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珠
2020-06-30林喜乐
1.三出破布木
按约定时间,早晨十点整,我到了西北大学长安新校区,骑着力帆电动车在校园转了半圈,找到了3号博士楼。尽管我特意買了电动车专用的绗缝挡风罩,戴着皮棉帽,耳朵还是快要掉下来了,皮护腿根本不起作用,双脚僵得像醉汉一样站不稳。认清二单元门牌,按过5211房号,对讲门铃许是冻坏了,刺刺啦啦乱响,不能通话。我躲在门洞里掏出手机,冰棍一样的手指总是按不准数字,折腾了半天,总算拨出去了,占线,再拨,还占线。
住在这里的客户在叔叔店里订做了一串佛珠,要求三天内做好送到。她订活那天,正赶上叔叔给我下了一笔大单,她又不给宽限时日,我只好劳累自己,连着干了两个半天,毛活总算出来了。只是这个客户要盘好的,佛珠装进锦袋里,不离手地揉搓,害得我这两天半夜醒来都忘不了揉上一会儿。她是个挑剔的人,我只有尽最大限度做好,至于她满意不满意,就难说了。
入冬有一段时间了,雾霾像天空的面纱,白天黑天都罩着。秦岭表情呆板,少了许多夏天翠绿的颜色,呆头呆脑地站在校区南端的雾霾里,和现在的我一样,看上去有点儿瑟瑟发抖。我的心情像今早的天气,阴沉中冒着冷气。早晨八点左右,我全副武装没走出多远,嫂子就打来电话,略带哭腔的嗓音,随时都有可能哭出来。估计她的世界里,除了哭声很少有其他声音,许是这个世界让她处处作难又万般无奈,才用哭腔诉说自己的不幸吧。果然她就哭说,“你哥哥被解除工作后,没事情做,参与了一家资金管理公司的借贷业务。正干得起劲,猛然就被政府查封了。你哥哥哪里想得到,老板会裹钱逃走。正在担心,存款户就来家里闹了,指着你哥哥鼻子骂他是骗子。问题没法解决,他烦恼得天天酗酒,醉了就打我骂我,筋骨都快被打断了,你再不回来劝劝,我就活不了了。”她压着嗓子,害怕别人听见似的,哭腔中充满了痛苦和失望,我不去救她,好像就活不过今天了。
刚要再拨电话,二单元的电子门忽地从里推开,一个穿着蓝红彩条睡衣的小男人站在门口,我看着他,他看着别处。他的头发像湿过水拧干的圆形拖布软软地垂下来,头顶上却有三五根倔强地乍着,惺忪的睡眼在冷风中像极了结霜的红提葡萄,三天没睡觉似的。
他脸上透着漠视一切的表情,却暗含着垂头丧气的倒霉相,苍白的脸一个劲往睡衣领上贴,盯着力帆电动车问,“你打电话了?”
门口只我一个人,还能有谁打电话?虽然他是试探着问,却可以肯定是我打的电话,因为他身体往门侧让了让。
“5211?”
“对,上去吧。”
订做佛珠的不是他,是一位女博士。那天她去大唐西市古玩市场看佛珠,在我叔叔店里认识的。叔叔让我陪她,闲聊时知道她是韩语博士。应该和我年龄差不多大小,一头秀发直垂到了尾巴骨。戴着蓝边近视镜,镜片后的双眼是画了眉线的,脸色白净得没有一丝血色,举止之间强烈地表现着在知识里泡大的那种得体有度的修养,不是浓妆艳抹风风火火的女子可以相比的。她说话总是很慢,语气却从来没有犹豫,很肯定地表达自己的见解。我的建议她句句都听了,句句都否定了,是一个坚信自己主见的人,许是知识带给了她这种自信心。
看样子,博士要看遍店里的所有佛串。叔叔瞥见她一路戴下去,按经验判断是个不识货的,他过来推荐美洲绿檀,说这种材质密度高,香气深邃,寓意也好,138元的价格又不贵。我低声说淘宝价也就10块钱,叔叔瞪我一眼,博士脸一红,摘下眼镜擦了擦。估计是感谢我说了真话,她笑着瞅我一眼,我却突然发现,她像极了我上小学时暗恋过的女同学咏玉,不由得对她耐心大增,甚至讨好起来。
上到中学三年级时,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就分校了,我去了离家较近的市一中,咏玉分到了六十八中,从此再没见过这个小情人。直到现在,我时不时还能想起她小时候憨憨的样子。
擦过眼镜后,博士的眼力果然有所提高,伸手就拿起一串bocote材质的佩珠。我立即介绍这款珠子是世界著名的树木品种,中文名叫三出破布木。博士一愣,估计听是国外的材质,马上有了兴趣,仔细看起来。我站在一边,怎么看她怎么像咏玉。可是,咏玉上学时脑子慢,不可能读到博士。她扭头问我材质品性,我赶紧介绍bocote的木质性硬,但纹理美观,是近几年佛饰市场的新贵,很受藏家青睐和破布木粉丝的追逐。
她最终决定用这款材质做一串13颗的佛珠手串,并要求三天后交活,还要送到她家里。尽管叔叔说时间太紧,我还是答应了,谁让她像咏玉呢,我心里已经开始叫她咏玉了。
进门后,看见“咏玉”斜靠在沙发上打电话,她也穿着同色睡衣,头发没有那天在店里看见的顺溜,还是戴着蓝边眼镜,只是说话声不再是文绉绉的,而是尖着嗓子嘻嘻哈哈。她脚边是泡沫拼图拼出的狗熊图案,我站在图案边,慢慢拆下臃肿的皮护腿,脱下皮棉帽,抬头觉得下颚有水珠,估计凝在胡子上的冷霜化了。
咏玉和对方在说讲课的事情,估计我在面前的缘故,她把声音压低了,尾音是甜甜腻腻的那种,有点儿发嗲,“这个价也可以,不过就换成硕士去讲了。”对方似乎不满意硕士讲课,又讨价还价起来。
房内有檀香味道,一进门就闻到了。没人让我坐,我就站着,举头这里那里胡乱瞅,就发现书架上有拳头大小的镂空香薰,炊烟般的烟丝缠缠绕绕地飘散开来。咏玉叉开右手五指,在头发里叉来叉去,这个神态也像我那女同学,尽管她那时叉头发的小手有点儿脏,动作却和眼前这位博士有神似之处。
电话终于打完了,她一仰头,看我的眼神里有点儿笑意。起身时,宽大的睡衣前襟一张一合,倏忽间露出了白得刺眼的大腿,我心里忽地一紧,赶紧低头看别处,却于无意间发现她小肚子有点儿外凸,怀孕了?那天在大唐西市我确实没有发现她有身孕。
“带来了?”她问。
我点点头。她似乎并不着急验收手串,而是去书桌上拿起一本黑马王子的《量线捉涨停》炒股书,又坐下来,翻开来放在膝盖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问我做佛珠的过程。其实,我的工作很简单,接到活后,按照顾客预选的材质,根据对子珠大小的要求,用那台南京诺元9寸带锯开料,然后用刀具把长方体的料材做成圆珠,钻完眼用打磨机磨面,用抛光机增光,下来手盘,最后穿线打结就完工了。她这手串按要求打了凤尾结,配了两颗2cm酸刺木记子留,就做好了。当然这是一般手串的做法,做佛珠就另当别论了。
说着话,我从怀里掏出热乎乎的手串递给她,她把手串套在左手弯曲的四指上,用大拇指一颗一颗地捻了一遍,对着灯光内行一样观察纹路。看了一会儿,侧头问那小男人,“漂亮吗?”小男人赶紧笑了笑,说很漂亮。他的表情和刚才在楼下时完全不同,没有了冷漠,也没有对我视而不见的那种傲慢,变得殷勤般的讨好起来。
“我也觉得漂亮。”“咏玉”戴上这串珠子,来回转着白皙细柔的手腕看来看去。当然,对她的手腕来说,这串珠子大了些,稍不注意,就掉到了肘部。她一副内行神色,“姜黄颜色不仅艳丽,也很高贵,凤尾结寓意也好。”我附和她的说法,说,现在还没有盘到最佳状态,戴上一段时间,光泽就会柔和起来,不像现在些微有点儿刺眼。
“咏玉”放下炒股书,问佛珠材质异同对人体的影响。我没吭声,不是我不知道,我着急收了钱走人,不光嫂子那边有事,电动车放在楼下也不放心,上次去陕西日报送活,那辆新日电动车就被偷了。
“带上吧,快去打饭。”“咏玉”把佛珠递给小男人,然后从桌斗拿出两个小盒子,说,“一定要热饭,凉的我不敢吃了。”
小男人应声出了门,“咏玉”打开盒子让我看她的藏品。“你给看看,这两串珠子好不好?”她递过来一串,“这是我读研二时,导师送的。”
我看了看,心想这导师还真舍得,子珠是正宗的加里曼丹老料沉香,珠粒密实饱满,表面的自然光泽足以体现油脂含量的丰富,线纹清晰漂亮,味道醇厚清香且富有穿透力,以我的经验判断,足有七分沉水,沉水级老料可是老玩家引以为傲的藏品。这串8mm的佛珠,总重不超过30克,很灵巧,多半是防城港的工艺。
“哇,你真神了,那一年,他去广西时带回来的。”“咏玉”满脸惊讶和佩服。
“这就对了。”我得意起来。
“值多钱?”
我一愣,看来博士也逃不脱对价值的渴望。“我们店7mm那串卖价四五万,你这是8mm的,多卖一万还是可以的。”
她含笑点头,收了起来,边说,“总算还值点儿钱。”说着话,笑容从她脸上退了下去,有点儿冥冥所思的样子。
第二串是18颗的纯天然红玛瑙,就是常见的满肉柿子红,超不过三两千元。
“不至于吧?我师哥说下了血本的。”
睡衣只是用带子束在腰间,前衩的缝隙时不时就露出两道白光,我尽量不去看,却总管不住自己眼睛。“咏玉”完全是毫不在意的样子,拿着红玛瑙手串,满脸若有所失的表情。
“骗子!操!”她嘟囔一句,白皙的面庞上瞬间落满了霜色。我赶紧站起来,做出要走的樣子,正巧,她电话响了。
“咏玉”称对方老师,连说几声“好好好”就挂了,扭头给打饭回来的小男人说,“培训班你去上课,导师说接了税务局一个外包活,调研回来要写论文。”
“我是硕士。”小男人轻声说。
“没人检查你文凭,一帮子初中生,硕士教教也就可以了,也值得当回事。”小男人笑着没吭声。
我拿了钱告辞出来,幸好,电动车还在。近中午了,好像比早晨还冷。我胡思乱想起来,这个“咏玉”绝对不是我暗恋过的那个咏玉,她过于凌厉,社会关系也复杂,我那咏玉只知道低头削铅笔,是多么单纯的小姑娘啊。
2.还俗
做佛珠属冷门手艺,西安市内的同行不多。在大水坑古玩市场我见过一个瘸腿老者,他用的是传统手工工艺,绝对硬功夫,谁不服只能说谁嘴硬,对纯手工工艺,我深有体会。西安古玩市场中,大唐西市起步较晚,却最上档次,我的合作伙伴就在这里开店,就是我叔叔秦天德。他开的“佛悦”铺子,专售各种材质各种款式的佛珠佛具佛品佛饰,这只是看得见的生意,看不见的是他兼营国内外各种做佛品的料材,这才是他的大生意。
叔叔是彻头彻尾的生意人,自合作以来,他始终站在生意人的角度,给我做的活挑了不少毛病,我不好说什么,叔叔毕竟是长辈。我们的合作他掌握着主动权,除了做活要用他的料材外,关键我的生意大多是他介绍的。叔叔认识的人多,三教九流啥人都有,这些人都是他潜在的生意对象。只要揽到活,我就忙开了,很少说东道西,像佛一样保持着沉默。
佛曾说,用铁为数珠者,诵经一遍,得福五倍。但用木槵子为数珠者,诵经一遍,就能得福千倍。可见,做佛珠的材质很重要。叔叔向来注重佛珠的材质,因为佛自己对材质就有要求。叔叔给顾客推荐佛珠时,经常在材质方面大讲特讲,并专讲最贵的。佛说的莲子、水晶也不屑说,专介绍小叶紫檀、乌木、沉香,反正从他嘴里说出来的,都是佛说的。三下五除二,顾客就被忽悠了。
事实是现在做佛珠的料材,远远超过了佛家七宝的范围,少说也有成百上千种,什么料材贵就选用什么。我在佛学院时,就接触到了百余种料材。做佛珠,我无师自通。在学院时是爱好,现在成了吃饭的手艺。掌握这门手艺,与哥哥也有关系。当初,他一个劲劝我考佛学院,其实我最想上医学院。哥哥不同意我的选择,他说眼下做和尚最实惠。我高考那年,父亲已经去世了,长兄如父,谁拗得过他,母亲用哭反对,也没能改变哥哥的决定,我的意见他就更不当回事了。
他严厉地宣布,“这个家,我说了算!”
