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当作鬼的人
2020-06-30陈集益
陈集益
凤仙花,蓬蓬开;
娘想囡,心花开。
——童谣《凤仙花》
痛苦的时候总是多。嫁来吴村那天,我是哭着来的,隔壁婶婶劝,出嫁路上莫要哭,哭的新娘不会有好运。刚嫁到吴村,我在田里扭伤了腰,挣不来工分,躺在床上受刑,村里人说我娇气。我没那样的命。生第一个孩子时,就差点丢了命。肚子痛了两天,那痛就像有人拿刀子在肚子里搅,我痛得喊起来:“我不生了。我不生了!”请来接生的秉德老婆说:“一痛就使劲向下用力,这样孩子就出来了。”我努力地向下使劲,手抓着被子,被单撕破了。生了一天,秉德老婆说:“要死了,这样痛下去要死了。”令我睁开眼睛,不要闭上。可我怎么都睁不开眼了。直到天又黑了,感觉腰椎骨从中间断开了,孩子的脚先出来了,秉德老婆说:“你快使劲,不要喊,孩子的头卡住了!”我浑身战抖,止不住地喊。我哀求:“你轻一点,可不要把孩子的脖子拽断了!”秉德老婆说:“不拽能行吗,保得了孩子就保不了你!”正说着,我感觉一大堆东西伴着一股热流从肚子里出来了。孩子生下来,我就散了架,肚子空了,脑子空了,内脏和四肢四处摊开,就像漂浮在水上。秉德老婆告诉我,是个男孩,一会儿就能听见哭声了。可没等孩子哭起来,我就睡着了。等昏昏沉沉醒来,孩子已经饿得哭哑了嗓,一碰到奶头就叼住,喝得喘不上气。
这个小小人儿,整个红扑扑的,满脸皱纹,眼睛都不大睁得开,就像老鼠下的崽。我的奶水汩汩地流。这孩子吃饱了就安静地趴在我身上,我和他一样感到心满意足。可我想,我再也不要生了,太痛了,受够了。想是这么想,第一个孩子刚断奶几个月,我的肚子又大起来。女人就是不长记性,当初怀孕吐到快五个月,什么都吃不下,只能喝稀粥,生的时候痛得死去活来,和别人比,简直没法说……好在生第二个时,尽管也痛,但痛的时间短。我头一天还在生产队干活,第二天穿了旧衣裳要出门,肚子隐隐作痛,痛了一会儿就好了,我就继续往外走,心想还没有到时候,到了地里,又痛起来,我就担心要生,叫了我男人得令,让他去找秉德老婆,我自己往家里走,路上遇到人,我问有没有米。好不容易借到三斤,我拿出半斤,想煮点饭吃,吃了才有力气生。不料,饭煮到一半,阵痛涌来了,每隔一分钟痛一会儿,紧接着,就没有了间歇。等到锅盖被米汤噗噗噗顶开,我已经痛得不能拿勺子舀水浇灭炉火。我扶着板壁到了床上,阵痛加剧,当锅里冒出焦味,我已经将第二个孩子生下来。孩子的哭声呜哇呜哇,脐带还连着,让我害怕……
都说女人是越生越好生,可是,虽然生得没那么痛苦,却在生下来后让孩子受了苦。因为营养不良,我的奶水一直下不来,看着孩子饿得哇哇哭,我揪心得很,硬生生把干瘪的奶头塞进孩子的嘴,孩子嘬一嘬,吐出来,继续哭。哭累了,他才愿意含着奶头睡去。有时候大概做了梦,他也会吮几口,脸上荡开憨笑,发出满足的哼哼声。但是有时候,他会醒来,一直哭闹不停。看着他哭得声嘶力竭,脑袋左右晃动,找妈妈吃奶,我就陪着他哭。如果家里有粮食,我就要推男人起来,去点起炉灶,熬小半碗米糊糊或者小米粥,放凉了,一勺一勺喂。但是更多时候,连这样的奶水替代品也难以办到。因为那年月,天闹涝灾,从生产队分回的粮食不够吃。大人能吃野笋野菜粗粮,但是几个月大的婴儿怎么行?
我很有些懊悔嫁到吴村来。嫁来之前,以为吴村田地多,人口旺,粮食不愁。不是吗?比起我娘家坞头村,吴村坐落在大山脚下,金塘河两岸地势开阔,有畈田、梯田,缓坡上有旱地。坞头村却是在高山上,下雪天,一等太阳出来,大半个山乡雪化了,压弯的毛竹腾地弹直,只有坞头村和井上村这样的高山村,依然白雪覆盖。这样的地方气温低,山泉水太凉,不宜水稻生长,加上山高地陡,田块面积小,连牛都不需要养,因为牛拉着犁走不到三步,就已经走到田坎上。所以我从小就跟着爹妈在山上种玉米,种高粱、红薯、大豆和粟。
没想在吴村,也一样缺吃少穿。那时候,政治运动多,又常闹天灾,社員们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为了第一个孩子,我回坞头村借过粮食。我爹说,会好的,那么多田地怎么会连肚子都填不饱呢!不幸的是,生第二个孩子那年,先是周总理去世了,隔了几个月毛主席也走了,人们哭的哭,号的号,那一年的粮食好像也悲伤过度,跟着大面积减产。为了给孩子补营养,得令不得不上山用铁夹子捕野兽,去河里摸鱼。尤其前几个月,天寒地冻的,他每次天蒙蒙亮就出发,等到生产队开工前赶回来。有时候,他会兴奋地叫起来:“爱莲,今天运气好,捕了十多条呢。”我一看,脚盆里花花绿绿的,红的是红水鞘,白的是白鞘鱼,黑的是石板鱼,这三五天的奶水就有保证了。可是有时候,他两手空空。“前几天,我发现一个猪獾的洞,今早去看铁夹子,那东西被堵在洞里几天不出来,”他边说边咳嗽,“我就决定从洞的顶部挖下去,直到它不得不从洞里逃出来……”他说了很久,猪獾如何打洞,如何逃掉,就像在向我认罪。
我是知道的,他尽力了,为了这个家,他没日没夜操劳,他是一个好人。只是疾病又怎会分好人坏人呢。这咳嗽,说是在水库工地落下的根,其实跟生活艰苦也有关。事实上,我们第一次见面,就见他咳嗽,只是我没有多想。哪想过,他咳了一辈子,严重时咳得哮喘不止,好像随时都可能窒息。看着他这么痛苦,我心里如同猫抓,我想照顾他,又恨不得从这个家走掉,却又不忍心。人毕竟是有感情的。可是,要是都这么苦下去,可怎么办?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好起来。虽然两个孩子在那样的年月健健康康活下来,可我并不认为将来儿子会给我养老。我总担心儿子大了,家里穷,娶不上媳妇,或者娶上媳妇,媳妇对我不好。因为就这破破烂烂的房屋,以后分家可怎么分得开呢。有句老话说“人穷断六亲”,穷公婆总要被儿媳嫌弃。等我老了,可不想像我爹那样,看儿媳脸色生活。所以,我和得令才会那么拼命,总想着多得一担粮食,多攒五块十块钱,想着把贫困的帽子摘掉。如果有一天,我们攒够了钱,能给孩子造出一栋新屋来,那么多少是个安慰。
然而,粮食是会腐败的,粮食吃进肚子,它隔一夜就排出来,变成粪;钱长四只脚,两只脚的人追不上它。所以,我和得令一年忙到头,也就图个一家人不饿死。再一个就是,两孩子就跟稻子抽穗一样,一节一节往上长。说来说去,人受再多的苦,都是为了一家人。上有老下有小的,只求平平安安。可是,偏偏那一年我与计生干部起了冲突,这个家差一点就倒了。现在想想还后怕,我怎么这么坚决要再生一个呢?
我是不知道的。当我怀上第三个孩子时,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那时候,家里的两个孩子都到了上学年龄,第一个学期每人交三块五毛钱。他们上了一个学期,刚过完年就又要交第二个学期的学费了,一共要交九块钱。真是一根稻草压死一个人,就这几块学费,把我难住了。想来想去,两个孩子一年得交十八块了,大的那个就不得不先辍学,跟着我们种地。怎么说,他都是长子,得为这个家出力。这孩子也还算懂事,跟着我们干活,或者让他去放牛,都尽心尽力。只是,没人的时候也会偷偷地哭。我就对他说:“山子,学还是要让你接着上的。只是手头有了点钱,就给你爸买药吃了,前段时间过年,走亲戚花光了家里的钱。等天气暖和些,我们上山去砍树,等树贩子来村里就卖掉,我再送你去上学。”孩子没有说什么,眼里又有了光,每天傍晚弟弟一回家,就把弟弟的课本拿出来翻。两人一问一答,课文很快就跟着学会了。
这时,村里来了一个戴草帽、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的人。他是来收购“野猫皮”的,说是收去卖给纸厂,做钞票纸用的。“野猫皮”是一种皮特别厚的小灌木,喜欢长在向阳的、干旱的山上。山上的林子里长着乱糟糟的植物,“野猫皮”枝条深褐色,叶片很小,不容易分辨。山子为了攒学费,腰间别着砍刀,在山上来来回回地找,找到一棵就用刀尖把它连根刨出来,放在山路边,等到下山时再一棵一棵收集起来。他每次从山上下来,都能背回来一小捆,换得几毛钱。这样一来,他又该去上学了。可偏偏这时有人来要债,我就把山子存我这里的几块钱给了人家。山子知道了,躲在屋后呜呜哭。第二天,他继续上山去找,不料外地老板嫌路远,再没有来收购了。我看着一捆捆“野猫皮”堆在院子,心里很难受。
那天,村里的兴国老婆来我家,约我去水库附近的原公社茶场摘茶叶,我就去了。无论如何要把山子的学费挣回来。我们有七八个妇女一起去。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会闻到茶厂烘制茶叶的气味就想吐。我吐过一次,两次,以为自己身体虚弱,中了暑,或得了邪病,不曾想,后来只要走到茶厂附近就恶心,肚里翻江倒海,吐得苦胆汁都出来了。
兴国老婆是过来人,担心地说:“你这不会是又怀上了吗?”
我说:“怎么可能呢,我是上过环的,跟你一样,上两年了吧。”
兴国老婆说:“上环又怎么样,很多人都掉了。”
我想起怀第一个孩子时,也的确吐得昏天暗地。莫不是真的怀上了?我向茶厂请假,我想去医生那里确认一下。上了柴油机船,简直要吐昏在船上!我说船老大,你开到水库中央那个小岛上,让我下去吐,歇一会儿再走可以吗?船老大瞪了我两眼,说没有这样的事,每天坐船都有人吐得像瘟狗,每个人都到岛上歇一下,我这生意还做吗?我死死抓住船上的栏杆,那水发出很响的哗哗声,水向船的两边飞溅。终于到达大坝,我两腿发软,走着走着,我看到大坝上除了写着保护水源的标语,还写着计划生育的标语。那时候,计划生育政策已经执行几年,刚开始风声大雨点小,后来就变得越来越严厉。我还没有想好真怀上了,要不要生下来。无疑的,如果卫生院的人知道我怀上了,计生办的人也很快就知道了。我想,要是这次怀上的是一个女儿,我倒是愿意把她生下来。这么一想,我又折回来。
我回家和得令商量。我们都很矛盾,要不要赌一把?如果真能偷偷摸摸生下一个女儿,得令说,那也值得。原来他也是喜欢女儿的。可是,万一再生一个男孩,那可怎么办?那是自找罪受!好在离肚子凸显还有一段时间。得令说,肚子再大些,如果真被计生办抓了去,流了也不迟,反正已经怀上了。其实我也是这么想。尽管心里惴惴不安。
听人说,人流非常野蛮,是用带齿的铁钳子把未成形的孩子硬生生夹出来,“就跟野兽钻进肚子,把孩子咬死,拖到洞外来”。想到血淋淋的钳子,野兽的牙齿,痛苦挣扎的情形,我感到下体冰凉。我躲在家里,一方面孕吐吐得人头疼,腰酸;一方面又担心再生一个男孩。“儿是讨债鬼、囡是小棉袄”,不知道这话对不对,反正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要一件“小棉袄”。因为我是个女人,知道女儿会照顾家,能体谅父母。在农村,人活到最后,不就担心老了会受苦吗?我害怕等到我没有力气干活,连一顿热饭都吃不上。我担心我老了,也一样指望不上儿子。而且,我怀这胎的时候,很多方面和前两胎不一样。同样是孕吐,第一胎的时候虽然吐,但是吐完以后人就清爽了,现在吐完以后整个人蒙蒙的,就像做梦一样。而且这次皮肤——也不知是不是好几天没晒太阳的缘故——竟然变得粉嫩粉嫩的。我偷偷打听过,生男生女可以从肤色来判断,怀女孩,做妈妈的会比平时好看。
我开始做各种梦。所有的梦都预示着生女孩。有一次生下来的小女孩感觉挺眼熟,醒来想想还是认识的,竟然是儿时的小伙伴出现在了梦里。我真是太想要一个女孩了。想想小时候,我们几个小女孩,比如银凤、彩娣、桂花,总在一起,跳房子,拉皮筋,学大人扭秧歌。村里哪家媳妇怀孕了,我们就扯一根三棱草,两个孩子一头一个同时撕草茎,草莖如果撕成一个女字,就是生女孩,撕成一个之字,就是生男孩。现在我很想试一下,扯了三棱草却不敢找人一起撕,唯恐撕错了字,是生还是不生?
