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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自由路的报告》与美式价值观

2020-07-04孙颖

现代交际 2020年10期
关键词:伯恩斯坦灾难价值观

孙颖

摘要:“911事件”对当代美国的政治、经济、文学、艺术等领域造成了巨大冲击,以纽约诗人群体为代表的作家们最早对这场灾难作出了回应。美国语言诗派领袖查尔斯·伯恩斯坦创作长诗《来自自由路的报告》,反思了911事件这场灾难蕴含的美式价值观的矛盾与冲突;他在描述恐怖袭击给美国人民带来的巨大灾难的同时,也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传奇奢华”的美式价值观,从美国国内现状及历史角度思考恐怖主义和不同价值观造成的冲突。

关键词:911事件 查尔斯·伯恩斯坦 反思 互文性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349(2020)10-0109-03

本文以伯恩斯坦创作的《来自自由路的报告》为研究对象,从作者写作的原动力、长诗中反讽象征、美式价值观的反思与消解等角度,分析出灾难背后美式价值观的矛盾冲突。

一、伯恩斯坦与《来自自由路的报告》

对于当代美国人来说,2001年9月11日的那场恐怖袭击已然成为他们挥之不去的梦魇。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但“911事件”带来的后遗症仍然遍布美国社会的各个角落。从政治、经济到文学、艺术领域,到处都能看到美国人对它的再现与思考。最具代表性的是美国诗人在其诗作中对这场灾难图景的再现,以及对这场灾难背后的美国自身恐怖主义和美式价值观的反思。在这些诗作中,美国国会图书馆(Library of Congress)2001—2002年搜集整理的由46位诗人的相关作品结成的诗集最为典型。诗人们从不同的视角展示了灾难的惨烈及其对恐怖袭击背后原因的思考,许多诗人把目光聚焦到了美国自身的恐怖主义倾向和充满矛盾的价值观中。

在46位诗人当中,纽约诗人查尔斯·伯恩斯坦的诗作最具影响力。查尔斯·伯恩斯坦(Charles Bernstein),哈佛大学哲学系毕业,1975年出版第一本诗集,1978年成为《语言》杂志的编辑,這本杂志后来成为语言诗派形成的标志,伯恩斯坦也因此被看作美国语言诗派的领袖人物。伯恩斯坦创作力充沛,已出版20部诗集、5本理论著作及1部音乐剧剧本。世贸双塔被毁后,查尔斯·伯恩斯坦走在劫后的曼哈顿自由路上,耳闻目睹了灾难现场中美国人的震惊与伤痛。他用20天时间(9月11日至10月1日),创作出了散文诗《来自自由路的报告》(Report from Liberty Street)[1],再现恐怖袭击后的悲惨图景,表达对逝者的哀悼、对恐怖分子的愤怒谴责,并从美国国内现状及历史角度思考恐怖主义和不同价值观造成的冲突。2006年,他又创作了《战争的故事》(War Stories)一诗,思考战争的本质及给人类社会造成的伤害,这两首诗后来都被伯恩斯坦收入诗歌精选集《天堂里所有的威士忌》(All the Whiskey in Heaven:Selected Poems,2010)中。

二、“自由路”的陌生化

纽约对于伯恩斯坦意义重大,他是真正的“纽约人”。他的父母就在纽约出生长大,他也是如此。除了大学期间在哈佛大学就读之外,伯恩斯坦人生的大部分时光均在纽约度过。生活在这座全美最大、最繁华的都市的伯恩斯坦,跟大多数美国人一样,习惯了以纽约为代表的美国式的繁荣与强大,习惯了“自由路”上世贸中心的繁华;因此,写作《来自自由路的报告》,伯恩斯坦就从一条不再熟悉的“自由路”开始。

今天我在自由路上散步。只是它已面目全非。

他们还以为是在去天堂。

警方路障后浮现大量人群,顺着浩荡的人群队伍望去,隐约可见那巨大的残骸。双塔只余残破框架,高高矗立于瓦砾废墟中。

这些巨大而中空的钢铁树干,承受着附近高楼的漠视与嘲笑。世贸中心空空荡荡,周边大厦阴森耸立。

钢筋水泥的森林中,世贸双塔如同枯树般衰败,这个意象悲怆雄厚,与伯恩斯坦一直以来的叛逆诗风大不相同。伯恩斯坦早年热衷于“颠覆”传统的诗歌表现形式,诗作呈现出碎片化、模糊化、不确定性等后现代主义特色。美国当代批评家玛乔瑞·帕洛夫曾指出,伯恩斯坦诗歌特质的“无指示性”体现出一种后现代的模仿[2],伯恩斯坦本人则称其为“困难诗”(difficult poems)。然而,他这首反映“911事件”的诗作一点也不“困难”。在重大题材的表现上,伯恩斯坦选择了传统的诗歌意象营造方式,以“枯树”“瓦砾”“残骸”等明确而带有苍凉意味的意象,表现了灾难的深重以及袭击过后的世贸双塔的衰败。

