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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唱

2020-06-30冯祉艾

野草 2020年3期
关键词:戏班子唱戏姑父

冯祉艾

我和表姐大学毕业后,姑姑也轻松了。我们想接她去城里住,可她并不愿意。家里的亲戚大多搬去了城里,再不济的也在镇上买了套房子住。唯有姑姑独自一人回到了乡下。表姐并不理解这种做法,毕竟村里新一代的年轻人都出外地了,留下的也都是些走不了的老人。村里离镇上远,道路难行,生活也是艰苦。家里人轮流劝说,可姑姑还是坚持回去,表姐最后还是拗不过她,把老家那套房子维修了。于是到了周末就往家里跑,陪着姑姑一起住。

自从姑姑住回去了以后,我也很少去了。父母亲参加了外援工作,一年在国内的时间很少。姑父去世后,父亲拜托姑姑带着我和表姐一起生活,顺便照顾年迈的爷爷奶奶。姑姑年轻时候是村里有名的美人,她的模样打扮总是与常人不同。我喜欢她身上的味道,总爱粘在她身边。我和姑姑的感覺更像是一对亲闺蜜。可惜她回了乡下长住,我回去探望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每次与姑姑通话,我心中总是歉意多多,但姑姑却没有半点埋怨。

农历六月初五,小暑。家里正值“双抢”时节,我请了几天假去看望姑姑。

动车凌晨三点半才到,我拖着行李箱出站,此时天尚未透出一丝微光,门口已经挤上了一批拉人的司机。从镇上的车站到姑姑家,还需要坐公交车到底站,之后再转一趟人挤人的大巴车,再拉着行李箱走上个十分钟左右,才可以看到那隐没在山林里的村子。这样辗转几次,其实还不如直接坐上在车站门口拉人的车,价格虽高,但胜在服务周到,可惜的是不能进村。

七点不到,出租车在进村的路口把我放下,司机看我行李重,原想让我加个十来块就送我进去,但这村里的路我清楚,蜿蜒曲折,颠簸不平,忽上忽下堪比盘山公路,我担心我那从早晨到现在就未进食的胃,便摇头拒绝。此时山里面是风景最佳的时候,与其坐车颠簸,还不如拖着脚步慢慢的走上一走。上次看望姑姑还是两年前的中秋节,记忆里的景还是属于秋的枯黄,一转眼好像就都成了夏日的郁葱。小暑早晨闷热,路两旁的杂树在地上落下斑驳,这片阴凉稍稍让我好受一些。小路走了大半,两旁已经是长势良好的水稻,南方的水田破碎,一块一块像被刀给割开又拙劣的缝到一起。靠近小路的水田里散落着几人,戴着圆顶草帽,衬衫袖子卷到手臂上方,小臂松松垮垮套着袖套。几人弯腰割稻,挥着镰刀飞快,忙得像个埋头苦干的陀螺。

孙叔最先发现了我。没有待我喊他,他先冲我高调的招起了手。村里人走得差不多了,有文化的和表姐一样都举家迁到了城里居住,没有文化的也甘心在城里打起了零工。这片曾经生养他们的土地,现在对于他们而言却是避之不及的苦。孙叔家里和姑姑家相邻,孙婶患有小儿麻痹症,左半边身子萎缩异常,孙叔不想让城里人用异样眼光看她。因为孙婶,孙叔也留在了这个村里。孙婶原本站在稻田一旁的凉亭里休息,我招手的动作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马上朝我挥起了手。我和表姐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大家心里有种莫名的亲切和温情。和他们告别之后,我在田里转了几圈,可不巧的是并没有看到姑姑的身影。