那一天,我又做了梦,梦到了狮子。按照我们这里的说法,梦中出现狮子,是要生男孩。可是,除了狮子,同时出现了一只咩咩叫的羊……迷迷糊糊中,我大喊一声,嚯地坐了起来。“啊,怎么啦你?!”黑暗中,得令推推我,点亮煤油灯。
“没什么,我、我刚才梦见有人抢我们的孩子。”
“山子、庆子睡得正香呢!”说着,得令灭了灯。黑暗立刻从窗外重新涌了进来。
我很想说,刚才我梦见了狮子,狮子追呀追呀,那只受伤的羊总是逃不脱,跑跑跑,咚的一下撞进我怀里……这时,我的肚子也跟梦中一样疼了一下……等疼劲过去,我就听到了哭声。这是那梦中的哭声吗?我竖起耳朵,听清那哭声又像是在嚎,简直是鬼哭狼嚎。我又嚯地坐起来。
“得令,你听到了?”我急急地问。
“什么?当然听到了。好像还是二麦丁家。”
“怎么!又要抓她去结扎?”
“肯定。”
“嗨!要是过些天,他们来抓我,可怎么办!”
正说着,我屏住呼吸,听到有脚步声,朝我家这边咚咚咚响来,响到离我家最近的路上,又响到金塘河那边去了。不消说,这是慌乱的逃跑,肯定是二麦丁带着老婆往金塘河对岸跑去了。从对岸翻山越岭,能逃到龙游县那边去。而计生办干部很快就追来了,因为有手电筒的光从我家窗户上闪电一样闪过。
“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快从金塘桥包抄!这次再跑掉,我他妈的开除你们!”
一通乱糟糟的,深夜抓二麦丁老婆去乡里结扎的呼吼声,比梦中的情景更恐怖,想必已经把半个村子吵醒了。最后也不知道抓到二麦丁老婆没有,当寂静重新回到村里,我已经吓得冷汗淋漓。
二麦丁是个中等个子的粗壮男人。他平时跟得令比较要好。得令身体差,二麦丁身体好,有时我挑不动稻谷到楼上去,得令就叫他来帮忙。当稻谷倒进谷仓,他连水都不喝一口,就咚咚咚走了。他力气好,人勤快,分田单干后,每天四五点钟就去干活。往往我起来煮饭,他已经挑着两只尿桶从地里回来。我们一家吃完早饭,又见他挑着猪粪什么的出工去了。得令说,二麦丁要不是超生,以后是要当村支书的,村里人都会选他。
二麦丁的确是一个正派人。他根红苗正,当过大队农技员。分田单干后,做过一段时间村委副主任,但是因为生四女儿的时候,已经属于超生,所以被撤销职务,留党察看两年。不料这期间,他带着老婆逃计划生育,又生了第五个女儿出来。乡里的计生干部四处找他、抓他,他几乎成了我们乡的“通缉犯”。
我带着孩子向他家走去时,他家门口站着很多人,大伙叽叽喳喳的,看着几个计生干部把他家的八仙桌抬了出来,几个孩子哇哇地哭着,要冲进屋去不让抬,有人拉住了其中一个,要带他们去吃早饭。孩子们不愿去,一味地哭。后来人都散去,哭泣的孩子可能被爷爷奶奶带走了。远远地,就能看到白色的封条,在二麦丁家大门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看着违反计划生育的人家遭到这样的惩罚,我多次打退堂鼓,想去主动反映自己的情况。但是,当我意识到肚中的胎儿也是有生命的,内心又多了一种罪责。我不知道这是因为生过孩子,懂得生命孕育过程,还是我娘从小跟我讲过“果报自受”之类的话。可是,怎么生下来呢?现在每天都要面临被抓、被罚、被人流,甚至房子被扒了瓦,露出屋脊,像一根根白骨。我總不能几个月不出门,不出门别人要问。村里的计生员土发会到处打听,会借故到家里来查探。这做贼一样的日子我无法忍受。
得令见我整日忧心忡忡,说:“要不你回坞头村避几天吧。等过了这个月,就差不多能判断是男是女了。你不是说爱吃辣又肿了脚嘛,下个月我请瞎子婆婆摸摸你的肚。她一双手不知摸过多少肚,据说准得不得了。而且,让她摸肚,她看不见你是谁哩。”
我打断他:“哼!我可不想让瞎子婆婆摸,她摸完了,孩子也就傻一半了。你看看她那个傻儿子就知道了。”顿了顿,又说:“我也不要去坞头村。如果我真回去,只要待上两天,我那弟媳保准甩我脸色看。而且我弟弟刚刚入了党,我不想连累他。”
得令说:“那怎么办?”
我说:“我住到我姐家去,她会保护我,还能有饭吃。”
得令没有说啥。确实,嫁在井下村的我姐家境更好一些。我默默地收拾了几件衣物。因为想着姐姐、弟弟、弟媳,又想到了我的婚事。我二十七岁才出嫁,就是被姐姐和弟弟拖下来的。我家穷,坞头村又在高山上,家里怕弟弟讨不到老婆,便想着通过姐姐去交换。不料弟弟十七岁那年,姐姐等不牢了,偷偷跟一个箍桶匠的徒弟(即我后来的姐夫)好上了。我娘骂了我姐。我姐说,不是还有爱莲吗?她比我小!我姐出嫁后,换亲的任务就落在了我身上。我娘是一家之主,我心里不愿意,却也只能听她的。
一年,两年,三年,弟弟长大了,我也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然而,就跟我家要用一担红薯去换人家一担稻谷,有愿意换亲的人家,要么嫌坞头村“从这家出来就一脚迈到另一家屋顶上去了”,要么嫌我家穷得像用水洗过似的,“别人穷得叮当响,他家连叮当的声都听不到”。万幸遇到一户愿意结亲的人家,我这个不顾着我的弟弟又嫌人家姑娘丑。总之让双方都满意的交换,好比让骡子生出一头小马驹那么难。更要命的是,那年我娘得了暴病,娘在临终前说:“爱莲,我把他就此交给你了。”我呜呜哭着,说:“娘,在弟弟没有娶上媳妇前,我不出嫁。我无论如何会让他有个家……”
我不愿意换亲,但是我能怎么办,我不能让娘死不瞑目。好在弟弟二十五岁那年撞上了桃花运,他自己处了一个对象,一个大手大脚、颧骨有点高的姑娘。我为他高兴的同时,心里又十分悲哀,不知不觉,我已经是一个老姑娘。这回终于可以自己选择了,可是选择谁呢,比我年纪大几岁的,大多成家立业了,那几个没有成家的,已经被人当作光棍。一个人一旦成了光棍,许多恶习就上了身,想想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心生厌恶。后来,是一个远房亲戚给我做的媒,我就嫁到了吴村。我们仅见过两次面,看上去他比较瘦,比较老实。他看我,不敢直着眼睛看。他的五官倒也周正,但有些苦兮兮的感觉。嫁来那天,我哭肿了眼,我还是不甘心。但我知道,再拖下去,就真没人要了。正因为这样,我才那么伤心……
再说到我怀了第三个孩子的事。我在我姐家躲了没几天,肚子就显出来。姐姐家在井下村的下坞组,离村子有些远,却有个邻居,看上去特别邋遢,一双眼睛包裹在一圈红红的褶皱里。我跟姐说,这个人看上去不像一个好人。姐说,你要时刻提防他,他没酒喝就会去告密。为了不让他告密,我姐夫隔几天就要给他买酒喝。但是,这个无赖喝了酒还要吃肉,姐夫给了他一个嘴巴。结果一天后,计生办的人就来了。幸好我姐把我转移到了她的亲戚家。但是没几天,我看到我姐亲戚家那个村有个男人,因为老婆被拖走,跟计生办的人打了起来。该男人可能习过武,竟然把几个人打倒在地,他自己呢,满脸是血,鼻子歪到一边,门牙在搏斗中掉了……
我躲在窗后,看着这武打场面,心想,我要是被抓去了,得令肯定不敢这样拼命。恰恰第二天,得令偷偷摸摸来看我。我跟他说了计生办抓人的事,他吓得脸都白了:“那人要真伤了计生办的人,那就得坐牢了。”“你怎么还替计生办的人说话呢!”我很失望。得令说:“我没有替他们说话。”我说:“要是哪天,他们也这样来抓我,你会怎么办?”得令说:“咱不是早就商量过的吗,如果真被抓了去,流了也不迟。”听他这样说,我哇地一声哭起来。得令吓坏了,劝我快止声。
“那你还要不要生一个女儿?”我变得任性,蛮不讲理起来。
“生。”他不敢反对我。
“怎么生?”
“要不,去投奔我姐吧,那里离山乡远。计生办的人找不到的。”
“我不去。”
“你这,不是闹别扭吗?”
“闹又怎么样,不闹又怎么样?我向来与你姐八字不合!”
这是事实,想起第一次去他姐家,就给我留下非常差的印象。那里虽然地处平原,却在一个犄角旮旯,一条机耕路,就跟被人丢弃的脐带,烂兮兮。住的房子,是用石头加黄泥浆砌的,没有阁楼,只从屋梁上挂下来许多绳子、钩子,用于挂东西。他姐可能穷怕了,喜欢晒各种粮食、蔬菜、瓜果的干,那些东西悬在头顶,好像随时会砸下来,而且能看到老鼠在绳子上窜来窜去。他姐拿根很长的棍子,三更半夜的,满屋子撵老鼠。
“你这些短命的,偷吃东西的贼!”
“辛辛苦苦种的粮,可不是让你偷吃的!”
“我还要留着过冬呢,可把你们养肥了!”
老鼠没有听懂她的咒骂,我却听懂了。谁稀罕这些黑乎乎的东西呢!我嘴上永远不会说出来,怕自己过于多心,但终究住不下去。我再没有去过那地方。
在我姐的亲戚家住了一些时日,总归还是觉得太麻烦人。这可能真是我的性格。于是决定在肚子进一步隆起之前,趁早躲到自己家的山上去。我就让得令回去,在山上先搭成一间像样的窝棚,并且叮嘱他:“一定要把粮食一口气储备好,都运到山上去,免得以后一趟趟往山上送饭,被人跟踪。”得令说:“好的。”我说:“你姐那里我不去,但是粮食可以让你姐夫用独轮车推几袋来。我们也不亏待他,你准备一堆劈柴,让他推回去。”
得令点点头:“嗯。”
几天后,得令来接我。他真那样做了,说:“窝棚搭好了,在劳动坞。清一色毛竹,基本不会有人去那里。我们在竹林里躲几个月,说快也快的……”
我说:“嗯。”
趁着夜色,我们偷偷地回村。到了枫树湾一带,灭了手电,再沿着河畔走,走到能上山的地方,开始吃力地爬山。那时,我才发现自己真的是一个大龄孕妇,走几步就要歇一阵。我感到肚中的孩子,也跟着受累,蹬了我一脚。
“你这个调皮的囡!”我摸摸肚子,偷偷地笑。
在我姐的亲戚家,我有幸得到一个民间神医“生男生女随意愿”的秘方:“第一,孕妇睡觉时身体往左侧睡,这样胎儿就会落在左侧子宫壁上。男左女右你知道吧,就是这么来的。”“第二,在孕妇的床下放一个蒜臼子,记住,臼口朝上,放好后千万不要碰它。这个试验很多人试过。比如前阵子,我在一个鸡窝下放了一根蒜锤,结果孵出来的全是公鸡。”“第三,不能吃肉,只能吃粗茶淡饭。吃荤腥生儿子,吃素食生女儿,自古都是这样……”那些日子,我真那样做的。虽然到了山上,搭在窝棚的不是床,而是一个地铺,但是蒜臼子、忌荤腥什么,都办到了。再说想吃荤腥也吃不上。而且,从我的肚形上也能看出来,它浑圆浑圆的,非常明显。“肚子尖尖生男孩,肚子圆圆生女孩”,这个说法比“酸男辣女”更让我确信。因为怀前两个孩子时,肚子都是尖尖的,这次完全不同。
只是想到,我在外逃计划生育这些天,家里的两个孩子也不知怎么样了。得令虽然回家照看,总归不让人放心。更何况,听得令说计生办的人还去过家里,拍桌子瞪眼的,对两孩子进行询问,还吩咐土发监视我家。而且,吴村的小孩势利眼,自从得知我逃了计划生育,就避着我家孩子,他们找人去玩,人家也不搭理。我听了心里不好受。我多次想下山看看,或者让孩子上山来看我。但终是不敢。不管怎么说,之前躲到亲戚家那么难熬的日子都过来了,现在躲在山上清清静静的,我不想半途而废。伟人说过,凡事怕就怕认真二字。更何况,生孩子是多么大一件事,还有比生孩子更需要认真对待的吗?可要是计生办的人,他们也认“凡事就怕认真”这个理呢,生孩子就成了苦上加罪!