三、“自由路”的灾难预言

伯恩斯坦的观察视角是多方位的,他着重指出,废墟之外更让人难以承受的是人们的悲伤:哀伤弥漫,满目疮痍。悲伤最集中的地方是在中央车站,人们在车站天井冰冷的瓷砖上坐成队列,面前摆放着家庭照片和自制图片,每一张图片都与一个生命有关。他们在诉说“失去”(missing)——这不仅是“寻找”意义上的“失去”,在某种程度上,更是在表达“伤逝”(loss)之痛。人群中悲伤如海,萦绕四周,在城市最平淡乏味和变动不居的地方,人们摆设的许愿灯和咖啡杯里的蜡烛,使那里变成滔滔浊世中的圣地。诗人坦言,在内心深处,他认识的所有人都处在崩溃的边缘,他们被这些没有合理解释的灾难击垮了。“我们原有的世界观突然闪入一个类似于詹姆斯·邦德防弹车罩的所在”,除非是大脑停摆,发狂错乱,否则别想在这些事件上找到有趣的闪光点。

透过世贸双塔的崩塌,透过“911”恐怖袭击,伯恩斯坦想到的不仅是纽约的倾覆,更是美国的灾难未来。一如好莱坞灾难片中所展示的那样,伯恩斯坦脑中也在播放着灾难的惨景,但那不是电影《火烧摩天楼》(The Towering Inferno,1974)中的火灾现场,而是《核子战争》(Fail-Safe,1964)①的残酷场景。伯恩斯坦在诗中写道:你们还记得吗,为了向俄国证明美国对于莫斯科的核攻击是一次技术失误,亨利·方达扮演的总统不得不在纽约发动了一次核袭击,“主席先生”,方达告诉他的俄罗斯对手,“我妻子今天去纽约购物,我现在正跟她通电……主席先生,手机失去信号了。”

由两架飞机发起的一场恐怖袭击尚且可以造成这样一幅地狱惨景,那么,遭受核战争洗礼的纽约城将会是怎样一派景象呢?5年后,伯恩斯坦在《战争的故事》中给出了明确的答案:战争是极慢划向天堂的小船,是迅速冲进地狱的列车。

战争是一匹控制了骑手的马。

战争不是胜利,而是幸存。

……

战争就是这儿。

战争就是这个。

战争就是现在。

战争就是我们。

本应存在于超现实时空的画面竟然演变为巨大的现实悲剧,这或许将成为当代美国人的集体记忆。

四、“自由路”的反讽象征

遭受恐怖袭击的纽约曼哈顿区繁华不在,满目疮痍,并且由于军方的介入反而显示出了别样的氛围。伯恩斯坦在诗中写道,站岗防护“我们这些灾难窥伺者”的国民警卫队员,许多还只是青少年,对着这些目瞪口呆的围观者,警卫队队员们粗声大气,带着“古怪的善意”大喊:“走一走,走一走,别停在这儿!”伯恩斯坦用“古怪的善意”使我们明确了“走一走,别停在这儿”(move on,cant stop here)是一句双关语,除了字面上的“走开”义之外,还有“走出恐惧和悲痛”的意味。但是,人们能否从恐惧和悲痛中恢复过来呢?伯恩斯坦的回答是:

违背较强的天性,我们东张西望,也许还没有为绝望做好准备,那些绝望喷涌而出,无边无际,无遮无挡。

他们还以为是在去天堂。

军队是这么多,战区的隐喻溶解为现实。

自由路是被占领的军事区。我们占领了自己。

伯恩斯坦没有明确说明到底是什么“天性”,结合上文“move on,cant stop here”分析看,这个“天性”大概是指人类趋吉避凶、自我保护的本能。从天性上看,人们应该从恐惧和绝望中恢复过来,但事实是,人们还没有做好准备,絕望就已铺天盖地而来,无法抵挡。围观者无法“向前走”,因为本应繁华的自由路上遍布军队,使战争化为赤裸裸的现实。“我们占领了自己”一句充满讽刺意味,诗人讥嘲美国在遏制对手和自我防御的同时,也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军事管制区。士兵遍布世贸双塔一带,“自由路”变成了被占领的军事区。毋庸置疑,这是对美国式自由与博爱的嘲讽,“自由路”成为反讽的象征。诗人的情绪开始由哀悼灾难转向对美国自身政策与国际关系的反思。这时,伯恩斯坦使用的《核子战争》的第二层寓意也显露出来,他在警告政客们,美国在遏止对手的同时自身也有灭顶之虞。