农村的房子都是自家盖的,联系瓦匠木匠,打上地基。头一个月水泥砖块打好形状,后一个月上梁盖瓦。等到屋顶梁上的红布条被主人揭开,上梁的人坐在梁上向下抛撒一篮筐的糖果,前来道喜的人哄抢而上,直到两口袋满满,心满意足的吃上酒席,这房子才算建好了。那时的房子保留着旧时的特色,外面是白墙黑瓦,墙院高耸,两个对开的四方窗户朝阳开,红漆窗户小巧精致,窗台上堆晒的花生增添了颜色。大门多是红色,有些掉色的春联挂在上面,看着既喜庆又滑稽。门框上头镶着一个镇邪镜,下面拦着一块木头门槛,如果门槛高,象征着这户人家在村里的地位高。内里不及外表精致,地面多是踩实的泥土地面,只有卧室才肯花上钱倒上水泥弄个平整,再铺上木地板。客堂正中挂着中堂,两侧墙面用廉价石灰刷白,墙上钉钩上挂满杂物。这几年村里的人陆陆续续都出了外地,过年也鲜少有人愿意回来看看,这些房子没了人气,成了老照片里的模样。

从村口远远看去就找得到我家,一栋两层,墙面少有的喷了红沙,屋顶铺着黄漆瓦片,两侧向上勾起,像极了男人嘴角的两撇胡子。房子外观的构造与其他房子并无不同,只是少了别家那般高耸的院墙,显得更加亲切。我家的外墙是姑姑自己砌的,她从山上砍了好几根碗口粗的竹子,劈砍整齐,用锤子凿进地面,铁丝圈紧,变成了矮矮小小的围墙。姑姑在围墙外面撒了牵牛花的种子,此时已经牵藤,爬上了围墙顶。

门锁着。我自己进了屋准备换鞋,家居鞋上面绣着两只飞舞的蝴蝶。姑姑喜爱这些精致的物品,农村的生活也匮乏枯燥,但她却一直保留着自己的这些小爱好。家里还是老样子,我上次中秋带回来的按摩椅却成了闲置物品,姑姑用一件红黄色的旧衣服给它盖着,以免落灰。屋子侧边依然还是那两套戏服,一套浅粉内衫翠绿襦裙,外衫双襟刺绣。另一套是青山色调的男士外衫,儒雅低调,那些都是姑姑的宝贝。这两套戏服是庐剧服装,姑姑从戏班子出来后将它们留了下来。姑姑搬来我家时,这两套戏服就装在一个暗红色的皮革手提箱里,她小心的将衣服拿出来晒阳去霉。搬回去后,它们就一直被挂在了大堂侧边。这两件衣服我还有些许印象,姑父在时,他和姑姑常常花前月下,穿着戏服过个戏瘾。可自从姑父去世后,它们仅仅成为了我们走过大堂的一个展物,我再也没有看姑姑穿过。

当地人称庐剧为“小倒戏”,这是安徽合肥的特色曲种,现在却已经没落成当地才有的戏曲了。姑姑年轻时是小倒戏戏班子的当家花旦,那时候姑姑唱一场戏,台底下座无虚席。那也是小倒戏最辉煌的时期。姑姑的唱戏天份是生来就有的。听姑姑说,她小时候就常常跟在爷爷奶奶身边去庙会玩,那时候别的小孩多是追着冰糖葫芦满场跑,她却可以安安静静的坐在台下面的长板凳上听戏。小孩子其实也听不太明白戏里的内容,但是那曲调姑姑一听完便学了个七八成。时间久了,小倒戏的一个戏班子来找爷爷,姑姑就被送去学唱戏了。姑姑那时才8岁,唱戏哪里有这么好学,从基本功到上台表演,姑姑吃了很多苦。但是她从未抱怨,戏已经和她密不可分,她享受戏台上的时刻。姑姑把“蝴蝶”作为艺名,戏班子不稳定,这只“蝴蝶”跟着他们到处飞。