听得令说,小赖子老婆逃出去四个月了,东躲西藏,饥一顿饱一顿,最终遭不了这份罪,回来认罪了。还有小斤的儿媳妇,一直躲在屋后地窖里,这地窖可没人知道,计生办的人去他家几次都没有发现。但是,村里有一个高音喇叭离她家很近,就算躲在地窖也能听到“能引的引出来,能流的流出来”之类的宣传,她非常恐惧,最终缴枪投降。同样的,我在山上虽然听不清广播,但是一有风吹草动,也会惊慌失措。我知道,我随時都可能暴露。虽然每次上山得令都装作来干活的样子,但是不敢保证没被人识破。或者,有个人到劳动坞偷毛竹,一眼就看到了我。我越来越不敢坐在竹林里乘凉了。可窝棚里热,容易中暑,我就叫得令在山梁上搭了一个凉棚。山梁上有风,而且视野开阔,适合白天待着。
那天,我正迷迷糊糊要睡着,突然听到山下有声音,我寒毛直立,艰难地坐起,探头往山坳的窝棚看。只见两个人,叽叽喳喳地说话,忽然大声地喊起来:“妈,妈——”我在山上很久没有听到人的喊声了,每次得令来我们说话很轻,唯恐被人听到。我吓得差一点掉头就跑。可是,这不就是孩子喊我的声音吗?原来!是两个孩子上山了!我应一声,眼泪就噼噼啪啪落下来。我沿着小径往山坳跑去,不小心差点摔了一跤,幸好扶住了一根毛竹。这时,两个孩子也看到我了。他们那个高兴呀,就像两只小狗似的,在山路上朝我奔来。然后,就蹿到我跟前,紧紧地抱住我。
“妈,妈!”他们一声声地喊着。我摸摸他们的头,全是汗。摸摸他们的脸,全是泪。我干脆坐下来,抱着他俩呜呜地哭了一会儿。我太想他们了。他们也非常想我。他们说,以为我改嫁了,甚至以为我死了。
“是爸这样告诉你们的?”
“不是。”
“那谁说的?”
“村里人说的。”
“他们这是在咒我。”
“妈,你怎么在这山上?”
“我想给你们生个妹妹呀!你们可喜欢妹妹?”
“喜欢的。我们家就缺一个妹妹了!”
“这就好。妈还要在山上住一段时间。你们可千万不要跟人说我在山上。记住了?”
“嗯。”两个孩子听我这么说,神情黯淡下去,垂下眼帘。我问他们,这段时间怎么吃的饭,怎么换洗衣服,家里爷爷怎么样?他们正答着,得令气冲冲地上来了,两个孩子见到他,撒腿往山梁上跑。得令追上去,逮住一个就打。我气得挪不动腿,哭着骂,你这是干什么?得令说:“我每次出门,都不允许他们跟着。我担心他们的嘴关不严。今天我总感觉有人跟踪,原来是这俩兔崽子!他们趁我刚才蹲地里大解,跑上来了!你们这又是哭又是喊的,隔着两座山都要被听见了!”
得令打了两孩子一顿,千叮万嘱不要泄漏风声。两孩子呜呜咽咽,不敢大声哭。最后,得令让他们从另一个山坳绕道回家。又告诉我,这段时间计生办的人布了很多眼哨,很有可能要采取行动了,所以我们必须要转移。
“转移到哪里去呢。我实在不想再折腾了。”
“我们下山。”
“你疯了!”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这是哪部电影里的话?”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没有。我在厨房堆柴禾那头,清理干净了,隔了一堵墙,墙上再重新倚放柴禾稻草,看不出柴堆里面多了一堵墙。你平时就躲在那里面,墙里有张床,谁也不会扒开柴禾看的。”
“就像一间牢房?”
“别这么难听,有我给你放哨呢。没人靠近时,你可以在厨房里待着。天黑了,可以到院子里放放风。”
“哼,这还不是坐牢?”
但是,实在没有办法,总比计生办的人追到山上来,我腆着个肚子在林子里逃跑、风餐露宿强。于是,我们在半夜悄悄下了山。我进了得令为我砌筑的牢房,就像一只怀着崽的母兽蛰伏洞穴,慵懒,警觉,时刻留心着洞外的一切响动。
厄运是突然降临的。要说我这辈子经历过最可怕的事,就是在怀胎快六个月的一天,计生办的人突然上了门。那时我刚好在厨房,躲在门后头吃一块锅巴。我每天饿得抓心挠肝,锅巴能顶饿。听到动静,我赶紧咽下锅巴,进了自己的牢房,将一捆柴禾堵在入口。我的心怦怦跳。我听到计生办的人在堂屋那边吼着。根据嗓音判断,是计生办的杜富、施长春、“小杨同志”,还有村里的土发、国梁。我听到他们好像在打得令,或者在相互拉扯。
“得令!真没想到啊,当年造水库时觉悟那么高,如今竟然会违抗计划生育政策……”
“哼!没什么,我就是那时候太积极,如今落了一身病!”
“话怎么能这么说!造水库是造福万代子孙的事!”
“生孩子就不是吗?!”
这次得令表现得很勇敢,至少在气势上很坚决,他拒不承认将我送到外地亲戚家,也不承认将我藏在了山上。这时,计生办副主任施长春的一声怒吼,让我一激灵,仿佛将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
“我和杜主任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交出爱莲,就放了你!你不交出,就拉你去结扎!”
一下安静了。
“爱莲一定还在劳动坞,那里搭有一个窝棚!”这是土发的声音。
“你先住嘴!”施长春说,“你这么能,怎么就没早抓到呢?”
土发呜呜两声,就像一条狗被人打了一闷棍。然后,又响起来吵嚷声。很显然,声音主要由得令发出,他在保护自己,做最后挣扎。而我,已经吓得没有力气。在我们这里,拉男人去结扎,是最恶毒、最屈辱的事情,被人说成“阉掉了”。不管这男人之前多么威武、雄壮,一旦被结扎,迟早变得蔫头耷脑。虽然包村干部“小杨同志”每次来吴村,都说男人结扎不同于阉鸡阉牛,男人结完扎照样是男人。话是这么说,可我很害怕,不是担心得令从此不能跟我做那事,而是担心他的身体会差下去。得令患有支气管炎、季节性哮喘病,这病是慢性病,反复发作,所以身体底子差,如果真拉去结扎了,一定会变得骨瘦如柴,精神也会不正常。我了解他,他敏感、自尊又好强。这次之所以能同意我超生,就怕我说他是个孬种吧。可是,我也不想因为自己想要生女儿,害了他呀!
我又躲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办。再过了一会儿,就发现情况不妙,得令一定被他们五花大绑了,他的愤怒的声音在减弱,离开家,远离我,向金塘桥那边而去。我猜得到,此刻桥头肯定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得令丢不起这个脸呀!我不想等他回来,变得神经兮兮!那样,就算生了女儿又怎样?这么想着,我就推开眼前的障碍,跌跌撞撞向外跑。果真看到得令被三个人扭住,他们正是施长春、“小杨同志”、土发。国梁虽然陪计生办主任杜富走在后头,但是我也恨他。这些人我要恨一辈子。但是,在当时,让我想死去的不是恨,而是着急,害怕,我真想跪下去。我扶着墙,不管不顾地哀号起来。
“你们要抓就抓我吧!放了我家男人——我不要女兒了,你们这些吃胎儿的狼——”
我这一生,再没有说出这么有威力的话。我发现那群人呆立住了,松了反扭住的得令的手,而且犹犹豫豫,好像怕我似的。他们从几个方向,向我靠拢,我气得用最难听的话骂起来。他们将我包围了,却没有扑上来,一群人仇视着我。我悲从中来,冷不丁一跺脚,一声嚎叫,吓得他们后退了几步,“小杨同志”甚至跌了一跤,引得围观人群哈哈大笑。那些人一定是听说消失数月的我突然出现了,都从桥头跑过来了。
“她一直躲在家里吗?这怎么做到的?”
“爱莲这次一定怀的是女儿,肚子这么圆!还往左歪的呢!”
“那还有什么可惜的,女儿不值钱。”
我疼痛难忍。肚中孩子在踢我。我被计生办的人推着往路上走。他们的身上散发着杀气,阳光硬邦邦的,太阳让人晕眩。可能是刚才这一番动气,吓着孩子了。我很想坐在路边歇一下,虚汗源源不断地流下来。我在疼痛、沮丧、羞耻,还有村民的注视中,一步步走到村口。在那里,还有几个同村的、东坑村的大肚子,被另外一些乡干部和计生员看守着。她们我都认得,但是谁都没有打招呼,每个人的脸阴沉沉的,眼神里有恐惧。我走到她们中间,就像一只落汤鸡汇入了鸡群。
一刻钟后,我们被计生办的人押着,朝井下村走去。一路没人说话。到了井下村,我们被集中在大会堂。那里,还关押着其他村几十个妇女。她们各自待在自己的床铺上。那床铺,底下是砖头垒的,中面是木板,上面是稻草。来得早的,家人已经帮她拿来草席和被褥,躺在床上休息。来得晚的,就坐在稻草上,手捂着肚子,一脸茫然。我没有想到,抓计划生育,会抓出这么大的场面。人到了这样的场面,就会坚持不住自己,生出怯来。
每个村的大会堂,以前基本是用来开批斗会的,分田单干后有婺剧团来村里演出,大会堂就派上了新用场。井下村大会堂很大,我们这么多人住在里面,一点也不显得拥挤。而舞台那边,被一块很大的布帘子拉起来,那里边无疑是临时手术室,有几个医生待在里面。时不时的,会有医生大喊一个人的名字,那么这个被喊的人,就轮到进去人流或者结扎了。这短短的从床铺到手术室的路程,往往会拖得比较长,因为无一例外的,被喊的妇女会感到害怕。哪有不害怕脱下裤子,躺在手术台上任人摆布的!从手术室那边传来的痛苦呻吟,哀叫,更增加了恐怖气氛。总之,乱哄哄的一群人,一方面,是被迫押来这里人流和结扎的;另一方面,这些女人依然热爱看别人出丑。比方说,有一个学岭村的妇女,她说平时连扎针都怕,轮到她人流时就杀猪那样叫起来了,惹得帘布这边的妇女偷偷笑个不停。接着,某个笑了一通的妇女就轮到了,她瞪着眼睛,眼泪唰的一下涌出来,简直不敢相信刚才她还在笑别人。
好在,大部分人很快就适应了新环境,对帘布那边的痛苦听而不闻了。我们的床铺,基本是按照各自村子的归属划分区域的,这样既方便管理,也相互有个照应。我和我们村的几个妇女,睡在大会堂东头。我们一共来了十五个,七个大肚子是被迫抓来流产的,另外八个是生完孩子后,有的是还想生被迫抓来结扎的,有的则是生有男孩了自愿来结扎的。其中有一个叫“荷”的女人,她是被迫抓来结扎的。她长得细皮嫩肉的,却有一张尖刻的嘴。我跟她无冤无仇,她却在大会堂说我的坏话。其实在路上,我就发现她不怀好意,只是没想到她这么坏,到了井下村还不搞团结。
这个女人,可以说是一个蛇精,据说年轻时跟得令好过一阵,那是在水库工地上,得令还没得病,两个人你来我往很是亲密。不料,后来遇到了条件更好的麻小虎,也就是从吴村走出去的公社干部麻一杆的儿子,说变就变了。这样,这个女人就嫁给了麻小虎,但是落户在吴村。可是,也不知道是阴阳不和,做那事不得法,还是老天捉弄,过门后她怎么努力都生不出儿子。因此,她在麻家渐渐失去地位。这会儿,她已经是四个女儿的母亲,不但把自己生老了,还把麻小虎在乡兽医站的工作生没了。尽管麻一杆退休后还有余威,但是他也没法违抗计划生育政策,顶多让计生办减免一些罚款。没想到这次她也被抓了来。
她说:“有的×呀,就是贱,贪,明明生有两个儿子了,却还要生!”好在妇女们叽叽喳喳着,没有注意听。而后大家议论起另一个人,说那人穿着的确良,太骚了,“以为是来找相好的呢”。
暗夜来临时,大会堂里终于安静下来。医生们累了一天,回到村里去住了,帘布后面漆黑一片。妇女们也累了。那些刚做完手术的,躺在另一道帘布后面,更是早早休息了。偌大的大会堂,显得有些压抑。电是用屋外的柴油发电机发的。许多虫子,在几只灯泡周围兴奋得嗡嗡地飞着。有的虫子个头大,叮的一声撞上去,灯泡摇晃起来。虫子大概撞晕了,扇着翅膀,没头没脑地撞到墙上,柱子上,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谁的床上。妇女们各怀心事,很少有人去关心虫子,一等落下来,就用脚踩死或者用蒲扇打死,然后捡起来扔到墙角。
再一会儿,得令终于来了,他为我拿来被褥、换洗衣服、脸盆、开水瓶、饭盒等等。走的时候,得令怕我想不开,说:“爱莲,我们已经努力了,这孩子不能来咱家,都是命,上天安排的。你不要太过伤心。”我说:“我不伤心,我只等轮到我,再通知你来陪护。”得令点点头。可是突然,我就泪流满面了。因为他不勸还好,这一劝反而让我心如刀绞。孩子毕竟是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尽管没足月,可毕竟已经有了胎动了呀!谁愿意流掉!