双塔毁灭还殃及了附近的巴特里公园(Battery Park),巴特里公园成为军事集结地,到处是吉普车、帐篷和穿着战斗服(fatigues)的士兵。这里又出现了一个双关语“穿着战斗服(in combat fatigues)”,诗人用“fatigue”双关出士兵已经“疲于战争”。巴特里公园和西街检查站都设了关口,四个士兵负责检查每一辆汽车是否有通行证,车流穿梭不止,即使是载满工薪层的公交车、皮卡、垃圾车、平板车也得出示证件。穿制服的警察也在被检之列,他们必须向士兵们出示身份证。并且,由于巴特里公园关闭,人们无法去到公园那边的犹太遗产博物馆:那是一座生动的大屠杀纪念馆。伯恩斯坦是犹太人,“屠杀”是他民族记忆的一部分。诗中闲闲一笔带出犹太遗产博物馆,提醒人们这并非是第一次灾难,人类的战争和杀戮历史由来已久,因此,人类永远不要忘记反思自身。

五、美式价值观的反思

虽然宣称自己“更倾向于想象中的生活”,伯恩斯坦仍承认,诗歌和政治一样,是关于如何定义现实及如何描述事物的存在问题的。他在诗歌中通过对恐怖袭击后纽约惨况的描述,引导人们思考美国式的价值观。以向全世界输出自由、平等、民主价值观为傲的美国,为什么不能给自身带来和平安宁?美国的价值观真的像它所号称的那样放之四海皆准吗?事实上,正如美国学者盖伊·瑞欧(Reel)质疑的那样:平等在现实的美国只是停留在理念层面,事实上,美国处处存在着不平等,尤其是使美国强大的资本和军队带来的恰恰是不平等。至于“自由”更是无稽之谈,盖伊这样说:“当财迷心窍的巨型娱乐业和幸福制造机用邪恶堕落或愚蠢怯懦的信息对我们的生活狂轰滥炸时,‘自由就不再那么美妙了。”[3]

美国的价值观与斯蒂夫·乔布斯(Steve Paul Jobs,1955—2011)的“苹果”理念关系密切。伯恩斯坦在诗中意味深长地描写了“911”现场的苹果广告:在巴特里公园的A码头,有两个巨大的印有罗斯福夫妇照片的苹果“不同凡想”(think different)的广告高高竖向天空,而地面上的情形则是:

丽丝卡尔顿酒店中心区的豪华公寓即将竣工,那招牌上写着“2001年秋入住,传奇奢华,景色壮观”。

他们还以为是在去天堂。

“Apple Think Different”是乔布斯推出的著名广告,意指“苹果公司”要以独立的思想和不懈努力的行为改变人类与世界。这种理念折射出的是美国式的实用主义思想,一如20世纪初美国哲学家杜威的“实用哲学”对个体生命行动力和创造力的肯定:“有生命的地方就有行为,有活动。要维持生命,活动就要连续……生命的形式越高,主动改造环境的意义就越重要。”[4]诗中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种“不同凡想”的创造力沦为了打造“传奇奢华”生活方式的工具。豪华酒店的宣传语“传奇奢华”才是现实中的美式价值观。在美国社会中,奢华变得越来越重要。这时,“他们还以为是在去天堂”的副歌再次响起。全诗中副歌“他们还以为是在去天堂”共出现了11次,表面意指恐怖分子相信在自杀殉道后,他们将升入天堂。除了表面意义,这句副歌在不同的语境中反复出现,时而带来震惊的情绪,时而表现愤怒的谴责,时而又带有哀怨的感伤。在由“苹果广告”和“传奇奢华”构成的语境中,副歌“他们还以为是在去天堂”格外引人深思,美国的“传奇奢华”,招来的是自杀式的恐怖袭击。