小倒戏到一个村子表演,便会在村子的一片空地上搭上戏台,五十多平方米的戏台包含了台前幕后,台前左右两侧放着几个竹椅子,那是伴奏的老师傅的专属座位。红色的幕布后面是演员们化妆的地方,未开戏前,姑姑就坐在镜子前面自己化妆,鬓发细眉弯弯,朱唇两颊点点,换上衣服后原地转上一圈,举手投足已然入戏。小倒戏是当地人少有的娱乐活动,对于大人来说,劳作了一天后看几场视觉上的盛宴可以让他们放松,对于小孩来说,庙会上随处可见的小零食就是幸福的天堂。知道戏班子来了,村里人直接搬凳子过来看,村子远的便骑着三轮车载着一家人过来。附近的村子里的人听说开了庙会,都情愿大老远的赶过来凑热闹。台子下面的板凳坐满了人,后面的就全都站着,人们一层一层的围着戏台子,站累了也可跟人轮流坐着歇歇。就这样离开戏还有一两个小时时,戏台底下已经是坐满了人山人海的“戏迷”,有些甚至是冲着“蝴蝶“的名号来听戏。等到开戏的锣鼓敲响,幕布拉开,姑姑端着姿势款款出现,一场《牛郎织女笑开颜》随后而来。那是一种绝无仅有的风姿,在当地人眼中,戏曲里的姑姑水袖一甩,若颦眉便心痛,若掩唇便羞涩,烟波如秋水,一颦一笑皆是美。姑父就是在那时与姑姑相识的,那场戏促成的佳缘好似戏曲里唱的那般美好,让人听了后既羡慕又感慨。

姑父是隔壁村子的人,他是当地唯一一个考上了大学的学生。当时姑父家里人都乐坏了,可是上大学学费太贵,他们家里面一年的粮食收入也才勉强供得起他,考虑到家里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弟,姑父仔细斟酌过后,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而是读了师范专科,不仅不要学费,每个月还能拿到国家的补贴。毕业以后,他回到了镇上,成为一所小学的教书先生。姑父很喜欢听戏,他在朋友那买了个二手收音机,看书累了就听听戏曲,久而久之就成了瘾。

那是姑父第一次现场去听戏。之前一心读书,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此别样的盛况。他来得迟,只能站在人群后面。好在姑父个子高,垫脚勉强看得清楚。只要锣鼓一响,姑姑便从幕后出来,先是走了过场,随后一开口便惊艳了姑父。小倒戏的婉转神韵收音机只能表现三成,他记忆里的戏曲哪里比得上姑姑那开口就艳惊四座的嗓音。姑父陷入了单相思。他从庙会回去后就再也忘不了那个台上的“织女”,他托人打听姑姑所在的戏班子,以后姑姑的每场戏,不论戏班子驻扎的村子离他家有多远,姑父都骑着自行车赶过去捧场。后来,姑姑被他这份执着所感动了,两人终于陷入爱河。

虽然农村人爱听戏,但是唱戏的人身份并不高。在农村人眼中,像姑姑这类人,只能是台上粉墨登场的戏子,只要是下了台,便是入不了门的。姑父的家人坚决反对姑姑入门,姑父是他们家唯一的知识分子,怎么甘心娶一个戏子进门。这种封建的思想仍然在老一辈心中根深蒂固……

姑父读过书,他深知村里落后的文化,他知道有些东西是愚昧烂透的,挽救不得。他跟姑姑去见了我爷爷,拿出了他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件,不过是一辆自行车,一块国产手表,一只用了三年的钢笔。精诚所至,爷爷最终松了口。两人领了结婚证以后,姑姑跟着姑父住在学校。姑父家里人见事已至此,这样僵着也没有意义了,后来便松了口。第三年,两人有了表姐。

两人之后的生活逐渐顺畅起来,姑父在學校里升了职,姑姑婚后依然留在戏班子唱戏,只是排的戏少,一个月也就唱一两场。姑父知晓姑姑爱唱戏,自己动手在房子后面建了个简易戏台,底下钉着五根圆木,上面铺了木板,戏班子废弃的台布被姑姑带回来,搭在姑父的椅子上,一把扇风的蒲扇,一个充作锣鼓的瓷盆,这些都是姑姑唱戏的道具。

表姐十二岁时,从学校里传来了惊天噩耗。姑父受村里委托给扩建的中学学堂上梁,失足从上面摔了下来……后来,姑父去世了。姑姑的戏台子再也唱不起来了。姑姑这辈子的戏剧生活,好不容易才迎来了春天,却一下子被生活打垮了。噩耗一下子扩散到了这块土地上,第二年当地又闹上了旱灾,农民的生活过得比往常格外的苦,这种苦是听戏也磨灭不了的。听戏的人更少了。