得令见我哭了,一只手在破旧衣服上擦擦,再伸到我脸上来擦,他擦了手心擦手背,发现我脸上还是湿湿的,愣了一会儿,再伸手的时候,伸到一半,收回去了。他咳嗽两声,低着头走了,走到大会堂门口,又犯错似的回转来,说:“这是从你姐那儿借的,你先交给他们。有什么事,你姐说,就让看门的去下坞找她来!”我接过一看,是五块钱。够我这几天吃饭打菜的。关于来做手术还要自己交饭菜钱,所有人意见都很大,但是计生办的人说了,让自己家送饭来,这来来回回的人会带来病菌,要做手术的人也不能老吃腌咸菜、霉干菜。其实,我们都清楚,那蒸饭做菜的是施长春的一个亲戚。
“嗨,你就安安心心等手术吧。每天打点好菜吃,营养很重要。家里还有两只鸡,到时候我杀了带来。”
得令走后,我埋在被褥里呜呜地哭。我想,我这是怎么了,和他在一起时,总是埋怨他没用,他这一走,就突然觉得没有了依靠,心里空落落的。
突然,好像有人推了推我。我睁眼看看,是个眼熟但记不得哪个村的妇女。
“刚才是你老公?”
我嗯了一声。
“他欺负你了,咋哭上了?”
我把头低下去,没有理她。她一屁股坐上我的床。
“听说你生了两个了?”
“嗯。”
“男孩好啊!”
“都一样。”
“怎么会一样呢,男孩是传宗接代的。”
“我倒是喜欢女儿。女儿孝顺。”我很不想理她,可忍不住说了一句实话。
那人听我这么一说,眼睛顿时亮了。她有一个鼻梁短、鼻孔很大且外露的鼻子,我们这里叫朝天鼻。她还有一张阔嘴,与我喋喋不休地商量起互换孩子的事情来。也就是,如果我这次又生了一个男孩,而她生了一个女孩,我们就互换孩子。前提是,我要跟她在晚上逃走。
我没有答应。不是害怕会被抓回来,而是压根不想互换孩子。她以为我嫌她家穷,接着就跟我讲起她家的条件来。她说,她家在和尚村(一听这名字,就觉得不好),家有三间正屋,独门独户;分田时阄抓得好,畈田就在家门口,她家粮食够吃;每年还养三头肉猪,一头公猪,一头猪娘;她家有一头水牛,农忙时节,家里那口子牵牛给人耕地,能挣一笔钱。而且,她又补充道,猪娘一年要生两窝崽,卖猪崽也挣钱,家里那头公猪每年也能挣一笔钱。我一听这话,就想起这个人为什么眼熟了,她经常赶公猪去什么地方给母猪配种。我还记得公猪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总是晃晃悠悠的。
“我家养猪、养牛又种地,被乡里评为致富能手。他人也很好。能下苦力干活的人,人能不好吗?不过妹子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家孩子跟着我们干活的。你想想啊,那么多姐姐护着他,拿他当宝贝,怎么可能苦着他呢,疼都疼不过来……”
我也不好说白。一是我总觉得这次要生女孩,否则我为什么要东躲西藏冒风险呢。二是这样的人家,太能了,钻钱眼里去了,一定抠得要命。我就说:“谢谢姐,我感觉我这次要生女孩呢,而且,我们也不可能从这里逃出去的,整个大会堂的窗户,用木板钉得死死的,乡里的计生办专干、各村的计生员,都在门外把守着呢。”她并没有看出我在拒绝:“那么,我给你们家挑十担稻谷,六十块钱!怎么样?!”
我吃了一惊,不仅仅她开出的条件,还因为她的决绝,那是生气、绝望。我赶紧提醒她别说得那么响。但是很显然,睡在旁边的人都听到了。
果然,第二天,就有人告密了。计生办干部把我俩叫到隔壁的井下村村委会(也是计生办临时办公室),问了我们这件事情。我们当然是不敢承认的。那个秃了顶的施长春拍着桌子说:“你们要是敢逃走,并且拿人口当交易,抓住了要交双倍的罚款,还要送到县公安局去判刑。控制人口是基本国策,经济要搞上去,人口必须降下来!”
施副主任的话,把我们吓得不轻。我甚至感到肚子隐隐作痛起来。
当我们回到床铺上,大会堂里的大喇叭就突然响了。
大喇叭没完没了地播放起计划生育政策来。我们这些山里女人,文化程度底,听大道理是听不进去的。甚至有不少人听不懂“小杨同志”用普通话念的这些政策。但是施副主任是本地人,当他出现在大会堂,站在一张桌子上对所有人用方言发出警告,大伙都听懂了。
“这次开展‘百日无超生运动呢,是县委下的命令,这三个月内不准有一个超生儿降生。嗯,这次来给你们做手术的医生都是从县医院派下来的,设备也是从县医院运来的。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医生呢。这是很难得的机会。要是把你们都拉到镇上去,妇女同志们,你们想想,吃饭住宿得花多少钱!谁去给你们陪护?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就晕船晕车你们就受不了!我没指望你们感恩戴德,但至少别给我翻草寻蛇,寻蜂找祸……”
施副主任滔滔不绝了一番,后来就累了,从桌上被“小杨同志”搀下来,他满头大汗,腿有点哆嗦。这个秃顶实在太胖了,起码有一百九十斤。他走了后,大会堂出现了长时间的沉寂。仿佛,每个人从里到外被这个男人摸了一遍,有些别扭、不舒服。不干不爽的。无疑的,总得有个人站出来打破沉默。这样太难受了。于是,在大会堂西边,有个男人样的妇女很响地说了一声:“我生孩子关你屁事,又不要你来养!”这一声之后,没人接话,那人又喊了一声:“我倒要看看,能把我杀了剐了?!”两秒钟后,就从我这边出现了应和:“计生办、计生员扒房牵牛、强制人流,不会有好报应!先断子绝孙!”
“先断子绝孙!”
“先断子绝孙!!”
大伙正这么过着嘴瘾,突然,舞台那边的帘布拉开,平时很少发火的“小杨同志”从里面冲出来破口大骂,扬言谁再敢说一声断子绝孙,他就踢死谁!我们愣住了,从没见“小杨同志”这副有失教养的模样。他进去后,才有人低声说,“小杨同志”是因为伤心。当年他从省城派下来支持山乡造水库,聪明能干,帮工地解决了施工机械不足的困难。后来,他和工地上的劳模戴丽花相爱并结了婚。谁能想到呢,戴麗花在工地上只讲“男女都一样”,不管经期还是下雪下雨,也要和男人一样下工地。结果水库建成后,说不上什么毛病缠上了身,逢阴雨天浑身疼,更糟糕的是不能生孩子……
这一天,从临时手术室那边不断地传来“痛啊!痛啊!轻一点!”的声音。有一个妇女,干脆是尖叫,听着像是有刀在割她大腿上的肉,那肉割成一条一条的,就挂在她头顶的一根绳子上。她在肉条条下叫得山响。医生不耐烦了,吼道:“堕胎哪有不痛的!不要叫了,叫得人心烦!”那妇女的声音:“你们就不能派几个女医生来吗,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男人不好就不要让肚子大起来嘛!”
“啊,你要把我的肠子扯出来啦!啊,痛啊,你们把我杀了吧……”
“叫了还是痛的!”
“那是我的孩子啊!天杀的,你们把他(她)扔哪里去了?!”
大会堂的这一头,我们下面这些还没有轮到手术的人,就像拴在河畔的羊,屠夫在柳树下宰其他羊,羊的血把河水染出一缕缕红,我们不敢看,吓得瑟瑟发抖。一浪高过一浪的痛苦,惨叫,就像洪水。水退了,剩下哭声,弱下去。接着,舞台那边的帘布又拉开,里面的医生们又开始喊人名了。
“学岭村的盛淑花!”
“井下村马骚盐组的张益芳!”
“坞头村的张挂花!”
“吴村的戴荷花!”
我们竖着耳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想早点轮到,结束这折磨,早点回家还能省下几元伙食费呢,但是又担心两只铁钳子被医生粗暴地捅进下体,将活生生的孩子弄死。昨晚上也不知道谁说起的,说堕胎相当于杀害自己的孩子,是人命债,被弄死的胎儿成了灵婴,魂魄无依,无法往生,就会对父母产生怨气,将来会纠缠作祟。所以,我们在害怕肉体被摧残同时,又多了思想上的罪。我儿时的姐妹张挂花,她就害怕这个,医生叫到她的刹那,脸一下白了。“我怕,我害怕啊!”她喃喃自语,哭着。
但是那个叫“荷”的戴荷花,她就没那么好摆布。她的名字响了好几遍,她照样坐在床沿上啃瓜子。计生办的人就从一个侧门进来了,后面跟着我们村的计生员土发,他们给这个女人做思想工作。戴荷花说,我没有说不结扎,我就想等到最后一个做。土发他们斗嘴不是她的对手,只好拖拉,她就拿自己的脑袋去撞他们,几个人都控制不住她。如果换了别人,那几个男人早把她打趴下了,但是她毕竟是老干部麻一杆的儿媳妇,所以,土发要去叫她老公麻小虎来看着办。原来麻小虎就在大会堂外面等着陪护,他一进来,不说话,啪啪两个耳光,骂她“没用的×”、“废物”、“丢人现眼的东西”,把这个女人扇进了手术室。
但是接下来,她的滚雷样的惨叫,就像是有意在报复所有人。
我浑身起鸡皮疙瘩,肚子也痛了起来。
在一波波惨叫声中,我这才理解了有些人,为什么要不停地找话说。如果不说话,心里就会发慌。我从这头走到那头,不敢去想什么时候会轮到我。我从大会堂里的栖栖遑遑声中,得知前两天,也就是我还没有来之前,很多人也想逃,但是逃了没多远,就被抓回来。有一个没被抓回来的,是因为她上吊了。
“她逃回家,她老公也像刚才你们村的这个兽医这样打她。”
“为什么呢?”
“因为他老公气的,觉得生活里的这一些麻烦,都是因为她生不出儿子造成的。他家因为超生,已经穷得吃不上饭,家里除了债,什么也没有。那天,他老公正好在家里借酒浇愁。”
“哪个村的?”
“好像也是你们村的。”
“你们村”其实指的是我娘家坞头村。我这才明白他们说的是彩娣。因为坞头村穷,当时彩娣发誓要嫁到外村去,所以彩娣嫁来井下村的山下组后,我们见面很少。一年前,我们是在坞头村见的面,她很瘦很憔悴。她说,她因为没有儿子,男人总喝酒,喝了酒就逼着她生儿子,她想离婚,男人不肯,说你生了儿子就离婚,不留下个儿子,死后变成鬼都是我的女人,勿想跑。
我因为有了儿子了,是体会不了彩娣她们的痛苦的。可想想我们小时候,彩娣,银凤,还有进了手术室的桂花,不都是女的吗?当然我们现在也还是的。我们种地,挑担子,摘茶叶,砍柴,背树,哪一样比男人差了?说来说去,女人命贱,都是因为男人瞧不起女人。可我们能怎么办?就连心高气傲的戴荷花,不也被麻小虎扇耳光?这么想着,我突然难过起来,有些怀疑自己想生一个女儿,是不是很自私。将来,女儿大了,她会不会被男人瞧不起,到那时还计不计划生育?我女儿也会被抓来吗?也会因为生不出儿子被男人毒打吗?