听哥哥这么说,我愣了,脑袋里一片空白,妈妈知道我的心思,哭了几声,哥哥也不当回事,他似乎没听见妈妈的哭声,也没看见我发呆。我是逆来顺受的性格,对任何要求、命令,甚至歧视、谩骂、讽刺、诽谤、诬陷、侮辱等有意压制和恶毒攻击,都会在嗤之以鼻后逐渐接受,并不表现出来愤懑和反抗。哥哥的性格我了解,他习惯撕破脸皮吼叫,我却从来不和家人翻脸,宁愿自己受伤害也尽量让哥哥心里舒服,我劝妈妈,就照哥哥的意思办吧。
于是,我报考了距离西安最近的法门寺佛学院,学习的是佛教艺术专业,研读佛教绘画、音乐、造像等。授业法师清尘经常讲,“要用艺术化的方式倡导和传扬佛学。”我做的佛珠就有清尘说的这种功能。我一直觉得自己天性里就有做佛珠的基因,纯手工就能把不规则的料材做成圆圆的子珠,比成球机做的还要标准。我毕业那一年,法门寺举行了一场佛指舍利赴欧洲供奉恭送法会,佛学院组织学员做了13件法器,借法会时机开光,并说选中的法器有陪同佛指舍利出游的机会。这种佛缘难得一遇。有些学员的家属也参与了进来,甚至聘请专业的佛品工艺大师设计制作。我不知道怎么办,给哥哥打电话商量,他说用泥捏几个圆球就行了,我知道哥哥在胡说。靠不上他,只有自己想办法了。我去找清尘法师,他说做佛珠最简单也最难,我以前做过的几件手珠,他印象很好,说我对佛珠的理解突破了简单的外形,他这样说我也不太明白。我白天做佛珠时心中有个太阳,晚上做时心里有个月亮,没有太阳没有月亮的时候,心里就有金木水火土这些行星的颜色和外观。我没给清尘说这些,他肯定猜不出来。
他建议我做一串挂珠,并非常郑重地从他的收藏中,拿出了四截20厘米长短的红豆木,其中两截是根部,两截是从枝杈上截取下来的。这种材质坚重,呈红色,花纹有序。他说,不要过于看重料材,佛家看重的是虔诚,是做佛珠时心静如水和心净如水的心态,有这样的心态,做出的佛珠才会有持重感。我欣然接受了清尘的建议,要用他的料材做一串月亮般的佛珠,因为我总看见月亮里有佛的影子。
在佛学院那几年,全是手工开料、把圆、打眼、抛光,特别费时间,我喜欢的正是在这种缓慢过程中,让一个个珠子在我手里诞生。漫长的半个月后,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在学院七叶树林边的制作间,在朦胧的月光下,在做惯了佛珠的手里,一个个行星般的珠子诞生了。红豆木色泽柔和,有着木星那样的花纹,刚刚诞生的生命一样新鲜,静静地躺在我手里,似乎要告诉我诞生的感觉。没有开灯,在淡淡的天光下,我看了她们很久,总共36个小小的木星。我给这串挂珠取名为“木韵之光”。
任何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在我之前,也没有给佛珠取名的惯例。我拿给清尘看时,他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一颗颗地从他捻过30多年佛珠的手指间慢慢滑过,他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很久,才慢声问,“叫作‘木韵之光?”我点点头,他略带微笑的脸上明晃晃地挂着眼泪,沙哑着嗓子,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我说,“该叫这个名。”
“木韵之光”顺利去了欧洲,我毕业时,她还没有结束远游。清尘给我的毕业评语是:你用佛珠传达了佛的慈爱。我捧着这句话,兴冲冲地让哥哥看时,他说,“那么好的佛珠,给了你多少钱?”哥哥这句话很突兀,震得我脑子一阵阵发麻,然后就是一片空白。和哥哥说话,我脑子经常是一片空白。
我拿着毕业证和给自己做的一串佛珠去了西安佛协下属的觉福寺,做了一名执役僧人。我什么活都干,对自己的业修非常认真。来到觉福寺,并非因为这里是名刹,纯粹是这个寺庙距离母亲住的地方近的缘故。来这里没有两个月,哥哥来看我,我说不用看我,离家这么近,说回去就回去了。我还是很高兴,给他打来斋饭,他不吃,小声说让给他三百元。可是,我的斋薪只有一百多元,只领了一个月,还没有积蓄。哥哥似乎不相信我的话,说,现在的和尚哪个不是富得流油,他们都有一颗肥墩墩肉乎乎油光光的大光头,没钱能养得那么肥吗?我无言以对,反正我是精瘦的,没有几毛钱。哥哥发飙了,说他当年立志让我当和尚,就是为了发财,并警告我,是他供我上了佛学院。那年开学时,他和嫂子的确给过我77块钱,之后的四年里,再没给过一分,我断断续续靠做佛珠给自己挣点儿零用,幸亏佛学院免费项目多,不然早辍学了。哥哥说他供我上过学,也不是完全没有依据,我只好不语,由着他说。我脑子里空空的,只想没钱给他,很是惭愧。
母亲知道哥哥逼我,隔天就拖着长满骨刺的双腿,摇晃着、咳嗽着、叹息着来寺里看我。我劝她别来,待在家里休息,我会回去看她。母亲总说,人老了,除了得病也没啥事情,待在家里心慌,就出来转转。我给母亲拿些零用钱,劝她去医院看看,母亲汪着永远噙满泪水的眼睛,哽咽着说,“还是我小儿子好,做了和尚也不忘娘。”
母亲来寺里次数多了,认识了不少我的同门师兄弟。大多时候,并不让我陪她,一个人去寺里东瞧瞧西看看,说看得多了,心里就会畅快些。既然多看心里能畅快,就由着母亲去转悠,我也不用去管。
不知道啥时候,她和首座无根大和尚就混得熟了,估计是觉得大和尚心慈面善,就核桃枣一股脑把自己的苦水倒给了他,说我当和尚是被逼的,自己有一身病,又说哥哥惹了一场官司,还说嫂子教女无方,就一个女儿,整日还在外面瞎混。無根听了就安慰她,给她排解长期纠结在心里的疙瘩,她就认定这个大和尚是好人。不管人家闲忙,进寺也不来看我,直接就去僧堂找无根,亏得无根性子好,每次都能让她吐个痛快。
有一次,无根找我,还泡了淡淡的绿茶让我喝,我立即惶恐起来。在寺里,我这身份和无根相比,有着科员与局长的悬殊,中间职位林立,级别森严,我两个根本挨不上。他找我还泡茶,我就想是不是母亲惹了什么事,又想一个哼哼嘀嘀的老太太,能惹出什么事来?心里正在打鼓,无根笑着开了腔。
说他与我母亲熟悉,我家里的困难他也知道一些。说我哥哥这两年官司缠身,自是他积怨所得,没能力养老也是事实。又说我母亲说她老无所依,听得他心酸。说了一大通,最后才绕到正题,让我考虑还俗养老。说修行以善为先,养老是最大的善事,也就是最大的修行。他的话听得我心惊肉跳,还俗可是一件天大的事情,无根定得了吗?
见我犹豫,无根说,“行善勿等,尽孝勿迟。你尽快离寺回家,你母亲等着你,别让老人家失望。”
母亲的确需要照料,八十岁了,总说浑身骨头疼,一辈子没舒心过几天,总是抠掐着对付日子。现在老了,连得病都没力气了。这段时间,母亲更显老态龙钟,一步三摇的背影时不时就在我眼前晃悠。我赶紧照着无根的建议,去找住持法戒禅师,不巧的是法戒外出做法事了。
等了三四天,住持还没回来,想到母亲的样子,我焦急起来,直接去找禅让住持位置不久的退院老和尚,无根应该给退院老和尚说过了,进他禅房一报法名清玄,老和尚就笑了。
“噢,清玄呀,进来吧。”老和尚直接说,“慈父之恩,高如山王;悲母之恩,深似大海。对父母善,则根壮叶茂,反之则根断树枯……”
老和尚婆婆妈妈说了半天,明摆着是给我做工作。我说,您的意思我明白,我就是要还俗养母,住持不在寺内,我来恳求您的准许,之后才能申办还俗手续。
老和尚笑了,“去吧,行善积德,比什么劳什子手续重要。”
我说,“伺候母亲百年之后,还想回来。”
老和尚捻着我做的那串沉香持珠,笑说,“随缘吧。”
于是,我就还俗了。
在觉福寺里,执役的事情没干几件,主要干的还是做佛珠的差事。寺庙和学院一样,设备简单,做佛珠也是传统的手工工艺,我一眼能看出大水坑瘸腿老者有真功夫,是因为我有过五六年手工做佛珠的经历。纯手工效率低,浪费料材,成本自然就高。做出的佛珠,满足不了本寺使用。将来要是能重返觉福寺,我就给寺里捐一台现代化数控佛珠机。
现在回想起来,在觉福寺做佛珠,都是缘分。我说过,在佛学院时我就开始做佛珠了,圆溜溜亮光光的佛珠,能带给我许多遐想。宇宙是圆的,太阳月亮是圆的,行星是圆的,佛珠是圆的,佛应该也是圆的,一切都在以某点为圆心的轨道上运行。这样想对不对,我也不知道。无根说过,“想不通的事情想三遍,再不通就放下,缘分不到,想也白想。”于是我就不想了。
进觉福寺不久,我动手给自己做了一串挂珠,无根眼尖,说做得好,就安排我专门去做佛珠。做佛珠的地方,在觉福寺新开的别院内,和寺庙连通的月亮门上挂着“游人止步”木牌。我的工作间门口挂的是一块白底竖牌,刻着两个黑色柳体字——佛宝。
工作间里有灯,有电扇,很像木匠铺,木工用具一应俱全。挂在墙上的是各类锯子,放在房角的有削、砍、凿等刀具。工作台不比台球案小,地上铺满了刨花和锯末。四五年里,除了吃饭睡觉,我基本都待在这里,以对佛的虔诚和对佛珠的珍爱,不停地开料、把圆、钻眼、打磨、抛光、穿线。在不断的重复劳动中,我感到自己像佛珠一样圣洁起来。
木架上摆满了我做的各种佛珠,灯光下佛珠乍长乍短的光亮,犹如佛光一样围绕着我,我就有了成佛的错觉,心里清净极了,单纯极了,轻快极了,连带着整个身体也轻盈起来,有着清尘说的心静如水、心净如水的感觉,眼前有了一汪澄清的湖水,耳边也有了叮咚的泉声。我就想,母亲不用去找无根,天天待在这里,自然会百病全消,体健如初的。
还俗后,我住在母亲那套房子附近的黄庄,这村子我小时候就熟悉,不同的是,近多年,四周崛起的危崖一般的高楼把黄庄埋葬了,住在这里时刻都有隐隐约约的危机感。不过黄庄距离母亲、觉福寺、大唐西市差不多远,来来去去挺方便。只是村里人多车多,房东招来的房客也多,整日乱哄哄的,完全没有了“佛宝”里那种忘我的清净氛围。
和叔叔搭手做佛珠,挣点儿小钱供母亲和我开支。其实,母亲并不介意我挣钱多少,能还俗,她就非常高兴了,笑声多了,叹息少了,连骨刺腿都轻快起来了。她说不用替她操心,倒要给我操心。起初我还不明白,三两月过去,她张罗回家一个大姑娘,我才明白她说替我操心的意思。
这姑娘名叫兰丽君,母亲说是给我介绍的对象。打兰丽君进门起,母亲就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放心地躺下来休息了。可是,这一躺就没再起来。不是因为腰酸背疼,而是多年病入膏肓的沉疴痼疾绊倒了她。躺在床上,她看看兰丽君,看看我,略带苦相的脸上满是卖弄能耐的那种笑,甚至有点儿得意。
这个兰丽君有轻微口吃,眼里還特别没活,不知道招呼客人、不知道让人喝茶,只知道隔上一会儿就问我妈,“姨,你、你好些了、了么?”听见问候,母亲就高兴,笑容始终装饰着她沟壑纵横的灰灰黄黄的双颊。
坐在母亲床边,我偷眼打量这姑娘,她长着一张气球般的圆脸,眼睛总是眯成小缝,四周布满了浮肿般的肥肉。头很大,还留着哪吒那样的发型,面色接近西瓜籽,整体看更像烤焦了的燕麦老面包。母亲是满意的,兴许在她心里,一个还俗和尚,有女人愿意嫁就已经阿弥陀佛了,还有什么好嫌弃的。
我对着母亲得意的笑,也笑着对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没理由不点头,我不想母亲死在为我找对象这件事情上,如果我不愿意,她绝对又会瘸着腿到处去求别人给我介绍对象。
哥哥对母亲和我做过的事情没有一次满意的,都要吊着脸发凶,我和母亲总是不吭声,他也没办法。我刚还俗那阵,他就赶到母亲这里来发过一通脾气,理由是熬过几年,当上了首座、堂主什么的,就能捞钱了,何必嫌苦还俗。我和母亲只是笑,并不给他解释什么。可能听说兰丽君进了门,他大清早就来了。我和母亲作好了挨训的准备,没想到,他态度出奇的好。
“看来老妈很满意你们两个的婚事。“他站在母亲床边,手一挥,“赶在老妈百年之前,哥哥给你把婚事办了。”
嫂子一直坐在旁边,上上下下觑着兰丽君,嘴一咧,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说,“你哥哥说得对,赶紧结婚是大事。”
哥哥附身到母亲耳边说,“妈,你歇着,我出面给你小儿子办婚事,高兴吧?”
妈妈笑而不语,嫂子说,“当哥哥的给弟弟办婚事,传出去多大的体面。谁让你哥哥是老大呢,帮老妈管家理财,打狗喂鸡,里里外外多少事情,不是你哥哥得力,这家早烂了。”
哥哥堆了满脸笑,口气竟然有点儿温和,“当哥嘛,就要多吃亏,日子才好过。”哥哥高兴了,我当然也高兴。他又说,“办婚事需要花不少钱,妈,把你的存款全部给我,还有老二,你的钱也给我,到该花的时候了。”
母亲一直闭着眼睛,说话也不睁开,含含糊糊道,“说得好。”说完这半句,再不往下说了,闭着眼睛咳嗽,这声咳嗽明显是虚张声势。哥哥难得软下口气说,“不然,你再考虑考虑,赶明儿我就开始张罗。现在这年月,农村人办婚事也得花十万八万。把家里的钱集中起来,由我统一支配。”顿了一下,口气又严厉起来,“听见没有?”