一点整,姑姑回来了。

久别重逢,她又惊又喜。我已经简单烧了几个素菜,家里的冰箱没有储备荤菜,我也只能用我带回来的牛肉干来改善伙食。吃饭时,姑姑主动和我谈起她上午的去向,原来前几天镇上来了一个戏班子,姑姑今天特地去买了一张票捧场。一张戏票三十,来回车费二十四,这是姑姑一个星期的生活费。

午饭后姑姑问邻居借了渔网,带着我去村子后面的池塘里捕鱼。她想着趁我回来,网上几条腌晒了给我带回去。姑姑在池塘边换上了胶鞋,身上也特意穿了一件旧的衬衫。撒网是件脏活,需要顺着池塘边拉网,那里淤泥深浅不一,一脚下去,再拔出来,飞溅的淤泥都可以溅到脸上。我在河岸这边拽着另一头,姑姑拉着渔网一路往池塘对边走,一边走一边拽,这样可以让渔网沉的更均匀一点。我在池塘对边看着姑姑一脚深一脚浅的沿着淤泥的水边走,网绳极细,两只手被渔网勒得紧紧的。

农民的生活没有闲暇,在这个特殊的季节,每一天都是极为珍贵的。

下午帮着姑姑去田里割稻。姑姑从柜子里拿出表姐读书时的旧衣服递给我换上,这样不会糟蹋衣服。两分钟路程到地里,两亩多地,半成的稻子已经被姑姑前几天割下再扎捆在一起,整齐的堆在周围。姑姑的镰刀泡在一旁的水沟里,镰刀上的楔子被水浸泡变得膨胀,刀身和手柄更加契合了,手柄沾了水,让滚烫的手心降温,这样的镰刀用起来更舒服。到了田里,姑姑微屈膝盖,两脚分开稳扎地面,腰部以上已经习惯性弯下,然后低着头,几乎整张脸都埋进了稻穗里。这个模样与孙叔他们在田地里干活并无不同,他们天天都忙得像个陀螺。我有模有样学着姑姑的动作,抓住一把稻梗,然后将镰刀尖伸进去,咬着牙使力一把割下去。这样子重复十来下才可以扎成一个小捆,十来个这样小捆才可以扎成一大捆。此时太阳正毒,死死的悬在头顶,炙烤般的光无处不在,整个世界都是黄色的热浪。这种温度下无需你动,只要在外面站上一会,你身体的毛孔就会源源不断的排出大颗大颗的汗水。水分顺着我额头从眼角滑下,咸腻的刺痛感充满了整个眼眶。面朝黄土背朝天是农民的真实写照,没有人可以比农民更懂自己脚下这片土地的人了。汗水挂不住脸颊,很快又是几滴融为一股悠悠的滑下,我用小臂上的袖套擦了擦,衣袖上稻谷留下的颗粒感又蹭了满脸,脸上的刺痛感又变成了瘙痒感……这是比弯腰挥动镰刀更为折磨人的事情。姑姑看我受不了,让我去拔田埂上的黄豆。姑姑在水田的田埂上也种植了一排毛豆,春种夏收,此时上面挂着的毛豆壳已经颗粒饱满,是采摘的最佳时机。这是一件轻松活儿。

我坐在田埂上顺势休息一会,这时太阳倒是突然行了好,躲进了云层不见踪影。炙烤的昏黄不见,凉风马上吹了起来。周遭滚热的气流被风吹散,脸上身上流失的水分在这阵风中凝固,像是细细的藏进了我的衣服,带走了浑身粘腻的燥热感。我高兴的大叫几声,这种天赐的惊喜让我身心突然体会到了极致的幸福,这是那些没有触摸过这片土地的人无法感知到的。

晚上乘凉,搬一张凉床到院中,夏夜的风吹在脸上,驱除了身上刚洗完澡的热气。姑姑借着院子里的灯,端了把四腿板凳坐在一边,弯着腰摘棉花。这时候棉花已经开了好几批了,姑姑在我回来前刚刚在田里摘了两袋,晚上摘完,明天铺在院子里晒。姑姑把她一天的时间安排得很工整,不浪费一分一毫的时间。