我忍不住摸了摸肚子。那是第一次放下了。想想还是女人最可怜。
我就突然有些盼着轮到我。
第三天,我已经随时准备做手术。此时,大会堂里就剩三十来个人没有轮到了。虽然说,很多人依然不愿提早手术,甚至压根不想手术,但是当做完手术的人超过没有被手术的,情况就变得有些不妙。那些已经做完手术的,呻吟哀叫,元气大伤,在一旁陪护的家人,一个个脸上挂霜,对我们还没有做手术的恶声恶语,好像我们得了什么便宜。当然,他们当中,有一些还想生育的人家,确实是伤了心。因为他们家再也不会有新的孩子了。我就听到一个婆婆故意说给儿媳听:“我们老的,反正活不了几年了,我们死了有你们给收尸。以后呢,独生子女读书读出去,你们老了死在床上都没有人知道。”
想想那些刚生一胎就赶上计划生育的人,真是亏死了。我这个年纪的人,至少赶在前几年生了几个了。可她们呢,就没有这样的机会。当医生手中的剪子对准输卵管咔嚓剪下去,一个女人就变成一个再也不会生育的女人了。想想这些,心里乱糟糟。再加上我听说,由于任务重时间紧,几个医生已经累坏了,手术老是出错。特别是那个老医生,据说很流氓,会一边做手术一边摸自己裤裆。有人骂他,他就说一天到晚做手术太累了,必须给自己提提神。这样一来,他就病倒了。现在手术室就剩一个中年人,一个年轻小伙子,外加井下村卫生站的有金当助手。
老医生病倒的事传出来,我们这些没轮到的妇女,都觉得庆幸,等轮到手术,就不会被这个老流氓看到私处。可是紧接着又听说,老医生技术最好,都说他做手术不痛苦。而假如让那个满脸骚疙瘩的年轻人操刀,就倒霉了。这人手生,没有经验,而且脾气躁,性格闷。他做人流就好像跟女人有仇,恶狠狠的,都说没见过这样不懂得怜惜女人的男人。可能还没有结过婚的缘故吧。所以,现在只能指望那个中年医生了。计生办的人都喊他“吴医生”。他态度好,技术也不错,人虽然是城里人,但从小在汤溪附近的东夏村外婆家长大,会说汤溪本地话。可吴医生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听说他是不愿被派山里来人流、结扎的,觉得做这事丢人又缺德,因此他整宿睡不着,神经衰弱。
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我看着太阳正往高处爬,透过钉得死死的窗户,阳光正穿过窗栅和木板射进大会堂,金黄的光柱在移动,先落在这张床,接着到了那张床。临时手术室的帘布拉开,又闭上。一共进去五个人了。一直都这样,从帘布这头抬进去,手术结束,从那头再抬回来。抬进去的时候往往又哭又喊,抬出来的时候呻吟不止,或悄无声息。我们山里人是不讲矜持的,有了痛就要喊,不喊的,要么是没有了力气喊,要么是麻药起了作用。总之这一天少了老医生,手术的进度似乎没受影响。
中午时分,天气热,屋外树上好几只知了同时叫,一声长一声短,大会堂里则静悄悄,手术后的妇女卧床休息,大伙都有些昏昏欲睡。医生们也午休了。直到一点过后,才重新开始手术。根据计生办安排,这一天的主要任务是堕胎。我刚来的时候,搞不清堕胎与人流的区别,以为不是一回事,其实是一回事。不过,这里面又分人工流产与药物流产。根据我的打听,肚子还小、不足两月的,医生往往让她吃一种药。这种药吃下去,孕妇的肚子会疼得死去活来,然后出血,然后把大块淤血排出来。还有一个办法,说是三个月以后的,先用一个东西伸进子宫吸,然后用铁钳把胎儿取出来。这就是人工流产。
我的肚子已经有六个月大,只能做人工流产了。吴医生之前在一次例行检查时,看过我的肚子,直摇头,说孩子太大了,很容易出事。出事指什么?是指胎儿已经长了脑袋,吸不出,也夹不出来了?还是它已经懂得为存活奋斗,在危险到来时抽动乱移?我死死捂住肚子,又害怕又无助,唯恐喊到我的名字。奇怪的是,下午的手术做得出奇地慢。
還真出事了。比我早进去的是三个同样肚子滚圆的妇女,一个是学岭村的什么玲,一个是井下村的张大雄老婆,还有一个是东坑村的。她们进去时倒没有哭爹喊娘的,手术过程好像也没有我们村的那个贱女人喊得响,但是她们迟迟不出来,也不知道在里面为何待这么长时间。快天黑的时候,我很好奇,去问别人,有人含含糊糊地应了声“这次不用钳子的”。难道是剖腹产吗?直接剖开肚子把孩子取出来?我感到很恐怖。
夜里,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断断续续地传来痛苦呻吟。耳朵经过这几天训练,我已经能从呻吟的时间间隔、声音高低、往嘴里倒抽气的次数等方面判断疼痛程度。很显然,她们刚开始的时候是隐隐作痛,后来变得非常痛,但是痛几下又转为隐隐作痛,这个过程反反复复,无休无止。我后来就睡着了。过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学岭村的那个什么玲才抬出来,脸白得像纸,头发湿得像从水里刚捞出来。家属大喊着:“让开,让开!”我急急地凑上去问:“怎么样,怎么样?”其实我也不知道要问什么,就是心里急。她的家属说:“她没事,引出来了。还有一个井下村的,她家里人在的话,快进去看看吧!”张大雄就突然出现了,要往临时手术室里挤,被推出来了。推他的人是计生办的那几个。
“你先回去,安心等通知!”
“她到底怎么样了?”
“你老老实实听通知就行!”
大会堂里阳光还在移动,但是感觉冷森森的。临时手术室那边,既没有人喊我进去,也没有人喊张大雄进去。而此刻,得令还没有从吴村赶来。我很无助,双腿发软,心跳时慢时快,想到马上就要轮到我了,医生要剖开的我肚子,心里越来越紧张。这时,和尚村那个一心想跟我交换孩子的朝天鼻又出现了。原来她也还没有轮到堕胎。或者本该轮到的,被她用什么方法拖延下来了。
她凑到我耳根说:“妹妹咱逃吧。要出人命呢!”
我摇摇头。我一点力气也没有。再说,大会堂里外都是乡计生办干部和村计生员,我们又挺个肚子,逃走简直是做梦。
“等天黑了,我知道怎么逃。你就跟着我。”
“我实在不想逃,没有力气。姐!”
“跟著我呀,那边窗户的窗栅被我偷偷掰断了。”
“要逃你逃吧。挺着大肚子,怎么可能爬出去?说不定我待会就轮到了。”
朝天鼻妇女脸黑下来,走一边去了,说:“你会后悔的!”
后来,得令就来了,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胡子拉碴,穿着破旧的卡其布中山装,上面沾着树脂和树皮。他将一把毛钱递过来,向我解释这几天他背树去了,挣了一点钱,一是用于交这里的食宿费,二是等手术完了,给我买点补品吃。
“家里还有两只鸡,我明天杀一只带来。”
“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怎么了?”得令看看我,苦兮兮的神色。
我最不喜欢他的就是这苦兮兮的样子。我向他发了一通火,接着就轻声抽泣。得令不知道怎么安慰我,拍着我的肩。我哭了一会儿,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我俩像木头一样坐着。
我说:“你回去吧。我不需要你。”
他的嘴好像被我封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又不是故意的。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我一听,心就软下来。我斜靠在铺上,闭上眼休息。这时,帘布那边出现了新的动静。我睁眼。张大雄老婆抬出来了,是伴着难以描述的哀号抬出来的。一听哭丧的调子就知道,张大雄老婆去了,从帘布后面抬出来的是一具死尸!
大会堂里顿时慌作一团。
“怎么了?”
“出血过多。”
“孩子太大了吧?”
“有可能。”
“也可能是医生太累了。你说呢?”
“你说得对,这都第几天了?医生都没歇着呢,昨晚上还加班呢。”
“但是出了人命了,他们是有责任的。”
“麻烦大了!”
在场的人议论着,死人已经从侧门抬走,应该是往家里抬去了,或者往某个祠堂抬去了。但是,死人仿佛无所不在,她的阴魂留在了大会堂了,让每个人感到恐惧。人们围在早先出来的那个妇女周围,询问张大雄老婆的死因。那个妇女说张大雄老婆的胎儿太大了,都七个月了,已经手术困难,吴医生就给她打引产针,让她把孩子直接生下来。打引产针时,张大雄老婆不配合,第一针打偏了,吴医生就给她多打了一针。然后就轮到学岭村的这个什么玲了,吴医生问她胎儿多大了,她答五个月大了,吴医生问她愿意打针还是手术,她问哪个不痛,吴医生说两种方式效果一样,打引产针不用动刀、动钳子,但时间会拖得比较长……
人们没有耐心听她讲琐琐碎碎的事情,都问张大雄老婆是怎么死的。这个什么玲又絮絮叨叨讲了一会儿她自己的事情,说打了引产针肚子非常痛,因为针是打在孩子脑袋上,打过针后孩子就会死掉,所以打针引产比正常分娩要痛十倍还不止,引产自己受罪还伤身体,因为孩子都成型了,孩子也痛啊!抽搐啊!因为孩子不想死!可谁舍得它死在自己肚子里?说着说着,她呜呜地哭起来,惹得气氛很是尴尬。
她的家人忍无可忍,把我们赶走了。
“有什么好问的,等一会儿就轮到你们进去了!”
“生死由命吧!”
我知道,等轮到我的时候,医生也会给我打引产针让孩子死,我再将死胎生出来。因为我的胎儿也非常大了。虽然现在还没有轮到我,但是即将失去孩子的伤心、自责,已经提前到来。但是,一直没人喊我的名字。事实上,自从抬出来一具尸体,就没有再喊过人名了,手术室那边一点响动都没有,我只听到村委会那边还在闹着。猜得出来,张大雄家的本家亲戚赶来了。得令陪着我,心神不宁,不一会儿出去看看,回来告诉我争吵的内容:一方说是急性心肌梗死,并发什么症;一方说是医疗事故,人是被医生打针打死的;后来吴医生就亲自出来说话了,说每个做引产的孕妇,都是按照严格程序打针的,该孕妇的死,不是死在引产过程中,而是引产之后,突然出现胸闷,呼吸困难,一种可能是急性心肌梗死,一种可能是情绪波动过大引发脑溢血。很多人围着看,各说各有理。
中午,得令回来却高兴地说:“爱莲,我们可能不用手术了。”
我问:“怎么可能?”
得令说:“出了这么大事故,现在有人报案了,他们不敢再做手术了。”
我问:“那怎么办?”
得令说:“没人做手术不正好嘛,拖一拖我们就生下来了嘛!”
我说:“想得美!”
说完,我的肚子就痛了几下,好像就要分娩一样。白汗从我额头冒出来。到了下午,得令再从外面回来,却没有带来什么新内容。的确,那边安静好久了。但是吴医生怎么还不开始叫人呢?我非常焦虑,好疲倦!
得令说:“要不,我……”
得令是穷怕了,我知道的,得了一个挣钱的机会就格外珍惜。所以,他开始坐不住了。跟我说,背树的事是他牵头的,刚才一起背树的人来喊他了。这次我没有发火,也不想生气,与其看他在我面前耷拉着一张苦脸,不如多睡一会儿觉。于是得令又走了。
晚上,饭菜虽然照常供应,手术室那边的灯也还亮着,但是总感觉气氛不对。尽管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大会堂里的人也都沉默着,显得很不安。难道,张大雄老婆真的是伤心而死的?
又耗掉了一天,大会堂里叽叽喳喳起来——
“这到底还要不要手术,把我们关在这里!”
“我们要出去,我们要出去,我们不是囚犯!”