兰丽君眯着眼睛左瞧瞧右看看,不知道给哥哥嫂子倒茶。不倒也好,赶紧让走了,有他在,我和母亲说话也不畅快。长时间没人吭声,哥哥怏怏地离开了,走时还说,“必须按我说的办!”嫂子影子一样跟了出去。
为了让母亲安心,下午我带兰丽君去东大街买了两身衣服,让她穿给母亲看,她那体型尽管像皮球,穿得花花绿绿的,母亲看见照样高兴。当母亲面,我给了兰丽君一串佛珠,故意郑重地说,“这串佛珠可珍贵了,不敢弄丢了,丢了珠子,就不要你了。”兰丽君刚开始笑,听了我后半句话,肥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手里摆弄着珠子,满脸想拿又不敢拿的为难样子,逗得我心里直乐。母亲埋怨,“别逗丽君。”侧头给丽君说,“拿着吧,别听这坏小子瞎说。”
天黑静了,兰丽君刚要走,叔叔提着一篮子水果进了门,他问了母亲病情,给母亲宽了宽心,然后使劲夸兰丽君有眼力。说,有手艺的人都是活宝,怎么用也不增加成本,不像货物总有成本,还经常增加,很是烦人。他极力夸赞兰丽君和我是天设地造的绝配。我不爱听这话,起身去了厨房,瞥见兰丽君赤红着尿脬脸,听得津津有味。母亲淡淡笑了笑,岔开话问他生意情况。
叔叔开始絮叨自己生意,听来听去都是不赚钱,闲话塞满了屋子,胀得我耳朵疼。最后兰丽君也坐不住了,打断叔叔话给母亲说,“姨,我、我先回、回去了,赶明、明再来看看你。”母亲说你慢走,她满意地出门去了。
“老二去送送!”叔叔大声说,“没眼色,主动点儿好不?”
我慢慢腾腾地下了楼,到楼下一看,吓我一跳,兰丽君就站在单元门外的冬青边,她怎么猜到我要下楼来?原本是下来转转,骗母亲高兴,这下子成真的要送了。
等到再进门时,我在门外忽地听见叔叔说,“老嫂子,看我给你出的主意咋样?老二这不是还俗了吗?虽说你多跑了几步路,无根到底还是被你感动了。你多了个儿子,我有了个帮手,多好的事情!你都不知道他做的佛珠有多漂亮,有了他,我这生意还有啥愁的?哈哈——”说话时,叔叔得意地直笑。
母亲说,“不管怎样,我是不能少了这个儿子。他干事情专心,人也老实,没有花花肠子,你再看看老大,唉——”
晚上,母亲咳嗽过一阵,蜡黄着脸,让我坐在床沿上,伸出比老榆树皮还要枯干的手,摸着我小胳膊,有气无力地唠叨,说她能看出来,我不满意丽君这姑娘,虽说这女子长相一般,可身体结实,只要我多迁就,日子好赖过得下去。我哼哈着胡乱答应。母亲喘一阵,又说,兰丽君眉眼长得确是有些差劲,也许心是好的。
和母亲拉话闲聊,还从没说过女人,她今晚一个劲说女人,我倒不知怎么应付了。亏她想了这么多,似乎劝我不要过于看重女人的长相。其实我理解母亲,她是怕她死后,我在女人这件事上折腾,她知道我没钱,经不起女人花。
我笑了,安慰她,“丽君人不错,能过日子就是好媳妇。”
母亲摇摇头,“你呀,别忽悠你妈,你妈人老了,眼花了,心还是亮堂的。这孩子真和你过不下去时,你也别勉强,人这一生,要活得自在些、轻松些。无根常对我说,不管啥时候,不纠结就是最好的状态。你觉得哪些事纠结不清时,就撒手放弃。人活一世经千件万件事,别为一件两件伤损了元气。”
看来母亲从无根那里学到的东西还真不少,能在重病中挺这么多年,也许正是无根开导的结果。
我暂时推掉了所有活,天天在家陪母亲,兰丽君偶然露一面,就匆匆离开了。哥哥笑着来催钱,我的意思是,不着急结婚,母亲的病倒是眼前的急事。和哥哥磨了半天牙,他说看病也得把钱集中起来由他统一支配。
母亲坚持不去医院,说自己在这老房子里住了六十多年,她要像父亲一样,老在这里,决不死在医院。我同意母亲的说法。哥哥总是生气我和母亲的想法,说不拢,气哼哼地走了。
母亲经常犯迷糊,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嫂子偶尔拿来一把葱两根黄瓜,动手做她最拿手的葱花拌汤。进门先看母亲一眼,就去厨房做饭,吃了饭坐下来,开始唠叨她打听来的兰丽君的情况。
“兄弟,这女娃子不敢要,虧你还给她买了衣服,送了佛珠。八字还没一撇,买什么衣服嘛,老妈糊涂了你也糊涂了?嫂子不是拆你婚姻,这娃在石狮没干正经事。在你之前,她家里给她介绍了一个小伙子,是我同学的大儿子。兰丽君当时还在石狮,两家的家长都愿意让小伙子去石狮找她,意思是在一块儿打工好照应。可这兰丽君,一会儿说自己快回来了,一会儿又说去了深圳,花样百出,目的就是阻止小伙去找她。你想想,兄弟,干了好事怕人见么?紧着宣传还嫌嘴少。干了难以见人的事,一双眼睛看见都嫌太多。因这兰丽君推三阻四,我同学起了疑心,推掉了这门亲事。人家不拾的粪,你拾回来,心里不憋屈么?”嫂子在学校工作,可能受环境影响,心思多,心眼怪,舌头长,除了想发财、说是非、和学生家长吵架外,基本没啥长项。说起兰丽君的私事,她的强项表现得特别明显,连迷糊的母亲都被她那长舌搅醒了。
“翠云,回去吧,老大进门吃不上热饭,又该怨你了。”母亲坐起来将头发往后理了理,神情大振,睡了多天养足了精神似的,一揭被子,要下床来。竟然下来了,还一个人去了趟厕所。天神那,妈妈这是怎么了。
嫂子低声说,“回光返照,不敢离人。”
这天晚上月亮挺好,佛珠那样圆,窗玻璃上蒙着淡黄的光,母亲让撩起遮了半边窗户的布帘,说好久不见月亮了,看一眼多记些这神物的影子。说父亲爱在月下抽烟,我小时候爱在月亮地里瞎跑,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老话。月亮移到中天了,她还没有一丝乏困,眼里的光,倒比月光还亮。
说到没话了,右手伸进怀里,掏了半天,拇指和食指捏出来一粒珠子,放在我手里说,“拿好了,这是最后一颗。”
一挨手,我就知道是颗金珠,没有我做的佛珠饱满滑润,表面有涩手感,摸得出有一层不薄不厚的包浆。还没揣摸透母亲的意思,她又说上了:你奶奶娘家过去是富户,解放那阵子家破了,我进秦家门时,你奶奶给了一串金手链,有十一颗这样的珠子,一直藏着。六零年,你爷你奶,说不行就都死了。那年冬天出奇地冷,砖都冻裂了,你大伯提出让咱家另起锅灶,给我和你爸分了30斤小麦,70斤玉米,一面土窑。当时咱家住在曲江寒窑那边,日子可怜的和王宝钏一样。你叔叔当时还小,两道鼻涕常年挂在脸上,来咱家不是让我缝衣补裤就是蹭饭。分家时说好你大伯管你叔叔,可你叔叔还是成了没人管的野狗,东跑西窜的。你叔叔当时十三四岁,正是吃饭年龄,咱家穷的没有粮食,没办法,就把这串珠子拆开卖了一颗。到了你哥哥出生那年,正是大饥荒年月,家里没有一把米,你哥哥饿得哭都没了声,瘦成了南山的毛脸猴,为了活命,你爸悄悄去黑市上又卖了一颗。
还没听过母亲说家史,她慢腾腾地说几句,歇一阵。我右手拇指和食指捻着金珠,想这颗金珠做顶珠太小,做记子留却只有一颗,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我正在走神,妈妈又说了:你爸是下放到区供销社食堂改造的右派,管你爸的干部常来家里谈话,张口要吃肉喝酒,为了你爸少受折磨,没办法,还卖过一颗。六几年来着,社会一下子乱了,你爸的事藏不住了,一会儿说是右派分子,一会儿说是反革命,你爸黑着脸,天天在区革委会改造班里写材料。整你爸那些人,都是在咱家吃喝过的干部。啊呀,吓死人了,你爸被逮走,三五个月没有音信。当时怀了你姐,等生下来,妈妈快要死了,比现在的情形还糟糕,瘦成了活龙,一口奶水都没有。你姐哭了,我就给她嘴上抹清水,眼看是活不成了,你外婆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一急,给你外婆一颗珠子,她颠着小脚偷偷去灞桥托人卖了。这才从黑市上买了红糖鸡蛋回来,救了你姐一命,没承想,三岁那年,还是夭折了。你和你哥哥年龄相差大,除了你姐,在你前面妈妈还生过一个孩子,身体搞垮了,缓过多年,才生了你。还是没有奶水,你爸想买一只羊喂你,又卖了一颗。七七八八的事情几箩筐,都是靠这珠子救活了一家人。卖来卖去,就剩下这一颗了,留给你,别让你哥嫂知道惹出是非来。往后,你掂量着过日子,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也不用害怕。只是你哥哥这多年不知中了什么邪,眼睛只看得见钱,和家人情分都淡了,不过你别惹他,总不至于故意伤你。
妈妈说得我心里酸酸的,眼睛都湿了。我让她休息,她说不困,口齿倒比往常利索。又说我不小了,来这世上有年头了,既还了俗,就得见识女人。兰丽君表面忸怩,实际开朗,让她培训一下我也是好事。说到这,母亲哧地笑了。
这老太太还挺幽默,她清楚我知道她笑的意思。又说秦家香火不旺,哥哥生了个女儿,天天还见不上面,眼看生儿子是指望不上了。往后我有媳妇了,就抓紧生个儿子,她也就这点儿牵挂了。
“任务完成后去妈坟上说一声。”母亲说得很轻松,我却着急起来,这事看似简单,要完成其实挺难。
天刚亮,哥哥拿着铺盖来了,进门就让我回黄庄去。母亲在哥哥进门前,兴奋点过了,又迷糊起来。哥哥住了下来,俨然这座屋子的主人,随时发号施令。见我不愿离开,他说要开始给母亲准备后事。我说,人还活着,准备后事不妥。哥哥说万事提前准备都没错。嫂子拿来了寿衣,哥哥说,人有气身体软活,先把寿衣穿上,免得身子凉了不好穿。我坚决反对,哪有给活人穿寿衣的。
妈妈又醒了,有气无力地说,“穿吧。”
我哭了,她说,“别哭,完成不了生儿子的事,也没啥,我儿活得自在就好。”
过了两天,母亲就死了。
我哭得晕晕乎乎的,那天月夜还和我说东道西,怎么说走就走了。我捏着金珠,咽喉像漏风的破风箱,呼哧呼哧地哭得停不下来,完全没有成年人的矜持。我尽量使劲哭,我不想把眼泪留给以后的日子,母亲让我自在活着,这会儿大哭特哭我觉得就很自在。
母亲的骨灰埋回了老家。所有事情办完,哥哥住在母亲房里却没走。他到处放话说,嫂子经常和他吵架,还是住在母亲这里清静,不回去了。
哥哥结婚二十九年来,吵架是他们婚姻生活的主要内容。哥哥在社会上有一帮狐朋狗友,天天和他们黏在一起,嫂子讨厌他只顾朋友不顾家的做派,经常吵得灰天黑地。哥哥为避免吵架住在母亲家里,其实是好事情。
哥哥偷看我,眼神怪怪的,我搞不明白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就说,“那就住着吧,嫂子不会为吵架撵到这里来的。”
哥哥笑一笑,又斜眼瞟我,说,“兄弟说的有道理。”
哥哥刚住下来,我就接到了兰丽君让去她家吃饭的电话。母亲的事兰丽君尽到了一个准儿媳的责任,我很感激,甚至心下劝说自己娶她得了,嫂子捕风捉影的话不见得就是真的。再说,那是认识我之前的事情,管得了那么多吗?
