迹。他横冲直撞,树枝在车窗上凶猛地抽打。她时不时地弹离座椅,为此不得不拼命抓牢把手,笑着骂着像个野野的女东西。她用镊子夹起皮肤,持针器夹着弯钩在破裂的皮肤上灵活编织,兜住脂肪、筋膜和血肉,她认真地缝合,有时甚至会打一个心形的结。托盘里的血棉犹如包裹着夕阳和云彩在她心里铺满。她在午夜醒来,披着衣服走去街口,道路空旷,她与影子保持的夹角像一把半开合的刀子。她在周末泡好花茶将电视调到央视综合频道,厨房里的烧水壶已经倒空没有了脾气,阳台晾晒的衣服随风摆动。她看地方台每日新闻、今日说法、撒贝宁时间。芮崎說过,那些车绝大部分来自外地,不好查证也没有销赃下线。那是以前的芮崎,她坐直身子对着正在看报的同事说,或者坐起身子对着透明的黑暗说。她每天都看《每日新闻》《今日说法》《撒贝宁时间》,后来还加了区电视台的《警情追踪》。她的十八岁男孩果然变好了,湖底偶尔冒出气泡却不再传来声音。

她终于独自进入陌生的车里。她不是芮崎,她使用了自己车内的安全锤。她小心翼翼地爬进去,将纸袋放在副驾驶的碎玻璃上。她深深地呼吸,取出收音机、酒瓶和咖啡,她还带了野餐布,像在湖边野餐时那样。前方没有落日,虚白的光在地下停车场里恍惚地亮着,她搜索可以令她踏实些的黑暗,发现黑暗已经挤进了车里。她很快适应下来,摘下帽子口罩大口地喘息着。操作台上有几件乐高玩具,后座上放着一束鲜花。凌晨两点,车主人应该早已忘记了浪漫。她闻着花香,情不自禁地笑了。

她取出收音机调式波段,旋钮犹如子弹的底火将声音发射出来。午夜之声正在播放企业家传奇,坎普拉德的宜家帝国,坎普拉德卖过火柴,宜家家具不都像火柴盒吗?她调频,不停地灌下伏特加,让乱糟糟的语音和音乐在伏特加的帮助下进入喉管。她喝着,浑身充满力量,她似乎明白了芮崎。车里很冷,陌生的气味为她打开了另一扇门。她抱紧自己。门内,芮崎伸出双手拥抱着她。她喝醉了,大笑,疯疯癫癫不停唱歌。他们去过一次KTV,她专点腻乎乎的老歌唱给他听,给他介绍江珊和王志文。KTV的老板进来送酒,称芮崎为兄弟,一个女人跟在老板身后目光空洞地看着他们。她拉下后视镜,她的眼睛在方框里盯着自己不停流泪,她也想放空自己,空了,好把芮崎填进去。哭完她又笑了,芮崎不是一直都在吗?她更加用力地抱紧自己,关闭音源在黑暗中犹如置身湖底。

她问芮崎:“我们是在湖底吗?”

芮崎说:“每辆车都在湖底。”

她问:“那声音呢?”

芮崎说:“闭上眼睛才能听到。”

她闭上眼睛听到了自己的呼吸。

徐婉婷十八岁生日前夕,芮崎在与警方的对抗中身中数枪当场毙命。这条新闻果真播放了,播在地方台的每日新闻。晚十点,区电视台《警情追踪》栏目又播了一次,不过她已经不看电视了。芮崎的死与自制汽油弹有关,刀子完全派不上用场,他的自制汽油弹是在抗拒抓捕时临时得出的灵感。在马赛克下面,芮崎露着后腰像条亲吻地面的死狗,警察在他怀里搜出两枚带血的耳钉,钻石璀璨夺目,吊牌上标价两万六千元。耳钉收入警方的物证保管室,它被认定为来路不明,具有盗抢嫌疑。

责任编辑 陈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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