得到计生办的回复是,手术是绝对要做的,一个都少不了。目前的情况是,吴医生因为死人的事情,已经被派出所带走,县卫生局点名批评。生病的老医生身体还没有恢复好,在井下村卫生站挂吊针。现在只有小李一个医生。这个小李呢,毕竟年轻,难担重任,这几天的任务是在卫生站给育龄妇女上环(在我们这里,假如一对夫妻头胎生的是女儿,是允许五年后再生一胎的,但是这期间必须强制上环,到了第五年再取下来)。所以这两天你们安心休息,新的医生马上派下来。而且你们放心,肯定会派医术更好的下来。
这次代表计生办说话的是杜主任,他说话从不往外蹦脏词、粗话,但是想從他手中逃脱或者耍赖,却是难上加难。因为他很聪明,知道怎么对付山里人。听说张大雄带着一帮子人,冲进计生办临时办公室推倒施副主任,砸烂办公桌,抓住吴医生拳脚相向,这个杜主任在一旁看着,平平静静地捡起地上的电话,当张大雄他们前去阻止,他已经报了案。他对那些气势汹汹的人说:“我们来山里结扎也好,引产也好,都是为了完成政治任务,我们执行的是国家政策,而不是私人跟你们有仇。遇到问题,我们都得通过法律手段来解决。有什么不满,你们有权跟我们的上级部门去反映,该坐牢的得坐牢,该赔偿的要赔偿。”他的这一番话,竟然镇住了那帮莽夫。后来公安局还真来了,带走了吴医生和张大雄。但是到了汤溪派出所,吴医生放走了,反倒审了张大雄一晚上。回来后,张大雄就变成了张大熊,再不敢来闹事。
我们也是这样,心有不满却不敢怎样。那些最早做完手术的,住了几天,收拾东西悄悄走了。不管怎样,肚子里的孩子没了,但人还没有死,接下来该怎样生活还得怎样生活。所以大会堂里没有了以前的杂乱、喧闹,几张床铺上,只住着伤口还没有痊愈、还需要打消炎针换纱布的,还有就是我们几个没有轮到手术的。特别是临时手术室那边,总是熄着灯,不再有痛苦的惨叫传出来。我开始变得嗜睡,白天睡晚上也睡。有时候会做梦,梦见自己生下了女儿。可是她并不像前面两个那样是生下来的,而是自己从肚脐眼爬出来的。我很吃惊,她爬出来以后就张开了翅膀,在我头顶飞来飞去,我喊她下来,她反而越飞越高。我要起来追赶她,感到四肢无力,然后没有看清她样貌,她就撞破屋顶飞走了。醒来后,我一摸眼角,湿漉漉的。为什么我不能像她一样飞走呢?
我愣愣地看着其他妇女,还没有轮到手术的,是学岭村的建忠老婆,和尚村赶过公猪的朝天鼻妇女,另一个叫“白豆腐”的妇女,井下村的树阳老婆、驼背儿媳妇,中铺村一个叫不出名字的,我们村螳螂家的;已经做完手术随时可能回家的呢,包括学岭村的什么玲,井下村的三尺墩老婆,代课老师的女人,坞头村的张挂花,还有我们村的戴荷花、磨刀六老婆,等等。她们有的哭丧着脸,有的在织毛衣,有的在聊天,说着谁家长谁家短。有的在睡觉,有的喃喃自语,跟肚子里的孩子说话……偶尔也有人牵头,说我们打牌吧,闲着也是闲着,但是没打上几圈,就把牌收起来了。因为打牌也是需要气氛的。这里的气氛总感觉不对。
我们这一带的大会堂,都是集体那会儿造的。那时候一切财产归集体所有,大伙一起劳动,一起开会,一起学习,总之需要一个场合,大会堂就诞生了。大会堂是除了宗祠、学校以外,几乎每个村面积最大的房子。井下村大会堂经过粉刷的墙壁上,还保留着层层叠叠的标语,有的是毛主席语录或“文革”标语,还有的是新写的计划生育政策。这个大会堂纵深特别长,人字梁木结构,硬山式屋顶,大门开于右侧山墙下面,外墙门顶上镶有一个大大的红五星,内墙门顶上画有毛主席像,被一束束、一圈圈的光包围着。
我不知道,我们这些人能在这么一个特定的时间待在一个特定的空间,算不算缘分一种。虽然山乡水库以内,就这么几个村子归山乡管,但由于山路不好走,女人又不常出门,平日里我们几乎没有机会在一个屋檐下住这么久。我更不知道,我们这些人上辈子因为做错了什么积下了罪孽,这辈子才会在育龄年纪遇到计划生育。以前生孩子多么光荣,多生的母亲是英雄,可现在谁也别想多生一个。昨天得令从家里来,告诉我二麦丁家的房子因为被计生办的人揭了瓦,下过几场雨,倒塌了,幸好几个孩子住在爷爷家。想想前些年,二麦丁勒紧裤腰带,吃了很多苦造了这栋屋。他造屋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要住几代人的,结果儿子生不出来,现在还因为逃计划生育房屋倒塌了。还有就是住在马骚盐的张益芳,前几天结了扎回到家,一家人吃饭不喊她,给她脸色看,她吃了老鼠药,结果就死了。
的确,比起某些不幸的妇女,我已经生有两个男孩,在家里也能做主,是非常幸运的了。只是,想到怀了这么久的孩子,都快生了,却要被引产。我倒真希望像有的人说的,老医生病得很重,是因为杀死孩子太多,被婴儿的魂魄缠住了,一时好不了,而计生办又找不到愿意来山里配合计划生育的医生,这一拖延,我们就趁机把孩子生了。有几个妇女甚至连名字都替超生的孩子取好了,有的说,如果是男孩,就取名堂生、超生、会男、会堂,如果是女孩,就取名阿妲、阿慧、阿糖。我也悄悄给孩子取了个名,不管男女都叫阿囡。因为我就是单纯地想生一个女儿,才吃了这么些苦,受了这么些罪的。
又一天,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又是梦。梦见有陌生医生将我捆绑在手术台上,给我注射引产针。肚子痛了半天后,哗啦一声,夭折的孩子生下来了。医生给我松了绑,我虚脱乏力,哀求医生,让我把孩子带回去埋了吧。医生竟然同意了。谁知这个装在黑色塑料袋里的孩子在回家路上顽强地活了过来。她的哭声就像从岩石缝里传出来的雨蛙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当我去解塑料袋,这个孩子就像一只小猴子,腾地蹦到我肩头抓挠我……我疼得哇啦一声叫起来,睁开眼,看见的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小的那个在扯我的头发,“妈,妈!”我听到他喊我叫妈,就真的醒了。
“你们怎么来了?”
“妈,我们想你了!你生完妹妹了吗?”
“唉!你们真幸运,是幸运的娃!”我摸着两个孩子的头,说着,眼泪噼噼啪啪落下来。
“咳,咳,”得令说,“你平时不能老睡觉,这都快要睡傻了。”
我问两个孩子:“你们还好吗?”
他们说:“我们好的,有爷爷照顾呢。”
得令說:“怎么还没有请新医生来?这些天的伙食怎么算?被他们延误的日子,总不能算在我们头上吧!”
我没有理他。他说他要去问计生办的人,就出了大会堂。
如果说,这是我的不幸,那么不幸的时刻,是从得令走出大会堂的那一刻开始的。如果说,这是我和第三个孩子的幸运,那么幸运的时刻也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其实,主要原因在于,在家里,孩子的爷爷还有得令对山子、庆子管教很严。这两个孩子,几乎是在责骂、挨打、饥饿、劳动中长大的,加上平时也没有东西玩,没有书看,所以到了井下村大会堂,觉得这里的空间很新鲜,就嬉闹起来。他们一会儿在我们床铺这边追来跑去,一会儿又跑到大会堂的环形阁楼上,踩得咚咚作响。
“庆子,藏好了吗?”
“藏好了!”
“我要睁开眼睛了啊!”
“你找不到的!”
我是习惯了。他们爱这么玩。没想到的是,他们会在阁楼的一个储藏间里找到一些演样板戏的道具,可把他们高兴坏了。我记得做姑娘时,我跟着姐妹打着火把下山来看过样板戏。那时候,这屋里放过电影和演过样板戏。我的这两个孩子拿着木头刀、木头枪,头上戴着土匪和解放军的帽子,又开始追和跑。
“看你往哪里逃,砰砰!”
“啊!我中枪了!”
“你是座山雕!”
“你是鸠山!”
我也不知道样板戏里的坏人的名字,他们是怎么记住怎么知道的。他们这么闹了一会儿,我看已经惹得几个妇女不耐烦,赶紧喊他们下来。他们不听我的,还对着楼下所有人哒哒哒扫射。我又生气又急又累,直等到得令回来,我才狠狠骂了他,让他赶紧把孩子带回家。我哪里知道,得令带两个孩子离开后,会发生下面一些事情。当时,我想的只是,我真的不希望再生一个儿子,可生女儿呢,谁知道明后天新医生会不会来引产或手术;并且就算真的因为种种原因拖延了时间,趁机生下来,又怎样呢,就像前面讲过的,女人的命总是苦的。正这么想着,我就听到好像有人在议论我:
“得意什么!就算有儿子也不要这样!”
“有儿子又怎样,将来儿媳妇,啧啧,会去夺她的碗!”
“谁都得意不了很久,看着吧!”
我以为这又是和尚村那个朝天鼻在背后说我坏话。这女人自从我明确拒绝她的换子计划后,就跟我翻了脸。但是仔细听,好像又不是。我这人脸皮薄,不爱跟人闹别扭,随她们说。闭上眼睛睡觉。迷迷糊糊的,中间,我又听到她们在说:
“哼,装睡呢。黄脸婆!”
“听说他男人有病,背棵树喘的,呵呵,”
“家里很穷。你们看那两孩子穿的……”
“你去,你去,问问她,为什么生了两个儿子还要生?”
“亏你说的,我才不去。要去你去!”
停顿了一会儿,没有再等来新一轮嚼舌头的声音,我感到睡意卷土重来。这时,我却听到了我们村那个恶毒女人的声音:“哼,我知道,她是我们村的。”
“你知道她为什么还要生?”
“就是为了气我们家呗!这个贱×,她还要生,就是有意气我们家!”那女人的口气恶狠狠的,“因为我们麻家一个男孩都没有。”
“那又怎么样?”
“我也不想瞒了姐妹们,唉,我家公公原来是他们家的长工呀……解放前,我公公参加了革命,打倒地主,从此两家结了仇。这是我公公亲口说的。”
“你公公谁呢?”在她们当中,有人提出疑问。有人轻声作答:“原来的公社干部麻一杆呀,退休了的。”又有人问:“地主呢,吴村的陈大斤?”有人不耐烦道:“陈双硂。”另一个“唉唉”之后,就听那蛇精的声音继续响了起来。
“我公公总希望两个儿媳妇能给他生个大胖孙子,可是我们都生不出。我自己是看得开的,男人女人都是人,可我公公不这么想,怕人说因果报应……”
“嗯。好像是这么个理……”
“正因为这样,我也东躲西藏了好几年。这次我是从龙游亲戚家被计生办苦口婆心劝回来的。毕竟我公公还健在呢,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我也是昏了头,心想都这岁数了,算了,该扎就扎了吧,我又不是麻家养着的生育工具。我早知道这贱×会这么骄傲,趁我结扎后来这一手,我就是死也不会回来结扎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贱×,自以为生了儿子就了不起,她看我们再也生不了孩子幸灾乐祸呢,就指使两个儿子到这里来气我们呢……”
“可不是嘛!儿子两个足够了呀!这个贱×!生两个儿子了,为什么还要生?!”
“唉唉,我也是昏了头,说什么也不该来结扎的。这下回到村里,还不被这家子气死!”
我本来还想听下去,可我忍无可忍,她能生与不能生关我屁事。我睁开眼,坐了起来。我看到妇女们突然噤了声,仿佛刚才都没有说过话,但是敌视着我。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女人在一起免不了东家长西家短。但是她们太过分了。我冷冷地盯住她们。心里说,我有两个儿子,我碍着你们什么了,我还想多生一个,你们管得着?
这时,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喂,刚才走的那两孩子都是你的?”问这话的是三尺墩老婆,跟她男人一样长得又敦实又粗野。我点点头:“是的。”她突然厉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说:“怎么了?”她说:“怎么了?你心里清楚!”我说:“我不清楚。”她说:“会让你清楚的!”她就把刚才她们议论的“幸灾乐祸”等话搬出来。我扭过脸去,后悔跟这帮人一般见识。她们以为我理亏了,又嘀嘀咕咕起来。学岭村的什么玲说:“这女人就是欠揍,生两个儿子就偷偷乐吧,不用跑这里来招摇。”“白豆腐”说:“问题是她多生一个,超生的人就会增加一个,乡里就更不会让我们多生一个了,不是吗?”有人附和:“对呀,如果生过两个儿的人都要超生,人口就更难控制了!”“可不是!该生的不让生,该扎的却没有扎!这下,没医生来了,反倒便宜了她。”
她们就我生有两个儿子却还要生这事议论纷纷。好像我被抓是活该,去手术室挨刀第一个就该轮到我。我听着不是滋味,正准备跟她们理论几句,不料,和尚村那个与我结仇的朝天鼻出现了。她是提著裤子从临时厕所那边出来的,她显得很憔悴,但是声音很亮:“嗨!你们想不到吧,这女人之所以超生,可不是想再生一个儿子,而是为了想生一个女儿!”