我看了半天想帮忙,可姑姑说什么也不让。

下午半天的活计就让我右手掌心磨出了好几个黄豆粒大小的水泡,吃过晚饭后姑姑帮用针挑破了,把里面得脓水挤了出来,又给我擦上碘酒。我拗不过她,于是回房里侧躺在凉席上休息,微凉的竹面贴在我身上,一半冷一半温热。昏黄的灯下是姑姑弯腰去麻袋里掏棉花的场景,她摘棉花的手法娴熟,模样好看的棉花瓣上面仅有一点枯叶,用手轻轻一捻就干干净净,遇到刺头的不张嘴,两指一捏挤开半裂的棉花壳,里面略微潮湿的花瓣粒用食指和大拇指夹紧,棉花瓣取出来后,把壳丢进竹篓里。摘棉花这种农活在她指尖却充满了井然有序的优雅感。

我突然想听姑姑唱戏了。

姑姑来我家是姑父去世后的第三年。我记得是秋天,漫天都弥漫着秸秆被烧的焦味,让人恶心。她下车后就站在我家门口,一手牵着表姐,一手提着箱子。我十分想念姑姑,第一个从屋子里冲了出去,可见到她参差不齐的短发和脸上的红肿时,我害怕了。姑姑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是这片土地上孕育出来的恶,它们侵入这些无知农民的大脑,让一切阻止这片土地腐败的事情消亡。

姑姑生活是很艰难的,自从姑父去世后,姑姑独自一人带着表姐在戏班子生活。姑父在学校的房子也已经被收回了,抚恤金也被姑父家里人拿走。为了生计,姑姑白天在戏班子打扫卫生,有临近的村子搭台唱戏时,自己就上去唱几场。表姐要上学,为了攒学费,姑姑有时一天要唱上十五个小时,到了晚上下台,连话都说不了……最悲哀的是,姑姑新寡的身份。

姑父家人本就不喜姑姑在外面唱戏,现在姑父不在了,他们想让她回去种田。姑姑说什么也不愿意,他们就不再管她了。姑姑样貌出众,就算不打扮也遮掩不了她的美丽。而寡妇这个身份挂在头上却少不了风言风语。何况姑姑还出去唱戏。村里的人爱嚼舌根,那些戏曲里最丑陋的东西被他们搬出安在了这位三十岁不到的女人身上。戏词里唱的含情脉脉到了现实,成了勾引人的罪恶。那次姑姑唱罢,下台准备卸妆。村里一个男的偷偷进了内屋。姑父在世,他只能臆想姑姑一番,现在姑父没了,他自然可以趁虚而入。姑姑害怕极了,她呼喊着逃了出去。外面人尚未走完,姑姑很想大声求救。但挣扎了一番后她放弃了。在村里人的眼里,姑姑不是弱者,是多情的寡婦,是一名不安分的戏子。这些身份是如同座座大山,让姑姑不得不背负着这些“见不得人”的耻辱。这片黄土地的面积姑姑在十岁时就跟着戏班子丈量,她曾经有多热爱站在那高高的戏台上的感受,那时就有多痛恨。后来有次,姑姑还在台上唱戏,那流氓的老婆不讲理得很,虎着身子冲上台,身后还跟着一群起哄的妇女。她们有的揪住姑姑的头发,有的用脚踢她身子。那时表姐就坐在台下,她央求着这些人不要打姑姑,可却也被数落了一番。台前幕后,截然不同,这就是戏。

戏班子待不下去,姑姑收了那两套戏服来了我家。头发是姑姑自己剪的,她不再唱戏了。

时间过去这么久,我以为她不会再唱了。我想到此处,心里念头一动,便向姑姑提议,我想做那个唯一的一个听众,姑姑摘棉花的手指一顿,先是犹豫了一番,之后还是拗不过我。她对我始终温柔。

