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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盛布行拾旧

2020-07-03江梦笔

闽都文化 2020年4期
关键词:福州

江梦笔

1917年的某天,天色暗淡,福州上杭路上人来人往,一位步履悠悠的女子吸引了众多行人的注目。一个转身,她的身影消失在217号,她来这里要选一块雨过天青的料子做新衣裳。这位连料子颜色都挑得如此诗意的女子,便是福州才女庐隐。

上杭路217号,便是当年风靡福州的时尚地标“恒盛布行”。厚实的砖石墙、中开尖顶石框门、中式浮雕,建筑立面里有典型的西式巴洛克的手法,风格呈现西式折中主义。二楼阳台的铁栏杆十分精巧,抓人眼球,简化版的爱奥尼克柱就矗立在圆形漏窗两旁。

上杭路恒盛布行旧址

大门上刻着“恒盛”二字

再走近一些,抬头便能看到大门赫然刻着“恒盛”二字,行笔徐缓,连贯顾盼,每一笔都遒健俊爽。如果字也有性情,可说是清骨嶙峋。眼光移到落款处,小字醒目挺立着“八十五叟陈宝琛”。作为末代皇帝溥仪最倚重的“智囊”,陈宝琛不仅精通诗歌,书法功力也深厚坚实,有“伯潜体”之称。

一家布行能得到帝师的题款,无形中也展示着它繁盛的一面,“恒盛”寄语生意长久,长盛不衰。如同世上没有一劳永逸的生意一样,福州双杭的布行跟随瞬息万变的形势也走过了跌宕起伏的历程。在清末至民国初年,布行多以旧式染坊形式存在,自染自碾。1914年“一战”爆发后,欧洲各国对华倾销数量锐减,纱布市价猛涨,棉纱织厂获利颇丰。1919年到1937年民族资本迅速发展,布行生意迈入动力机器生产初创阶段,为民间布行的崛起提供了有利条件。随着抗战结束,市场对花色布匹需求增加,整个行业兴旺,但短暂的虚假繁荣后,福州双杭的布业彻底陷入了困境。1932年,85岁高龄的陈宝琛为恒盛布行题字时,正是恒盛布行发展的鼎盛时期,在激荡的市场风云中,它与时代周旋,在同行中头角峥嵘。谁能想到它也要面临命运的旋涡,起伏的经商之路,犹如书法的提按顿宕,让恒盛布行在岁月中拥有了多维立体的角度。

城南的老台江,又称“南台”,是航船由闽江入省的第一站,而上下杭街区就是台江商贸最初的发源地、集散地,是当年福州的商业中心和航运码头。清代中期至民国初年,这里商帮云集、贩夫走卒不断,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金融业兴旺发达,是当时经济发展的微缩模型。整个街区呈“二横三纵”的倒“日”字形的布局。

早期,在上下杭两条直街及连接双杭的隆平路上,分散着许多布业批发商和零售商,分布形状如汉字“土”字。据相关资料记载,民国时期上杭路就有20多家大户的布行,称得上“棉纱布一条街”。台江棉纱布业先有老“三杰”,双杭占两名,即陈恒记的陈俊甫和华通纱布行的龚忠贞;后有新“三杰”,双杭仍然占两名,且资本最雄厚,即益兴布行的邱华玉与联友布行的罗祖荫。

创办于晚清1890年的恒盛布行是双杭最早的布业巨擘,以销售高档丝绸和布料为主。翻阅一些资料,我才大致了解布行的创始人黄瞻鳌的创业之路。13岁的他曾在福州南台“林恒盛”染布店做学徒,他大概做梦都不会想到20多岁后的自己会如此走红。他凭借着精湛的技术、精益求精的态度赢得了老板的赏识,有了老板青睐,他的职业晋升之路通畅,先是负责管理染布行的日常事务,后又被派到上海的林怡记汇兑庄司账。这些经历让他早年就积累了丰富的企业经营管理经验,为他之后的经商之路埋下了伏笔。老板林裕源辞世后,其子及股东不善经营,便将布店全部盘给黄瞻鳌。1890年,他将店名改为“恒盛布行”,又名“黄恒盛绸缎布匹庄”。

螺蛳壳里做道场,黄瞻鳌凭借颇具前瞻性的商业眼光和审美水平,没几年的时间便把生意经营得风生水起。从最初的经营土布、染布业务进而扩大到销售绸缎纱罗、高档商品等,批发量占80%以上,成为这一带布行大户。接着,他开始紧锣密鼓地在上海、顺昌洋口做绸缎布匹买卖,兼营汇兑等业务,在福州本埠也开办起汇兑庄,业务扩及延平、建宁、邵武等地。在福州他跨界办起“齐懋元”“大兴”“长丰”等酒库以及“福源绸布行”“永安堂纸店”等,资产达200多万银圆,产业涉及钱庄、布庄、酒库、煤矿等20个行业。民间称呼黄瞻鳌、黄瞻鸿兄弟为“二百万富翁”,从此,他们跻身福州商家十大家族之一。他的晚辈也一直将生意做到20世纪40年代,黄氏家族的经商之路50载长盛不衰。

在商贾云集的CBD中心,若仅靠商人的精明,远远不够。他不仅重视资本的作用,也注重商业信用的积累,通过兼营钱庄,四两拨千斤,又步步为营,让恒盛布行享誉盛名。有资料显示,当年在沪的汇兑庄“黄丰记”信用度极高,只要经它铺保的商号,期货交易款可达万元。