“女儿?!”
“怎么?不信?”朝天鼻女人咋呼起来,“我也没见过这样的,为了生个女儿东躲西藏。不知道她安的什么心!还是故意要这么说,羞我们!反正,我跟她私下商量,如果她真想要一个女儿却又生了儿子,我愿意拿我的女儿跟她交换,还拿出十担稻谷、六十块钱,她都不换!”这女人的话,像一勺油浇在了火上。妇女们纷纷说着“肚子可真金贵”之类的话。这女人得到众人回应,就更来劲。她跟我们村的那个蛇精一唱一和,说:“你们说她到底想干什么?毕竟都是女人,她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一下我们的心!”
“哼,她当自己是蜂后当我们是工蜂呢,要不然,量她也不敢说还想生一个女儿!这么些天,我们看到多少被扎的妇女,哪有一个像她这样的,想生一个女儿,她什么都想得到,想的真是美!她可知道,别人想生一个儿子受了多少苦,生下一个女儿遭多少罪……”那个蛇精说着说着哭起来,“为了一个儿子,我们受够人世的苦啊……受家里人的气不说了,十月怀胎,担惊受怕,天天梦到被计生办的人追,梦到被查,梦到被抓……”
也不知这女人是真哭还是假哭,受她的情绪影响,妇女们开始诉说起逃计划生育的种种。魔刀六老婆说,她被抓来的时候,四名男子紧紧抓住她的手和脚,将她离地,她奋力挣扎,结果孩子流了产,身体还没恢复。“白豆腐”说,因为超生,家里已经被计生办的人掏空了,她老公跟他们打,结果被绑在电线杆上,两天后抓到了她,才给松绑。一个女的说,他们村的计生员都是泼皮流氓,只要是个妇女,就整天盯住看,跟踪,甚至以检查是否怀孕为名动手动脚。又一个女人说,抓计划生育那天她一个人在山里待了一天,晚上刚在窝棚睡着却被逮着,几个人上来就蒙住她的头……
而这些人中,最惨的无疑是代课老师的女人。她说,她的孩子已经快足月了,那天下午一点四十,一群不明来历的人冲进学校宿舍,将她和母亲扭住胳膊。她问是什么人。他们说给乡计生办办事的。其实就是计生办让各村的计生员联合起来抓人,有的手里有绳索和棍棒。她大喊起来。她丈夫从教室里冲出来阻止,那些人当着学生的面,几下子将他打趴在地,满脸的血。“我被押来这里引产,只是那一针并未将他打死……我听到哭声,整个人都碎了,那是我的骨肉啊,他们有什么权利捂死他!我跟他们拼命,计生办的人都跑来将我抱住,捂住我的嘴……我只是没有像张大熊女人那样死掉……”
妇女们讲述着为了多生一个孩子付出的代价,可以说每个人都有那么多不幸……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晚上会发生什么。或者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是一个恐怖的夜晚。大雨是随着妇女们的哭诉,哗哗地落下来的。大雨,就像天空为不幸女人流下的眼泪,又像要掩盖她们的哭声。同时,冲走了大会堂后面石灰池里那些幼小生命的残迹。只能说,是不幸的遭遇、饱受摧残的痛苦,让她们情绪失控,失去理智。但是她们不该指向我。
仍记得她们哭诉着,讲述着,“那是我的骨肉啊,可这么没了,我再也怀不上了”,“去找几次没找到我,就抓了我妈妈,还打了我弟弟,可怜我妈受了刺激,倒地不起”,“我想躲到山里去把孩子生下来,被一帮子人抓到,说你孕妇怎么了,专拣肚子猛踹,省得让你堕胎你不情愿”……众人的苦难就像乌云堆积,黑暗加重,让我喘不上气,使我想起自己也曾东躲西藏,住在窝棚,住在两堵墙的夹缝里,终日提心吊胆,想起这些,我也想哭出来。我并不是有意怀上这个孩子,我是上过环的,这中间环是不是掉了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一旦怀上,就有新生命要诞生。“他们有什么权利杀死他!”这是刚才代课老师的女人说的,我忍不住重复了一遍,这就像一个闸门打开了,我就开始说:我们女人的命多么苦,为什么要生男孩才能传宗接代,生孩子不都是女人生的吗?女人不但要生孩子,还要在家做饭,还要到农田干活,女人哪一点做得比男人差了,为什么非要生男孩?……我其实对这些问题没有专门去想过,只是一时冲动想到哪说到哪,其实也是为自己也为这些女人说上几句公道话,以至于戴荷花走到我跟前,突然朝我发火,我一点都不明白说错什么了。
“你给我闭嘴,贱女人,你还有脸跟着说这些?你也配!”这个气势汹汹的女人,指着我的鼻子,“大家都是爹妈养的,都是血铸的肉做的,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个贱×,你家里有姐姐弟弟,父母偏爱谁?你不也从小被当作给弟弟换亲的工具?你说这些什么意思,就因为你现在没有这样的压力?!去别的人家试试吧,你去问为什么非要生男孩!”
我完全愣怔住了。没想到她也知道我曾经是换亲的工具。
“你是遇到了一个没用的男人,才会这么迁就你。哼,现在你是得意了,老公怕着你,膝下有两个儿子了,这不不够,还要故意说要生个女儿来气我们这些人,你这跟为富不仁有什么区别!你这个看得吃不得的东西!今天让我告诉你,当年要不是我甩了那个痨病鬼,你个老姑娘还不定嫁到什么厉害人家,过得比这里所有女人都要惨!”
我们村这个蛇精一样的女人,真不是个好东西,她骂人还连带着揭老底,我呸地一声朝她吐了口唾沫,只见她突然发飙,扑上来打我。我不示弱,她打来巴掌,我用手臂挡开,她挥舞利爪来抓我的脸,我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没想到,她捂着脸后退两步,突然就像一头牛顶撞上来。我知道她是冲着我肚子来的,赶紧往边上一闪,她撞了一个空,我却因为躲闪肚子痛了起来。
“她!就是她!十足恶毒,一等下贱,自以为生了儿子了不起,天天看我们笑话呢!哼,自作孽,不可活,还轮不到你来羞辱我,今天我非教训教训你!”戴荷花叫嚷着,又扑向我。我已经没有能力再挡开她,她是结了扎已经休养好几天、身体快要康复的人,我却是六甲在身。我被她摁在地上,她用拳头打我的头、脖颈,啪啪地响。我尽力去抓扯她垂下来的头发,趁机爬起,又被她打下去,我再爬起来,眼看就要将她掀倒,这时和尚村那个朝天鼻女人赶来帮忙,接着井下村的三尺墩老婆,还有其他妇女,纷纷围了上来。
“好!打得好!叫她生了儿子还要生,不知好歹!”
“就让你多生?你养得起不?贱女人,就该挨揍!”
“缺德女人!揍死你,这里容不下你这样的!撕烂这张猪×嘴!”
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发生,她们又为什么恨我,我没有反对过她们超生,我对她们没有任何恶意,相反,一直有同情。可好几个妇女帮着蛇精,用脚踢我,有的抓我头发,有的抓我衣服,有的踹我。我知道我是斗不过她们的,她们联合起来很可怕,并且,我还要保护好肚中的胎儿。我多次向大门那边奔跑,可是雨声掩盖了我的呼救,而且那边也不会有人守着。因为门是锁死的。我终于发现,那几个满腔仇恨的妇女不仅仅帮着蛇精出气,她们显然还想消灭我肚中的胎儿。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就跪下去求饶,把整个人俯下去,两肘着地,像老母鸡用翅膀护着鸡仔那样搂住肚子。她们就只能打在我头上、背上、屁股上。
当然,这时候也有帮我的,比如坞头村的张挂花,我们村的磨刀六老婆、招娣,包括代课老师的女人等等,否则,我早就被打死了。但是她们有的像我一样挺着肚子,有的只是嚷嚷几声,善良终究敌不过仇恨。而这时大雨又偏偏越下越大,我们的声音并不能传到外面去。很快,那几个想帮我的人撑不住,退了回去。我们村那蛇精一样的女人就再次冲上来,她骂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只记得第一脚被她踢中了,胎儿一阵揪扯,疼得我大汗淋漓。当她踢来第二脚,我已经预先用双手护住肚子,她就用脚踩住我的背,只听她嘶吼起来:“贱女人,贱×!当初嫁到麻一杆家的为什么不是你!你说,你说,老天爷咋就这么不公平!我生不出儿子是不是你家痨病鬼发毒誓诅咒过我!”我被她踩在脚下,我心想,你要骂就骂吧,只要不踢我肚子,明天引产也好,死了也罢,不能让孩子先夭折。她就喊来和尚村那女人来拖我,帮她一起打我,我就跟待产的母狗一样张嘴咬人,咬住了和尚村那女人的小腿。那女人疼得跳了起来,当她从空中落下来,有一只脚落在了我头上,我的头咚地一声撞击地板,就像一只榔头狠狠地砸在我头上,顿时我眼前都是火星,仿佛有一只爆竹在脑壳里爆炸了。
那一刻我的头就像碎掉了,就像整个大会堂也跟着坍塌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头动一下就感觉所有东西都在晃,眩晕,恶心,后来就感觉鼻子和耳朵伴有出血,当剧烈的疼痛逐渐减弱的时候,我身上的力气也在减弱,神志不清,直到整个人轻飘飘的,高处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她~流~血~了~七~窍~出~血~死~了~吧~活~该……”嗡嗡声中,我先是向下坠,坠着坠着又向上飘升,升到一个高度,又开始下坠,我渐渐陷入昏迷,偶尔能清醒几秒钟,知道自己正死狗一样躺在地上,手脚也能动一下,但是当她们七手八脚把我拖到床上,我再也睁不开眼,听不清声音。我感到神经麻木,正在死去,死去就是急速下坠,不断地下坠,不再能飘升上來。那感觉就像掉进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深渊,一个凭自己的能力永远无法脱离它的深渊。绝望是唯一真实的处境。
很多人都以为我死了。事实上我自己也以为我死了。死了的人,就会被包围在无边无际的绝望里,动弹不了也发不出音。就像活着时做过被猛兽追逐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困境的梦,但这不是梦,那深渊就像磁铁,将一个人原有的念想、力气、野心、尊严、慈爱……全部吸走,人就像空气一样没有重量,更不会有欢乐痛苦。
甚至可以说,我是在去世两个月后生下第三个孩子的。我不知道该如何讲述这段活死人的经历。它不是离奇的故事,而是充满无奈的生活。我依稀记得那个夜晚,我坠落到了地底,一个无比巨大洞穴般的地方,那里有一座金光闪闪的宫殿,难道这就是冥府吗?我很是吃惊,我这是到了哪儿啊?我正欲离开,宫殿大门突然打开,我听到里面传来恐怖的叫喊,接着就看见凶神恶煞冲了出来,当我被他们抓进去后,就完全丧失了记忆……唯一确信的是,大门打开的瞬间,我听到的声音是那么恐怖,看到大门里面拥挤着很多鬼魂,瞪着一双双白色的眼睛,他们当中好像有各种各样的人……这么一来,我又不能确定这部分记忆到底来自魂魄的游历、混乱的梦境,还是来自遥远的童年回忆了。