兰丽君一个人在家,冰锅冷灶的也没做饭。她把自己画成了秦腔中的大花脸,软着声一个劲偎我,哪個男人抵得住女人主动,是不?我两人进展得正顺利时,她电话却响了,惊出我一身汗。她披上浴巾接电话,我听见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先笑了一阵,然后说想她。兰丽君乜我一眼,骂对方神经病,扔下电话说打错了。
我不认为是打错的,谁能这么好骗?心想难道真如嫂子说的,她是做皮肉生意惯了的,改不掉水性杨花的性子?我觉得掉进了云里雾里,心里乱极了,一下子没了主意。好好过日子的想法,瞬间被这个电话摧毁了。
我笑了笑,默默离开了。她送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这人,肚、肚量太、太小。”
切——
半年后,她带给我的龌龊感还没消除净尽。
夏末时,我去航天城月桂苑给客户送金丝楠佩珠。在南三环4S店集中的飞天路上,看见兰丽君和一个秃顶老男人上了一辆DS试驾车,我自然不会过去打招呼,过路人一样离开了。
3.蛇纹木
这两年只要得空,我就去佛具佛品用材集散地——西木头市逛逛,偶然就能买到一根半根不错的料材。两年下来,买了三个不大不小的小叶紫檀根,还有三五块红酸枝、花梨木、鸡翅木,不算贵但也不便宜。尤其这红酸枝,当然不是满大街手指粗的红酸枝枝杈,而是纯粹的老挝红酸枝。花梨木差些,没有海南黄花梨好,是便宜点儿的紫属花梨。鸡翅木不错,缅甸的。这些料中,相对好些的,要算鸡翅木。有了存料,偶尔碰到叔叔看不上的小生意时就能应付。
叔叔做的都是大生意,气派也跟着大了起来,常年穿对襟文化衫,戴金丝眼镜、佛珠和指环,留吊到半脖子边的长发,最近还蓄起了小胡子。这种打扮,交到的文化朋友就多些,有出版商、文艺家、伦理家、评论家、书画家,甚至有播音员、经纪人、作家律师、编辑记者、节目主持、导演编剧、影视演员等。这些人当然不屑和我说话,他们一般是携着女友或秘书来叔叔店里,旁若无人地坐在后厅聊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不管从哪里说起,最后一般都要落脚到男女之事上才能收尾。比如有个自称搞伦理的猥琐男人说:西红柿久储不烂,是转基因的结果,只有重新搭配的基因才能创造出奇迹,才具强大的生命力。类似西门庆与潘金莲,在各自家里生活,情感毫无波澜,爱情早已死亡,可当两人奇迹般地相遇后,就燃出了比夫妻情感热烈万倍的爱情烈焰。为了拯救爱情,西门庆与潘金莲作出了巨大牺牲,后人却总用淫荡玷污这对爱情勇士,他们忍辱负重,人们却始终没给他们正名,实在遗憾。难道圣人的爱情没有上床这个环节吗?那么,孔鲤是哪里来的?他振振有词,说自己要站在伦理角度为他们正名。说完这段话,扶了扶眼镜,含着泪水痛心地说,“他们被冤屈得太久了。”
这些人和常人思维不一样,他们说话声音通常不高,举止端庄,态度认真,不由你不敬仰,高贵得只要想起他们就会产生自卑感。叔叔对这些人是客气的,不过,婶婶却讥笑说,一群垃圾,满口仁义道德,满心男盗女娼。
我说别乱讲,婶婶嘴一咧,满脸鄙夷,“就你叔叔交的这些文化人,哼,没几个正经货,经常把小女孩肚子搞大。你瞧瞧,教授牵来的哪个不是自己的女学生,书画家领来的哪个不是女弟子,就连威严的法官带来的都是女律师。让人怎么说,能是好人吗?”
这些细节,我倒没太注意。虽然他们经常更换年轻女性,但他们订做佛珠从不讨价还价,虽然买的次数少,但出手大方,付款利索,婶婶说的那些龌龊事,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婶婶瞧不起叔叔,她常说这人没意思,口气是淡淡的那种,并没看出她对叔叔有多少不满,更没见过他俩吵架。他们的裂隙都是叔叔那个男人一样的干女儿惹出来的,这一点我还能看得出来。
这个女汉子一样的干女儿,名叫娟子,高喉咙大嗓门,走路甩帮子,脚跺下去一个坑,长年穿巡洋舰皮靴,迷彩裤,留男式短发,抽烟、喝酒、下棋、打牌无所不会。和一帮古董贩子,隔三岔五就吆五喝六,伸指头划拳,年龄不小了,还是个女光棍,我和婶婶都不喜欢她。娟子的好处是肯干活,叔叔就喜欢她这点。经常自豪地说,“海南线是娟子一个人闯的,西安市场一半以上的佛珠,都是娟子从海南贩回来的。”
娟子不分场合地和叔叔弄鬼成精,婶婶管不了,待在大唐西市受气,想一想,还不如眼不见为净,一狠心,分了些货物就搬去了大水坑。和婶婶的文静比起来,娟子就是毫无教养的泼皮,不过,这个泼皮却会做生意,你说气人不。
在大唐西市一千多铺位里,叔叔这间算得上最大的,他将店面隔成了前后厅,前厅的玻璃柜和博古架上摆货,接待一般顾客。后厅是朋友们聚谈的去处,装修得古香古色,家具都是仿古款式,雕龙刻凤,看得人眼花缭乱。厅中间摆一张功夫茶台,朋友们坐在这里喝茶聊天,话题一旦引到佛珠,叔叔就会郑重地打开角柜,戴上白绒手套,神态恭敬地端出一个红檀密扣盒,双手小心地探进盒里,捧出一个长方形锦面小匣,像母亲轻放熟睡的乳婴,缓缓将锦匣放在准备好的缎面上,轻轻打开拇指大的铜锁,屏住呼吸,请出一串108颗的蛇纹木佛珠。他的动作恭敬得有些夸张,倒不像是让大家欣赏佛珠,而是要供给身边的弥勒佛似的。
“知道什么材质吗?”每次叔叔都这样问。在座的朋友们互相瞅瞅,不敢轻易说出口,唯恐说错,折了自己在这行的面子。
“蛇——纹——木。”声音虽不大,但每个字都充满了得意。
在座的人就会惊讶地重复:“蛇——纹——木?蛇纹木!”
“哇——乖乖——”
叔叔就更得意了,用狼毫笔仔细刷一遍,说:“是觉福寺的无根大和尚开过光的。”
唏嘘之声就更盛了。
如果文化人看了,会谈论它的文化含意;生意人看过,就讨论它的价值。有人说自己打拼多年的家底,恐怕值不过这串珠子。叔叔故作神秘,不透露真实价格。收起来后,就大谈佛珠与文化、与人性、与生意的诸般联系。如有挺不住的人当场订活,我立即就忙开了。他们当然不知道,这串蛇纹木佛珠也是我的手艺。
做佛品的材质中蛇纹木绝对是佼佼者,这种材质出自名叫蛇桑的树种。颜色呈褐红色,光泽强,花纹奇妙,耐腐蚀,抗虫蛀,切面光滑,装饰效果极佳。世界巨富比尔·盖茨位于西雅图华盛顿湖畔的豪宅就是用这种奇葩木材做的内饰。叔叔深知蛇纹木的价值和地位,这串佛珠自然成了他的心头肉。如此贵重的藏品,婶婶并不稀罕,关系继续僵化。婶婶搬去大水坑后,两个人绝少往来。说实在的,婶婶对我挺不错,其实我并没给她帮多少忙,叔叔用我的时候倒是比她多。
和生意人相比,婶婶是大气的那种,不像叔叔总是斤斤计较。因此,没事我就喜欢来婶婶店里坐坐,有活了也搭手帮忙。和叔叔一样,婶婶店里也有宝贝,只是她认识不到罢了。货架下的柜子里有一套她永远记不起来的做佛珠的圆形刀具,她从没注意过这套圆刀的材质。叔叔当然也不懂,才让婶婶当作一般圆刀拿了过来,扔那儿就忘了。这套圆刀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
嗨!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顾不上说了,我租住的黄庄要拆迁了,村街两边的墙上,印满了张牙舞爪的囚在圈里的“拆”字,要蹦出来似的。叔叔原来在南郊有一间当库房用的小通间,里面有小厨房小卫生间,用了多年,因距离大唐西市过远,库房就搬到了较近的糜家桥,南郊的通间空了出来。我想临时住过去,叔叔肯定不会拒绝。没当回事,张嘴给叔叔一说,都做好接钥匙的准备了,叔叔却明明白白告诉我,那房子娟子要住。我一愣,怏怏地说,那就让娟子住吧。
我又去找哥哥。母亲去世后,哥哥借嫂子和他吵架,住进了母亲的房子,腾给我一间总可以吧。敲开房门,开门的不是哥哥,是一个烫着卷头发的中年女人,问我找谁。我尴尬地笑笑,以为是哥哥临时找的女人,他有这种爱好。我问秦柏生在不?女人说,“秦柏生怎么会在这里?他把房子卖给我了。”
把母亲房子卖了?我一点儿不知道。做有利于自己的事,哥哥的习惯是保密性强而且下手快。到这时候,我才理解哥哥赖在母亲房里不走的真正目的,什么避免和嫂子吵架的说法,都是借口。
瞒着我卖掉母亲的房子,没估计错的话,是怕我分钱。他这担心纯粹多余,我是不会要一分钱的。多年来,哥哥一直低估我,低估我的原因,是他自己站得太低。我知道没有必要再找哥哥了,自己的事情还得自己解决。妈妈临死前说天无绝人之路,我也相信这句话,不就找间房子嘛,多大点儿事。
大型機械已经开进了黄庄对面的杨树村,村子里尘土飞扬,打骂不断,眼见要拆过来了。租房子虽不是大事,可混到没有亲人帮衬的份上,我一向宽广愉悦的胸怀,偶然还是感到有点儿凄凉和悲哀。
4.福龙小火车
忙忙碌碌中,冬天就到了。叔叔给了一件活,正准备动手开料,哥哥打来电话,让去他家吃火锅。我不喜欢这种麻麻辣辣的吃食,又找不到理由推辞,随便嗯嗯了两声,哥哥说就这么定了。吃这种饭,对我来说等于饿肚子,再说了,虽然还了俗,可我一直还保持着禁食肉食的习惯。我能想到的办法是,吃饱后再去他家。
出了黄庄,顺道去瓦胡同,从一个海南人手里收了21.16克大叶檀料,不怎么值钱。这块料柔软度和细腻度都不错,只是品相差了点儿,中间一个死孔,影响出活率,只是价格适中也就收了。走在路上,正在琢磨如何利用这块料,在村口就碰见了哥哥的女儿卉卉,这孩子和一个染成蓝头发,戴着单耳环的男青年相拥着过来,瞥见我,也不叫二爸,只问我来这里干什么?我胡乱说找朋友。她没有表现出亲人之间暖人的亲情,令我吃惊不小,这孩子小时候总爱缠我,没少尿在我身上,现在咋这么寡情呢?我赶紧说,“你爸准备了火锅,一块儿回去吃饭。”我没正眼瞅那非男非女的小年轻,又说,“一块儿回去吧,别让你爸等急了。”
卉卉说,“哪里吃不到火锅?”说着话,脚下移动,和蓝头发拥着走了,把我一个人晾在了村口。
我一路上想,这孩子没救了,和父母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好像两三年都没回去过,这孩子到底怎么了?走着想着,想着走着,也没想出个道理。一抬头,看见了藏书塔,路边唐代那段土墙还在,政府用铁栅栏围了起来,到了这里也就快到哥哥家了。哥哥家和母亲的老房子相隔两条小街,半盏茶工夫就能走个来回。我绕到父母住过的老楼下,逗留了半天,当然没再上去。我总觉得妈妈在那扇窗子后面看我,定睛一看,妈妈就不见了。我站在淡淡的阳光下一直抬头看,妈妈始终没再出现。我很失落,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进了哥哥家门,嫂子正在忙碌,说哥哥去买酒了。坐在客厅转角沙发上,透过白玻璃看见嫂子挽着袖子,在整理菜盘、菜篮、花生酱什么的。从侧面看,嫂子已经很老了,掉在一侧的头发懒洋洋的,像招了果蝇的牛尾,有气无力地摆动着。她肤色酱染了一样呈黑红色,我印象里她曾经蛮白净的。咧嘴说话时,嘴角竟忽闪出一道金属光,想来是某颗牙戴了牙套。嫂子刚五十出头,本应不该这么老的。
“你哥还没回来,你先坐着,菜马上就好。自己倒茶喝,我腾不开手。”
凭良心说,嫂子对我是不错的。大致在八十年代初期,她顶替她母亲的班,在区小学教书。只要我去学校叫一声嫂子,她就会笑着塞给我三两块零钱,一月的零花就有了。初三毕业时,同学们合影留念,她给我做了一条卡叽裤子,还买过一双脚心有透气眼的蓝色网球鞋。类似这样的好处,还真不少。比起哥哥来,怎么说呢,我掏空脑袋,至今没想出哥哥一件半件好处。有那么一回,打我之前,说好打三拳,他临时减去了一拳,我只挨了两下,如果算好处,也只有这一件。
我站起来转了转,没话找话,问卉卉最近回来没有。嫂子笑殷殷地说,“昨天还在家里。”我瞅着她一笑,知道她在撒谎。不过,说破了是自讨没趣,也就没说在瓦胡同碰见卉卉的事情。
她问我和兰丽君还有没有往来,我说早没往来了。她隔着窗说,另找一个也好,这女子行为不端,不定将来会惹出什么祸来,早断了是好事。不过要设法另找一个,不能耽搁久了,母亲临终给她有遗言,让操心我的婚事。她说的这一节,母亲好像没给我提起过。
“你哥哥只顾朋友,家里什么事都不管,你这婚事,没听他提过一句,成天压在我心里。没办法,嫂子就是爱操心的人。”她收拾碗筷,忙进忙出,不停地唠叨。说她学校有个同事的姨表妹,前几年死了男人,她见过,是个干净利落的寡妇。没拖累,一个儿子都上初一了,眼看过几年就是挣钱的人。又说寡妇和兰丽君比,年龄是大了点儿,可人实在。不过,像我这种情况,不要太挑剔。又唠叨哥哥是个游手好闲惯了的人,总是老天开眼,最近和朋友合伙摆摊做女鞋生意,计划挣些钱,清理资金案子的遗留问题。我琢磨,哥哥是心比天高的人,能做这种街边生意,不可信。但我不说破,她还以为我相信了。
说起资金案子,当时我还在佛学院,四大皆空啥事不管,知道的不多。大致情况是,哥哥上班的手工业社倒闭几十年来,一直无所事事,在社会上结交了一帮朋友。前几年,他的朋友圈里有人开了一家资金管理公司。横竖没事,就去当了一名业务员,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后,情绪暴涨,本来就是不沾家的人,这下好了,昼夜没了人影,给嫂子说在外面跑存款。听说第二个月工资到手后,基本疯了,逢人说资金公司的好处。在他全心全意拉储蓄时,公司老板却卷着存款逃了。检察机关找上门时,他还蒙在鼓里。市电视台公布了涉案人员名单后,家人才知道哥哥闯了大祸。他名字下对应的是83万,全家人傻眼了,没辙了。
两口子本来是隔天就要吵架的人,为这事,吵得老鼠都不去他们家了。一家人走投无路了,天天揪着心过日子。噢,对了,估计卉卉就是那个时候离开家的。后来,妈妈给我说,及至父亲去世之前,集合家之力,给存款人弥补损失51.72万元,还有偌大一个坑没有填平。
火锅冒着热气,嫂子殷勤地给我夹菜,她的手也显出了老态,如同卤煮鸡爪。这个把青春献给我们家的女人,青春一去不复返了。她新染的栗色头发,也遮挡不住日子磨损面颊留下的痕迹。眼袋像漏气后干瘪的气球,浮满了褶皱。锅中升腾的水汽,使她的双眼有着蛋清与蛋黄搅匀后的混沌。刚进我家门时,嫂子还是有姿色的,特别活泼好动,最爱洗衣服,一周能洗三次,还爱哼唱那首《在希望的田野上》:
我们的未来在希望的田野上
人们在明媚的阳光下生活
生活在人们的劳动中变样
老人们举杯孩子们欢笑
小伙儿弹琴姑娘歌唱
……
几十年過来,嫂子的生活并不像歌曲里唱的那样美,她的希望游魂一样在田野上空四处飘荡,除了侄女,哥哥没带给她值得一提的任何东西,或许苍老是他送给嫂子的唯一礼物吧。看着哥哥喝酒,我翻来覆去这么想。
哥哥是豪量,大口喝酒,我却滴酒不沾,劝他少喝等于没说,他从不把我说的任何一句话当事。他总放不下做哥哥的架子,以老大的身份经常向我发号施令。我尊敬哥哥是老大,才不反对他,但并不代表他说话做事就是对的。
“听我说,老二,这个家,前途是好的,我已经有了计划,一定要尽快致富。”哥哥什么时候也戴上了佛珠,我瞟一眼,就看出是杂木的。他点上一支呛得人睁不开眼的烂烟,满嘴喷着酒气,连笑容也染上了酒色,“现在是聪明人的社会,骗人的人日子倒好过,为啥?就是因为聪明。社会走到今天这地步,自家人互相欺骗也不稀奇,为啥?谁都想过好自己的日子,是不是?”他一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我就知道他快醉了。
放下酒杯,他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歪歪扭扭去里屋拿出来一本绿皮书,嫂子小跑几步拿来了一支晨光笔芯。哥哥把我面前的菜碟推到一边,菜碟里堆起老高的青菜溜到了桌上,哥哥一把抓起来放到了自己碟子里。在大腿面上擦擦手,翻开绿皮书用手压着,并不看我。大声说,“在这里签字。”
嫂子把笔芯塞给我。
我不知道他要干啥,随口问:“这是啥?”