常年用布遮盖住的那件戏服终于重见天日。姑姑将手上和衣服上落下的棉花枯叶抖了抖,洗干净了手,然后才将我递给她的外衫套上。这是姑姑二十岁那年唱牛郎织女那场穿的戏服,那也是姑姑和姑父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此时,没有扮相,没有戏台,没有锣鼓弦乐,没有人山人海。我从厨房拿出了陶瓷盆,跟姑父以前的动作一样,手往盆底一敲,姑姑散披着戏服出场。那冷凝在凉床的月光,柔和了那抬手转眸,踢脚亮相的妇女。姑姑腹部已经多出许多赘肉,那件外衫再也穿不出当年的感觉了。戏腔婉约多情,姑姑的情就跟那戏词一样,埋在心底多年,却无法忘却。时间凝固了,我看到的是我从未见过的姑姑,那是她二十岁那年的开场戏,幕布一开,女子半掩面款款走出,二胡声和琵琶交合,好戏开场。

这才是我那优雅美丽的姑姑啊。

不知怎么回事,姑姑在唱到牛郎织女相会那一段时,声泪俱下,动情不已。灯光浮在她脸上,我看的清楚那一道道刀刻般的纹路,头发杂乱,皮肤也变得枯黄。原本清澈的眼眸也变得浑浊,眼前的姑姑和我印象中遇到的每一个农村妇女形象一样。但她眼中有故事,我想她大概是想到姑父了。

姑姑热爱戏曲,她深知只有姑父是真正懂她的。姑父在世时,姑姑可以在他的支持下上台唱曲,在这片生养小倒戏的土地上,却只有那个男人懂她心里的那个梦。姑姑有梦想,她十岁进班唱戏,小倒戏已经融入了她的骨血之中,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姑姑希望自己可以将这个孩子养育长大,她对这片土地存有浓厚的感情,却没有想到是这片土地先抛弃了她。姑父不在了,姑姑的小倒戏也随着他在梁上摔下来。蝴蝶再也飞不起来了。

姑姑离开戏班子后,小倒戏也渐渐开始衰落了。几年的收成不好,当地的好几个戏班子都是进少出多。无力维持的现状下,戏班子倒了,里面的人各奔东西。

我对小倒戏在这片生它养它的土地上凋零感到惋惜又痛恨,但我却无能为力。小倒戏的戏班子游走在旁边的村子里,遇到的观众也都千篇一律。村里一代又一代的人,听曲的人老了,不听戏的人越发多了。农民爱的是庄稼丰收,小孩爱的是糖果零食,像姑父那样从内心真正热爱小倒戏本身的人都不在了。小倒戏活不长久,这是必然。

幼时听姑姑曾说过,不管她多老,她都愿意唱下去,哪怕一人听曲,她也愿意唱。表姐说她幼时常常听姑姑唱戏,在家时姑姑姑父还会合唱一段,耳濡目染下她对戏曲的兴趣很高,一些有名的唱段表姐张口就来。一次学校要组织表演活动,表姐一曲《车水谣》艳惊四座,一举拿下特等奖。戏曲神童的名号算是小小传开,小倒戏的团长听到后主动来找姑姑,意图很是简单,她现在身体尚软,练基本功绰绰有余。他想让表姐继承这个戏班的衣钵。

姑姑拒绝了,她跟表姐说了这样一件事。

有一次姑姑在台上唱戏,遇到外村来的一个戏班子前来挑事。姑姑嘴里的戏词在他们眼中成了迷信。当时村里正宣传要抵制封建迷信并且处罚很重,姑姑吓得三天不敢上台。这事在当时也成了姑姑的心病,姑父安慰着她,小倒戏很早之前就在合肥出现,作为当地戏的一种,它的身上存在优秀,但是也存在糟粕。这世上本无一件完美之物,我们既追求它,就使它完美。

姑姑的意思是,没有文化支持的艺术种类走不长远。她固然想让表姐继承小倒戏的衣钵,最重要的不是唱戏的苦,二是这片土地缺少的不仅仅是愿意继承小倒戏的年轻人,还有小倒戏本身的发展。就像小倒戏戏曲里包含隐晦的戏词一样,无文化基底,无时代创新,仅仅依靠着这片土地养出来的农民去支持,再无辉煌可言。