除了硬实力,他还具备强大的软实力——超前的审美理念。受外来文化冲击,彼时服饰呈现多样化、西洋化、自由化,从晚清的袄裙过渡到文明新装、洋装,从宽衫长袖的宽松繁复蜕变为紧窄裹身的简洁风。服饰变化让他不得不站到时尚的前沿去引领服装面料的潮流。恒盛布行在独特的环境下走出自己的路子,成为当时全福州时尚界的翘楚。

时代的暗流深藏在繁荣的生意之下。从清朝末年开始,日商就雄心勃勃地巩固在福州的垄断地位,与英商、德商、荷商在各个行业展开竞争。日商先是垄断了丝光纱线,接着通过新法精练,挑战传统印染业,间接抢占布行市场。恒盛布行销售日产“东洋布”获利颇丰。外来的布料和花色,无疑给当年时装的多样性增色不少,也吸引了一些客源。1918年“一战”结束,日本接到许多订单,彻底垄断了福州市场,“东洋布”取代“西洋布”。

1919年5月,福州学生响应北京五四运动热潮,要求调查大量囤积日货的恒盛布行。黄瞻鳌让其弟黄瞻鸿出面,设法拒绝学生检查。黄瞻鸿将翻墙进宅的学生打伤。黄瞻鳌谎报学生为匪,请福建督军李厚基拘捕学生首领,封闭全闽学生月刊社,但学生通电全国,获得各地声援。李厚基迫于群众的压力,只好拘捕黄瞻鳌、黄瞻鸿兄弟。这就是抵制日货的“福州黄案事件”。“福州黄案事件”以后,恒盛布行的生意虽一落千丈,但它在当年的布行里依旧不落下风,由此可见它雄厚的资本积累和强大的社会影响力。

1919年11月15日,日本驻福州领事馆为破坏抵制日货运动,派出便衣警察殴打表演爱国新剧的学生,次日又打死、打伤多名学生,制造了震惊中外的“福州惨案”。在京就读的庐隐在惨案发生后到福州会馆参加同乡会,并加入了《闽潮》的编辑部。如同“五四”思潮的激荡、热血,同时期的布行的发展也一样充满了机遇与震荡,在时代的激流里,被裹挟着向前。

1949年后,恒盛布行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第十兵团的司令部,后来又移交给航管局系统作为职工宿舍。

福州台江上下杭

现在走到上杭路,仍可一览这座建筑。一楼是曾经接待客人、招揽生意的地方,二楼是办公区。室内的光线昏暗。阳台上的铁栏杆默然,窗户垂着眼睑,吱呀的脱漆木门自顾自诉说着旧事。

如果能穿越时空,也许能窥见店内长长的柜台,帘幔厚重,案台上的留声机嘶哑,手持尺子的裁缝们给太太小姐们递来各色高端的布料,根据她们的要求裁成了她们喜爱的款式。各种服装在小姐们身上变化出各式造型,旗袍掐出她们纤细的线条,小巧的短袄拼接着阔大的喇叭袖,玉臂皓腕时隐时现……从这里出来走几步就能到三捷河,灯光桨影里荡漾着酒榭歌楼的倒影,小姐们夺目得如同撒在水面上的点点星光。渡口船头,有的是故事。

——这些仅仅是我的假想。在历史的视角里,故事又有着另一版本。

清朝枝巢子在《旧京琐记》里,曾对绸缎庄生意进行描述:“各大绸店必兼售洋货,其接待顾客至有礼貌,挑选翻搜,不厌不倦,烟茗供应,趋走殷勤,有陪谈者,遇绅官,可以应对几句时事,遇文人,也略知几句诗文。对待妇女顾客,一定会炫耀新奇,曲尽交易之能事,一定要让不同的顾客,都高兴而来,高兴而归。”虽然他是针对山东绸缎庄生意的一种细致观察,也提到与南方铺肆的“施施之声音颜色相去千里矣”,但是,对高档布行生意经营状况而言,他们面对的是同一类殷实的权贵人家,生意里的讲究有共通性,无非略有差异而已。

如今,随着对上下杭历史文化街区文物古建的挖掘、保护和再利用,这里的商贾文化也有了重生、复苏的迹象。但是,恒盛布行所在的这一带的文化挖掘刚刚开始,若不是因为陈宝琛的题字,我差点在迷宫似的街巷中一晃而过。

恒盛布行门楣上的石刻有些斑驳和损伤了,但令我吃惊的是陈宝琛晚年的书法竟没有一丝龙钟之态,风骨未被岁月剥蚀掉一分一毫。书法挺括又硬气,恰如他桀骜不驯的性情。那时85岁高龄的陈宝琛仍然以垂老残躯强撑破局,不知写下“恒盛”这两字时心情如何。

布行命运与时代盛与衰的强烈冲撞,让人不禁发出繁华消歇的感慨。现在恒盛布行前面,一片偌大的废墟之地与它隔墙相望,似乎呐喊一声都能惊起些鸟鸣。更难以想象当时市廛百业的繁华,还有那些闾巷贩夫为了兜售货品而吆喝的喧嚷。两岸活色生香的三捷河,彼时充斥着刨斧凿锯修船的忙碌,船上还飘荡着浓郁的海腥味,这些既兆示日子的富足,也隐含着度日的艰辛。

时代的余温褪去后,留下这些承载着记忆的老建筑,它与岁月生死契阔,看起来坚不可摧,但也许某一天它就和这片土地和解、消融了。从这里引出的老福州时装与时代的话题,不知是终结还是有更多的喻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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