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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乡味

2020-06-30费孝通

饮食保健 2020年11期
关键词:豆饼酱缸虾子

费孝通 文

口味和口音一样是从小养成的。「乡音无改鬓毛衰」,我已深有体会。口音难改,口味亦然。

我在国外居留时,曾说“家乡美味入梦多”,不是虚言。近年来我常回家乡,解馋的机会变多了。但时移境迁,想在客店里重尝故味,实属不易。倒不是厨师的技艺不到家,究其原因,说来相当复杂。

让我举一个例子来说明。我一向喜欢吃油煎臭豆腐。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大众食品。臭豆腐深受人们喜爱,原因就在于用鼻子闻时它似乎有点臭,但入口即香,而且越嚼味道越浓,令人舍不得狼吞虎咽。

它这个特色是从哪里来的?我念小学时,家住吴江县松陵镇,平日吃的臭豆腐都是家里自己“臭”的——从市面上买回压得半干的豆腐,泡在自家做的卤里,腌渍一定时间后取出来,在油里炸得外皮发黄,咬开来豆腐发青,真是可口。

我家在吴江期间,县城里和农村一样,家家有自备的腌菜缸,用以腌制各种咸菜。我家主要是腌油菜薹。腌菜缸里的油菜薹变得又嫩又软,发出一种气味。把豆腐泡在这种卤里几天就“臭”成了臭豆腐。由于菜卤渗入其中,泡得越久豆腐颜色越青,味道也越浓、越香、越美。我是从小就习惯这种味道的人,所以不臭透就觉得不过瘾。

乡味还是使人依恋。这几年我回家乡,主人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还常常以臭豆腐作答。每次吃到没有臭透的豆腐,总生发出一点今不如昔的怀古之情。有一次我说了实话,并讲了从小用菜卤腌制豆腐的经验。主人告诉我,现在农民种油菜已经不摘菜薹了,哪里还有那种卤呢?卤已不存,味从何来?我真懊悔当时没有追问现在的臭豆腐的制作方法。其实知道了也没用,幼年的口味终难满足了。

我小时候的副食品多出自酱缸。我们家的餐桌上常有炖酱、炒酱——那是以酱为主,加上豆腐干和剁碎的小肉块,在饭锅里炖热,或是用油炒成,冷热都可下饭下粥,味道极鲜美。酱是自家制的,制酱是我早期家里的一项定期家务。每年芒种后雨季开始的黄梅天,阴湿闷热,正是适于各种霉菌孢子生长的气候。这时就要抓紧将去壳的蚕豆煮熟,和定量的面粉,做成一块块小型的薄饼,分放在养蚕用的箔里,盖上一层湿布。不出几日,这些豆饼全发霉了,长出一层白色的毛,逐渐变成青色或黄色。这时安放这些豆饼的房里就会传出一阵阵发霉的气味。霉透之后,把一块块长着毛的豆饼,放在太阳下晒。晒干后,用盐水泡在缸里,豆饼变成一堆烂酱。这时已进入夏天,太阳晒着缸里的酱,酱的颜色由淡黄变成紫红。三伏天是酿酱的关键时刻。太阳光越强,晒得越透,酱的味道就越美。

这酱缸是我家的味源。首先是供应烹饪所需的基本调料——酱油。在虾怀卵的季节,把虾子用水洗净,加酱油煮熟,制成虾子酱油。这也是乡食美味。我记得我去瑶山时,从家里带了几瓶这种酱油,在山区没有下饭的菜时,就用它拌白饭吃,十分可口。

这酱缸还供应各种日常酱菜,最令人难忘的是酱茄子和酱黄瓜。我们家乡出产一种小茄子和小黄瓜,普通炖来吃或炒来吃,都显不出它们鲜嫩的特点,放在酱里泡几天,滋味就脱颖而出,不同凡响。

我这一代人,在食的文化上可说是处于过渡时期。我一生至少有1/4的岁月,是生活在家庭食品半自给时代。在那个时代,除了达官贵人、大户人家会雇用专职厨师,普通家庭的炊事都由家庭成员自己操持。炊事之权一般掌握在主妇手里。以我的童年来说,厨房是我祖母的天下。她有一套从她娘家继承来的烹饪手艺,后来传给我的姑母。

一代有一代的口味。现在的臭豆腐固然在我嘴里已没有早年的香了,但还是从众为是。即使口味难改,也得勉强自己安于不太合胃口的味道了。说来也惭愧,我下这个决心时,早已越过古稀的年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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