“签吧,问啥哩,好事情,发财就靠这个了。”哥哥变脸鸡一样,这会儿满脸的严肃。不过,我不怕,他这种脸色我见多了,再说,我又没惹他,妈妈说过,我不惹他,他就不会有意伤害我。
“签的啥东西,总该问一句吧。”虽然这么说,可我听出来了,自己的声音有点怯。
“兄弟齐心,粪土变金,快签!”哥哥强拉我右手过去,明显不高兴了。
我问着、犹豫着、忐忑着,在哥哥指拨下勉强签了自己名字。签完后,他合上本子,交给嫂子,嫂子抱上赶紧跑进了房子。
“让你明白一下也好,这是泰山担保公司的还款声明,你签了字,就是声明在我还不起贷款时替我还款。”哥哥说得很认真,我的心情由冰凉变成了冰冷,但哥哥脸色却温和得有些醉人。
在我追问下,他才说管理南湖游乐园的部门,允许个人投资娱乐设施。他已经走通了关系,要和朋友合伙购一列福龙小火车,投放在游乐园里,这是陆上娱乐的大型设施,来钱特别快。哥哥说得畅快得意,我却听得满心冰凉。
其实他拿出还款声明时,我就预感到对我不利。几十年来,他一直在做梦挣钱,妈妈的房产本不知道押给银行多少次去贷款。现在又让我签字,我又不忍心不签,如果我拒签,他说的福龙小火车就买不回来,赚钱的愿望就实现不了,他失望了我也不会高兴。不过这种签字方式有些别扭,明显把我当成了傻子。
嫂子满脸含笑地坐在哥哥旁边,张口又说寡妇的事情,我厌恶起来,连连制止,她听不明白话似的,寡妇长寡妇短地喋喋不休。
我从不喝酒,那天却特别想醉一回。拿起茶杯倒满酒,不说话,一口喝下去,一天一夜没醒来。
破了酒戒,佛会惩罚我吗?估计不会,我现在不是出家人。
5.奇楠
这个冬天在龌龊、窝囊、窝火中一天天挨了过去,哥哥是否贷到了款我不知道,只是偶然会想,他万一还不起,我肯定更还不起,只有让逮起来算了。
眼看着春天落上了迎春花的枝头,我一个人到半坡、南湖、终南山乱转悠,借此散发久淤心中的闷气。叔叔总是打搅我,时不时就来电话,又让我做一串54颗子珠的藏式佛珠,他说子珠大小2cm,所有配饰全带,材质选用老料沉香。说完用料,问我这样的配置开价多少合适。我说算过账才知道,叔叔让尽快给他报出准确价格。
按照叔叔的交代,这串藏式佛珠至少包括一个佛头,一颗母珠,一个顶珠,五十四颗子珠,两颗隔珠,两颗弟子珠,两个计数器,外加背云、隔片、卡子就成了。组成并不复杂,关键用什么材质,这是决定佛珠价值的主要条件。
叔叔告诉我,买家是西安影视界新贵,崭露头角的女星邱飞荣。我说没印象。
“就是刚成名就闹离婚的那个。”他以知情人的口气说,“嘴特大,塞得进去自己拳头,有印象吗?”
我知道,他说这些是为了炫耀自己的交往,我不接话。他一个人兴奋了半天,最后才拐回来说,“邱飞荣这串珠子,一定要用最好的沉水香,拿出最得意的手艺,绝对不能出大小纰漏。飞荣说了,这串珠子要送给坐床活佛、著名导演康庄书,是恭贺他五十四岁生日的礼物。人家不问价格,只要贵的。”
叔叔建议用沉水香,却没有现成料,目前他手头最好的料是海南黄花梨,这绝对是好料,但绝对不是做佛珠的顶级料,这些事叔叔都知道。他只说他有黄花梨,没说一定让用这款料。他尽管说了沉水香,也不敢保证短时间能进到货。他沉吟时,我说越南奇楠坚决不能用。
“当然能用,谁说不能用,这圣物谁有啊?”
叔叔这人是扭拐脾气,不管和谁说事,你说东他偏说西,你指南他偏打北。因此,我只能说越南奇楠不能用,他才会说能用,如果我说能用肯定完蛋。我也不能说自己手头有奇楠,不然也完蛋,只能说大桩料材贩子手里或许有。如果有,可以拿过来让他看看,叔叔总算说了一句可以。
如果真用奇楠,这串佛珠的保守价至少在一百万以上。
西木头市是佛品料材聚集地,也是一个富有传奇的场所,这里遍地是陷坑,遍地又是黄金。如果想发财,来这里,一定有机会。因来到这里而破财甚至破产的人,也不在少数。发财破财的决定因素,只有一条,就是眼力。决定眼力的因素也只有一条,就是懂料。
大庄料走眼的不多,但卖价昂贵。大庄欺散客,买几十克百十克的散户,料材庄家根本不理你,想讲价只能落白眼。只有叔叔这样的用料大户,庄家才给一杯茶喝。像我这样的,最好别去讨别人嫌。
离开大庄,当然照样买料。散布在西木头市角角落落的小贩蝼蚁一样多,这些人鬼鬼祟祟的,特别能侃,给自己的料材都会编一个动人的故事,其实他们手里只有一小段鸡翅木,或者一块黑乎乎的木頭,硬说成是乌木。真真假假难以看清,上当受骗司空见惯。自然,捡漏的也大有人在,发财赔钱拼的就是眼力,别无他法。
三年前,应该是落叶季节,清楚记得我坐在西木头市一角的梧桐树下,一片半黄的叶子落在了我头上。其时,我正在听那个头上只有稀疏几根头发的年轻人说他姐姐的故事。他姐姐是终南山豪宅区一家富户的雇工,豪宅里其实只有一位主人,还是个未嫁的大姑娘。他姐姐说,主人善于交往,经常宾客爆棚,昼夜不断。家里经常举办各式各样的party,动辄大笔花费,主人毫不在乎。偏偏却吝啬雇工费,一拖半年不发工资。他姐姐心里很不平衡,就瞄上了豪宅里的储物间,这里不仅储藏了大量高级补品,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珍贵收藏。这块黑不拉叽的东西,上面正好有标签,是主人从哪里拍回来的。他姐姐看着值钱,顺手就带了出来,委托他卖了,顶替拖欠的工资。
故事是这样的,动人也好不动人也好,我不在乎,我只在乎料材品位。他编造故事的能力差了一些,可他手里拿的真是一块奇楠,隔着木盒也能闻到奇楠独有的甘甜味道。上面挂的标牌写明是179.83克,拍价6.5万元。我瞪大眼睛看来看去,直觉告诉我这是真品越南奇楠。
小伙子很警觉,只让看不让动手摸,还只给看半眼就赶紧闭上盒子,说气味跑完就不值钱了。我顾不上笑他无知,只想摸一摸,不然心里不十分踏实。
我试探性地问他,能否拿出这块木头让我认真看一遍。他反复问,你要不要?我说,货对就要,不对就不要。你不让看清楚,我决定不了要不要。
他犹豫了一下,自语道,“反正是卖的东西。”
我说,“反正我要摸一下。”
他说,“摸了不要,给一百块钱摸费。”
从气味判断,我有五成把握,用一百块钱判别真伪,绝对不贵。我点头,算是答应了。
他神秘兮兮地打开盒子,我伸手一握,嗅了嗅气味。
他催我,“好了,只能摸一下。”
我说:“好吧。钱在我上衣口袋,你自己拿一百元出来。”
“你为啥不拿?”
我趁他抬眼看我口袋的机会,用指甲轻轻在切口上掐了掐,心脏立即狂跳起來,没错,是越南奇楠。我赶紧放下,抽手出来。
“你的意思是不要?”
“我的意思是太贵。”
“不贵,这东西可值钱了。” 他瞧着我,又盖上盒子,“你这人,买东西不利索。”
“真假我拿不准,宰我也别心太狠,便宜点,可以考虑。”我站起来,踱了几步,装作为难的样子。心里在想,奇楠外表就是这模样,黑黝黝的形似烧焦的烂木头,这是油脂在醇化过程中形成的外表,是不同于沉香的新物质。虽貌不惊人,却价值连城。如果切一块奇楠像口香糖一样咀嚼,会有粘牙感,咀嚼到最后,没有丝毫残余。这种圣物在宋代时,已经是“一片万金”。今天的国际价,每克高达1.5万元人民币,6.5万元能买到这块料,捡到的绝对是大漏,天大的漏。
我故意不着急,担心一着急他加价。那天,老天绝对照顾我,这块黑乎乎的东西,没人多看一眼,更没人围过来起哄,虽说市场里人不少,可他面前就只我一个。按我的经验,不能说6.5万要,也不能说6万要,说1万也不行。还价太低,他不卖,还价太高,他欲望瞬间膨胀,你说6万,他马上就要10万。市场里经常有说好了价又反悔的,不是吵起来就是打起来。
“你说多钱?”他急了。
“你说多钱?”我不急,只是嗓子眼一阵阵有干涩感。
“6万,不能再低。这家欠我姐工资多了,卖少了,就亏大了。”
“这烂木头又不是顶工资的。”
“什么话吗?我姐又不是贼,卖够了自己工资,人家家里一根针也不敢拿。”
“你和你姐都是好人,我也是好人,好人不骗好人。嗯,如果要的话,你送货吗?”
“你又不是拿不动。”他有些嘲笑我。
“老兄——”我装作很老练的样子,“生意不成,你有料在。生意成了,你有钱在。跑路有费,又不会跑崴脚,为啥不送呢?”我想的是,如果离开市场时没人跟出来,说明他没有帮手。
“提前说好,小巷子不去。”
“好,好,不去小巷,都是大路。”我答应着和他并排出了市场。走不了两步,就嘟嘟囔囔地催问,“还没到呀,我不去了。”
“马上到,就在前边。”
离开市场有一站路了,我试探地问,“没现金……”
“支付宝也行啊。6万拿走,别折磨我了,我姐还等钱给孩子报班学二胡呢。”
到了五味什字派出所门口,我站在派出所的招牌下,微信支付了6万元,抱着盒子转身进了派出所。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有些晕,是真晕,走路轻飘飘的。回到黄庄,削下一点末末嚼了嚼,我简直要哭了,绝对是正品。天啊,就这样到手了!