“传奇奢华”表现出美国价值体系中的“自傲”,这种自傲为美国树敌无数,因此,对有人在T恤上写道:“仇恨的哪一部分你还不明白?”伯恩斯坦毫不意外。他认为,“当满载乘客和燃料的两架飞机——那燃料多的超过我驾驶轻便摩托往返火星之所需,撞向里面有2万人的摩天大楼时,不需要政治学家,我们也能知道那确实存有刻骨仇恨”。

伯恩斯坦的反思中也有对恐怖主义的愤怒和谴责。对于恐怖行动的“苦衷”:“哦是的,你也许会说,对一个人来说丑恶之极的,可能是其他人的紧急妙计。”他态度非常明确:“但这并未能使丑恶有所减少。……没人应该这样死去。……即使‘我们和‘他们采伐太多。”世贸中心是美国经济成就的象征,伯恩斯坦认为,恐怖分子应该向美国的军事野心挑战,而不应该向经济中心下手。

六、美式价值观的消解

虽然有愤怒和谴责,但诗歌的总体基调仍然是反思。即便恐怖主义如此丑恶,诗人仍清醒地意识到,恐怖主义并非仅存在于阿拉伯世界,美国本土也出产这种“产品”,“在美国,我们称它为‘三K党‘蒂莫西·麦凯文中将‘凯雷少尉或者‘奇爱博士”②。美国其实从来就不缺少种族歧视和恐怖主义,“911事件”之后,又出现了各种新的歧视,比如花样翻新的检查运动等。

诗歌最后一句“The lone and level sands stretch far away”借用雪莱诗歌,指涉雪莱的《奥西曼提斯》(Ozymandias),二者形成了互文关系。互文性可以使“每一篇文本都联系着若干篇文本,并且对这些文本起着复读、强调、浓缩、转移和深化的作用”[5],因此,我们将比照雪莱诗作来进行最后的探讨:

奥西曼提斯

客自海外归,曾见沙漠王国

有石像半毁,唯余巨腿

蹲立沙砾间。像头旁落,

半遭沙埋,但人面依然可畏,

那冷笑,那发号施令的高傲,

足见雕匠看透了主人的心,

才把那石头刻得神情唯肖,

而刻像的手和像主的心

早成灰烬。像座上大字在目:

“吾乃万王之王是也,

盖世功业,敢叫天公折服!”

此外无一物,但见废墟周围,

寂寞平沙空莽莽,

伸向荒凉的四方。③

雪莱诗中的奥西曼提斯是公元前13世纪的埃及法老王,在位时王国盛极一时,他的坟墓在底比斯,形如一座庞大的狮身人面像。现在我们可以确定伯恩斯坦在诗歌开篇对双塔的描写——“只余巨大而中空的钢铁树干”,正是暗指雪萊笔下的奥西曼提斯雕像“头旁落”,“唯余巨腿”。伯恩斯坦把美国比作奥西曼提斯,虽曾功业盖世辉煌一时,但终究难免破败萧索,“911”令诗人意识到,如同破碎的法老石像,王图霸业也好,“传奇奢华”也罢,无论多么繁荣兴盛的国度,在战争面前都不堪一击,美国的强盛和傲慢,终将变为灰烬,只余寂寞黄沙,在文本“互文性”的建构中,诗人完成了对美国式价值观的质疑和消解。

注释:

①影片《核子战争》讲述冷战时期,美国和苏联之间发生了核子战争,纽约成为核轰炸的对象并遭到毁灭。

②三K党,美国最著名的种族主义恐怖组织。提摩西·麦克文中将策划了1995年4月19日奥克拉巴马爆炸案,致168人死亡;凯雷少尉制造了1966年越南美莱村大屠杀,杀死了500名越南平民;“奇爱博士”是斯坦利·库布里克同名电影(Dr.Strangelove,1964)中要毁灭苏联的战争狂。

③雪莱“Ozymandias”一诗译作甚多,查良铮、王佐良、杨绛、江枫等学者都译过这首诗,本文采用的是王佐良先生译文(王佐良.英国诗史[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341-342)。

参考文献:

[1]BERNSTEIN C.All the Whiskey in Heaven:Selected Poems[M].New York:Farrar,Strauss,and Giroux,2010:263-268,283-290.

[2]MARFORIE P.Radical Artifice:Writing Poetry in the Age of Media[M].New York: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1:183.

[3]GUY R.“American Values”[EB/OL].http://www.commondreams.org/views05/0420-20.htm.

[4]JOHN D.Reconstruction in Philosophy[M].New York:Henry Holt and Company,1920:84-86.

[5]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M].邵炜,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3.

责任编辑:赵世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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