总之,据家里人讲,我深度昏迷,人事不省。我们村的那个蛇精、和尚村的朝天鼻和计生办的人都吓得不轻。正因为这样,我是被当作死人抬回家的。一路上,得令和我姐夫用担架抬着我走,得令哭得迈不动腿,被大雨淋湿的路面异常泥泞,我姐走在后面哭得声音沙哑。对这些情况,我一无所知。我双目紧闭,喊我我不应,掐我我不疼。村里人听到哭声都赶来看,得知这事是麻一杆儿媳联合其他女人干的,纷纷谴责,同时劝得令早点准备后事。不久,我的心跳和呼吸停止,得令向我公公陈梓桐借用棺木。我公公没有说话,而是去了麻一杆家,据说跟麻一杆吵了一架。麻一杆理直气壮地说他是公家人,死后火化家里不备棺材。等我公公两手空空回来,他才同意把他的棺材从楼上抬下来借给我用。可就在得令准备将我装进棺材的时候,我的魂魄从地底飘升上来,回到了身体内……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不说你应该也有听说,一家人发现我还活着,又惊又喜,得令命令两个孩子不要泄露任何关于我的消息,然后他和我公公趁着天黑,去河滩抱回几块石头用稻草包裹捆扎,穿上我的衣服放置在棺材里再盖上被子。两天后,抬棺人将棺材抬到山上,将我埋在头一天挖好的墓坑里,而我本人则躲在家里的阁楼上。得令回来表功说,那墓完全按照正常规格挖的,坟面砌得很好很规整,别人压根不会想到其他。我听了心里虽然不太舒服,但是想到哪天我真死了,倒是可以埋在这墓里。以后就不用搞得这么紧张。于是就为自己感到高兴了。只是这阁楼一直是我公公住的,他年轻时得过烂脚病,有一条腿的下半截常年裹着纱布不让我们看,偶尔纱布上还有血迹。他住过的地方总让人感觉脏兮兮的,我很不习惯,过了几天,我转移到厨房两堵墙之间的狭小空间住。但由于担心有人怀疑我没有死,随时会来家里张望,我又住到了阁楼上,而让我公公搬进了厨房。他很不乐意,因为住在两堵墙之间实在憋得慌。迫不得已,得令在朝外的墙上凿了一孔小小的窗,这样,我公公在里面睡觉的时候,还可以看到有没有人朝我家走来。一旦有人走来,就拉扯一根绳子,院子里有一个铃铛,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声响是我最不愿听见的,每回都将我吓出一身冷汗。
如果说,为了这个超生的孩子,之前我就曾东躲西藏、担惊受怕,却非此时所能比。因为那时虽然很想多生一个女儿,其实也做好了随时被抓走、不能生的准备。但这次不同,一旦被发现,不仅孩子保不住,还会因为装死被人嘲笑讥讽。所以接下来的日子,我庆幸自己和胎儿都还活着,同时也有些后悔,这事不是闹着玩的。如果能顺利熬到分娩的那一天产下一个女婴那也值得,但要是再次被抓呢,于我,胎儿月份越大罪孽越深,我害怕被它的冤魂纠缠;于家庭呢,这事必定闹得沸沸扬扬,我们家因此被人指指点点。到那时,我该怎么跟人解释,人们会怎么看我这个活死人?难道这是一个诅咒,有一天会把自己咒死?随着胎儿的发育,肚中动静越来越大,我自身的状况也越来越不好。身体变得笨重,浮肿,肚皮上出现很多暗红色纹路。由于缺营养、缺钙、晒不到阳光,我经常腿部抽筋,厉害的时候,好像有蛇钻进血管,怎么都不能将它捋直。也经常肚子痛、下背酸痛,便秘。便秘时,是既不敢用力,也不敢出声的。加上有时数分钟,有时半小时,头痛欲裂,头晕乏力,有时会突然忘记近前的事情,那种神思恍惚叫人心慌,仿佛又一次坠入深渊,离开了人间。这种种情况,经常让我或目光呆滞,或心烦意乱,真是度日如年。
最难过的一次,是我担心肚子里的孩子死了。我每天晚上都要测胎动次数,可是那一次怎么都测不到了,我就担心是不是肚子里缺氧。因为每天待在这低矮、压抑的阁楼上,连我自己都经常喘不上气来!那个晚上一夜没睡,我太伤心了,抱着肚子,想了很多,想人的一生,想生与死,想现在和过去,想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我对守着我的得令说,阿囡死了,七个月的阿囡死了,这可怎么办?!我的眼泪唰唰地往外涌,我舍不得我的骨肉啊,也不知道怎么把死胎生下来,我的声音发颤,完全不像我发出的音。得令示意我别声张,更不要哭出音来。可我真的很想放声哭泣,我太伤心太绝望了。可我怕哭声被人听见,忍不住的时候,就狠狠地咬自己的嘴唇,血又腥又咸,流进嘴里……
终于,得令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在黑暗中用手电筒照射我的肚子。我的肚子就像一块暗蜡照不透,但是突然,宝宝有了动静,她的头部正朝着光源调转呢。瞬时,我们都控制不住,呜呜哭起来。生命是多么顽强!谁也别想扼杀……
哭过之后,心情好了许多,但是随即又被新的恐惧笼罩,担心刚才我们的哭声被邻居或路人听见。好在一直没有人上门来调查。我就这样战战兢兢地躲了下来。一个月后,腰腹作痛,下体收缩,尿意频繁,似有东西下沉,根据经验,我赶紧叫得令烧水。但是要不要去请接生婆呢?得令说人命关天,去请。可我喊住了他。我说你把剪刀也放水里去煮一煮吧。接着,我就像藏在洞穴中的母兽那样,一声不吭,自己生下了第三个孩子。整个过程,生得比前面两个孩子顺,一是瓜熟蒂落,他自己要急着出来,可能他也受够了担惊受怕的日子;二是那天刚好村里放电影,附近几家人都出去了,我生的时候就放松多了。但是,让我感到遗憾的是,生下阿囡的那一刻,我想的仍是生女儿,我就是为了女儿才坚持的。所以得令告诉我又生了一个男孩,我的心凉了一下。但是不管怎么样,我看他不缺胳膊不缺腿的,踢蹬得挺有劲,一颗心落了地,掀起衣服给他奶喝。
本来,我是计划等阿囡过了满月,再抱他下楼的。因为按照老一辈的说法,婴儿过了满月就能活下来。可是孩子的哭声我怎么能控制得住呢?前两天,我奶水充足,孩子食量也小,喂飽后哭得少。但很快就缺奶水了,孩子饿了就哭,我急慌慌地拉被子,把自己和孩子罩起来,用手在里面撑成一个帐篷,然后将奶头塞进他嘴里,也不管有没有奶水,先将孩子的嘴堵住。有时他啪嗒啪嗒空吮一通,有时脸憋得通红,有一次差一点就岔了气。后来我就不敢再那样堵孩子的嘴。但是不那样做,我担心孩子的哭声随时会被人听到。我就跟得令商量,要不我们干脆离开吴村吧,等天黑带孩子到外面去谋生吧。得令想想也是,三个孩子以后负担越来越重,靠在家种地是难以养活的,不如早谋生路。只是这么说过,问题马上又回到了起点,“要不等过了满月,孩子就好养了,到那时我们就走”。
还没有等到孩子满月,事实上,出生一个星期都没到,土发就带着计生办的那几个人上了楼。他们上了楼,就要抱走我的孩子……
现在很多人都在骂土发还有计生办的人,骂他们是吃人的狼。这是因为他们老了,搬不动家具,爬不上屋顶,政策也没先前严了。想想那些年,他们无处不在,有的偏远村子,一年到头见不到一个政府工作人员,却总能见得到计生干部挎着红十字加“优生优育”四个字的医疗箱,走村串户。现在他们没有以前威风了。当然这么说也不对,当年他们那样做,还不是为了执行国家政策?只是退下来后,乡计生办的人还好,有退休金,村里的计生员可就什么待遇也没有。不但如此,手中没了权力,村里人对他们态度冷淡,甚至当众辱骂。
说起那些年,杜富,施长春,“小杨同志”,还有每个村的计生员,他们要是出现在某个育龄妇女家门前,说某某呢怎么不在家是躲出去了?还不吓破你的胆!——我当然记得,那天,他们的出现吓坏了我,我哭叫着,去夺被他们抱走的孩子。施长春斩钉截铁地说:“你他妈的装死,孩子也生了,你自己说怎么办吧!”我哭着说:“孩子是意外怀上的,我上过环,这不是我的错。”施长春冷笑道:“怀上是可以打掉的!”我说:“我不是去井下了吗,我是被人打死后抬回家的!”施长春说:“我不想跟你啰嗦。你比我们清楚,你超生了,你超生违反国家政策了,我们乡完不成任务了!”我说:“我不管,你还我孩子——”
他们抱走我的孩子,我担心不是拿孩子做人质,好罚款,而是要将他当场摔死,我使尽全力呼喊起来:“还给我孩子——还给我孩子——救命啊——”我边呼喊,边下楼去抢孩子。没一会儿,有村里人赶来。随即得令也到了。这个平日里看上去没什么脾气的病病殃殃的男人,这回他手拿一把菜刀,也不同计生干部争辩,进来就挥舞着,向他们砍过去。那几个人也是怕死的,在屋里逃了一圈,被得令堵在门口:“我女人被你们抓去时好好的,抬回来时成了个死人,打成那样,我还没有去找你们算账!今个倒自己找上门来了!”闻讯跑来的村里人中就有类似的受害者,趁机帮着得令说话。那几个家伙支支吾吾,跑之前丢下一句:“五百元,限你半个月内准备好。”走到院外,又恶狠狠地说:“限十天内交清。超过十天,别怪我们六亲不认、毁你家屋梁,二麦丁家的情况你们都有看到!”
为了超生的事,得令从来没有这么像个男人。我不知道那个月他为了交出罚款,借了多少人家,问了多少人,向多少人解释,遇到多少冷脸。这中间,计生办的人一次次上门来,有一次杜富还带着一条狼狗,仿佛不交钱就放它来咬人。我们也怕的,不得不说软话拖延,恳求减免。最后,钱是分几次给的,一部分是在得令的要求下,计生办的人去和尚村向那个朝天鼻妇女要回了二十元医疗赔偿,一部分是自己家里的收入,主要是卖了山上一些树,共计四十来元,另外一百多元是得令借的,加起来一共给了一百七十五元。这笔钱在当时是很大一笔钱,就我们家,差不多需要三年才能存上这么多钱。但是不交这么多,他们会天天上门来恐吓。我只能这么想:一百七十五元,换回来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这钱值得。虽然阿囡不是我一直想生的囡,但是到了这个时候,谁还会往这方面想呢。
有些事啊,说不清因与果。那时我那么想生一个女儿,结果又生了一个儿子。好在这儿子文静听话,后来上了学,学习也好。可同时,有一年土发去拆超生户的房子被人用鸟铳打下来,摔断了腿。土发是个光棍,当不成计生员,这下成了村里人的厌弃对象,又可怜又可恨。我家阿囡在乡里上学那年,有一次回来说,土发在乡上,大概是向乡政府要低保或者其他什么引發争吵,被人打得躺在地上起不来,也没人管。这孩子心善,就把他送去医院,给他垫了钱,还给买了吃的。我听了,心中没有高兴,没有赞许,只有心酸。后来听说,土发从外面讨生活回来,坐在代销店门槛上跟人夸:“那娃是个好娃啊!当年,如果我早点发现爱莲怀了这娃,或者躲在楼上,肯定拉去做掉了,那现在还哪来这么个好娃娃啊!”据说土发边说边捂脸呜咽。这事让我想了很多很多。
其实我们心里都知道的,面对超生他们要尽责,就必须心狠,不心狠,谁愿意去结扎?连上环都难。他们不做这事,肯定会有别人来做。所以,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否则,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呢。只是,心里过去了,身子不一定过得去,别人不一定放你过去。生阿囡那年,情况那么糟,我落下头痛的病,遇到阴雨天或者风大些,头痛得恨不得将它从脖子上拧下来。加上我的月子没坐好,上了年纪,腰痛得直不起来。更不幸的是,那年生了阿囡,我就被人当作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鬼。这事跟我一样年纪的人,能明白我的,坏就坏在那些道听途说以及晚辈人身上,这事越传越邪乎,以致现在有小孩看到我,仍会害怕,喊着:“鬼婆来了,快跑,鬼婆来了!”刚开始我心里难受极了,这些将我当作鬼的小孩不少也是超生的,他们能在那年月生下来活下来,比鬼厉害多了。更何况,他们要么被人骂作“多生的”,要么因为没户口被骂作“黑人”,他们怎么不想想为什么。
井下村有个打引产针没打死的,被医生扔进石灰池又被人偷抱回去养大的孩子,打中了针的左臂、左胸畸形不发育,就像只长了半边。这孩子每次见到我,特别怕我,跑得特别慌张。可能他把我也当作拿针筒要他命的人了。好在这几年他不跟着跑了。只是那些更小的孩子一批批长起来,看见我还是吓得要跑。也可能他们没有恶意,并不是真的怕我,只是拿我寻开心。可能是见到我,会让人一遍遍回想起那些让人害怕的日子和他们的遭遇。抑或是,他们在娘胎时,他们的娘过于害怕被抓,高度紧张的情绪影响了羊水,导致出生后胎儿的胆子比正常孩子要小。这么想过,当他们骂我的时候,我就不那么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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