我把奇楠拿到叔叔店里时,他正忙于推销娟子贩回来的要价昂贵的次料佛珠。我满不在乎地说,“看看吧,还要按时给人家还回去呢。”
叔叔用自己的方法对这块料作了鉴定,肯定了材质的真实性。他说,“给你朋友说,每克不能超过一万五,我要百分之二十中介费。”
我说和朋友商量一下,叔叔让抓紧。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我是奇楠的料主。
回到黄庄,我开始设计配料,虽然母珠只有一颗,但必须选用配得上奇楠的材质才行,首选的自然是沉香。我初步决定,选用海南岛的虫漏香作为备选料。虫漏香色泽沉厚,香味悠远,价格也适中。佛头、弟子珠、隔珠用沉水级的水盘头比较合适,这种香质地较软,柔和性温,与奇楠手感相近。然后用老银背云、牛骨隔片、纯铜计数器、鹿角顶珠。重要组成部分定调了,其品质基本就定调了。
我反复推敲这串佛珠的各个细节,尤其是辅料的颜色、纹理、香型、手感和奇楠的反差度与近视度。比如虫漏香些微发黄,和奇楠的紫褐色有视觉上的差距,不过反差并不刺眼。辅料一定要选用叔叔店里的料材,用他的料,他才乐意牵线搭桥。刚打好腹稿,哥哥忽地打来电话,说他到了黄庄村口,不知我住哪家,让去接他。还没顾上问啥事,他就挂了。
老远就看见哥哥和嫂子站在村口伸长脖子朝村街上望,嫂子手上还提了一个白色塑料袋。村口出入人多,我站在面前了他两个才看见。还俗以来,哥哥这是第一次来看我,有些小激动,在村口25元给他买了一盒红猫香烟。回房子的路上,哥哥说好久不见,想和我喝两杯,说说心里话。他明明知道我不喝酒还说找我喝酒,其实就是找我说事,他说话就爱拐弯,这毛病一直改不了。我张嘴问福龙小火车的事,哥哥说刚投资好,修地铁的就把通往南湖游乐园的路封了,来来去去不方便,暂时没人,生意停了。
我替他宽心,说封闭一段时间就会重新开通。嫂子跟在后头,用她惯常的哭腔说,“三年,问过了,需要三年才能通路。唉,干啥啥不顺,快没活路了。”
进房间坐下,哥哥随手拧开了带来的太白酒,给自己倒了半纸杯,一口干了。他一主动喝酒我就紧张,清醒时说不出来的话,喝多了都能说出口,万一又搞什么声明还款的勾当,我可受不了。
我说,“先说话吧。”
哥哥眼睛向上一翻,笑了,嫂子连连摇手,没事没事。又说先前准备给我介绍的那个寡妇不守妇道,放着好好的女人不做,竟不顾面皮,去了臭名远扬的千缘会所搞服务,对外说是洗脚捶背,傻子都知道那里面是干啥的。
“婊子,不要脸的婊子!”
好像这寡妇丢了她人似的,瞪着眼骂得很认真。忽地有了笑意,夸我有先见之明,多亏当初没有答应,不然先人都让羞死了,人丢得没影了。又自责自己糊涂,没看清寡妇的为人。
说着话,哥哥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我看他一眼,他也在看我,嘴里直泛酒嗝。
“兄弟,哥有难事需要你帮一把。”他一抖右手腕上的杂木佛珠,开口说的这难事,我知道与钱有关。
我站起来打开抽屉,取出我的钱匣子,从中拿出在佛学院时就开始用的钱袋子,其实是普通法会上用过的黄色香袋,从袋子里拿出仅有的三百元,很豪爽地放在哥哥手边,“拿去吧,不用还。”
哥哥脸一沉,一口又喝下去半杯酒,点上一根红猫,才说,“你侄女要结婚了,找了个女婿有出息,独自开了一家理发店。只是理发店位置不太理想,谋划着要搬到人多的地方去,需要二万元。已经说好了,我投资搬迁费,算我的股份,挣了钱分红,亏不了你老弟。”哥哥可能感觉还没喝到最佳状态,又喝了半杯,头一摇,脸更红了。
嫂子插空说,“不结婚不行了,两个孩子真是,唉……”
我已经没有钱了,两囊空空的,他就算在我屋里翻一遍,也是白动手。我闭上嘴,一声不吭。
“唉,孩子生下来已经三个月了,我和你哥哥这两天才知道,不张罗嫁出去,咋见人哩。”嫂子的哭腔有点儿瘆人。
“说这干啥?”哥哥身子往后一靠,差点儿闪倒,我这里没有沙发,就三张木凳,还没有靠背。
“老弟,给哥拿二万元,好赖就这一次,够不够我只投资二万,不够的部分两个孩子去想办法。”
“原来不是结婚用钱?”我问。
“说了半天还没听明白?都有孩子了还结啥婚?白花钱不是,有钱直接投资生意多好。”哥哥刚说完,嫂子就反对,“不举行仪式不行!像啥话嘛!”
“兜里没钱说话等于放屁。”这是哥哥以前说过的话,所以我没资格说话,扭头看我这间冬冷夏热的房子,四面徒壁,三分之二的地方堆着做佛珠的设备,三分之一的地方支着一张单人床,一个简易矮方桌,四个木凳,别无长物,就这个环境,还住不了多久了。杨树村已被夷为平地,拆迁黄庄就在旦夕之间,我连自己落脚的地方都解决不了,哪里还有闲钱?如果真给侄女结婚的话,则另当别论,叔叔欠的加工費不少,要回来一部分给哥哥就是了。
“给句话,老弟,咋样?”哥哥又点上一支烟,神态严厉起来了,看来酒喝到位了,“说话呀,老妈去世时,没让你花费多少,明白不?”
“你的意思是不办仪式了?”嫂子不放心地追问。
“咱俩有话回家说,听见没有?”哥哥一吼,嫂子瞪他一眼,暂时蔫了。
我有时就纳闷做哥哥的,母亲去世时,我下决心让她躺在柏木骨灰盒里,柏木油脂大木质暖,母亲怕冷,用柏木正好,九千元买了一个。买好后,哥哥给换成了九百元的桐木盒子,我以为他给我节约开支,可直到现在,骨灰盒的差价还没给我。我宁愿吃亏,也决不会向他要钱,今天他却这样说,难道是忘了这件事?再说葬埋母亲总共花了二万一,我花掉了全部积蓄一万六,不知哥哥这句“没让你花费多少”的话,怎么理解?
“这多年你一个人过活,没多大开支。我已经给叔叔打了电话,说给你介绍的活不少,生意还过得去,二万元对你来说不是大数字,咋样?不行的话,哥哥给你带点儿利息,哎,说话呀!”哥哥声音突地提高了,看来,他喝酒的目的达到了,“你一个人攒那么多钱干啥?有钱先让哥哥用,听见没有?”
如果我说给侄女结婚有钱,投资生意没钱,哥哥肯定马上改口钱给侄女结婚用。肯定的,不用试。所以我说,“这样吧,让卉卉小两口找我谈谈。”
“啥?”哥哥瞪起眼睛,“不放心你哥哥?这世上,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你连亲人都不认,当和尚那几年经都白念了!”
他拽起嫂子,喘着粗气磕绊着出门去了。嫂子阴着脸,攥起三百元,顺手提走了哥哥吃剩的半袋子海带丝。我没吭声,卉卉真来找我,该出钱时一定出钱。
哥哥下楼去了,隐约听见他骂我,“攒钱娶尼姑吗?”
他们走了,我放完烟气,关上门,给自己说,权当哥哥没有来过,我有钱和没钱,都能过日子,哥哥没钱就不能活了。我叹息一声,静下心又开始设计这串佛珠。每个步骤我都要想清楚,这种高端交易,一旦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可受不起损失。
我一直在等待开发这块奇楠的机会,终于让我等到了。机会没来之前,我全力预防它清雅的香味受到次品料的污染,谨防串味而庸俗化,就把它封在真空袋里,并专门买回一个养鱼的玻璃缸,填满土将奇楠埋在里面。土壤是宽厚、温和、仁慈的,和土壤接触,其德自厚,其气自长,其胸自广,奇楠本性温,如和土壤长久相处,其香甜悠远之气自当回味无穷。
每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微笑着目视鱼缸,想许多心思,甚至想这块奇楠是一个美丽少女的化身,她受了某种魔咒,沉睡在鱼缸里久久不醒,等着像我这样的手艺人去唤醒她。尽管现在还在沉睡中,可她令人遐思不断的美妙的纹路,纯洁甜美的芳香,圆润待放的花苞似的身体,无不令我神魂颠倒。我肯定自己着了魔,每次面对鱼缸,微笑地想象这块奇楠的前生后世时,都会看见朝阳般的清丽之光,从鱼缸的土层中熠熠闪出,光芒托着一串紫色泽润的佛珠,在空中飞旋,并轻轻落下挂在我瘦弱的脖子上。在这个肮脏的世界里,身心顿觉清爽起来。
享受这种爱恋般的精神陶醉,能给我鼓足生活勇气,无论遇到埋怨、心酸、屈辱、无奈和孤独,只要想到奇楠,想到她无与伦比的美丽,想到她与我相依为命的温暖,我就会血脉偾张,浑身充满力量,心间溢满慈爱。对哥哥的斥责,叔叔的刻薄都会无原则的原谅,想象人世间充满了爱,想象哥哥变得佛一样慈祥,嫂子没有了丝毫怨气,叔叔大度到一次结清了欠我的全部手工费,想象着婶婶回到了大唐西市,卉卉回到了久违的家里……
每从想象中回到现实时,我心里都有极大的落差感。我知道,奇楠和我都在等待开发价值的机会。好了,现在机会就在眼前,我需要全力以赴对待这件事。
6.X19与铁桦木
设计完工后,我开始检查机器,令我忧心的是,现在用的这台南京诺元佛珠机油味太浓,齿口老化,噪音超大,看上去有一副倚老卖老,对万事都无所谓的赖皮嘴脸,它实在配不上开切奇楠。用它来开料,犹如给流浪汉披上了一件价值不菲的西装,极不般配。
因此,我考虑更换一台高性能佛珠机,不过,我又担心新机器的刀具过于生涩、干硬,冰冷的铁味较重,未磨合的锯口、刀口、齿口、钻头都像含毒食品一样,只是看上去很美,虚有外表,并不实用,作践了奇楠就得不偿失了。因此,添置机器也需格外小心。
市面上能见到的佛珠机、磨砂机、抛光机等,多数只有工具的性能,普遍缺乏灵性设计。对于做佛珠来讲,最好的加工精度,只能达到0.1mm,这种精度太低了,对昂贵的料材浪费太大。圆齿刀具,拿开料的刀片来说,又多是左右斜齿,100齿的刀头,最薄的只有1.6mm,切开的锯口至少1.8mm,飞溅的锯末,哪一粒不是绝无仅有的奇迹般的料材的组成部分?奇楠如何浪费得起?
买一台称心如意的佛珠机,成了我的心思。我挖出奇楠,看着她熟睡怜人的样子,难过极了,用一般刀具切割她,如同把心爱的女儿嫁给了乞丐。我静下心来,逐个选择机器,看过万象A12、A15、A20佛珠机和便携式数控机床,这套机器并不贵,只要2万元左右,外形像绗缝机,蹲在墙角随时准备搏斗的样子,有一股蛮横不讲理的架势,我不喜欢。郑州产的T3多功能微型佛珠机及工具,要价只有3500元,到底能不能用,我心里没底,仅朱红色外表就像炭炉子一样,呆头呆脑毫无灵性,这类机器最好别碰,免得影响临战心情和信心。
在我没日没夜忙碌地选择机器时,叔叔打过来电话说,你哥哥和你嫂子又分居了。对他们来讲分居绝对不奇怪,在我印象中,他们结婚二十九年来,扳指头能算清的分居至少有七次。所以,他们此举,我一点儿都不在意,甚至觉得无聊透顶,讨厌极了。
我无心关注他们,给叔叔说,手工费必须结清了,卉卉结婚要用,我买机器也得用。叔叔打岔说,“你哥哥住在他们家的单元房里,你嫂子租房去住了。”
我催促叔叔多次,总算要回来了一部分,直接给了嫂子2万元,我叮咛不用还,是我给卉卉的一点儿心意。嫂子说多年来总算没白疼兄弟。我提醒她别让哥哥知道,小心被抢了去。嫂子瞪起眼睛說,“谁敢抢就和谁拼命,你哥哥如果不给卉卉办结婚仪式,我就自己办。”
这些都是小事,购买合意的佛珠机才是大事。这几天我对各个型号的佛珠机进行了全面比较,最后决定购置一台福州产的X19,这台机器主轴精度0.001mm,就是说加工精度比一般佛珠机提高了100倍。加工件长度可达300mm,主轴转速50至2500RPM,电机功率600W,工作电压220V,频率50HZ,重量80kg。这些参数足以证明这台机器耗电少噪音低精度高,还便于携带。
尽管购置明细表里注明配有五把6-25mm刀具,可我一把也用不上,这套机器不能用厚度1.6mm的旋转刀片,我要给它配上一套景德镇生产的开料陶瓷切割刀。陶瓷切割刀与合金旋转刀片比较起来,硬度高、耐高温、抗磁化、抗氧化,尤其锋利度是钢刀的10倍。用陶瓷刀片开切奇楠,浪费几乎为零。此外,我还要为这台X19配置一套毫无金属呆板相和冰冷状的纯木质成球刀具,和奇楠接触的不用一件合金工具,从源头上杜绝僵硬感。
前面我透露过一次,婶婶的镇店之宝是一套木质刀具,连叔叔在内都打眼了,从重量和外表颜色看,的确和涂了耐磨层的普通钢制圆刀没什么两样。一套五件圆形细齿刀具,价格超不过一千元。但这套木质圆刀,仅成本价就超过了20万,不要惊讶,因为这是一套货真价实的铁桦木圆刀。
近来三天,我推开一切闲杂事,天天去大水坑给婶婶帮忙,过去是隔三岔五去一趟,婶婶觉得正常。现在天天去,婶婶瞅我的眼神都透着警惕性。
“闲了?”
我摇头。
“没钱了?”
我还是摇头。
“你叔叔献殷勤的那个女演员的活,交差了?”
我没笑,很认真地回答,“还没动手。”
“噢,那你不干活乱跑什么?”