我们姑侄俩互相感知到无言的悲伤,她唱罢后,我来收场。之后姑姑还是那个弯腰坐在矮凳上,浑浊着眼睛摘棉花的妇女。而我呢,只是个满手水泡,连稻子都割不来的读书人。

次日五点半,外面鸡叫,醒来时姑姑已经出门。

“抢收”的时间一定得抢在太阳升起前执行,姑姑三点半起床,四点不到就出门了,借着微弱的灯光走在乡间小路。那时,地里的人就已经忙起来了。这个季节,谁家不愿抢在夏天过去前收稻种稻,他们都是在老天的手下讨饭吃,稍迟一步,粮食就没了。太阳没出山前气温不高,这时早早的收割,省时省力。孙叔他们家半夜出来收完了稻,早上便帮着姑姑一起抢收。七点钟左右就把余下的稻子收完了。孙叔将田里扎堆的稻子搬上板车,一起拉去村口打稻,收下的稻子用麻袋装好送去我家。姑姑没有歇着,余下的田埂用铁锹翻新,再打好洞,撒下生菜籽,白菜籽……这是今年的冬粮储备。我的姑姑已经融入了这片土地,她理解这里的人们劳作的苦楚,生活里无法逃避的苦难,她曾经为小倒戏愤慨而悲伤,但最后她自己也成为了盼天赏饭吃的其中一人。姑姑成为了在戏台下听曲的一员,那个依靠小倒戏舒缓劳作压力的农民。

晚上姑姑带我去池塘收网。天黑了,露水很重,蚊虫也多。我踩着姑姑的步子走。但姑姑依旧让我站在岸上,她知道我害怕,便将灯留给我,自己借着月色走。收网很难,那鱼钩沉到水底,容易勾树枝沉石。姑姑摸到池塘对面,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吃力跋涉,拖拽鱼网的动作我看得清楚,还有那双手,被鱼网死死勒住的手。

我依然没有成为她的帮手。

鱼网绕着池塘成为一个圈,姑姑收完回到原处,手臂上架着一沓鱼网。水顺着鱼线往下滴,好几条小鱼在上面挣扎跃动,月光反射鳞片,鱼是银白色的精灵。夜里的池塘出来的风和庭院的风不一样,山里的是清透微凉的,夹带着泥土的湿腥气和野花的香,让人清醒精神。姑姑将鱼网装入麻袋,许是收获满意,回去的路上她轻哼着不知名曲子,一首我從未听过她唱过的曲调。

几天后我便准备返程,下午四点的车,空气中总是有股燥热的滋味。村里到镇上的班车不多,我留下了司机的名片。姑姑临行前给我准备了许多干货,她一股脑只想着给我准备好吃的,除了前几天腌渍的咸鱼,连我带回去的牛肉干都被她塞进了包里。另外还有几件贴身的打底衫,是姑姑亲手做的。姑姑原不会做这些玩意,早些年她在戏班有一个朋友,专门负责戏曲服装,小倒戏没落后她这个绣娘也和姑姑一样回了田地里。两人住的不远,现在稍微闲散,她便去绣娘家里跟着学了一些。家里拖鞋上的蝴蝶绣花,千层鞋垫,背包里的打底衫,虽然这些东西四处都可以买到,但重要的是姑姑与她志同道合。

那一瞬间,我似乎终于理解了姑姑不愿住到城里的原因了。之前我一直在想,姑姑对当年那些欺她辱她的人,心中是否怀有怨恨。这些年以来,姑姑从来都没有开口唱过戏,我以为她是因为怨恨。其实不然,姑姑早早的就放下了。她愿意花一个星期的伙食费去看戏,愿意成为那些用手触摸土地的农民。小倒戏来源于生活,她接触的是真正的小倒戏。这片土地是姑姑爱情的萌发地,那里有着她生命中最美好的记忆。她在守望,守着姑父,望着未来。

车很快,再辗转几次,心头的思绪很快被夏日的焦灼替代。我那个再也不唱小倒戏的姑姑,随着倒退的车景,被遗留在这片土地上。村里逐渐衰弱的艺术,大多如此。但是守望的人还在原地坚守,蝴蝶还在那里。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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