“平常吧,你对我好,来帮帮忙也是应该的。”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说话,我本来是有话直说的性格,什么时候变成曲里拐弯的性子了?这个变化让我吃了一惊。
“噢?”婶婶满脸狐疑,“别学你叔叔,做人要实在。”
我没吭声,装着抹柜子,打开那套铁桦木圆刀看了看,还整齐地摆在木盒里,一套五件全新,没有磨痕,品相相当好。我一阵激动,把盒子抱到茶几上,细细擦起来。这套刀具是前苏联圣彼得堡船坞厂用铁桦木制作的。用这种木头的原因很简单,就是硬度好,铁桦木比钢铁硬一倍,子弹打上去丝毫不受损。在世界木材界,铁桦木硬度首屈一指。因此,用这种木材代替金属就成了理所当然的选择。
我轻描淡写地给婶婶说,“这套刀具我拿去用用。”
婶婶看都没看,手一挥,“拿去吧。”似乎这一挥也有让我离开的意思。母亲在世时常说,“闲话一句害死人。”我紧紧闭上嘴,抱着刀具赶紧离开了。出了店门又想,不给婶婶说清楚真实价格,似有欺骗嫌疑。想来想去,说明刀具价格又不是闲话,又折身回去了。
“咋了?”婶婶正在看电视,不看我问了一句。
我笑笑,把装刀具的盒子放在柜台上,说,“婶婶,这套刀具是什么材料做的,你清楚吧?”
“管它什么材料,你有用就拿去吧。”
“我还是要给你说清楚,这是铁桦木刀具,很值钱的。”
婶婶看看我,“值钱怎么了?”
“你知道值多钱?”
“值多钱?”
“20万左右。”
婶婶打开盒子看了看,又合上,“就是200万,你拿去用吧。”
她盯着电视机上的选秀节目,脸上没显出来丝毫惊讶之色。我说。“婶婶,我用这套刀具,是给那个女演员做佛珠,生意成了,给你20万刀具钱。”
“行啊。”还是没有惊讶之色,她是不是以为我说的是梦话。
“那就这么定了,生意不成的话,刀具还是你的。”
“快走吧,别叨叨了,影响我看电视。”
婶婶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管不了那么多了,拿着这套令我振奋的刀具回到家,摆在小方桌上,和昨天快递送来的陶瓷切刀放在一块儿,心里特别受用。瞅瞅静卧如处子般的奇楠,我慢慢合上了眼睛,心里在祈祷,但愿一切顺利。
X19还需几天才能到货,利用这个空闲我算了几道加法题。奇楠子珠直径2cm,标准重1.883克,54颗共101.682克。为了把稳,按奇楠现时最低市场价每克1.4万元计算,共142万元带一点儿。水盘头和虫漏香做的佛头、母珠、顶珠、记子留等只算料钱,什么牛骨、藏银以及加工费全免,盘玩的锦袋、五彩绳统统白送,总价150万只少不多。
核对了三遍,这笔账没有错误,我拨响了叔叔的电话,刚听见阿鲁阿卓唱“让我们回家吧”,我就挂了。这么重大的事情电话里能说几句,说不清还有可能产生误会,给以后结账带来麻烦。我挂断电话,决定立即去大唐西市一趟,面对面给叔叔说明白我的意思。
娟子这孩子,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女主人,叔叔也不管,她穿一件紧绷屁股的迷彩裤,四仰八叉地躺在叔叔展示佛珠的后厅沙发上,嘴里流着涎水,睡得死沉。我進店时,她就是这副德性,叉开腿睡得咿咿呀呀的,梦里有了什么好事,细声呻吟起来,像极了我和兰丽君做那事时,她那黏黏糊糊的叫声。不过娟子在梦里的声调,还是有着女人的味道,醒来后指定又会变回女汉子,像我这孱弱瘦小的男人,在她眼里,还不是小猫小狗一样。
叔叔忽地进店来,见我看着娟子出神,惊问,“干啥哩?”
我忙说,“等你哩。”
“等我哩?啥事?”
我很快理清思路,表达清楚了要说的意思,重点强调佛珠总价150万,邱飞萍需预付百分之三十货款。
没看出叔叔有惊疑之色,他毕竟是内行,清楚奇楠的价格。
叔叔头向外一摆,我跟他到了外厅,在我们说话时,娟子死猪一样始终没睡醒。到了外厅,叔叔声大了些,“这么多年了,还没这点儿经验,像邱飞萍这种有社会知名度的人,会赖你账吗?”
我说,“与知名度无关,我是按照生意程序做的。再说,我也得给朋友预付部分奇楠款,你的沉香附料,不是也需要钱么?”
被我一呛,叔叔吊着脸把邱飞萍经纪人龚先生的电话给了我,让我自己联系。我说,不给预付款就不能开料,因为我知道这一刀下去的价值。叔叔说,已经耽搁了些时日,预付款的事打个招呼,不管给不给,抓紧干活。
这一次,我不打算听叔叔的,必须等到预付款到账才能开料。晚上,我给自己泡了一杯绿茶,边喝边想预付款的事情。叔叔曾说,玩古董这个圈子,从来都是雾里看花,要看真切那是难之又难。正因有了这层朦胧感,许多不良商家才以次充好,唯利是图。及至发展到现在,已经演变成了尔虞我诈,诚信早被利益挤出了市场。叔叔说像我这种脑子慢的人,是比奇楠还缺的缺物。我知道他在讽刺我,我脑子并不慢,妈妈说过,我是个性老实。老实人做事之前,就需要先考虑好每个细节。和龚先生通电话特别需要先想好要说的话。
我知道像龚先生这种名人身边的人,一般都趾高气扬,不好交往,不过再难也得先探探口风,盲目干活的结果,一般都会栽进去,这个电话必须打。
“谁?”男中音里略带沙哑。
“您好!”
“你是谁?”
“我是秦天德侄子……”
“他侄子,找我干啥?”挂了。
这个龚先生毫无耐心听别人说话,这不奇怪,这种人见得多了,寺院里有,政府部门也有,社会上更多。拒人千里之外,就会觉得自己很酷,其实都是草包。不是草包,怎的自己不去当明星?
不怕他挂电话,我给他发短信,为了吸引他看下去,我把邱飞萍的名字写在前头,因为邱飞萍类似他奶妈,对他绝对有吸引力。
短信是这样写的:
龚先生,您好!
邱飞萍女士委托秦天德先生制作佛珠一事,我和您联系的原因是,我是具体做佛珠的师傅,和秦天德是叔侄关系……
我发短信技术不好,半天没写完,一不注意,这半条短信先发了出去。我一惊,发就发了,接着再写吧。
还没顾上写,电话响了,看号码不是龚先生是谁。
“龚先生您好!”
“咋回事?”还是那个略带沙哑的男中音。
“是这样,这串佛珠主料用……”
“佛珠咋回事?”
“龚先生……”
“干活的师傅有什么好说的?”
“让我说句话呀,龚先生!”我有点儿生气了。
“怪事情!”又挂了。
发了半条信息,通了电话,交流结果等于零。唉!气得我笑了。还得发信息,对待龚先生这种人,我想没必要客气了。
我又编了一条短信:54颗子珠用料奇楠,配料沉香木,总价150万,预付50万。
我把银行卡号也发了过去,后面还跟了一句话,“预付款到账开始干活。”
电话又响了,还是龚先生,拒接,爷也耍大牌。反正你看见啥意思了,你走你的鸡路,我跑我的马道,想让爷改道,难!
龚先生没办法,也给我发来一条短信,大致说康庄书的生日就要到了,胆敢耽搁邱飞萍送礼,后半生就别想安宁。
我回了一条信息,口气也不软:预付款必须打,想按时拿到佛珠就尽快打钱,说别的没用。
发完这条信息,我就不理他了。第二天下午,X19到货了,悬了半个月的心才落进肚子里。
7.奇楠佛珠
等了两天,预付款还没到账,我给叔叔说了,叔叔让我抓紧干活,其他事情他来办。我最怕的就是叔叔说这句话。“其他事?”除了货款还能有啥事?“我来办”的意思,按以往经验判断,就是把所有货款都汇进他的账户,那我肯定又白忙活了。
我赶紧阻拦,“我把账号已经给了龚经纪,反正看不见钱,我不开工。你也别代收,我要自己收账。”
“是吗?你有本事收账吗?”叔叔不高兴了。
收不到钱,至少我有奇楠在,若是叔叔收了钱,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不过,我没揭穿他,反正不见钱不干活就是了。
在我焦急等待预付款时,失联多时的哥哥打来了电话,语气比那天没借到钱时缓和了些,他说母亲的三周年就要到了,让我做好准备,到时候一块儿去东郊老家上坟。我满口答应,主动说雇车和祭品都算我的。哥哥说他也是这样想的。
两天后,我和哥哥一块儿回了老家。站在老家的原上,可以俯视整个市区,景致倒是很美,就是这地方没几个亲人了。同门中的三生哥对待在外的亲人不错,每次上原回家,他家都是歇脚点。今天回来,我带给他一串佛珠,三生哥看了一眼,笑说,“地里活多,手一会儿在土里一会儿在粪里,戴不住这玩意儿,农民也不兴戴这个。”
哥哥伸手亮了亮自己的佛珠,说,“老二给的你就戴上吧,积德行善就靠这玩意儿了。”
三生哥说,“要靠人积德行善哩,珠子能靠住啥?”
我跷起拇指赞同三生哥的说法,他红着脸又说,“哥胡说哩,对佛不敬了。”
我说,“佛永远不会怪怨任何人,戴佛珠,只是個形式。”
三周年很简单,本门三五个孝子去村公墓上香、磕头、圆坟,一个小时就祭奠完毕了。村子里的坟墓,大多散布在这面坡上。三生哥说,“咱村的坟墓恐怕保不住了!”这话吓了我一跳,忙问怎么回事。
原来政府要在东郊原上建设一个国际民用飞机采买市场,有传言说要平坟。这几年拆迁力度大,村里的坟肯定保不住了。有人说每个坟头赔付三千元,一次性买断,只许平掉不许迁移。村委会私下放出话说,这是拆迁办的意思。
回城路上,哥哥说母亲的是新坟,坚决不能平掉,让我想办法筹款,他要在万花公墓给母亲买一块墓地。非常严肃地告诉我,“这是行孝的大事,一定要办好。”又非常愤慨地骂了一通制定平坟政策的人。一瞬间,哥哥的态度让我大为感动。
我问哥哥准备出多少钱?他瞪着我,说自己最近正在筹划买一条客运路线,还需要我支助,迁坟所需的费用由我全权办理,等他以后有钱了,再还我他该承担的那一份。并说,在不影响迁坟的情况下,尽量给他多准备些买客运路线请客送礼的钱。
“我暂时没有钱。”我不高兴哥哥这样说话,吊着脸不再理他。
“兄弟,你有孝心不?”哥哥抖着右手腕上的杂木佛珠,脸能吊到脚面上。
我不吭声,到十字路口下车时,哥哥大声喊,“赶快准备钱!”
我忍不住了,说,“有钱捐给寺院也不给你,哼!”
哥哥骂我:“狼娃子!”
我没理他,径直走进了摇摇欲坠的黄庄,心里轻快极了。我想的是,买墓地也不急在一时三刻,等拿到邱飞萍的钱再买不迟。真等不到钱,我就把母亲骨灰带在身边,和我在一起,我相信母亲一定开心。
从老家回来的当天下午,50万元预付款突然到账了,龚先生随后发来的信息说:“好吃难消化。”
我没理他。
关掉手机才能躲清净,我现在就关掉了手机,要静下心来完成这串令我神魂颠倒的佛珠。
屋子是小了点,可我还是买了半箱老坛酸菜面,十袋涪陵榨菜,十六个鸡蛋,五个西红柿,七根大葱。吃食虽然占去了狭小空间的一个角落,算起来还是挺值的,起码不用去街上排队吃饭,会省不少时间出来。我思前想后,又去交了一百元电费,然后去洗澡,把全身搓得和西红柿一个颜色时才罢手。
我做活的习惯是关上屋门,敞开窗户,这次也不例外,关门开窗,然后安装调试X19,从轴承飞速旋转的声音判断,机器的各个部位都很精良。X19增加了我的信心,装上陶瓷切刀,试切了一根杂木,切口的平整度不亚于抛光面。铁桦木旋刀旋出的圆珠,球面上完全没有合金刀具旋割后留下的压光感,也没有高速摩擦出的似有似无的焦煳味。我一阵窃喜,洗过手,怀着虔诚之心,揭开了包裹奇楠的黄绸子。
在大水坑我见过一对夫妻,开动机器半小时就能做成一挂手串,他们只是用机器做木球手串,与佛珠这门手艺没有任何关系,纯粹是糊口手段。我的每道工序不是按部就班去做,而是根据料材设计程序,因此,料材不同,干活的程序也会跟着调整。大水坑的夫妻不管材质异同,千篇一律地保持一个固定程序,实在作践了这个行道。奇楠绝非俗料,大水坑的手艺对奇楠来讲就是毒药。
我尽量排除杂念,保持“清静如水,清净如水”的心境,集中精力判断奇楠的纹路走势,给第一刀划出精准刀线十分重要。是否将料材使用得恰到好处,决定于第一刀,第一刀尤其对子珠纹路的走向有着决定性作用,因此这是决定成败的一刀。我用了半天时间研究奇楠的纹路和形状结构。窗玻璃将落日的光线反射到了室内墙上,形状像个觅食的北极熊,我才知道这一日将要结束了。也是在这个时间点上,我划出了第一刀的刀线位置,整块料在我眼里已经是切开的长条状了。每条料可以做几个子珠,如何材尽其用,我都做到了胸有成竹,开切时绝不会因计划不到而手忙脚乱。
北极熊隐去了,夕阳褪尽,天色暗淡下来,夜色是从窗玻璃上开始蔓延的,瞅着车灯在玻璃上漫射形成的弯弯曲曲游走似蛇的光线,我决定动手开料。陶瓷刀保持着预想中的锋利,在X19在600瓦输出功率的动力下,将不规则柱状奇楠切成了七条等同的长方体。在Led灯光下,每道切口都泛着悠悠紫光,这种尊贵的亮色,给我带来了充实的窃喜和实在的信心。
X19的性能在开料过程中发挥得淋漓尽致,转轴的稳定性,其他品牌的佛珠机是无法相比的,0.001mm的加工精度准确地切割在预画的每条刀线上。奇楠温顺得像依着心上人的姑娘,心甘情愿地任我摆布,将它切成条状时,我内心因不忍而有点儿酸楚。陶瓷刀没有炫耀自己的锋利,默默地分割奇楠,当整块料被切开时,我自己好像也被分割了开来。
我并不急于做出子珠,将七条奇楠并排摆在桌面上,一遍遍打量、抚摸,像善待重聚的女友,心里溢满了关切和疼爱。切割是成功的,全部顺纹,每一刀都恰到好处,我很满意这次分割。今天的任务,在吃完两袋老坛面之后,宣告结束。
我以为能睡个好觉,没想到的是,这个晚上睡得似是而非。总是忍不住要起床看看躺在桌上的奇楠,莫名其妙地担心切痛了她。刀口上并没有渗出油渍,每一块都很安静,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感,整齐的刀口反而有隐隐的兴奋,有被尽快做成佛珠的向往和冲动。我蹲在桌边凝视着,猛然有了和奇楠对视的错觉,瞬间令我汗毛乍竖,却不乏有奇楠变成美女的渴望。在我手里,定要奇楠羽化成蝶。
第二天早早起身,背着手走了两站地,放松一下略微紧张的神经。应该说,一切都在操控之中,每一步都会在预计中完成。回到房间,我立即起动了X19。
奇楠含油丰富,细腻质软,X19高速转轴带动旋刀飞转,铁桦木与奇楠在摩擦时发出低沉悠长的乐声,似乎是在歌唱。我一时无法判定,但肯定是默契的相遇,是酣畅的交流,飞溅的碎末犹如凌空飘飞的花絮,为这场知己相聚营造出了欢欣的氛围。
奇楠在这种欢乐的氛围中变成了一个个圆润饱满的小球,兴奋地在抛光盘里不停地滚动,面对世界第一次睁开眼睛的孩子一样,给我带来了极大安慰和滿足,我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奇妙的感觉。
连日的兴奋和满足,竟然没有丝毫饥饿感。老坛面没减少几包,就完成了最后一道穿系彩线的程序。准确说,用了五天时间,佛珠在预期的盼望中完工了。
果真像我预先设想的那样,黑黝干涩的奇楠果然脱胎换骨了,子珠包实圆润,香味淡雅深远,色泽像紫色柔纱后的夕阳,感觉有如无骨纤手,让人不忍释怀。做好佛珠的当日,天空不紧不慢地下起了小雨,我站在窗前,伸手去接房檐滴落的雨滴,心里一阵温馨又一阵难舍。在有些灰暗的天光下,反复查看子珠的每个部位,越发觉得她完美无瑕。做人有缺陷而总感遗憾,这串佛珠没有人的欲望和膨胀的私心,她的表里完全是一致的,从佛珠角度讲,她没有任何瑕疵。持在手里,循环捻着每颗子珠,我猛然有了一个想法,要预备一件嫁妆,做一个材质不错的木盒来盛装这串纯净高贵的佛品。
我现在的存料里,大块料不多,够做一个盒子的材料,手头只有一种,就是太行山崖柏。做卯榫扣盒,这种材质具有足够的硬度,可以承受凿卯、打眼、刻画这样的工艺,当然不用一根钉子。做盒子我不是内行,但绝对可以做出来。有了这个冲动后,我坐不住了,拿出崖柏,开始画线,立即动手开料。
叔叔不时打来电话催问进度,我用需要继续盘珠拖延时间,叔叔知道奇楠油脂含量高,盘不好,光泽暗淡,给人不干不净的灰暗感,要盘好就需要时间。三天,做好了盒子,在盒子上雕上了两个小和尚抬着一桶水,这桶便是密扣。其他三面刻了简单线条,想营造古朴之美。我特意在盒内做了一扇方格隔挡,拉开隔档,才能看见静卧在里面的奇楠佛珠。
三天时间里,龚先生又是催促叔叔又是威胁我,我说都做好了,你付款吧。叔叔知道我对他有了戒心,又不好明说。为了让叔叔放心,我给他发了微信图片,他回信说,“的确非常高雅。”
第二天,实在是个令人心情舒畅的日子,我正在房间把玩佛珠时,手机提醒有短信,打开一看,果然是汇款到了,70万。我立即通过支付宝给婶婶转了30万。惊喜之余,我又忧心起来,因为这串珠子留不住了。
婶婶回电话问,说好的20万,怎么给了30万?我是把这串佛珠的辅料款给了婶婶,虽然辅料是叔叔的,可他们是一家人,因此我没解释,含糊地说,你就收下吧。
我并没着急送活,只想多留两天,像这种超世绝品,一生也见不了几回,更别说奢侈地拿在手里把玩。龚先生没理我,我也落得清闲,全心全意在房间陪着佛珠。到了晚上,叔叔就打来了怒不可遏的电话,我仍用盘活推托,叔叔喊,“你要怎么样,你想怎么样?”
我不吭声,挂了。
这些天里,我都是戴着佛珠睡觉。天刚亮,风吹得窗外的树要断了一样,我赖在床上,就听见风声里夹裹着急促的敲门声,起初没听确切,静静一听,就有了叔叔的声音,“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冒这么大风来取活,叔叔也是和我拼上了。我擦了擦珠子,放进盒子里,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开了门,叔叔瞪着眼蹦了进来。
“侄儿,你是我爷!姓龚的这会儿在我店里发飙哩,你在这里倒清闲。”叔叔真生气了,眼睛能喷出火来。
“配了个盒子,耽搁了两天。”我淡淡地说。
“谁让你多此一举。”他一愣,又问,“配了盒子?什么材质的,值多少钱?”
“崖柏。”
叔叔一把从我手里抢过盒子,打开来检查了一遍,“配上盒子也不会加价。”
“配上显得高档。”我不愿意让奇楠佛珠赤身裸体地嫁出去,坚持让带上盒子。
叔叔进门时的怒气渐渐消了,也并不着急离开,拿着佛珠凑在窗前认真瞧起来,嘟囔,“材质好,你手艺也好,就是要价低了。唉,最近奇楠升值,每克一万六,怎么着也得让姓龚的加钱。”
他看了半天,才装进盒子,“难怪你不舍得出手,可谁让你没钱留下呢?”抱着盒子,他说,“剩下的货款我来要,你不用管了。”叔叔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还有30万元余款,我不准备要一分,叔叔说他来要,我听明白了,全部算作中介费了。至于增加的钱,那是他的本事,我管不着。
8.最轻的木头
下来的日子,我仍在断断续续做佛珠生意。住在西北大学新校区的女博士,还记得吧,我叫她咏玉的那个,似乎对有些死骨味的三出破布木不感兴趣了,别出心裁地要订做一串最轻材质的手串。我试图改变她选用鸡翅木,我的藏料里还有够做13颗1cm直径的边角料,可她坚持要轻木。
街道上听不清电话,我把电动车停在太白立交下的涵洞边,继续劝她,说,轻木虽然虫不吃,蚁不蛀,可毕竟太轻,不压手,没有稳实感,有点儿虚,与常人心理不对应。
“咏玉”一句话呛得我没法再说了,“是你出钱吗?”
我赶紧说,“好,好,那就轻木吧。”我能想象她生气的样子,讨好地问,“用国内轻木还是国外轻木?”
“咏玉”不耐烦了,“哪个贵用那个,棒槌,这还用问吗?”
那就用印度群岛的白塞木了,这材质有“世界轻木王”之称,每立方厘米只有0.12克。叔叔店里有这款料,只是不知道定的什么价。不过听“咏玉”口气,不在乎价格,这就好办。
送佛珠时,我有意拐到了觉福寺,去找无根和尚聊了聊。无根说退院老和尚圆寂了,寺里正忙这件事,让我改天再来。我大致说了自己这几年的情况,无根肯定我尽孝是一件大功德。出乎意料的是,他说如果我想回寺的话,可以找他商量。这一惊非同小可,我当即跪下去了。
到了西北大学3号博士楼二单元门前,按了按对讲门铃,这回连刺啦声都没了,这么久了还没修好。又打电话,下来开门的不是上次那个小男人,而是一个更年轻的男生,满脸孩子气,最多大二吧。
博士还是老样子,总在忙于打电话,她肚子当然早平了,可屋子里没看见孩子,也没发现她有半点儿养孩子的迹象。她似乎成熟了些,笑声还像以前那样清脆,说话仍然很自信,“小语种还是流行的,一个韩语博士比一个县长值钱。”
不知对方说了什么,她高兴地说,“那好呀,我在六十八中上过学,熟悉那里。”
我旋即一惊,她在六十八中上过学?难道她真是我暗恋过的咏玉?我愣愣地看着她,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快要窒息了。
接完电话,“咏玉”瞟我一眼,我盯着她,双手颤抖地递过白塞木手串,她笑着掂了掂,“是最轻的吗?”
“是,世界上最轻的就是这种白塞木,不过,噢,你……你是……”我感到自己有点儿语无伦次,冲动地要问她是不是“咏玉”。
“没骗我吧,上次的三出破布木可不是最贵的材料?”
“噢,上次不是最贵的,这次绝对是最轻的。”我嗓子眼有点儿干,始终盯着她的眼睛,估计她发现了我的失态,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把手串给那个小男生戴上,转着他胳膊,柔声柔气地说,“这材质吸汗性好,你讲课不是爱出汗吗?”
我不知道她这说法是哪里来的,没听说过轻木吸汗性好。因其轻,用来做冲浪板和船身倒是有的,用来吸汗,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我顾不得想这些问题,只想知道她是不是咏玉。
“以后上课时不用紧张,都是一帮子初中学生,傻傻的,哪会知道你不是研究生。”“咏玉”说,“胆量大,气势就大,谁还敢问你学历。”
她转身递钱过来,“你可以走了。”
“我……”
“怎么啦?说好的价呀。”
“噢,是这个价。”
“没事的话,我们要出门了。”
我退出来,到了楼道里,隐约听见“咏玉”说,“这个人,真是……”
我没坐电梯,慢慢走下楼来。我真不希望她是咏玉,咏玉是默默的、甜甜的、绵绵的,不爱说话总在低头削铅笔,可爱乖巧极了。现在这个“咏玉”怎么说呢,太凌厉了吧。
9.出家
从婶婶店里拿来的那套铁桦木圆刀,在做奇楠佛珠时发挥了意想不到的功效,是我用过的所有圆刀中最理想的。我最近千方百计联系俄罗斯圣彼得堡海军造船厂,前苏联时期叫作圣彼得堡船坞厂,这家企业能用铁桦木生产刀具,是不是也会生产佛珠机?联系过了再说,万一联系不上,或者人家根本不生产佛珠机,那就用X19代替,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段时间,我着魔一样想尽了各种办法,甚至注册了世界军事迷俱乐部会员,到处打听圣彼得堡海军造船厂的情况。军事迷们知道的内幕的确不少,可是没人知道该厂是不是生产过铁桦木佛珠机,大部分军事迷根本不知道佛珠機是什么机器,还有人嘲笑我是神经病。
我正在起劲联系时,三生哥也到处找我。为了专心找佛珠机,我把手机关了三天,打开一看,吓我一跳,三生哥打了二十七个电话。多半是母亲坟墓的事,我赶紧回了过去。
三生哥非常生气,说,你哥只领钱不办事,你是不领钱也不办事。我一时半会儿没弄清楚怎么回事。
三生哥气鼓鼓地说,“拆迁通知下来了,活人挪窝,死人平坟,没有商量余地。这两天领过钱的,都在争先恐后刨自家祖坟。”
我不忍心亲手刨母亲的坟,委托三生哥代刨,说赔款归他。三生哥声音更大了,“没听清楚么?你哥哥领了赔付钱,不管事。全村坟都刨完了,我一着急,替你把七娘的骨灰盒刨出来了,临时在村外的土窑里放着,你赶紧拿走,那里放的骨灰盒多,乱得很。”
哥哥怎么能这样?我强压住怒气,慢声说,“三生哥,我给你三千元,七娘的骨灰盒你负责递到我手里。”
“那你快些,我这就去土窑边看着。”
放下电话,去银行取了现金,骑上力帆电动机,以最高速度冲去了东郊。
又是冬天,黏黏糊糊的冬天,不见雪不见雨不见风,灰不溜秋的天空充满了不清不楚的雾霾,不管走到那里,踩在口香糖上一样,脚下总是黏黏的。始终联系不上圣彼得堡海军造船厂,没办法,只好把这台正用的X19捐给觉福寺。
冬天里偶然也有好日子,能看见秦岭,说明空气质量不错,我选了个这样的日子,租来一辆五菱红光箱式货车,拉上X19和力帆电动车,抱着用棉布包裹的母亲的骨灰盒,回觉福寺去了。路上我想,无根要是为难我出家的话,我就说免费给寺庙做一批货真价实的鸡翅木佛珠,因为我有这个实力。想到这个主意,心里轻快极了。
这一天阳光灿烂,空气透亮,就是特别冷。司机说我有先见之明,还知道出门抱个暖手宝,我笑着没吭声。中间叔叔打来电话,说给邱飞萍多要钱不可能,剩余的钱虽然都要回来了,可那是他的中介费,做奇楠佛珠用过的辅料,还没给他结账。
按照叔叔的个性,他肯定留下了崖柏盒子,再说我把辅料款已经给了婶婶,这事我也不想给他解释,就故意和他捣乱,拉长声音,答非所问地说,“那个盒子——”
“你啥意思?”
“我又出家了。”
“你……”
“我……嘿……”
责任编辑 白连春
林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